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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好些了吗

_8 吴虹飞(现代)
  我很犹豫,我给清华大学的王中忱打了个电话。他劝我暂时放弃这个方志的想法。做一个更大的变化,正儿八经地讲故事,把冲突和紧张放到故事的内部去。我们在电话里谈了两个小时,最后我决定放弃原来的想法,重新写一个。人情之美
  吴虹飞: 我觉得您的小说里的乌托邦气质没有改变,但在语言形态上,是不是发生了很多的改变?
  格非:
我觉得没有过去写作那么死板了,也更加简洁了。我想在写作上更加简洁些,但还是不够简洁,写作时间还是有些短,有些地方还是应该推敲,所以还是有遗憾。吴虹飞:
比起1994年出版的《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还是有着许多的变化。原来的压抑、紧张、缓滞似乎少了,内核更柔和、舒缓,显出比较世俗、肉感的质地。您提到过中国传统文学里的“人情”之美,这些对您可有影响?
  格非:
中国传统文学里讲到“人情”的地方,都是很美的。一个人坏,坏得有道理,就不讨人厌;一个人好,也是好得有道理在;一个人“色”,也是有他自己的道理。整个《红楼梦》就是一个“人情”,满纸生辉。看了《金瓶梅》,这种感觉更加深刻,里面的人写得好啊,妙得不得了。
  《红楼梦》里,我挺喜欢薛蟠这个人,这个薛大呆子真的是太美啦。比方说他对贾宝玉说,我最近买了一些器物,上面有一个人的书画,这个画家叫“庚黄”。贾宝玉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就写了两个字。薛蟠看了便说,对对,就是这个“庚黄”。贾宝玉笑起来,原来他说的是“唐寅”。又讲到赵姨娘设计来陷害贾宝玉、王熙凤,王熙凤发了疯,见狗杀狗,见人杀人。于是大乱,薛蟠又要护着妹妹宝钗,又要护着母亲薛姨妈,以为这些都是贵妇,不可轻易让下人看了去,那时真是天下大乱。突然他看到了风流婉转的林黛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啪”的一声,就呆在那里了。这些描述都是漂亮之极。
  我的小说不管怎么世俗化,但不是真的世俗化,因为我本人是很不喜欢世俗的。
  《红楼梦》、《金瓶梅》并非现实性的作品,好就好在它有许多的想像在里面,另外还有着强烈的宗教、哲学的意图。吴虹飞:
小说里有一段清新的爱情,陆秀米和张季元。读到后来,秀米出狱,我总觉得沉默不语的秀米,她的世界、她的作为应该全是为着张季元这一个人来的。似乎是这个人,才让她如此苟且又如此勇敢地活着,担当着革命的、疯子才做的梦。
  格非: 我很喜欢张季元这个角色。这个名字我自以为也取得不错。我也有些可惜让他这么早就死掉了。格非: 平人的潇湘〖〗74-75至少要有梦想
  吴虹飞: 这部小说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格非:
最初的动机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后来我看法兰克福学派,莫尔的乌托邦,孙中山的世界大同蓝图,你只要想去做这个桃花源,可能就会有问题。用阿多诺的话来说,产生了强制、暴力和集权。但现在这个社会又太功利了,必须要有反思,如果连梦想都没有了,其实也挺可怕。这也是我写这部小说最初的动机。吴虹飞:
您认为小说是对社会的一种矫正吗?
  格非: 现代主义是我们过去发现的一个好办法,原来故事的讲法可以这样:
可以中断、重复、对位。我们过去更多的想的是题材、方法、形式和文体。现在我想的比较多的是人和社会的问题。现代主义的产生有很重要的社会背景,不去考虑社会背景而去学它,是很可笑的。
  现在传统的文化已经很被人忽略。如果写出来,就构成了对现实生活的异质(我认为同质是垃圾),构成了反动和某种矫正。格非:
平人的潇湘〖〗74-75吴虹飞: 担心过自己的小说不被人理解吗?
  格非:
我认可一种道德,一种理想的生活。我的小说你看懂了,是缘分;你不接受,我也不排斥。我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可以了。要那么多人喜欢你做什么呢?
  别人说我好我并不高兴的。如果是我看不上的人、很糟糕的人说我好,我心里很难过的。心里无人理解的痛苦,实际上也是一种快乐,敝帚自珍啊。我有足够自信来珍藏这些你觉得不好的东西,我不会因为你觉得它没价值就放弃。吴虹飞:
您经常会提到人为什么活着的焦虑,您内心的游移和焦虑是因为什么?您可有解决焦虑的方法?
  格非:
什么样的人会焦虑?诚实的人,善于感受的人。没心没肺的人一定不会痛苦的。克尔凯郭尔说过一句话,上帝钟爱谁,上帝就会把他最优秀的仆人派到他的身边,像情人一样紧紧贴着他——这个仆人就叫“悲哀”。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认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可以随时死去,惟一值得过的,最美好的事情,是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彻底忘掉你的处境,来肯定它。要满怀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义,这绝对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谛。这不是我讲的,是韦伯说的。假如你正在恋爱的话,你就不会感到虚度时光,你的生活就会充满了光彩,哪怕死去也不足惜。吴虹飞:
您认为的幸福是什么?
  格非: 幸福是自觉地承担责任。吴虹飞: 那您承担了什么责任呢?
  格非: 当然啦,我自觉地做了父亲,揽了一堆麻烦。不过,这个身份的确让我感到愉快。我爱自己的儿子。吴虹飞: 有过害怕被遗忘吗?
  格非: 实际上我已经被人遗忘了。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被大众承认过。吴虹飞: 会不会感到孤独?
  格非:
我认为在人群中的孤独是最孤独的,看起来很忙,左右逢源,其实内心没有亮光,没有个人的生活。但如果你说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孤独,落落不群,独来独往,那是自由啊,那可太美好啦(大笑)。我心目中最让我羡慕的是那些退休的人。我现在假如能够退休的话,那该多好啊。吴虹飞:
可是退休就老了。
  格非:
你们小年轻害怕衰老,我看大可不必。童年是最美好,但是懵懂无知,青中年时却要到处奔波,老年是最值得过的,阅历、情感和内心都很丰富。现在保健条件不错,退休后二三十年,还是很美好。没必要害怕衰老,我都这么老了!(笑)格非自述
  险些当了木匠
  1980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毫无意外地,我落榜了——化学和物理都没有超过40。母亲决意让我去当木匠。
  当时木匠是很让人羡慕的职业。我们当地有很多有名的木匠,但我母亲请不到,她请了家里的一个亲戚。这个木匠因着自己是学手艺的,觉得自己特别牛,很是凶悍。他对我母亲说,这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学不出来的,我要是打他你会舍得吗?母亲只得说,你打吧。我很不喜欢这个跷着腿坐在木椅上的人——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打我?我就对母亲说,我要考大学,而且要考重点大学。母亲睁大了眼睛:
孩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连门都没有摸到呢,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们都要笑死了。
  就在我灰了心,要去当木匠学徒的时候,一个镇上的小学老师,姓翟,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与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我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如何挨家挨户寻访到我们村的。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夜已经很深,大家都睡了。他戴着草帽,站在门外,把我母亲吓了一跳。他劈头就说,你想不想读谏壁中学——那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中学。我当然是很愿意的,他说他可以把我引荐给那里的他的一位朋友。
  当我拿着翟老师的亲笔信到了谏壁中学,他的那位朋友却告诉我,语文、数学必须拿到60分,不然也无法进入补习班。他说,让我看看你的高考成绩单。
  在决定命运的时候,我的脑子还算比较清醒。我知道我的成绩根本不能进入这个补习班,我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够把口袋里的成绩单给他看。于是我说,我把成绩单弄丢了。
  “你可以去丹徒县的文教局,你去查一查,把分数抄回来。”他说,又给了我一个地址。
  县文教局在镇江,青云门六号。在马路边上,我只要随便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可以回到家,永远地做一个木匠的学徒。可是如果我去镇江的文教局呢?事情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会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成绩单,还是无法进入谏壁中学,还是要返回家乡,做一个学徒,为我的师傅搓好热毛巾,听任他打骂。
  我徘徊了两个小时。镇江对我的家乡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它实在太远了,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以我的性格而言,我其实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不会轻易冒险,不会去做一些我觉得非分的事情。我觉得我90%是要回家的。我根本没有去过镇江。它对于我的家乡而言,是一个大城市,太远了,而且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这对我都是无法逾越的理由。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前去镇江的过路车子。
  到了县文教局,正好是下班时间。传达室老头冷冷地说,现在下班了,你不能进去。
  我想也罢,我进去又有什么用呢?在我打算掉头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小鬼,你有什么事?
  我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往外面走。我说我的高考成绩单丢了,能不能帮我补一下。
  格非: 平人的潇湘〖〗76-77男的说,下班了,明天吧。
  女的则说,我们还是帮他补办一下吧,反正也不耽误时间。
  他们把我带回办公室,帮我查找档案,又问我办这样的成绩单,有什么用处。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说:“我的成绩单没有丢。”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于是讲了高考的落榜,讲了自己很想去谏壁中学补习,但是没有达到他们要求的分数线。我说我一定要读这个补习班,去考大学。
  那个女的说,这怎么行!男的不吭气儿,他抽着烟,盘算了好一会儿。他让我出去等回话。十分钟后,他说,唉,帮他办了。
  我那时很小,15岁,穿的衣服很敝旧。大概他是因此萌发了帮助之心。
  他们问我需要多少分,我说语文70分,数学80分。说完了很后悔,因为这个分数已经可以考上大学了。我又把分数改过来了,语文68分,数学70分。写完了之后要盖章,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公章突然找不到了。
  他们翻遍了抽屉,打开又合上。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可能是最紧张的时候。没有章不是完了吗?事实上公章就在手边,大概是当时大家都太紧张了吧。
  女的盖完了章,轻轻说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我的感激出于如下理由:
她竟然还会假设我将来会有出息。
  我似乎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拿着成绩单,飞跑着离开了。一直到回到家,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两腿已经虚脱了。
  第二年我再次参加高考,开始了我在大学的求学之路。
  对我而言,生活实在是太奥妙了,它是由无数的偶然构成的。你永远无法想像,会有什么人出现,前来帮助你。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相信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呢?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因为我觉得生命如此脆弱,而生活很神秘。这跟后来的写作,也有相关之处。
  关于暴力的记忆
  写作中出现暴力,大概和童年有关。我的童年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与其他人差别也不大。其实在一个敏感的小孩子心里,却是波澜壮阔。
  记忆中的暴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我记得祖父曾经用谈笑的语气来讲述一个故事,当时我们村里的一个人,私通日本人。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祖父说,后来我们把他“弄”死了。怎么弄死的?祖父说,就是用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叫了一个剃头的来,用剃刀割断他喉咙。祖父说得轻描淡写,而对于一个小孩子,那些东西是很残酷的,完全不能接受。
  我们上学的时候,如果不听话,有些老师会打学生的耳光,打手心。我的语文老师是个苏北人,他说,我不打你,可你知道我怎么惩罚你吗?我会把你的耳朵整个拧下来,让你的血“吧嗒,吧嗒”流到地面上。他就这么说,典型的语言恐怖。
  谁都知道,战争是很残酷的,但是那时的很多电影,如《地道战》等,却似乎把战争喜剧化了。“文革”后期的日常生活也不乏暴力的内容。死人、暴力是很好玩的,小孩子喜欢去模仿。渐渐地暴力就渗透入了生活,成了记忆的一部分。暴力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很简单,任何人都必须如此接受。
  我的一个朋友,从前当过医生。他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天,有个人被一根长长的钢筋穿过了手掌,大家把这个人手忙脚乱地扛到了医院里,心急如焚地问外科医生该怎么办。那个医生正在吃饭,他冷冷地说,怎么办啊?等一等。我先吃饭再说。吃完了,拿一个榔头,“笃笃笃”就敲了出来。敲出来后,他说了两个字:
行了。而包扎一类的活就留给了护士。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还不是要一点点地敲出来?
  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外科大夫。冷酷而理性,还有一点幽默感。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代的外科医生都是这样一种人:
穿着拖鞋,吸着烟,懒散,爱开玩笑,多少还有点神秘感。
  死亡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会思考这个问题。你是一个名人,你有很多钱,地位很高,事业很成功,可是你还是要死。我觉得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既然我要死,做一个圣徒和做一个流氓,有什么区别?托尔斯泰在苦苦追索:
生活中有什么力量可以安慰我?最后他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在我看来也不是真的答案: 既然上帝给了我苦难,那么上帝认为我一定可以承受。如此而已。
  过去那些内心坚固的人们
  我与父辈可能难以沟通,但和祖父却可以相互理解。我的祖父有“历史”问题,我也不是很明了。他在监狱里关了25年,从东北放回来,他要洗澡。我那时很小,端着水盆进去,看见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只大木盆里洗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裸体。他已经那么老了,头发都白了。我就跑掉了。
  第二天,祖父要带我去拍照。对一个农村小孩子来说,拍照是很奢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祖父把我背到很远的地方,帮我拍了童年惟一的一张照片。我拿着一个烧饼,穿得很臃肿——很可惜这个照片已经找不到了。
  祖父和奶奶离婚了,一个人生活。他成天说一些我母亲看起来很无聊的话,做一些很无聊的事儿,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或者帮村子里其他人做饭,或者教我背书。每到过年,他会做一大桌的菜,把他的孙子们叫过来吃,每个人发一包花生米,在当时是很贵的东西——用报纸包着的。当时小孩子是不懂什么是“反革命”,拿了花生米,吃完了那顿绝对丰盛的宴席,立刻溜之大吉。他当时对我们有什么期待?他心里有多少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已经不得而知。
  我读大学的时候,和女朋友回老家,祖父要带我去看一个他很崇拜的人,叫仲月楼。他以前不带我去见他,因为这个人很厉害,学问太大了,写得一手好诗和好文章,书法又很好,写了一本研究《红楼梦》的书,几本诗集,文章也很好。祖父说,如果他不想理你,是很正常的。果然这个人第一次看到我时并不理我,眼睛看着别处。我当时也很生气,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的女朋友当时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他和她倒是谈得很好,把我晾在一边。
  可是我看了他的文才,就不骄傲了。他给自己父亲写的墓志铭是这样的: 呜呼哀哉!我父秉光风霁月之度,锦胸绣口之文,经世邦国之才,奈何生不逢时。
  他父亲也会写诗。仲月楼被关押在安徽的一个农场,他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写了一首诗给他,算是诀别,我记得诗是这样的:“遥望皖南天,我儿在那边。云飞去复还,儿怎不言旋?”一个快要死的人写给儿子的诀别诗,就应该这样简单,质朴!我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更觉得这诗太好了。
  像仲月楼这样超凡脱俗的人,也有着世俗的生活。他的女儿就完全看不惯他: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写那么多诗,一点用没有。他就和女儿斗嘴,哈哈大笑,像一个老顽童。
  后来他不知怎么给我写来一封信。称呼我为“贤契”,信中说,你是学文学的,文字的功底一定很好,你写几首诗给我看看。我当时心里有些虚,怕写不好,老先生说不定再也懒得答理我了。就请了一个中文系老师帮我写两首古体诗,那样也许还可以交往下去。结果他看到那些诗,把我大骂了一通,说你学了三年的大学了,连平仄都搞不懂。现在的大学怎么了得?他帮我把诗全部改了一遍,后面还附了他对文学的一些看法:
大致说,你看,大江之上,风急天高,江水奔涌,才有波澜可观。你如果一直想过安全的生活,最好就不要去搞文学。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对我影响很深。他一直和我通信,直至他突然辞世。
  他有一个姓孙的朋友。和他一样,也是他父亲的学生。在黯淡和孤独的“文革”岁月中,只有这两个人相互扶持和理解。
  有一天,孙给仲月楼写去一信:
我决定自杀了!能否先给我写一个挽联让我看看?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就会说,为什么不去劝他不要自杀!仲月楼说,他说要去死,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是不能劝的。他从《尚书》里找了八个字:“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孙接到信后果然就自杀了。不久之后,仲月楼也去世了。
  但我还是可以看得见,这些人有着何等坚固的内心,何等的气度和风范。古老的传统隐约可见地保留在他们的内心当中,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而这个传统和我们现在接受的,已经完全不同。
  你怎么可以想像在偏远的江南,却有着这样的卧虎藏龙。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一个种菜的老农,身份微贱,却有着不同于人的胸襟抱负。
  我的一篇小说《青黄》,就是献给仲月楼的。
  普通人心中的高妙
  克尔凯郭尔说过一句话: 所有的人认为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一钱不值;所有人认为不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性命攸关。
  从仲月楼这些人的身上,我知道每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比方说现在的很多白领,那些成功人士,过的是完全秩序化、标准化的生活,表面上看很好,谈笑风生,但是我相信有些人的内心可能是一片黑暗。有些人看起来很普通,很“闷”,但内心可能是一个诗人,有着大的气度。我偏向喜欢这些人,喜欢现实生活中那些真实可亲的人。当然,也喜欢那些爱做梦的人。
  胡兰成的一篇文章我很喜欢,好像叫《平人的潇湘》。它里面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订了亲,后来男的去打仗了,一走杳无音讯,这个女的就再嫁了。后来这个男的战死了,此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想起了他的恩情,于是她千里迢迢去替他收尸,在他的坟头大哭。哭完了之后回去继续与她的丈夫过日子。她并不是贞烈节妇,因为她改了嫁。最后又来替那个男的收尸,说明她没有忘记人世间的大义。
  我相信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人心中,会有很高妙的东西。你看一些民工,一个耕地的老农,看起来没有文化,你怎么知道他内心的世界呢?他只是不会说而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其实非常小。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的普通人,有着简单的欲望和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庸,但是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你根本没有理由,抱着说教的态度,让别人改变生活。事实上,你只能让生活本身来改变你。
  我以前喜欢在作品中建立另外一个秩序,用它来影射生活,但是现在我觉得,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日常生活有很多奥妙,这个奥妙并不需要别样的方法来体现。
  陈村: 爱是一切写作的出发点
  陈村,1954年生于上海。1979年发表处女作小说《两代人》。1985年加入中国作协,同年调入作协上海分会从事专业创作至今。现任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榕树下网站艺术总监。数十年笔耕不辍,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中长篇小说《住读生》、散文集《躺着读书》、短文集《今夜的孤独》等。
  “我从风景开始我的伪作。开始我对一类人的赞赏、思念、厌恶和矛盾心情。开始我的自省和自虐。”
  从陈村的长篇《鲜花和》里,读者能感受到一种风格化的写作方式: 简洁、细致、举重若轻、充满巧智。
  现实中的陈村似乎也如此。他坐在椅子上,头发奋力向上。摄影师的灯光打在他清癯的脸上,给他的清醒与理智罩上一层温暖的光彩。
  他谈些日常的、琐碎的事情,无所忌惮地、随时随地地,发表他零星的、机智的看法——或让人一愣,或会心而笑。陈村是有趣的,事事通透。
  他有一个八岁的小孩。他会应小孩的请求,在网上寻找时下流行的歌儿,《挥动翅膀的女孩》、《SUPER
STAR》,给他听。孩子是成人的天使。有孩子才是真正的“有产阶级”。因为要对后代负责,所以生活得积极一些,“要拿出老爸的样子”。
  陈事
  吴虹飞: 您们这一代的作家,经历都比较坎坷,很多都去过农村支边和插队?
  陈村:
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选择多,但我们的前半生是被规定的。比方说我们被规定去当农民,从城里一下子去当农民很失落啊,也没办法,只好写写打油诗。
  我们运气还算好,后来都赶上回城了,成为民工进城的先驱。我去过新疆,拜访上海支边青年的家庭。那边风沙大,把人吹得憔悴。当年他们偷了户口本一定要去新疆,火车接汽车,汽车接马车牛车,反正还没到地方许多人就后悔了,都是
  姜晓明摄十多岁二十来岁的青年,夜晚宿营时哭声震天。但是回不去了,被规定了。那些当年的热血青年,现在全都没有宏大的理想,只希望子女能回去,希望自己老了回故乡上海。
  我下去的时候17岁,到安徽的无为县。后来才知道我去的地方不是最苦的。当然最苦的也不是我们,是农民。回城后种种坏毛病又出来了,但存着一点良知:
粮食涨价,只要钱到粮农手里,我毫无怨言。谁不乐意谁自己去种吧。吴虹飞: 您是怎么走上文学的道路的?
  陈村: 哈哈哈哈……下次你应该这么问: 你凭什么走上文学道路?
  我们那时候很傻的,中学毕业了去插队,闲了也没有什么事做。写字最容易了,拿张纸,拿支破笔,就可以了,比较廉价和方便的表达吧。那时写过一些打油诗和鸡零狗碎的文章,写了给朋友看看。其中的一些后来发表过。吴虹飞:
您从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出版有30多本书。您那时没有精神和物质鼓励,怎么写作?
  陈村:
有30本书了,不少是重复的。不是为了什么读者,只是很郁闷啊,只是为了朋友,写个诗写个文章什么的,他们称赞一句,就很高兴。在乡下我们都是废物,插秧和犁田都比不过农民。人家的地种得好好的,我们去瞎掺和,还要分人家已经吃不饱的口粮。最早是写点打油诗,把香烟壳子拆开,背面是白的纸,就可以在上面写诗啊。人要让自己觉得不是废物才活得下去。吴虹飞:
那时您就已经很喜欢看书和听古典唱片?
  陈村:
从小喜欢看书,拿到书就很高兴,现在也是,最喜欢的事情是看书。“文革”时候,有一个好处是把好多阶层打破了,抄家了大家都赶在一起,大家都一样。物不以类聚,人不以群分,知识和文明从象牙塔走向民间。我看的画册,听得最多的古典音乐,都是在那个时候。这些都是恶劣环境下的精神养料。人饿的时候,一碗饭可以救命。《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高老头》、《人?岁月?生活》啊,都是那个时候看的。听音乐不许说话,有一个人负责去翻唱片,七十八转的胶木唱片,轮流去翻面,大家都不出声,感到很神圣很幸福。吴虹飞:
听说您写《鲜花和》写了两年,近20万字,您能谈谈写这部书的情形吗?
  陈村:
这书是断断续续写的,中间打断过一回,几个月后再接着写。最后将那些写好的段落合成,把缺口补上。整个故事发生在几天中,为了不太做作,我没标明“第一天”、“第二天”字样。
  以后的人,如果想知道那个时代一些人的心情,可以翻翻此书。
  吴虹飞: 《鲜花和》封面的导语里写道,“我们的一生就此报废”,其实是有些悲怆的。我很赞同您的观念: 纪念我们的日常生活。
  陈村:
无论如何折腾,人的一生总要报废的。在写小说时,我力图让它欢喜一点。大家不是爱引用“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吗?要开花,在尘埃中也要开花。要有一种“傻乐主义”来抵御生活的沉闷。用我说过的话:
要不失时机地笑笑。吴虹飞: 您是一个通透的人,但也似乎有意和无意地逃避讨论生死的问题。
  陈村:
除了哲学家,只有想找死的人才一直去想“生还是死”。死是一个行动,一个事实,多想它无益。这和一个穷人老想“我富起来了怎么办”一样荒谬。那东西不想也悬在那里,左右我们的行为。人生苦短,想些别的不好吗?吴虹飞:
有一种印象可能不大准确,我感到《鲜花和》是一个很顽强地抗拒交流的小说。
  陈村: 你有点接近我的初衷了,它就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吴虹飞:
您为什么选择了这样隐忍的、细屑的写作方式,而不是和您的同时代的人,像张承志、张贤亮,还有史铁生,他们似乎总是有着一种宏大历史的叙述,使得痛苦看起来更容易被人理解?
  陈村:
一个人不可能像别人那样写作,有的人是学不了,有的人是绝不想学。要是像了别人,写作的我有何存在之必要呢?我活到现在最烦的就是“宏大”,这两个字真是太十三点了!我曾问,“慈母手中线”是大还是小,“空山不见人”是深还是浅?之所以这样写,因为我看见的世界是这样的,是生活教我的。
  吴虹飞: 您很赞赏普鲁斯特,请问您是否接受他的诠释世界、诠释时间的方式?
  陈村: 普鲁斯特“浸淫”在时间之中。时代不同了,身份也不同,我们不可能像他那样深情地抚过途经的时时处处。我们只能站在局外欣赏。吴虹飞:
一个老问题: 能谈谈您和史铁生的差别或相似吗?
  陈村: 史铁生写得真好,那么纯粹,那么通透和干净,比我好得多,不要拿我跟他比。他对中国文字的理解很深,运用很妙。
  他去年来上海,我在天涯还发过一个帖子:
我说有一对夫妇要来上海了,这是本城的光荣。我要动员有车的朋友去当车夫。上海谁没见过呢?我觉得大牌的国家元首来都不见得是上海的光荣,而是虚荣。布衣的到来才是光荣。吴虹飞:
你上次说,这一代人就是很狭隘的。这个时代只可以狭隘。我们不知道比卡夫卡、托尔斯泰差多少了,比起他们我们都该去死。您对写作有敬畏之心?
  陈村: 这时代更物质,被诱惑,被鼓动,更容易忘记自己。时间被切成肉糜。内心的安宁更少了。和自然更远了。从写作来看,沉思默想已成奢侈,虚招太多。
  九段对围棋也还不是全部懂的,他也会怕的。越走越怕。越写作,觉得自己对中文的理解越不行。几千年来,多少人为中文消耗一生,那个陷阱太深了。当然,它值得人们为它耗费光阴和神思。吴虹飞:
写杂文是比写小说容易赚到钱,在目前中国的稿酬制度下。您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再写一个长篇呢?
  陈村:
先要安排好生活,当一个好公民,好父亲。按时还贷款,按时付孩子的学费,这些都是赖不过去的。在中国,如果十万个人中都没一个人愿意买我的书,我就在网上发发帖子算了,十分方便也不图名利,比较高尚。
  我想,既然是什么“小说家”了,已欺世盗名,以后还会写点小说的吧。虽然小说的好时候已过去,我还是喜欢写小说的,喜欢虚构。看看许多人写得那么差还臭美,真是恨不得马上就写。吴虹飞:
有人认为您的杂文犀利、尖锐,您认为是这样的吗?
  陈村: 也许是吧。还有深情呢。爱是一切写作的出发点。吴虹飞: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写小说?
  陈村: 写小说是一件很需要安静的事情,我只有鸡零狗碎的时间。办法还是有的:
把我关起来半年一年,一天给三顿饭两瓶啤酒,手机没收,一周只允许打一个电话,电脑不联网,没有账单要付。写长篇,一直打断就写不成,弄得人也很沮丧。
  还有一个原因,我对写作的想法有变化。不觉得小说是惟一值得去做的文体。我现在比较喜欢“读物”的概念。看的书买的书,非虚构类渐渐多起来。吴虹飞:
当作家的条件是什么?
  陈村: 第一,认识字。第二,要有一点表现欲。第三,对人生对周围世界要有感觉。
  陈看
  吴虹飞: 上海的文学生态蛮有趣的,作家之间风格差异很大,并且出产很多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您如何看这些问题?
  陈村:
在上海,女的比男的有名,女的比男的勤劳。没什么看法,我觉得挺好。上海男人怕老婆不是出名的吗,那么在文坛怕女作家也很自然。以前有个“某某某陈”的说法,那个“陈”指我,其他三个“某”是女作家。我要别人不去传播,说让人听上去像是一夫多妻。我跟她们都很友善,都是朋友,可以开开玩笑。见了面一般也不讨论文学,好容易见一次面却谈开会谈的事情很无趣。吴虹飞:
您对王安忆的一个评论在坊间广为流传,认为她在写作上很勤奋……您觉得写作有天才和勤奋之分吗?
  陈村:
我说张爱玲在25岁之前已写出主要作品,王安忆25岁之前的作品不行。人大概就是那么不一样。王安忆非常勤奋,按理说她已经功成名就了,不用这么努力了。她还是一遍一遍地,非常专心,写了这么多年还在研究叙事的奥妙。去年又去复旦大学当教授。她是跑文学马拉松的选手。吴虹飞:
王安忆当了作协主席,您怎么看?
  陈村:
现在作协和以前作协不一样,现在的作协主席是说着玩玩的,类似于名誉职位。目前体制下,作协的党组主持工作。王安忆不是共产党员。她当主席也无私利,多开几个会多发几个言罢了,很辛苦。跟许多局外人对“作协主席”的想像很不一样,她的住房也是自己买的。吴虹飞:
您作为一个作家,靠稿费为生吗?
  陈村:
我是末代专业作家,在作协有工资,但工资不够,还要写稿赚钱。我还要和老婆一起买房子。去年上海的楼市均价已到一万多。幸亏我几年前先把房子买下了,要不现在哪里买得起。
  也有某资本家叫我过去兜一圈,美言几句然后给个红包。这样的事情我就不干了。当然我这么讲是因为我还有饭吃,收支平衡。没有饭吃,他(资本家)不找我我也要找他的。网事
  吴虹飞: 您是少数在论坛上很活跃的职业作家。在榕树下做艺术总监,一直兢兢业业,希望论坛朝着良性的方向走。请问您是如何做版主的?
  陈村: 论坛是一个很麻烦的地方。中文网上的版主都是义务的,很辛苦。我在参与管理的整个论坛都有权限,比一个版块的版主境遇好点。
  上网是一个讨厌的事情,也是有意思的事情。我因为在网站兼职,为了维护版面的秩序,在网上是用“陈村”实名。余华、叶兆言等人也上网,中国的作家至少有一半在网上出现,但他们都在潜水。他们没那么多时间精力上网交友、聊天、掐架。
  网上有很多垃圾,也有很多珍宝,有许多可爱的人。在一个论坛呆久了,会看出很多,跟现实生活中一样,有人和人之间各种微妙的好玩的关系。吴虹飞:
您在一篇文章里回忆,不少名作家当年在发表自己作品的时候十分艰难,如马原、顾城、孙甘露、残雪等。可以说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原因,使您更加倾向于网络,因为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作品自由地发表?
  陈村:
我喜欢自由发表。经过几道审查,文章很容易变得奇怪。有些编辑还有在别人文章上练笔的嗜好,经他一改,立地成佛了。艺术上的创新,很容易不被接受。在网上没有发表难的问题,但有被浩瀚的网文淹没的危险。吴虹飞:
网络的及时和互动,会不会对写作造成影响?
  陈村:
在写作的时候,我老是挂在网上,要找资料就搜一下。如果有人叫我,会被打断,一般不回应,要等到活干完再说。在网上面临的最大困惑是文章当帖子来写,写完很想一个回车贴出去,不耐烦等待报刊发表。吴虹飞:
网络这个东西,好坏参半,究竟好在哪里,坏在哪里?这样的虚拟世界,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您?会不会让您觉得日常生活有虚无的感觉呢?
  陈村:
“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只有网络时代才可做到。可以主动寻找要的东西,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网上有海量的信息,对一个问题有许多种声音。它多才多艺,容纳文字、声音、照片和影视。作为工具,它廉价高效。网络不虚拟,它背后都是实在的人,哪怕是下棋,对面也是个大活人,有时会耍赖的。
  吴虹飞: 论坛里的虚拟和生活有相同之处吗?互联网是不是容易激发人潜在的疯狂和非理性?
  陈村:
网上匿名,很容易让某些人想入非非。在网上有人可能无缘无故劈头盖脸地骂你,生活中这样骂人的只有精神病人。我猜想这些人在他们的学校或公司,是内心压抑但外表温和的人。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东西,不敢发泄的怒气都弄到网上来了。网上有多少人自称“老子天下第一”啊!当年我把那些过于天才的帖子关进“精华区”一律优待。现在的“小众菜园”,未被邀请者只能看不能说话。要不然我请来一位女性到菜园种菜,很可能立刻有人跟帖:“这么老了还上来”,或者“长得这么难看还敢上网”等。你能跟他吵架,说自己不难看不老吗?惟一的结果是立刻走人,不玩了。我上网多年,被人骂惯了,承受力较强。说我老说难看说不入流一律鸣谢,人家是另类捧场。
  日常
  吴虹飞: 平时读些什么书?
  陈村: 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躺在床上看书。人老了,喜欢非虚构的东西,比如《精子战争》、《动物之性》、《昆虫记》,都是科学著作。吴虹飞:
除了读书,您有什么爱好的?
  陈村:
下围棋,看画展,偶然听个音乐会。那时上网,想先下棋再干活,结果一下子弄到半夜两三点。下围棋的网上也有趣,半夜三更还有很多个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我在网上下棋比较礼貌,如果输了还会说声谢谢,不像有些人,输了要耍赖,不好玩。玩物丧志,现在已不下了,软件也删了。吴虹飞:
您下得好吗?
  陈村: 当然,写起文章总说自己下得好,写胜绩不提败绩。围棋真是好东西,下棋下得臭,也可以非常有趣的呀。吴虹飞: 喜欢喝咖啡,不喝茶?
  陈村: 像我这样的人很着急,想喝就要喝,我是很懒的急性子,像喝茶,要一口一口的,太麻烦了。最多是喝凉的白开水。吴虹飞: 谈一谈您的家庭?
  陈村: 这种事情人不可以瞎说的,什么我的家庭很幸福,身体很健康,说了可是要倒霉的!不能夸口、说嘴。很多像你们这样的记者就爱这么采访。吴虹飞:
为什么喜欢麦兜?您引用过他的一句话: 笑得像个柿饼……我也记得您说过,您说过您喜欢那种小说,有点天真有点傻的那种,在人世间追求着自己的梦?
  陈村: 它很好玩的。蛮好的。小孩子比大人可爱多了。大人太聪明了,太知道利害了,太无奈了。一点不傻的人不是好人,至少不是有趣的人。吴虹飞:
您讲过,人都很自私,不肯为别人设身处地的。平常的人不会站到你的立场去为您想的。有人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进一步说说吗?
  陈村:
我要是不写小说,也很少站在他人的立场想问题。人这样大概是怕受伤害,要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但是,个人的利益往往和他人的利益是共同的,一损俱损。现在鼓吹更多的是扩张自己,其实人常常有必要收缩自己。中国人之间的无谓摩擦太多了,弄得大家心情很坏,何苦来。吴虹飞:
谈谈理想。
  陈村:
还记得最早的理想是当个天文学家,研究星星。但现在连牛郎星在哪里都说不上来。现在?我现在的理想是到90岁再生一个儿子,为此要保重自己,保持体能与魅力。吴虹飞:
您会爱什么样的人,和被什么样的人爱?
  陈村:
爱亲人。爱朋友中真诚、有趣的人。爱智慧的长者。爱美丽的人。爱青春照人的人。爱奶声奶气自以为是的小孩子。最见不得为自己的愚蠢得意的人。至于谁爱我就不知道了。我母亲最爱我。
  吴虹飞: 您如何看待幸福?
  陈村:
幸福就是一件件小事情。看法国印象派画展、看《歌剧魅影》是幸福。听儿子讲的一个好玩话是幸福。每天醒来,看到阳光灿烂四周和平是幸福。生而为人是幸福。
  严歌苓: 第九个寡妇
  严歌苓,著名旅美作家,生于上海。七岁离沪,十二岁参军。
  1986年发表并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绿雪》,1989年赴美留学后开始向港台的文学报刊投稿,获得海外九项文学大奖和两项电影奖。1990年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攻读研究生。
  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分获十年优秀军事长篇小说奖、《解放军报》最佳军版图书奖等。1999年8月出版的英文中短篇小说集《白蛇》亦受到美国报刊的好评。长篇小说《人寰》获“中国时报(台湾)百万小说奖”,其长篇小说《扶桑》2002年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十名。
  代表作品《女房东》、《人寰》、《雌性的草地》、《学校中的故事》、《海那边》、《本色陈冲》、《洞房少女小渔》、《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扶桑》、《白蛇?橙血》、《人寰?草鞋权贵》、《波西米亚楼》、《也是亚当,也是夏娃》、《无出路咖啡馆》等。
  如果你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也许你会由衷地羡慕严歌苓。
  因为她有这些:
天赋、才华、机遇和勇气。她还有传奇,白手起家,勤奋刻苦,与失眠作斗争,成为著名作家,美满地嫁了一个美国外交官,由她编剧的电影《少女小渔》获“亚太地区国际电视节最佳影片奖”,与陈冲合作的电影《天浴》获台湾金马奖七项大奖并独得编剧奖,如同玛格丽特?杜拉、阿仑?罗勃格里叶,在文学和电影界双栖。“用英文写小说,进入美国正规商业出版渠道的中国作家”,“芝加哥艺术学院文学系一百多年历史上惟一的东方人”,“为好莱坞编剧的中国女人”,“出使非洲的外交官夫人”——像足了一个女性励志故事,还夹杂了东方的传奇色彩。你再想想同样是嫁给美国人的张爱玲,她的狭小公寓,她的黯然和萧索,这时候你会觉得严歌苓像一台永不停息的发动机,自强不息地唱着生产之歌。
  如果你这么想,严歌苓或许会暗自偷笑。但她依然会耐心回答你的问题,满足你对故事的好奇心。很快地,她的私人故事尽人皆知。她知道媒体要什么,她就坦然地给了。可是当你真心讨论她的新作《第九个寡妇》,谈及她私心里喜欢的那个不合时宜,那个疯疯癫癫、口无遮拦、浑不吝,又天真而充满仁爱之心和爱欲的王葡萄,王寡妇——她也会由衷欣喜起来。是的,严歌苓,一名作家,依然热切希望大家关注她的小说,而不仅仅是她本人。当作品刚刚完成(她用铅笔写作,而不是电脑输入),她快活似小神仙。因为她写了一个“中原离奇大案”,童养媳、小寡妇王葡萄把在土改镇压中被判枪决的公公偷偷背回了家,藏在红薯窖里二十多年,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运动,爱过了一个又一个正当年的男人——天哪,离奇、耸人听闻,无非政治风云、男女之事。小说家们真是生而逢时,在中国这么一片风云跌宕的广袤的农村大地上,到处充斥着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美吃惊的离奇故事。严歌苓能有什么新意吗?还有人很好笑地问,第九个寡妇?其他的八个呢?再说了,一个寡妇——我们恣肆汪洋的现代文学史上缺过寡妇吗?你想想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喋喋不休的怨尤,她太中国;你想想林语堂《红牡丹》里那个完全不守妇道,自由奔放的年轻寡妇,她太西方;你再想想当代的男性作家们,苏童、格非、余华、莫言,每个著名作家都写过寡妇(不知为什么,男人们都太容易夭折了),还不止一次,你还会对一个寡妇有着好奇心吗?但是,严歌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理所应当,统统不是。她给了她笔下的寡妇那么多的血肉、音容举止,那么多的生命力,那么多的无知无觉。苦难、委屈是一个方面,她更要给她的是那么多的体恤和爱惜。庞大的政治运动成了过场的边锣,欢乐和羞耻奏响生命的和声。而且很重要的是,这还是一个拥有太多幽默感、让人忍俊不禁的寡妇,像蒙昧少女一样天真无知,像地母一样隐忍、迟钝和浑然。当她咀嚼消化了磨难,慢慢老去,你的忧伤也涌上心头。在热闹的故事里,严歌苓悄然完成了对悲剧的塑造。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文学史上的寡妇,完全由严歌苓发明创造,独此一家,把一个貌似骇人的故事讲得合情合理,肌理细腻。她才华横溢,幽默感随处可见,但她并不跳出来宣扬大仁大义,或者爱与忧伤。她机警地删除了所有疑似煽情的句子——激情如此充沛,想像力在飞翔,却又如此克制、胸有成竹,卓有成效。你想想,她能不沾沾自喜吗?“其实我很有幽默感”,“我先生也觉得我有幽默感”,当她干巴巴地“自诩”时,你并不容易感受到,但是——这是真的,至少在作品里她是这样的。
  她这样爱惜着她笔下的女性,从少女小渔到扶桑到王葡萄,她们都是性感的,熠熠生辉。卑微又高尚,沉重又轻灵。肉体如此丰满,灵魂又为何物?与其说是苦难,不如说是欢喜,虽然被践踏,但面对丑恶和暴力,依然有着尊严、宽恕和悲天悯人。她这么关照、爱惜着她们。你以为她是女性主义,其实不然。她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她没有向男人要求过什么。“他们那种女权主义者很傻的”,“‘我就要和男人一样’是没有意思的,女人还是要去找老公,还是要去建立家庭。”女人在性这个问题上,是接纳体,是客体,是阴柔的,但不是软弱的。她自然而然,几乎是本能地把生活哲学用到了作品里。
  她写过一切不合理的、非常态的、边缘的人物:
抢劫犯、同性恋、失眠症患者、移民假婚者、身处异邦的东方名妓。几乎是危言耸听的故事,最后她都令它们合理化了,变得可信。她举例子,卡夫卡的《变形记》,以及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荒谬绝伦的故事,作家却把感受变得真切起来。
  在美国
  12岁到西藏当兵,见过大川大河,高原冰峰;经历“文革”,目睹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扭曲;20岁的时候当过战地记者,观望了对越南的自卫还击战,死亡在身边频繁发生;25岁退伍时已经是军旅作家。对于写作她优越感十足,“因为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专业作家还是很少的”,“不用上班,就在家里写作”。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分获十年优秀军事长篇小说奖、《解放军报》最佳军版图书奖等。一切开始顺利起来。直到美国新闻总署邀请她去访问美国,参观当时的美国青年作家创作中心,看到艺术基金会对艺术家进行支持,她动了心。
  “前几年我还在说,我的理想是能够做一个基金会的‘瘪三’。”在美国,那些专门吃基金会的人叫“瘪三”,每年有个4—5万美金,生活还是比较优越的,还有100%的自由。“这样看起来,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是很理想吗?”
  “从美国回来以后就拿了一本《美国600所大学》,反复权衡,找到几个学校,我想我可以去考:
一个就是芝加哥的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没有写托福分数,没有打算收外国学生),希望把你的作品寄过去看看,然后写一个self
statement;还有一个是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中文系,可以拿到奖学金,而前者因为是私人的学院,所以比较难拿奖学金;还有一个是康奈尔大学中文系,也给奖学金的。而我去美国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学校的录取,还因为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开了一个20世纪战争文学研讨会,正好我的作品《雌性的草地》刚刚出来,我就寄过去了。结果会议并没有开成,但他们对我的书印象很好,后来就邀请我到美国去了。”
  她是30岁才开始学英语,从零开始,天天抱着《新概念英语》,在国内,坐在父亲的自行车背后也在背单词。在美国的英语强化班学习,GRE成绩才530分,还没有进去的时候分数高。带去的钱已经快花光了,怎么办?她听说在芝加哥、底特律、水牛城有考试,“就豁出去了,把剩下的一点钱都买了机票,飞来飞去,一个月之内把成绩考出来了。几乎是奇迹”。也许是幸运,也许是因为破釜沉舟,她没有退路了,反而勇往直前。
  “芝加哥艺术学院给了奖学金,当时最大的挑战,是和美国的同班同学一起写作。”这几乎不可能,但她异常勤奋,居然做到了。“当时我们上拉丁文学课,老师是阿根廷人,我们都要被他弄死了,每个课有75
page要完成,量非常大。”反正她从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就开始失眠,又精力旺盛,老师要求写三页,她会写到六页。军阀主义式的老师让同学们都受不了,纷纷退课,她没有,硬撑着。她还要付房租,她利用假期,到餐馆去打工,还做过临时保姆、老人看护等。俏丽的中国女侍者,脸庞尖尖,“打一整天的工,然后晚上回来还跑咖啡馆喝咖啡,和人聊天,再回到家,再吃安眠药睡觉,几个小时后起来,亢奋地进行一天的活动”。因为超人的勤奋,她是教授的“宠物”。“我连着两年都是outstanding
student。”她一定要这么强势,却说自己是“蔫儿强”。她终于又开始勃发写长篇的激情。苛刻的学院生活,让她脱胎换骨,受益终身。这样强悍的生存哲学也注入了《第九个寡妇》中。
  谈谈爱情。她的前夫是作家李准的儿子李克威,后者也写小说。严歌苓有过长期的失眠,最长的时候竟然失眠30多天。“脑子昏昏沉沉的,看到人也是,‘嗖’一声忽然冲过来的样子。不能见光,在黑暗里一直要憋着想事情。白天也要拉上窗帘,肌肉一直是抽紧的,很痛。现在一失眠还是浑身痛。更不能和别人讲话,别人说,你又没有睡?我就会马上哭出来,特委屈,好像天下人都抛弃了我一样。”有时李克威醒来,发现她还没有睡着,就给她念二十四史,或好言安慰。她却不忍心,与他分了房间。“我不活,他总要活吧?”
  失眠是因为抑郁的痼疾。她的祖父是留美的博士、教授和作家,人有些孤高。后来祖父自杀。“文革”期间,祖母决定烧掉家中的藏书。她趁着烧掉之前飞快地读书,竟是读得生离死别。
  还有呢?年少时期一场爱情的高烧。15岁爱上军中30岁的军官。他却出卖了她,不肯担当这个责任。于是她成了不道德的诱惑者,众矢之的,被批斗,被唾骂。她是美丽孤高的少女,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背叛。年纪轻轻就知道了绝望,知道了人性的大恶。她想过死,却终于活下来。
  1989年,夫妻都出了国,严歌苓去了美国,而李克威去了澳大利亚。“我感到了孤独,一种很决然的孤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后来两人离异。
  接着是美国外交官劳伦斯的出现,两人热恋。严歌苓来自“共产主义国家”,当过13年兵,美国联邦调查局屡次对她进行盘查,甚至让她接受测谎。美国国务院的劳伦斯原本前途无量,即将被派往他最喜爱的国家罗马,但热恋中的人是不顾一切的,他不能容忍别人对恋人的冒犯,愤然辞职。她便嫁了他。1992年,她像候鸟一样,春天飞到芝加哥上课,夏天飞回旧金山写作。就在那个时候,她创作力旺盛,要写“傲视天下”的小说,“要让所有的委屈都得到安抚”。《少女小渔》的剧本令人耳目一新。爱情成全了创作,并非她一个人的先例。
  关于女人的爱,张爱玲有过叹息:“在尘埃里要开出花来。”诗人翟永明有过歌咏的诗:“我是最好的女人。”而严歌苓则说:“是的,我很会爱,我天性浪漫。”
  好几年前,作家麦琪因为读着《白蛇》,惊为天人,愤愤不平地说:“严歌苓不红,简直天理难容。”“她的作品不是大路货……需假以时日,等候知音。”
  如何评述、衡量才华?余秋雨进入福布斯,郭敬明进入福布斯,韩寒在博客上因为骂架大出风头。今年春天,安妮宝贝的《莲花》号称起印50万,余华的《兄弟》据说已经发行46万册,而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只起印了1万册,对比悬殊。
  “王葡萄可能是我的原型”
  吴虹飞: 您在《第九个寡妇》中塑造了王葡萄这个形象,有的评论家从您的文字中读出了“地母”的形象,您自己在创作时是否有这个意识?
  严歌苓:
我没有这个意识,我不知道我在塑造一个什么形象,我只是在塑造一个有血有肉、有肤色、有温度、立体的形象,越浑圆越好。我不在意别人看到了什么,张三看到了地母就是地母,李四看到了破鞋就是破鞋,但她是一个独有的人物形象,她一定要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吴虹飞:
您的小说让人觉得您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是天生浪漫、精致的人,但是这样的人通常却相当的脆弱。
  严歌苓: 是的。所以我会羡慕像王葡萄这样的人,她有类似的冲动,但是她不分析,王葡萄可能是我的原型吧。吴虹飞:
面对中国这么多的政治事件,您提起来是有意为之吗?
  严歌苓:
我是有意识,但并非刻意,只是想写出历史中颠覆又颠覆的一种状态。我的故事发生在1949年以后,讲的动乱都是带有中国特色的动乱,是思想的动乱,是概念的动乱。我描述的王葡萄是这样的一种人,她面对任何历史事件都无动于衷,因为任何人或者任何运动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她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是女人“野蛮”的天性发挥了作用,看到受伤的或者濒死的人都会去救护。都是生命啊,她的敌我观念没有那么强。关于天地人伦,她有自己的哲学观和道德观,但她自己是不能意识到的。吴虹飞:
您是怎么准备这部小说的素材的?
  严歌苓:
我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虽然住的时间不长。我在李准家呆了八年,他们不断在讲这些农村的事情。后来我还采访了李准的夫人,去了玉溪农村,第一次住了一个星期,第二次住了两个星期,听当地的村民介绍情况。他们带着我到各家去串门。我当时扎着个马尾巴,在田间跑步锻炼身体。吴虹飞:
您在1990年代的创作灵感,是否得益于中西方之间语境的强行切换?
  严歌苓:
我觉得是这个道理,语言环境文化的变化会使得一个敏感的人变得非常敏感。潜台词会在心中一直思考,一直涌动,嘴巴表达的有限反而造就了内心活动的极其丰富。既然口上说不完,那么心里就会停不下来。那个时候,想像力真的在飞翔。
  创造是一个极大的苦、极大的乐的事情,只有创作才会唤起这种状态,但是这种状态又会对抑郁病影响很大,会很焦虑,没完没了地去想事情。
  后来创作都变成了生理需求,一天不创作我一天就不舒服。吴虹飞: 我觉得您写小说的基本功很扎实,语言感也很好,很会讲故事。
  严歌苓:
我对基本功还是看得很重的,有了基本功才能不失控。很多作家写着写着就失控了,在中国好像还比较鼓励这种特失控的写法。但小说是理性的,不能滥情或者失控。吴虹飞:
您写的人物会不会都融合了自己的影子?
  严歌苓:
每个人物都混进了我自己的影子,但又不同于我,王葡萄和我一样很慷慨,却又比我计较。我从来不会计较别人怎么做,反而豁达得像个男性。我曾经问我老公,你在我身上学到了什么。他说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个词:
慷慨。我的哲学就是: 有钱大家花。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觉得难舍难分。
  万方: 父亲曹禺
  万方,1952年生于北京,其父是著名剧作家曹禺。
  “文化大革命”时期万方到东北插队,后加入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任创作员,1979年转业回北京。
  20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小说,同时创作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本。主要小说有《明明白白》、《幸福派》、《香气迷人》、《和天使一起飞》、《没有子弹》等,主要电影作品有《日出》、《黑眼睛》,电视作品有《空镜子》、《走过幸福》等。
  看戏
  儿时记忆最深刻的是,爸爸妈妈经常夜里很晚才回来。我就知道他们看戏去了。我和妹妹趴在窗户上,对着院子的大门——那是一个门洞,晚上关着,一片漆黑。“吱呀”一声门洞亮了,是街上的街灯照了进来,以为是他们回来了,一看不是,一看又不是,最后终于到了很晚的时候,是他们回来了。
  他们总是很兴奋,等我大了才知道,如果你看了一出好戏,就会非常兴奋、激动——那是从舞台带回来的。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带我去人艺看戏,《雷雨》。我完全不明白讲什么,只记得第三幕的时候电闪雷鸣,我就吓哭了。爸爸赶快把我抱出去,怕影响别人。到我再大一点,他就带我到后台,去看闪电霹雳怎么做的,那个大阳铁板一晃,就是闪电;在芭蕉扇上缀了好多小珠子,摇呀摇,那声音就跟真的雨声一样。那时虽然并不懂得戏剧的内容,但是那种舞台的神奇和美丽,就慢慢渗入心里了。
  那时也看了一些洋戏,如莫里哀的《太太学堂》,还有传统戏《芦花记》,讲的是一个后妈虐待孩子,把芦花当棉花做棉袄,孩子冻得要命。当时我哭得特别伤心,父亲也不哄我。大概是他觉得,小姑娘可以受到戏剧的感染,他心里可能会觉得很好吧。
  父亲
  我爷爷是宣化的镇守史,在吴佩孚手下做官。他留过日,会做古诗。父亲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死了,继母虽然对他很好,但他从小就觉得自己
  是一个孤儿。我爷爷奶奶抽大烟,父亲回家的时候,家里是死寂的,所以他的童年是黯淡的,容易感觉到哀伤。十岁的时候,有人在城墙上吹号,他就会流眼泪。他的内心太丰富了,又不能让外人了解。
  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骨子里非常感性,对所有的人都很真诚。他是纯粹的艺术家的性格。他不强求孩子做什么,也不要求孩子苦读书。他只是去爱孩子。我记得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有一次,他太生气了,把我拎起来往床上一扔,也就这样了。我还小,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就冲着父亲嚷:“你打人,你共产党员你还打人!”我父亲还特得意,说我那么小就懂得反驳了。
  虽然很小就知道父亲是很优秀的剧作家,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任何不同,这可能和父亲的一种灌输有关。我是和中央戏剧学院宿舍里的小伙伴一起长大的。小学的同学,有许多是胡同里的孩子。我们一起跳皮筋,皮筋一头拴在海棠树上,一头拴在柱子上。父亲的书房窗子开着,一扭头就可以看到他。孩子的喧闹有时影响到他,但他从来没有生气。
  父亲是一个有福的人。他结了三次婚,他的夫人都对他很好,因为他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
  他第一个妻子可能是性格不大合适,就离婚了。然后和我母亲结婚。我母亲本名叫邓译生,后来父亲帮她把名字改成了方瑞。她是一个医生的女儿,从小身体不好,上学读书,画国画。吴祖光说过,我母亲是最后一个大家闺秀,气质优雅。我的小学同学说,你妈妈说话总是慢慢的,轻轻的。她身体不好,总是各处疼,非常瘦,衰弱。母亲在1974年“文革”中患病去世。我一直不能够了解我母亲,没有机会在她身边照顾她,一直到她去世。所以我到现在,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意思却都是同一个,就是梦到我母亲忽然不见了,我到处去找她,我就一直在梦里去找她。我记得我放学回家,我说,妈,你给我倒一杯水,可是她连水都倒不了。我现在想起来,总是很后悔很难过。我爸爸去世那么多年,我也梦见他,但是梦见都是好的,因为他走的时候,一直被照顾着,他走得很平静。
  父亲是一个天才,可是到了晚年他非常痛苦。这个痛苦就是写不出东西来了。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一直被告知是要不得的,是要被改造的,从他们的思想、情感,甚至到身体。
  “文革”之前,父亲代表中国作家参加了亚非作家会议。回来后“文革”就开始了,他被当成“臭老九”,抓到了牛棚里,送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农场去劳动。他睡在大通铺上。每个礼拜六我看着他头上戴着白毛巾,推着自行车走进家门。他曾经在首都剧场传达室看门,有日本外宾来了,他们因为看过父亲的剧,很惊讶,居然一个著名的剧作家在看大门。后来就安排在史家胡同的北京人艺宿舍,那就没有人可以看见了。那时父亲对街上那些扫大街的呀,送煤球的呀,是真心地羡慕。他觉得要是自己不识字,就可以每天安稳地回家,过安全的日子了。而在“文革”中,他被审查,关起来批斗,不知道自己随时会被抓到哪里去。
  我是一个“黑五类”的孩子,上学的时候连教室都不能进,不能说话,就只能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心里很痛苦,很不甘心,我为什么就是一个坏蛋,就是比谁都不如呢?
  北京人艺在灯市口有一个楼,大门写着大字报,什么“打倒曹禺反动学术权威”啦,我最怕那个红色的大叉,真是触目惊心。从来不想路过那里,也不敢看,尤其是和同学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文革”后他也恢复了名誉,但生命力和创造性被摧残了。到了很大的岁数,他还有一个小本,他时刻在记录一些他听到的有意思的话。他还教我用活页本来记,这样可以分类。
  他非常想写,但是写不出来。这是一代人的悲剧,比如巴金,比如沈从文,钱钟书啊等等。老舍索性就自杀了。痛苦就像针一样,扎进他们的身体。
  父亲的弱点是,他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去参加一些会,回来心情不好,很懊悔,可是下一次,他还是要去。在很多场合,他不能说真心话,可能要说违心的话,这都加剧他的痛苦。
  晚年的时候他一直看托尔斯泰书信,他说,托尔斯泰那么老了还出走,我也要走的。他一直有神经官能症,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吃了安眠药,放松了之后,他躺下来,放松了,想得更多,他的脑子像一个陀螺。他就说,小方子,你来呀。他就不停地跟我讲,他因为写不出东西来,心里有多么难受。他加倍地体味人生,反复地咀嚼痛苦,这对创作是好的,但对一个活着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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