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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作者 王跃文

_2 王跃文(当代)
  年底,维娜和郑秋轮恋爱已有四个多月了。他们的恋爱似乎并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他们却很快活。日子过得非常快,可是咀嚼起来,他们就像已经相爱了好几个世纪。他们是用一次一次的心跳计算时间的。
  有一天,团部文书小罗来找维娜,说是团政委让她去一下。正是下午快出工的时候,维娜说:"就要出工了。"
  小罗说:"政委找你,又不算你旷工。"
  政委姓郭,叫郭浩然。维娜只在全场大会上,远远的看见他坐在主席台上讲过话,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真切过。记得第一次听他作报告,就听他在会上痛说自己的苦难家史。他说自己出身在荆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祖祖辈辈受尽地主剥削。他父亲两兄妹,爷爷养不活他们,就把妹妹,也就是郭浩然的姑妈送到孤儿院去了。那个孤儿院,是教会办的育婴堂,那些勾鼻子蓝眼睛的传教士都是美国特务。他姑妈在育婴堂长大后,传教士就强迫她信了天主教,用封建迷信毒害她。快解放的时候,传教士就把她强行带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美帝国主义的手上沾满了我郭家的鲜血!"维娜记得郭浩然说这句话时,黑黑的脸胀成了紫红色。
  听说郭政委找她,维娜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些害怕。知青们都有些怕场里的领导。她躲也躲不掉,只好跟着小罗去了团部办公室。那是栋三屋楼的办公楼,郭政委的办公室在二楼。维娜进去的时候,郭政委正在看报,脚抬在桌子上,人使劲往后靠。小罗说声政委小维来了,他才放下报纸。
  "啊,维娜,坐吧,我想找你谈谈。"领导随便都可以找下面人谈谈的,这很正常。
  维娜便坐下来,等待郭政委的谈话。他的办公室升着木炭火,很暖和。木炭那特有的气味,维娜已是久违了。她们宿舍里没有火,休息时怕冷就坐在被窝里。政委笑咪咪地打量着她,半天没有说话。维娜心里怦怦直跳。郭浩然穿着蓝色中山装,外面披着军大衣。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的头上和军大衣上都落着灰。烤木炭火都会这样的。农场里的人都叫她小维,郭浩然却直接叫她的名字维娜。她听着就有些别扭。平日只有郑秋轮叫她名字,她听惯了,维娜二字在她感觉中似乎就成了爱称了。
  "冷不冷?"郭浩然问了声,就拿火钳加了几块木炭。炭灰便扬起来,维娜忍不住捂了鼻子。
  郭浩然坐下来同她谈话,问:"干活累不累?习惯不习惯?学习怎么样?都看些什么书?食堂伙食怎么样?"也就是常说的领导干部关心群众的工作、学习和生活。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维娜几个字就回答了。
  郭浩然笑道:"维娜还很害羞嘛!你对我们团领导有什么意见,包括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嘛。"
  维娜听他这话,觉得莫名其妙。她天天在地里干活,连团领导人影子都见不着,提什么意见?只道:"没意见哩。"
  三个多小时,都是郭浩然一个人在说话。维娜觉得这个人还挺能说的,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他说的东西维娜听着没兴趣,可他能不断地说,一口气都不歇,还真要功夫。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郭浩然才清了清嗓子说:"维娜,团里研究,要调你到团部办公室来。今天我找你谈谈,就是最后考察一下。"
  维娜听着简直是半空中一雷,好久摸不着头脑。她嘴张了半天,才说:"团部办公室是干什么事的?我又不懂。"
  郭浩然严肃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什么事不说说就会了?这是对你的关心,有利于你的进步啊!"
  团领导决定了的事,是不容个人考虑的。晚上,维娜邀郑秋轮散步,把这事告诉了他。
  郑秋轮低头走了好一会儿,说:"由你自己决定吧。"
  维娜叹道:"没什么决定不决定的,团里领导定了,我还能说什么?"
  郑秋轮说:"去也行,比下地干活轻松些。"
  维娜说:"我并不想去,我又不是个怕吃苦的人。"
  郑秋轮冷冷一笑,说:"随处都是荒唐。一边说劳动是无尚光荣的,一边又让犯人劳动改造。按这个逻辑,新岸农场的那些犯人,都是些无尚光荣的人。反过来说,我们这些知青又都是犯人了。"
  维娜说:"你怎么了?谁有心思听你说笑?我是不想去办公室,都有些六神无主了,想同你说说,你只开玩笑。"
  维娜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的确很不情愿去团部办公室。可这却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差事。维娜便更加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她们宿舍的女伴们都不理她了。她们有时会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那意思,要么说她有家庭背景,要么说她以色相取悦领导。维娜听着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场里服苦役啊,什么家庭背景?她们总把话隔着一层说,听着不是明说她,其实就是说她。她觉得好冤,却没法同她们争辩。
  维娜去了办公室几天,就无聊极了。没什么事,每天清早,给各位团领导打了开水,接下来就是闲坐,看报纸。她的办公室在郭浩然隔壁,有三张桌子,成天就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文书小罗平时不坐办公室,他是不脱产的。只有四种报纸,《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参考消息》和《荆都日报》,一会儿就看完了。《红旗》杂志很难见到面,都是几位团领导轮流着看。他们把看《红旗》当作政治待遇和政治修养。闲坐着也不好,维娜就把报纸翻来复去看。郭浩然时不时进来转一圈,说维娜正学习哪!接着就会说些最近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和最新精神。这个过程通常要持续三四十分钟。太漫长了。每次他一进来,维娜的心脏就像往上提了起来,直要等他走了,它才回落到原来位置。她这才明白,郭浩然的口才为什么那么好。他平时口若悬河,不过就是背报纸。
  维娜现在很向往下地干活。来去都可以和郑秋轮同路,干活时还可以远远的望着他。如今天天木头一样坐着,还要硬着头皮听郭浩然的高谈阔论。维娜透过办公室窗户,望着农场的田垄。这时候,油菜长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获季节。知青们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锄草,然后就天天砍甘蔗。天气少有几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纷纷,要么就是黑云低低压着田垄。砍甘蔗很辛苦,郑秋轮的脸上、手上都划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饭后散步,或往别的农场玩,维娜一路上总在郑秋轮面前抱怨,说不想留在办公室。郑秋轮也没办法,只好听着她诉苦,陪着她笑。他很能容忍维娜的小性子。这位十九岁的男孩,往维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条伟岸的汉子。
  烤着火天天坐着,人就疲疲沓沓了,总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维娜看着报纸,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摸她的头,一下吓醒了。见是郭浩然,她马上站了起来。郭浩然笑嘻嘻的,说:"你注意别感冒了,这么睡最易着凉了。"维娜只是红着脸,站着,一句话都没说。直等郭浩然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才坐了下来。
  郭浩然说:"维娜,你来办公室也有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维娜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郭浩然仍是笑着,说:"你这是不关心同志啊!"
  维娜说:"不是。"
  郭浩然说:"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维娜没有说话,胸口突突地跳。刚才被郭浩然摸了下头,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问道:"你说我好大年纪了?"
  维娜望望他,说:"郭政委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吧。"
  不料郭浩然脸色阴了下来,说:"我这么出老吗?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哩。是啊,我长年风里来,雨里去,黑。"
  见他不高兴了,维娜很是窘迫。他说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郑秋轮也黑,怎么就不他这副模样呢?他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更是说漂亮话了。维娜去农场七八个月了,从来就没见他下过地。
  维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来办公室转悠了。他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每天会来上好几趟。维娜很希望郭浩然去农垦局开会,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来。那几天维娜就特别自在。上面开会也格外多,郭浩然每个月要出去两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开会回来的头一天,起码要在维娜办公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同她说说会议精神。其实这都是全场大会要传达的,犯不着事先同她讲。有时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维娜,将只能传达到农场领导的精神同她透露一点,样子做得很神秘。维娜听着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是先上级后下级,先党员后群众,那些精神最后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维娜先知道了,并不以为自己就享受了什么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个级别的干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高级机密让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来越关心维娜了,见面总说:"你要争取进步啊。"
  维娜总是点头。她其实弄不懂他说的争取进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农场的荒原上,郑秋轮说:"你个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维娜听了耳根顿时发热。一个十七岁都没到的小女孩,做梦也没敢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已是隆冬,湖边潮湿的泥土结着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夜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郑秋轮。他俩手紧紧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标地走。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让他们隐约感觉着湖的远近。那鸟夜夜这般凄切地叫着,仿佛丢失了比命更珍贵的东西,在哭泣着寻找。
  两人在鸟的哀号中沉默着走了好久,郑秋轮突然说:"你要自己学会看人。"
  维娜听了这话,云遮雾罩,就说:"我不懂你意思,你说清楚些。"
  郑秋轮说:"如果有人想以入党作诱饵,达到什么目的,你宁愿老老实实做个群众。"
  他俩沉默着,走回农场。风越来越大,维娜冷得直哆嗦。郑秋轮便整个儿搂着她,不时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脸上搓着,搓着,想让她暖和些。他手忙脚乱的,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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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浩然让维娜不明不白地害怕,他身上散发着某种气息令人不安。维娜一直没有写入党申请书。郑秋轮说你不写也好。
  很是奇怪,寝室的女伴们突然议论起郭浩然的是非来。平时大家本是很忌讳说领导长短的。慢慢的维娜就听出来了,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们并不说得很明朗,又总是零打碎敲地说。听得多了,维娜就知道些郭浩然的事情了。大概是说郭浩然原来在部队走得很红,很年轻就当上了团长,还娶了军首长的女儿。这人一肚子花花肠子,见了漂亮女人手就痒,忍不住想撩几手。有个漂亮女兵,被郭浩然弄到手了,还打了胎。郭浩然老婆知道了,吵得天昏地暗。老婆就同他离婚了。他本来就是靠岳老子上去的,老婆离了,就没了这个靠山,他在部队就呆不下去了。于是转业到农场。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见了漂亮女人就想上。
  戴倩好像什么事都是她自己见到过的一样,说:"郭浩然原来那个老婆,别看是高干子弟,丑得雕匠雕不出,画匠画不出。他想当官,老婆丑就丑吧,将就着算了。但是那女人丑得也太离谱了,他见了漂亮女人就犯毛病。"
  维娜吓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不知女伴们是怎么看她的,八成以为她不是个好货,利用色相勾引郭浩然,这才混到办公室去。她们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她别得意,无非是落到个流氓手里。
  那个冬天,维娜感觉特别冷。几乎每天夜里,她们都会说说郭浩然。郭浩然的烂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她们就说这个人的长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到四十岁,就像个老头子了。
  天气太冷了,又老是寒雨潇潇,郑秋轮不怎么去别的农场玩了。晚饭后,他俩就老是穿着雨靴散步。到处都泥泞不堪,走上几步,靴底就沾上厚厚的泥巴,摔都摔不掉。本应轻松的散步,就成了艰苦的拉练。可她还是得天天拉着他出去走,不愿呆在宿舍里听那些风言风语。
  她问郑秋轮:"你了解郭浩然吗?"
  郑秋轮说:"听到过很多说法,但道听途说的事,我不会作什么评论。"
  有天夜里,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蔡婆婆家门口了。"蔡婆婆,在家吗?"郑秋轮叫到。
  不见人回答,两人就想往回走。忽听蔡婆婆喊道:"小郑和维娜吗?进来坐坐吧。"
  屋里没有灯,郑秋轮手牵着维娜,摸了进去。蔡婆婆搬了两张小凳子,递在郑秋轮手里,说:"你们坐吧。"
  郑秋轮这才听得蔡婆婆鼻子有些塞,问:"蔡婆婆,你病了吗?"
  "没有啊。"蔡婆婆叹了声,"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啊。"
  郑秋轮和维娜就不说话了。蔡婆婆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今晚没有下雨,只有冷冷的风,吹得屋顶的茅草嗖嗖的响。远处传来那不知名的鸟叫,凄切、苍凉。维娜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鸟,叫声如此令人毛骨发怵。
  "我那死鬼,突然让人带信,说要回来了。"蔡婆婆哭着,"我在湖边望呀,望呀。船过去一条又一条,就是不见他的船。天黑了好久了,我还坐在湖边。我就听见了亡魂鸟老在我耳边叫,就害怕起来了。亡魂鸟,只要天一断黑,它就叫。"
  "亡魂鸟?"维娜问。
  "你听听,"蔡婆婆停了停,"像哭一样,这就是亡魂鸟啊。"
  维娜突然浑身发麻,打了个寒颤。那就是她听着就想哭的鸟的叫声。
  蔡婆婆不哭了,鼻音却越发重了。"后半夜,我回到家里。有人上门说,他的船翻了。"蔡婆婆又哭了起来,"那天也像今天,没有下雨,风也不算太大。他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又是个水鹞子,谁想到他会死在水里呢?"
  蔡婆婆又说:"难怪那亡魂鸟,叫得那样惨。"
  维娜问:"亡魂鸟长得什么样?"
  蔡婆婆说:"亡魂鸟,谁也没见过,都是天黑了才出来叫。它是湖里淹死的人变的,是人的亡魂。老辈都说,亡魂鸟,一个鸟一个样。"
  蔡婆婆说:"我家那只亡魂鸟,肯定是黑羽毛、黑爪子、黑嘴巴。他长得黑。"
  蔡婆婆说:"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眼睛慢慢就看不见了。耳朵就格外好,亡魂鸟就老在我的耳边叫。我知道是他,就同他堵气,不理他。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为什么要钻到水里去呢?好死不如赖活,我偏要在世上捱阳寿。"
  蔡婆婆说:"真是我活冤家,死对头。他天天夜里叫我,叫了我几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它就像飞到的屋顶来了。他在我耳边哭着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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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下午,维娜呆在窗口张望田野,她想念远处正在出工的郑秋轮。知青们正把地边的堆肥挑到油菜田里去,均匀地铺好。天气奇寒,出工的人们却会大汗淋漓。等收工时,马上就凉起来。身体不好的,稍不注意,就会犯病。维娜知道郑秋轮体格很棒,仍是很担心他。
  维娜听得脚步声,就知道是郭浩然来了。她马上转过身,同他打了招呼。她并不情愿同他多说话,可是她如果装着不知道他来了,他就会过来拍她的肩。她很讨厌他拍肩膀,分明隔着衣服,却总感觉他的手粘乎乎的,很不舒服。
  郭浩然望着她,目光有些严肃,说:"维娜同志,我得提醒你。你不要老同郑秋轮在一起,会影响你进步的。"
  维娜说:"郑秋轮怎么了?你们领导不是也让他出宣传刊吗?"
  郭浩然说:"那是用其所长,也算是对他的挽救和教育。但是,今后组织上不会再让他出刊了。出刊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让他干很不适合。"
  维娜说:"郑秋轮没什么问题呀?他劳动积极,学习认真,关心同志。"
  郭浩然脸一沉,说:"看来,郑秋轮的流毒不浅。组织上已经注意到了,郑秋轮影响着一批人。"郭浩然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走了。他转身时,军大衣的下摆摔得老高,很威风的样子。
  维娜有种可怕的预感,却不敢提醒郑秋轮。那天黄昏,没有下雨,风却很大,吹得眼睛冰凉的就像浸在水里。维娜挽着郑秋轮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着。
  郑秋轮却很兴奋,说:"维娜,我看了个地下传单,很受鼓舞。中国还是有很多爱国的热血青年,国家有希望。"
  他说着,他就大声背诵起传单来。郑秋轮喜欢的书,能过目不忘。他总在维娜面前大段大段背书。见他那高兴的样子,维娜简直想哭。郑秋轮那激昂的声音,叫寒风一吹,就破碎了,变得幽咽苍凉。
  维娜预感到的事情没过几天就来了。郑秋轮被禁闭起来接受审查。命运真是捉弄人,他就关在三楼,在维娜头顶上的房间。郑秋轮从来没有到过维娜办公室,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儿就在他楼下,离他只有三米的距离。
  维娜天天侧着耳朵,注意着楼上的动静。她最担心他们拷打郑秋轮,只要听得上面有响声,她心脏就蹦得老高。那几天,郭浩然没有来过维娜办公室,他在亲自办理郑秋轮的案件,很忙的样子。
  农场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着。知青们只敢同最知心的朋友谈论郑秋轮的事情。见着维娜,他们都不提郑秋轮的名字。她的宿舍却有些反常。自从郑秋轮同她恋爱以来,女伴们好久没有议论他了,这会儿却有人提到了他。她们说得也很谨慎。只有戴倩胆子大些,说:"郑秋轮真会有事吗?唉,好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原来戴倩她们都很关心郑秋轮,怕他真的出事。维娜从文书小罗那里知道,说是在追查一份反动传单,上级公安部门都来人了。维娜吓得脸都白了。小罗一走,她关门哭了起来。
  有天下午,已下班了,维娜见楼上的人没有下来,她也不走。她怕自己走了,郑秋轮有什么情况她不知道。等了好久,听到郭浩然下楼来了,正从她办公室门口走过。维娜忙拉开门,说:"郭政委,我想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郭浩然皱着眉头,端着个大茶缸,手里的钥匙串儿叮当响着。他也就不忙着去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来了。他坐下之后,脸色就平和些了。不等维娜说话,他先开口了,说:"维娜同志,我一直很关心你,你自己是知道的。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哩。你同郑秋轮搞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会毁掉你的政治生命。"
  维娜问:"郑秋轮有什么问题?"
  郭浩然说:"他的问题大哩!这本是机密,不妨同你说说。上面已破获了一个反革命组织。这个组织流毒很广,最近有份反动传单,是这个组织的宣传提纲,流传到我们这里了。有线索说明,郑秋轮就是传单的传播者,他还很可能是这个组织漏网的骨干分子。"
  维娜说:"我同郑秋轮天天都在一起,他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知道。郭政委你说的事,他就从来没有向我提及。我是相信他的,也请组织上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以批评教育为主,实事求是地办案。"
  郭浩然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政策水平这么高的话。不过郑秋轮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问题,是严肃的政治问题。郑秋轮犯错误,甚至犯罪,并不是偶然的,这同他的家庭背景是分不开的。他的爸爸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曾恶毒攻击湖区消灭血吸虫的伟大成果,被劳动改造三年。后来郑秋轮还亲自为他爸爸鸣冤叫屈,到处散布谣言,说中国消灭血吸虫是弥天大谎。组织上多次对他进行过批评教育,可他屡教不改,越陷越深。最近一年多来,他公然四处串连,散布反动言论。维娜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同志反映,最近几个月,你也天天跟着郑秋轮跑啊!有人反映,你们俩还经常用洋话交谈,说的东西别人听不明白。如果说的话见得天日,为什么不说中国话?"
  维娜说:"谁说不可以用英语讲话?我哪天还要学日语,学俄语,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和他只是很谈得来,我愿意同他在一起玩。我们去别的农场玩,也都是些相投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谈工作,谈学习,谈革命的战斗友谊,这没有什么错啊。我们又没有违背农场纪律,也没有误过一天工。"
  郭浩然冷冷一笑,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有人见过郑秋轮手里的传单,传单是怎么来的?哪些人看过?又传到哪里去了?这些郑秋轮一个字都不肯说,想矢口否认有传单这一事。你能保证他去别的农场串联,不是从事某种活动?当然你也许会蒙在鼓里,可你要知道,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我们的敌人。"
  维娜吓得唇焦口燥。她说:"你这意思,郑秋轮的问题,就属于敌我矛盾了?"她不知哪来怎么那么大的胆量,语气简直是质问。
  "如果他的犯罪事实成立,就是敌我矛盾。我敢百分之分保证,他最后会承认的。"郭浩然突然把话头一转,"维娜同志,我同你谈过好多次话了,要你争取进步。可你没有任何积极表现,没有向组织写申请书。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啊!"
  维娜不敢叫郭浩然抓住了把柄,这可是严肃的问题啊,忙说:"我认真考虑过,反省过,觉得自己离党组织的要求还远得很,没有勇气向党组织提出申请。请组织上长期考察我、帮助我进步吧。"
  郭浩然却说:"你不同郑秋轮断绝往来,肯定会影响你进步的。我代表组织,郑重提醒你,请你同郑秋轮中止一切交往。"
  维娜问:"郭政委,这也是党章规定的吗?我认真学习过党章,见党章并没有规定共产党员,或者进步群众不可以同落后群众接触。就算郑秋轮一时落后了,我同他在一起,也可以帮助他,教育他。"
  郭浩然表情严肃,说:"以牺牲一个革命青年为代价,去挽救一个滑向敌对阵营的人,是革命队伍的损失。组织上不希望你这样做。一切反革命分子,我们欢呼他们彻底烂掉,欢呼他们自取灭亡。"
  维娜说:"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到给郑秋轮定性的时候。"
  她的语气并不重,却很坚毅,郭浩然显然被激怒了。他望着维娜,脸上的肌肉几乎颤抖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可是,他只是瞪了维娜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他把头低下去,声音有些发颤。"维娜,你不要这样下去,请你离开郑秋轮。你……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亲自提议调上来的,我……我很看重你。"
  维娜顿时害怕极了。她知道郭浩然说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说他爱她。郭浩然说了这话,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维娜厌恶地瞟他一眼,见到的是落满炭火灰的头顶。他的头发黑而粗硬,紧巴巴贴着头皮。维娜总固执地认为,凡是这种发质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维娜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冷冷地说:"我和郑秋轮自由恋爱,谁也干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来,眼睛血红,望着维娜,轻声的,却是恶恶地说:"你别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气乎乎地走了,门摔得梆梆响。
  那个晚上,维娜偷偷哭了个通宵。她并不怎么担心自己,只是害怕郭浩然会因为她的缘故,对郑秋轮下手更黑。就是他俩的恋爱,也完全可以成为郑秋轮的又一条罪名。知青恋爱,要往好里说,可以说你安安心心在农村成家,是不恋城市,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优秀典范。要往坏里说,说你乱搞男女关系就行了。
  半夜里,维娜起床上厕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办公楼方向走去。黑咕咙咚的,她却不知道害怕。从宿舍去办公楼,得穿过球场、食堂、男宿舍区、干部楼。没有路灯,黑得怕人。从干部楼一转角,就望见办公楼了。三楼禁闭郑秋轮的那间房子,亮着灯光。她的眼泪哗的又流出来了。她多想上楼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着,她是上不去的。这么冷的天,郑秋轮有被子吗?他们会让他睡吗?
第七章维娜与戴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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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楼说:"你吃过中饭在办公室等我,我还要找你谈谈。"
  维娜不作声,只点点头。哪有心思吃饭?她把办公室门关了,等着。不知楼上的郑秋轮一日三餐都是怎么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里偷条青鱼煮着吃啊。
  听得敲门声,维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饭了。他进来后,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吃饭了没有?"
  维娜说:"吃过了。"
  郭浩然站起来,说:"天气好冷。"就去关了门。
  维娜马上过去打开了门,说:"关着门会煤气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着。维娜什么都不说,只拿火钳盘着火。
  郭浩然说:"维娜,专案组的同志都说你同郑秋轮关系最近,想找你了解情况。我自告奋勇,说让我来找你谈。专案组还是我说了算。你知道,让别的同志找你谈,性质上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隔离审查你。我是替你担了担子的。"
  维娜低着头,将红红的炭火垒好了,又耙平,然后垒好,再耙平。维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着她的头顶,等着她说声谢谢。她却一言不发。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说:"你的耳朵长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烫了,头一偏,坐直了,望着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谈话的内容?"她只在心里这么狠狠地说,嘴巴纹丝不动。郭浩然同她对视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不停地抽烟。维娜拿了张报纸,夸张地扇着烟雾。他便尽量偏着头,将烟雾朝一边吐。他这姿势,正好耳朵朝着维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见那耳根边黑黑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她胃里就有东西直往喉咙口涌。
  郭浩然不知抽过好多支烟了,把烟蒂朝炭火灰里一戳,低头叹道:"维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维娜故作糊涂,说:"我自小就不会猜谜,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领导,找我谈话,你就谈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着维娜说:"我是个军人,说话直来直去。就同你明说了,我很喜欢你,想娶你做老婆!"
  听了这话,维娜并不害怕,而是气愤。不说别的,光就老婆这两个字,她听着就感觉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把老婆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维娜感到极大的羞辱。她把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你知道我会答应?"窗外没有树,只有发着黄的天空,便感觉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风。
  郭浩然说:"你跟我做老婆,不会吃亏的。我会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好。我会尽量想办法,调到城里去当机关干部,你可以进城做营业员,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柜台。"
  不知怎么回事,维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不喜欢当营业员。"
  郭浩然急了,忙说:"你也可以进纺织厂,做纺织女工。"
  维娜说:"纺织女工会患职业病,她们要定期吃猪血,清洗吸进去的纤维。我恨死吃猪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工作了,就说:"我会让你有满意的工作的。"
  维娜不想逗他了,很认真地说:"郭政委,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浩然沉了会儿脸,突然怪笑起来。望着他的怪笑,维娜厌恶而恐惧。他就那么怪里怪气笑了好久,站了起来,忽又冷冷地说:"你别怪我对郑秋轮不客气!"
  郭浩然说完就往外走。维娜也站了起来,望着郭浩然的背影说:"郑秋轮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郭浩然回头说:"这同个人恩怨没有关系,是两个阶级、两种立场的斗争。他郑秋轮满脑子反动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动派。美帝国主义手上还沾着我们郭家的鲜血,我那姑妈被掳到美国去了,如今还不知尸骨埋在哪里哩!"
  维娜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可以对着我来,别难为郑秋轮,这同他没有关系!"
  郭浩然的脸立即涨成了紫红色,恶狠狠地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你爱他,我就要整他!我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要让他坐牢,我要整死他!"
  维娜愤怒得几乎想扑过去咬碎了他。可她双脚发软,坐了下来,浑身发抖。郭浩然背对着门口,逼视着她。她想大声叫喊,却没了力气。她的声音很微弱,说:"你打击报复,你公报私仇。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来,躬下身子,几乎像是耳语一样,说:"你去告呀?我说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谁证明你?告诉你吧,上面公安来的人已撤了,案子完全由我负责。郑秋轮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写份检讨就行了。你这么爱他,你救他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我还要告诉你,郑秋轮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没有你,我是不会这么狠心对他的。"
  维娜没有想到郭浩然会如此卑鄙。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手脚抖个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见维娜什么也不说,以为她害怕了,便笑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正坐着他深爱着的人儿,或许能有所安慰吧。维娜只是这么傻想,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哭个不停。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脆脆的东西了,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鸟还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飘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
  维娜感觉有很多双手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张脸慢慢清晰起来。是戴倩。"你醒来了小维,你听见我说话吗小维?"戴倩笑吟吟的。
  原来维娜病了,送进了农场附近春风公社卫生院。戴倩被派来照顾她。戴倩望着她微笑,说:"小维你吓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烧下不来,老是说胡话。"
  维娜想说,谢谢你,戴倩。可她的喉咙嘶哑了,张口却出不了声。戴倩按了按她肩头的被子,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维娜只是望着她,眼泪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戴倩说:"农场领导都很关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刚走,场里还有事。"
  听说郭浩然,维娜就闭上了眼睛。她想打听郑秋轮怎么样了,却不敢开口。
  维娜在卫生院里躺了几天,身子慢慢轻松些了。郭浩然来看过几次,她总闭着眼睛,不说话。郭浩然每次都说,你好好把病养好吧。维娜不去想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只感觉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说那件事。她宁愿永远这么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卷上去,又窜下来。窗户紧闭着,飞雪让一切都显得宁静,似乎又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喧嚣。她的脑子里太乱了。
  有天,戴倩带了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进来,说:"他是春风公社的书记,叫吴伟,也在这里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吴伟没有坐下来,站在维娜床前,有些拘谨,问:"你要什么东西,就说。我叫人去取,很方便。"
  维娜说:"谢谢了,不需要什么。"她的声音好些了,能说话了。
  吴伟站了一会儿,又说:"要什么就让戴倩找我要。"
  吴伟像是很紧张,说完就过去了。戴倩过去关了门,回来坐在维娜床前,脸红了好一会儿,才问:"小维,你说他……人怎么样?"
  见她那样子,维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样子很精干,也热情。"
  戴倩又问:"你说他人长得怎么样。"
  维娜说:"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谁都是两个脑袋。"
  戴倩低着头,眼睛望在别处,留给维娜半张红脸,说:"他是他们县里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戴倩总不说吴伟的名字,一口一个他,维娜就知道她准是爱上这个人了。
  维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然又来了。他头上满是雪花,脸黑里泛青,冻成那样的。戴倩到隔壁吴伟那里去了,病房里没有别的人,另外两张病床空着。
  郭浩然问:"你考虑好了吗?"
  维娜没有回答他,只问:"你准备把郑秋轮怎么样?"
  郭浩然说:"这几天都没有审问郑秋轮,只让他一个人反省。"
  维娜说:"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换?"
  郭浩然说:"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跟着我,也没什么不好。"
  维娜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郑秋轮好。"
  郭浩然语气严厉起来,说:"他有什么好?一脑子反动思想,一个毛孩子。"
  维娜说:"毛孩子怎么了?他也可以长到三十二岁。等他长到三十二岁时,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走着,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说:"我可以让他活不到三十二岁!"
  维娜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怔怔地望着郭浩然。郭浩然却仍没有转过脸来,背对着她,威风凛凛地注视窗外。这时,戴倩推开门,郭浩然回头横了一眼,说:"我正找维娜谈话。"
  戴倩便缩回头,又出去了。郭浩然从怀里搜出一叠材料,丢在维娜床头,说:"你看看吧,这是郑秋轮的罪状。我一直保着他,没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为了你。我半个小时后回来。"
  打开材料,维娜两眼一黑,半天才回过神来。材料上的字,老在爬着,像满纸的蛆虫。看着看着,她感觉头越来越肿胀。列举的罪状,无非是郑秋平日的言论,都是她熟悉的。他的那些话,平时听着都是很有道理的,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放进这个材料的逻辑框架里面,句句话都大逆不道了。
  维娜绝望了,只好想着让步。她眼睛酸痛难耐,泪水直流。听到了推门声,知道郭浩然来了。维娜闭着眼睛,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小维你说什么呀?"原来是戴倩。
  维娜睁开眼睛,见戴倩一脸惊讶。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过来了,却又将信将疑,问:"难道是这么回事?"
  维娜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戴倩呼吸都紧张起来了,长舒一口气,说:"那这个人也太坏了。"
  维娜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郭浩然回来了,笑咪咪地问:"戴倩,医生怎么说?维娜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戴倩说:"我问了,明天就行了。"
  郭浩然说:"辛苦你了,戴倩。你很讲革命情谊,组织上感谢你。"
  戴倩红着脸,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郭浩然又说:"我找维娜谈谈,你回避一下吧。"
  维娜一直闭着眼睛,说:"你要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你答应了?"
  维娜没有回答,又重复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大丈夫言出,驷马难追。但是,得开个批斗会。要是那天你答应了,他只需写个检讨就行了。这几天,又挖出了很多问题,不开个批斗会,无法向群众交待。"
  维娜就不说什么了,闭着眼睛流泪。郭浩然却变得温柔起来,说:"维娜,你还年轻,想问题不切实际,不懂得什么才是革命爱情。像你这么年轻漂亮,而又渴望进步的青年,就应同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结成伴侣。我参加革命十多年了,经受过种种考验,政治上是坚定的,工作上是扎实的,生活作风上是过硬的,能够成为你信得过的人,我俩会是一对有利于党的事业的革命夫妻。让我们消除误会,增强信任,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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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出院的第二天,仍下着大雪。全场知青顶风冒雪,站在球场里开批斗郑秋轮的大会。主席台是半露天的,平时开会、放电影,都在那里举行。下面是紧连着的三个篮球场。主席台的上方没有悬挂会标,也没有张贴打倒谁谁之类的标语口号。显然批斗会是草草开场的,或许郭浩然并没有想好给郑秋轮安个什么罪名,只是要整整他。郭浩然没有亲自主持会议,威严地坐在主席台后面。宣布将郑秋轮押上来的,是另一位场领导。
  郑秋轮被五花大绑,让两个民兵揪着,从后面推了出来。到了台前,民兵踢了一脚,郑秋轮就跪下了。郑秋轮很犟,要挣扎着站起来。主持人就对着话筒严厉叫道:"老实点!老实点!"
  郑秋轮却不听,身子一直往上拱。民兵就死死按住他的肩,他怎么也起不来。主持人又叫喊:"把头低下来!"郑秋轮却将头高高地昂着。民兵就又去按他的头。
  维娜站得很远,看不清郑秋轮的脸,只见他跪在飞雪中不停地挣扎。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泣。可是没过多久,就感到脸上痒痒的。泪水已沿着脸庞哗哗直下。
  主持人开始高声宣读对郑秋轮的批判材料。维娜仔细听着,发现他们把原来材料中所说的滔天罪行,改说成了严重错误。看来调子低些了。主持人批判完了之后,宣布由群众自由揭发。沉默片刻之后,就不断有人冲上台去,指着郑秋轮大声叫骂。自由揭发的气势,比主持人更吓人。
  维娜万万没有想到,戴倩突然冲了上去,大喝一声:"郑秋轮,你低下头去!"
  戴倩的揭发就完全是谩骂,其实就是将她自己平时对郑秋轮的爱慕反过来说,说郑秋轮总在女知青面前炫耀才华,实际上是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戴倩的声音高亢而尖利,震得人们两耳发麻。维娜身子本来就很虚弱,只觉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维娜被女知青搀着,回到了宿舍。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起了床。其实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看不起那些上台发言的人。觉得他们落井下石,不讲义气。没有人明着同情维娜,但戴倩却被大家冷落了。
  戴倩有意装得很快活,成天哼着样板戏。她总是这样,只要心里有什么需要掩饰,就曲不离口,把革命样板戏翻来复去唱。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唱厌了,就老着嗓子唱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
  有天,戴倩正唱着"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进了宿舍,见只有维娜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立马就不唱了。她低着头,在抽屉里唏里哗啦翻一阵,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不起,小维。"
  维娜感到莫名其妙,抬头望着她。只见戴倩泪眼汪汪,望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也没有办法。吴伟要我入党,我已交了申请书了。"
  维娜低头不语。戴倩又说:"吴伟同我说,我必须积极一些,快点入党,争取早日离开农场,同他一起进城。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过的日子同新岸农场的劳改犯有什么两样?"
  维娜仍不作声,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戴倩说:"我劝你也想通些。郭政委人恶,谁都知道。他对你还是真心的好。就是年纪大些,其他条件也还行。他是领导干部,手中有权,会让你过好的。"
  维娜冷冷地说:"那我把你介绍给他?"
  不料戴倩听了,呜呜地哭出了声。维娜以为自己刺伤了她,倒有些不忍了。
  维娜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按时起床,不按时上班,故意在郭浩然面前耍脾气。郭浩然不说她,也就没别人敢说她。不知谁放的风,现在全场人都知道维娜同郭浩然好了。有人背地里就说她仗着郭浩然的势,搞特殊化。维娜成了知青们眼里最不要脸的女人。
  那些日子,维娜总是睡不醒,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可以不吃不喝。只要挨着枕头,人就迷迷乎乎,浑然入睡。就像服用了安眠药。那年的雪,是维娜见过的最大的雪。站在办公室窗口,放眼望去,是漫漫无边的雪原。天蜡黄的,像已病入膏肓。
  郑秋轮放出来以后,不再来找维娜了。她仍是去找他。维娜一去他那里,寝室里的男知青就朝她点头一笑,一个一个躲出去了。
  郑秋轮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缄默起来,老低头沉思。脸瘦了,显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她想劝他别这样,振作起来,却开不了口。两人老在宿舍呆着,不多说话。外面雪太厚了。早没有农活干了,却不准放假。
  有天在办公室,郭浩然进来说:"维娜,你仍同他在一起,这是不行的。"
  维娜说:"郑秋轮是阶级敌人吗?既然不是,就仍是革命同志。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同他交往?"
  郭浩然说:"那你为什么就不陪我坐坐?为什么不陪我散步?"
  维娜说:"谁规定的,我一定要陪着你?"
  郭浩然说:"我们将结成革命伴侣,就应经常在一起相互帮助,相互鼓励。"
  维娜冷笑着,说:"我才满十六岁,到晚婚年龄还有八九年。你等着吧,八年之后,我嫁给你。"
第八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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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听着些哀婉的曲子,忍不住饮泪叹息。也不知是忧郁或悲伤。弟弟妹妹总来看望他,一定是老表姐告诉他们什么话了。他们不敢问他碰到了什么事,也不敢过多劝慰。他们欢欢喜喜地进门,让表姐做顿饭吃,又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你应该去旅行,这么好的季节。"大弟说。
  二弟说:"听些欢快的曲子吧,你的情绪需要调和。"
  妹妹说:"小时候真好,四兄妹总在一起打打闹闹。"
  其实流泪让他轻快自在,他那嘈杂的脑瓜子也让泪水冲洗得明净如镜。
  陆陀内心明白,他爱上维娜了。
  这几天,陆陀老给她打电话,她也老打电话过来。他们只说些琐琐碎碎的话,却谁也不说见面。今天陆陀实在耐不住了,说想见见她。维娜很高兴的样子,说:"我来接你,你在楼下等着吧。过十分钟,你下楼来。"
  陆陀刚下楼,维娜就到了。上了车,陆陀只瞟了了她一眼,不怎么敢望她。
  维娜说:"你瘦了。"
  陆陀说:"你也瘦了。"
  维娜驱车往西城方向走,陆陀也不问她去哪里。谁也不说话。出西城不远,是高级住宅区,散落些欧式别墅。在一栋两层的淡蓝色别墅前,维娜停了车。房前是青青的草坪,一树栀子花娴静地开着。黄昏将近,房子和草坪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夕照里。维娜先让陆陀进了门,再去泊了车。
  维娜沏了茶,打开电视,让陆陀坐着,就去了厨房。她没有多说半句话,一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怯生生走过来,凝视陆陀片刻,轻轻跳上沙发,偎在他身边。这时,听到了敲门声。维娜出来,开了门。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维娜说:"小玉,今天我自己做饭,谢谢了。"那位叫小玉的姑娘没进门,就走了。她是维娜请的钟点工。
  "阿咪比人懂事。"维娜望着他笑笑,又进厨房去了。
  维娜说的是这只撒娇的猫。陆陀平时是不接触宠物的,可阿咪实在太可爱了。你只要转过头向着它,它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你,喵喵几声。陆陀靠在沙发里不动,它也就紧靠着他不动,闭上眼睛。真让人怜爱。
  电视里播放着风光片。林海茫茫,流水潺潺。陆陀有个毛病,看电视不太喜欢看有人的片子,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是就在他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风光的确太好了。一会儿,记者们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陆陀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幸好我们人没有长年轮!"陆陀暗自想道,便感觉腰间麻了一阵。
  维娜从里面出来,见着异样,问:"老陆,你……怎么了?"
  "没,没有哩。"陆陀掩饰着。
  "我听着你叹息,以为你……"
  陆陀笑笑,说:"我真的没什么。"
  维娜就问道:"我们吃饭好吗?"
  陆陀随她去了餐厅。两个人吃饭,餐厅就显得太大了。好在维娜将灯光调得很柔和,感觉倒也温馨。"喝点葡萄酒好吗?"维娜问。陆陀只是点头,像个没见世面的乡下少年。他不想多说话,莫名的哀伤总让他眼眶发酸。红红的轩尼诗酒,浓血一般,那是哀艳而绝望的颜色。维娜的厨艺非同一般,菜都做得精致。可他总记不得吃菜,只是慢慢地喝酒,老望着她。维娜也老望着陆陀,目光忽而明亮,忽而迷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很重。他想吃完饭,马上离开。不然,今晚他会拥抱她,会亲吻她。
  "你总不吃菜。我的手艺很糟糕是吗?"
  陆陀说:"哪里,很好。"
  维娜便盛了碗饭,递过来,说:"你先吃碗饭吧,不然,你什么东西都不吃。"
  陆陀吃着饭,才仔细品尝了她的厨艺。真是不错。维娜说:"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陆陀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维娜仍坐下了。陆陀吃完饭,她便收拾碗筷。她只将碗筷送进厨房,洗了手,就出来了。
  "你洗把脸吧。"维娜说。
  陆陀去了洗漱间,水早放好了。一条浅蓝色毛巾,泡在水里,看着就觉得清凉。擦在脸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想着这是维娜用着的毛巾,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很熨贴的。
  两人洗漱完了,仍去客厅里坐。陆陀的情绪平静些了。
  "喝茶还是接着喝酒?我想喝酒。"维娜问。
  陆陀说:"那就喝酒吧。"
  维娜端了酒杯过来,说:"弄不清哪是谁的杯子了。"
  陆陀说:"都一样。"
  维娜脸便泛红,微微咬着嘴唇,递过一杯酒。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里,阿咪伏在他们中间。它也用过了可口的晚餐,这会儿正打着瞌睡,就像很会保养的美人。关了电视,只有音乐。
  今天午睡,陆陀梦见维娜侧身而卧,望着他,目光幽幽的。他记不清自己是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同她躺在一块儿,只是很真切地感觉着她的安静和清凉。他伸手触摸她的脸,却是暖暖的。现在,维娜就同他并坐沙发里,慢慢喝着酒。他内心有些尴尬,却又说不出的快意。
  陆陀抿着酒,忍不住又叹息起来。维娜便问:"你心里一定有事。"
  陆陀自己的情绪确实不太正常,却又不好明说,就信口胡诌:"我总想,人一辈子太玄妙了。就说我吧,十年前,我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今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维娜点头说:"是啊。我同你说过,我是越来越宿命了。人一辈子,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你只管照着上天编好的脚本演出就行了。你们作家写小说,匠心独运,事先布设伏笔。而真实的人生,伏笔早在上辈子就埋下了。我事先没有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碰上的那些人,不光郑秋轮,还有郭浩然、戴倩、李龙、吴伟,等等,都会同我终生的命运有关。有时候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像从一条岔路上窜了出来,拽住了我的肩膀。同所有人的故事,事先都不会知道要到哪一天了结。后来,社会环境变了,我的生活也变了,生意上很成功,我试图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主动设计和实施自己的生活,却屡不如意。因为早年生活机缘的奇特,加上后来我有条件很自信地体验新的生活,我的经历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坎坷。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把生活弄糟了,可回头一看,原来都是命该如此。这都是后话,慢慢再说吧。"
  维娜说着说着就长叹起来了。陆陀有些醉意了,他眼中的维娜面如桃花。阿咪像在做梦,闭着眼睛轻声叫唤,声音有些娇。陆陀心里怦怦儿跳,说:"维娜,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维娜懒懒地起了身,望着陆陀,目光里闪过不经意的哀婉。
  屋外是小区的花园,稍稍起伏的缓坡是人工垒成的,种着厚厚的草,散布着一些桃树和梅树。两人在草地里盘桓着,谁也不说话。头顶是清凉的月轮。
第九章维娜与郑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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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胸口砰然而动,有时让她安然入静。维娜多么依恋他的胸膛啊,这胸膛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便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维娜突然说:"秋轮,要到天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郑秋轮听着吓坏了,以为她想轻生,忙立住了,搂着她,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娜儿,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维娜没有解释自己的幻觉,只是使劲地点头。她愿意体会和享受他的这份爱。她想今后不管过得多难,都会想起他的嘱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维娜突然说:"我多想逃离这里,同你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郑秋轮说:"离我们荆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农架。"
  维娜说:"我们跑到神农架去。"
  "做野人?"郑秋轮问。
  维娜说:"我们就做野人。我们采野果子吃,还可以打猎。我们夏天住在树上,冬天住在山洞里。"
  郑秋轮说:"衣服破了怎么办?我们带不了那么多衣服去。"
  维娜说:"我们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适应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见生人,我们就不穿衣服。"
  郑秋轮哈哈笑,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赤身裸体晒太阳,晒得全身黝黑发亮。"维娜说罢想想,发现还是有问题,"但是,没有油盐吃不行。"
  郑秋轮说:"我下山去老乡家里偷。"
  维娜说:"那好,你顺便偷块镜子来,我们每天得照照镜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儿了。我们生好多孩子,我们那里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也不用认真取什么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没有人接生怎么办?"
  郑秋轮说:"这个好办。我妈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从家里偷本书带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俩就这么信口胡编,就像说真的一样。两人设计得很细很美,怎么在树上搭房子,用什么取水,怎么升火,拿什么盛饭吃。山洞的门,维娜说编个竹篱笆拦着就行了。郑秋轮说那样不安全,得用块大石头做门,他会设计个机关,轻轻一扳就开了。维娜就说你还得替我设计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们住的地方应该有个清清的水潭,我们在水的上面睡觉。要洗澡了,按一下机关,床就沉下去了。我们就在水里游泳。
  他们编着世外桃源,两人搂得越来越紧。郑秋轮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肋骨里去。维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问:"秋轮,那我们怎么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扑进他的怀里。她的身子绵绵的,想躺下来。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郑秋轮也顺着她倒了下来,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热乎乎的嘴唇和舌头,胡乱地咬着、舔着维娜,她的脸庞、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热撩人。
  "秋轮,我……我……我……"维娜说不出话。
  郑秋轮猛得像头雄狮,维娜几乎窒息了。她浑身燥热,双手颤抖着。慌乱之中,维娜脱光了,赤条条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着郑秋轮,又爱又怜,目光几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却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秋轮,秋轮,我……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来吧。"
  "秋轮,请你原谅我。我是你的,你来吧,你要我吧。"
  维娜用力地吊着郑秋轮的脖子,像发了疯。郑秋轮大汗淋漓,喘得像头公牛。突然,拿衣服紧紧裹着维娜,抬起头说:"娜儿,娜儿,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我们……"
  他们继续赶路。风越来越大了,刮得呜呜直叫,狼嚎一般。维娜突然泪如泉涌,发疯一样哭喊起来:
  "郑秋轮,我爱你!"
  "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呜呜呜……"
  "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爱人,郑秋轮,我爱你,郑秋轮……郑秋轮……"
  维娜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都沙哑了。她这么哭喊着,好像郑秋轮正被狂风席卷而去,再也不会回来。郑秋轮也呜呜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刚听到他的哭声,维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声啊,听着叫人肝胆俱裂。
  维娜收住泪水,抱着郑秋轮的头,拍着摸着,像位小母亲。"不哭了,秋轮,我们都不哭了。"
  郑秋轮点点头:"娜儿,我们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终于到了湖阳码头,乘轮渡过去,就是湖阳城了。运气真好,轮渡正停在北边。他们上了轮渡,却不见一个人。郑秋轮喊:"可以开船吗?"
  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忽听得有人嚷道:"喊你个死?再吵老子睡觉,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冻鱼!"
  没办法了,只得等有汽车过的时候才能开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了。还不知要等多久,站着不动又冷。两人就下了船,不敢走远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着。干跳着很难受,两人又做游戏。背靠着背,你将我背起来颠三下,我将你背起来颠三下。维娜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就只颠一下。郑秋轮却将她背着颠个不停。维娜就求饶:"别颠了,腰要断了。"
  隐隐听到对岸有汽车声,维娜欢喜得跳了起来。听得对岸司机大声叫喊:"师傅开船!"
  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那边司机喊了半天,急了,就开始骂娘。船上的人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钻出船舱,回骂几句,仍回去睡觉。维娜和郑秋轮空喜了一场。
  直到这边来了车,要过湖去,船上的师傅才哈欠喧天地出来,慢吞吞的开了船。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么时间了。下了船,两人直奔火车站。跑进售票厅,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五点半了。一问,他们要乘坐的那趟车,已开走二十多分钟了。维娜和郑秋轮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还得在湖阳呆上一天一晚。两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巴不得误了车。
  两人紧紧搂着,在街上闲逛。街上逛得没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边。湖里飘着浮冰。出太阳了,满湖的浮冰五彩缤纷,壮美极了。维娜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奇观,兴奋得像个孩子。
  饿了,就买些东西吃。米糕七分钱一碗,面条八分钱一碗,油条一角钱四根。那葱花和酱油真香啊。吃过东西,维娜手上沾了酱油味,却舍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过一会就闻闻指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舒服极了。郑秋轮口袋里从来没有余钱的,都买了书。维娜会打算些,总有几块钱揣在身上。没处洗脸,就抓着雪往脸上搓。维娜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走路也可以睡觉。她走着走着,就瞌睡了。她让郑秋轮搂着走,人却半梦半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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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望望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开年后,老帐新帐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的心脏病很厉害,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大门,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里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就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男女青工,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咪咪的,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的。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咪咪的。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进去抓了菜吃。她那馋样子把妈妈乐坏了。
  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多抖几次还是少抖几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
  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的时候,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几乎就等于一坨净肉了。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肉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呆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肉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
  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捡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
  爸爸笑笑,说:"好的。"
  妈妈又说:"你衣服也得换了,穿那件灰中山装。过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笑笑说:"这件衣,又没哪里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装,就是周总理照片上常见的那种颜色,他总是舍不得穿。
  妈妈拍拍维娜的膝盖,说:"给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维娜听了很高兴,只想马上试试。妈妈说:"等吃过年饭,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欢看两个宝贝女儿穿着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崭齐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着就六点半了,姐姐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急了,说:"坐公共车最多二十分钟,早该到了的。"
  爸爸说:"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车,哪有那么准时?"
  快七点了,妈妈说:"只怕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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