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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20 萧一山 (民国)
们的罪恶昭示天下,告诉后代子孙。长毛挖地道之事,也就被在下记了下来。大人若不相信
我,我现在就走。”
曾国藩见他说得有道理,立刻笑道:“老先生不必生气,两军对垒之际,鄙人不得不小
心。今夜就烦老先生带领我们去找地道口。”
当夜,塾师带着曾国藩找到五六处未炸开的地道,证明所说不误。曾国藩拿出五十两银
子酬谢,塾师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
天亮前,彭毓橘再次潜入刘家宅院,约定二十二日半夜,内外夹攻,希望彭玉麟等人从
太平军总部杀出,如能杀掉石祥祯,则立下大功。
四 康福挥刀砍杀之际,一眼看见弟弟康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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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傍晚,当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毒药时,她的手抖抖的,浑身发软,一回到屋
里,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康福吩咐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今天夜里,在石祥祯
就寝前,将毒药放在茶碗里,无论如何要劝他喝下这碗茶。毒药要半个钟点后才发作,趁这
个机会逃出总部,躲进刘家宅院。”石祥祯马上就要回来了,蚕儿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既
是一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他,她又怕又爱。到武昌城破时悄
悄离开他,这点,蚕儿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亲手放毒药去毒死他,她怎么能下得手呢?听
到石祥祯进屋的脚步声,蚕儿一跺脚,狠下心将毒药放进茶壶里。正在这时,石祥祯推门进
来了。
石祥祯今夜很高兴。他看到因过度紧张而满脸泛红的蚕儿,觉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
摸蚕儿的脸,热得烫手,再摸摸额头,更烫。石祥祯惊奇地问:“你病了。”
蚕儿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脸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蚕儿情急生智:“我刚才喝了一口酒。”
石祥祯深情地望着她:“蚕儿,你真美。这几天委屈你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几句
话。你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子。”
蚕儿奇怪,今夜怎么这多话?她怯怯地说:“将军,你今天很高兴。”
石祥祯笑道:“你说对了,蚕儿。我的弟弟翼王率领五万援军后天就要来到武昌,我们
内外夹击,马上就会将曾国藩活捉。到那时,我们在阅马厂开公审大会,将青麟、曾国藩押
上台,让老百姓诉苦伸冤,扬眉吐气,你姐丈的茶庄也可复业了。”
“真的?!”蚕儿现出惊喜的样子。
“真的。蚕儿,把湖南来的人马打败,杀了曾国藩后,我要亲自到天王那儿去禀报,请
天王实践他自己上次撤离武昌时,对全体兄弟姐妹们所许下的诺言。”
“天王当时许下了什么诺言?”蚕儿问。
“天王当时说,进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团聚,没有成家的,男婚女嫁。”
“那后来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也不知天王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兄弟们都有怨言。我要为你,为我,也为天国所有的
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蚕儿,”祥祯摸着蚕儿的手说,“到那时我要你脱下男人的衣服,换上
最美丽的凤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石祥祯的这几句话,像一罐蜜似的灌进蚕儿的心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
如果真的能跟眼前这位英雄白头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贼,他们的造反能成
功吗?
“将军,别人说你们成不了大事,今后要满门抄斩的。”
石祥祯哈哈一笑:“你听谁说的?我们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们水陆大军有百万之
多,半个中国已是我天国的了。北征军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丰妖头,清妖就要彻底灭
亡了。蚕儿,你就等着做一品夫人吧!”
蚕儿被石祥祯说得满心高兴,她也觉得,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应该没有敌手。石祥祯又
说:“蚕儿,去年我在天门收下了一批兄弟。”
“将军到过天门?”一听到说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蚕儿立刻想起了母亲和哥哥。
“我去年在天门驻兵一个月,杀了天门的狗官,开仓放粮。那一天,一位中年妇女牵着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总,你们真是好人啊。没有你们,我们
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儿子要投军,老总,你收下他吧!跟着你们我放心。’妇人又转过脸
对儿子说:‘小三子,你今后若有机会到武昌,千万要打听到妹妹的下落,见不到你妹妹,
我死不瞑目呀!’”
蚕儿蓦地一惊,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吗?她急忙问:“将军,小三子的大名叫什
么?”
“叫王金来。我今天正碰到他,问他妹子寻到没有,他摇了摇头。”
蚕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健在,她感谢太平军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
已参加了太平军,自己却要为官府来谋害恩人和亲人。蚕儿仿佛大梦初醒,她暗自庆幸,还
没有铸下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石祥祯走到茶壶边,倒出一碗茶,蚕儿惊叫一声:
“将军!”正在这时,门被打开,彭玉麟、康福、鲍超进来了。石祥祯笑问:“三位壮士,
为何深夜来访?”
说罢又举起茶碗要喝,蚕儿扑过去,大叫:“碗里有毒!”
同时抽出一只手将茶碗打落在地。石祥祯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蚕儿指着彭玉麟等人
对石祥祯说:“他们是官府的人。”
石祥祯一听,猛地抽出刀。鲍超气得大骂蚕儿:“你这个贱人!老子宰了你。”
边说,一把刀已向蚕儿头上砍来,石祥祯用刀拦住。这时国贤兄弟闻讯冲进来,一眼认
出了康福,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破口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贱奴才,老子今天要将你
碎尸万段!”
西征军总部立时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太平军层层逼过来,将彭玉麟、鲍超、康福三
人围在当中,三人也不示弱,挥刀迎战,太平军虽多,一时却也近不了身。鲍超抡起大刀,
抖擞着精神,一人对付二三十人,毫无惧色。杀得兴起,他猛然吼叫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
案桌,朝人堆里打去,几个太平军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鲍超趁机手起刀落,砍倒了几个。
彭玉麟见屋里门外人越来越多,知久战下去必然吃亏,边战边对康福、鲍超说:“不要硬
拼,准备从窗口冲出去!”
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炮声接连响起,石祥祯、周国贤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这一瞬
间跳上窗头,冲出屋外。三人脚刚落地,康禄带着十来名兵士从旁边绕了出来。康福对彭玉
麟说:“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断后!”
彭玉麟想到还有带领三百湘勇攻破城门的大任务,便对康福说:“我和鲍超先走了,你
略抵挡一阵就走,赶到文昌门。”
康福点点头,束紧腰带,大吼一声,挥刀冲过去,正要砍杀,一眼看见康禄,大吃一
惊,与此同时,康禄也发现眼前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
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愿兄弟刀枪相见,相互残杀,高声对弟弟说:“兄弟,武昌城就要
破了,你赶快逃出去,逃出去!”说罢,刀虚晃一下,腾空跳上屋顶,踩着瓦片一溜烟跑
了。
五 一律剜目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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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鲍超指挥三百湘勇从城内杀出,打开了文昌门,湘勇潮水般从文昌门冲进城
来。这些最先冲进城的湘勇,一个个像发了疯似地乱砍乱杀,城内秩序大乱。其他城外湘
勇,则从炸开的缺口中蜂拥而入。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金银就抢。火光冲天,哭声
动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还没亮,当城内烽火弥漫,各处巷战还在进行的时候,曾国藩便带着郭嵩焘、刘蓉、
陈士杰等一班幕僚,在王绖老湘营一百勇丁的保护下,乘马由望山门进了城。看到湖广第一
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复,曾国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转过脸,笑着对刘蓉说:“孟容,
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刘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国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
邪。这诗简直就为今夜而作。”
刘蓉也念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
央。”
二人在黑夜中相视大笑。郭嵩焘在一旁不服气地说:“你们都有旧作应了今日的情景,
唯独我没有。”
“别人都说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没有旧作,吟一首新诗也好嘛!”曾国藩笑着怂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给你们看看。”一阵轻哼细吟之后,郭嵩焘高声念道:“江畔狼烟
起中宵,频年民气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梦,梦驾长鲸控海潮。各位说如何?”
“好诗,真是好诗!”曾国藩用鞭子轻轻敲着马背,由衷地赞叹。
走在后边的王錱,见他们几个吟诗,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听曾国藩称赞郭嵩焘,终于忍
不住叫起来:“你们称赞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这个未中举的王錱。”
刘蓉说:“你未中举,我也未中举,谁看不起你了。你不做声,哪个知道你有无比雅
兴。”
王錱为人最好强,他见郭嵩焘七步成诗,也说:“看我也来个七步成诗。”
只听见马蹄踏踏响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将息兵,书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
回味……”
念到这里忽然卡壳了。郭嵩焘喊:“已经十多步了!”
陈士杰也催道:“快结尾呀!”
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声调:“不负深宵对短檠。”
众人一齐说:“结得好!”
曾国藩喜道:“还是璞山这首后来居上,今天诗社的鳌头让他占了。”
大家正在得意时,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当心冷箭!”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脑顶一阵风过去,帽子已掉到马屁股后,他吓得出了一声
冷汗,愤怒地命令:“彭毓橘,带人把这栋房子围起来!”
彭毓橘和王錱将一百湘勇分成两组,从左右两边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栋房子。经过一场激
烈搏斗,除战死者外,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十多名太平军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国藩等人
进了附近一家茶馆。茶馆主人早已吓跑,留下空荡荡几间房子。彭毓橘和王将这十多名太平
军押了进来,曾国藩余怒未消,凶恶地问:“刚才是哪个射的冷箭,有胆量的,在本部堂面
前站出来!”
队伍里一人应声答道:“是你爷爷射的,怎么样?只可惜射高了点,再矮一寸,你早就
魂归西天了。”
曾国藩盯着这人。他很惊讶这个矮矮小小的单薄汉子,竟然有这样大的胆量,一点都没
有将他这个攻克名城的湘勇统帅放在眼里。曾国藩心里沮丧,突然吼道:“你这个倒行逆施
的贼匪,死到临头,还如此放肆!你可知只要我一句话,你脑袋就要搬家吗?”
那汉子大笑道:“你爷爷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来逃走了。你不必罗嗦,要杀要剁,
随你的便。”
曾国藩一听“魏逵”二字,心里想:“这人就是串子会的大龙头,那个被人说成是青面
獠牙的土匪吗?”
他走近魏逵身边,仔细再看一看,除满脸倔强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没有一丝匪气。他
奇怪地问:“你就是串子会的魏逵?”
魏逵圆睁双眼,对着曾国藩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曾剃头,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曾国藩勃然大怒,叫道:“统统拉出去,挖眼剖腹,凌迟处死!”
曾国藩想起那次受罗大纲训斥的耻辱,想起岳州出逃的狼狈,尤其是误中奸计,靖港惨
败、投水自杀的丑态,心里顿时烧起万丈怒火,他以不可遏制的愤怒对彭毓橘下令:“立即
向全城传达我的命令,凡胆敢抵抗的长毛,抓到后,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
六 来了个满人兵部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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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武昌的当天下午,杨载福指挥水师又一举克复汉阳城。曾国藩的报捷奏折,以日行
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师飞送。不久,上谕下达,嘉奖同日攻克武昌、汉阳之功,并任曾国藩为
署理湖北巡抚。曾国藩没有想到,早在武昌将克未克之时,荆州将军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广总
督杨霈取得联系,先行向咸丰帝报捷。杨霈因此由署理改为实授。曾国藩事后知道,心里很
不好受。但毕竟有个一省最高长官的职务了,今后筹饷调粮调人,都可以由自己专断,不需
仰人鼻息,这是值得宽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点推让,难免招致物议。他
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
武汉克复,有提臣塔齐布之忠奋,有罗泽南、胡林翼、杨载福之勇鸷,有彭玉麟、康福
之谋略,故能将士用命,迅克坚城,微臣实无劳绩。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抚,则于公事毫无所
益,而于私心万难自安。臣母丧未除,葬事未妥,若远就官职,则外得罪于名教,内见讥于
宗族。微臣两年练勇、造船之举,似专为一己希荣徼功之地,亦将何以自立乎!
后面再奏,洪杨虽已受挫,然长江下游兵力强盛,未可轻视,拟将湖北肃清,后方巩固
后,再水陆并进,直捣金陵。
刚拜折毕,亲兵报,衙门外有官员来拜见。曾国藩正与亲兵说话间,来人已昂首进了衙
门,说:“曾大人,下官奉朝命来大人衙门报到。”
说着递上一个手本。曾国藩看那上面写着:德音杭布,镶黄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
调往曾国藩大营效力等等。曾国藩看了这道手本,心里大吃一惊,暗思这样一个人物,朝廷
何以差他到我这儿来,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时,以两眼余光将来人打量了一
下。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丰腴白净,是个极会保养的人。曾国藩满脸堆笑地招呼:
“请坐,请坐。贵部郎光临,不胜荣幸。此处池小塘浅,难容黄河龙鲤。请问贵部郎台甫大
号。”
“下官贱字振邦,小号泉石。”
“部郎怀振兴邦国之抱负,又有优游林泉之胸襟,实为难得。”
“大人过于推许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来。“大人一举收复武昌、汉阳两大名城,
为国家建此不世功勋,下官十分钦敬。朝廷派下官来,虽说是襄助军务,但下官认为,这不
啻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故欣然前来,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诲。”
“部郎为朝廷镇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军事技艺将会与日俱进。国藩今
后亦有良师,匡误纠谬,少出差错,无论于国于已,部郎此来,赐福多矣。”
“大人客气。请问武昌城内局面如何?”
“近日已渐趋安静,各项善后事宜正在顺利进行。只是常有小股长毛隐藏在街头巷尾,
不时向我军偷袭。部郎若不在意,过两天,我陪部郎调到城内各处走走。”
德音杭布听说城内尚不安定,心中有几分害怕,便说:“好,过几天再去吧!这两天我
想与各位同寅随便晤谈,借此熟悉情况。”
曾国藩心想:看来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
“部郎过去到过武昌吗?”
“下官过去一直在京中供职,前几年调到盛京,除开京城到留都这段路外,其他各处都
没去过。久闻武昌名胜甚多,只是无缘一览。”
“这下好了,待战事平息后,学生亲陪部郎去登龟蛇二山,凭吊陈友谅墓、孔明灯,看
看古琴台、归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
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劳动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寻访。”
“部郎高雅,学问优长,实为难得。”
“惭愧,要说读书作诗文,下官只可谓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字画
碑版,可惜战火纷乱,旅途不靖,不曾带来,异日到了京师,再请大人观赏。”
曾国藩想起自己竹箱里正藏着一幅字,便笑着说:“国藩亦好此类东西,只是没有力量
广为收集。现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迹,不知部郎有兴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兴奋起来,说:“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迹,真是幸事。”
曾国藩本想要王荆七去卧室取来,突然想起郭子仪当年洞开居室,让朝廷使者自由进出
的故事,便说:“部郎若不嫌国藩卧室龌龊,便一同进去如何?”
“大人起居间,下官怎好随便进去。”
“部郎乃天潢贵胄,若肯光临,真使陋室生辉。”
德音杭布虽是满人,但与爱新觉罗氏并无血缘关系,听此出格之颂,他乐得心花怒放,
连忙说:“难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宠若惊了。”
曾国藩领着德音杭布进了卧室。门一打开,简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这便是前礼部侍
郎、现二万湘勇统帅的居室!
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
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
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
“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
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
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
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
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
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
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
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
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
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
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
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
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
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
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
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
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
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
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
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
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
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
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
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
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
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
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
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
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
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
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
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
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
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
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
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和刘蓉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
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刘蓉沉默良久,说:“此人怕不是来赞襄军务的,我看是来监视湘勇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此人德性如何?”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
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
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过一会,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看看,
后来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
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
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
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我看,过
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向曾国藩诡谲地一笑。曾国藩明白刘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小亮
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七 明知青麟将要走向刑场,曾国藩却满面笑容地说:我将为兄台置酒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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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一面委派塔齐布、李元度在城内搜捕残留的太平军,整顿三镇秩序;一面派胡林
翼、罗泽南带勇到孝感、天门、沔阳一带围剿驻扎在那里的西征军,以便安定湖北,并起拱
卫武汉的作用。他计划把湖北稳定之后,再出师江宁。
谢恩折拜发后的第十天中午,亲兵报“折差到”。曾国藩好生奇怪:这会子又有什么谕
旨呢?对谢恩折的批复,再快也得过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国藩跪在香案前,聆听上谕:曾国
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陶恩培着补授湖北巡抚,未到任之
前,湖北巡抚着杨霈兼署。曾国藩、塔齐布立即整师东下,不得延误。
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抚后十天的第二道上谕!他谢恩后,怏怏
回到卧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辞谢奏折后再下这道上谕,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上次辞署抚折是九月十三日拜发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说明九月十二日内阁奉上谕。这分
明不是圣衷对辞谢的接受,而是对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国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抚一职,居
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来补授。这个对头平白无故地,半年之间两获迁升,湘勇流血奋战夺
得的城池,竟然由他来主宰,真正应了湘乡的一句老话:牛犁田,马吃谷,别人生儿他享
福。什么人来湖北当巡抚都可以,唯独这个陶恩培,曾国藩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心里气愤不
过,加之几天来接连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国藩刚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进屋来。
“涤生兄,哪里不舒服呀?”早两天,为着表示亲昵,曾国藩称德音杭布为“泉石
兄”,也要他叫自己“涤生”。“他从哪里嗅到了气味?”曾国藩厌恶地想,随即从床上坐
起来,笑道:“泉石兄,请坐。弟偶得采薪之忧,何劳仁兄过访。”
“听说刚才来了谕旨,仁兄官复原职,弟特来恭贺。”
“刚送走折差,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先告诉了他,待会儿要严查。”曾国藩心里想,
嘴上却说:“皇上厚恩,国藩无以报答。”顺手把上谕递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浏览一下,
随口问:“仁兄拟何时整师东进?”
“十天后出兵。”曾国藩答得干脆。
“罗泽南、胡林翼远在天门、沔阳,能赶得到吗?”
“速发急令召回,可以赶得到。”
停了一会,德音杭布说:“我看仁兄上个折子给皇上,一请不要撤署理巡抚之职,没有
地方实权,粮饷筹措有困难。二请稍缓出兵,待湖北经理有头绪后再出不迟。仁兄,这可是
弟之贴心话,完全为仁兄日后大业着想。”
这番话若从湘勇其他人口中说出,曾国藩一定会欣赏,这的确是真心为湘勇和他本人着
想的建议,但对眼前这个朝廷派来的满郎中,曾国藩有着十二分的戒备。他淡淡笑道:“皇
上圣命,便是弟之大业,弟向来不敢有个人事业。署湖北巡抚一职,我早有辞谢折上奏皇
上,请皇上收回成命。现改赏兵部侍郎衔,已是皇上破格之优待。弟母丧未除,本不应接
受,只是为此再渎皇上圣意,于心不安,故勉强拜受。我身在军中,不宜兼地方之职,有朝
廷调遣,饷粮亦不必忧。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职多年,于军事卓有建树,来日商议东进事,
还请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刚出门,派给他当仆人的蒋益澧便进来悄悄报告:“折差将兵部一封密信送给
了德音杭布,他看后立即就烧了,不知里面说些什么。”
曾国藩说:“这两天他必定有些活动,你注意盯着,随时报我。”
被德音杭布一冲击,曾国藩的精神倒恢复了。圣命不可违抗,出师在即,一件思之已久
的事,要在离开武昌时办好。
他将康福唤进来,要他立即调集武汉三镇的好铁匠,五天之内用上等好铁打造一百把小
腰刀。又亲自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腰刀的式样:长九寸,阔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锋利,每把
刀上刻“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十四个字,并依次编号。康福问:“打造这
多腰刀送给谁?”
曾国藩对他挥挥手:“快去办吧,过几天就知道了。”
这时亲兵进来,呈送一分湖广总督杨霈的咨文。曾国藩看咨文内转抄一道谕旨,皇上命
杨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抚青麟就地正法。曾国藩心中一阵急跳,一种负疚的心情不期
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决定马上去见见青麟。他要借此稍释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
要堵住青麟的嘴。万一青麟觉察到已被出卖,临死时不顾一切地说出献俘真相,若再捏造事
实,反咬一口,那岂不坏了大事!
武昌、汉阳的同日克复,给青麟带来希望。他钦佩曾国藩的军事谋略,更感谢他为自己
将功补过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里知道,曾国藩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压根儿就没提青麟一个
字。谨慎老练的曾国藩非常清楚,为舍城逃命的巡抚说情,无异于捋虎须,必然引起皇上的
震怒,而以献巡抚为名获取长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严何在?曾国藩决不会因一个贪
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损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汉阳同日克复,这是湘勇成立以来所取得
的最大胜利,也是自太平军起事来,朝廷方面所获得的最大军事成就,它应当是一幅辉煌灿
烂、完美无缺的大捷图,不应当,也不允许有一丝败笔。
正当青麟一个人在学政衙门里,思量今后如何报答曾国藩时,仆人报“曾大人来访”,
青麟慌忙走出门来。曾国藩满脸堆笑走下轿,拉着青麟的手说:“墨卿兄,国藩这几日军务
倥偬,未遑探望,想我兄谅解。”
青麟感动地说:“武昌、汉阳光复,万事丛杂,全赖涤翁你一人支撑,此时正是一沐三
握发、一饭三吐哺的时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涤翁恩德不浅,还有什么
谅解不谅解的呢?”
进屋坐下后,青麟心绪不宁地说:“涤翁,皇上对我的处置尚未下来,心中一直惶惶不
安,如坐针毡,索性早点下达,革职为民,我倒乐得无官一身轻。”
看着蒙在鼓里的青麟那副可怜相,曾国藩心上飘过一丝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
过于忧虑,我想皇上一定会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复武昌的忍辱负重,大不了降级调
用而已。”
青麟感叹地说:“涤翁,不瞒你说,当初我俩同在翰苑时,我可没想到你还有用兵之
才。”
曾国藩谦逊地说:“哪里有什么用兵之才,这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墨卿兄,我昨日
草拟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无出入。”
说罢,曾国藩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纸来,青麟见上面写着:缕陈鄂省前任督抚优劣折。窃
臣自入鄂城以来,抚恤遗黎,采访舆论。据官吏将弁乡绅合谓武汉所以再陷之由,实因崇
纶、台涌办理不善,多方贻误,百姓恨之刺骨,而极称前督臣吴文镕忠勤忧国,殉难甚烈,
官民至今念之,即于前抚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语。
青麟眼含泪水,十分感动地说:“难得涤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如此,不但青麟之冤
可伸,鄂省吏治亦将有指望。”
“我前折已详述兄台收复武昌之功,这一折再言崇纶、台涌劣迹,想兄台定获皇上宽
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说:“涤翁于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将以耕读课子为业,
以清风明月为伴,再不过问世事了。”
曾国藩恳切地说:“兄台说哪里话来,我辈深受国恩,岂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
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当道,环境险恶,想天下之大,决不至于处处如此。纵
然这次调动他处,只要我兄勤于王事,皇上一定会念记前功,很快就会起复重用的。”
“涤翁指教的是。青麟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总感罪责太大,无法向世人交代。现经
涤翁指教,心情开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复之时,定当重报大恩大德。”
二人正说得融洽,仆人慌慌张张进来说:“大人,不好了,总督衙门来了兵士,执刀仗
剑的,说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么好慌张的,我这就去。”转脸对曾国藩说,“涤翁请回,我晚上再
来拜谒。”
曾国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圣谕已到,离开武昌时,国藩再为兄台置酒饯
行。”
青麟拱拱手,走进轿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轿。曾国藩心情复杂地目送轿子出了巷口
后,才离开学政衙门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汉三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称赞皇上圣明,执法如山的;
也有怜悯青麟,摇头叹气的;更多的人觉得天威莫测,心中又添几分恐惧的。
八 康福的绝密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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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麟正法的这天夜里,曾国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缘故,一夜心绪不宁,无端地生出许
多恐惧来。刚一合眼,便出现一群索命的鬼魂:无头的廖仁和、死在站笼里的林明光、还有
剜目凌迟的魏逵、提着血淋淋头颅的青麟,全都向他走来,张牙舞爪,哇哇乱叫。他吓得急
忙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屋里的什物时有时无。他索性披衣起床,拨
亮灯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满郎中的到来、署理巡抚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迁升,这三桩事
都颇为蹊跷,还有前次的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皇上对自己有怀疑?如果是这样,那今后
的结局就不会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异处了。历史上立大功、拥重兵的人遭忌被杀的事
太多了,远的不讲,本朝的鳌拜、年羹尧就是例子。他们都是旗人,或为辅政大臣,或为国
舅,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党羽甚多,都逃不脱这个厄运,何况自己孤身一个汉族书生……曾
国藩思前想后,心惊胆战地在油灯前坐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矇矇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高挂,曾国藩推开窗门,见屋前屋后满是身着戎装的湘勇,顿时精神旺
盛,勇气平添,昨夜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荆七进来,送给曾国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欧阳夫人挈子女出都还湘,这信是长子纪
泽从湘乡老家寄来的。除禀安外,还夹了几首近日作的诗,请父亲为他修改指正。曾国藩记
得,前次给儿子的信,除谈做人的道理外,也谈到了作诗的事。他认为儿子秉性气清,心胸
淡泊,宜学陶、孟之诗。
想起昨夜的无端恐惧,曾国藩发觉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仍埋藏着怯懦的一面,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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