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海时,几乎所有人都劝我回头,只有一个在伊拉克做过工程的朋友跟我说,计划经济没出息,你坚持往前走,哪怕要饭也不要往回走。他是惟一支持我的人。”
1989年,潘石屹来到海南,经人介绍认识了海南省体改所负责人,加入到其下属机构“农高投”——海南农业高科技联合开发总公司,在那里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当时的“农高投”聚集了好几位如今在北京商业圈叱咤风云的人物,万通集团董事局主席冯仑、阳光100集团董事长易小迪,还有在做风险投资的王功权……
在海南明媚的阳光下,几个年轻人吃住、办公整日待在一起,共同筹划创业大计。在“当事人”的叙述里,那是个“财富与梦想”的年代。
“冯仑以前是做体制研究的,喜爱社交,开始时主要务虚,他又是我们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我们都听他的。公司成立的前几个月主要是王功权在做业务,后来他在开会时极力推荐我,说潘石屹最具有革命热情,这种人不做业务做什么?”
王功权也许没有想到,几年后,潘石屹正是凭借具有“革命”、“前卫”精神的SOHO现代城,成为中国房地产界最有影响力的开发商。
不过王功权的赏识,在潘石屹看来不值一提。“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业务,我当时好像是公司的副总兼总会计师,无非就是拿住了钱,然后炒房炒地,房子只要有产权证就可以卖了,之后就是谈判、签约什么的……”
或许时间冲淡了往日的激情,回首只是云淡风清。问他为何选择去海南时,潘石屹轻松地笑了,回到开始时的话题:“那时候才是飘一代呢,拿个身份证,钱也没有,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去。现在飘的话,不还有很多负担吗?”
与.com失之交臂
经历了海南的热潮和“万通”的风云,如今,潘石屹还一如既往地“卖房子”,不过相比其他同行,又带些“异类”的气质。
潘石屹的办公室布置得简单,宽大办公桌的正中摆了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靠墙排开的矮柜上码着公司的内部刊物SOHO小报和其他一些设计精美的出版物。房间角落里放了两盘切得又厚又圆的菠萝片,黄灿灿的,散发出新鲜的水果香气。
“在中国,我可能是最早接触互联网的。”
1993年,在美国的朋友向潘石屹介绍了当时还被称为“信息高速公路”的互联网雏形,并表示“潘石屹的商业感很好”,希望与他合作。朋友举了半天的实例向潘石屹解释投资机会,说“信息高速公路”就好比机场高速路,“网关”就好比收费站,可老潘怎么也听不懂。没辙,朋友后来找到了四通集团,成立了四通利方,也就是现在新浪网的前身。
“要是我当时明白了,比新浪还早一年成为.com呢!”潘石屹咧咧嘴,“不过,我也不后悔,我办事的原则是: 我听不明白的东西,就不能投。”
“卖房子”是潘石屹不离不弃的主业,但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一些领域也兴致盎然,比如现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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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潘石屹: 我相信命运(3)
进入SOHO中国办公室的一层,第一眼就看到空旷的展示厅里摆放着醒目的巨幅照片。那是曾经在去年上海双年展上引起巨大反响的《幸存者》,“9?11”事件中劫后余生的面孔,在室内冷冰冰的白色调的映衬下,迸发出扑面而来的视觉震撼力。
潘石屹指点,这些照片是刚刚运到的,而且“贵得不得了”,“费了好大的劲”。
潘石屹并不认为自己不务正业。“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区别在于,在东方文化里事物都是相通的,只有东方文化才有这样的智慧,而且只有东方人才能体会这种智慧。”他说,“管理公司,摄影,写文章,与人交往,都是相通的。”
我相信命运
实业做大了,通常就超脱起来,潘石屹也不例外。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喜欢《老子》,据说对禅宗也很有研究。1980年代曾以《你别无选择》名满文坛的刘索拉就曾说过,“我感觉,在《西行25度》的后面,在潘石屹的后面,有一些非建筑、非房地产的东西,像是哲学。”
和潘石屹谈话,有同样的感受。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现代人不要想得太多,也不要看得太多。(现在)各种各样的诱惑、信息非常多。我相信一句话,空的大脑是神的工作室。有些人整天脑子里想很多事,搞得自己好像很忙乎,但那是瞎忙。其实人自己忙乎的力量是很小的,一旦你空灵了,放开了,就是神在帮助你。神的力量比人的力量大。”潘石屹这样阐述他的成功心得。
之后,他又提起老子那句名言: 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说:“做事情要举重若轻,做大事情要像做小事情一样才能做好。”
于是,当问到“您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是什么”时,潘石屹叹口气,有点带牢骚地说,你们记者最爱问这些问题,什么你的人生中有几个里程碑啊,你的人生中有哪个选择特别重要啊,其实我觉得人生中有许多事情是不能预料的。“谁能知道‘四人帮’会垮台,要不是‘四人帮’垮台,我怎么能回到城市里?谁能知道会有邓小平出来,要不是邓小平出来,怎么会有改革开放?”
“好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帮你安排好的。”潘石屹仔细思悟了一阵。
潘石屹的深入浅出与平和心态让人折服,尽管事后会觉得有些遥远和不清晰,而潘石屹平易近人的态度又总会弥补这些。
就像一位同行的精辟描述:
潘石屹对记者非常好,从不摆架子,感觉他总会跟你谈点绝密的消息,但你会发现,不仅谈话没有什么真正秘密,而且第二天,你还会发现太多的媒体都出现了昨天的谈话内容。
基于老潘的平和,采访接近末尾,我不遗余力地临时八卦了一下,“您认为您哪里最吸引张欣女士?”老潘有一点结巴,含糊地说:“我都一个老男人了,还有什么吸引不吸引的。”我不识趣地又问:“那年轻的时候呢?”潘总说:“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从来没有送过女孩子花啊、巧克力什么的。但我非常喜欢《英雄》里的那种‘大浪漫’,为了杀另一个人的头,可以把性命托付给别人,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浪漫。”
想从潘石屹的言谈里捕捉往日惊涛骇浪的痕迹是困难的,对一个喜欢老子的人,人生本应是江上扁舟般的淡然与温润。从农村穷小子到亿万富翁,当所有人沉醉于生动的小故事中时,他戛然而止,说出一句:“我相信命运。”
就像小说中惯用的手法。“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注定要在这个时代发生,而命运刚巧选中了他。”
(本文与郑洁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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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1)
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
余华,1960年出生,浙江海盐人。中国大陆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曾当过牙医,后弃医从文,进入海盐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中文系合办的研究生班深造。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唤》、《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篇小说集《我胆小如鼠》,随笔集《灵魂饭》等。其作品已经被翻译成英、法、德、荷兰、意大利、西班牙、挪威、日、韩等国语言在国外出版。2005年,出版最新长篇《兄弟》。
从1983年起,余华写作已经23年。
1993年,不再担心退稿的小说家余华,还和妻子挤在京城一间平房的单人床上,还只能从《收获》领取稿费400元。当张艺谋把《活着》的改编费预先支付了2万元给他时,他竟然担心张艺谋要赖掉那剩下的5000元。25000元“巨款”压在单人床的枕头下好几天,夫妻俩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余华其实并没有想到,2005、2006年,他的长篇《兄弟》大行其道,“万圣书园”、“三联书店”、“当当网”连续几天断货。《兄弟》脱销了。
前牙医余华,从小在医院长大。父母下班时用酒精擦手,他也学会了用酒精擦手。这样使人联想到他早期作品的洁净、冰冷、残酷的气息,夹杂着某些沉静的疯狂和暴虐,令人不安。10年来他少有露面,有时飘忽在国外,萍踪不定,那时你可能会想,这么一个一肚子不平、满脑子严肃思想、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该是多么冷艳、多么令人望而生畏的一位先生啊。
永远不要把文字和一个作家的个人气质联想得过于紧密。穿着红色套头衫、46岁的余华,好脾气,耐心,替人着想,说话滔滔不绝,吃饭大快朵颐,大笑十分快活,他甚至是憨厚的。
他是天真的,情感丰富的。当看到电视里讲述失散了多年的丈夫从台湾回到家乡,见到了30年未见的妻子,这样一个陈旧的套路,却让余华难以自持,“他们没有哭,我却哭死了。”而在写《兄弟》时,他也大哭了几场,颇是引来了几句外界的讥诮。他是好笑的,当我们问及他简历上的各种奖项,什么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什么美国巴恩斯—诺贝尔新发现图书奖,什么法国文学和骑士勋章,多么拗口的名字呀,他摇着头说,如果不那么写,简历上就只有“余华,五年牙医,二十年作家”,“这也太短了”。
他生活平静、传统。由于失眠,他每天躺在床上,“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睡着”。而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火箭队的比赛,和查看有关姚明的任何信息。
他表明自己是积极、入世的。“天天上网,收发邮件,看sina新闻,先看国际新闻,然后看社会新闻,前者是高端新闻,后者是底层新闻,这是两三个小时必做的功课。”博客一个星期更新两三次,他曾经还很认真地、一条一条地回答博客上的留言。去年的超女总决赛,他也场场必看,他以为这样的盛况,自己焉能错过?虽然觉得有些累,他也愿意敞开自己,满足无数家媒体记者的好奇心。
作家余华,已经把牙医余华渐渐淡忘,后者只是零星散落在某些文本里,变成了书写的回忆。他去医院看病,甚至已经开始不习惯那里的气味,于是他终于明白,那样的气息,那些坏牙和张开的大嘴,以及有些黯然落拓的故事,已经一去不返。十多天后,他将偕娇妻爱子,飞往他喜爱的欧洲。生活多么美好,只需努力、诚恳地活着。
质疑《兄弟》
从某种意义来说,先锋作家余华实际上遵循了一条传统的文学道路。他根正苗红,在传统的文学刊物《收获》、《北京文学》(过去,这些杂志代表着一种文学的话语权)里被栽培、被提拔,从传统的文学通道出来,他面对的赞扬和诟病更多来自文学内部。
十年之后,文学的话语权逐渐转移到市场和传媒,余华的实力,或者是幸运在于,即便在文学商品化、众生喧哗的时代,也能获得骄人业绩。他的影响虽然不止于文学,但是他自认为还不能担当思想者的角色。
吴虹飞:
先从您的新作《兄弟》下部开始吧。《兄弟》上部出版后,一方面销量很大,但另一方面,批评的声音不小,评论家谢有顺甚至说“《兄弟》不值得一看”,但您好像非常自信?
余华:
这种自信,是20多年的写作建立起来的。假如我在20年前写了《兄弟》,面对这么多争议,我可能会非常慌张。但我今天一点都不慌张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拿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起码可以(超)过我自己的标准,可以拿出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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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2)
至于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应该交给时间来判断: 假如10年后这本书还有关注,说明还是有价值的;假如它能够挺过50年,就可以长寿200年了。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50-51吴虹飞: 我列举几种批评的声音。评论家李敬泽对《兄弟》这么评论:
余华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人类经验,“在关于‘文革’的记忆与想像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时候,《兄弟》依然用一种简单的模式来处理它,比如人性的善恶对立,尊严与卑怯的对立。”您如何看?
余华:
表达了善和恶的文学作品里有伟大的,比如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不表达善和恶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伟大的,比如马尔克斯的部分作品。文学之所以丰富,就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有无数个角度可以看,有无数个作家通过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不能简单地用自己的角度去否定其他的角度。
什么是人类复杂的经验?有这样的伟大的作品,也有表达了人类单纯经验的伟大作品。而且人类复杂的经验标准是什么?这句话太笼统了,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可以说它表达了复杂的经验,也可以说它表达了最单纯的经历。有一个读者在我的博客上留下一句老话: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吴虹飞:
李敬泽还批评您的“简单”,他认为:“《兄弟》的简单是真的‘简单’,简单到以为读者只有一双敏感的泪腺,简单到不能成立。”您觉得您的作品是简单的吗?
余华:
李敬泽的这篇文章我去年就读到了,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兄弟》仅仅出版了上部,仅仅出版了总篇幅的三分之一,他就如此匆忙地出来作出定论,与他以前的风格不一样。
批评一部小说永远比写一部小说容易。《兄弟》是否是一部简单的小说?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吴虹飞:
“死是容易的,活着是更难的,余华本来比任何人都更懂这个道理,但他却庸俗地采取最容易的办法,让他的人物一个个‘悲壮’地死掉。”“死亡”是不是您技术上的一个窍门?
余华: 《兄弟》上部叙述的是“文革”中最为暴力的时候,那时很多人死于非命。我从来不认为“死亡”是一个作家的技巧,二十多年的写作经历告诉我:
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虚构的人物同样也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是我写作长篇小说最大的收获。
我已经完成的四部长篇小说,每一部的叙述发展都背离了我最初的构思,我努力在叙述中尊重人物,努力倾听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样他们就会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是作家单方面强加给他们的人生。吴虹飞:
也有人质疑说,“余华已经感受不到《在细雨中呼喊》那样来自生命深处的尖锐疼痛,他的目标说到底也就是讲一个有趣的、热闹的,看上去‘深刻’的故事,他当然成功了,但为了这种成功,他必须煽情,必须向读者进行情感勒索,让他的小说充满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天长地久的爱情和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噱头。”
余华: 比起“文革”时“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兄弟》上部里的“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不会让人吃惊。
也许有人不喜欢阅读令他感动的小说,所以他说是“煽情”。可是我面对的不是几个,而是很多读者,每个读者都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受方式中来读一部作品。不同的读者会在一部作品中读出不同的感受,这就是文学。文学的丰富从根本上来说,是读者的阅读发现出来的。吴虹飞:
很多人诟病的一个细节——篮球高手宋凡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篮球场上飞奔出来拥抱一个被众人最瞧不起的寡妇李兰——很多人认为这不可能。
余华:
从那个时代的社会形态来看,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可思议。问题是我在前面作了大量的铺垫,人山人海的铺垫,把气氛已经烘托出来了,宋凡平的扣篮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他自己都惊心动魄了,然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这是人性的爆发,必须考虑到人性的力量。就像在今天的生活中,一个柔弱的人会突然杀死一个强悍的人一样。吴虹飞:
还有人觉得李兰柔弱到底,李光头性欲旺盛、心眼活泛,宋钢老实憨厚,见义勇为的童铁匠,见风使舵的余拔牙,举止暧昧的张裁缝,都没有性格的波折,都是单一品格的人物,您又如何看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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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3)
余华: 我相信会有读者这样阅读,同样我也相信会有读者不这样阅读。吴虹飞:
宋凡平被红卫兵打死,他的尸体装入棺材后,仍然要进行一番暴力“处理”——让人把膝盖砸断然后放进棺材;孙伟的父亲在牢房里将大铁钉敲入头骨时,描写也是极其细致,借此来展示“文革”的残酷。可是有人质疑说,代表“暴力”的红卫兵、袖章和绿军装始终在作者的笔下语焉不详,只是作为一种暴力符号存在,使得“文革”被剥离了政治内核,只剩下一个精心营造出来的“寓言”,这也是简单化的表现吗?
余华:
任何一部虚构作品都无法做到面面俱到,都会在叙述里有轻重缓急。否则别说是18万字的《兄弟》上部了,就是1800万字的叙述,也难以表达出一个时代的丰富性。一部小说、一个故事只能解决一个问题。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52-53吴虹飞:
谢有顺还指出了一些“硬伤”,《兄弟》上部第13页,李光头“他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偷看到的五个屁股,有四个是不值钱的跳楼甩卖价,可是林红的屁股不得了,那是价值连城的超五星级的屁股”,“此后李光头学聪明了,他不再供应免费的午餐”等。“跳楼甩卖价”、“超五星级”、“免费的午餐”这样一些上世纪90年代才出现的词,将它用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语境里,用在主人公的自叙(“他知道”)里,您认为这是合理的吗?
余华:
已经有记者这样问我了。把这些段落抽出来孤立地看,可能是这样,问题是《兄弟》全文的叙述者是“我们刘镇”,而且一开始就定格在了2005年,李光头准备上太空了,叙述的视点是从2005年开始的,这不是一部第三人称叙述的小说,是“我们刘镇”叙述的小说。吴虹飞:
还有人批评说,“曾经是一个文学标杆的余华,现在正坦然地表现着自己的温存,让自己安然地融入一个消失了紧张感的现实。”您丧失了锐气了?
余华: 如果我丧失了锐气,就不会面对这么多的争议了。吴虹飞: 您如何看待那些针对您的、来自文学界内部的批评?
余华:
当年发表《活着》时,我受到了批评。《许三观卖血记》出版后,批评对着它去了,《活着》被放过了。《兄弟》上部出来了,很多火力又集中在《兄弟》上部,我在想,我的《兄弟》什么时候会安全呢?可能要等新的长篇小说出版以后吧?没想到《兄弟》下部出来,火力转向了它,而《兄弟》上部就相对安全了。为了让《兄弟》上下两部尽快进入避风港,我要尽快写出新的长篇小说。(笑)
我从写先锋小说的时候就面对批评了,《兄弟》的火力最猛。我已经习惯了,“文革”时有一句流行语:
在大风大浪中前进。我现在就是这样。我相信时间会说明一切,作品受到争议其实不是坏事,起码不是平庸的作品。吴虹飞: 您好像已经不大在意他们的批评了?
余华:
我们文学最大的进步,是没有权威了。1980年代王蒙说一句话可以一言九鼎,现在谁说话也没有用了。最大的贡献是网络,网络让所有人都有了发言的权利。吴虹飞:
作为一个作家,您认为自己可以担当时代思想者的角色吗?
余华: 没有一个作家可以担当这样的角色。作品的荒诞来自于现实
吴虹飞: 您曾经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放肆的时代里。比起我们现实的荒诞,《兄弟》里的荒诞实在算不了什么。您作品的荒诞性和现实有对应性吗?
余华: 我们生活在充满了荒诞的时代里。事实上,“文革”期间充满了荒诞,很多年前,有位教授向我讲述过一个他在“文革”中的真实经历:
他和新婚的妻子去街上购买床单和枕巾,买回家的床单上印有“在大风大浪中前进”,枕巾上印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革”时我们喝水用的杯子、洗脸用的脸盆上印着毛主席语录,这是正常的,可是痰盂和尿壶上也印有毛主席语录,这就不正常了。
到了今天这个时代,荒诞的事实越来越强烈和泛滥。台北的《联合报》请陈文芬(台湾出版人)给我打电话做一个采访,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大陆的很多现实让她感到吃惊。比如她在西安时,亲眼看到商厦里搞羽绒服促销,只要女顾客敢在门口脱光了往上冲,就可以免费穿走羽绒服,结果太多的女顾客去抢,以至于和保安发生了冲突。再比如,她回到宾馆看电视剧,电视里面播的是一个很革命的电视剧,剧中人物讲的都是充满正义感的话,但是屏幕角上却有一个治疗性病的小广告,还有动画效果,她觉得难以置信。(可)这在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们在荒诞中生活得太久了,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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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年前,媒体报道并且批评过一个“醉美人”大赛,大概是四川吧,让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那里比赛喝酒,喝到后面,那些姑娘都醉醺醺地说不出来话了,喝的都是白酒。媒体批评以后,居然蔚然成风,国内很多饭店都纷纷仿效。商场推销浴缸,大冬天让模特穿比基尼在商场外的浴缸里面洗澡,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竟然在各种报道里屡见不鲜。
《兄弟》下部写的“处女膜修复手术”,几年前被称为中国最为暴利的行业之一,从大医院到小医院纷纷开设这种手术,北京有经济学家讨论过所谓的“处女膜经济”。于是,人造处女膜也横行天下了。当时做一个处女膜修复手术需要三千元,现在行情暴跌了,有人告诉我,在丽江的小黑店里做一个这样的手术只要八元钱(这还未经证实)。《兄弟》下部里面的“处(女)美人大赛”,这是“李光头”发明的。
这些日子接受采访,有个记者告诉我,有一个城市,好像是中等城市,举行一个选美比赛,报名的时候有很多要求,什么身高啊,学历啊。还有一条就是报名时要出具医院的处女证明。放下电话我不由感叹,今天中国的作家只要写出来的,几乎都在现实中存在了。所以我很同意复旦大学严锋教授说的:
我们今天生活中最大的现实就是超现实。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荒诞的时代里,从“文革”时压抑的荒诞,到今天泛滥的荒诞,当我试图正面去描述这些时,我的作品也就同样荒诞了,由于叙述的集中,显得更加荒诞。荒诞是虚构作品中重要的叙述品质,因为荒诞的叙述不是为了离开现实,而是为了回到现实。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54-55吴虹飞: 有人说,您长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是吗?
余华:
(上世纪)80年代,写先锋小说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当时我是一个愤怒的青年,那时候刚刚从“文革”中走出来,我突然感到原来接受的教育完全是谎话,有了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一个年轻人感到自己被欺骗了,和一个老人感到被欺骗是不一样的,老人也许只轻轻一笑,而年轻人很容易因此愤怒,所以那时候我的作品里充满了愤怒。
从1986年到1989年,我的写作处于一种疯狂状态,就是无论写什么,都是很极端的事物,不极端的事物我没有兴趣去写,当时我喜欢钻牛角尖。那个时期我写下了很多暴力和死亡的故事,洪治纲在《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的八个中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数高达28人。洪治纲列出来以后,我自己看了也是吓了一跳。
那四年的写作里,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我白天一写作就是杀人,到了晚上睡着后,全是自己被别人追杀的噩梦,常常从睡梦中吓醒,一身冷汗。到了1989年的年底,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在小说里杀人了。这个噩梦涉及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当时梦中的我被五花大绑,听到有人在控诉我的罪行,然后就是那一声熟悉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话音刚落,一杆长枪就伸过来对准我的脑门“砰”地一枪。我被击倒在地,当时感到自己的脑袋被子弹打空了,梦里的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开枪的那个人破口大骂:“他妈的还没有到沙滩呢!”
然后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写杀人的故事了。我十五年没有写杀人的故事,好了伤疤忘了疼,2004年写《兄弟》时,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年代,宋凡平死于非命,还有孙伟和他的父亲。吴虹飞:
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下的现实?您认为一个作家如何保持良心、洞察力和对社会的批判性?
余华:
如果一个作家只关心自己的创作,不关心社会,不关心自己所处的时代,不关心别人的生存,这样的作家不可能写出触及社会现实的作品。我兴趣广泛,对很多事情有好奇心,这样的好奇心会转化为一种感受,进而转为创作。
生活在今天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只要关心一下别人就会震撼自己。不只是关心自己认识的人,也要关心自己素不相识的人。我的经验告诉我,当我去关心别人的生活时,常常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吴虹飞:
不知道您有没有这样的野心,就是做一个中国变化的描述者?
余华:
这不是野心,是愿望。我试图这样做了。但是,我的努力遭受了一些嘲笑,他们可能觉得不必这样,或者他们认为我没有这样的能力。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有这样的愿望和冲动,而且要长此下去。吴虹飞:
从您最近的生活经历来看,一个是相对安稳,另一个是接触的人少。您经常出国,您如何了解当下的中国现实?
余华:
什么叫生活?一方面是经历了,另一方面是感受到了,我认为后者更重要。我在国外的时间很少,出国一般都是一个礼拜,半个月,最近的一次久一点,去了美国七个月。
有些人昏昏沉沉地生活着,另一些人在生活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者就是经历再多也很少,后者就是经历很少也会多。这些年下来,我在其他行业里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有知识分子,当然以知识分子群体为主,我接触到的人都会给我提供他那里的信息。在家里时我上sina网看新闻,可以立体地了解中国每一天都在发生什么。吴虹飞:
您过去获悉信息的方式是什么呢?
余华:
我上小学时就喜欢看《参考消息》,上了初中高中以后,我有一个必修课,下课以后背着书包不是回家,而是站在大街上看大字报。那是“文革”时期,看大字报是为了知道我们海盐正在发生什么。还有一个必修课,就是站在我们县城邮局门外的报刊亭前,看《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浙江日报》,从头到尾看下来,这是为了知道我们中国正在发生什么。吴虹飞:
谈谈您的朋友圈子?
余华:
1980年代我接触的人不是文学编辑就是作家,到了1990年代接触到了其他行业的人,不再是文学界的了。到了2000年以后我越来越宽泛,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群体,你接触了一个人,就会自然地接触到一个群体。我现在认识的朋友确实是越来越精英了,有趣的是,这些精英总是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我和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56-57吴虹飞: 您如此关注现实,而且很努力,那您有没有过自我反省?
余华:
1998年,我去意大利,他们让我上台去说话,只让我说一句话,我走上讲台时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上了讲台后我突然脱口而出:“我们所有的人说过的话,包括逝去的人和健在的人,都没有我们经历的生活丰富。”
这两年我在写作《兄弟》时,有一个很深刻的感受,就是我有很多想写的,可我无法表达出来,因为它们进入不了我的故事。比如李光头的故事,我已经尽力去丰富了,但仍然还有很多东西无法加入到叙述系统之中。这还都是我了解的,我相信还有更多的浩如烟海的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这已经不是一个作家的局限,而是一个人的局限。吴虹飞:
您如何看待您自己在当下作家中的位置?
余华: 我受到过杰克?伦敦一句话的影响,他在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回信中说:
宁愿去读拜伦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一百本文学杂志。我的理解是,就是要把美好的青春,放在经典文学作品的阅读上。当我阅读这些名著的时候,有两个感受,一个就是激动,抑制不住的激动;另一个就是灰心,自己能够写到那么好吗?
在我之前,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作家已经形成了一个文学的森林,我给我自己的定位,就是在这个森林里面成为一棵树,我希望自己能够长得高一点。
这就是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关系。虽然大家可能相互之间都看不起对方,那只是品种不同,如果有一个品种的树死了,就会引起水土流失,大家都会遭殃。作家增加10个,增加100个,不会给文学带来负面影响,相反只会让文学的森林更加茂盛;你要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木,就很容易死亡。吴虹飞:
您认为您写作有进步吗?
余华:
对一个不到80岁的作家,过早地去说他,我觉得都是不太准确的。我觉得我写《兄弟》时进步了,可是有人说我退步了,就像当年我写《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时一样,我认为自己是在进步,可是有人说我在退步。吴虹飞:
谈谈您写作的收入?
余华:
去年是我收入最多的,出版社付给我大概100万元的版税,以前的几年都是靠旧作再版加印,差不多每年有20多万再版的版税。有了稳定的收入后,对我来说有助于写作。如果整天为了生计东奔西走,我就很难写作。吴虹飞:
那您现在还有什么爱好?
余华:
我现在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NBA火箭队的比赛,看姚明的比赛,再上网看有关姚明的评论。我把妻子和儿子都发展成火箭的球迷了,我儿子三年前还写过一篇作文《全家都是姚明迷》。
三部标志性作品
吴虹飞: 从《活着》开始,您的写作方式变了,有没有您的妥协在里面?
余华: 我不认为是一种妥协。《活着》是我很重要的作品,此前的《在细雨中呼喊》是我创作的一个过渡:
语言还带着先锋文学的味道,但里面已经有活生生的人了。而在我1980年代的先锋小说里面,人物都是符号,叙述方式都大于我要处理的那个题材。
《活着》之所以是我的一个标志性的作品,在于它转换了我的叙述方式——必须要为题材和内容服务了。刚开始写时,语言方式和原来差不多,写了一两万字就写不下去了,我发现是叙述上出了问题。我就让福贵,一个老人自己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下子就找到感觉。由于福贵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民,我只能让他说最朴素的话,于是就有了《兄弟》朴素的叙述。
我印象很深的,就是写到福贵把有庆的尸体埋在树下时,他妻子还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当他站起来时看到月光下的小路通向县城,我当时告诉自己一定要叙述福贵看到这条小路时的感受,因为前面写了很多有庆从这条小路跑向城里学校的情景。为了这一句描写,我的写作停止了好几天,就是找不到一个意象。后来终于找到了,就是盐的意象:
月光照在小路上,像是撒满了盐。吴虹飞: 您的小说貌似从先锋回到传统,在《兄弟》里面完成您的转换,您不断地改变,那么不变的又是什么?
余华: 我句子的结构很难改变。回顾自己的写作历史,有三部标志性的作品:
《十八岁出门远行》让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活着》让我明白了不同的题材应该有不同的叙述方式;《兄弟》让我有勇气正面去叙述了。吴虹飞:
您着迷于变化?
余华:
如果我不变化,我的小说到现在还是1980年代的叙述,题材也好,时代也好,都是虚无缥缈。像《世事如烟》这样的小说,你可以把它放到1940年代,也可以放到1980年代,没有明确的时间特征。到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以后有明确的时间跨度了,可是叙述中的时代只是作为背景。到了《兄弟》就不一样,时代不再是背景,是一个现场了,所以更加突出。吴虹飞:
您在处理这些复杂经验时会不会遇到困难?
余华: 不断地遇到困难,我觉得我在处理《兄弟》时,处理复杂经验的能力比在《许三观》时提高了——我只能和我自己比。吴虹飞:
想听听您是怎么看同时代的大作家的?比如您写福贵,他是农村的,贾平凹也写农村,你们的差异在哪里?
余华:
差异在于,我所处的农村环境和他所处的农村环境是不一样的。我生活在江南农村,那里的农村是郁郁葱葱的,而贾平凹来自黄土地,感觉是不一样的。当你面对的土地是黄色不是绿色时,唤起的情感也会不一样。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58-59“文革”的刻骨影响
余华曾经被称作“中国残酷写作的代表人物”。在《兄弟》这部小说里,“文革”的残酷经历与温暖的家庭情感显然是交错进行的。无论是侧面影射,还是正面描写,余华似乎都没有逃脱“文革”对其心灵的影响。有人认为,余华早期的作品,关注了一个重要的黑暗现实,那就是暴力。余华一开始,就深入介入了这个“司空见惯、却又轻易被忽视和回避的历史现实”。
吴虹飞: “文革”对您的影响刻骨铭心吗?您的童年记忆很多都和暴力相关?
余华:
“文革”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很难用语言去概括。1967年,我七岁,印象很深刻的是在一次武斗中,造反派包围了一座楼,逐步往上推进,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从五楼扔下来。
还有一个印象很深刻,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他父亲是地主出身。前一天晚上还看到他拉着我同学的手笑嘻嘻地在说话,第二天就死了:
凌晨两点偷偷自杀。我小学二年级时,我的班主任和一个女老师很亲密地在聊天,我感觉他和女老师的关系是最好的。结果有一天上学,班主任带着窃喜的神色对我说:
那个女老师被抓了,她们家是地主。
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我一直觉得,当丑恶被推向极端以后,美好也会上升到从未有过的高度。“文革”时虽然有些家庭成员之间反目成仇,可是更多的家庭空前团结,他们要保护自己,这也和中国传统的文化相关。
《兄弟》的上部,暴力成分很多,但家庭的温暖也有很突出的描写。我记得汪晖给我谈过一个他的看法,他说“文革”的时候是没有阶级的,但是天天讲阶级斗争;但是现在已经出现了两个以上的阶级了,却没有人再讲阶级斗争。吴虹飞:
您的家庭对您的影响呢?
余华:
我父亲非常幸运,“文革”刚开始时,几个造反派就把我父亲弄到乡下去。父亲是我们县里第一个会开阑尾炎的,结果我父亲被发配到乡下去以后,被弄到了公社卫生站,于是我父亲在那里做了无数个阑尾炎的手术。因为我父亲的病人都是农民,他们对我父亲非常友好。我和我哥哥经常坐轮船到乡下去看我父亲,虽然白天大街上充满了暴力,可是孩子(可以)到处乱跑,没有拐卖儿童的事,现在还有谁敢把孩子一个人放在街上自己走?吴虹飞:
看您早期的小说,会看到许多“鲜血”、“死亡”的意象。是不是和您父亲做外科手术有关系?
余华:
我就是在医院里面长大的。我和我哥哥经常在外面玩时,看到父亲做完手术后血淋淋地走出来,还看到护士把一桶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倒到池塘里。到了夏天那个池塘上全是苍蝇,像一张地毯。我长大后又做了五年牙医,血淋淋的东西我也看惯了。吴虹飞:
现在这个社会有什么东西您还看不惯呢?
余华:
看不惯的东西太多了,而且超过了我在“文革”时期看不惯的东西。由于我现在的位置,我看到了很多假惺惺的人,口蜜腹剑的人。腐败已经进入很多领域,几乎每个领域都有。这是没办法的了。
“我很难界定自己的政治倾向”
带着对现实的关注与焦灼,余华并未变成一个隐遁的“旁观者”,而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并没有高于时代,而是与时代平行。或许是因为理论有限,余华并不能担当思想者的角色,然而他对当下和现世的关心,依然热烈而诚恳。吴虹飞:
可以问您的政治立场吗?您是新左派?
余华:
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左派,或者是一个右派,在今天的中国很难区分这样的一个关系。而在韩国似乎有这样明确的区分,你刚才说的白教授(白元淡,韩国学者,曾翻译余华、王安忆等中国作家的作品),她是左翼的,她翻译了《活着》,我们关系很好。在韩国我也有一些偏右的作家朋友,比如李文烈,他是白教授不喜欢的人,但他是我的朋友。
我和汪晖是很好的朋友,他在很多时候被认为是新左派,我觉得他被误解了。我和他能成为朋友,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
作家的政治倾向性我很难界定,作家写下一个人物,并不等于认同这个人物的全部言行。也许我们可以在某一部虚构作品的人物里区分出哪个是新左派,哪个是自由主义者,可是仍然不能以此界定这个作家的政治倾向,除非作家自己宣布是什么派的。中国好像还没有这样出来宣布的作家。在韩国有宣布自己是什么派的作家,韩国左翼和右翼的界限和中国是不一样的,其实每个国家都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你关不关心今天这个社会,关不关心今天的民众生活。
我性格里有一种非常认真的东西,在写作时假如有一句话我不满意,下一句话就写不出来,我没有办法应付自己。生活中我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我的兴趣在社会底层的生活。我写了二十多年小说,写了二十多年的穷人,到了《兄弟》才出现一个有钱人,还是一个土财主。
我在看待这个社会时,总是习惯站在弱者的角度上去看。我听说过很多奇特的富人故事,我的反应就是吃惊。可是当我听说一个悲惨的贫民的故事时,我感受到的就不是吃惊,而是震撼了。而且会很长时间想着这个故事。我想,虽然我很难界定自己的政治倾向,可是在骨子里,我觉得自己是偏左的。吴虹飞:
您有没有关心到国内最近的一些激烈争论?
余华: 我很认同汪晖的发言方式。他要是没做过大量调查,没做过缜密分析,是不会轻易发言的。吴虹飞: 比如郎咸平对国有企业改革的强烈批评,您怎么看?
余华:
郎咸平拿这个做文章有他的道理,可我的感觉,他总是在强调某一方面,疏漏其他方面。我记得1996年或者1997年在北京开作家代表大会时,当时的常务副总理朱镕基来给我们做报告,他说的一个数据吓了我一跳,说有一万多家国有企业是从大跃进时期就开始亏损的,一直亏损到90年代后期,差不多亏损了40年。所以国企改革极其艰难,里面的复杂性是难以表述出来的。
任志强提到的富人区的问题,这是事实。我觉得任志强只是把人人都看见的事实说了出来,当然他的有些观点是需要认真讨论的。别人指责任志强我还可以理解,可是潘石屹出来指责任志强,我就很难理解了,任志强还盖过相对便宜的房子,潘石屹在北京盖的都是很贵的房子。吴虹飞:
对这些状况,您的态度是?
余华:
首先我不是一个富人,也不是贫困的人。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对自己所处时代充满了兴趣的作家,这也是为什么我用这样的叙述方式写《兄弟》。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中国作家,我在美国的七个月度日如年,再住下去就要发疯了。当时晚上睡着了做的最好的梦,就是回北京了。后来又从美国去了巴黎,从巴黎回北京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上,我激动得睡不着,想像着北京多么美好。到了北京,2004年3月底回来的,一下飞机就迎面遇到沙尘暴(笑)。吴虹飞:
您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吗?
余华:
我不赞成简单的抗议,也不赞成感情冲动的民族主义,这无助于国家和民族。现在有些民族主义的倾向有些狭隘,有些表演的性质。要是人人都在骨子里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感到骄傲,这才是真正的民族主义。
不是到街头去游行去抗议才是民族主义,砸商店烧汽车不是民族主义,我在香港的电视上看到了这些图像,当世界各地的人通过电视看到这些图像时,作为中国人,我感到有点难过。这种缺少理性的行为,是西方媒体求之不得的,他们喜欢这些画面。少数人在那样做,只能算是民粹,民族主义应该是普遍性的自我意识。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62-63吴虹飞: 您通过什么热爱自己的国家?通过写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掌控了自己的生活,对自己有信心,对国家也有了信心?
余华: 可以这么说,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对一切都会没有信心。吴虹飞: 我们继续谈一下您对美国的印象吧?
余华:
从地图上看,感觉美国和中国差不多,可是坐飞机时感觉美国比中国大。我从东海岸的东北角飞到西海岸的西南角,从波士顿去洛杉矶,在亚特兰大转飞机,11个小时,感觉从北京去欧洲了。在美国坐飞机五六个小时,家常便饭。吴虹飞:
有没有觉得游历让您的视角和心态有所改变?
余华: 有人问我: 写随笔对写小说有帮助吗?我说:
没有,只有害处没有帮助。现在发现是有好处的。在我写小说最好的几年里,我突然停下小说写随笔,我重读了很多经典文学,感受很强烈,这对一个忙于写作的作家是弥足珍贵的。
前些年我经常出国乱跑,就有人问我: 出国对你写作有帮助吗?我还是说:
没有。写完《兄弟》后,我发现自己的回答错了。我在国外时和出版商、记者、作家聊天,我讲我童年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今天的中国又是什么样子,他们难以置信(他们以为我30多岁,其实我40多了)。他们好奇地问:“你还很年轻,就经历了这样两个不可思议的时代?”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拥有无尽的财富,可是很少有人能真正体味,如果离开现有的生活,去经历一下另外的生活,再回来时就会发现,自己生活里的很多宝藏还没有开发。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十年来不断出国的经历,帮助我了解了自己。
贾平凹: 守住灵魂的侯
贾平凹,1952年农历二月廿一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街。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1972年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和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贾平凹文集》(包括《天狗》、《浮躁》、《晚唱》、《我是农民》等14卷),以及《废都》、《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等。曾获得全国文学奖(四次),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并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在国外出版了二十种版本的作品,国外人士誉之为中国大陆文坛的“独行侠”。
2003年的春天,动笔写《秦腔》之前,贾平凹祭奠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他的书房当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汉罐,日日燃着香,他亡故的父亲、伯父、婶娘,在他面前涌现。他叹气、摇头、心情复杂地回忆着他们,令他们在《秦腔》中,一个一个地,复活。
家在一处,书房在另一处,贾平凹生活简单,散漫,没有常规的作息。一年零九个月的写作,白天带着妻子擀成的面条和包好的素饺,赶到书房。门窗紧闭,灯光大亮。到了夜落,招引两三个好友,到常去的茶室喝茶,打牌,消磨一个晚上。
寂寞是难熬的,他写字:“精神寂寞方抚琴”。他画画,画玄奘的像,画朝天悲嚎的猫,画出浴的贵妃美人。更有两个大字一直在书桌前:“守侯”。古有“封侯”一说,他的解释是:
让守住灵魂的侯来监视自己。
他从小在病中度过,一直是病色,却从来不进医院。个子不高,以为自己丑,“形象不好”,父亲是反革命,家庭成分不好,容易胆怯紧张,所以长大后,也不喜远游。自卑,年轻时见到女孩子,十分害羞。这些在后来作品中都有反映,却都是反着来,一个长病的、木讷的、容易害羞的人,文字里却是活泼大胆的,挑衅着禁忌,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虽功成名就,他也自嘲:
棣花街文墨颇深,到了那儿千万不敢说文写字。再是我离开了故乡生活在西安,以写作出了名,故乡人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人在棣花街上说起了我,回应的是:
像他那样的,这里能拉一车!
古人讲:
文章惊恐成。一稿40万字,不满意,他写了三稿,仍然是不满意,在三稿之上,又改了一次。家里人看着可怜,说,结束吧,结束吧,再改你就改傻了!
“《秦腔》写的是农村的现实生活。长期以来,农村是最落后的地方,农民是最贫困的人群。现在中国的‘三农’概念,农业、农村、农民,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原来说的是我们是农业国家,土地供养了我们一切,农民离不开土地。现在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却剥离开了。农民离开了土地,有些是主动离开,有些是被迫离开,留在农村的多是老弱病残。我的老家棣花街,没有矿藏,没有工业,有限的土地在极度地发挥了它的潜力后,粮食产量不再提高,而化肥、农药、种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税费迅速上涨,农村又成了一切社会压力的泄洪池。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地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树和草拔起来又抖净了根须上的土,栽在哪里都是难活。”
2004年9月30日,长篇小说《秦腔》杀青。
书房“大堂”
夜色朦胧,叩问至某机关居民楼的六层,灯光昏黄,贾平凹打开门。我终于亲眼见着了无数文青推崇不止的文豪。“很多人都以为,我至少是一米八以上……”他好脾气地笑。
“我们不可能做采访。”浓重的陕西方言。
什么?我对他大声疾呼。
“你看看,你根本听不懂我的话……”他又要打退堂鼓。
听得懂,听得懂,我慌忙不迭。他又笑,实在是脾气好。
“有一次去南宁讲课,讲了一个小时,问底下学生有何问题,学生举手,说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听不懂老师的话。”贾平凹十分懊恼,“你早说啦,早说听不懂,何必讲那么多话——我最怕和讲话有关的事情了。”
屋子因为要搬迁,十分凌乱,或许因为天冷,一股石头的寒气。传说他喜欢石头和陶器,今日信之。“我石头多,书倒不是很多。”
两口大瓮摆在屋子里。地板、桌子、玻璃橱的柜子,满是他多年来拾掇来的石头和陶器,不计其数。“这个汉代的陶器可能是中国目前最大的陶器……那是一个直壁瓮,造型比较罕见……那个东汉的罐子,是目前我发现那种造型中最大的,上面的那个小罐子是秦代的,那是魏晋的,上面的花纹、字啊,都很大气。最近我还喜欢收藏民间的狮雕,这可是有讲究的……”他一一解说,如数家珍,神情极活泼,语气极亲切,得意起来,则哈哈大笑。每日在书房写作,累了便把玩石头,心中十分满足。
给书房取名字,多是什么斋啊,什么屋啊,他取过名字“上书房”,因为房子高,要上楼才见到。现在他的书房叫“大堂”,意为“一人堂”,“大,一人也;堂,尚土也。”他认为自己和“土地”关系紧密,并如此解释了自己的出身:“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般,那是乌在了骨头里。”
贾平凹:
守住灵魂的侯〖〗66-67墙上挂满他的字与画,与文章相似,朴拙知趣。他画画,心思与旁人到底是不同。别人画凤,多数画得华丽。他只有简练几笔,就已经画完。看起来,倒像是长了长毛的鸡。若是有人起了疑惑,他便说,有谁见过真的凤呢?
有人来买他的画。但是他一般不卖。“一个题材不过画一张,而且我的画小。一般中国人买画,都是按照尺寸买的。他们说,我这画小,还那么贵。那我就不卖了吧!”
收藏石头,也只是符合他的审美才要。看不上,再好也不买;看上了,再贵也买。搞收藏的人多数都吃过亏,他吃亏多了,自然就会了鉴别。“就好比女人买衣服多了,就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
有一幅小字,“奥林匹克,赐给我力量”,小鹿纯子的话。写于上世纪80年代,全国风行《排球女将》之时。纯子的模样他没有在意,倒是记住了她说的话。“我觉得这个话好得很,那时就写下来了。”
所写的字中,有唐明皇写杨贵妃的话,其中有“解语花”。贾平凹这么认为: 女人,不但如花,还要解语,才是好。
几个作家的小肖像,中外驳杂的,用相框框了,挂在正屋墙上:
列夫?托尔斯泰、苏东坡、乔伊斯、张爱玲、海明威、沈从文。他喜欢的作家多了,比如鲁迅、林语堂、博尔赫斯、福克纳。原来想挂上几十张,好比小学生的教室似的,可惜一直寻不着福克纳的画像。
“我不爱和人讲外国文学,因为我总也记不住名字。两下就露馅了,我惟一记住的比较长的名字就是列宁的,呵呵……”
在内屋见着了传说中美貌妻子的大幅相片,果然是媚惑细腻的美人。又见了24岁的大女儿照片,正年轻,眉眼与父亲神似。他的另一个小女儿,已经上小学,在方格纸上习字,虽稚嫩却也见朴拙大气,他心下爱之,讨过来用小相框正经裱起来,也挂在墙上。
其中一个屋子,堆着一摞一摞的《废都》,本本皆不一样,大概有四五十本,都是他收集的盗版。《贾平凹谈人生》
近日,女作家走走根据采访贾平凹的录音,整理得《贾平凹谈人生》,已经在各大书店上架。
“我还没有见过书,做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清样我看过一遍,口语很多,我说得啰里啰嗦的,有些随意、散乱,但还是保留了些味道。
“这不是我叫人家来做的,是她专门来找过我采访。她来过好几次,聊了好几天。先前有个谢有顺,人家知识面广,厉害,来谈过一次,文章我拿笔也改了一遍。这样就没有废话了。那一次说的是关于创作,是正经话,这次和走走讲的,是乱七八糟的瞎话。两个极端,也有互补嘛。你也可以谈一个的,回去也整理出书嘛!
“别人写我什么,我也不看。随便写吧。即便是骂我,我也不怕。”
不由得好奇地问:“有人骂你吗?”
“怎么没有呢?许多人都骂我呢,有人还说,永恒地批判贾平凹什么的。我干啥他都骂。更可怕的是那些先入为主的,要是知道我又写了一本书,肯定又要骂我,说母猪生不下狮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老家就有一个因地畔纠纷与我家斗气的邻居妇女,她看我们家什么东西都不顺眼,骂过我娘,也骂过我,连我家的鸡狗都骂过。”
细枝末节
他有些笨拙,对任何机械的东西都没有感觉。不会发短信息,用不了电脑,当然也无法现代化。就连骑自行车,都不知道碰了别人多少次。有一次撞了人,差点瘫痪了。
他信佛,与当地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交往甚密。或许信佛的人善良,易心软,易吃亏,别人求个字画,求不过的他便给了。有人借个东西,借到了后来就没了着落。他一脸的无奈。一天到晚都有人找他,所以他觉得“忙”。
他抽烟,过去有肝病,后来却痊愈了,“就是吃维生素C。有一个外国人,每天吃40多片,我个子小嘛,每天吃15片,吃一个多月,反正肝就好了。”
他喜欢“好听的声音”,尤喜吹埙。“埙文化的发展可有我的功劳呢,因为《废都》里有提到。”他自得得很。十几年前,还和一群朋友录了一个埙的专辑,他趴在地上,翻箱倒柜,一阵叮咣折腾,还是不知道到底在哪里压箱底儿了。
他不爱去大城市,今年元月去过北京发一个书画册子,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匆匆回来。他说自己去过上海,“还见过了棉棉和卫慧,棉棉比卫慧好些,也听过摇滚哩。崔健的歌,就很不错嘛——这个城里,和农村是很不一样啊……”
他不爱旅游,法国邀请他过去,他一直都不去。“怕累”,“不自在”,去外面演讲,也觉得压力大得很。虽然肝病好了,但是脑供血不足。从小身体就不好,他自嘲说,“没有倾国倾城的貌,却有多愁多病的身。”和几个熟人到乡下玩,和家里人呆着,看看石头,看看陶器,不觉得枯燥。
采访当晚,还有两个好朋友来找他打牌,一个研究《红楼梦》的医生,一个长着小胡子的画家。他介绍他的朋友:
两个神经病。众笑,以为然。在咖啡厅里,他点上烟,烟雾缭绕。他打牌甚是专心,赢了,笑逐颜开,输了,锁了眉头。
牌局终了,众人作鸟兽散。回头一看,贾平凹不知何时消失,仿佛滴水溶入大海,他匆匆回家,迅捷地,无声地,溶入西安无边的夜色中。格非:
平人的潇湘现实生活中,有许多的普通人,有着简单的欲望和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庸,但是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你根本没有理由,抱着说教的态度,让别人改变生活。事实上,你只能让生活本身来改变你。
格非: 平人的潇湘
格非,1964年8月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并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1986年发表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1987年发表成名作《迷舟》,从此以“叙述空缺”而闻名于“先锋作家”之中;而198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更是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一篇小说,成为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引以为例的一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迷舟》、《青黄》、《戒指花》等,中篇小说《相遇》、《傻瓜的诗篇》、《不过是垃圾》等,长篇小说《边缘》、《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等。2004年发表的《人面桃花》获华语传媒杰出成就奖,鼎钧双年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格非的写作坚韧、优雅而纯粹。他的小说曾深度参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革命,他的叙事研究也曾丰富中国小说的美学肌理。他的写作既有鲜明的现代精神,又承续着古典小说传统中的灿烂和斑斓。
回忆自己2003年在韩国做了什么,格非只记得两件事情: 一个是把课程应付过去,一个就是写作。
除了上课,他什么人都不见。许多韩国的教授约吃饭,他都不去。他们有些疑惑: 这个中国教授的架子未免太大了。
他只觉得时间太珍贵。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2000年他写下《人面桃花》开篇第一句。格非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契机,他有10年的心事,他对现代历史的迷恋和关心,使他要再写一个乌托邦。
韩国的那个古都雨很多,小镇十万人,和中国的江南相似。到了春天,那么多的雨。“那简直太漂亮了”,河流、山村、野渡,静默着。江苏丹徒人士,他喜欢雨。
“他们一般把课程安排到早上,有时到一点。我的写作时间是固定的,一般是下午两点开始写,写到晚上七八点。”
“我写作的时候很乖的。每天都如此。如果哪天不写,我就非常烦躁。写了三四个月,到了暑假,稿子基本写完。到了十月份又去韩国,继续修改。”
他喜欢手写。喜欢笔在纸上划过的感觉,“仿佛留下印记”,这样令他满足。
一个长篇要等待那么多年。岁月流逝,内心的东西不能让步,一点都不能。
作家格非,擅长隐现智者姿态,制造迷离梦幻的气息,却固执地相信那些普通人和小人物的心中,更有高妙之处。曾经在法国一个安静的教堂里呆着,当地的神甫请他来给农民们讲课,他踌躇着,讲些什么好呢?结果他讲巴尔扎克,讲普鲁斯特,他们都是了解的。他有些惊讶。他知道,所谓的凡夫走卒,乡间村民,原来都不可看轻。
教授格非。曾经在清华园里散步时遇到理工科的教授,问他道:“你研究什么呢?”格非胡编了一句: 我研究鲁迅。以为可以托大。不料教授说:
那还有什么好研究的,鲁迅的书不是都出版了吗?他愕然,啼笑皆非。
爱乐者格非。是最好最包容的听众,从巴赫、马勒、邓丽君到甲壳虫,甚至北京地下无名的摇滚乐队,他决不排斥任何一种发自内心的音乐。曾经写出12万字的音乐稿子,最终全部销毁。如此谈论音乐,完全是“煞风景”。已经写了那么多枯燥的论文,难道还要对音乐下手?他不忍心。
棋迷格非。以前喜欢马晓春九段,一心盼着他赢棋,可他赢得越来越少了。现在的电视转播,已不怎么看了。“那帮韩国人,瞎他妈打!”他认为马晓春才气、灵气是一个方面,好讥讽,腻腻歪歪的,有那么一点神秘感。格非已经下不过儿子了,“我儿子要是能够见到马晓春,那不崇拜得要趴到地上去了!”
父亲格非。谈起儿子来眉飞色舞。孩子的出生改变了他许多,他要讨这个小家伙的欢心。“我的儿子爱唱歌啊。有一次看歌剧演出,一个演员穿着晚礼服一样的演出服,亲了他一口,他那个激动啊!过了好几天,他才会跟我们说,那个姐姐亲我啦。哈哈。还有啊,他喜欢看《十面埋伏》,说里面的姐姐好好看,我们就逗他,是不是长着痦子的那个啊?其实他说的是章子怡。我们就从网上弄了好多章子怡的照片给他看,他真是看得呆了,高兴得不得了。”
先锋作家的最杰出代表之一。他声称自己天性保守,所以在大学里做教书匠,一做近二十年。他声音洪亮,语气顿挫,大笑起来旁若无人。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刚刚出版,十年的一个心结得以了结,他心情舒畅。每天早上七点,他早起,到圆明园去散步。每天把儿子扛在肩膀上出去玩。
他生活平实,态度端正,“吃可以很简单,穿衣服我也很随意,绝对不会买车,不听盗版音乐。”他没有忘记那些高蹈的:
激情、责任、理想,乌托邦……他的口头语里经常有这样的词: 美好,漂亮。
告诉你一个写作的秘诀
吴虹飞: 在韩国,《人面桃花》的写作是否出现过中断或者障碍?
格非: 这个小说我想了多年,写的时候没有中断过。事实上,我一边写一边在考虑后两部写什么——《人面桃花》是第一部。
我在写作中找到一个非常有效的规律,多少年来一直都很管用。也是海明威讲过的,每天写到顺畅的时候,就要停笔。我觉得这是他教给我们作家最好的经验,也是写长篇的一个重要体会。我估计有经验的作家,比如马原,都有这样的感受:
写到感觉好写的时候,停下来。这样第二天,你的感觉会延续下去,一坐在那里,你就知道该写什么,你的信心可以得到不停的鼓励。如果你写不下去的时候才停下来就完了,可能一停就是十几天。格非:
平人的潇湘〖〗72-73吴虹飞: 《人面桃花》里出现了许多的“方志”,是不是都是你杜撰的?
格非:
当然是杜撰的啰。地方志一般都是文言。我读了不下三十部宋元以来的江浙方志,做了许多笔记。就连里面的许多古诗都是我自己写的。我给李陀看时,他还告诉我,里面的平仄不大对呢!我后来也懒得改这些韵了。胡诌嘛!吴虹飞:
您原来是想按照方志的体例来写小说,后来放弃了?
格非:
我酝酿了很久最后放弃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我觉得地方志的编排是十分合理的。比方说,开始写“地理”,这个地方的河流、山脉,文字精美;第二写“气候”,风花雨雪;接下来是“物产”,出产什么东西;接下来写“人物”,人物下还有“灾祥”,再下面有“杂传”。方志提供的是一个传统的构架,但我认为写作上还是现代主义的。方志的写作其实是有一定难度的,我将来有机会还是想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