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曾国藩传

_57 萧一山 (民国)
彭寿颐心想:裕家的财产少说也有五六十万,裕祥只花了三万银子,我就给他保住了这
笔财产,他还有什么话说的!
他若硬要保存这个帐本再苛求,我也不怕他,就对他说:“曾大人不怕僧王,你到京师
去找僧王吧!”谅他也不会再闹下去。
这样一想,便壮着胆子说:“卑职一定要他交出原本。”
“还有一个条件。”曾国藩想起姑爷还在裕家人的手中,不能不提出,但又不能明提,
想了想说:“你去告诉裕祥,他的哥哥贪赃枉法,民愤极大,本督只给了最轻的处分,要他
明白本督有心保护之意,凡是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一切非法活动都要停止。否则,本督决不宽
容!”
彭寿颐不明白话中的具体所指,但这个条件无疑在理,便说:“卑职一定正告裕祥,谅
他们兄弟一定会对大人感恩戴德,不敢再有别的妄想。”
曾国藩指示赵烈文,不必再逼裕祺,就以他所承认的三万五千两银子定谳,给他一个革
职赔款遣回原籍的处分,并按此奏报朝廷。裕祺放出的第二天,罗兆升也被刘松山从黑松林
口接了回来。这个养尊处优的罗二爷,受此折磨,早已瘦得不成人样了。
裕祺虽未被抄家充军,但革职赔款的处分也并不轻。这个号称僧王老表的蒙古盐官的被
惩罚,震动了两淮盐场,也震动了两江三省,各级官吏见风色不对,都开始收敛了。黄廷瓒
带着一班子人制定了几十个关于盐务管理的章程,也一一通过颁发,淮北重新推广票盐制。
两江各引地盐价也作了明文限制。曾国藩裁汰了一批不法盐吏,从甲子科新举人中选了几十
个操守较好、年岁较大的人去管理各处盐卡,盐务有了起色。同时,又奏请蠲免安徽州县钱
粮杂税及江苏金坛等五县的两年钱漕,百姓算是得了一些实惠。
这时,太子少保、一等轻车都尉、长江水师统领彭玉麟,从渣江老家布衣戚容地来到了
江宁。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八 彭玉麟焦山还愿
--------------------------------------------------------------------------------
彭玉麟回渣江后,国秀的病短期内有所好转,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温存,延请名
医,不惜重金购买名贵药材,却始终不能治愈。国秀终于跟小姑一样,年纪轻轻地便抛开玉
麟,一个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给玉麟留下了一个儿子。彭玉麟叹息自己的命苦,对世事
看得更淡了。他将国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们一次。他要履行当年离家
前夕对小姑亡灵所说的话,在大功告成之后,不恋富贵,重过旧日的清贫生活。于是在斗笠
岭下筑一个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里读书课子画梅花,天天依伴着小姑和国秀的
怨魂。彭玉麟奏请皇上开缺,让他在籍养疴。皇上不允,改授他漕运总督,他坚辞不受。皇
上只得作罢,依旧将兵部侍郎职还给他,温旨慰勉安心养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国藩一
连两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动了他的怀旧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说有关于水师的重大事情相
商,彭玉麟就将带着儿子永钊,再也不离开小姑和国秀的坟墓,再也不离开渣江了。
他要在退省庵里退世反省,打发余生。
曾国藩见彭玉麟心情忧郁,暂且不跟他谈长江水师的事。
每天公余,则邀他品茗下棋,并从江宁城名门望族中借来不少前代丹青名手的真迹,与
他共同欣赏,借以为他排忧解愁。
正好这时戴熙致仕回原籍钱塘,路过江宁,曾国藩盛情款留。
戴熙以翰林三值南书房,官至兵部侍郎,以长于绘事闻名京师。那年就是他为孙鼎臣画
了一幅《苍筤谷图》,后来引得曾国藩和左宗棠都爱不释手,各人都题了一篇七言古风于其
上,成了文坛一段佳话。戴熙久慕彭玉麟大名,且又同为兵部堂官,同为画坛高手,二人一
见如故。谈诗文,谈绘画,谈兵事,谈得甚为投机。临别时,戴熙送给彭玉麟一幅《钱塘潮
涌图》,彭玉麟回赠一幅《南岳迎客松》。彭玉麟与戴熙相见恨晚,自觉长期拘守渣江,也
未免过于孤陋,遂与戴熙约:十年后在杭州西子湖畔也筑一个退省庵,一年以一半时间住渣
江退省庵,陪小姑、国秀之坟,以一半时间住杭州退省庵,与戴熙等两浙名士品画说诗。
彭玉麟心情开朗了,曾国藩欢喜无尽,便将长江水师走私食盐以及杨岳斌临去陕甘前夕
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彭玉麟。
彭玉麟嫉恶如仇,听说水师走私,极为愤慨,非要一一查明严办不可。对杨岳斌的一席
话,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对朝廷和官场的看法,比杨岳斌更深一层,对曾国藩和自己的
处境也洞若观火。他是属于那种大智大勇、大彻大悟一类的人,当年劝曾国藩蓄势自立,以
及后来自己的功成身退,都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几天后,彭玉麟对曾国藩说:
“涤丈,我们明天到镇江焦山寺去一趟吧!”
“好哇,你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我奉陪。”曾国藩想,彭玉麟一定是要借游焦山的机会
谈谈关于水师的事。
“国秀临终前对我说,那年她和母亲、兄长由浙江投奔在黄州谋食的舅舅,船过镇江
时,长江陡起风浪。风急浪高,船在江上左右颠簸,眼看就要倾覆,母亲吓得哭起来,兄长
亦无主意。国秀则面对着高耸江面的焦山寺跪下祈祷:求菩萨保祐,若能使风浪平息,将来
为菩萨再塑金身。国秀念过三遍后,果然风平浪静了,母亲喜得直叫:菩萨有灵,菩萨有
灵!国秀说,她生前未能还此愿,心中不安,要我代她还了这个愿,并请菩萨保祐永钊无灾
无病,长大成人。”
“我明天陪你去还愿。”曾国藩望着彭玉麟凝重中略带凄凉的面色,心头飘过一丝悲天
悯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觉到,这种意念从前似乎没有过。
镇江城真是一个气势磅礴、山水形胜之地。长江从城北穿过,江面宽阔,奔流湍激,江
中矗立着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势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
崖,溅起冲天水花,它们犹如三座铁打的金刚,岿然不动。年年月月,江风抚摸着山腰山
顶,芳草青翠,百鸟丛集,它们又好比三个浣纱的少女,娇美婀娜。尤其是那些与它们有关
的美丽动人的神怪传说、历史故事,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亲、孙刘剁石卜天下、康熙
乾隆南巡题诗等等,更使它们显得神秘莫测,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视沧桑的历史老人,帮助
后辈缅怀过往,启迪未来。
曾国藩、彭玉麟,加上另外两名随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装束,乘坐安庆内军械所制
造的那艘小火轮,清早从江宁出发,一路劈波斩浪,顺水而下,巳正到了镇江城。先登上金
山、北固山观赏一番,在甘露寺吃了斋饭后,便来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国藩立即被眼前的景致所迷住,笑着对彭玉麟说:“雪琴,先莫忙着还愿,
一还愿就脱不了身,我们先四处看看再说,好吗?”
“涤丈能陪着我来还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这点小要求,我能不答应吗?”说完,也
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东汉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苍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
山之东北有两座巨石雄峙,名为大小松寥山,古人称之为海门。它最高处离海面只有四十多
丈,绕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来丈。但这座小岛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不说登山眺望长
江的白浪滔天、雄伟开阔的壮观之景,也不说满山起伏的桑林,犹如一条宽广迷人的生命之
被覆盖在它的四周,单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贤遗迹,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连忘返。
曾国藩和彭玉麟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主干半枯、支干遒劲的六朝古柏,树身粗壮、绿叶满
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耸入云、挺拔傲岸的明代永乐银杏。接着,二人又携手游览了吸江
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这里分别为观日出、赏月色、送夕照、听涛声的最佳处。楼
阁建筑得别出心裁,地址选择得又富诗情画意,前向忙于盐务整顿的两江总督和留恋于亡妻
故土的水师统领,身心一时都暂获宽松。
看罢三诏古洞后,他们又在别峰庵郑板桥读书处徜徉一阵,只见板桥为别峰庵题的名联
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扑面经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晴。彭玉麟赞道:“不愧出自板桥之笔,
真是别具一格!”
二人又来到宝墨轩,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宝墨轩四壁镶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
间的著名碑刻二百多处,珍品极多。这里有魏法师碑,澄鉴堂法帖,畜狸说碑,苏东坡游招
隐寺唱和诗碑,还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为珍贵的是刻于南朝的上皇山樵所书《瘗鹤
铭》。此碑笔力浑穆、结构紧严,乃大字之祖,向为书界推重。曾国藩一生写字经历过三次
大改变,从柳诚悬到黄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学柳体字时,也曾将《瘗鹤铭》认真地临摹过数
百遍,今日在此见到原碑,如何不欢喜!曾国藩将此碑格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见旁边一块
小碑上刻了几百字,介绍它失而复得的过程。
原来,《瘗鹤铭》刻好后,一直竖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历年间,它失落长江中,在水
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宁年间,才从江中捞出一块断石。一百年后,南宋淳熙年间又打
捞出三块。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间,这四块断石复又坠江。康熙时,镇江知府陈鹏年是个金石
专家,他不惜巨资募船民打捞,终于在距焦山下游三里处,将这四块残石捞了出来。《瘗鹤
铭》的坎坷遭遇,令两位湘中名人嗟叹不已。
看看天上的红日将要贴近江面,彭玉麟说:“涤丈,该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曾国藩笑着说:“看我们玩的,差点误了你的正事。”
二人并肩来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筑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济庵,始建于东汉兴平年间,
是佛教传于中国后,最早兴建的一批寺庙中的一个。宋时改名为普济禅寺,元代又改名为焦
山寺。康熙南巡驻跸于此,赐名定慧寺。寺内建筑宏伟,殿堂众多,一向为江南佛教圣地之
一。
二人穿过前殿后,来到了大雄宝殿,迎面而来的两行大字楹联甚是发人深思:四大皆空
明佛性,六根清静证菩提。宝殿里塑着佛祖金像,右边是有求必应坚毅严肃身骑白象的普贤
菩萨,左边是聪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狮的文殊菩萨。大殿两侧是瞠目龇牙、舞拳踢腿的四
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灯长明,鲜花不谢,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空旷的殿堂庄严肃穆、气
象森凛,无一闲杂人员往来,无一轻妄语声响起。只有大殿一角坐着一个垂老僧人,双眼微
闭,左手伸掌,右手时不时地敲打着木鱼。轻脆的木鱼声在高旷的大殿空间回荡,越发给它
增添了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威严感。
曾国藩置身其间,顿时感到自己渺小极了。在高不可攀的如来佛面前,一等侯、协办大
学士、太子太保、两江总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广大,宇宙
无垠,他一个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里的一粒灰尘,漠漠天河中的一颗水珠,微不足
道,卑不足称。与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恒的。他审视过去、现在、未来三
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还将如天地山川一样永远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过是夜空中
的闪电,稍纵即逝,如白驹之过隙,转瞬则非。一时间,曾国藩心中顿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悲
哀。
遵循祖训,曾国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经典他也涉猎过,尤其是
《心经》,他读过多遍,对其中的一些议论也颇为心许。今天,在浩浩长江中这个岛山的寺
庙里,在经历过大功殊荣、剧痛奇忧之后,色空幻灭之感,竟隐隐地向他袭来。看着彭玉麟
虔诚地跪在蒲垫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拜倒在至高无上普渡众生的佛祖脚下,耳边
是彭玉麟喃喃的祷告声:“弟子衡阳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脚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杨国
秀在江上偶遇飓风,船几倾覆,幸赖我佛无边法力,使风息浪平,一家安然无恙。亡妻当时
曾许下誓愿,为谢我佛恩德,将重塑金身,后因戎马战乱未果。今亡妻长辞人世,玉麟代其
前来还愿。弟子涉千里远途,具一瓣诚心,谨奉白银五百两于桌前。”
说罢站起,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来,重新跪在蒲垫
上,对着佛祖顶礼膜拜。曾国藩一直半低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他被彭玉麟的虔诚所感
染,对佛生发出一种敬意。
“二位居士请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师在方丈室里恭候。”不知什么时候,曾国藩、彭玉
麟的身后来了一位五十余岁气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说:“贫僧乃小寺知客,请二
位居士随贫僧到后院去。”
二位宫保大人顺从地起身,尾随着定慧寺的知客僧,从后门走出了大雄宝殿。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九 慧明法师的启示
--------------------------------------------------------------------------------
定慧寺的后院屋宇众多,有藏经楼、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随着知客
僧来到方丈室,一眼看见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极老的和尚,面孔像风干的柚子皮,三绺长须
如漂白的苎麻,身躯瘦小得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曾国藩忽然想起钱起的诗:“只疑云
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传说中识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芥航法师睁
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椅子,口齿清楚地说:“二位居士请坐。”
刚落坐,一个小沙弥就过来献茶,随即又端来几碟鲜果。
焦山上的游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轮来的中国游客还从来没有过。当曾、彭上山不久,
知客僧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芥航法师。芥航法师多年不离禅床了,这次他叫几个年轻和尚抬
着到了藏经楼三楼。这是焦山上的最高点,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间房子的监视中。芥
航看了半天,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大雄宝殿,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们拜佛完
毕,即请来方丈室叙话。
“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不少,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
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
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鉴人,比
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尊姓,从何处来?”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回答,他不想说出真
实身分,免得多添麻烦。
“听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师柚子皮似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
“法师明鉴,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师缘何对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国藩在北京生活过
十四年,学得些北京话,平素在湘军官勇中,他讲湘乡土话,对外则带一点北方口音,为的
是让别人听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高兴地用衡阳话说,“请问法师是湖南哪
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
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
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原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
吏。船到镇江时,天色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上岸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
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板跳下长江,才
免于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边,定慧寺方丈智重长老见老衲可怜,便收留下来。岁月
流逝,八十年过去了。”
曾国藩心里一惊,如此说来,这位法师已高龄九十一岁了。他生在乾隆爷年代,正好与
六朝柏、南宋松、永乐银杏般配,合称焦山四老。曾国藩再细细地看了老法师一眼。他已看
出眼前的这个古董,不仅仅是一个脱离尘世八十年,静观涛生云灭的老和尚,更是一个佛学
精深、世事通达的智者。
“法师来此八十年了,仍对乡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国藩感叹着。
“老衲对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独对生我育我之家乡怀念不已,近年来此心尤切,这或
许就是世俗所说的叶落归根吧。
老衲修身养性八十年,看来仍未脱凡俗。”芥航又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时天色已暗,法师吩咐在方丈室里摆桌开席,又对曾、彭说:“老衲已经二十多年不
与人吃饭了,今日在此遇乡亲,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顿夜饭。”
曾、彭连声称谢。一会儿摆出一桌斋席,虽无鱼肉鸡鸭,但用豆制品以及各种蔬菜烧烹
的斋菜,却更清香可口,还有那用山上泉水酿的素酒,也很爽洁甜美。芥航法师略微吃了几
片青菜,便不动筷了。
方丈室里的油灯时明时灭,窗外江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澎澎湃湃的声响。风吹着满山松
竹,与江涛合鸣。一切都是天籁,无半点尘世的喧嚣。面对着这位银须高僧,彭玉麟恍若置
身蓬莱仙岛。他忍不住对芥航说:“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问。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抛不开尘务。请问法师,弟子是了却尘务,再皈我佛,
还是抛却尘务,即皈我佛呢?”
“尘务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居士不如了却尘务之
后,再皈佛门,日后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静地回答。
彭玉麟点点头,似有所悟。曾国藩想:老法师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劝
他即刻皈依佛门的话,我靠谁来整顿水师?他对这位同乡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问道:
“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点邪恶,生平好为掀天揭地之想,虽亦有些小成,但不顺心事居
多。请问法师,弟子应奉何法持身?”
“阿弥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恶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现。去恶即是为善,除暴
方能安良。佛法讲大慈大悲,并不宽容残杀众生之妖魔。不过,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
过,眉宇间阳刚劲气已趋衰退,有生之年难再有大作为了。故老衲奉劝居士一句直言:今后
总要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为好。”
曾国藩听了,默不作声。
芥航又说:“老衲观居士气概,有我佛普渡众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
就,要靠世世代代众比丘、比丘尼弘扬佛法,晓谕众生,方可使世界脱离苦海,同登乐土。
方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属大不易。天下事,
岂能由我一人做完?愿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适才直言所烦恼。”
曾国藩听这几句话大有道理,遂转忧为喜,合十谢道:“法师之言,大开弟子胸襟,弟
子当谨记不忘。”
彭玉麟见法师果然智慧圆通,道行高深,又请教道:“请问法师,这世界近些年内可有
承平之日复来?”
芥航摇了摇头,说:“道光末造,蚩尤作乱,天遣应龙,降妖服魔。今蚩尤虽灭,然纲
纪大乱,世道大坏,人心大变,此决非一应龙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内不可复见,至少
老衲看不到了。”
曾国藩虽觉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师非凡的眼力。他想。
这样一个年近百岁,身历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静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间的一切疑
难,他都可以有办法解决。他目前正为水师的事着难,虽蒙圣旨宽容,长江水师暂时保留下
来了,但今后战事稍一减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销。能有一个什么妥善的办法,将它长久地
保留下来就好了。那样,既可以成为自己终生的“护身坎肩”,又可以作为湘军的代表长存
于世。在这一点上,他颇为类似历史上那些开基创业的帝王,想把自己亲手创造的业绩千秋
万代地传下去。如何发问呢?明说不宜,转弯子说又怕讲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办法,
不如干脆打土语算了:“弟子有一为难之事,恳请法师莫嫌俗陋,帮弟子解开难题。”
“居士有何难事,不妨说与老衲听听。”芥航停止数念珠,聚精会神地听曾国藩发问。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风气极坏,白日抢劫、半夜行盗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养
了三十条狗,用来防守家门。现在安静多了,守门狗无事可作,便欺负邻里鸡鸭,弄得四邻
不安。请问法师,弟子应如何处置这些狗?”
芥航听罢,嘴角边浮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说:“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断然回答,眼睛里射出两道与龙钟老态极不相称的光芒来,“狗多坏
事,无狗亦坏事。居士此举当慎重。”
曾国藩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十分赞同法师的高论。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则弟子亦感
为难,一家豢养十条看门狗,岂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弥添烛加灯,并对知客说:“取镇寺之宝来,请二位居士欣
赏。”
曾、彭一听定慧寺还有镇寺之宝,甚觉意外,心想:这或许是前代帝王所赐的金玉菩
萨,或许是从天竺国取来的贝叶真经之类的东西。
稍顷,知客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的条形物件进来。芥航亲手打开青布,露出黑漆木匣。
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来,将木匣上的铜锁打开,里面平放着两卷发黄了的纸。
芥航拿出一幅递给曾国藩,又拿出一幅递给彭玉麟,说:“二位居士请展开看一看。”
曾、彭怀着庄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不觉惊了。这纸上既不是写的佛经,亦
不是绘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杨继盛上的反对与俺答开放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杨继盛的奏疏
——参劾严嵩。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
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从史书上读到的第二手材料,谁都无幸一睹这两篇名奏的原件。
曾国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旧档案,曾很留心这两件奏疏,可惜没见到。今夜在
这个荒凉的岛山寺庙里见到它,正应得上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
感到很奇怪,问芥航:“敢问法师,杨忠愍公的这两篇奏疏,是真迹吗?”
“不是真迹,何能称之为镇寺之宝?”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惊讶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
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每读至
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以能存于宝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惊诧,容老衲慢慢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
光芒来,曾国藩突然觉悟到,这高僧原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溢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
恶恶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师深情地回忆:“杨忠愍上参劾严嵩疏后,蒙冤下诏狱,自知此番没有出狱的可
能了,便暗中打发人叫他的独生子伯远赶快离家出逃。伯远公逃至扬州时,闻父亲被严嵩杀
害在菜市口,悲愤填膺,立志报仇。他素知严嵩心肠歹毒,决不会放过他,海捕文书立即就
会下到全国各地,自己将插翅难逃。这天夜里,伯远公雇了一只小船从江北划过来,一直划
到焦山边,悄悄地上了岸。他径直来到定慧寺——当时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济法师,
表示愿意皈依佛门。宏济法师见伯远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给他取个法名叫
心一。就这样,伯远公逃脱了天罗地网般的搜索。十年后,嘉靖皇帝惩办奸相严嵩父子,天
下额手称庆,伯远公这才向宏济法师说出了自己的身分。宏济法师劝他脱去袈裟,还俗进
京,继承父业,为天下苍生做点有益的事。伯远公先是不肯。宏济长老正色道:‘佛家最高
宗旨,在使众生脱离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谓众生超脱我超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普
通百姓,无力为众生办事,故投我佛门。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后,万
民景仰,遇此君主贤明之际,何不承父志济天下苍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岂不愧对乃父
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远公被说服了,含泪离开焦山寺。回京后,嘉靖皇帝将忠愍
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员外郎一职赏给了他,并赐还互市、劾严两篇名疏。伯远公一则报焦山寺
救命之恩,二则也怕父亲的这两篇奏疏日后湮灭,遂将它用木匣装起来,送给宏济长老,请
焦山寺代为保管。宏济法师将它定为镇寺之宝。从此便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直传到老衲手
中。”
芥航说到这里停住了。曾国藩边听边想:刚才说芥航法师未脱俗,实际上,定慧寺这座
江南名刹、佛家圣地也未脱俗。它把杨继盛的奏疏作为护寺之宝,这里面包含着对忠臣义士
多大的尊崇!对人世的正义与邪恶有着多么强烈的是非褒贬!可敬的芥航法师,可敬的定慧
寺。曾国藩心里默默念道。
彭玉麟问:“法师,杨忠愍公的真迹保存于宝刹三百年,这中间也曾给外人观赏过吗?”
芥航答:“三百年来,这件镇寺之宝只对三个人开过。一是前明史阁部史可法守扬州
时,有次来焦山巡视,住持圆鉴法师请他看过。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为寒寺御笔亲赐定
慧寺三字,为报圣恩,住持慧明法师请皇上观赏过。三是乾隆爷南巡,御赐一万两银子重修
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亲眼见智重长老打开木匣,请乾隆爷过目。今夜为二位居
士,第四次打开了木匣。”
芥航法师给他们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样的礼遇,使彭玉麟、曾国藩很感动。感
动之余,曾国藩又觉奇怪,这礼遇,决不是彭玉麟的五百两银子所能换来的。难道说,自己
的身分被这个菩萨似的老法师窥视出来了吗?他问:“请问法师,杨忠愍公的奏疏既然让人
看过,就必然会传出去,宝刹不怕它被人盗走吗?”
“居士问得甚好。”芥航又数起念珠来,一边说,“康熙爷南巡那次,人多眼杂,慧明
法师担心被歹人得知,于是聘请了十名武林高手作护寺卫士,以防不测。过了些日子,慧明
法师又犯起难来,寺庙清静无为之地,怎能容得武师?且这样明目张胆地聘武师,岂不告诉
别人,寺里有宝吗?慧明法师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芥航法师停下来,用眼扫了一下曾国藩,然后又继续数着念珠说:“慧明法师将这十名
武师一律削发为僧,填了度牒,成为定慧寺的正式比丘。从那时起,定慧寺便仿照少林寺,
在寺内练拳习武。有武艺出众的,便让他充当寺院的保镖;没有,则从外面雇请,雇请的人
都一律作僧人打扮。以后方法灵活些了,不再填度牒,想留则留下,不想留了,随时可以离
寺还俗。就这样保存了护寺力量,镇寺之宝也就没有丢了。”
说罢,芥航又拿眼扫了他们一下。曾国藩觉察到老法师的话是专门对他而说的。他略觉
有一种启发,但一时又联系不上来。于是又拿起杨继盛的奏疏欣赏着,脑子里慢慢浮现出那
位明末忠臣从容就义时的悲壮情景:拖着脚镣,披着长发,慷慨走向菜市口,口里吟着: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居士!”芥航法师把曾国藩的思绪从历史烟云中唤回。
“杨忠愍公的奏疏真迹存于寒寺三百年,今日才只是第四次开启,居士能不题个字,为
寒寺留作纪念吗?”
曾国藩笑着说:“老法师给弟子这样高的礼遇,使我们既感激又惭愧。只是伧促之间,
题什么是好呢?”
芥航说:“居士不必过于谨慎,随便写几个字吧!”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要么你先写。”
彭玉麟忙摆手推让。曾国藩想了想,说:“二十年前,弟子读《明史》,深为忠愍公两
疏所感动,认为乃天地间至情之文,一时心血来潮,写了几句四言古风。若法师不嫌鄙陋,
弟子就把这篇旧作抄一遍吧!”
芥航说:“最好!”
小沙弥送来纸笔,拨亮灯芯,曾国藩挥笔写道:“古孰无死,曾不可班。轻者鸿毛,重
者泰山。杨公正气,充塞两间。遗文妙墨,深播人寰。马市一疏,声振薄海;更击贼臣,五
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义须臾,归仁千载。翩翩谏草,犹存手稿。古柏挐空,似
枯弥好。郁此英风,辅以文藻。长有白虹,烛兹瑰宝。”
他仅仅只将原作的“欲睹手稿”改为“犹存手稿”,其余一概照旧。写罢笑道:“年轻
时的涂鸦之作,实不堪入法眼!”
芥航说:“居士之诗可与杨公之疏并为不朽,请居士落款吧!”
这下把曾国藩难住了。干脆一瞒到底吧!他心里想,于是提笔写道:“同治四年仲夏,
洞庭湖俗子江子城敬题于杨忠愍公二疏手迹之后。”
“哈哈哈!”芥航忽然大笑起来,声音之爽朗,气概之豪放,竟像一个五六十岁的壮健
将军,曾国藩、彭玉麟相顾失色。“曾大人,不必再在老衲面前自抑了,还是实实在在落下
你的大名吧!老衲刚才说过,诗与疏并为不朽,但它要借曾大人的声威,可不能凭‘江子
城’三字呀!。
曾国藩惊问:“老法师何以知我不是江子城而是曾国藩?”
芥航笑道:“二位居士来方丈室之前,老衲已观察多时了。虽是布衣小帽,举止之间却
充满豪气,老衲心中已知二位非等闲之辈。老衲虽平生未睹大人尊容,但耳畔也曾听过香客
们谈论大人的仪表。刚一晤面,便与素日脑中的形象对上了。言谈之中,又知从江宁来,湖
南人,问的事也不一般,老衲心里已明白。只不过这位居士,老衲一时还猜不着。”
曾国藩见法师道破真情,便不再瞒了,指着彭玉麟说:“这位是衡阳彭雪琴先生!”
“啊,你就是善画梅花的水师统领!老衲久仰了。”
彭玉麟忙起身致意。
“刚才大人所问之事,老衲已猜着三分,现在干脆明说了吧!”芥航不再数念珠,端坐
在禅床上,对曾、彭说,“老衲虽枯坐定慧寺,不出焦山已三十年了,但发生在江南一带的
事,老衲毕竟有所风闻。老衲吃的农夫所种的稻米,穿的村妇所织的袈裟,要说完全脱离红
尘,岂非自欺欺人!故老衲教诫寺中僧众,既一心礼佛,又关心世事,只不干预耳。自江宁
克复后,大人所做的几桩大事,均合世人之意,老衲从香客的谈论中早有所闻。至于裁军,
正所谓看门犬三成已去其二,余下一成的保存,何不效慧明法师的成法呢?”
曾国藩明白了,芥航是在指点他,要他仿效慧明法师的作法。这样说来,长江水师也可
以换装,脱下团练服,穿上绿营衣?也就是说,将长江水师由临时招募的团练改为国家的经
制之师。这一层,曾国藩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觉得可能性太小了。且听听这位活菩萨的意
见。
“老法师,您看这学慧明长老的办法,让湘军换装行得通吗?”
“行得通!”芥航坚定地说,“以老衲冷眼观看,当今人主尚有依靠大人之处,且湘军
水师改装自有它的合法理由。这些理由,大人随便都可以说出几条。大人不妨去掉顾虑,试
一试看。
“谢谢法师点拨!”曾国藩突然增加了信心。
“不必言谢。”芥航法师又数起念珠来,恢复先前平静祥和的神态,“老衲细看两位大
人骨相,知彭大人阳刚劲气充旺,非阴邪之气所能侵袭,且享高寿,古稀之年再建非常之
功。曾大人积劳积忧过重,气血亏损,日后望少从奇险处着想,多向平易处用力。然治家有
方,余庆不绝,子子孙孙,代有美才,足令世人羡慕称颂。”
曾、彭再次合十鞠躬。
夜更深沉了,窗外一片漆黑,宇宙间仿佛只有江浪松涛的响声以及定慧寺方丈室里的灯
光。曾国藩和彭玉麟似乎觉得这是一盏智慧的明灯,它能烛照人间的疑惑,洞悉世俗的虞
诈。今夜,他们这两个不幸卷入蜗角之争的俗客心灵,也不知不觉地感受到了它的光芒的照
耀!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 联合七省总督支持长江水师改制
--------------------------------------------------------------------------------
回到江宁后,曾国藩和彭玉麟、黄翼升、李朝斌等人进一步商量长江水师的永久保留问
题。曾国藩的最大顾虑是:将团练改为经制之师,这是没有先例的事,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芥航法师的所谓“以老衲冷眼观之”的话,毕竟只是他的看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实
在显得很玄虚。黄翼升、李朝斌说,不管怎样,先上个折子再说。彭玉麟思考良久,说出一
套完整的设想来:“团练改为经制之师,没有前例可援,若是陆军,此事万万不可提,但现
在是水师,却可望获得准许。一则朝廷鉴于从宣宗爷开始,海疆屡受夷人侵凌,需要建一支
海防水师。二则长江水师组建十余年,有一个现成的规模,有良好的西洋装备,最有改为海
防水师的条件。三则这些年长江水师的名声毕竟比陆军要好些,朝廷对它的猜忌少。”
由长江水师分统出身后任淮扬水师、太湖水师统领的黄翼升、李朝斌完全赞同彭玉麟的
分析。黄翼升说:“这么好的一支水师队伍,想必朝廷也舍不得把它长期当团练看待。”
李朝斌说:“把长江水师改为海防水师,真的让朝廷捡了大便宜。”
曾国藩想:雪琴前两条有道理,至于第三条,那是出于他的偏爱,长江水师的名声比吉
字营、霆字营也好不了多少。
便笑着说:“依雪琴看来,长江水师改为经制之师是有十成把握咯!”
彭玉麟说:“十成把握说不上,五成可以打包票。”
黄翼升说:“不只五成,少说也有八成。”
曾国藩摇摇头说:“八成?我看未必有,还是雪琴估计得稳当,大概五成左右。”
彭玉麟说:“不再走别的途径,便只有五成把握;若再走一条路,就有可能达到八成。”
“再走哪条路?”李朝斌急着问。
“有一个人,向来支持涤丈和湘军,找他,一定行。”彭玉麟慢悠悠地说。
“哪一个?”李朝斌脱口问道。
黄翼升说:“你是说找武英殿大学士贾桢?”
曾国藩心里明白,但不做声。
“找恭王。”彭玉麟自己回答了。“恭王东山再起,虽失去了议政王的头衔,但仍是军
机处领班大臣。这说明太后对他既有隔阂,但又不能缺少。湘军能建大功,一向仰仗恭王的
鼎力支持;且恭王在与洋人的交涉中,倍感国势柔弱的耻辱,多次提出要建海军,办工厂,
徐图自强。他一定会全力支持将长江水师改为国家的海防之师。”
“雪琴,你刚才说恭王和太后仍有隔阂,何况又失去了议政王的头衔。这样一件大事,
太后会让他一人作主吗?”曾国藩问。
“是的,我为此想了很久。”彭玉麟说,“恭王经前次挫折,处事的顾虑会多一些,很
可能不会一人独自决定。我有一个替恭王着想的主意:请恭王对太后说,长江水师改经制之
师,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援朝廷处理大事的旧章,由军机处发文征求各省总督意见,然后再
作决定。”
“假若各省总督意见不一怎么办,岂不反而误了大事?”黄翼升说。
彭玉麟笑着说:“昌歧顾虑得有道理,但没有具体分析。
两江之外的其他七省总督,我都一一作了揣测。直隶总督刘长佑出于我们湘军,有利于
湘军的事,他决不会反对。陕甘的杨岳斌就更不用说了,两广的毛鸿宾是涤丈的同年,云贵
的劳崇光,我们湖南的乡贤、涤丈的老友,四川的骆秉章,多年来为长江水师筹过上百万两
饷银,他们三个都不会反对,稍有点麻烦的是湖广的官文和闽浙的左宗棠。”
这的确是两个关键人物。大家都注意听彭玉麟的分析:“官文这个人很复杂。他既仇视
湘军,又沾了湘军的光。不是湘军的胜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个聪明人。据涤丈说,
他上次来江宁,背地里行陷害,表面上对涤丈恭敬,还要说湘军的好话。此人的特点是贪名
贪利,无定识,无风骨,你给他点好处,他就会站在你这边。我想给太后、皇上的折子里,
干脆建议改制后的长江水师统领让他官文做,我们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会乐意。”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