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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0 萧一山 (民国)
“也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劫法场?”曾国藩心想:莫非孙昌国真的抓错了人?
“卑职喝多了酒,说话失了分寸。弟兄们都对张文祥佩服,说他是条好汉。既然是好
汉,就会有别的好汉劫法场。《水浒传》里讲蔡九知府冤杀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汉来劫法
场。”
“胡说八道!”曾国藩拍了一下案桌,“这张文祥是个死有余辜的罪犯,你们为何佩服
他?”
文兼武并没有被这一声拍吓倒,他稍停一会,居然回答说:“弟兄们一佩服他的胆量。
想那马制军乃一品大员,八面威风,张文祥敢在校场之中,万目之下公然行刺,这要多大的
胆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既不逃命,又不牵连别人。这样的好汉,当兵的谁不
佩服?”
曾国藩为官三十年,为湘勇统帅十余年,一个小小的犯罪把总,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
改色,从容辩解,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胆量。“怪不得他口口
声声称赞张文祥,这小子看来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他心里想。
“带下去!”曾国藩对着门口高喊。一个戈什哈进来,将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个押上来的是千总任高升。他刚一迈进门槛,便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
中堂,你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出来,只求你不杀头。”
“我不杀你,你说吧!”曾国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老中堂说话算数?”任高升抹去眼泪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督一生从不说假话。”曾国藩扬起头,摆起大学士、总督大人的
款式来。
“老中堂能给我写个字据吗?”任高升仰起脸,试探着问。
“这是一个老练油滑的兵痞!”曾国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
要本督给你立字据。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强,给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个戈什哈横眉冷眼地过来,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职该死,卑职狗胆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饶恕,卑职全都招供。”任高
升死劲将头向砖块上磕去,磕得鲜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从实招来。”曾国藩挥手。戈什哈出去了,门被重新关上。
任高升用衣袖抹去满脸的血泪,带着哭腔说:“我们三人都参加了哥老会,我们那天喝
多了酒,说的话都是放狗屁。说什么劫法场之类,都是让两杯酒给灌晕了头,互相吹牛皮逞
好汉,其实都是假的。老中堂杀刺客,我们哪里敢去劫法场。”
“你这个千总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参加了哥老会,你知道吗?”
任高升想了想,说:“有五六十个人。”
曾国藩吃了一惊,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个,四成占一成,这还了得!如果每个营都
这样,二万水师中不就有五千哥老会!
“你们与申名标有什么联系?”
“我和申名标从前都是鲍提督手下庆字营的人,申名标当营官,我当哨官。霆军中有一
部分人是从四川来的,哥老会在四川很盛行。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会,后来申名标
也参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为大哥,他把我也拉进去了。后来闹饷,很多弟兄被杀,我
和申名标等十几个弟兄逃了出来。我无处谋生,就改了个名字投了水师。申名标后来上了天
目山,在法华寺削了发,以和尚的身分继续哥老会的话动。一年之中,也要打发人与我们联
系两三次,还要我们动员弟兄们参加。前不久有个小兄弟偷偷对我说,申名标被人杀了,怀
疑法华寺的哥老会破获了,但为何又只杀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动,弟兄们都很奇怪。”
“你认识张文祥吗?”曾国藩问。
“不认识。”任高升摇摇头。曾国藩疑惑了:这张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会的?若是,为
何任高升不认识他;若不是,他说的申名标在庆字营发展哥老会众一事,又与任说相同。曾
国藩摇摇头,这里面的事情真太难思议了。
第三个押上来的是外委把总焦开积。曾国藩见此人长得有几分清秀斯文,像是读过书的
样子。焦开积进门后,在曾国藩的面前跪下来,头低着,只是不说话。
“来人!”曾国藩喊。戈什哈应声而进。
“给他松绑。”
焦开积惊奇地抬起头来。戈什哈拿刀将他手上的粗麻绳割断。
“起来。”曾国藩语气和缓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条凳,“坐到那里去。”
焦开积愈加惊奇,忙说:“卑职有罪,卑职不敢。”
“坐下!”曾国藩的语气生硬起来,“坐下好好招供。”
焦开积只得遵命坐下。
“焦开积!”曾国藩以左目一线余光,再一次将这个外委把总细细打量一番。焦开积挺
拔瘦劲的身材使他满意:是一个武官的料子!
“卑职在!”焦开积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纪了?娶妻了吗?”曾国藩问,犹如一个和气的长者在关怀着晚
辈。
“回老中堂的话,卑职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娶妻。”焦开积坐在条凳上,音色宏亮地回
答,他十分感激总督大人对他破格的以礼相待。进门之前,他知今番必死无疑,横竖都是一
死,不如死得英雄,决不牵连别人。现在,他见曾国藩的态度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他又改
变了主意,不如干脆把心中的话,趁此机会,向这位前湘军统帅一吐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
谅解,也是为弟兄们造一大福。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国藩问,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卑职是道州人。”
“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
“你既读过私塾,当知你们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国藩说,犹如塾师在考
问学生。
“大人说的是濂溪先生吗?”焦开积对自己的回答没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国藩高兴地说,“他写过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爱莲说》,你读过吗?”
“读过。”焦开积轻松地回答。
“《爱莲说》称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理解这两句话吗?”曾国藩盯
着这个年轻的外委把总,右手又习惯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长须。
“我记得小时听先生讲过,这是莲花的可贵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
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莲花这种品格学习,卑职自小起也知自爱。”
“好,知道就好。”曾国藩放下抚须的手,头微微向前倾斜,问:“莲花出淤泥而不受
污染,你身为堂堂长江水师的军官,身处清白之地,为何不自爱而要参加哥老会?本督见你
略知诗书,是个人才,不忍心看着你自己毁了自己。你现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
审判你的两江总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发蒙塾师,把你为何要加入哥老会的想
法都说出来,说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还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会的袍哥们的罪,如何?”
焦开积听了这番话,心中感到温暖,对于坐在对面的这个大人物,焦开积只在同治元年
刚投水师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船上远远地见过。那时曾国藩驻节安庆,水师奉命东下打
江宁,他亲自到南门码头为彭玉麟、杨岳斌送行。十八岁的焦开积当时不仅把曾国藩当成神
灵,也把湘军水师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军队。焦开积认真操练,奋勇打仗,头脑灵活,又识
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为什长、哨长,到了打下江宁时,他已是参将衔花翎即补游击,
奉旨以游击不论推题、缺出先行补授。不久,湘军大批裁减,陆师裁去十之八九,多少记名
提督、记名总兵以及提督衔、总兵衔、副将衔的人都裁撤回家当老百姓,湘军一片混乱。水
师还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后来又被朝廷列为经制之师。水师定制一
万二千人,实际人数近二万。官员有限,彭玉麟大衔借补小缺的主意恩准后,焦开积便以参
将衔即补游击,授了个外委把总,虽然降了五级,还算是个幸运者,许多人都眼红他。
在水师日久,焦开积逐渐看出,随着战功的扩大,水师内部日渐腐败起来,军营里一切
坏的习气,水师不仅全兼足备,而且大有发展。当官的欺压当兵的,强者凌辱弱者,比比皆
是。当兵的最怕打仗输了同伴不救援,绿营此风甚烈。曾国藩建湘军之初,鉴于绿营这种恶
习,曾以斩金松龄之首来力矫弊病。湘军初建的那几年,的确败不相救的情形较少。尤其是
水师,在彭、杨率领下,更注意互相帮助。到了咸丰末年,湘军中这种好风气已所存不多
了,见死不救,临阵各顾各则成为普遍现象。这时,哥老会在湘军中应运发展。刚开始时都
是一些处于低下地位的勇丁参加,他们在营哨中拜把结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的口号,并以此作为严格的会规。这种团结起来的力量维护了弱者的利益。尤其是在打仗
时,凡是哥老会的人都结成一伙,胜则挽手向前,败则抵死相救。
在一次战斗中,焦开积驾着一条小舢板冲进太平军船队,结果被团团包围,眼看就要面
临灭顶之灾。正在这时,他的一个朋友赶紧驾了一条舢板冲了进来,紧接着有十几条舢板也
冲了进来,拼死拼命地把焦开积抢出。死里逃生,焦开积分外感激那个朋友。朋友告诉他,
是哥老会的袍哥们帮的忙。
从那以后,焦开积参加了哥老会。在以后的战斗中,他靠着袍哥们的帮助,几次逢凶化
吉。哥老会的力量逐渐强大,当官的也必须依靠哥老会才能站得住脚,不少将领也入了会。
后来湘军陆师裁撤,不少袍哥在外流浪惯了,不愿回原籍,便以哥老会为组织,成团成伙地
流落各地。在这种形势下,水师里的哥老会很快发展起来。大家说:“在江湖上混,朝廷靠
不住,要靠我们自己捏合起来。”
曾国藩听了焦开积这段陈述,心中甚是不快。哥老会在他亲手创建的湘军中活动如此猖
獗,这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焦开积,你刚才说也有不少军官加入了哥老会,你听说过最大的官职是多大?”
“老中堂,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说出来你老莫见怪。”
“你说吧,不管是谁都不要紧。”
“我听说哥老会后来在吉字营中人数最多,萧孚泗、李臣典、朱南桂、熊登武等人都入
过,只是瞒着九帅一人。”
曾国藩大吃一惊。萧孚泗等人都参加过哥老会,这怎么可能呢?见曾国藩满脸惊愕怀
疑,焦开积索性把这个秘密全部揭露:“老中堂,你可能还不知道,萧军门现在虽家居湘
乡,他手里仍控制着几千哥老会。袍哥们都说:国家多事,洋人强梁,皇上又年幼,老中堂
又体弱,说不定不久天下又要大乱,那时还要我们哥老会出来收拾危局。”
“一派胡言乱语!”曾国藩骂道,不过声音微弱,显得有气无力。
焦开积被戈什哈带走了。曾国藩心里有一种大不祥的预感:这些星散各地的湘军旧部,
很有可能会在某一天重新聚集在一起,昔日保护朝廷度过难关的功臣,将翻脸成为反抗朝廷
的叛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当然,曾国藩想,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事情决不会发生,
只能在他的死后出现,但即使是死后,他也决不能容忍。真的发生那种事,他的子孙都会被
斩尽杀绝,他和他的父、祖的坟墓都会被挖掘,尸体将会被鞭挞焚毁,一切称颂他的文字都
得改写,他将永远遭后世唾骂,遗臭万年。而现在其人已众多,其势已蔓延,既无法劝告他
们改邪归正,更不能公开镇压。“哎,这或许是气数使然!”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复这
一句他近来常想起的话。
他草草结束这场对哥老会劫法场大案的审讯,并吩咐彭玉麟、黄翼升不要给他们任何处
置,今后在水师中也不要再提起哥老会的事。
通过这次审讯,曾国藩愈加看出张文祥这个神秘人物的背景非比一般,必须从速判决,
否则随时都有不测之变发生。
钦差大臣郑敦谨也从栖霞山回到江宁城内。这个以精于歧黄著称的刑部尚书,历官三十
余年,对世事人情的洞明毫不逊于他的医术。他从慈禧太后并不急着催他出京,窥视出朝廷
对此事的微妙态度,又从沿途以及到江宁后所听到的各种传闻中,隐约察觉到此案的复杂棘
手。提审张文祥后,他一眼就看出刺客是个少见的顽梗之徒,此种人极不易对付。因此,他
借口病未痊愈,每天只在江宁藩司衙门读书写字,修身养性。关于马案的一切,他都以曾国
藩的意见为意见,用极为恳切谦虚的态度,将处理这桩奇案的担子完全压在曾国藩一人的肩
上,为应付日后的麻烦,狡猾地留下一条退路。
曾国藩对郑敦谨的用心洞若观火,但这对他有利。他开始构思结案的奏报。张文祥的供
词无疑不能上奏,涉及到马新贻的言辞也须小心,至于勾通回部的传闻,更是牵涉到朝廷大
计,丁蕙蘅谋杀一说,又与丁日昌搅在一起。所有这些,都不能触及一字,否则将贻患无
穷。如何措词呢?他亲拟的奏章成百上千,唯独这篇难以下手。
“大人,我和叔耘商量,决定把马制军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吴汝纶推门进来,后
面跟着薛福成。
“你们有新发现?”曾国藩问,并招呼他们坐下。
“没有。”吴汝纶答。
“你们有什么法子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两人想好了,决定微服私访。”薛福成说。案子的重大,案情的迷朦,牵涉面的
深广,吸引着这两个涉世不深又正直有事业心的热血青年。他们极为敬佩铁面无私的包公,
想学习他的品格,摹仿他的方式来侦破马案,不管此案涉及到何人的头上,哪怕真的是醇郡
王主谋也不在乎!
“微服私访?”曾国藩的嘴角边露出微微一笑。“你们打算从哪里访起?”
“大人,这个案子目前暴露的疑点很多,只要认真查,自有下手之处。”心直口快的吴
汝纶立即接话,“张文祥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他是受人指使的,
而且此话已由魁将军上奏太后、皇上,又公之于京报,普天下都知道。倘若这背后的指使者
不查出,如何向世人作交代?”
曾国藩沉吟不语。这几句话的确打中了要害,没有查出幕后指派人,能叫结案吗?
“卑职想,从现在所得到的线索来看,幕后的人不外乎这几个。”吴汝纶扳起指头数
着,“浙江海盗龙启云,法华寺的和尚圆灯,丁中丞的公子丁蕙蘅。”
“还有,”薛福成补充,“京师的醇郡王!”
曾国藩微微一怔,随即在心里作出决定:必须制止他们的荒唐之举!
“不必你们再去微服私访,马制军这个案子我已经查清楚了。”曾国藩严肃地指出。
“查清楚了?”吴汝纶惊奇地睁大眼睛。
“幕后指使者是谁?”薛福成忙问。
“指派张文祥谋刺马穀山的人,就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龙启云!”
“真的是他!证据呢?”吴汝纶觉得奇怪,他以为张文祥多半是丁蕙蘅重金买通的死士。
“还要什么别的证据呢?证据就是张文祥自己的招供。”曾国藩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得不
悦,他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公布,“张文祥乃漏网长毛,与马穀山既有前仇,又有新怨,复受
海盗龙启云收买,遂以死行刺。案情就是这样清清楚楚的,你们不必再节外生枝了。”
吴、薛二人扫兴退出。房子里,曾国藩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还迟疑不能落笔的奏
报,被他们这么一逼,不就逼出来了吗?他很快草拟了一份奏稿,派人送给郑敦谨过目。
郑敦谨看完后没有改动一个字,当夜便送回来。第二天,这份奏章便以刑部尚书和两江
总督会衔的名义拜发。
半个月后上谕下达,张文祥凌迟处死。临刑前,马新贻的弟弟马四买通刽子手,要他们
在张文祥的身上割三百六十刀,才让他断气。杀张文祥的那一天,围观的百姓达数万之多,
两个刽子手像剔鱼鳞似地从张文祥的全身取下一块块血淋淋的肉来,张文祥至死没有哼过一
声。这真是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硬汉子!围观的百姓无一不在心里为之惋惜,发出赞叹。刽
子手行刑后,马四又操起一把牛耳尖刀,划开张文祥的胸膛,取出心脏来,在马新贻的灵前
祭奠。
马四的这个举动引起曾国藩的深思:马家对张文祥有着深仇大恨,这幕后操纵者实际上
并没有查出来,倘若今后遇到什么机会,马家对此案提出疑问,那又多出一些麻烦。再说,
马新贻的先世也很可能是回民,目前陕甘新疆回民正在闹事,如果让他们抓住马案做借口要
挟朝廷,于国家安定亦大不利,必须给马新贻身后以破格之荣,方可堵住西北回民之口。曾
国藩想到这里,又给朝廷拟一奏稿,请赠马新贻太子太保,予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并请在
原籍菏泽及江宁、安庆、杭州、海塘等立功之地建专祠。郑敦谨照例同意,于是又会衔上
报,朝廷一概照准。
有清一代空前绝后的谋刺总督案,就这样宣告了结。
第三部 黑雨 第六章 东下巡视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2-24 22:57:12 本章字数:27896
一 水师守备栽在扬州媒婆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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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马新贻一案办得完美无缺,朝廷甚是满意,上谕嘉奖:曾国藩、魁玉、郑敦谨、张
之万、梅启照等人都交部优叙。郑敦谨打马回朝,江宁藩库又拿出二千两银子来作为程仪奏
送,马家也来道乏,众人都很高兴,唯独曾国藩心里总觉不踏实。
曾国藩不再多过问两江庶务,不仅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衰弱,力不从心,更主要的是教
案给的他刺激太深了,他心里非常清楚,津案以赔款杀同胞为结局,名义上是他的委曲求
全,是他的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是朝廷,是整个中国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求得暂时的
安宁而不惜丢掉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汉唐强国大邦的形象已在世界各国面前荡然无存了。
之所以弄到这般地步,就是因为国势颓弱。中国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能做到不受委
屈,平等相处,不只是靠道理的充足,关键在于国力的强盛。要徐图自强!曾国藩立誓以自
己的余生致力于早在十年前便已开创的“师夷智以制夷”的事业。这既是中国走上强盛的必
经之路,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实在有效的行动,在国人面前证明他不是卖国者,而是目光
远大、脚踏实地为国为民的实干家,使那些自诩爱国,其实不负责任,未有任何实际作为的
清议派羞愧!
这些年来,除曾国藩外,朝廷大臣如奕、文祥,地方上的督抚如李鸿章、左宗棠、沈
葆桢、丁日昌等人,都对“师夷制夷”之事感兴趣,相继办起了上海炸弹三局、苏州机器
局、金陵机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机器局、兰州机器局等军用工厂,费饷浩大,成效均不
甚显著,引起了以奕譞、倭仁为代表的亲贵和元老重臣的反对,双方论争时都言辞激烈,态
度强硬。西太后倾向于自办洋务,故奕、文祥这一派略占上风。
李鸿章是在封疆大吏中倡导洋务最力者。他精力充沛,办事精明,与洋人关系密切。他
在办洋务中成绩最显著。金陵制造局是他一手办起的,天津制造局是在他的倡导下办的,福
州船政局遇到阻力时,他竭力为之说话。由安庆迁到上海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在李鸿章任
江督期间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他亲手批准将厂址由狭窄的虹口迁到开阔的城南高昌庙镇。
现在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为全国最大的军火轮船生产之地,不愧它的总局称号,的确起
了总领天津、南京、福州、兰州各局的作用。这些,都使该局的督办人容闳、杨国栋分外感
激。曾国藩决定先到上海去视察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给他们以鼓励推动,并帮助他们解决一
些实际困难。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曾国藩带着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和得意门生黎庶昌、薛福
成、吴汝纶等人,兴致很好地踏上了停泊在下关码头江面上的威靖号轮船,杨国栋、徐寿、
华蘅芳、李善兰等人在船上恭迎。五十多岁的杨国栋精神旺盛。这些年来,他是容闳的得力
助手,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徐寿、华蘅芳更是找到了一个足以施展本事的大舞台。
他们与容闳合作得很是融洽,彼此都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都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是一个使
中国走上徐图自强的前无古人的伟业。
“雪村,我这是第三次坐你造的船了,真是一次比一次舒服。”威靖号劈波斩浪,在清
亮的江面上飞速前进,曾国藩坐在临窗铺着雪白洋布的小桌边,笑着对徐寿说。第一次是同
治三年六月,曾国荃攻下江宁后几天,曾国藩由安庆坐黄鹄号前去江宁。“黄鹄”二字由曾
国藩亲自命名,他把它比作一只健翮凌空的黄鹄,这是中国人造的第一艘由蒸汽机发动的轮
船。第二次在同治七年赴直隶前夕,容闳驾驶江南制造局造的恬吉号来到江宁,曾国藩坐着
它从江宁到采石矾,又从采石矾返回江宁。一年来,江南局又陆续新造四艘轮船,曾国藩分
别给它们命名为威靖、惠吉、操江、测海。
“我记得老中堂第一次坐黄鹄号时,热得中途换民船,故造恬吉号时,特别考虑到通风
设施。第二次,老中堂坐恬吉号时说,不热了,也快了,就是颠簸太厉害。这次造威靖号、
惠吉号时,又特别注意行驶的平稳。”徐寿高兴地回忆曾国藩三次坐船的感受,作为这几艘
船的主要设计者,他实际上是在欣赏自己造船技术的一步步提高。
黎庶昌有意打趣说:“雪村兄,你忘记了,第二次老中堂是冬天坐恬吉号的,当然不热
了!”
“哪里的话!”徐寿一本正经地说,“老中堂九月十六日登上恬吉号,那天天气反常地
热,大家都只穿一件单长衫,二公子给老中堂带了一件坎肩,老中堂都没穿,怎么变成冬天
了。”
看着徐寿这副认真的神态,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薛福成说:“雪村记得好清楚呀!”
“怎么能不记得呢!”徐寿将眼镜取下来,用绒布擦着镜片,满怀感情地说,“人的一
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好日子?不怕大家见笑,我三个儿子的生日我一个都记不得,但由安庆
到上海所造的六艘船,哪一艘哪天下水试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国栋、壬叔、若汀他
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我比你强些。”华蘅芳豪放地说,“我儿子的生日我也记得。”
吴汝纶调皮地说:“还有你太太的生日你也记得。”
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当然记得。”华蘅芳爽快地承认,“不过,你们都不知道,我太太跟我同月同日生。”
“难怪!”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威靖号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船工摆上了满桌中西两式点心,又给每人冲了一杯咖啡。
曾国藩不喝咖啡,船工给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厅宽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稳,碗里的茶
水时时变换着直线或曲线波纹,却没有一滴溅出碗外。远处,田舍村庄转瞬即逝;近处,张
挂着巨大风帆的木船被远远地挤在两旁,头上包着青布的船老大们,望着滚滚扬起的江浪,
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曾国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门码头上,胡林翼被洋船气得吐血的惨
景,心里又酸楚又欣慰。
“润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雪村。”曾国藩对徐寿说,“你带着我们从头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寿高兴地说,“只是甲板上风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风大不要紧,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国藩边说边走出船舱,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威靖号全身刷着白漆,在阳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威风十足,犹如一个银
袍白马将军在奔驰向前。曾国藩披上一件杨国栋带来的暗红色哈拉呢洋装大衣,靠着一尊黝
黑大炮,问杨国栋:“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杨国栋答,“船头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两边各安放
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测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备的?”曾国藩又问。
“那三艘要比威靖号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杨国栋摸着傲视蓝天的炮身,如数家珍地
汇报,“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头十尊,船尾六尊,两边各四尊。测海配了二十尊,船头八
尊,船尾六尊,两边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头比测海多了两尊,其他一样。”
曾国藩听完后转身,扶着船舷边的铁链,迈着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说话,大家都默
默地跟着,到了船尾,他抬头问徐寿:“雪村,威靖号大概有二十丈长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准,威靖号的精确长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寿兴
奋地说。
“哪里是猜!”曾国藩微笑着说,“我是用脚步量出来的,我走六步为九尺,走了一百
三十二步,估计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听了很觉惊奇。华蘅芳问:“老中堂,你平时走路都这样吗?”
“我从道光二十三年跟着镜海先生读《朱子全书》以来,便为自己的行坐起居制定了一
套规矩,二十多年里,只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众人都佩服不已。曾国藩又问身边的李善兰:“这艘船有多大的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兰答。
“能载得起多重的货物?”
“二百万斤。”
“抵得上四五十条民船了。”曾国藩轻轻地说。
江风越来越大,大家都劝曾国藩进舱休息。曾国藩笑着对徐寿说:“我坐了你三次船,
一次比一次好。这点我要表扬你们。不过,你三条船有一点都是一样的,没有变化,又使我
不满意。”
“老中堂是说哪一点没有长进?”徐寿挺认真地问。
“你看,”曾国藩用脚点了点舱板。“黄鹄号也好,恬吉号也好,这个威靖号也好,都
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来,木板到底挡不住铁炮弹,而洋人的炮舰全用铁板制成。明年这时
候,假若我还在世的话,我再坐一次你们造的船,但要是铁壳船。你们造得出吗?”
“我们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负老中堂的期望。”徐寿思考一下后坚定地说。
申正时分威靖号来到镇江城外。长江水师瓜州镇总兵孙昌国带着一批武官,早在江边恭
候,对岸镇江知府丁田耕也早早地带着一班僚属在江边等着,都要请曾国藩一行到自己的衙
门休息。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坐小划子告诉丁田耕:“这次巡访,一为查看机器制造,一为检
阅沿途军事部署,暂不惊动府县,请丁太守多多原谅。”于是,孙昌国高高兴兴地将威靖号
上所有人员都请进了总兵衙门。
孙昌国和弟弟孙昌凯原是衡州城里的铁匠,与彭玉麟颇为相得。后彭玉麟办水师,孙昌
国兄弟挑起洪炉入了水师,一直在后营中打造兵器。田家镇一役火烧横江铁锁,这对铁匠兄
弟立了大功,双双得到提拔,以后步步迁升。到了打下江宁后,兄弟二人分别被保至记名提
督、记名总兵。整顿水师时,孙昌国被实授瓜州镇总兵,孙昌凯在岳州镇也当上了副将。孙
昌国十分感激曾国藩、彭玉麟,难得有如此献殷勤的机会,当天的接风酒席办得极为隆重丰
盛;又连夜下令,所辖的镇标四营,明早集合在江面上,接受曾国藩的检阅。
吃完饭后,孙昌国又请曾国藩到他的小客厅里喝茶,两人叙谈起衡州练军、打武昌、打
田家镇的往事,都感慨不已。
正说得兴起,一个亲兵走到孙昌国身边说:“大人,前几天那个人又来了,哭哭啼啼地
求大人为他作主,请卜守备放人,让他夫妻团圆,还带了一班子人为他说话。”
“出去!这事以后再说,没看见我在陪中堂大人说话吗?”
孙昌国沉下脸挥斥亲兵。
“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给我听听。”曾国藩却不放松。他心里想,这一定又是一起强
占民女的案子。军容要检阅,军纪尤其要过问。没有严肃的军纪,哪来的军队战斗力?而长
江水师这些年来,恰恰就是纪律松弛,平时一再叮嘱彭玉麟、黄翼升严加整饬,今天这事碰
到头上,怎能不管?
“老中堂,吃梨子。”孙昌国递来一只亲手削的水汪汪的砀山梨。“事情是这样的。十
天前,三营守备卜福元从扬州买了一个小妾。卜福元这人打仗勇敢,功劳立过不少。下江宁
那年,皇上赏他副将衔,重建水师时补了个守备。这人事事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喜贪女
色。平时积的几千两银子,女人身上花去了多半。老家宁乡有个原配,他嫌人长得丑,年纪
又大了,在这里讨了一个妾。这倒罢了。去年,他又看上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子,死缠活
赖着那女子不放。那女子的父母贪财,硬是以五百两银子把女儿卖给他了。这女子原来是有
主的,她过门后,总牵念未成亲的夫婿,吵吵闹闹折腾半年后跳河自杀了。卜福元人财两
空。这次又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妾,说是只用了三百两银子。卜福元占了便宜,心里得
意。谁知还不满半个月,就有十来个人跑到三营驻地,向参将牛虎告状,说卜福元拐骗人
妻,内中一个出来证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卜福元带到我这里,我训了他一顿。
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文钱都不短欠,决不是拐骗的,还说可以到扬
州去找到那个媒婆。我说,好吧,快去把媒婆找来。今天他来赴宴,我忘记问他了,不料这
伙人又来吵了。这个卜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发人去把卜福元叫来。”曾国藩说。
一会儿,四十余岁、矮矮胖胖的守备卜福元进来了。他对曾国藩、孙昌国鞠了一躬,
问:“老中堂和孙军门叫卑职来有何吩咐?”
“卜胖子。”孙昌国一脸不高兴。“那一伙子人又来了,你晓得不?”
“又来了?”卜福元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卑职不知道。”
“我问你,你昨天去扬州找到那个媒婆没有?”孙昌国板着脸问。
“没有。”卜福元的回答很轻,满脸沮丧。
“我说卜胖子呀!”孙昌国站起来,走到卜福元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两眼笑成一条
缝。“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那个小女人是如何拐骗来
的?
说清楚了,还给她丈夫,我也不责怪你,想必曾中堂也会原谅。”
曾国藩听了很不好受:这孙昌国就是这样带兵管部下的?
难怪这几年朝野上下对长江水师啧有烦言。他绷紧脸严肃地问:“卜福元,你要在本督
面前讲清楚,倘若扯谎,军法不容!”
“曾中堂,孙军门,冤枉啦,冤枉!”卜福元双膝跪下,委屈地分辩:“卑职的确是用
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在扬州张甲桥一个房子里,一手交钱,一手牵人。媒婆是个五十多岁的
老妇人,我记得她脸上还有几点白麻子。”
“人没找到,那间房子应当可以找到。”曾国藩追问。
“说来也怪。”卜福元摸摸秃了一半的脑袋顶,惶惑地说,“我明明记得那间房子是空
的,谁知昨天去的时候,却变成一个纸马店了。附近的人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长白麻子
的老妇人,这间纸马店已开六十年了,父传子,子传孙,这是第三代。卑职奈何不得,但卑
职可以在老中堂和孙军门面前赌个咒,倘若有半句假话,雷打火烧,活不到五十岁!”说罢
居然流出几滴眼泪来。
“你看你,还像个堂堂男子汉不?”孙昌国走上前,一把将卜福元拉起,说,“孙哥我
相信你,叫几个兄弟把那伙子人轰走算了。”
“慢点。”曾国藩制止道,“他说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说你用三百两银子买的,他有许
多人为他说话,你无人替你作证,单单凭刀枪轰走,他是不会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说怎么办?要么,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给他算了。”孙昌国没主意了。
正在这时,薛福成走了进来,说:“刚才听亲兵说起卜守备的事,我想,卜守备莫不是
给放鹰的人骗了?”
“什么是放鹰?”卜福元和孙昌国惊得两眼发呆,曾国藩也从没听说过。
薛福成说:“我小时听父亲说过,扬州城里有专门放鹰的人,男女结合坑害人。他们从
外地用低价买来贫苦人家的女子,调教一番,然后高价卖给有钱人做妾。待买主交了钱,带
走人后,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带着一伙人寻上门来,声言此女子是他的
婆娘,被拐骗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闹,说来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着走。买主说有字据有
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据也便成了废纸。跟着来的人都证明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
并扬言扭之送官。买主无法,只得放人;有胆小的,还另送一笔钱,以求息事。这就叫作放
鹰。前些年闹长毛,这事绝迹了,想不到又死灰复燃。”
曾国藩听后,心里很觉惭愧。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对江宁不到二百里地的这种怪事一无
所闻,真正是尸位素餐。从这件事上,他又想到两江境内一定还有许多弊病陋习,自己一点
都不知道。“唉,说什么整顿两江,移风易俗,竟是空话一句!”他在心里对先前的雄心壮
志自我嘲弄着。
“好哇,这批狗娘养的,放鹰竟敢放到老子水师的头上来了,来人!”孙昌国气得大发
雷霆,“给老子把那几个龟孙子抓起来,交给扬州府发落,叫他们顺藤摸瓜,把扬州城里放
鹰的狗男女全部杀掉!”
进来的亲兵答应一声,立即就要出去抓人。
“孙镇台!”曾国藩客气地叫了一声。他对孙昌国办事的果断干脆,以及顺藤摸瓜的主
意很是赞赏,但他很快想到,放鹰者敲榨的对象只能是普通百姓,到长江水师的军营重地来
撒野,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吗?他叫孙昌国坐下,说:“先莫忙着抓人,把事情弄清楚再
说。”转过脸对亲兵说,“你去把那个找妻子的男人叫进来,态度要和气点,莫吓着他
了。”又吩咐跪在地上的卜福元也出去。
那人被带进来了,他见上面坐的除总兵外,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心知是一个比
总兵还大的官,便双膝跪下,说:“求两位大人替小的作主,把小的女人还给小的带回去。”
“抬起头来!”曾国藩命令。
那人顺从地抬起头。曾国藩仔细地看了一眼,和蔼地说:“卜守备买的妾,为何是你的
女人,你细细地说出来,不可说假话,懂吗?”
“是。”那人不敢正眼看大官,又低下头来,眼睛望着地面说,“小的是江都人,在一
个饭庄里当伙计,名叫蒯兴家。
三个月前,我带着妻子杜氏到仙女庙进香。杜氏过门两年了还没生育,老母着急,催我
们夫妻求仙女保祐。那天仙女庙的人很多,进完香后已是午时,我叫杜氏坐在一棵樟树下休
息,我去买几个火烧来充饥。待我买来火烧时,樟树下却不见了我的妻子。我急得四处寻找
喊叫,把整个仙女庙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到她。我回家后向老板请了长假,背起包袱雨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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