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开阔、慷慨,每天充满创新精神。美国人的自豪是可以理解的。几年来往返穿梭于美国、欧洲、日本,我才发现,原来欧洲人和日本人也那么羡慕美国人。在慕尼黑麦克父母举办的任何一次宴会上,只要老警官一说:“我儿子媳妇从纽约来,从曼哈顿来!”换来的就立即是一片全场肃静,和一个个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什么别的目光。在东京,只要你一用美式英语问路,立即就有许多人围上来热情地为你指路,有的还跟着你送出好远。1991年,当美日因为贸易逆差而打起一场各方激发民族情绪、有声有色的“贸易战”时,当东京电视中主播人询问一百多位日本人,如果他们能够选择的话,他们宁愿做日本人呢?还是做美国人?结果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日本人举起手,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宁愿做美国人。
欧洲人把我当美国人也好,日本人把我当美国人也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地地道道中国魂。随便我脑子里产生出一个什么主意,或者一个什么念头,最后总是不知不觉地和中国联系起来。
既然我用我手中的中国产品,打开了美国社会的高档市场——像“Lord & Taylor”、像“Saks Ei eth”、“Bloomingdale’s”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去打开价格比美国昂贵得多的欧洲市场呢?欧洲人可以不相信中国的产品,可是欧洲人相信美国的橱窗啊!为什么不把那些陈列在第五大道上漂亮橱窗中的中国产品,拿到欧洲去推销呢?
打开欧洲市场!——在欧洲我下了这个决心。
我首先做的是抽纱窗帘。
在德国,无论在哪个城市,柏林、慕尼黑、法兰克福、科隆、波恩、纽伦堡,随便你走到哪里,抬头一看,总是见到每家明净如新的玻璃窗前,种植着色彩鲜艳的窗台小花。你无法看到室内,因为所有的玻璃窗上,不论是二十层楼也好,二层楼也好,全部千篇一律地挂上一层白色——绝对是白色的、细质透明抽纱窗帘。甚至你到饭店,到高级酒店或周末酒吧,你也会发现同样的情景——每个窗子都是一样的。全德国的窗子都挂着白色的抽纱窗帘,简直可以编成一首爱国歌曲了。麦克说:那是“德国居民的传统”,阳光可以射进抽纱窗帘,陌生人的眼睛却不会透过。在房间里又有一种明亮舒适洁净的感觉。不用说,这些花案各异、质地相同的抽纱窗帘,每一幅的价格都要比美国高好几倍,更不要讲与中国同类窗帘的价格相比了。问题是:怎么去找一家愿意进口中国抽纱窗帘的德国进口商?
我隐隐中充满了兴奋:千家万户的窗口啊!而且德国人爱干净,每年都要换一幅窗帘。能够用一半的价格买一幅同样精致的窗帘,人们是不会注意窗帘后面小角落里那个“Made in China”的小标签的,如果中国产品能打入这个市场,该有多么巨大的潜力可挖!
我在休假的旅游中去了慕尼黑图书馆,查找抽纱工艺的厂商和进口商。和麦克结婚后,我只学会了一些日常德语口语,做生意是根本不行的。我手中拿着德英字典,一家家地先翻德国厂商,翻出德语介绍后,立即用英语字典对照。遇到一些十分专业化的名词,再翻开英汉字典查中文。这样整整搞了几天,我整理出一份英文的德国抽纱窗帘进口商名单。接下来就是给德国进口商打电话,我首先总是用德语问一声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在纽约曼哈顿的JME公司,然后一转即换上英语,如果对方进口商表示不懂英语,那么我说声对不起,客气地将电话挂掉。不懂英语我是无法打交道的,特别是今后传真函电中都要用英语,我的电脑中没有德语和法语贸易系统。幸亏德国教育程度很高,做生意的商人几乎都懂英语,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那些德国商人一开始都惊讶地说:“什么?中国窗帘?……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把中国窗帘从美国运来吗?”我要了传真号码,立即就把我拍下的那些第五大道橱窗中的不同产品及漂亮昂贵的名牌标价传真过去。“从第五大道运来!”我在电话中说,“或者从中国运来,都是一样的!……美国市场上已经有无数的中国产品,为什么德国人就不能学一学美国人呢?”
那些德国商看来从未与中国人打过交道,现在是该他们搞一下开放政策和经济改革了。
汉堡的窗帘商诺比尔先生给了我一块样品:“让中国打出同样花案,同样质地的样品来,如果合格,我就下定单!”德国商人讲话一板一眼。他讲他早就听说中国什么都能做,而且价格便宜,但是做出的东西老是走样。我刻不容缓地将这片样品放进国际快邮信封,加上我几张大纸的详细解释、图案整体描绘,全部寄给中国抽纱进出口公司。中国的手工抽纱是全世界有名的,第五大道橱窗中一块中国手工抽绣的精致女帕,要卖到20多块美元!可是西德窗帘全部要求机绣。而窗帘的图案仅是各种不同的细部,自成一体的图案、对角图案、花边、网眼镶饰就有二十多种!
我当然不能在汉堡等回样,我的曼哈顿的客户每天都在找我。我的一个美国客户、第五大道上家族相传的殷商,每次看到我要去欧洲,或者回中国大陆,总是拿出一张10美元,折叠成小三角状,往我口袋里一塞:“快去快来!回来后把这钱给你看到的第一个街头穷人,上帝会保佑你一路顺风的!”我的那些曼哈顿客户的白发苍苍的总裁们,总是那么慈祥地对待我,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可有时也会暴跳如雷,特别是质量出了问题,或者是交货晚了的时候。不过到头来那些老头子们总是说:“那不是你的错,朱莉亚,我们要找他们好好算帐!”帐一笔笔地算,生意还是一笔笔照做,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产品的巨大魅力。从1987年到1991年,短短五年间,中国大陆产品的质量、包装简直可以和台湾、南韩甚至日本的产品不相上下了!我亲眼看着随着贸易的不断增长,产品已经向越来越高的档次迈进。我到了一个美国朋友家,她打开衣橱,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冬秋服、鸭绒衣,有60%是MadeinChina而且有的是从Macy’s、Bloomingdale’s高档商店买的。现在那位德国商诺比尔要我打样,我也信心十足。可是当我回到纽约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样品,完全愣住了!这是什么样的样品啊!粗糙的花纹图案,面料像台布,与我手中那剪下一半的客户小样相比,除了窗纱图案是一模一样的之外,整个质量和外观相差万里。国内的信函说:“我们需要进口设备,如果用先进机绣设备代替我们60年代的国内老化机器,我们一定能拿出让德国人满意的东西。”这家公司的总经理也来了信,说许多美国欧洲的类似品种定单不能接,关键是没有一套好机器。他委托我公司为他们与德国厂商协商,能不能向他们购买一套抽纱机绣设备。
进出口公司,不仅要做出口——把中国的产品献给美国、欧洲,也要做进口——将西方国家的先进设备引进到中国去。于是我立即根据在慕尼黑整理出来的电脑记录找到了一家抽纱机械公司。这家公司有二百多年历史,技术每年更新,但他们的报价把国内总经理吓得一个星期没有回电:一套设备要三千万美元!“这不是卖一台机器!”德国厂商强调说,这等于是卖一家工厂给你!全套设备,从电脑图案设计系统到成品工序、机器上的每一根钉子,每一套不同图案的模具,都是你的!……瑞士是向我们买的,西班牙也是向我们买的,都是这个价格!”
国内对价格望而生畏。
国内虽然买不起,我还是不甘心,不久后我收到了一份法兰克福国际机械博览会的邀请,我毫不犹豫地动身了。果然,在那个博览会上,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法兰克福的一家中型抽纱厂因竞争激烈,负债累累,要倒闭了!厂方正在拍卖机械设备和生产流水线,并在博览会贴出了广告!我一看,认为时机大好,一向讲究质量的德国人即使工厂倒闭,但机械设备仍然是第一流的。我一面给国内拍去电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问他们是否准备买“二手货”,一面又在当天赶到法兰克福这家名为赛特的工厂,果然不出意料,整个流水线加设备技术才卖500万美元不到!可是同时我又大吃一惊:原来科威特的抽纱商已经在那里抢先一步,排上了队!
我从法兰克福给国内抽纱总经理(分公司)打了电话,详细汇报了这个“十万火急”的战情,问国内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拍板拿下。而国内公司为了今后能每年挣几千万美元到上亿美元,一听说能500万美元买下一个工厂,立即雀跃,连夜开会。每隔几小时我去一次电话,那一夜在法兰克福希尔顿饭店,花了几百美元的电话费。第二天一大早,国内拍板了,让我——JME公司作为国内代理,立即拍下板,并且由国内立即电汇10%的押金,抢在科威特的抽纱商前面!
当天我跑到赛特公司,向即将退位的总裁出示了国内传真过来的购买意向书,并告诉他我们可以立即支付10%—50万美元的押金,可是他的回答又让我大吃一惊:科威科人已经付了20%的押金!
看来全部完蛋了。我突然问:“他们和你签合同了没有?”“没有,”赛特老板讲,“他们昨天都飞回国去了,去带他们的人来看设备,检验生产系统。”
“那好啊!”我叫了起来,“我这10%押金先放下。谁先到,谁先签合同,这个工厂就是谁的,行吗?”
赛特老板指着他的文件说:“我们以签合同为准,签不了合同,押金一分也不要,全部退还。”
我真恨不得当天飞回国内,在第二天把国内的验货小组拉到德国来。但我必须在这里守住阵地,如果我们的人马能在一周内到,验货签字,那么这个工厂就是我们的了!以后抽纱窗帘就可以如大江东去,一泻万里地发展起来!
国内接到我的电话后,立即获得了当地外经贸委的批准。小组五个成员——外经副主任、抽纱经理、技术专家、工厂厂长和翻译拿着我在法兰克福发的商务邀请信,风风火火地赶着办签证、领外汇,匆匆忙忙整理了材料,就登上了飞往东京,再由东京转法兰克福的班机!
这下可把我忙坏了,我将在谈判中担任主角——因为我是代理,可机械的许多名词我还说不上来——我一直搞轻纺工艺进出口,机械还是第一次接手。48小时中我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困极了就不断地喝浓咖啡。我把工厂拿来的机械图纸铺满了希尔顿饭店我的客房的地板,在笔记本上用英、德文写下各种数据和纺织机经纬度参考指数,再对照美国的、瑞士的类似产品的说明书,分门别类地归纳出哪些是过了时的、一般化的机械设备;哪些是80至90年代适应新市场的现代设备。德国人要价500万美元虽然不高,但是也许我们还可以再杀价。为了使我的谈判对手更重视我们,我还和汉堡抽纱商诺比尔先生通了电话,我向他讲了我们打算买赛特公司的设备,再生产高质抽纱窗帘供应给他的计划。他一听大为起劲,用德国的设备、中国的人工,不是能给他带来加倍的利润吗?而且他对中国的抽纱基础很有信心。当他看到我给他带去的那块打进美国第五大道橱窗的20美元一块的抽纱女帕时,他曾拍着大腿叫好,并问我要不要带一套设备去中国投资开工厂。现在中国人自己来买设备了!连他投资办厂都不用了,他只要下定单就够了!现在他协助我谈判,他搞抽纱窗帘已三十多年,对机械部分了解得比自己的家当还要清楚,于是他成了我不用一分钱雇来的义务技术顾问。我的谈判阵容是强大的:中方五人小组,我,诺比尔先生。
中方小组刚下了飞机,我们就直奔赛特公司,我们商定了一个方案:一、一定要买下,赛特的名誉在欧洲市场一直不错;二、要杀价,争取杀到400万!
谈判室像一条密封舱的船。谈判室中全是男人,就我一个女的,男人们香烟一支接着一支把我熏得够呛。整整8个小时,从流水线上最微小的细节——工人机绣时用的高低椅,直到大机器中每一个精确的数据,反复核查,翻阅赛特过去几十年的有关工艺历史档案、赛特购买的机械的厂方证明、出厂证书、耗损指数……从每一个小节上着眼,最后都归纳到原点:压价。我看到坐在面前的赛特老板面色镇静,从容应战,他还有科威特做后盾,他恨不能再涨点价才好。他那暗蓝色的血脉在白皙的手背上跳动着,抖落了烟蒂,捏灭,再吸一根。他没有想到中国人这么难对付,可是有他过去的老顾客——诺比尔先生在场,使他在心理上对面前的谈判对手稍增敬意:毕竟,他想让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好点的“娘家”啊。他在谈判中有时几乎要——落下眼泪,他对每一部机器都像对儿女一样有着浓厚的感情,从25岁到65岁,它们伴随他——这个老抽纱生产商走过了一生的旅程,现在他面对静穆的晚年,他要和儿女们告别了。我把在希尔顿饭店准备了两天两夜的一套耗损资料放在他面前,说:“400万!我们只能出400万美元,这是您应当得到的最高价钱了……您可以把机器卖给科威特人,但您的机器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我们买去,您仍然会在德国的商店中看到它们制造出的产品!……而且,中国方面三个月之内全部付完现金!”诺比尔先生也大力鼓劲:“我马上就下定单!让那些挤垮你的人看看,你的产品还在这里!还在市场上!还在千家万户的窗台上!”
到工厂检验回来后,赛特老板收到了科威特商的加急电报,告诉他班机第二天到法兰克福。他看了一下电报,把它扔在一边:“定了!卖给中国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我们立即乘上轿车,和赛特老板一起上法兰克福律师事务所,于当天签下了全部合同。
正在大家举杯欢庆这场鏖战成功时,一个消息把我们震懵了:中国驻西德大使馆商务处转告我们:由于1989年政治上的缘故,外汇一律冻结。
在国内经常是这样,一个文件下来说冻结就冻结,买一套设备要打几十个图章,只要一个图章“冻结”,就全部冻结。我的上帝!我们的心血全部完了,那个科威特人已把一大群穿着白色中东沙漠长袍的长老带来!五人小组带队的外经贸委副主任让我们绝对保密,不要对赛特透露半点风声。“我们已签合同,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他说,“实在不能解冻,到那时再通知他也不晚。”
五人小组飞回国后,在外经贸委副主任的斡旋之下,这400万美元终于在100多天后“解了冻”。又过了100天,全部工厂设备顺利运到中国!
1991年我回国参加春交会。随便走进哪一家大工厂,都有从西德、瑞士、日本、美国或奥地利进口的先进设备。这些机械、这些设备就是像这样一台一台,如同把一个个外国女儿改嫁一样引进到中国婆家来的!中国的高档抽纱窗帘如今已遍布美国和欧洲市场,甚至连法兰克福希尔顿大饭店也换上了“Made in China”的白色柔软细质抽纱窗帘!有位欧洲商人说:“中国的手指在梳理世界”。是的,在中国的手指下,将有千万朵绚烂的“Madein China”之花在世界各个角落催生开放!在国际市场上,香港、日本、台湾的今天就是中国大陆的明天!
与美国相比,欧洲无论是伦敦、巴黎还是柏林,总是被满天阴霾、阴雨绵绵所笼罩,一年中阴天雨天大大多于晴天。而美国则一年四季阳光灿烂,下雨或下雪,不出24小时,阳光就出来扫除阴霾,美好调顺的气候带来一片绿草如茵的美洲大地。据1991年美国报刊报道:加拿大野雁每年总会依循一定路线,南北迁徙,可是近来它们突然开窍了,竟然有愈来愈多的雁群在迁徙途中择良而栖,不再做徒劳奔命。据估计,目前至少有十三万只加拿大大雁在美国境内落户不走。而且这批偷渡客眼光倒很高,经常栖息在湖光山色、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聒噪的叫声常让打高尔夫球的美国人心神不宁,打不准球。有些加拿大雁群则定居在有水源、河流的公园绿地,附近的居民以鞭炮驱赶。但加拿大野雁太热爱这片新大陆,过不了几天又飞回来了——反正不要“绿卡”,这些野雁的下一代,按照法律就是出生在美国的“美国公民”了。大雁尚且如此,何况人呢?有位老人春天往后院里撒了把种子,说:“其余的事托上帝来关照”。结果到了秋天竟瓜果满园!美国的土壤肥沃得出油。在美国偏僻的乡村,处处可以看到小河环绕、绿草如茵、开阔怡人的高尔夫球场。美国人爱在晴朗的天空下打高尔夫球,并以当今副总统丹·奎尔最著名。现在,正是美国总统大选年间,前几天《国家询问报》在全美五个大城市各选了男女共100个选民,问他们:“如果布什总统遭意外违和,暂时不能执政,你希望由谁暂代?副总统奎尔,或者是第一夫人芭芭拉?”结果百分之八十一的美国人说宁可让布什夫人芭芭拉接掌国政。46岁的芝加哥教师哈佛坎说:“只要奎尔继续打他的高尔夫,世界就会更安全。”
在和煦的阳光下打高尔夫球,或是野餐,或是聚会游戏,使生性开朗的美国人感到穿得越简单越好,越舒服越好,越随便越好,越是来自纯质自然的面料越被封王称冠。在这种市场导向下,沙洗丝绸应运而生。所谓“SandWash”(沙洗),即是将真丝通过化学浆洗处理,使丝绸在化学柔和作用下变得如细质棉布一样柔软,而不再是传统的细腻如丝、滑溜溜的触摸感,并且可以随时用手或机器洗涤。当丝绸成了像棉布一样即随和、又高贵舒适的成衣面料时,全美国的消费者们把双手都伸向了中国大陆:“沙洗丝!我要沙洗丝背心!”“我要沙洗丝裙子!”“我要沙洗丝夹克衫!”全世界的丝绸,几乎都来自中国啊!
可是当美国人穿着桔红色的沙洗背心开着跑车在阳光下奔驰时,欧洲人还穿着传统古典的长裙、撑着把伞在细雨中赶路。欧洲人穿得不随便,花得也不随便。一件真丝裙要卖100美元以上,普通百姓连碰都不碰。而在美国,一件沙洗夏日衫只卖15美元,中国的出厂价呢?只有八九美元!
我动员我的客户,名牌TAHAYI公司上阵,去打开欧洲人的概念,用TAHAYI的名牌威望,用TAHAYI的时装模特表演,用TAHAYI的推销人员,一句话,用TAHAYI的力量,来打开中国大陆沙洗丝绸服装的欧洲市场!
1989年我公司又将另一项产品——Bandanna(大尺寸的印花围巾)推向美国和欧洲市场。
纽约曼哈顿。我喜欢把客厅布置成既具有西方现代艺术色彩,又有东方传统艺术风格的“东西混合式”。玻璃橱中是一尊罗丹《思》的塑像,面对中央公园的窗前放着优雅清新的仿明代古瓷花瓶。麦克和我各有自己的书房和电脑激光打印机,这样不管在办公室或者是在家里,我都可以照样工作。我喜欢室内设计,我也喜欢设计自己的真丝裙衫。但是,当第五大道SHI-MA’S公司的艾伦老板将一块1C4大小的Bandanna图案放在我面前,让我去完成设计并且要向中国订五万打时,在那个时刻,我却完全不知所措。
这些美国客户为了省钱,也为了试试中国的本事,他们常常会扔给你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半截羊毛围巾,一只剪口的织袜,从手套上裁剪下来的一只手指……现在他们交给我这样一个完全不成型的Bandanna,只有1C4手绘的图案,或者说是图案的大致轮廓。他们让我的公司去发展,把它变成一块完整的22×22英寸的围巾图案,再交给大陆去印染打样。我接过了“任务”。
做Bandanna,整整耗去我两年时间。现在美国、欧洲、日本,到处是Bandanna!它出现在美国歌坛巨星麦克·杰克逊、鲍尔沙门的脖子上,出现在大广告中,出现在讲究新潮的美国人的千家万户!
我不是设计师,但我又不能把到了手的有前途的定单推掉!我拿着Bandanna图案初稿,立即找了我的朋友——画家陈逸飞、陈逸民兄弟的夫人,她们俩都是美术设计师,受聘于美国大公司。我请她们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正式图稿画出,一个星期后,一个22×22”的Bandanna新潮图案漂漂亮亮地出来了。交给国内哪家公司去做呢?
我拿出《中国对外贸易企业名录》,一家一家地查翻着,然后给国内三家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三家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去了函并附上图案的彩色复印件。我从市场上买了一打美国制的全棉Bandanna,一个快邮信封放一条,统统寄到国内,过了一段时间后,江苏、天津、西安的打样陆续到了,各省市的进出口公司都花了很大力气,可是雕白部分达不到美国客户要求的水平,制出的样品正面很漂亮,反面却是一片模糊发白,见不到清晰的图案。而美国人是将Bandanna当成花头巾系在头上、发上、手腕上。在纽约举办的世界网球锦标赛,网球选手也是将红红绿绿的Bandanna往前脑门一扎,以防止汗水下滴,Ban-danna必须是双面图案清晰。我回到了国内,一家一家谈,并且把我在美国客户那里得到的工艺渗透知识讲给国内的技术人员听。经过几个月努力,雕白和渗透总算解决,接下去又解决了褪色、印特殊商标和RN号码(美国海关注册号码)及精细的缝边、包装等一系列问题,客户终于收到了十分满意的样品,印制外观简直可与美国制造的相比。而美国出厂价是B6.50一打,中国是B3.50一打,于是大批订单下到工厂。为了使中国Bandanna打入美国高档市场,我让美国第五大道的SHIMA’S客户将美国印制的Sears、JCPenny、MaAcy’s的包装运到中国,再要求中国工厂将Bandanna分别装入精美的美式包装袋中,如Sears的包装袋上印着一朵棉花,下面是COTTON几个大字,意思是精纺全棉!
Sears
Bandannas
100%Cotton
oNaturally absorbent 100% Cotton with finisheddesign
oAssorted design
oMachine wash and tumble dry
Made in China
Sold by sears·Sears Co,
Chicago: IL 60684
挂在全世界最高的大厦——Sears(希尔斯)公司属下千百家超级商场的Bandanna,就这样从中国打入了美国!Shima’s老板艾伦高兴得直搓手,他关闭了自己高价劳力、连年亏损的美国工厂,把所有的Bandanna都让中国各个不同口岸包下来。而后,艾伦又和我商量,将Bandanna卖到他在巴黎和东京的子公司去。在东京,一条Bandanna要卖3.5美元,这个价格足可以向中国进一打!我告诉艾伦我们可以一起去开发巴黎市场。巴黎是个花都,全棉的五彩缤纷的BandanAna可以把这个花都装点得更美丽。艾伦仍然让我帮他“扩大”巴黎的流行花案。
我们一起去了巴黎。
艾伦有四十七八岁,比我大八岁。他风度翩翩,干练而又文雅,算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美国男人。他在40岁上时,曾经当过美国众议员——美国许多政界人物都是商人出身。他的父亲是哈佛毕业的律师,在曼哈顿开一家律师事务所,已经退休。他是普林斯顿商学院毕业的,后来又取得法律学位,在大学时他还专修过心理学和天文学。这位客户在TWA头等舱和我谈起他的私事来,我只好默默地听着:他和我一样结过两次婚,现在他和前妻的两个孩子及现在妻子的一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他说他妻子在家照顾三个孩子和家务,参加了一个花卉俱乐部,但她常常烦躁不安。“有时她会突然哭泣起来,”艾伦说,“她常常这样,有时我们一起去参加晚会,她会挑出十几件衣服,却不知道究竟该穿哪件,然后她哭起来,说她哪里也不想去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他把肩膀稍稍靠近了我,他衬衫领上的男人香水味直冲我袭来。他叹了口气,抬起眼睛看我:“我研究过人的天性,晓得在一切折磨人的痛苦中间,再没有比嫉妒更难忍受,更刺痛人的了……我太太一直嫉妒其他的女人,她甚至嫉妒我的前妻——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她为什么这样痛苦。我嫉妒你的先生,他是什么?只不过是个电脑设计师加上部门主管罢了,可是他拥有你,他拥有一个美妙的异国情调的东方女子,并且还能为他攒钱……”他装得漫不经心地提起在华盛顿的一次宴会上,遇见了美国前总统里根,歌星约翰·丹佛,一位摩洛哥公主和一位法国少将。艾伦称公主为“卡洛琳”,而且还让所有的人知道他同她跳过几轮华尔兹……
这位前众议员完全不顾我的感觉,他把那只盛满香槟酒的高脚杯举起来说:“今晚我要和你跳舞,在巴黎,我一定要和你跳舞,我想没有人会反对这件事。”
遇到这种情况,你是不能马上打他一记耳光的。他是你的顾客,他并没有非礼,所以你只能听着,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是我陪美国客户回国或去欧洲时常常碰到的困扰。特别是和一个美国男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既不能太冷,又不能冒出半点热情,还要特别小心不要让客户误会了你的意思。比如说,你绝不能让他帮你递过一杯咖啡或帮你倒一杯茶。而太古板的东方女孩子,美国人也是不喜欢的,他们会认为你没有幽默感,是不讨人喜欢的所谓“亚裔刻板形象”。巴黎的夜晚确实充满浪漫情调,醉人的春风吹进假日酒店的酒吧舞厅,大理石光得闪耀出两、三对起舞的人影来。旁边是四个人的一支小乐队,在月光下吹奏着《我只对你说我爱你》。艾伦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他步姿优雅,是个无可挑剔的舞伴。在悠扬的舞曲中,他用他带着演讲魅力的好听的英语对我说:“朱莉亚,你是这里唯一不带珠宝的,但你比这里的任何女人、任何闪耀的珠宝都更有魅力……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东方女子一起跳舞。”
他把我搂得越来越紧,我可以感觉到他衬衫下怦怦的心跳和带着香水味的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一切必须停止了,正当我要讲:“对不起,我想回去休息了。”他先松开了我,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累了,明天一早你到我房间,我们一起研究法国流行款式,下午和三家批发商开会。”
第二天一早,当我挟着大包文件按时去敲他的门时,我心中既犹豫,又愤怒。我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是:
“艾伦先生,昨天晚上你不该那样的……你应当像只熊一样搂紧你妻子跳舞才对。”
这位前众议员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Julia,别这么说……昨晚我搂你跳舞时,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立即放下你,去房间给我妻子打电话。唉,昨夜我一夜失眠……我喜欢香槟也喜欢白兰地,我喜欢贝多芬也喜欢约翰·丹佛,为什么我就不能同时也喜欢一个美妙的中国女人呢?……这里只有我们俩人……”
他立即感到自己讲得太露骨了点,于是假装温柔地走到我身边。我正望着巴黎窗下的香榭丽舍大街,考虑应当怎样收拾一下这位前众议员。他伸出右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然后猛地将我拥抱起来,那脖子里钻出的布明黛尔男人香水,浓烈得阵阵熏鼻。“Julia,一次,就一次!我求求你,这里谁也看不见!只有你和我!还有巴黎,……我求求你!”我挣脱开他,冲到电话前,拨了麦克在纽约的电话。
“我先生,”我拿着电话望着艾伦,“我先生要和你讲话。”他无奈地接过电话。
麦克在电话那头叫道:“Son of a bitch!如果你动我老婆一根毫毛,我就打断你的肋骨!我马上就来巴黎!我六小时就到巴黎!我要让你看看我带来一只怎样的筐子,来收拾你的骨头!把你那几根肋骨带回纽约去!”平时一向温柔的麦克大声叫嚷着,我听得一清二楚。
艾伦满脸涨得如夕阳般的通红,他放下电话后,我故意问他:“我先生说什么?”
他耸耸肩膀,“哼”了一声,说:“你先生让你在巴黎带几根骨头回去喂狗!……”他把酒一饮而尽,走到窗前,烦恼地挥了挥手,说了声:“Shit!”
我把手中一大堆文件朝他床上一丢,说了声:
“你自己看着办吧。”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房间。我回到自己房间,在客房门上换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又打电话告诉饭店总机:“I don’t want to be disturbed”(我不接任何电话)。然后跳上床去,按着遥控器看起当天的巴黎新闻来。
从那以后,艾伦再也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在美国,在欧洲,我在生意上来往的都是男人。我和艾伦又多次一起飞往欧洲,我们已经合作了三年。欧洲市场给我带来了佣金,给他则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在一次宴会上,他把我介绍给他那位娇媚年轻的夫人时说:
“这是朱莉亚,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中国女人!”我也把艾伦介绍给麦克——他曾扬言要带一只筐子去巴黎收拾他的几根骨头——麦克和他毫无拘束地笑着握了手。我出人意外地对艾伦的娇妻说了句:
“你的先生,他是一个非常、非常Sexy(性感)的男人!假如他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然后我们四个哄堂大笑,高举酒杯,觥筹交错间庆祝我们成功地打开了欧洲市场。
每次去欧洲,我都不忘记去慕尼黑看一看老警官夫妇,或是给他们捎去一束鲜花。两位老人在晚年想念独子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的每次到来总是给郊外城堡带来生气和欢乐。有教养的西德中上层家庭喜欢举行私人音乐会和欧洲古典宫廷舞会。晚饭后,一支由老警官的几个朋友组成的四重奏弦乐队在客厅演奏起莫扎特的作品,一位胸脯丰满的女邻居演唱了舒伯特的歌曲,那柔美的抒情歌曲使我感到心旷神怡,德国人多么热爱音乐啊。每个城市乡镇都有灿烂辉煌、内部漆成乳金色拱顶的音乐厅!这是哺育了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海顿、瓦格纳、舒伯特、门德尔松的故乡。我走到钢琴旁,唱起了《重归苏莲托》。我当然仍是用中文唱的,这使那些参加晚宴的来宾们好奇不已。音乐会结束后开始跳舞,德国人一个接一个地邀我跳舞。在舞池中,我总是不断地向老警官投去一个微笑,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的中国儿媳。不久前他曾对麦克说,他觉得这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一个中国女子,离过婚,来美国才5年,就一会儿出现在欧洲富丽堂皇的客厅,一会儿又出现在纽约曼哈顿的社交场合。在他们眼中,我是个有点儿文学色彩和浪漫形态的女人,并不像一个女商人。对欧洲妇女来说,美丽、丰韵、妩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天生的聪明,优美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唯一的资格。而老警官却认为我的经历简直可以写畅销小说。——他们有时真的奇怪我这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东方人,怎么就在蓝眼睛金头发的西方人中间成了中心!
确实,说到最终,人不是以肤色和种族来决定其社会地位和生活品质的。无论我在西德、在法国、在奥地利或是美国佛罗里达休假,我的西欧亲戚和美国朋友们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使我——一个中国女孩子更加高兴。我则毫无一切顾虑,开怀大笑,讲着幽默的笑话。跳舞、骑马、滑雪,样样都很投入。白人可以让别人认为他们高贵,或自以为高贵,但那决不是成功的因素。我在白人的圈子之中不仅完全没有丝毫拘束之心,而且还真正感到这群白人中的许多不如我活得潇洒,不论精神上,还是事业上……有一次在法国,我们去麦克的一位亲戚家,当貌似高傲、肩披金穗的法国门卫当着邀请我来的那位亲戚的面问我怎么不会说法文时,我立即反驳说:“我从美国来。我从小到大都生长在中国,可是我会讲英语,我还会讲德语,不会讲法语有什么了不起?你会讲中文吗?你懂几国语言?”他被我驳得哑口无言。后来麦克的亲戚叫来了大楼管理处经理,把那个门卫教训了一顿。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种对中国人不恭的目光,是该把他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欧洲古典保守,欧洲美丽安全。只有像麦克这样充满幻想和冒险精神的人,才会放弃欧洲,单独闯到美国来重新开辟生活道路。我们两个有极其相似的天性,都有点儿冒险精神。麦克也是我的欧洲市场顾问,只要一有需要,他就会放下他公司的电脑程序设计,和我一起飞欧洲,像破晓的晨曦那样,把中国大陆的产品在欧洲大陆一点点儿播撒开来,如阳光一样照耀得更亮一些……
四 发生在爱荷华大学校园
到过爱荷华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芳草如茵、小河环绕、幽美宁静的城市,我的美国担保人维廉·柯比在服役参加越战前是一个富裕的殷商,在爱荷华经营一家颇具规模、有点名气的建筑材料公司。他和州长是挚友,他那具有现代派风格的、由他自己设计的华丽住宅在这儿是第一流的。越战中他双腿残废,退役后迁往佛罗里达,虽然仍挂着公司董事长的头衔,但他委托一个朋友经管他在爱荷华的庞大业务。他每年来看一下业务,同时到爱荷华空军医院治疗一下他那两条早已失去知觉的、麻痹的双腿。
在那天,1991年11月1日,星期五。我和麦克从纽约飞往爱荷华,我们决定在感恩节前休假,是因为柯比正好在空军医院疗养,他邀请我们来他的老家陪他共度一段时光。“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派对(Party),”他在信中说,“朱莉亚,你会忘掉你那些烦恼的生意。”正好11月5日是乔治娅的生日,也是他们结婚25周年的纪念日。柯比打算好好地欢庆一下。那天中午,艳丽的阳光照射着大地,使11月初的爱荷华仍有一股夏天的暖烘烘的气息。虽然刚下飞机,我一点也不累,精神十足,一吃好午饭我就对柯比说我要去游泳——医院后面有一个美丽清澈的小湖。游泳之后我请乔治娅带我们去附近的爱荷华大学看看,早就知道那里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国际写作计划中心,是聂华苓女士主持的,在国内时我读过不少中国作家从那儿写来的报告。麦克完全同意我的计划,不过他又马上问乔治娅哪儿可以打网球,这样当我在国际写作中心东张西望、甚至坐下来听一场什么演讲的时候,他和乔治娅就可以在外面打网球了。
那天上午我觉得浑身舒畅——每次和柯比、乔治娅在一起我都有这种感觉。自从他担保我来美国后,每一年我们都会相聚在一起——不是我们去佛罗里达,就是他们来纽约。和他们在一起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精神上的愉快,那是因为他们外形高贵而内心善良。和麦克结婚之后,几乎每年的圣诞之夜,我们两家人都一起去教堂,我们一起祈祷,唱圣歌,内心没有一点儿杂念。在教堂的烛光和《平安夜》的歌声下迎来新的一年……
我们奔向湖畔边的一条小船,乔治娅伴随着坐在电动轮椅中的柯比,在后面跟随着我们。我穿着一条白色牛仔裤,一件黑色无袖T恤衫,长长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脑后,我感到这样既自然又洒脱。麦克穿着一套“鳄鱼牌”的白色衬衫短裤,显得很潇洒。我带着泳衣,随时准备在明媚的阳光下洗一个舒舒服服的自然浴。
我和麦克划起那条白色的小木船,柯比和乔治娅在岸边微笑地望着我们,不一会儿我就憋不住了。
“太热了,”我掸去落在衣服上的松叶,“我想脱掉衣服下水泡一泡!”
“我没带泳裤,”麦克说,“水很凉,当心别抽筋。”“我不怕,我喜欢这里的湖水。”我迅速埋在麦克身后换上泳衣,然后双腿踏在摇晃不安的木船边跳下湖去。水凉得使我打了个冷颤,我开始一直向东游去。等我游了一圈回来,看到麦克和乔治娅两人已经把柯比抬到了木船上,他们三人一边随波荡漾,一边哈哈大笑地聊天。起风了,天空被宏伟的、白玉般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从云层中钻出,一丝丝光芒射到湖对面珍珠般的一幢幢小洋房上;绿色的湖水起浪了,汹涌地在我周围旋转,一个个小浪花向我扑面而来……
“麦克!抓住我的手!……”我好不容易游到船边,拉住了他那只大手,一个翻跃便跌进了小船。他们看着我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他们三个人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我一边梳理湿淋淋的头发,一边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水滴,牙齿仍在不住地打抖。
“瞧你,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柯比说着,把一块干浴巾丢给我。我把浴巾披到肩上,顿时感觉一阵温暖。我体会到一种纯真,饱满,吞噬我整个身心的快乐。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宁静,就像永远不会有人打扰似的。整个爱荷华市都宁静下来,只有湖面传来轻轻的潮水声。有一只黄莺在沿湖的灌木林中开始歌唱。
这时,生性开朗的麦克用德语唱起了舒伯特的《船歌》:“像天鹅那样,轻轻地摇晃着,
我们的小船荡漾在晶莹的水气中,
哦,心中多么爽怡和宁静,
没有一丝儿往昔困扰的踪影……
天空中燃烧着晚霞,
绯红的光辉笼罩着我们的小船。
……”
突然,远远地,从爱荷华大学那个方向,传来了刺耳的警车鸣笛。
“是着火了吧?”乔治娅说,我们每个人都立即感觉不安,并且为这个宁静美好的下午就这样突然结束而感到一阵遗憾。
我们把船靠上岸,我迅速提了衣服,立即向爱荷华大学冲去。
是枪杀血案!
一个学生在校园开枪杀人,然后开枪自杀!
校园内,只见救护人员像一群气喘吁吁的公牛似的来回踅着奔跑。一面愤怒地噘着嘴喘息,一面一刻不停地来回跌跄着、蹭蹬着,一具具尸体用担架抬出!伴随着周围呻吟不绝的学生们的哭泣和一声声惊恐叫声!
“谁?……杀人凶手是谁?”我挤进惊恐的人群问。“一个中国学生。”有人回答。
“什么?”我霎时间如被雷击一样地震愣了,“中国学生也杀人?!这怎么可能?!”
在美国开枪滥射时常发生,但还没有一个凶手是中国人啊!
一个美国学生告诉我,枪手是中国大陆来的天文物理系的博士生。一个中国学生告诉我,他原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通过李政道博士的出国考试由政府公派来美的。
在一片混乱中望着担架上的一具具尸体,我大声问道:“死了几个人?他向几个人开枪?”
一位美国警察回答我:“现在所知,他枪杀了他的导师,枪杀了系主任、系里的另一位教授、一位副校长、副校长的秘书和同系的一位中国同学,共六人。”他指着运尸的救护车说,“有五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急救。”
那一瞬间对我的震撼,是我终生难忘的。休假是全部告吹了。我连忙拿出记者的本事调查了解这起事件。我记得一位外国作家说过:“每一个人一旦融入那个社会,就不再是一个独自孤立的存在。他的悲剧和他周围的环境、人物融会在一起。”同时我脑子里也跳出了一位中国作家的一句话:“我认为对一个记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个性,而不是社会性。”当我惊悉一个中国博士、北大高材生一连杀了六条人命之后,我并不是把它作为一项社会新闻来看的,我在这里也不是把这件事例作为一件社会新闻来写的。我调查了解这件事的目的是看看我们中国人——特别是今天年轻的一代身上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以及试图对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的思考、思维、生活方式作出一种剖析,而我本人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种观察对我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这个事件与这本书的其它部分一起构成了一个惊心动魄和令人深思的一代人的真实整体。
1991年11月1日,这个震惊全美的事件的情景是这样发生的:
下午三点半左右,爱荷华大学凡·艾伦物理系大楼(Van Allen Hall)三楼的309室正在进行专题研究讨论会。在一片扬声争议与喁喁低语交织成的天文物理讨论会上,卢刚出现了。这个28岁的青年博士、北大物理系高材生穿着大茄克,带着一个提包,悄悄地推开门,像一块陨石般地急促而又无声地降落在309会议室,他装出世界上最无害的样子在角落里翘了翘脚。窗外,他能看到爱荷华城的一部分。他在这里生活了6年,从1985年出国直至现在,在这间房间里通过博士论文。整整6年,他没有离开过爱荷华大学,现在他就要和它告别了。他望着窗外,天上刚刚起风,毫无趣味。一种恶心的、报复的快感笼罩着他。他把手再次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把0.38口径左轮小手枪,全部荷满了子弹。“只要够用就行。”他想。五月份他向爱荷华地方长官办公室申请到了枪支许可,六月份他跑到爱荷华市一家叫Ein&Eeathers的渔猎商店花了二百美元买下这支巴西制金牛星手枪。他仔细挑选过,这是一把仿制美国警方用的史密斯一威森牌的左轮手枪。从那时起他就想干这件事了。“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但我一直忍耐到我拿到博士学位。”他在给他二姐的最后遗书中写着:“你自己不要过于悲伤,至少我找到几个贴背的人给我陪葬。”光溜溜的手枪柄仍然有些冰凉,他脸上现出毫无表情的样子看着一切,看着所有的人。哪怕最靠近他的人,也不易察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瞥阴冷凶狞的光芒。静静地旁听了约五分钟,他突然拔出手枪一个一个开枪射击!他首先开枪击中他的博士研究生导师、47岁的戈尔咨教授,戈尔咨教授应声倒下,他又在教授脑后补了一枪;继而他又朝史密斯教授身上射击了两枪。在场人士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以为他拿玩具枪恶作剧,直至看到两位应声倒地的教授的脑门和身上流出大摊鲜血才知他真在杀人!一位中国同学李新不堪刺激当场昏倒,另一中国同学吓得夺门而逃,跑到一处有电话的地方报警求救。这时卢刚已经冷静地将枪口瞄准他嫉恨已久的“竞争对手”——原中国科技大学高材生山林华博士。他一连朝小山的脑门和胸膛连放几枪,山林华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就当场被枪杀。卢刚在第一现场枪杀了这三个人之后,又噔噔地从三楼跑到二楼,打开系主任的办公室,一枪射杀了44岁的系主任尼柯森。他确认系主任已经死了后,又跑回三楼第一现场以确定戈尔咨、史密斯、山林华三人是否已经都死了。室中有几名惊吓得目瞪口呆的证人,其中之一是研究科学家鲍·汉生,他和另两名同学正围着奄奄一息的史密斯教授。他还没有死,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刚才还那么灵活、大声地激烈雄辩的学者脸上一下子被死亡来临罩上一层灰白。卢刚没有打中他的心脏,他鲜血涌注,在书桌下面挣扎着。三个人正准备把他抬起来送去抢救,这时卢刚在309室门口挥舞手枪叫他们出去。鲍·汉生轻轻喊了一声“Stop it!”(住手!)卢刚不予理睬,然后走到躺在地上的史密斯教授面前,对准他惊恐万状、带着哀求的眼睛又补发了致命的一枪。他马上就死了。这时卢刚跑下物理系大楼,持枪飞快地跑到邻边的生物系大楼,从一楼走到四楼,似乎在寻找一名女性目标(目击者见他进入女厕所寻人),在这过程中他遇到生物系的几位师生,并没有开枪滥杀。在生物系大楼他没有找到他的“射击目标”之后,他又冲到大学行政大楼,推开副校长安妮·克黎利(AnneCleary)女士的办公室,朝她胸前和太阳穴连射两枪,副校长的女秘书惊恐、本能地拿起电话要报警,他又向女秘书脖颈上射了一枪,然后举枪自杀。
整个凶杀过程只有十分钟。六人死亡,女秘书重伤。
凶杀内幕
《达摩因时报》说:爱荷华大学的天文物理系是全美知名的系,该系“理论太空物理组”事实上因三名主力教授的突然被杀害,可以说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报道讲损失无法估计。三名教授的课,研究计划及论文指导,都将完全停摆。其中卢刚的导师、47岁的戈尔咨教授(C.Goertz)是该领域尖顶学刊《地球物理研究》(JGR)的主编,被学术界公认是理论太空物理的大师。该系和全美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出现这样杰出的教授。
《今日美国》日报在报道中说,爱荷华大血案对美国未来的太空计划都可能产生影响。戈尔咨教授是美国太空总署的顾问,被杀的三名教授在国际学术研究领域里都颇有名气,他们的专业包括电浆(Plasma)研究。
卢刚
电浆是由自由的离子与自由的电子组成的电中性混合体,而宇宙的组成物质百分之九十九是电浆。美国国家太空总署同意拨款几千万元在该校进行太空科学研究。
杀手卢刚也是研究电浆的。他的毕业论文是探讨临界电离速度。因为电浆是个极为专门的领域,目前全美只有三百名左右的科学家有能力从事电浆研究。卢刚在智慧上能够思索宇宙苍穹辽阔无涯的问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成了一名高智商低智能者。他以疯狂的行为来残害那么多师长同学以及自我的生命,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剧。
那么,卢刚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卢刚绝对聪明。
他是北大物理系的高材生,也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从小极为聪明,学习上一帆风顺。在北大物理系毕业后他参加了李政道主持的严格考试。在数百名佼佼者中脱颖而出,名列前茅,顺利考取由中国政府出资的公派生来到美国留学。以学业成绩相比,卢刚和山林华的水平不相上下。卢刚参加博士资格考试时与山林华同时并列第一,各门课目全都是“A”,他所获得的高分打破物理系历届记录。要说卢刚和山林华仍分高下的话,乃是后者的博士论文更受学术界的首肯与赞扬,并因此被系方推荐获得DCS学术荣誉奖,而前者却落空。
卢刚和山林华都是爱荷华大学天文物理系1991年新出炉的博士。山林华比卢刚小一岁,比卢刚晚两年来到爱荷华大学,拿到学位的时间却比卢刚早上半年。毕业后,成绩优异、研究成果丰硕的山林华被系里留下来继续做博士后研究,并按照ResearchInvestigator(调研员)的职位领取薪水。而卢刚则没有那么幸运,当他今年五月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后,找工作的事始终没有着落。全美各大学的研究经费都受到削减,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几位教授为他推荐也无任何结果。他认为是教授们冷淡的原因。卢刚曾对人表示,尽管是“公派”,他也不愿返回大陆工作。卢刚的研究工作一直不太顺利,他的博士论文口试没能当场通过,相反山林华不仅提前毕业获得博士学位,而且他的博士论文还得论文奖,他并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这些都是卢刚最不能忍受的,亦为他最后愤而对山林华下毒手的原因之一。
卢刚是一个受过中美两国高等教育,有理智,具有分析和思辨能力的人。卢刚也并无精神失常或任何变态表现。他感情从不错乱,爱憎分明,也无酗酒、吸毒的习惯。因而他的行动决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冷静地思考,多次权衡的结果,是按照他所奉行的人生信念行事的结果。
据曾经与卢刚同住一室的爱荷华大学教育系博士生赤旭明回忆说:卢刚这种冷血杀人行为,不仅是由于妒恨,而且是因为他天性中潜伏着一种可怕的“杀机”,“性格决定命运”。在同学们眼中,卢刚是一个刚愎自负、目中无人、时而埋头研究、时而放浪形骸的人。他十分孤独,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来往。他的在北京市汽车配件厂的当工人的父亲说:“卢刚有两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卢刚出国前个性很强,孤癖,不合群;与父母亲也很少交谈,只有和二姐关系密切些。他通过越洋电话对记者说:“卢刚赴美后经常给二姐写信,在出事前两天,卢刚曾与他在北京的二姐通过电话,聊了很久。”卢父说,几个月前,卢刚曾在家书中提及由于美国经济不景气,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家人表示,打算为他在国内设法安排工作,但遭卢刚拒绝。赤旭明说他在1987年夏天与卢刚、山林华合租一个一房一厅,他与小山住卧房,卢刚住客厅。卢刚从不打扫屋子卫生,喝牛奶从不用杯子,打开盖对着嘴咕噜咕噜喝完就随手扔在地上。赤旭明比他大十岁,以长辈的口气告诫他,结果卢刚“目露凶光”,表现得非常凶恶。他形容卢刚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自视甚高,经常以“物理尖子”自居。说话喜欢揭别人短处,以嘲弄别人为快乐,时常“出口伤人”。他说卢刚不仅人品素质极差,而且十分好色。他曾幻想所有的女孩子都拜倒在他这个“天之骄子”的脚下,也费了不少工夫追了许多女孩子,但屡遭挫折。他经常出入酒吧,把自己打扮得很“美国化”,以示与其他中国同学的“风度不同”。有一次他去拉斯维加赌城,想用90美元嫖妓,结果被拒绝。这使他恼羞成怒,耿耿于怀。另一位物理系的学生说,卢刚与人合住一个公寓,夏天天热,他睡在客厅里,经常把冰箱打开一整夜,根本不顾别人存放在冰箱里的东西酸馊腐败。卢刚在很多留学生口中,是一个攻击性很强,让人下不了台,又十分自私的人。久而久之,几乎没有人愿意再和他来往。
即使你不断地试图想发现卢刚在个性上有何可取之处,却没有一个人予以肯定的答覆。物理系的一位学生对卢刚的评语是最客气的:“他是个思考问题的方式与一般人截然不同的人,凡事都想到阴暗面,喜欢走极端。”
纽约《世界日报》刊登了卢刚喜欢走极端,不给人余地的性格的一个例子。和卢刚同属“空间物理理论小组”在杀人现场昏迷的李新说,近来因为美国经济萧条,政府裁减预算的缘故,系里在毕业生中发起募捐。卢刚用支票开了一张捐款,面额是一分钱。
有一位在酒吧中认识卢刚的美国女孩子认为卢刚是个风流俊逸的人。她认为他很聪明,因为他还懂一点文学。在一次幽会中,他对她说了一位诗人的话:“一切能分担人生痛苦的感情,我都不回避,一切能带来瞬息快乐的感情,我都愿接受。”
“他靠着我坐着,”她说,“他两臂拥抱着我,并把自己投进了一种非常甜蜜的情绪之中,那是一种分担了痛苦的感情……”
那位美国女孩子说,当她向卢刚表示再也不想见到他时,卢刚转过头去,“突然他变得像一个柔弱的孩子,泪水从他的眼角涌出来,在他的面颊上流着……”她说他心地非常敏感,对自己内心的小天地怜悯感怀,呵护备至,却不是一位可以久交的人。
卢刚喜欢的小说有约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他曾和酒吧的朋友描绘书中的情节:
“中队司令官在尤索林飞满规定的32次之后又无休止地增加到40次、50次……最后尤索林恍然大悟。第22条军规原来是个大骗局,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第22条军规,它像天罗地网一样铺天盖地地统治了整个世界。他感到全世界都发疯了,最后逃往瑞典。”
《第二十二条军规》是60至70年代美国大学生必读的一部小说。美国评论家认为约瑟夫·赫勒那种富有喜剧意味又使人毛骨悚然的虚无主义——即黑色幽默,已成为行动的楷模。
卢刚1985年到美国,凭着他的敏慧迅速拣起了“黑色幽默”的人生信念:教授像资本家压榨工人那样地压榨他,不给他出路。爱荷华大学是第22条军规,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地统治了整个世界。他只有像西部牛仔片中的枪手那样,拿起枪干掉妨碍他的道路的人,然后同归于尽。
5月买枪,11月杀人,他等了足足6个月。
山林华
“一个人要是没有在生活的韶光中看见过天使,在生活的灾难中看见过恶魔,他的心就永远不会开窍,也永远不会有情感。”
听爱荷华大学的同学谈卢刚以及被卢刚杀死的山林华,就像听人谈论白天与黑夜的差异一样。一位美国记者说,他们的叙述给人的感觉是:山林华似乎是上帝刻意制造出来,故意要向世人显示善与恶、美与丑、正与邪、光明与黑暗的对比有多么强烈。
山林华在爱荷华大学知名度颇高,是前任中国学生联谊会会长。而卢刚则由于性情孤癖,连中国学生联谊会也没有加入。山林华今年27岁,浙江省嘉兴人,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四年前通过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在大陆主持的考试,进入爱荷华大学攻读物理博士学位。由于他成绩极为优异,在博士资格考试时与卢刚并列第一名。他人缘很好,系里教授对他大为赞扬。
卢刚的父亲是工人,山林华的父亲是农民,他来自浙江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他的弟弟山雪良在得到这个噩耗时在电话中失声痛哭:“我哥哥是苦孩子出身,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我们全家以他为骄傲,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山雪良说他的在农村种地务农的父母身体不好,家中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视山林华如同命根子。他至今也不敢告知家人他哥哥的死讯。为到美国来料理后事,他只好撒了谎,说哥哥在美国生病需要人照料,才得以让家人放心,赶赴美国。
山雪良说山林华自幼就刻苦耐劳。由于家里穷,身为长子,吃了很多苦,但他一直自强上进。1981年,16岁就以优异成绩考取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1987年赴美留学后,为了接济大陆农村亲人,他长期省吃俭用,每次攒下一二百美元即往家乡寄。两个月前,家中父老还收到他一张二百美元的汇票。他每次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以免让老奶奶及父母挂心。经常劝父母用他寄回的钱吃好些、补养身体。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山林华是个出名的好孩子,没想到会突遭惨祸。
山林华的岳父是安徽合肥的一位学者。在山林华被杀害前48小时刚刚抵达爱荷华市作访问,却不幸看见女婿身亡,女儿年纪轻轻成孤孀。
曾经同山林华、卢刚住一个公寓的赤旭明说,小山出身农民家庭,家里很穷。全凭个人努力奋斗登上大陆一流学府中国科技大学的殿堂,并以优异成绩赴美深造,非常不容易。当他听说小山遇害的消息时,他难过得哭了好几场,因为他在与小山共住一室的日子里,发现了他身上许多美德。他举例说:小山为了帮助仍在安徽老家的弟弟筹措结婚费用,省吃俭用,相当长一段时间天天喝牛奶,吃面包果腹。因为这两样东西在美国都很便宜。
爱荷华大学电脑博士研究生华欣说,山林华为人非常好,聪明能干,勤奋好学,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获最佳论文奖学金是实至名归的,卢刚不应因妒生恨将他杀害。作为山林华的朋友,他非常难过,很多同学听到这个消息,都难过得失声痛哭,对凶手暴行十分气愤。
受访的学生在谈到山林华时,没有人不是充满了感情与怀念的。几乎大家都不太能接受他就这样与中国同学们天人永隔的事实。在大伙心目中,与卢刚尖锐的个性相对的是山林华的宽宏。经常挂着微笑的山林华总是替别人着想,愿意对人伸出援手。与山林华一同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的雪山在谈到他时几度哽咽不止。她说,只要同学开口,即使山林华自己已经买好了菜,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开车送没车的同学去超级市场。许多到爱荷华大学念书的新同学,都是山林华到二十多公里外的CedarRapids机场接来的。作为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他热情地帮新到的同学找房子,买便宜生活必需品。哪个同学要搬家换房子借他的车,他也总是一句话:“没问题!”质朴诚恳的个性,使他在爱荷华大学的三百四十多名中国大陆留学生中树立了很高的威信,大学都习惯亲切地叫他“小山”。物理系的冯炜说:中西部大学与大城市学校不同,因为没有地方可以走动,中国留学生之间的来往十分密切,学生联谊会办的活动大家都踊跃参加。小山于1988年至1989年担任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会长,把联谊会活动办得有声有色。李新说,博士生课业都很忙,山林华自己做学问极为认真,但没有什么恃才傲物、高人一等的态度,没有学究气。凭着他的纯朴与义气吸引了一群“哥儿们”,大家同心协力为联谊会做事,举办各种活动,深得人心。
物理系几位比较熟悉山林华及卢刚研究工作的人都表示,山林华在事业上比卢刚得心应手,并不只是运气较好的缘故。一般人只能从山林华与卢刚截然不同的个性与作风去了解他们,山林华人缘好,常微笑,伸援手;卢刚则独来独往,作风怪异,脸上永远是阴霾笼罩。物理系的同学则进一步从个人专业去探讨两人之间的分野。他们说山林华的研究工作不仅在系里,即使在整个太空科学领域中都是十分出色。山林华的论文至少已有三四篇刊登在他们那一行最权威的、由戈尔咨教授所主编的Journal of Geophysical Research(JGR)刊物中。
山林华的毕业论文是他与戈尔咨教授共同研究的成果。他们率先从理论上解释土星的光环结构,并进而分析光环的年龄。这篇论文经系主任及其他教授们的推荐,获得了全校最佳论文奖Spriesterback Dissertation Prize(DCS荣誉奖)
奖金二千五百美元,享有很高的荣誉。
系里的同学说卢刚对山林华得奖很不是滋味,几度向系里和校方提出抗议及申诉,但毫无结果,没有人认为他有道理。李新同学表示:其实这个奖是由教授直接选拔推荐的,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申请。
天文物理系的同学们说,山林华在得奖之后还不断“出活儿”。又与戈尔咨教授及史密斯教授共同在JGR上发表论文,对能够阻碍通讯的“地球磁暴”现象提出解释与预测。冯炜认为:这个题目比土星光环更重要、更受学术界的重视。
以学业成绩相比,卢刚和山林华的水平不相上下。在博士资格考试时,两位来自大陆的“天才生”并列第一名。可是,以研究能力而论,山林华做出的成果显然更受学术界肯定。“独行侠客”卢刚不肯下苦功做研究,与教授隔阂很深,却偏偏死心眼要和山林华争最佳论文奖,结果越搞越往牛角尖里钻,终于滋生杀机,选择一条玉石俱焚的毁灭道路。
11月7日,在山林华的追悼会上,杰逊成牧师用哀痛的语气说:
“山林华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运动是他仅次于物理的第二所爱,他尤其喜爱看美式足球——橄榄球。而且他恐怕是唯一真正懂得规则的中国学生。他不但懂而且乐于向人讲解,不会让人弄糊涂。”这句话让参加追悼会的人难得地笑出声来,好像小山就在眼前一样。
爱荷华市立公园旁的ParkLawn学生宿舍里,小山家的灯光只能映出山林华的妻子杨宜玲哀伤的面容。从11月1日以来她眼泪已经哭干,精神状态也有些恍惚。山林华连一声叫喊都来不及发出,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样骤然而逝。伤逝啊!伤逝!那个喜欢朋友,喜欢在周末打篮球,踢足球,打桥牌,喜欢在电视机前向朋友们大声解释美国橄榄球规则和赛情的小山;那个喜欢与朋友说宇宙苍穹和地球经纬奥秘的小山;孤寂地躺在阳光永远也照不到的角落,等候着浙江老家的弟弟前来见上无言的最后一面。
他的父母,他的年逾古稀的老奶奶,还在浙江农村的田地里盼望着他的来信,他们对着遥远的望不见的美国,呼唤着:“小山啊……小山!”
卢刚遗书
11月4日——杀人血案发生三天之后的上午,爱荷华州约翰逊地区检察官公布了卢刚在杀人前准备向四家新闻机构——《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芝加哥论坛报》及当地电视台寄发的英文声明信。信是放在他随身背进第一杀人现场的大提包里的。卢刚信的题名为《Statement》(声明),然后署名是卢刚博士(Mr.GangLu.Ph.D),并附上他在爱荷华市的地址。
遗书摘译如下:
我这一生意外地充满了政治插曲。我在上幼儿园时,因为称秃头的苏联共党之父列宁为“秃驴”而遭到保姆的处罚。在我初三的时候,曾奉令指派去瞻仰毛泽东纪念堂,但当时我因正要期末考而向班主任表示有点不想去,结果我的副班长、英文科及物理科学习委员职务全被取消。而我也被迫在全班同学面前自我批判,同学因怕遭到政治迫害而远离我。我恨政治,但是如果政治是我防护自己的唯一方式的话,我肯定会运用它。
我最喜爱的爱荷华市公共场所是“运动专栏酒吧”,五年来我常去那。在那儿交了不少好朋友,也免不了的有一些吃醋的敌人。那儿有一些城里最漂亮的女孩,有些像×××(警方未公布姓名)都令我难忘,当然我在其他地方也碰过一些女孩,像×××,就是其一,她是我这辈子碰到最甜的女孩。我在美国看的第一部电影《关于昨夜》(About LastNight),那天晚上,我通过博士资格大考。我最喜欢的电影还有《军官与间谍》(No WayOut),《终极警探》(Die Hard)、《法柜奇兵》(Indiana Jones)及克林·伊斯威特的西部枪战电影——都是一名牛仔大战一群欺负弱小及互相包庇罪行的坏蛋。
有关克里斯多夫·戈尔咨(按:为卢刚指导教授),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你负责管理这个密码,此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密码。”因为现在只有我们拥有2—D密码。但是做为一个诚实的人,依据我执行这个密码的发现,所得到的某些结论与他原先设想的不同。结果,他变得非常生气,而在我有工作机会时拒绝让我及时毕业,并且在他当主编的JGR期刊中扣发我的论文结论。当他找不到什么藉口来不让我毕业时,故意不依规定应事先通知论文口试的时间,在口试时一般应有十至十五分钟的时间给我为论文做综合陈述。但事实上他到我该做陈述的开始前一分钟才告诉我。我非常意外,只有立即开始向口试委员展开解说,而且只能利用黑板书写,而没有投影机。结果口试委员会决定我的博士论文不通过,而我当众遭受严重的个人羞辱以至产生愤怒的情绪。戈尔咨责备我自己应当为论文口试不通过负责。……我并未要求他为我写求职介绍信,但之后,他从尼柯逊博士那里听到此事时,他立刻来找我,并坚称他愿为我写这种信。戈尔咨为我写的求职推荐信,大都在截止后才逾期寄出,而这正是我特别请他注意的地方。这就是我到今天仍然失业的主要原因。然后,他在五月份保证将支持我在学校工作,然而我从五月毕业到现在,已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月,却从没有看到薪水支票。然后我对我的论文扩大研究取得近期进展,提交给GRL。审阅委员认为只要将几处稍作修改之后很可能予以发表出版。戈尔咨一开始以文章太长不宜刊载在GRL期刊,而劝我改投JGR期刊。当我指出文章长度符合GRL的规定时,他又强迫我在文章内加一些材料,这样再将他的意见加进去时,可能就赶不上出版了,不然就要被迫在他的控制之下,将论文提交JGR。
(罗伯特·史密斯):他是新到学校里来的,一直都渴望建立自己的学术领域。他得知山林华是个好学生,便说服戈尔咨,让他提早毕业,当然,这招来同学普遍反感气愤。山林华虽然错过毕业论文手续的截止日期,但是史密斯找到系主任尼柯逊的关系,让山林华在错过日期后仍然毕业。为了替自己行为辩护,史密斯闭起双眼,指责我研究多元电路分离电场的方法是完全错误。
(德特·尼柯逊):虽然他的学生不符合研究生的要求,仍贸然给他一个杰出研究生奖学金。尼柯逊给×××一个半工的物理系的研究生助理的工作,尽管他连本科的工程学位都没有,何其令人发指。
系里提名D·C斯普顿特论文荣誉奖时(此奖后来颁予山林华),我曾在今年6月以来向研究院代理院长Dr.Ruddlph Schuetz、研究院长Dr.Leslie Sims、学术副校长Dr.Peter-nathan、学术助理副校长安·克黎利、校长Dr.Hunter Rawling提出申诉。但是,学校各方官员给我的答复都令我失望。到目前为止,学校的调查工作仍在初步阶段。若没有校方的掩盖与撑腰,上述人士的所作所为绝不会发生。我自1991年6月起一直都向下列人士揭发这些不道德的行为:研究院副院长Dr.Ruddlph Schultz、研究生院院长Dr.Leslie Sims、学术副校长Dr.Peter Nathan、助理副校长安妮·克黎利及爱大校长Dr.Hunter Rawlings。但是他们将我的申诉与证据置之不理,只相信尼柯逊的一面之辞。系、研究院和校方一直在合谋孤立我。
我感到很遗憾,我不得不采用这种非常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但是,这完全不是我的过错。爱大校方应对这次不幸的结果负责任。如果校方能按照纳税人、缴学费的人和资金提供机构的意向,及时采取积极的行动,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尽管我已将我的事业孤注一掷,爱大仍尽力为尼柯逊在DCS荣誉奖方面作辩护。
身为物理家,我相信物质、精神、运动等永恒性,纵使我的血肉组成的身体似乎逝去,但是,我的精神仍是永恒,并且我将以量子式大跃进入世界的另一角。我已经达到自己在这里的目的——化非为是。我为自己在此所取得的成就自豪,对马上来到的远程更充满着信心。再见吧,我的朋友,或许我们能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重逢。
漩涡
卢刚事件使美国社会震愕不已,亦由此激起一阵阵漩涡。一位美国记者写道:“时代发展得真快啊!中国青年居然学起美国西部牛仔片中的枪手,在十分钟内一下子干掉了六七个人!”
另一家美国电视台报道:“由于中国学生间的竞争,进而使美国教授遭殃,该大学物理系失去了最好的教授。”
在美国华人界的反应最为强烈,美籍华裔学者、教授、知名人士、留学生纷纷对此事唏嘘惊叹,在报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感想。一时间,在美国的中文报纸大清早就罄售一空,沉痛而又恳切地讨论与反思一连持续了十几天。纵观人们心灵所受到的震憾与感想,归纳起来无非两个部分:以华裔学者或教授发表的文章来看,大部分为“论中国人的冷”;以中国留学生所发表的文章来看,大部分为“环境压力,生存竞争的恶性循环,导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惊世悲剧。”
威斯康新大学教授L君说,卢刚是个踏着信仰危机边缘长大的青年,卢刚以同归于尽去“摆平”,准是他认为自己的功夫比同门师兄要高强,这种恩怨是非,常见于东、西方各类武侠小说,想不到今天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卢刚有别于其他同学,正是因为他目无余子,唯我独尊。他并不是失败者,他跟同伴抢滩渡河,到了彼岸,看不惯别人比他快了半拍,吞不下这口气,就干下傻事。
黑格尔说:“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
如果卢刚是个孝子,不会做出让父母伤心的事。
如果他稍以国家为念,应知相忍为国。
他和山林华都是国士级的人物,自己轻生,于义有损。夺山林华性命,有伤于仁,也坏了国家的元气。
如果他己敬爱才,他应不忍在几分钟内把一个世界级的太空物理系的精英教授去其三。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爱荷华大学这个学系名列全美学府五名之内,他这么在乎自己的功业,也应惺惺相惜,想到人家获得今天的成就也不容易,学术是不分国界的。
艾略特名著《空洞的人》,是20世纪初信仰破灭后西方知识分子空虚落寞心灵的写照。卢刚现年二十七八岁,是“文革”后长大的人。这一代念科技的学子,不知日常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人文学科的书籍?人文学科救不了命,但最少也可以扩展视野。古籍虽是陈旧,但大体说来,要是卢刚能接受儒家的旷达,或道家的淡泊基本精神,说不定凡事会作退一步的想,不会走偏执的绝路。
一不如意,就走极端,看来卢刚空洞得可以。
加拿大博士生D君说:卢刚杀人事件是没有上帝的悲剧。他写道:爱荷华大学中国留学生卢刚的凶杀案新闻公布之后,大为震惊。他个人的行为无疑对海外中国留学生的整体形象造成了损害(近来据说中国留学生申请奖学金越来越难,助教位置也越来越少),不仅如此,通过这个案件,我们可以窥视到未来中国青年一代身上存在的某些令人担忧的倾向。
第一,中国青年一代,尤其是与卢刚年龄相仿的青年菁英的心理承受能力(承受失败、挫折、苦难等等)正在不断下降。改革后的中国政府由于急功近利,没有在提高全民教育上下功夫,而是导入精英培养制度,从少年班到出国留学一路开绿灯,整个社会对这样的英才捧着、护着,造成他们极端的个人中心主义、风头主义特征,唯我独尊,目空一切,根本没有一种承受痛苦、挫折的心理准备,他们是公派出国,月月有支票进帐,并不需要像自费留学生那样去洗碗当保姆打工挣学费,而即使属于“公派”,像卢刚这样的出了国也根本不想回国。毕业后失业,支票断档,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先委屈一阵子打工攒钱,再寻找发展机会——像无数自费留学生那样,而是出现了“我走绝路,也要找几个垫背的人给我陪葬”的杀机。
第二,海外学子,不少人专业水平很高,但对自己赖以生存的西方社会文明了解却不够,龟缩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小圈子里,眼睛里只盯着自己的几个同胞,只要能把他们比下去,就会有一种安心感、满足感;放弃了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去竞争,去开辟新的天地,这些人往往产生挫败感,钻牛角尖。卢刚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已。
华盛顿州的教授E君以《校园血案背后的省思》为题,写道:今日中国许多人已堕落到不仅仇恨别人,而且仇恨全社会;不仅要损人利己,而且要损人不利己的地步。前几年北京的街心花园出现了一些诸如小姑娘读书之类的石像,可不多久,她的头颈、手臂就被砸断,上海金陵东路的人行道上一度出现了一些固定在水泥地上的塑料椅供行人休息,可不多久,其椅背就被砸碎。做这种事情需要专门工具花很大力气,且只能在深夜偷偷干,却不能给干者带来任何好处,但就是有人不辞辛苦地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以发泄其对全社会一切人的仇恨。
而这一时期,中国二十多岁的青年知识分子最热中最欣赏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存在主义,黑色幽默,“他人即地狱”这些警句式的而非完整思想体系的只言片语对80年代大学生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和刺激作用。他们对70年代末中国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作家宣扬的西方古典人道主义不感兴趣,认为早已落伍。特别是其中某些天赋较高,学业优秀如卢刚者,更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视自己为“天之骄子”。出国留洋,压倒众人是他们唯一的目标。近年来有因为出不了国而发疯自杀的,也有出了国承受不了压力而发疯自杀的。国内在校的中学生、大学生中唯一的最高理想就是出国。除了在“出国潮”中考“托福”外,就是动员亲友父母全球各地找担保。美国华裔侨民中有一句不寒而栗的话:“中国大陆青年要你当担保时是非洲赤道,来到国外后立即变成北极冰洋。”更有甚者,到了国外不但不设法调适文化上的差异,打入美国社会,反而把在中国的那一套搬到美国来。卢刚杀害山林华便是一个极端的恶例。卢刚案件正是一个极大的警告:光发展经济、科技而无视道德纲常、真善美的重建,博士是可以变成杀人犯的;而一个蔑视人的权利、人的生命的社会是不会有明天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卢刚的悲剧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疲惫和堕落。
不能让我们的社会再畸形发展了!海外的炎黄子孙们和海内的十亿同胞们一起大声疾呼:
救救孩子!
救救未来!
最后的祈祷
那几天在爱荷华市的心情,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震颤。除此之外,我还感到一种羞辱。早晨,当我到空军医院去看柯比和乔治娅时,眼睛总是微微有些红肿。我无法形容我记录下这件可怕事件的心情:我全身的汗毛因恐怖而嗖嗖发凉,心颤抖着。有时由于眼泪滴落下来不得不停住我的笔。爱荷华大学校园校长罗林斯下令停课一天,以使学生“有机会展开疗伤的程序”。爱荷华大学橄榄球队队员在11月2日以16比9击败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比赛中,每人都系黑布臂带。20岁的美国大学生麦基尔说:“我们和罹难者的家属一样,为失去我们心爱的人而真正感到震撼和惊恐。”校内随处可见在风中飘扬的半旗,处处可以听见小型追悼会上传来的哀乐。罗林斯校长说:“我们所受的伤害是毁灭性的。我们无法理解,我们感到茫然。”
校刊《Daily Iowan》刊出了“我们该如何伸出援手”的文章,呼吁大家“对自己所认识的华人亚裔或其他外国学生,展开主动谈话,把心里的感觉宣泄出来”,“让他们知道你关心”,“让他们有机会表达他们的感受”。学校“国际教育室”主任艾儒说:“物理系的损失是最惨重的,该系将会开展多次连续的心理精神治疗聚会,其它系也会有类似的聚会。”
生化系的一位中国留学生说,校方付出了很大的心力来安慰学生教职员,更是过来关心、安慰学校的中国同学。“一切从爱的角度出发,”他说,“非常不容易。”
那天晚上晚餐之后,我们聚集在柯比疗养室的客厅中,像几天来一样,我默默无言。有人说,在爱荷华校园,中国人的声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柯比说:“还记得那天在我们家看奥斯卡金像奖颁发典礼吗?同样是中国留学生的陈冲,走上舞台接受好莱坞的雷鸣掌声,美国人不会因为《末代皇帝》捧了九个金像奖,不会因为陈冲走上台而把中国人捧上天;也不会因为卢刚而把中国人赶下地狱……当漩涡(Whirlpool)消失的时候,水面就像平坦的大道一样平静了。”
11月4日,我们一起去参加了副校长安妮·克黎利博士的追悼会。这一天爱荷华大学二万八千名师生全部停课一天。追悼会前,安妮·克黎利的三位兄弟举办了记者招待会。他们以她的名义捐出一笔资金,宣布成立安妮·克黎利博士国际学生心理学奖学金基金会。用以安慰和促进外国学生的心智健康,减少人类悲剧发生。
下午,圣派翠克教堂斜射进的阳光下躺着安妮·克黎利博士,棺木上放着呈十字架排列的红色玫瑰,她象征着生命而不是死亡。处处烛光映耀,人人脸上弥盖哀伤。安妮·克黎利的好友德沃·保罗神父在对安妮一生的回顾和追思礼拜时说:“假若今天我们让愤怒和仇恨笼罩着这个日子,她将是第一个责备我们的人。”
柯比坐在轮椅中,一手扶着乔治娅,一手扶着我。他一直望着安妮·克黎利那张苍白、安详而美丽的脸庞,他脸上那种伤痛的表情是我所熟悉的——五年多前“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一下子丧失了7名宇航员,当我们抬起头看天空中那团烟云时,他的表情正像现在这样悲痛莫名。
安妮·克黎利的兄弟宣读了一封写给卢刚父母的信:“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姐妹,卢家也失去了自己的一位儿子和成员;周五的血案是——共同的悲剧,共同的哀怨。让我们和你们一同祈祷,愿悲伤解除,让和平与信任早日来临。”
这时管风琴奏起了《弥撒安魂曲》,缓缓悲哀的、送人走上最后一程的旋律,深深震撼着我们的心灵。麦克、柯比、乔治娅和我,我们都潸然泪下。
现在,当我在纽约含着泪水打算结束《发生在爱荷华大学校园》这一章时,我拿到了今天——1992年3月2日的报纸,头版上有一副太空船在宇宙苍穹中游移的美丽的照片,它立即吸引了我。法新社和美联社的报道说:
美国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在20年前的3月2日射入太空,如今距地球已五十亿公里,仍然能把科学资料传送回地球,这是人类第一个飞离太阳系的人造物体。爱荷华大学物理学家凡·艾伦是“先驱十号”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他说:“这个计划最伟大的科技奇迹就是,‘先驱十号’只用八瓦的无线电力,就能把讯号传送到数十亿公里的地球上。”
“先驱十号”发射的无线电讯号需要七小时才能抵达地球,八瓦的电力等于一个床头小夜灯的电力。美国航空太空总署太空网络的巨型天线收到“先驱十号”的无线电讯号时,它的电力已非常微弱。
研究人员推测到公元两千年时,核子动力推动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就会与地球失去联络。不过,只要在太空中不发生碰撞的意外事件,“先驱十号”的太空探险将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
这具二百六十公斤重的太空船于1972年3月2日发射升空,美国航太总署的专家和爱荷华大学的天文物理系的教授们,当初估计它只能维持21个月。使它可以飞往木星,拍摄这座巨大星球的照片,并利用木星引力加速飞航。
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具太空船胆敢尝试飞越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满布岩石和太空尘的小行星带。可是“先驱十号”在长达17个月的太空之旅中却毫无损伤地通过了小行星带,1973年12月又通过木星强烈的辐射带。
“先驱十号”在发回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张木星的近距离清晰照片后,于1983年飞越海王星轨道。至此为止,这个年满20周岁的太空船成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造物体。
报上还登载了一张如梦境般遥远的照片:美国于20年前发射的“先驱十号”太空船,已脱离太阳系飞向更遥远的太空。那个造型像现代艺术品的、闪烁着金属光芒的小小太空船,正竖着它身上与地球联络的金属天线,在星云霓海之中游移征空。宇宙苍穹闪烁着无数光点,有的像一颗颗星星,有的则如一束束小火花。一切都仿佛是稍纵即逝,而一切又都是永恒……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发明了这个美丽物体的人——爱荷华大学物理学家凡·艾伦,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爱荷华大学物理系大楼——VanAllenHall。在这座大楼,1991年11月1日,卢刚杀害了美国太空总署顾问、美国太空物理理论大师、他的导师戈尔咨教授,系主任尼柯森教授,史密斯教授,杀害了这个大学主管学术理论的安妮·克黎利副校长,杀害了因为研究土星光环结构而获得最佳论文奖的山林华,也残害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
六名研究宇宙太空的博士,就这样遽然消失……遽然消失……
愿他们的灵魂在宇宙太空中安息。
A.演说与专利
从爱荷华州回到纽约,又投入到紧张的纽约商务活动中。有一天,我接到了《华尔街日报》所属美国商业新闻集团的电话,那位叫沃克曼的总裁让我帮他们推销《全美进出口公司名录大全》。自1988年以来我就是这个年刊的订户,这样省去我不少泡在纽约图书馆里查找资料的宝贵时间。我也从这本《名录》中找到了不少客户,并且和《华尔街日报》、美国商业新闻集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现在这个电话对我说来是一个挑战:华尔街的信息专家们眼看着中国对美出口1989年比1988年增长50%,1990年比1989年又增长55%。在世界经济一片颓势中,中国却一跃成为令人瞩目的对美输出大国!他们眼看这股热浪经久不衰,于是干脆从贸易壁垒保护主义跳到“自由贸易,挽救零售”的实用主义。中国商品价廉物美,美国千家万户都有“Made in China”的实用商品。华尔街发出了这样一个信息:他们要让更多的人向中国买货,也要让更多的人向中国提供高科技产品和国际紧俏商品。这样一本《名录大全》就成了寻找客户的“百科全书”,而他们看中了我的公司为他们作推销,这无疑将会为我的公司建立起一大群竞争面——客户是关键,客户落在谁手里,谁就能把握市场!
我怕竞争吗?我问自己:我难道害怕别人抢去自己的客户?我很快镇静了下来,我是不用担心的。在我手中已有五年的老客户,他们早已把我看成是须臾不可离的人物,他们是竞争不走的。即使我的价格比别人还高些,他们也仍然是要盯住我不放的,即使因为竞争而丢掉一二家客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做生意已经做得累得要死,更多一些人一起做岂不更好么?再说,那些新的市场,那些千千万万有待开发的市场,为什么不呼唤起一批新的人来,来和我一起竞争、一起开拓呢?既然我能两手空空在曼哈顿第五大道打出一片天地,那么我的那些同样聪明、同样能干的同胞们,他们难道不能和我一样,既改善本身的处境,同时又将大批的中国大陆商品打入美国市场,让中国大陆和香港、台湾、南韩、日本那样靠贸易、靠来料加工,在国际竞争的刺激下迅速富裕起来呢?
做美中贸易的人,是越多越好!在纽约像我的JME这样的公司应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才是!
我做了《华尔街日报》美国商业新闻集团向华人市场推销《美国进出口公司名录大全》的总代理。我和麦克在报上登了昂贵的全页广告,号召中国人加入进出口贸易的洪流之中。我写了自己的亲身体会,我告诉大家,这本《名录大全》适用于各科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及一切具有开创精神、有志经商的留美中国青年。《名录》中包括全美14000家进口商,19000家出口商的公司名称、地址、总裁与进出口部经理姓名、传真、电话、进出口商品分类以及进出口商品在全世界各地分布状况。这个广告登出的结果是搞得我几乎不能进行正常的工作,每天电话铃声不断,特别是我公司那个800全美各地免费电话更是不分昼夜地响。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片商业咨询、经商咨询甚至成立公司咨询的汪洋大海之中!我的心情是不平静的,有多少和我一样先后踏入美利坚这块土地上的中国同胞、中国留学生还在洗碗、送外卖,或是在失业大军的寒风中徘徊。他们想经商、想做生意,却不知从何入手!于是我和麦克商量,决定举行一次公开免费的美中贸易演说,地点就设在大西洋赌城唐纳·川普广场。设在这里的意图很简单:一是纽约每天有免费车接送去赌场,不少车还送你10美元,这对不少经济拮据的中国留学生来说很实惠;二是开设了赌城的亿万富翁,我在本书序言中提到的那个出身百万富翁的纽约地产商亿万富翁,他以自己的经历写了一本盛销不衰的书,《The Arts of Deal》(《交易的艺术》),这本书在这个赌场有时作免费赠送。
大西洋壮丽的风光和五光十色的赌场一样具有吸引力。我走上台,看到了一双双渴望的、睿智的、迫切的眼睛,可以说是一片眼镜片在强烈的镁光灯下闪烁。
我的演说是这样的:
有本事来美国的,下决心离乡背井到异国来拼搏的,95%都是聪明智慧的、有能力的人!不要小看自己!你们什么条件都不缺,缺的是行动!只要行动起来,只要向前进,前面就有路!……首先不要怕失败,要有承受失败的勇气,让别人讲你失败好了,别人爱讲什么就让他讲什么,如果一个人的活动总是以周围的舆论为转移,那么他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记住,千万别拿别人对你的评价去设计自己,而要以自己的估价设计自己。我的一步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的公司就是这样站住脚的……
一定要记住!
在美国做生意,千万不要去找中国人,一定要去找美国人。找中国人往往是七兜八转还在那个圈子里,白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比如中国人A先生对B先生说,我手里有许多定单,我有个美国大客户要买几千吨硫磺,每个月五个货柜,佣金1%就不得了。结果呢,B去找C,C去找D,一大圈转下来,D总算在国内搞到了硫磺。D问C:“谁要硫磺啊?”C去问B,B问A,而A双手一摊说,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说的,现在早没动静了。这种当千万不能上。一定要去找看得见的美国客户,要让客户亲自为你下定单,要直接与总裁对话。因为只有公司总裁才有权开具信用证!要找看得见的客户,做看得见的商品。不惜从最小的、最具体的商品做起。
我们首先需要提炼谈话的艺术。英语第一重要,然后是你的气质以及是否具有自信心。每次我来到大西洋,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总是看见有许多等待进港的船舶:“哪一条船上是我的货柜啊?”我总是让海风吹着头发,一边手指着远方的船兴奋地问麦克。
这是多么自豪的心情!通过你的双手,把中国商品打入美国市场,这就是一份成就感!
“哪一条是从中国来的船?哪儿是我的货柜?”我多么希望有几百个、几千个人和我一起站在大西洋畔,同样地一边手指着一边问。但是,请记住:货柜一定不要拉到你自己的仓库。实际上你根本没有仓库,也不需要什么仓库,货柜一进海关就直接到了你客户的仓库中。你只是代理,你把中国商品推销给你的美国客户。你的投资是你的智慧、你的吃苦精神。即使一家做不成,你还可以试另一家。金钱的投资与风险,越小越好,而你找的美国客户则越大越好。生意做成后,国内进出口公司会付你佣金(因为在报价时已将佣金算入了)。货柜到了客户手中,佣金到了你的手里。这样一个商品一个商品地开拓,客户一家一家地增多。可是千万别直接进货。中国留学生本钱少,买下一个货柜的商品,通常要几万美元,也许你打工几年都不够。你四处借钱,可是买下的货柜进关后,根本无人问津,甚至连你原来讲好的客户也一甩手走了。你面对一个货柜,怎么办?你不能一家家地去找批发商,人家早有一个固定的销售网,你也不可能一家家小商店去跑,一个货柜要找一二千家商店,你一人跑得过来吗?美国推销员的工资是以时计算外加佣金,你也养不起。有一个朋友自己进了一货柜球鞋,中国卖1美元一双,他想在美国卖2美元一双,挣一倍。可是鞋进来后没有人要。为什么?进口商和批发商自己在中国开了工厂。他只好咬紧牙关一家家地卖给零售小店。根据美国法律,零售店可以欠帐90天,90天后他再一家家去要钱,可别人已经挂出了倒闭的牌子。他打工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一掷。心血白流,白白赔上了几万美元。
只有实力雄厚的公司,或是中国政府直接派来美国的公司,才适于直接进货柜,直接当进口商。中国留学生做生意,一定要从做代理、做中间商做起,等于在中国美国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等你干了多年之后,资本雄厚了,再直接进口属于自己的货柜。
我做到现在,一直在做代理,而且一开始就签代理合同。美国客户和中国进出口公司一般来讲都是很守信用的。每年不断翻单,每年增加新品种,你渐渐就在美国商场站稳了。你没有属于你自己的仓库,却有属于你自己的地盘、属于你自己的销售网。
台湾是一个小岛,日本是一个岛国,怎么一下子富裕起来了?而且成了世界经济举足轻重的角色?靠贸易!靠沟通!靠信息!台湾、日本、香港的今天,就是中国大陆的明天!美国是一个全方位开放的经济社会,看看这本《名录》中你所需要的客户吧!机械、五金、化工、纺织、抽纱、丝绸、食品……大胆地走上去吧!拿着你手中的中国产品,不要脸红、不要心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一年失败了,第二年就会成功!在美国这块土地上,经商的成功是最大的成功!花一点代价是值得的!……但是,请记住,如果你到美国六年之后还在替别人打苦工,还在靠体力干苦力、讨生活,那么,不管你拿到还是没有拿到学位,我劝你回去,打起背包回国。因为在美国不适于你的发展,你在美国已经毕业了,你应当回国另辟蹊径,走一条光明之路……
我的演说不时被那些由衷发出的掌声打断。我进一步地发挥,取出一本中国外经贸部编的《中国对外贸易企业名录》。在那一瞬间,我右手拿着《华尔街日报》的《全美进出口公司名录大全》,左手是一本中国外经贸部的《中国对外贸易企业名录》。我说:看一看,这就是商品!这就是信息!那些两手空空受政府委派来美国开拓市场的中国外销员、中国商务专家们,就是靠信息渠道找到了成百上千家美国客户。可是他们人手有限,他们的接触范围也远不如留学生广阔。听着,不要怕没有后门!不要担心没有关系!我以自己的经历保证,中国的每一家进出口公司都会认真对待你的首次询价,因为你在美国!你是在全世界最大、流通性最强的市场上!放心吧,你们的传真一定会有人答覆的,中国有一支素质很好的、年轻精干的外销员队伍。我们素不相识,却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但要记住:一、做生意必须买传真机,这个80年代的发明是经商必不可缺的,还要会使用电脑,不能靠打字机来打合同单据,那已经太落后,必须用电脑英文文字处理系统制出各项合同条款和客户分类,建立一个精密无懈的数据库。那么你一个人就可以干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的事了!二、如果你几次生意都没有建立信誉,那么你的美国传真也好,宇宙传真也好,就没有人再搭理了。
美国给每个有志经商的人提供了世界上最好的土壤,特别是在纽约。位于十一大道第32街的以JacobKJavits命名、由华裔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贾维茨国际会议中心就是这种“最佳土壤”的最完美的体现。
看一看这张EventSchedule吧:
贾维茨国际会议中心日程安排表(1—6月份)
一月:
4——7日 国际时装装饰展
12——14日 男性日用品展销
12——15日 国际儿童用品展销
28——30日 电脑
31——2月1日 纽约国际摩托车展销
二月:
14——17日 玩具展销
15——18日 全美杂货商品展销
20——23日 全美鞋展
22——26日 儿童用品礼品展销
23——27日 纽约国际礼品展销
三月:
7——10日 国际时装
14——17日 国际化妆品展销
20——22日 国际光学仪器展销
22——25日 国际儿童服装展销
23——25日 国际时装面料展销
29——4月1日 男性用品展销
四月:
3——8日 中国贸易展销会(全部展台从中国各省来美)
5——7日 美国女性用品出口展销
11——14日 全美床上用品展销
18——26日 纽约汽车展览
五月:
6——8日 灯展
10——12日 时装及流行装饰品出口展销
17——20日 国际现代家具展销
17——20日 全美文具展销
18——20日 全美纺织品展销
六月:
2——4日 医疗设计与制造展销
13——16日 全美杂货商品展销
22——24日 国际电器展销
这就是美国社会经济全方位开放、公开竞争的楷模!我的许多客户就是在这类的纽约博览会、波士顿博览会、芝加哥博览会、拉斯维加博览会上找到的!如果你自己本身搞直接进口,你也可以花3000美元租一个展台,让美国50个州和全欧洲、加拿大的客户都来到你本人专展的展台前洽谈购买,这时你胸前的牌子上就不是buyer(买主)而是Exhibitor(参展者)。买和卖的关系像流水一般,既清纯又流畅无阻……台湾和香港的商人总是搭乘飞机赶来参加这样的展销会,却很少看到中国大陆来的“自费商人”、“自费留学生”。来吧,这里向你们全方位开放!
我最后讲:
恭维和赞扬是不同的。恭维是虚伪的,你切不可用任何虚情假意去恭维你的美国客户,那样你就立即变得连一分钱价值都没有了。我是学习商业管理的,但并不是商业硕士才能成功。事实上,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过去美国各大知名商学院的硕士学位(MBA)在企业界素享有极高评价,一纸顶尖的学府的MBA文凭,无异是迈进高薪商圈的保证书。然而近年来这批恃才傲物的高材生,求职时却频频失意,风光不再。MBA的市场竞争力正面临史无前例的考验。
这个问题的结症是:行为科学的被忽略。
史坦福大学商学院主任认为:MBA不再吃香的事实,短期内恐难扭转。著名的华盛顿商学院最近向各企业进行一次问卷调查,找出各公司减少聘用商学硕士的原因。结果发现这些美国高材生们在沟通能力、谈判技巧、企业创见、外语能力及团队合作精神上,表现很差。匹兹堡大学商学院做的专门调查,也归纳出各大企业在选择商业人才时,首先注重沟通表达能力。其次是价值观、领导能力、合群性及商业伦理。令人惊讶的是,高材生专精的艰深理论知识,不包括在内。久居商学象牙塔的高材生和教授们向来把那些行为科学视为“软性技能”而不屑一顾,今日却成了商学院“出产品”的致命伤。美国奇异公司已经开始自己甄选大学生中的人才进行密集训练。各大学商学院也进行“课程改革”。其中,芝加哥商学院最受瞩目,除了加强领导能力,谈判艺术、外语沟通等技巧训练外,还加入了野外意外事故求生训练课程,以培养高材生应变能力和团队合作精神,并聘请喜剧演员教导MBA准硕士如何自然流露喜悦仪态。在美国“市场”压力下,芝加哥大学商学院的改革课程使本学院排名由全美第十一名跃升到第四名。《纽约时报》的结论是:做一个正直诚实、大有作为的商人,行为科学和自信心是首位的!
那次演讲后,《华尔街日报》交给我公司推销的《全美进出口公司名录大全》即罄售一空。直到今天,还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要购买这套《名录大全》。我只好把美国商业新闻集团800免费电话给他们,让他们直接到编辑部去询问购买。我又同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驻美国的总经理在“银宫”见面,洽谈如何将这本《名录大全》打到中国各省市的对外开放企业中去。《华尔街日报》美国商业新闻集团对我公司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办成这件重要的“信息交易”,而大加赞赏。他们越来越重视中国人在美国商界的作用了。
不久前,我在纽约贾维茨国际展览中心的一次展销会上,一下竟遇到了七八个大陆来的和我同龄的“老三届”留学生,其中有两个告诉我曾听过我的演说。我望着他们西装笔挺,充满自信的神态,和手中一箱箱包装精美的中国大陆样品,我从内心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和我一样——成功!
由于我的业务主要都与纺织品有关,因此我特别注意时装市场的流行趋势,这本身也是一种美的观察和美的享受。我去巴黎罗浮宫参加法国时装设计师的新设计时装展览时,得到了一种很好的启迪,不久后由于一种新的兴趣和冲动,我又开拓了另一个小小的领域:设计领域。巴黎的时装展,一向是世界各地的设计师,以及追求时尚妇女注目的焦点。特别是每年的春夏装Show,就像一场缤纷多姿的嘉年华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现代设计师发挥想象力,以“自由即美”的原则,设计出千奇百怪、离经叛道的时装:如性感的胸罩当外衣穿,袒胸露背的夏日短裙、宽松的迷你裙、透明的衬里……蜚声国际的巴黎时装Show,也有在创造灵感上更上一层的名家作品:凡呈罗兰、克莉丝汀奥迪、范伦蒂诺设计的泳装、西装、长裤、夏裙,款式越来越简单,却仍能捕捉女性的特质,展现巴黎女人妖媚的风情。欧美人喜欢用从粉嫩柔美到灿烂绚丽的色彩,鲜艳热情的印花和可爱俏丽的小圆点,一切为了充分显示女性的魅力。而自然质料——全棉或全真丝最受欢迎。每次参加这样的展销会,我都充分体会到巴黎设计大师们的“自由即流行”的灵气!
回到美国,再仔细观察一下美国人,觉得更是舒适悦目。美国人的打扮是以舒适为鲜。大学里男孩子都穿T恤衫、牛仔裤。他们要穿那种可以天天换洗的衣服,如牛仔裤裙、绒格衫、纯棉T恤、球鞋、轮胎底工人鞋。一切以便利、干净、实用、舒适为原则。美国女孩子穿上深蓝的工作裤,脚蹬一双工人球鞋,露出脖子上的绒格衬领,女性的韵味一样十足,一样有上镜头的一股帅劲。美国人在穿着上最不装腔作势,除了上班必须西装革履外,下了班一个清洁工与一个教授、一个总统与一个售货员的外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从朴实无华的休闲服装上是难以辨认美国人的身份的。根据美国人穿着的特点,加上我在巴黎所得到的启迪,我设计了一种反传统的“自由EashAion”。我花费了两个月的业余时间完成了这项发明设计,目前已得到美国联邦专利局的初次首肯。现已有美国几家著名的第七大道公司在和我洽谈。一俟专利号码批下来,即全面打开这一新的美国市场。
B.大峡谷(Grand Canyon)
Grand Canyon——如今,只要一提起大峡谷这三个字,我脑海中立即就电影般地浮现出浩然无际、雄壮无声的大片悬岩峭壁,这是我印象中最震慑人心的一幅自然图画。我和麦克到大峡谷过了一个星期的野营生活,我们带了帐篷和点火的松明,我们完全想要过一种像印地安人那样的生活。我还记得那天早晨,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秋日的早晨——我们刚从日本大阪的世界博览会回到美国后不久——我和麦克沿着长满牛蒡草和斑黑的野荨麻的大峡谷悬壁跋涉。我望着乳白色的浓云正从湛蓝的笼罩着大峡谷的天空中浮掠而去,我高声地用英文念起我非常喜爱的那位美国女演员、因扮演《矿工的女儿》而得奥斯卡奖的赛丝·斯芭柯(事实上她与我同龄)的一句话:
I need in my life creativity,I need family,
I need nature,
Those are three major,major,major major,major things!
(我需要我的人生的创造力
我需要家庭
我需要大自然
这是三件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的事!)麦克也同样高声地朗诵了他所喜爱的法国作家左拉的一首小诗:
“我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
流连忘返
青草和沙砾
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俩都太爱大自然了。我们经常驾车到纽约郊外,去捕捉春天的第一片云,秋天的第一片红枫叶。我们驾车从维吉尼亚平原穿过肯塔基山脉,直至犹它州的沙漠地带,我们也曾经身背安全带攀登过加州优美胜地国家公园的仑巴岩。只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我们俩面对大自然,虔诚,恬静,爱慕一切。拿自己心中的静谧去比拟大自然的静谧;从黑夜中去感受天上无数星斗有形的美和上帝无形的美。无论是万古长存的峡谷和山岭,或是开在阡陌小道边的一朵小野花,都能使我们领略到生活的纯美。麦克被大峡谷的阳光照得频频眨动的蓝眼睛,如钻石般地放射着探究这个大自然奇观的光芒。他有时“嘿嘿”一笑,像突然放了晴的天空一样荡人心旌。他总是喜欢那样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说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个背景和经历与我截然不同的西方青年,竟成了最了解我的每一个心思,也最了解我的过去的人。
我的朋友们常问我,你们在一起,是说中文呢?还是德文呢?还是英文呢?我们在美国的家庭生活中当然是100%用英文。可是每到中国,我都逼他学讲中文;每到德国他都逼我学讲德语。这样做的好处是这三种语言,我们都能够运用一些。也有的朋友问我:你们平常是吃中国餐呢?还是吃西餐?在吃西餐还是吃中餐上我们的确有过困扰。麦克是喜欢不时地吃一些中餐的,但有许多我非常喜欢吃的东西他却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如豆腐、米粥、香菇,还有诸如鸭蹼、海参等等。我最不爱吃奶酪,也不爱吃牛奶面包。在上海时我非常喜欢到几家美味的西餐馆:“红房子”、“德大”、“上海西餐馆”和“天鹅阁”。他们制作的都是法国菜谱。可是无论那里的浓汤还是虾仁奶油沙拉,在美国却一律看不到。美国式的沙拉就是生卷心菜、西红柿、胡萝卜切成几片,再浇一点带醋味的意大利沙拉油拌一下便端上桌。我曾经一再坚持不吃这种只有兔子才吃的东西,我摇着头对麦克表示:“你不能强迫我吃。”后来终于被美国人一再鼓噪的“营养价值”所说服,偶然也碰一下。每次到欧洲或其它国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哪儿有中餐馆。遇到不得不与麦克家庭及亲友们和谐地度过几天“完全西欧式”生活时,最后一天麦克父亲总会开着奔驰轿车把我送到离得最近的一家中国饭店作“急救”。在纽约曼哈顿我们没有请厨师,除了常常在外“开伙”外,一切由我亲自下厨。我会在端上一条喷香扑鼻的西湖醋鱼时,再端上一盘带红肠的法式奶油沙拉。麦克喝他的浓咖啡,我喝我的甜豆浆,两人边享用边聊天,完全是“中西结合”。有几家中国城的餐馆麦克特别喜欢,如“银宫”、“喜相逢”、“上海四五六”,有时我就打电话叫上几个中国菜,麦克也会和我一起一扫而光。有几次他打电话给我叫了麻婆豆腐和红烧海参,他叫了自己喜欢的葱烤龙虾和蚝油牛肉。这种点菜式的晚餐,几年来已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部分。
麦克经常带他公司的一大群美国朋友到我们家来开派对(Party),每逢中国新年和中秋节,我也常有一大群中国朋友到家里来聚会。我们的“语言原则”是:美国人多的场合,大家一律讲英文;中国人多的场合,大家一律讲中文。这使麦克有时不得不傻眼地呆在一边“听”,有时他在听我们一大群中国人叽叽喳喳地讲着中国话,突然冒出了他听得懂的“麦克(Mike)”这两个音节时,他的一对耳朵就会立即像兔子那样地竖直起来:“麦克什么?”他急着问:“你们在讲我捕捉小山羊当早餐吗?”这种“语言原则”逼着他只好去下苦功学习中文,他在上海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中文书籍和磁带。他听说人民公园有个“英语角”,就跑到那里去,人家要跟他练习英文对话,他却恳求别人和他“慢慢说中文”,还时常向我感叹:为什么中国没有一个外国人学中文的“中文角”?麦克毕竟是聪明的,他聪明就聪明在学中文发音准确,简直是标准普通话的发音。因此每到上海,他不让我们讲“上海话”,只准讲“国语”(即普通话)。他目前已经具备了和任何一个中国人单独对话十分钟的能力。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西方男人竟然可以全无隔阂,我和他一起参加每年秋天在纽约中央公园举行的“全市马拉松赛跑”;我们一起在暖和的清晨沿着中央公园水库跑步;有时穿着鲜艳的跑车运动服加入在中央公园几百部跑车队中猛骑猛冲。冬天我喜欢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溜冰,他是我的溜冰教练。当他在大学时的那股冰球“瘾”上来的时候,我也会陪他到32街体育中心冰球场。我坐在钢丝篱笆外的长凳上,手端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身穿冰球服的麦克在冰球场上一会儿前冲,一会儿后退,一会儿穿绕过他的对手们的缠绕追踪,把那个冰球猛然打进对方球门。当他卸下他那顶白色的如盔甲一样大的冰球帽时,我总是看到他那张满面通红、孩子般的脸上发出尽兴尽致的笑容。没有什么比体育运动和大自然能把他这个公司主管从曼哈顿办公大厦中解放出来更美好的事了!在中央公园万人攒动的鲍尔·萨门演唱会上,我们随着歌手大声地唱。我们在百老汇撒着漫天纸屑,欢迎从波斯湾胜利归来的将军和士兵。有时麦克也爱带我去中央公园西边的森林中骑马,在84街驯马站中有一张肯尼迪夫人杰奎琳七岁时在中央公园骑马的照片,他说,像回到了慕尼黑一样。
麦克对“Macy’s”的感恩节游行不感兴趣,对万圣节格林威治村万人鬼怪游行不感兴趣,有时对总统每年度的国会演说也不感兴趣。可是他却非常喜欢Ted Koeppel的《NightLine》(《夜间新闻》)、喜欢ABC的Primary节目和芭芭拉·瓦尔特斯的20C20特访专题。他特别注意每周日上午11点NBC的Mc—Langnlin的时势辩论,以及McNeal—Lehrer主持的News Hour。我们常常边看边互相争论。有时则凝神屏息地“陷入”新闻中去:如海湾战争的日日夜夜,直到宣布全胜的最后一天,我们悬吊的心才落了下来。如布什总统提名的汤姆斯大法官遭到‘性骚扰控告’的公开审理全过程;奥烈佛·诺斯的售伊朗武器公听会;布什和杜卡基斯的总统辩论;罗马尼亚的政变和齐奥赛斯库从被捕到处死;柏林墙的倒塌到苏联8月政变流产;震惊全球的天安门广场事件……新闻媒介在这时,实际上已经操纵了许多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颗细胞。每一次起伏跌宕都是令人惊心动魄。我唯一的遗憾是“水门事件”那会儿,我不在美国,无法在电视机前去亲自体验它的全部扑朔迷离又震撼心灵的全过程,无法亲自听到尼克松讲的“I’m not a crook”(“我不是骗子”)这句精彩的话。
所谓美国上流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对每一个人开放的。有些朋友问我,那些名人聚集的舞会或宴会,你是怎么“打”进去的?我曾经采访美国新闻电视界“女皇”芭芭拉·瓦尔特斯,也曾与白宫的贵客、风靡全球的歌星约翰·丹佛畅快地交谈,这都是因为美国太“开放”了。如曼哈顿名流常爱去听音乐的林肯中心,你只要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就会寄来一大套每年各季度的古典音乐、大都会歌剧、纽约芭蕾的套票,并且包括年终的大型圣诞舞会。这些票子当然是要花钱买的,但并不是很昂贵。另外如布什总统竞选连任的晚宴,也是大张旗鼓地四处贴出每券1000美元的广告。你买下一券,换上漂亮的晚礼服,你就是总统的贵客了。好莱坞明星伊丽莎白·泰勒举行的慈善舞会,是2000——2500美元一张票,你可以看到麦克·杰克逊的演唱,你可以和随便什么名流翩翩起舞。这些资金所得全部用来赞助艾滋病研究及救护被艾滋病毒感染的妇女和儿童。另外如各种各样的颁奖典礼,如葛莱美奖、奥斯卡奖、普力兹新闻奖、商界风云人物奖等等,这些都是要通过圈内的朋友介绍才能迈进的。我的曼哈顿的客户们常带我到纽约商界社交的各种聚会中去,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有些石油商、地产商、股票商竟是由演员、记者、教授出身!整个社会都是流动着的水,越是大胆地冲破羁绊追求自由的人,越是能获得最大的成功。
麦克和我是不同的,他非常讨厌社交。他认为最美的时候就是和我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就像现在这样跋涉在大峡谷中一样。大峡谷的雄壮和静穆无声已经完全荡涤了我们心中的尘世痕迹,远远近近那些大红大紫的悬崖峭壁和群山,望不见底的深谷,广袤的四周被巨大的仙人掌和有芒刺的瘦果包围着的沙漠,以及从大峡谷托罗威峰往下俯视的科罗拉多河下游。这一切都使我们迷恋得如痴如狂。麦克突然指了指前方说:“看,我们已经到了印地安人居住区了!……那就是哈瓦苏白印地安人村落!”
远远望去,只见峭壁耸峙之间有一块峡地绿田如茵,中间一条小河波光潋滟。我们兴奋地快步向那片“有人的地方”冲过去。哈瓦苏白在印地安语中是“碧波河岸的人们”的意思。峡谷边沿上的岩石遗迹表明,大峡谷在16世纪被西班牙人发现之前,早已有印地安人居住。我对美国印地安土著居民一直抱有极大的兴趣。小时候看《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时,就对书中不时出现的“当地土人”既迷惑又好奇。到了美国后才知道印地安人是如何被白人杀戮灭绝、赶出家园的。最近获得八项奥斯卡金像奖的影片《与狼共舞》就是以一个美国士兵的眼光叙述了这样一个血腥残忍、弱肉强食的悲惨故事。编导和主演凯文·柯斯纳讲:把印地安人的命运再次重现在舞台上,为的是重新审视美国人的价值观。如今,美国人已经为印地安人处处竖起雕像,并建立了美国印地安艺术学院。我和麦克来到哈瓦苏白村落时,那里正在举行骑马竞技比赛,只见三四十名头插羽翎、背披羽饰毡风的印地安男子策马奔驰,用利箭射击在前面狂奔的一大群野生牦牛。一股强悍的野风伴着马蹄和牛蹄声在眼前刮过,令人心襟震荡得透不过气来!“好幸运啊!你还活着!”我心里对每一个骑马的印地安人说。当野牛倒地、鲜血流淌时,印地安人又奏起了胜利凯旋的乐曲。部落寨子中的男女村民们用竹制的乐器和金属牛皮手鼓敲打起动人的音乐。我简直难以想象竟有这么优美并且充满与自然、与野生搏斗力量的乐曲!整个旋律中充满金属般的碰撞和短笛的尖鸣声。我听着听着不禁流下感动的眼泪……
我们不懂印地安语,只好打着手势和他们说话,他们那堆满刀刻般皱纹的褐紫色的脸膛上浮现着憨厚的微笑。他们举着铁叉,请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吃一块他们刚刚猎获的烤牛肉,焦糊的气味和野牛肉的喷香弥漫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村落。他们不要游人的一分钱,他们只想把那一份大自然的馈赠和大自然的风情慷慨地与每一个来到这印地安土著峡地的人分享。
离开了哈瓦苏白村落,我们又跋涉了几小时,根据地图来到了印地安人花拉白部落。自大峡谷南沿望去,碧黛深渊,尽收眼底。只见科罗拉多河盘旋奔腾于大峡谷之中,泻入西端米德湖,流势放缓,水面如镜。19世纪鲍威尔少校所率领的第一支探险队中三名队员认为顺河而下寻找峡谷尽头已无希望,即在这里弃船登岸,却死于复仇的印地安人手中。鲍威尔少校则坚信不久即可下到峡谷尽头,而坚持下行。果然不出所料,探险队迅速通过大冲刷崖,而到达开阔的亚利桑那平原。我和麦克登上由印地安花拉白部落经办的木筏排,沿着鲍威尔少校探险的路线,顺科罗拉多河上游冲浪,木筏排上还有另外八名美国人。峡谷中的浪花不时漫过木筏和我们身上的桔色救生圈,每个人全身湿漉漉的,有好几次印地安人拼命地奋力划桨才使我们的木筏冲离险滩转危为安。麦克哈哈的大笑声从未间断过,他的脸更像是在游戏中兴趣盎然的孩子的脸。他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部电影一样。人类是多么需要有这种勇气、这种冒险精神啊!
上岸之后,我们全身的湿衣服很快被秋日的阳光晒干了。大峡谷山间小径中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还有栀子花白色的淡馨。暖融融的亚利桑那阳光洒在大峡谷里,像一股荡漾的春风,又像一支巨大的母亲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隐蔽于巍峨石峰间的每一棵小草。眼望米德湖,碧波万顷,荡涤胸怀。印地安人部落一片葱茏,好一片宜人景色!
夕阳给大峡谷蒙上一层沉重的历史感。天上起风了,阳光底下竟下起了毛毛细雨。一簇簇潮湿的桦树叶不时在脸颊上掠过。我们已经来到大峡谷的托罗威峰,为了试一下峡谷回音,我高声地叫着:“我的大峡谷!大峡谷!”麦克对我说:“不要喊了,你还是唱一首歌好。”唱一首歌?唱什么歌呢?望着大峡谷南北两岸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望着高高的白杨林赤褐红黄、多姿多彩的树叶,远处的科罗拉多河与大峡谷周围的大片森林和广阔山峦交相辉映,这一切是多么像北大荒建边农场的秋天啊!那时候我最爱唱的是什么歌?对了!在1978年迎接新年到来的建边农场迎新会上,我不是抚摸着胸前两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在台上演唱了一首《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吗?于是,我放开歌喉,面对着大峡谷的黄昏暮色,唱起这支优美的、我在北大荒年代的歌曲: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哎……哎……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不知是由于久远的回忆还是由于眼前这一片“大峡谷奇观”,我一边唱,一边已经泪水盈眶,事实上我经常爱唱过去岁月的歌曲。有一次,我在客厅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我幼时的儿歌《小燕子》、《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麦克听不明白我唱的是什么,但他却被歌声中优美纯真的旋律深深打动。我唱完一会儿停下弹琴,侧过头去看斜躺在沙发上倾听歌声的麦克,我惊讶地发现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跑上去,他挥了挥手说:“唱吧,唱下去。不要管我……这样的时候太美了……”
麦克一定又是被《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打动了。我们俩默默无语,我们俩都含着眼泪。他知道,我又在想那些“城南旧事”了。几年来我在麦克身上学到了一种淡泊明志的作风。我确实对社交和种种排场越来越厌倦。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观测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之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鉴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心境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和淡泊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麦克一直抱有这种淡泊达观的态度。有一次他得到了一个精致的嵌在桦木框架中的金属奖状,那是他的公司在五名主管中,只颁发给了他一个人。他拿回家扔给我说:“这块东西最好的用处就是把它翻过来当切菜板。”
晚上,我们在大峡谷的山野中搭起帐篷,点燃了一堆篝火,开始露营。不远处的野草中围着盖满苔藓的颓垣败墙,那是印地安人部落的遗迹。夜晚的大峡谷万籁俱寂,阒无人迹,沉浸在一片幽暗的朦胧之中。在丛星闪烁之下,几片淡云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浮掠过去。当夜幕降临时,我仰望着从树影枝杈中露出来的星星,给人带来一种轻絮一样飘忽而又连绵不断的思念。雷马克在《凯旋门》中有一句话:“黑夜把一切都扩大了。”这熊熊点燃的篝火使我充满了一种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宝蓝色的天空中,群星灿烂。突然,一颗流星横过夜空,拖着耀眼的尾巴,不知坠落在何方……我心中充满着一种静默的感动:只有痛苦和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此刻,月光照耀下的世界第一大峡谷震慑心魄,北沿的鬼怪牧场灯光明显可见,那是一种含磷矿物在夜间所引起的光照现象,远远看去像一座着火的森林,烈焰飞腾,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火光霹雳——“鬼怪牧场”上空的一轮圆月又像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雾纱一样。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由于过度疲倦、枕着一节劈柴就倒地而睡的麦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由于火光的照耀而熠熠发光。他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睫毛遮盖在被太阳晒成棕色的面颊上。远处那些若明若暗、晶莹灿烂的星光,多么像麦克钻石般的蓝眼睛啊。“他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我充满柔情地想。在篝火映照下,这是一张多么温柔、多么美丽的男人的脸啊!霎时间我想起了14年前,1976年在北大荒小屋的那个夜晚,我也是这样深情地望着于廉。我凝视着火炉前靠在桦木椅上沉睡着的于廉的脸,柔和的火光洒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我那时是多么狂热地倾心于他,多么甘愿随他浪迹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和他一辈子共享北大荒的山峦、流萤、春融、冬雪……我的青春之爱在我心中没有消失过,它常常使我内心的感情世界汹涌澎湃。火光前于廉的幻影又变幻成了麦克的脸。我说不上来他们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他们都是属于充满魅力、聪明而又勇敢的男人。在火光下麦克像一尊阿波罗雕像那样地美而动人。我难以形容他高高的鼻子在脸上投下的侧影使他显得多么温柔高贵,就像在北大荒小屋的炉火映照下于廉沉睡的脸显得格外生动一样。我一边遨游在这种“炉火重映”之中,一边写下当天的日记。一时间各种意念,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里,像火焰喷射出来的万朵火花,我的眼泪又一次不断地涌溢出眼眶……
不知什么时候,麦克睁开了眼睛。他说他觉得口渴,我站起身去帐篷中取水,可是刚站起来,却被一股酸味直冲喉头,我突然哇哇地呕吐起来,把印地安人的烤牛肉和白天喝的可口可乐全部吐光。麦克手足无措地一会儿拍我背,一会儿擦我的脸,他以为我一定是累病了。
“你怎么啦?朱莉亚……你怎么啦?”麦克神色慌张地问。我蓦然感到内心涌起一股热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给他生一个孩子。我倒在他的手臂里,对他说了声:“不要担心,我想我可能是怀孕了。”在那一霎间,麦克一把将我抱起,他的力气比《乱世佳人》中的克拉克盖博还要大好几倍。他抱着我在大峡谷的月光下旋转着:
“回纽约去!”麦克兴奋地叫嚷着,“回纽约去!”是的,我需要我的人生的创造力,我需要家庭,我需要大自然。这是三件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的事情!
C.惊魂
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在创造另一个生命时,她对这个世界看得是特别清楚的。在小世界里我们的生活是那么美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然而在大世界里,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提心吊担,充满恐怖。纽约人流行一句话:“九十九次没轮到你,一次轮到你,一切就完蛋!”没有任何人知道什么时候抢劫和凶杀的灾难会降临在你的头上。海湾战争结束时,布什总统的一句话令全世界吃惊:“美国人死在波斯湾战争前线的比起同一时期死在自己家乡街头凶杀案中的,要少得多、少得多。”怀孕的那些日子我不敢看电视新闻。有一次我拧到ABC台,正在报道一个青年随父母来纽约看网球。在地铁出口遇到黑人歹徒抢他父亲的皮夹,他冲上前试图夺回父亲的皮包和证件,被凶手一刀捅死。我不忍看下去,又拧到NBC台。NBC的女主播正在叙述当天在纽约布朗士区发生的一位哥大学生被黑人歹徒枪杀的案件:那位美国青年和女友去参加周末舞会途中遇到抢劫,他迅速掏出了所有的钱给他们,抢劫犯还是拔出手枪把他击毙。在那一时间我又调到CBS台,晚上的当地新闻每天都是以犯罪报道作为开始。CBS正报道一条大汉在郊外长途汽车登车抢劫,把所有人的钱物洗劫一空不算,还用机关枪扫射杀死了男女老少六人。平均每25分钟,就有一个人被抢,被杀。人们说,美国的大都市犯罪阶级是一支不需要工会、不受任何管束,为所欲为的庞大队伍。监狱是他们稍事休息、重振精神的最好地方。
美国一份报刊上登出《美国监狱的伙食》一文,其中写道:美国监狱的早餐,每星期吃三次鸡蛋:星期二水煮蛋,星期五荷包蛋,星期六是培根火腿炒蛋,外加果汁牛奶Cereal。中饭是三明治、奶酪及鸡肉、火鸡肉、牛肉、火腿、意大利腊肠、薰肠,任选两种,有时也会有鲈鱼三明治。而晚餐才是最精采的,美国食物包括汉堡牛排、肉酱面、火鸡馅饼、披萨、辣椒碎肉、煎鱼片,有时有墨西哥玉米肉馅饼和中国鸡丁炒面。仅仅加利福尼亚州25所监狱,十几万名犯人,一年基本预算为26亿美金,平均每个犯人要花七八十美元一天。而一名普通工人辛辛苦苦在餐馆打工一天后所得到的钱往往还没这么多,他还要负责家庭、个人、住房等一切开销。而犯人是一分钱也不要付的,理所当然吃喝全包。杀了人也不判死刑,只是让你在监狱多住多养。以上的伙食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与希尔顿一类饭店的住客伙食搞混淆起来。试想:有这么舒适无忧的“后备家园”,加入大都市犯罪阶级的人岂有不日益增多的道理?连那位撰写了《美国监狱的伙食》的释放犯人也不由得感叹道:上帝是否太不公平?
美国服用古柯硷毒品人口已经增加至一百九十万人。由于静脉输入毒品的针头滥用和服毒品后的性杂交,致使艾滋病患者急剧上升,就连最著名的社交界顶尖人物也不可幸免。篮球史上最伟大的球星之一、美国男篮王子“魔术师”约翰逊面带微笑宣布染上艾滋病病毒时,千千万万的美国人哭了。约翰逊在六个月里至少和一百名女子上过床,其中有一些是专业妓女。另外像亚裔打入美国上流社会的顶尖人士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泥潭”,如著名室内设计家秦威勒,50岁英年死于艾滋病。美国第一流模特,美日混血、天生丽质的周汀娜,也由于性交不慎染上艾滋病,汀娜逝世时,只有39岁。
美国教育部的统计数字表示:一千二百五十万名中学生中,至少有二百五十万持杀人器械上课,其中有百分之二十一持有枪支,也就是五十二万五千名中学生身怀夺命的“枪家伙”上课,学生枪击学生,学生枪击老师时有发生。以至于一些班主任,不得不把数学课改为“防止流弹演习课”。道德的沦丧和人心的涣散使美国经济急剧下降衰落。美国国家财政赤字从1979年的四百零二亿美元,增至1990年的二千二百零四亿美元。在短短五年间,美国已向外举债一千多亿美元,由全世界最大的债权国沦为世界最大的债务国。
城市犯罪阶级已成了一个为所欲为,被“宠惯了”
(Spoiled)的特权阶层。当一个社会从当中开始烂掉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情景。
美国有一首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在歌的开头、结尾反复唱着:“这个世界有一点冷……”
美国人已经感觉到“寒冷”,而全世界都在“美国化”。美联社的专门通讯说:戴“旧金山四十九人队”球帽在欧洲是新流行,甚至连古巴卡斯特罗都兴高采烈地做起美式波浪式“加油”动作时,美国流行文化征服全世界的现象已经不证自明了。一个由美国思潮和娱乐铸成的文化革命正在全球推展开来。冷战结束后,美国价值观成为当世的显学,在电影、录像带、《读者文摘》和MTV的传播下,美国企业研究所资深专家奥登伯认为现在是提出“全世界都美国化了吗?”这一问题的大好时机。他的答案是无条件的“Yes!”他强调:全世界“美国化”是好事,因为人人有选择的机会。他说,历史上再没有比遥控器更民主的市场产品了,而美国文化的风靡证明美国并没有走向没落。
请看华盛顿经济学家苏威克举例证明美国流行文化的渗透力:
——全世界有三亿中国人争看美国超级杯足球赛。
——1990年,美国电影《漂亮女人》(《Pretty woman》)是德国、瑞典、意大利、西班牙、澳洲和丹麦票房电影第一名。——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收视率最高的五十个电视节目就是美国节目。
——全球一百二十二个国家都收看CNN(美国有线新闻网)。
——美国作家玛莉·希金斯、丹妮、史蒂尔和史蒂芬·金都是法国畅销书排行榜上的头几名常客。史蒂芬·金两次登上法国榜首宝座。
美国名作家皮柯·艾尔说,去年他在西藏看《大白鲨》录像带;在平壤听美国“村人”乐团流行曲;在不丹这个“全球最封闭”的国家看艾迪墨菲主演的《来到美国》。更有甚者,胡森靠CNN得知波斯湾战情;卡斯特罗和美国“亚特兰大勇士队”的球迷们做波浪式“加油”动作;越南人挤在顺化港口看梅莉·史翠普主演的《索菲的选择》……
哈佛大学的奈依教授补充说:“当尼加拉瓜政府军在和美国支持的游击队大战时,尼加拉瓜的全国电视网上播出的正是美国节目。”
乔治城大学的教授伯罗斯认为:美国文化输出的不光是音乐、电影、新闻,还输出歌星、影星、摇滚歌手、饶舌歌者和一大堆玛丹娜……
当我初次听到一个中国少女讲我是“美国化”的女人时,那时我正在桂林。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我听到这句话时万分惊讶的心情。那是1990年,我坚持要到桂林去。我从来未去那里领略过“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的神奇画境。麦克立即答应和我一起去桂林。当我打起行李从纽约JEK机场起飞时,我真是兴奋。每次回国我都有杜甫诗中的那种心情:“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我们先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到桂林。在桂林大饭店,我们结识了一位维吉尼亚州大学的美国女教授,她毕生致力于中国历史和文学的研究。她讲,她来中国已达二十多次,曾在北京、南京、西安等地高等学府当交流学者。“全世界的国家中,我最喜欢中国。”我们三人马上成了很好的游览桂林山水的伴侣。可是在她不断地发出热爱中国的感叹的当天晚上,我们在桂林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散步时,她却遭到一个青年的袭击,那人突然从暗处冲出来,粗暴快速地抢去了她唯一的手提包,里面的上千美元和各种证件顿时被一劫而尽,她甚至还来不及叫喊一下。当她极度难过失望地回到饭店,又发生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小心地放在饭店抽屉中的美国护照不翼而飞!饭店服务员讲中国有地下黑社会专门偷抢或购买外国护照牟取暴利,而饭店的守卫已无法制止衣冠整洁的乔装住客的进入。他们口袋里装有特殊的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间客房。听了这番解释,那位美国女教授的脸色苍白,她当天夜里动身飞去北京的美国大使馆补办护照。她那难以名状的痛苦神情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她上机前对我说了声:她仍然热爱中国。
第二天,我和麦克去一家中外合资的饭店共进晚餐,饭后我们一边用英语说话,一边并肩走出门口。立即迎面碰上三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围了上来,她们穿着港式服装和超短裤,打扮时髦。我们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后来我发现她们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全部一起盯住了穿着一套“鳄鱼牌”运动装的麦克。其中有一个女孩竟然用不大流利的英语对麦克说:“那个女人(指我)是‘美国式’的,我们是‘中国式’的。我们只有17岁,当然还有更小的,16岁或15岁,主要看你的兴趣如何?”我这才恍然大悟。顿时我感到蒙上一阵羞辱和咬噬般的心痛:原来她们当着我——一个40岁的中国女人面拉我的外国丈夫作“生意”!她们就这样大方地“自荐”上门!我的脸霎时间一阵红一阵火辣辣地发痛:平心而论,她们比我的少女时代要漂亮得多了。这是些多么漂亮的、晶莹发亮的黑眼睛啊!这么漂亮的面容可以使人产生自信,而不是堕落。这又是些多么亭亭玉立、撩人心扉的身材啊!这样的身材应当产生出艺术,而不是在街头叫卖自己的年龄和肉体!我望着这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打算丢给她们几句“好自为之”的话时,却不料后面紧跟着又有三四个看上去同样年龄的少女正穿过马路飞奔过来,我见势不妙一句话也没说,赶紧挽起愕愣在那里的麦克的胳膊,飞快地向我们的饭店“逃”去。
躺在饭店的床上,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地出现那几个女孩子的影子。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开始丢掉了自身的尊严而走上街头的呢?是谁拣起第一块石头打自己的脚的呢?她们或许并不知道这是耻辱,就像美国的许多少年杀人犯并不认为杀人是件可怕的事一样。这种对生命的无视和对人的尊严的无视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是的,整个世界已经在改变,中国和美国确实是愈走愈近了……
连美国那些少数的、至今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教授们也预言:未来的国际形势前景究竟如何呢?用一句话概括,便是全球意识和全球文化的诞生。而全球的人民所面临的最严重、最深刻的全球性危机是:环境资源的枯竭破坏、以及人的价值观与社会伦理道德的沦丧。
我在十月怀胎的日日夜夜里,一直担心着这种“社会上翻滚的恶浪”会影响到“胎气”。整整十年前我怀女儿时,那时中国流行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湾”、“踏着夕阳归去”以及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现在无论何时,我只要一打开电视,一股血腥味就从屏幕上直冲我的心胸而来。我只好尽量避免看电视,把自己沉浸在莫扎特的小提琴和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中。我挺着大肚子在客户中奔走,以锻炼胎儿的“运动循环”。有时我坐下弹一段钢琴——十年前的那些流行歌曲来安抚腹中未来的宝贝。可是终于有一天,让我惊魂出窍的事情发生了,厄运终于如长日来惶惶不安期待地那样降临到我的头上。那天夜晚,我和麦克从世界贸易中心“冬之花园”宴客回家,我们的白色轿车沿着ParkAve——平时被认为最高贵最安全的大街——开着,开到81街遇到了红灯,我们停住车,一边交换着那次晚宴的感想。我发现麦克的眼光有些异常,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和我们并排停住的那辆蓝色轿车中走下一个人。事实上他戴着滑雪面具,你无法看到他的面部。他敲打了一下我们紧闭的车窗,告诉我们车胎漏气了。麦克打开车门,我们打算下去检查后车轮胎,这时我们发现戴滑雪面具的人手中持着一把左轮手枪。他顶住车门,尽力压低声音说:“Out!GetOut!”(“出来!快滚开,听见了吗?”)麦克二话不说,立即拉着我钻出汽车,急急地向马路对面跑去。我回转头,看到那人钻进我们的车座,这时绿灯亮了,他和他的同伙一起驾着两部轿车穿过了81街,消失在曼哈顿的车流中……
那夜,我又一次呆呆地盯住天花板,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全都是那个滑雪面具下低沉有力的声音和那把锃亮骇人的小手枪。我双手抱着脑袋,仿佛子弹已经爆炸,穿过我的胸膛。麦克紧紧地抱住我,说:“报上讲,去年在曼哈顿上城有一百多部轿车被抢,今年只是轮上了我们……这才是‘美国式’呢!一声不响地抛下车就逃命……你别无选择。”
我们无处可逃。我们生活在一个极端富裕文明而又极端罪恶的世界。我们永远在过去逝去的理想和眼前的现实之间徘徊,围绕着我们的是核爆恐惧症和《魔鬼终结者Ⅱ》。电影《朱莉亚》中的一句话又跳入了我的脑际:
“那些曾经使人不安、半明不白、遥远的传说,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恐怖的悲剧了,于是人们对自己过去的信仰,今后如何对待这一信仰,不得不赶紧做出新的评价了。我们的上一代,20年代的叛逆,现在只有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还算得上是叛逆,他们的血白流了。”
新的生命正在形成。由第一个胚胎细胞发展到手、脚和大脑。胎儿浸润于父母亲的津液和火红的血液中。——他的眼睛会是怎样的?会是蓝色的吗?我的孩子,你能否只看这头顶上湛蓝的天空、纯洁的白云,不看这罪恶的世界?我捧着我那越来越隆起的肚子,仿佛随时要捧着我的胎儿奔跑,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去……
D.人生凯撒奖
“抵达医院时,我发着高烧,心律不齐,子宫壁层层剥裂;敌不过一波波的阵痛,我晕了过去。然后我听到有个遥远的声音喊道:‘我测不到她的血压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飞到手术室的天花板上去了,我向下看,医护人员正忙着抢救我。一名医生沮丧地叫了声‘O——Shit!’霎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稠密、温暖及半透明的茫雾中,只觉得有风在耳边吹,但我没有耳朵,因为我没有身体。“我沉浸于灵魂出窍、不再痛苦的温馨中;我感觉到一道金光直泻而下,笼罩着我。在那光里,有一种智慧,而那智慧就是最后审判。片刻间,我的一生作为在眼前全部展现开来……我想永远留在那光里,但却被告知现世责任未了。顷刻间,我又回到了躯壳之中,回到所有的痛苦里,生下了一具窒息发青的婴儿。
“接下来我听到一名医生兴奋地尖叫:‘她回来了!’我却对将我从最宁静美好的宇宙中唤回尘世而愤怒不已!”
这是一名女子的《垂死边缘经验》(Near Death Experiences 简称NDE)。几十年来全世界的心理学家都在研究这种濒死边缘。心理学家的结论是大多数经历过死亡的人都经历过一种像山洞的情境,有令人感动的光,思维出奇地清晰,以及浸浴在一种充满爱和静谧的气氛中。在那一瞬间死亡并不痛苦,反而像是充满诗境的梦。一个血癌末期的七岁女孩临死时紧紧搂着她的母亲说:“天使——好美呀!妈咪,你看到她们了吗?你听到她们的歌声了吗?是那么的悦耳……”说着,她就死了。
我在这里并不有意探讨这种“与上帝邂逅”的现象。我被送进医院时的神态是清醒的。可是对于一个40岁的不惑之年的高龄产妇,子宫的张力似乎过于薄弱,在一阵阵收缩中似乎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那种钻心刺骨、层层剥裂的痛苦是男人们永远体会不到的。而一波接一波到来的剧痛已经变成了一片海洋,你不知道岸在哪儿,你找不到一块礁石喘息,你奋力地挣扎,却又被一阵阵剧痛的恶浪打入海底,等你冒出头来喘一口气时,周身却又立即被箝爪紧紧箍住。这下是自左而右,每一个细胞地挤榨、吮吸,任何高声嚎叫只能使这只箝爪越箍越紧。一小时、二小时、三小时、四小时……十小时、……二十小时……子宫完全是在无力地阵阵收缩,而宫口却死死不开,就如一只野牛在没有洞口的山窟中四壁乱撞,用牛角拼命绝望地顶着四壁。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抓住麦克的手臂了。24小时来,他一直配合医生在给我鼓气,他模仿产妇那样地做深呼吸让我跟他一起放松。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当妻子生孩子时,丈夫是一起进产房的,并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身边,亲眼看到小生命的降临。医学专家和伦理专家们说这样可以在将来密切婚姻关系和父子关系。麦克事后用“惨叫”和“揪心的哭泣”来形容我生不下来孩子时所遭受的痛苦。我只记得不知何时,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美国护士喊:“她血压200!……她神志不清了!”
接着好像是一阵忙忙碌碌地搬动、转移。他们把我放到了手术床上,罩上麻醉面具,医生拿起刀割我的肚皮。疼痛已经消失了,却可以感到尖利的刀在你腹壁切开一道裂缝。我是全麻,很快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隐约中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响亮的哇哇啼哭把我从“死亡”中召唤出来。接着我听到医生说了声:“It’s a boy!”(“是个男孩!”)我立即又昏迷过去。
在以后几天几夜的昏迷中,我全身如火焰卷着舌头舔灼着每一个神经细胞。烧和渴犹如另一片游不出边际的大海弥漫了我的全身。我的嘴唇干裂、出血,我舌根下陷无法做吞咽动作,我在焦渴和高烧中梦见一团火。我老是梦见有一团火在我的前头,后来幻觉中的那团火变成了一支火把。那些建边山民们骑着马接我去急诊,我总是在半夜披上白大褂,骑在山民的马背上飞蹄而去。那支火把总是在马匹的最前面照亮道路。我跃下马冲进一间茅草房,给一个心脏病发作的妇女作人工呼吸,注射毛地黄毒苷硷、普鲁卡因……又一支火把在照亮,我又随着马匹四处飞奔,来到一个刚塌方的沙石山壑前,有五名知青已被塌方砸死。我和助手立即开胸挤压心脏。我的戴着乳胶手套的五个手指在知青的胸膛中拼命地有节奏地做挤压动作:血!血!循环的血不能停住!在兵团师部医院、在建边农场,挤了多少个心脏?那些年轻知青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老院长说:“开胸的心脏重新能跳动,我从来没见过,可是抢救手册上有这一条。”挤呀挤!血像火舌般地喷射出来,到处是血、血、血……
“产后大出血。”医生对麦克说,“她的子宫收缩不良,血块瘀积又引起血液感染,她现在有毒血症的症状。”
我只觉得干渴,好干渴啊。我转动了一下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身子,两个护士勾着我的手臂把我拽起。雪白的床单上是一大摊鲜血,到处都是血、血、血……
只要一从昏迷和高烧中苏醒,立即又陷入伤口剧痛的汪洋之中。腹上的伤口正渗淌着血和白色液体,腹膜和破口缝合的子宫层层撕裂般地疼痛。神经一层层剥裂下来,和生产时不同的是,这种万箭攒心的疼痛没有间隙。持续疼痛使我呼吸困难,护士每隔几小时给我打一针杜冷丁。医院对剂量有严格限制,药劲过后人又仿佛在“炼狱”中挣扎。由于卧床过久,很快又发生了小块肺不张,右肺下角积水,肺面积缩小百分之二十。为了使肺张开,医生护士不顾一切地把我像十字架一样地“拖”下病床,拖着点滴吊瓶到走廊上“走路”,而“走路”回来后却坐不下床,从腹裂部到肺部,只剩下一英寸牵拉剧痛的神经。一米六六的我在“被动体位”下成了一具龙虾。身材高大的美国医生用拳头猛击我背后的不张肺部,几个猛烈的拳击下,胸部似乎又能透过气了,而刚刚躺下,又昏迷过去……我至今确信我到达过那个幻境,即现代医学心理学研究的“死亡临界点”。我的幻境山洞中开满了冰枝玉树,枝上的繁花全都是冰雪凝成。纷纷白雪像三月敬酒神节的彩屑似的飘落,冰枝玉树中间确实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光芒,引导你走向深不见底的山洞,那个光芒在你前面那永远无法走近的洞口照耀。你突然感到一切是伸手可及的宁静与安然,仿佛有一个天使在你前面唱歌,并用手中的一根树枝点着一小团萤火,说:“跟我来,你跟我来……”在那一瞬间,死亡是一种多么有魅力的解脱,就像一个孩子哭够了,终于安静地睡去那样。不知什么时候梦幻中又出现了一片雪地。雪地里走来一条狼,那是什么?它好像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的那条狼,它伸伸舌头舔我冰凉的周身,我毫无恐惧。如果天国里有狼,那么它也是我的天使了。我再次跟随狼去寻找那美丽迷人的冰雪森林和那闪光的洞口,可是彻骨的寒气如飓风般笼罩了一切,周围全是冰块、冰河和正在凝结成冰的不流动的水……后来麦克告诉我,医生在我的脑袋、脖颈和胸部两侧置满了冰袋,以防止发生高烧引起的产后惊风。
我终于苏醒了。我靠在麦克那如同大地般坚实的胸膛上,我说:“我要Baby,我的Baby呢?”
麦克到婴儿室抱来了小宝宝——我的小安德鲁!八磅半的小男子汉!他长得多么像麦克啊:他的微微卷曲的头发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泛着金黄的色泽。他的眼睛大大的,在很长的睫毛下稍稍凹陷下去,眼睛的颜色不是蓝色的,是棕色的,在两道深深的双眼皮衬托下,如明亮的深潭。他的前额是那么光洁,两片小小的稍稍鼓起来的红嘴唇,好像在找奶吃。他那粉红色的面颊也并不苍白,是一种很迷人的中、欧混血的皮肤,细腻得如同大理石一样。他那两只稚嫩的小手不安地动来动去。我拨开他的拳头,在粉红色的小掌心中寻找他的“生命线”、“爱情线”、“艺术线”。我又把他粉红的十个嫩脚丫放在嘴唇上一一地吻过,将一对粉红色的小脚掌贴在我苍白的脸上。这是母亲的亲骨肉啊,十月怀胎,一团血肉落地成人,上帝创造人是多么奇妙啊!
我可爱的小宝贝!我有一个儿子了!这时一切的劫难都变得无足轻重。这“炼狱”中的十天,多么像是一个梦啊!我一直梦想的,就是他——我的小安德鲁!我甚至觉得我幼时在玩家家时,就梦想着有这样一对儿女了!我的在上海的女儿不久后就见到了她的小弟弟,10岁的女儿欣喜若狂,比我更甚。她说:“妈妈,我长大以后,也要有这样一个小孩!”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我们幼时的那些梦想并不是没有实现性。这些梦想和我们终身共存着。那是人类所能感到的最深沉最美妙的快乐。……无论一个孩子是在屋顶的小阁上,或是在谷仓里,或是躺在水边,随处都有他的梦想。而这些梦想也是真实的,我们一生中总是想把我们幼时的梦想说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语言呢?林语堂仍在这本《生活的艺术》中说:
“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是她立在摇篮的面前的时候;最恳切最庄严的时候是她怀抱婴儿或拎着四五岁小孩行走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则如一幅西洋画像中一般:是在拥抱一个婴儿睡在枕上逗弄的时候。”
他还有一段更为确切的话:
“政治文学和艺术的成就所给予成功者的报酬,不过是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悦,但眼看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其愉快是出于衷心,而何等实在。据说斯宾塞(Herdert Spencer)在临终的前几天,将他所著的《综合哲学论》十巨册放在膝上,当他觉得其份量沉重时,颇有这份量若换上一个孙儿岂不更好的感情。聪明的伊丽亚不是愿意将他所著的论文去兑换一个梦想中的儿女吗?”
麦克打开了窗子,暴风雨过后的清新空气朝我迎面扑来。我没有死。我又看到了碧绿的树叶,看到窗外不远处纽约市政厅白色的欧洲风格建筑物。看到了街心花园中的喷泉和雕像。现在,我支起羸弱的身子,伸出双臂把我的小宝贝高高举起:“感谢上帝!”我望着麦克,日日夜夜守护我未曾合眼的麦克正深情地凝望着我。我说:“看看!上帝给了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安德鲁!这才是人生的凯撒奖啊!”
尼采说:“我经历了一百个灵魂,一百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我的创造意志和命运甘愿如此。”
对一个母亲应该付出的代价,任何一个母亲都会说:“我甘愿!”
E.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在我生产之后的几个月中,通过在中央公园进行慢跑、骑车、骑马等锻炼,我的体力和身材迅速得到了恢复。1990年圣诞节——我的小安德鲁诞生后四个月,我的美国客户们决定为我在中央公园“绿色酒苑”(Tavern On The Green)为我举行一次大型热闹的圣诞晚会,庆祝我的小宝贝诞生以及我又重新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美国商场之中去。这些客户们就是在我“坐月子”期间也没有停止过用电话、传真和无数合同、信用证来打扰我。麦克好几次气愤地要挂断电话,都被我夺了过来。“你是知道我的。”我对麦克说,然后支起尚还孱弱的身子回答客户一个个的问题。商场战车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怀孕生子而停止呼啸的。这个事实使得我的美国客户们不免感到内疚和不安。他们请来了纽约州的商务顾问和纽约市长特别助理——这些人物总是轮流出现在纽约上层社会的各种圣诞晚会上——并且租下了“绿色酒苑”那具有欧洲宫廷气派的正厅和舞池,向我这个“小妇人”表示他们的善意和祝贺。在我印象中的那个夜晚就和英国古典小说中描绘的圣诞舞会是一模一样的。“绿色酒苑”是一幢坐落在中央公园西大街的英国风格的庭园式城堡。伊丽莎白·泰勒的命名日、玛丹娜的婚礼都和这座庭园有着密切关系。它古典却又不失现代化建筑风格,两翼朝前伸展,周围被中央公园环绕。前庭可见身披金穗、坐在高高的马车骑座上的几匹待客马车。这些马车完全保持了19世纪的欧洲风格,城堡的右边是一片大草坪,在分列两旁的一簇簇巨大的橡树前面,有一道白色的木栅栏。这里夏天张灯结彩,是曼哈顿人士的露天舞场。在这一片绿茵中完全呈现白颜色的典雅建筑南面,是一连成片,可以望见吊灯闪耀的巨大落地玻璃窗。窗台边是一丛丛小灌木、杜鹃花、百合花、鸢尾花和各种无名的花草,一年四季点缀着白色窗台,犹如迂回曲折的花铺小径。而窗台外则是圣诞的特殊景象:完全落了叶的几棵巨大的橡树伸出云伞般的巨掌,每一棵小枝上都是如星星环绕的闪烁银灯,这些小小的银色灯泡是一个个缠绕在古老的橡树枝上的。因此冬日夜晚的“绿色酒苑”,完全被城堡周围如梦幻般发亮的银色橡树包围,这座欧洲宫廷建筑完全成了在火树银花下面的一座童话式的小房子。前厅高大,四周回廊镶嵌着水晶玻璃,鲜红的地毯上嵌绣着乔治三世时期的英格兰徽号。大厅上有一副年轻的乔治三世国王的年代深久的油画肖像复制品。在深暗的护壁板和一盏镀金壁灯下,悬挂在金色大画框中的油画上是身披鹿斑白色披风、穿着国王大红礼服。他那光洁高贵的前额和一对深蓝色的眼睛正在灯光笼罩下看着舞厅的欢宴佳宾。灯光的暗影下照出:AllanRansay画于1760年的字迹。乔治三世领导的军队于1755年在纽约上州乔治湖击溃了法国军队和当地印地安人的联合进攻,奠定了英国在这块土地上殖民主义的地位。最早的美国人都是英格兰后裔,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早已写入美国编年史。
晚上7点半,先是晚宴开始,我一走进餐厅就被一股热气和浓香笼罩,这是一股花的气息、烤牛排和炸鸡翅、烤小山羊和烤乳猪,调味汁以及蘑菇、奶油沙拉混合在一起的热气。一簇簇鲜花排列在雪白的台布上,以至分不清哪些是鲜花哪些是美肴。美国人爱把餐台搞得像花坛一样,在多面水晶器皿和银色烛台之间,他们将一颗颗圆巧克力堆成菠萝球,而菠萝球中间流的竟是椰子汁。还有那如喷泉四射而流淌下的西瓜、芒果、草莓各种果汁,鹌鹑、乳鸽,边上是鲜红爪子的龙虾,鳕鱼和鲈鱼的鱼片如海浪形那样拥着金黄色的奶酪,周围点缀着颤巍巍的肉冻。饰有花边制服、打着黑色领结的侍应生们在来宾的肩膀之间穿梭不停。每个人在用叉子挑中一块后都“啧啧”地赞不绝口:“Delicious!”(“真是妙不可言!”)宴会上的人头马酒和杜松子酒是烈性饮料,威士忌、香槟、葡萄酒和各式各样的可乐苏打更增加了宾客的大好食欲。眼下这锦绣如画的盛宴也让我胃口大开,我吃掉了那些醒目的龙虾中的一只小龙虾,并且吃了不少鳕鱼片。事实上我不得不停下吞咽而装出一点不饿的样子不断地和人们谈话。我的那些做纺织服装、丝绸领带、木珠门帘、欧洲抽纱的客户及他们那些美丽的夫人,一个个不断地挨近我身边问长问短。我们不时地爆发出哈哈大笑,因为他们发现我把龙虾的脑袋也放进嘴里了(美国人是不吃龙虾脑袋的)。彼埃尔先生问我:“你最喜欢吃的是哪种呢?”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川式麻婆豆腐。”大家面面相觑之后又是一阵畅快大笑。
筵席结束,大家来到花园中稍事休息。乐队演奏员抱着金属铜管乐和大提琴上场,舞会即将开始。我在倒映如镜的玻璃上看到了我自己:我像往常那样没有戴耳环、项链和手链。我穿的是晚礼服丝质裙,真丝上镶满了一层层小金片,右肩膀和右上侧胸部完全裸露出来,左肩膀上只有一寸宽的丝质金片肩袖连着下身裙子,裙子是旗袍式的。麦克讲我穿上这种晚礼服,快变成一条金鱼了。我的长发全部卷到了前额之上,看上去像是一朵云,这样我觉得更能衬托出我的旗袍式的裸肩晚礼服。
一直伴随在我身边的乔治娅今晚也格外美丽。她和柯比是上星期直接从佛罗里达赶来的,乔治娅声称要做小安德鲁的“教母”。乔治娅那金色的头发盘成王冠形,使她显得格外端庄。她的晚礼服上佩着一朵象征节日的鲜红圣诞花,花叶上还留着一层晶莹的小水珠。她的裙袍是丝质黑色,完全裸肩,和这里几乎所有的美国女人一样。由于热气的冲击,她的脸变得像一朵夏天的蔷薇。柯比坐在轮椅中和麦克大声谈笑,他们正拿起镀金贝壳在品尝滴洒着杏红蜜酒的冰淇淋果冻。当乐队奏起一支序曲时,大家从庭园走进室内。这时,只见我的那位在Park Ave公园大道伯玛公司的总裁、白发苍苍的阿道尔先生——他曾是美国《NewsWeek》新闻周刊的年度风云人物。他由于购买我的汉唐壁画手绘丝绸领带而和我结成忘年之交——他走上由白色松枝和金色圣诞树环绕的讲台。他说:“现在,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女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大家知道,她将是我们这次圣诞舞会的特邀女主人。”
接着他喊出了“朱莉亚!”的名字,在一片喧哗中,我走到他身边,向拼命鼓掌的我的曼哈顿的同伙们致意。这时他递给了我一只装潢极其考究的小礼品盒,下面立即是一浪浪的叫喊声:“Open!Open!(打开!打开!)”我小心地解开白色缎带,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双镀金的铜雕小金鞋!这双小男孩的皮鞋上系着鞋带,圆鼓鼓的皮鞋头和真皮鞋简直一模一样。下面的雕像座上写着:“For Andrew And His Outstanding Mother(给安德鲁和他不平凡的母亲)”
我把这双小金鞋紧紧地捧着,一时间全场寂静。我不知该怎么开头,我是这样说的:
“感谢你们为我举办了这样盛大的晚会,谢谢这双小金鞋——他象征着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人最大的幸福是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而生命的价值在于成功。那种内在的而不是表面的成功——你们看到我如何第一次推开你们的门,签下第一笔合同时的喜悦至今还记忆犹新。还是让洛克菲勒导师卡耐基的那句话作为对我们的提醒吧:一个人事业的成功,只有百分之十五是由于他的专业技术,另外八十五要靠人际关系和处世技巧!他认为自信心与行为科学的结合,是事业成功、人生快乐的基础。China——不要忘记我在中国度过了35年——还有你们在座的所有的人,构成了我这百分之八十五!五年来我和你们在一起,在曼哈顿这个战场上,我和你们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的,我要自豪地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啊!”透过晶莹的泪花,我望见我的那些放弃了高尔夫球赛从南方赶来的《华尔街日报》的商业同伙、丝绸服装客户;望见了我的工艺品客户、轻工业品客户;那些身着礼服盛装、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望见了他们那些夫人们闪光的礼服、熠熠生辉的金刚钻石项链和手链。望见了我的麦克那善良纯洁的蓝宝石般的眼睛;望见了从在上海宾馆第一次见面就答应当我担保人的柯比那凝视着我的含满泪花的目光;望见了乔治娅正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花。所有这些美国人都把我当作是一位典雅、高贵、简直差不多已经完全美国化的幸运的中国女人。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从哪条路上走过来的。我低垂了一下眼睛,抑制住心中激烈奔涌的情绪,然后睁开眼睛说:“让我们开始跳舞吧!”
我像穿了红舞鞋一样不断地跳,短号吹起洪亮的乐曲,乐队一会儿奏华尔兹,一会儿奏探戈,一会儿是古典伦巴。曼哈顿的商场绅士们个个是跳舞高手,在四十年代我还没出世时,他们已在这里为庆祝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在同样的音乐伴奏下跳同样的舞步。舞伴接踵而来。有一回三个想跳华尔兹的舞伴同时行屈膝礼邀我跳舞,我选了在巴黎被麦克大骂要打断几根筋骨的艾伦先生,后来又和摩洛斯先生——我曾经自掏腰包赔了他五千美元——跳探戈舞。最后,大家在传统的《友情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紧挽手臂,摇晃着身子携手同歌。我——这里唯一的中国女人,被一只只热情的胳膊簇拥着。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友情已远远胜过我为他们带来的商品和新的财富。他们已经完全把我看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一个既可以推心置腹、又可以大发雷霆的商界同伴;一个多日不见就会想念的友人。
我对他们心存感激。
午夜时分,“绿色酒苑”门口,客户和他们的夫人们和我拥抱亲吻,一一道别。不时有侍应生鞠躬打开超型豪华车的发亮的车门。客人走后,我和麦克才最后上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我们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中央公园西路。这时天上飘起了茫茫雪花,整个天际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白色。刚才还是像火树银花的橡树枝上,马上罩上了雪白又浑圆的曲线,远处中央公园的树林不再是黑黢黢的,而成了一片银枝玉树。天空突然明亮起来,漫天的雪花和一望无际的旷野、树林,寂静无声的夜和耳畔嗖嗖呼啸着的冬夜的风,突然使我想起了北大荒的风雪,想起了邵燕琴。几个月前我收到她的来信,通过几年的辗转寻找,我们终于又互相联系上了。她寄给了我一张她的全家福照片,她的丈夫是鸡西煤矿的工段长,儿子已经6岁了。她说她等待着我再回到北大荒去和她见面。我坐在计程车中,望着车窗外的茫茫大雪,耳畔响起了那支在不太遥远的岁月曾伴随着我们度过那个艰难之夜的《小白菜》旋律:
小白菜啊,
黄又黄啊,
三岁两岁
没了娘啊,
……
20岁的我紧紧抱住才18岁的女排长。我们俩人对着猪圈饲养棚黯淡的灯光,目光凝滞,噙泪水地唱着……
桃花开了
杏花落了
我想娘啊
谁知道啊,
亲娘想我
一阵阵的风啊
我想亲娘
在梦中啊……
轿车在中央公园西路飞驶,雪花纷纷飘落。透过湮邈岁月,这支歌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刚才的舞会,忘记了一双小金鞋,我完全陷入了经常发生的那种无法抵御的沉思之中。
这时麦克把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他说:“你又在想你的那些‘城南旧事’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低垂下头。这些年来,他是最了解我的。麦克说:“你老是在往事中生活。”他是对的。
那天夜晚,我梦见我又回到了中国,和过去经常发生在梦中的朦胧情景一样,我又梦见了少年宫大草坪上的熊熊篝火,我摇晃着脑袋唱《金色的童年》;北大荒麦收时节的大草垛上,辉煌动人的晚霞笼罩着我们十几个只戴了各种颜色的胸罩、在草垛上累得呼呼大睡的女孩;风雪弥漫的荒原,我一个人为了档案袋在放声哭泣;奔驰的列车,洒落在铁轨上的馒头,死死抠住铁轨的手指,被列车挟带着呼啸的风吹得竖直的头发;北大荒兵团的冰雪大道上轱辘轧轧,老牛车送我去念大学;火把,马的嘶鸣,抢救心脏病人的注射针头;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向通往上海的嫩江车站。高高的杨树林成了远处的地平线上的浑圆黑影……北大荒的风雪小路又变幻成了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波音747飞机正在跑道上滑行,上冲,飞向天空,飞向大洋彼岸的美国……
……在云彩间,我又遇见了“闪色”——那个在黄山指路的山中少年。不知怎么,“闪色”在黄山的重峦叠嶂之间忽隐忽现,我跟不上他。我迷失在黄山的一片云海之中,当我抬起头仰望“天都峰”时,“天都峰”却突然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岗岩塑像——列宁的塑像,套在脖子上的钢索将他拉倒下来;我什么也看不清,继续向前走,继续寻找“闪色”,山旋路转犹如一座迷宫,我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深渊峡谷面前,我高声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