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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_8 周励(现代)
  “闪色!”“闪色!”……
  只有我自己的回音。他只在很远的地方忽闪了一下,又骤然消失,我要不顾一切地追上他。我在迷失的途径四处奔跑,重峦叠嶂的山峰像黑云般向我压来。我完全迷路,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那场梦中惊醒了,我一骨碌爬坐了起来,喘息着,心怦怦地跳。在梦中惊醒时我常常是这样。天已熹微,麦克也被我惊醒了。他坐起身子,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突然,我泫然泪下。
  贝妮丝是对的: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活在今天的世上是很困难的。我承认我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内心孤独。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我要写一本书。我要写一本书,这本书就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麦克早就说我该写了。我们一起看奥斯卡奖电影《大地》(GoodEarth)时,他就对我说我应当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赛珍珠因为在《大地》中描绘了30年代中国农村的面貌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也应当把你们这一代人的面貌写出来呀!”他对我说。
  越战已经过去了20年,美国每年还在出越战的电影,《Pla-toon》(《野战排》)、《Full Metal Jacket》(《全金属夹克》)、《Apocalypse Now》(《现代启示录》)、《Born On July 4th》(《七月四日诞生》),个个都是奥斯卡金像奖的提名首榜,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引起人们不断的反思。我们过去流的血难道是水?难道我们的血没有美国士兵的血值钱?我要写!我要写我们这一代人的兴盛衰败,我要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们的下一代,我们这一代人不是遭人唾弃的,我们过去的光辉一直在闪耀。我铺开了稿纸,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是的,我要写过去的青春岁月,写一代人的史诗,写心中汹涌的波涛!
  文学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现象。
  当我拿起笔时,我脑海中首先浮现了获诺贝尔文学奖《老人与海》的作者、曾经是二次大战战地记者的海明威。《海明威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海明威自始至终处在这场浴血奋战中,……他一边大发雷霆,一边随第四师向希奈埃菲尔和卢森堡挺进,同行的记者说:“他不带枪,只带一支铅笔和几张脏纸片。他的全部武器就是两只铁罐,一只装满伦敦杜松子酒,另一只装满法国淡味苦艾酒。这两样东西一起构成了海明威的“即兴马丁尼酒”。海明威驳斥他们:“他妈的,那些狗养的家伙全在胡说,我从小就抱枪睡觉。我到死也要抱着枪。我能证明他们在胡说,在出名的白兰地产地法国,谁也不会喝马丁尼的。”
  海明威遭受到一系列的创伤、枪伤和不幸,所以他说:“我简直弄得遍体鳞伤。”他在战壕中写下《太阳照样升起》,他像一头勇敢的公牛,虽然被斗牛士刺得鲜血淋漓,被红绒旗逗得气急败坏,但依然站在斗牛场上。
  我要拿起我的笔。没有比报道一代人的史诗更为神圣的事了。
  激励我写出这本书的第二个人是美国作家斯陀夫人。她开始写作时已近40岁,她也是受到不可压抑的正义感冲动拿起了笔。那时,她已受够了疾病和穷困的折磨,家里有六个孩子,负担很重,家务完全由她负责,忙得不可开交。1851年6月起,她的作品在《国民时代》上连续发表,第二年三月《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
  《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后立即出现奇迹,几天之内售掉一万册,到年底为止,在美国国内销售三十万册以上。这个奇迹,就是这位一向在“穷”、“忙”中讨生活的中年家庭妇女创造的。小说出版后,长期以来重压着她的灵魂的愤慨、怜悯和痛苦,从她那里传给了读者,使她获得如释重负的安慰。
  她的这本书受到全世界的欢迎,它感动过海涅、狄更斯、乔治桑。后来斯陀夫人到华盛顿访问林肯,这位总统见到她时,热烈地祝贺她说:“原来你就是写了引起这场伟大战争(南北战争)的那本书的小妇人!”
  海明威也好,斯陀夫人也好,对这些人物的景仰和崇拜,激起了我如烈火般燃烧的激情。我白天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下,夜晚又要照看不满周岁的襁褓中的小宝贝。我一生无缘当专业作家(EulltimeAuthor),但我下决心写,就要全力以赴!我常常是在晚上10点待宝贝睡去之后,在面对中央公园的窗前铺开稿纸,刷刷地写起来。我不打草稿,不满意的就撕下随手扔掉。思绪如泉水奔涌,笔尖赶不上思维的跳跃,有时写着写着就流下了泪水,有时甚至不得不搁下笔,痛哭一场之后再继续写。许多日子从夜晚10点一直写到凌晨5点。半夜里小宝贝醒了,我就一手抱宝贝哄他快睡,一手仍在刷刷地写……有时写着写着就不知不觉地困得趴在稿纸上睡着了,而早上9点整,我又要重新整装,奔向纽约商场第五大道我的客户那儿,为一个订单一份信用证和他们洽谈;与美国海关代理争执不休;有时我开会时会走神,因为想到了一个细节。有时和客户一起走在曼哈顿大道上,我会突然说一声“对不起”,折进一家有座位的厅堂,在纸片上匆匆记下突来的灵感,然后再跑步赶上我的客户的步伐。在从纽约飞往欧洲的机舱中,在布鲁塞尔、慕尼黑、日内瓦,我都在写、写、写……我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形态之中:一边是出版社在催稿(我后来决定将此书交给北京出版社出版,该社在收到我的部分稿件后在1992年《十月》第1期刊登了本书的第一章《纽约商场风云》),另一边是曼哈顿客户在催货、中国大陆方面的进出口公司在催信用证!
  在这万籁俱寂、通宵达旦的深夜,在中央公园对面这幢黑黝黝的大厦中,有一扇窗彻夜通明。我俯瞰着纽约全城,远处一扇扇高大的窗户映衬着深蓝色的天空,即便是在深夜,纽约也是这么美。我望着中央公园呈浑圆曲线的层层树林,当我从那些树杈间隙中看到闪烁的星星,好像看到了历史上那些思想巨人深邃的眼睛。一切伟大、美好的事物都源出于人的内心深处的一种思想、一种感受。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凌晨四点,鱼肚白渐渐地露出照耀大地的第一丝光芒时,我才感到,在这里,在这个窗口上,我找到了世界上最适于我的那个位置。现在,我终于写完了中文版的最后一章。我眼前浮现了那本《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并且看到这本书合上了封面。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小安德鲁向我跑来,那孩子正要到公园去,他充满了快乐,他穿着黑色骑马装,像西部小牛仔一样,颈上系着一条雪白的丝巾,可爱的柔软头发披在耳垂旁,闪耀着希望的光辉。
  “Mami!I want ride pony,please go with us!”快满两岁的他叫着,当他看到我那特殊期待的目光,他又赶紧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妈咪!我要骑小马了!你和我们一起去骑小马!”从他一开始学说话时,我就教他说中文,这样他长大了,才能够了解中国,了解他的中国母亲,了解她那一代人的脚步。
  天空是高洁的,麦克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他前面是小安德鲁,他们俩的头发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骑在他们身后的棕色母马背上,深情地望着他们父子俩,马蹄踏踏地走进刚刚爆出新芽、婆娑一片的垂柳之中。中央公园满山遍野开着初春的野百合花,那朵朵白色的花瓣旖旎多姿地在风中摇摆,叶瓣上滚着清晨的露珠。金黄的丁香花在崖壁中如瀑布般垂下,点缀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这时中央公园水库的音响中柔和地传来了电影《金色的池塘》中的主旋律,每每听到这音乐都是那么激动着我的心。那是一连串水波的琶音,带着池塘清纯的水波的气息,我想起了凯瑟琳·赫本在《金色的池塘》中的一句话:“要知道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只是想要发现一条他要走的路而已。”
  我心中涌起一股柔情,那是一种从多灾多难走向绚烂,又从绚烂走向宁静的心境。不管人富有还是贫穷,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本质在生活。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太阳依然在照耀,鲜花仍然开遍大地,不管有多少丑恶的东西存在,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每个人都创造自身的价值,这个世界就会更有价值。这也许是对今天的理想主义者最好的解释了。
  我又想起我的梦魂萦绕的祖国,想到那片遥远的度过我青春岁月的北大荒黑土地,好像她就在不远处的中央公园那端。曼哈顿距离北大荒并不远,我们从东方到西方,奋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奋斗,才会带来更持久巨大的幸福;只有奋斗,才能创造出人生的价值和尊严,创造激情和人生的快乐!我的耳畔回响起一个声音,那是70年前在美国留学的闻一多写下的诗篇: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
  我抬起头。一瞬间,在中央公园高阔的天空下,在曼哈顿的每一幢大厦间,都回荡着一个震聋发聩的声音,仿佛是6万名中国留美学生在天边、在大地、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呼应着我,一起和声呼唤着:
  “咱们的中国!”
                     ——1992年3月25日正午
                           完稿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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