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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

_4 何贻焜 (清)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即吃大户),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公告最后宣示,自己以“‘不要钱,不怕死’六字,时时自矢,以质鬼神,以对君父,即藉以号召吾乡之豪杰”。111曾国藩的话说的既猛又狠,以他一个丁忧在籍的京官与帮办的身份,能够说到做到吗?但他做到了,因为他手里有武装,有军事资本。
  咸丰二年四月,太平军进入湖南,攻陷道州时,全省风声鹤唳。在衡州布置防堵事宜的湖广总督程矞采,檄令各府县募集乡勇以备战守。湘乡县令朱孙诒为官清廉,治绩良好,很得士绅百姓的拥戴,故在此事上一呼百应,最初积极参与此事的有廪生罗泽南、112生员王錱、增生罗信南,还有生员刘蓉、谢邦翰、潘鸿焘、易良翰、杨昌濬,武生员杨虎臣、童生易良幹、罗信东、康祖成(康景晖)等,其中大半是罗泽南的学生。由于他们的努力,很快建立起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分为左、中、右三营,每营三百六十人,分别由王錱(左)、罗泽南(中)、罗信南(右)统带,由于骨干多是有知识的书生,故这支队伍的素质很高。当时湖南其他府县,也有编练乡勇的,如新宁(江忠源编练)的楚勇、宝庆府的宝勇、浏阳县的浏勇等,故湘乡来者被称为湘勇。乡勇起初的作用只在保境安民,防御太平军入境。太平军北进湖北,长沙解严后,巡抚张亮基调湘勇赴省城以充实防御,适逢朝廷要曾国藩帮办团练,这支家乡子弟兵便顺理成章地隶于其麾下,成为他用以剿匪的基本力量。
  从曾国藩此时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已决意用严酷的手段治乱,而且其想法得到了张亮基等人的支持。胡林翼在贵州剿匪,成绩斐然,曾去信求教,“闻台端刬除强暴,不遗余力,鄙怀欲取为伐柯之则,倘肯授我方略,时示成法,实为厚幸。”113在给老友冯卓怀(树堂)的信中则称:“三四十年来,应杀不杀之人,充满山谷,遂以酿成今日流寇之祸,岂复可姑息优容,养贼作子,重兴萌蘖,而贻大患乎?”114在给江忠源的信中,自言“札各处绅士缚著名之痞匪,差为响应,至则斩刈,不敢复言阴骘。书生好杀,时势使然耳”。115阴骘者,报应也。一般人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过多,会遭报应,死后亦不得超生。他这番话,既是种自嘲,更表明了豁出去的决心。
  在搜剿土匪方面,乡勇战绩斐然。
  先是,湖北崇阳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占据崇阳、通城两县,戕杀县官,称王设官。其时浏阳东乡周国虞、曾世珍等人以防寇为名,组编团练,“招聚不逞之徒,为暴乡里,习刀茅,治炮械,志益叵测,邑人多隶名其中”。116周等命名其组织为徵义堂,由于人多势众,俨然成为当地与官府相抗衡的一大势力。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曾派人与徵义堂联络。浏阳团总、廪生王应苹捕获了联络人,得到了周国虞给太平军的复信,被周等杀害。张亮基得讯后,暗地派人探察徵义堂的虚实,并于咸丰二年十二月派江忠源率所部楚勇千人前往浏阳,连战十二日,斩擒千余人,解散胁从者近两万人,消除了这一心腹之患。张亮基随即调任湖广总督,携江忠源部赴湖北,江仅带走四百人,而留江忠济、刘长佑等率楚勇千人留驻长沙。此后,湖南剿匪的担子便落在了曾国藩肩上。
  正月二十二日,接到耒阳县的禀报,常宁有土匪啸聚,曾国藩当即委派刘长佑带楚勇五百,王錱带湘勇三百前往围剿。曾氏对他们约束甚严,告诫他们:“军士所过,有取民间一草一木不给钱者,即行正法,望两君日以斯言训儆之。”117刘、王尚在途中,常宁土寇即闻风而散,恰逢衡山曹戭、李跃聚众六百在草市起事,两军分进合击,大破土寇,这是湘勇初次作战,牛刀小试,大获全胜。
  五月,江西土寇迫近桂东,罗泽南、王錱率部防堵,斩刈俘获数百人,余者作鸟兽散。
  之后,罗泽南、罗信南部赴援江西,王錱率部于湘南郴州、桂阳等地搜剿土匪。七月,兴宁一战,毙俘二百余人,湖南之形势稳定了下来。
  在扫除地方黑恶势力上,曾国藩亦施行铁血政策。上任伊始,他便在自己驻节的公馆开设了审案局,“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118“匪类解到,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敝处所为止此三科。巨案则自行汇奏,小者则惟吾专之。期于立办,无所挂碍牵掣于其间。案至即时讯供,即时正法,亦无所期待迁延。”119其严酷无情,在他此时的书信批牍中,可以略见一斑。
  对于捉到的土匪或会匪的首犯,他要求一经确认,即行正法,绝不宽待。如巴陵县拿获土匪但其仁等七十一名,先后讯明正法,他批示“实堪嘉尚”,“现闻岳州宵小敛迹,几有道不拾遗之风,可见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也。更期坚执不懈,讼棍痞匪,一例严办。”120
  匪盗之外,地痞讼棍也在打击之列,原因是“地痞讼棍与著名之土匪,气类相合,严办数人,宵小自然敛迹,幸勿稍存姑息也”。121
  他主张办案要从快从重,不必拘泥于司法程序。“本部堂办理重大案件,……删一切之繁文,假州县以便宜,以期无案不破,无犯不惩。”122又云:“著名匪犯早正法一日,即免一日之患,斩刈唯恐不速,尚何牵拘文义之有?”123
  对于平日为非作恶,鱼肉乡里的差役,国藩称之为蠹虫,批示“亟宜翦除,以靖地方”。“此种集蠹,锄一恶即足以快万众之心,幸勿稍存姑息,久遏民怨。”124
  对于乘乱抢劫者,他指示:“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凭空诬人为盗者,亦立毙杖下。”125
  此时,曾国藩身上,已全然不见儒者温和敦厚的影子,而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法家面目。乱世难有作为,他认为:“今日疲弊疮痍之民,吾辈居官,势不能别有抚摩噢咻之术。但力去害民之人,有案必究,无案不确,则造福于孱民多矣。”126又曰:“除暴安良,为今有司第一要务。否则,弱肉强食,粤逆不到之区,亦为土匪蹂躏不堪矣。”127
  但他也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一味主杀。在指示各州县缉盗之批牍中,他亦屡屡指示不可以捕盗之多寡定功过,以免“诬拿平民”;抓获盗贼后,要认真研讯,“以期不枉杀一人,不宽纵一人”;128要求各地对抓获的人犯,“务期研讯详确,无枉无纵”。129
  这样,四个月内,“或签派兵役缉拿,或札饬绅士踩捕,或着落户族勒令限期交人,或令事主自行擒缚。一经到案讯明,立予正法。计斩决之犯一百零四名,立毙杖下者二名,监毙狱中者三十一名。”130至于各地依其指示就地诛杀的匪徒痞棍,其人数当几倍于此。
  在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从事剿匪除恶的同时,民间也渐渐生出来一种舆论,不少人对他的严刑峻法抱有非议,甚至有人给他起了“曾屠户”、“曾剃头”之类的绰号,但曾国藩悍然不顾。后来,在给翰林院同事龙启瑞的信中,他曾道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榆修袂而养姁步,倡为一种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刺骨。今年乏承团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恐人之攘臂而与其建业者。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131
  他无视地方官场的规矩,必然会引起忌恨,好在皇帝对他的做法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在他《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的末尾,加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132的朱批。
  平心而论,曾国藩的严酷,在当时是必要和及时的。首先,剿匪有助于恢复一度被战乱搅乱的正常秩序,稳定住民心;其次,扫除社会黑恶势力,大大恢复了绅民们对朝廷与官府的信心。从后来事态发展看,收效显著。太平军后几次进军湖南,非但得不到初次入湘时民众的同情与支持,反而遭到各地团练的顽强抵抗而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肯定,没有曾国藩这一番猛烈扫荡,湖南稳定不下来,后来便不可能成为东南各省的中流砥柱,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兵员、粮饷。
  然而在官场中,还是有人对他侧目而视,不少高官对他敢于负责,勇于任事的作风看不惯,认为他喧宾夺主,目中无人,越俎代庖,僭越了官场的游戏规则。不久,一场他所始料不及的冲突发生了,竟迫使他不得不离开省城,避到衡阳去办理公务。
  
  对于帮办仅可用于自卫的团练,曾国藩并不积极,他招募土生土长的农民,将他们编伍,交与其本乡本土的书生带领,通过严格的军制与训练,终于编练出一支富于朝气的新军——湘军。
  事情起因于练兵。
  咸丰三年正月,太平军放弃武昌,泛江东下后,朝廷调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前往湖北收拾残局。曾国藩与张亮基虽是初识,却甚为相得,依依惜别之后,1曾国藩回到长沙,将带到长沙的一千乡勇,“仿戚继光兵法编伍训练,以备防剿,名曰湘勇”。2其时,李续宾、李续宜、刘松山、杨岳斌、蒋益澧、萧启江、张运兰等皆在军中,后来都成了名声喧赫一时的湘军名将。
  皇帝交办的任务是“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搜剿土匪一事,他很积极,很投入,成效也很显著;可帮办团练,他从一开始就不积极,而是提出,在各县团练中,“择其壮健而朴实”的乡民,加以军事训练,以期成为一支战守兼备的新军。“公曰:团练仅卫乡里,法由本团醵金养之,不饟于官,缓急终不可恃,请改募成军,乃可资以讨贼。湘勇之号,自此起焉。”3其实道理很简单,端谁的饭碗,听谁的吆喝而已。
  团练是一种民间防卫组织,成员大多为本地农民,平时要务农养家,只能于农闲时抽空训练,加之经费有限,装备窳劣,训练不足,战斗力也强不了。防匪防盗差可一用,若以之对付太平军这样的对手,则无异于驱牛羊入于虎狼之口,是绝不可行的。还有个大问题是,办团练要用钱,国家不给钱,只能靠本地的捐纳集资,难度本来就大,且一旦经手人或承办人不可靠,从中聚敛贪污,则非但无益于地方,反而会成为扰民、害民的秕政。
  那么为何非要在正规军外另建新军?扩增正规军不成吗?不成。曾国藩虽是个文官,没有带过兵,可耳闻目睹,尤其是官军围剿太平军两年来的事实,使他坚信,这样的军队是绝无可能克敌制胜的。早在做京官时,他便向咸丰上过一道《议汰兵疏》,将军队的现状,做了这样的归纳:“兵伍之情状,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雎,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4为此,他提出将绿营兵兵额减少到乾隆四十五年以前的水平,汰兵五万,每年节饷一百二十万两,将之用于军事训练,走精兵路线。
  国内研究太平天国史的专家罗尔纲,20世纪30年代,曾出版过一部《湘军新志》,其时,罗对湘军军制的研究,是经过胡适先生指导的,故尚遵从胡氏实证主义的治学传统,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5故此书资料详瞻,评论允当,诚为一时之选。今日读之,仍不失其价值。其后出之作,相形之下,则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新志》中对当时清军的腐败窳劣,综核有序,正可以作为曾氏力主改练新军的注脚,故笔者不吝篇幅,于此转述之。
  罗氏将清军绿营之积习(或称习气)归纳为四大端:
  一为虚名冒饷。即将弁遇士卒缺出,仍存旧名,不予选补,以干没其粮饷。遇到差点兵额时,临时雇人冒充以掩人耳目。此外将弁还将其自家府署内的厨役、仆人等挂名领饷,以国家养兵的经费,用于私人雇役。虚名冒饷的恶果是,册上有兵,伍内无兵;侵占名粮,则虽有其人,而操练调遣均不与闻,有兵等于无兵。咸丰初年,此弊浸深,如贵州一省之绿营,缺额过半,偏僻地区缺额更多,有只存六分之一者。(此胡林翼语)
  二为“官气”重。即不事训练而专应差事,不讲营规而专习节仪,巧滑偷惰,军纪涣散。“无事则应对趋跄,勇为善观;临阵则趑趄退避,专择便宜;论功则多方钻营,希图美擢;遇败则巧为推诿,求便私图。”(此江忠源语)
  三为操防虚应故事。平日训练,花拳绣腿,但求好看。“今日之制兵,陆则不知击刺,不能乘骑;水则不习驾驶,不熟炮械。将领惟趋跄应对,办名册,听差使。其练之也,演阵图,习架势,所教皆是花法(花架子),如演戏作剧,何裨实用!”(此左宗棠语)
  四为敢于犯上。清军绿营之等级序列,自上而下为提督、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士卒。而上级“居官不谨,动为其下所胁持”。因为有把柄在下级手中,故上级不得不务为姑息。姑息养奸,则军纪荡然。由之形成嘉道年间,绿营士兵挟持千、把总,千、把总挟持都司、守备,都司、守备挟持副将、参将、游击,副将、参将、游击则挟持提镇(即提督、总兵)的局面。“上述四个弊端,虚名冒饷与侵占名粮,则营伍空虚。官气重,则巧滑偷惰成为风气。操防虚应故事,则所谓训练实与没有训练相等。敢于犯上,则军无纪律。营伍空虚,则临事始招市人冒充,应募的人,兵籍无名(顶空额),以致闻风先逃,无可稽查。巧滑偷惰,则平时以钻营为能,营务必致废弛;有事以规避为巧,不免争先奔逃。无训练,则无胆无艺,不能披坚执锐。无纪律,则将令出而兵哗,敌未至而先溃,懦于御敌而勇于扰民。这四点都是绿营最大的弊端。此外,如将弁则役使兵士,视如奴仆,克扣摊派,剥及锱铢。兵士则吸鸦片,开赌场,豢盗,窝娼;平时无恶不为,一闻征调,则阖门啼泣,推饷求代。种种积弊,二百年来,成为习惯,已经是改革不了的。”6
  上述四大弊端之外。罗氏还总结出绿营制度的三大缺陷:一是饷薄。士兵为了糊口养家,兼营生意便成为公开普遍的现象;国家既无力增饷,便只能视而不见,放任自流。二是分汛太多,差役太重。所谓汛,指的是山川道路要隘等处设置的驻军,分散驻扎的兵士多了,自然不可能按时集中操练。差役重,当时没有警察,所有护饷、押送犯人、缉捕盗贼等等,无不以分汛的绿营兵当差。分汛多,差役重,致使训练废弛,军纪涣散,战斗力低下。三是调遣无成法。绿营征调,往往零星抽凑,这一营抽一百,那一营抽五十。调兵一千,往往抽拨了几营或十几营。所谓兵与兵不相习,将与兵亦不相知,营伍散漫,心志不一就是这样造成的。一旦临敌,兵不听将令,将不得兵力,营与营之间则势如鸿沟,各不相谋,战不相援,败不相救。7
  综上所述,难怪曾国藩对正规军没有信心,想要另起炉灶。故他赴任伊始,对帮办团练一事,敷衍了事,一带而过。“拟访求各州县公正绅耆,以书信劝谕,使之董理其事,俾百姓知自卫之乐,而不复以捐资为苦。”8话虽这么说,这件事,他自己心里怕是都不相信能够做到呢。反之,对编练新军,他显得劲头很足。在抨击了官军两年来在广西的表现后,他提出“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务。臣拟现在训练章程,宜参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济,不求速效。诚能实力操练,于土匪足资剿捕,即于省城防守,亦不无裨益。”9咸丰对官军之窳劣,广西之溃败,早已痛心疾首,曾国藩既然请缨,倒也不妨看看他能搞出什么名堂,于是批示同意:“知道了。悉心办理,以资防剿”。有了这道朱批,曾国藩名正言顺了,其帮办团练的职任也一变而为编练新军了。
  曾国藩统率的湘勇,连他在内,基本干部全部是书生,虽然有知识,有头脑,可以很快掌握兵书的基本要领,但无一人有实际军事经验。练兵光靠兵书不成,于是曾国藩请了一个富于军旅经验之人,参与乡勇之军训。这个由此与曾国藩结缘,后来成为湘军早期名将者,是个满洲人,名叫塔齐布。
  塔齐布(1816~1855),字智亭,姓托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原为都统乌兰泰部下,咸丰元年发湖南以都司用,后以长沙守城之功擢升游击,赏戴蓝翎,后任抚标(即巡抚之卫队)中军参将。“时曾文正公奉命督练乡兵,用明戚继光法训练束伍。每校阅,公(指塔齐布)必短后衣蹑跷带刀侍。文正与语,奇之。试所辖兵,皆精炼。”10曾国藩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常倚该游击整顿营务”,命其兼管辰勇(即由辰州募集之勇)。曾国藩每逢三、八日亲自校阅乡勇的操练,而塔齐布训勇比他来得还勤,“日日常阅,大约十日之中不过间断二三日,军士皆乐为之用”。11问题出在曾国藩想要将绿营拉过来,与乡勇一同会操,一同听训,以扭转其军纪废弛、四处扰民的状态。事情发生在四月,曾国藩命塔齐布“传唤(绿)营兵,一同操演,亦不过会弁委前来听我教语。每次与诸弁兵讲说,至一时数刻之久。”其所为“盖欲感动一二,冀其不扰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贼匪之耻,而稍变武弁漫无纪律之态”。12曾国藩这番尝试,是不避嫌疑,有责任心的表现,但却令湖南的军政大员们不惬。甚至新任巡抚骆秉章,都认为他有喧宾夺主,越俎代庖之嫌。因为依惯例,文官管不着军队,即使是巡抚,也没有过问军队操练的先例。
  最先挑战他的,是长沙协的副将清德。清德之为人,是古今官场中常见的那类庸官。这类人自己不做事,却偏好搬弄是非,在背后说做事人的闲话。对自己之职守,清德平日懈怠,战时怯懦,用曾国藩的话来说,他是个“性耽安逸,不遵训饬”的人。他的一大嗜好是养花。外出办差剿匪,“所过地方,虽经贼匪蹂躏之区,尚复需索供应,责令所属备弁,购买花盆,装载船头;一切营务武备,茫然不知,形同木偶。”13他不仅带头抵制会操,“操演之期,该将从不一至”,而且摇唇鼓舌,到处散布曾氏目中无人,僭越军制的谗言。原本就侧目于他独断专杀作风的省府大员们,也都对曾国藩心存了意见。六月,湖南提督鲍起豹回省,听了清德的播弄,将塔齐布传来,“大以其操兵为非是,言有敢复操兵者,即以军棍从事”。14而塔齐布则沮惧而不敢再行会操。
  以曾国藩倔强的个性,当然不会退缩,决意力挺塔齐布,参劾清德。15六月十二日,他联络与之旨趣相同的湖广总督张亮基,会衔参奏清德“疲玩”(疲沓且玩忽职守),曾国藩仍觉得不解恨,同日又单独上了个附片,揭露清德与其部下,在长沙被太平军以地道轰塌城墙的危急时刻,换装藏匿的丑事,猛烈抨击湖南驻军“将士畏葸,疲玩已成痼习,劝之不听,威之不惧,竟无可以激励之术”。要求将清德革职,解交刑部从重治罪,“庶几惩一儆百,稍肃军威而(振)作士气”。16
  同时,他又以密折保奏塔齐布,称其“忠勇奋发,习苦耐劳,深得兵心”,又保奏辰勇候补千总诸殿元“精明廉谨,胆勇过人”,请皇帝“破格超擢。当湖南防堵吃紧之际,奖拔一人,冀以鼓励众心。如二人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17将自己的身家都押了上去,可见国藩对塔齐布的赏识,也可见他欲与鲍起豹一争高下的决心。
  咸丰皇帝对清军军事上的一蹶不振,一直积恨于心,对清德这类“疲玩”的将领是绝不会客气的。当月即以“庸懦卑鄙,不谙军务”的罪名将清德革职;随即又以“性耽安逸,不理营务,避贼藏匿,苛索供应”的罪名将他拿办,18而塔齐布则被赏以副将衔(随即又实授副将),令湖南官场大跌眼镜。这头一个回合,曾国藩大胜。曾国藩虽丁忧在籍,却是二品京堂,有资格直接上书皇帝,身份不容小视;况且其所作所为为的是国事,而前后两任湖广总督张亮基与吴文镕于他,一好友,一座师,有参劾所属官员的大权(即湖南巡抚、藩臬两司、提镇大员亦为其属下)。清德不明于此,本身又一身毛病,庸懦忮求,落到这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但惩办了清德,并不意味着湖南的官场认同了曾国藩。骆秉章城府深,心中虽不满却藏而不露,对他敬而远之。鲍起豹却难以吞下这口恶气,伺机报复,而机会也很快就来了。
  提标兵(即提督鲍起豹的卫队)固轻侮练勇,倚提督益骄。适湘勇试火枪,伤营兵长夫,因发怒,吹角执旗列队攻湘勇。城上军皆逾堞出,城中惊哗。国藩为(之)鞭试枪者以谢,乃已。俄而辰勇与永顺兵私斗。辰勇者,塔齐布所教练也。提标兵益傲怒,复吹角列队讨辰勇。于是国藩念内斗无已时,且不治军,即吏民益轻朝使,无以治奸宄,移牍提督,命捕主(使)者。提督亦怒,谩曰:“今如命,缚诣辕门。”标兵汹汹满街,国藩欲斩所缚者以徇,虑(激)变,犹豫未有所决。营兵既日夜游聚城中,文武官闭门不肯谁何,乃猖狂公(然)围国藩公馆门。公馆者,巡抚射圃也。巡抚以为不与己公事。国藩度营兵不敢决入,方治事,刀矛竟入,刺钦差随丁,几伤国藩,乃叩巡抚垣门。巡抚阳(佯)惊,反谢遣所缚者,纵诸乱兵不问。司、道以下公言曾公过(于)操切,以有此变。国藩(幕)客皆愤怒,以为当上闻。国藩叹曰:“时事方亟,臣子既不能弭大乱,何敢以己事渎君父,吾宁避之耳。”即日移屯衡州。19
  兵勇互斗发生于八月四日,初六日营兵围攻曾国藩行辕,险些酿成大乱。惹不起,躲得起,曾国藩此次委曲求全,是看到自己在省城已经动了众怒。他的家族在湘乡,他还要完成朝廷的使命,翻了脸,他就很难再做下去。以一己之力,对抗省垣众多的官僚,即便可能,也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退一步海阔天空,更何况反省起来,他也并非全无错处。“以在戚而攘臂从政,以绅士而侵职代庖,终觉非是。”20事后在给骆秉章的信中,他也承认:“侍(曾之自称)今年在省所办之事,强半皆侵官越俎之事。以为苟利于国,苟利于民,何嫌疑之可避?是以贸然为之。自六月以来,外人咎我不应干预兵事。永顺一事,竟难穷究。省中文武员弁皆知事涉兵者,侍不得过而问焉。此语揭破,侍虽欲竭尽心血,果何益乎?”21
  自曾国藩移营衡州后,我们可以看到,在其批给各州县的批牍中,原来独断专行的作风已大大收敛。此前,对上禀的公牍,他都是径直批复;到衡州之后,凡涉及其他衙门职权的批牍,他在末尾都会加上这样一句话:“仍候督部堂、抚部院批示”,或“仍候各辕批示”,表现出他开始尊重各衙门的职权。这样,在这一轮较量中,曾国藩败退了,八月十四日,他以湘南剿匪需要为名,带湘勇移营衡州,不久后开始了大规模招募、训练乡勇,并最终创立一支新军的新生涯。
  曾国藩移营衡州后,忙里偷闲,回家省亲一行,八月十六日返乡,住了十日,于二十七日回到衡州。在此期间,江西前线传来一件噩耗,震动了湖湘,也从此改变了他练兵的宗旨。
  两个多月前,经曾国藩调派增援江西的湘勇,在罗泽南、朱孙诒、夏廷樾、郭嵩焘等人的带领下,于七月十九日抵达省会南昌。五日之后,湘勇便迎来了组建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太平军主力赖汉英、石贞祥、韦俊部与湘军大战于南昌城外,由于镇篁、云贵之营兵没有按约定接应,湘勇在追击时被太平军伏击,因寡不敌众而遭受重创。但此战也充分显露了前一段明耻教战的成果:湘勇虽孤军对敌,却人人奋勇争先,官、兵皆无胆怯后退者。湘勇杀死太平军二百余人,自己虽也战死八十人,“而勇敢之名已大震于匡庐彭蠡之间”。22其中有营官谢邦翰、易良幹、罗信南、罗镇南四人。“湘中子弟敢深入,虽败犹荣,官兵弗如也。”23曾国藩由此看到了希望,坚定了信心,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战死的四名军官,都是王錱从学于罗泽南时的同窗学友,其中易良幹更是王錱的妹夫。王錱(1825~1857),字璞山,湖南湘乡人。5岁入塾读书,20岁为村塾师,24岁时,以府试名列前茅入泮,补县学生员。是年从师于同县罗泽南,与罗门下诸生游,这些人后来多成为湘军的骨干。“咸丰二年,粤寇入湖南境,公上书知县朱公孙诒,请练民兵讨贼。朱公壮之,令与罗忠节(即罗泽南,忠节为其谥号,用作敬称)募乡勇千人教练。”24此后,湘勇归入帮办团练的曾国藩麾下,王錱随即奉命赴衡山、桂东、兴宁等地剿匪,积功升任知州,赏戴蓝翎。八月初十,曾国藩将噩耗函告留在郴州剿匪的王錱,得讯后,王“悲极而愤,愤极而沉疴在身有不自知者矣。遽作文二篇,偕诸友率营中勇望东恸哭招魂而祭之。各勇捶胸顿足,咬齿裂眦,恨不即插翅飞去,生食若辈之肉。”又向国藩请缨道:“求令錱得邀合各营湘勇同志者,并许錱添募二千,先扫清江右之匪,藉以解书生迂直无用之嘲,以慰我亡友亡勇于九原。万望教其所不及,导其所不能,且为力言于大宪,共相赞成。”25
  王錱所求,与曾国藩不谋而合。他在给王錱的信中透露了自己的想法:“鄙意欲练乡勇万人,概求吾党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劘,以庶几于所谓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者,或可以驰驱中原,渐望澄清。”又云:“自临庄(即易良幹,临庄为其字)诸君殉难以来,仆日夜忧虑,深恐吾岷、石、罗、筠诸兄无以取胜而立于万全之地,且以贼氛数万之众,而吾勇仅有四千,亦无以壮其魄而树厥威。拟请再练勇六千,合成一万之数,概归岷樵、石樵二君子统领,其经费一面劝捐,一面由藩库提取数万金应用。”26
  两人虽都主张添募湘勇,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曾国藩想的是凑足万人(王錱所部亦在其中),使江忠源作战时有支完全不同于官军的生力军,以期克敌制胜。王錱则是为自己的戚友同窗报仇;而且曾国藩主张练成精兵后方可对敌,王錱则报仇之心迫不及待。正是这些看似细微的不同,不久后竟导致二人反目失和,致使湘军发生了分裂。
  八月二十二日,太平军久攻南昌不下,撤围北进安徽,与西征的石达开大军会合,在扫荡安徽的同时,以偏师出湖北。张亮基派按察使唐树义率兵五千,于田家镇布防,并檄文江忠源火速赴援。九月十三日,太平军大败清军于田家镇,由于半壁山天险先为太平军所据,居高临下以大炮轰击,山下的清军水营崩溃,九月十二日才赶到的江忠源部,仓促应战,亦在太平军的水陆夹击下溃败。湖北门户洞开,太平军连下黄州、汉口、汉阳,再次兵临武昌城下,湖北告急,湖南也再次告警。清廷以吴文镕接替张亮基出任湖广总督,张调任山东巡抚,江忠源原已升任湖北按察使,此番因兵败降四级留任。但将才难得,清廷鉴于石达开坐镇安庆,太平军西征主力试图一举拿下安徽,故江忠源不降反升,被调任为安徽巡抚以支撑危局。而其手中剩余的军队,只有少得可怜的一千余人。
  在这种局面下,添募乡勇,训练成军,增援湖北,保卫湖南,并为仍在湖北的江忠源输送兵饷,一下子成了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九月二十七日、十月初二日、初五日、十五日,朝廷连下四道谕旨,命曾国藩带所部乡勇,赴援湖北。其座师、湖广总督吴文镕也书信迭催,而湘南土寇又起,需要镇压,曾国藩的压力大增,而如何募勇,练勇,募多少勇,由何人统带这类问题,终于造成了他与王錱的反目。
  以当时的湖南巡抚骆秉章看来,曾王生隙,是受人挑拨所致。骆秉章(1793~1867),号籲门,广东花县人,与洪秀全同乡。嘉庆二十四年举人,屡赴会试不第,直到40岁上,才在壬辰(道光十二年)恩科会试中式,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此后骆氏仕途一帆风顺,至咸丰元年补授湖南巡抚,位列封疆,骆已58岁,人老了,城府也深了。咸丰二年五月奉调回京,等到张亮基接任时,适逢太平军围攻长沙,骆遂留城参与城防。十一月长沙解围后,奉旨帮办湖北军务,随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徐广缙驻岳州。武昌失守,徐革职拿问,骆则署理湖北巡抚,咸丰三年二月,新巡抚崇纶到任,办理交卸后,骆原本要回京城,走到河南,接到上谕,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而湘抚一职,又改由他接任,于是折回头返湘,四月接任,八月补授湖南巡抚。在与曾共事这四个月内,骆对曾之作风颇不以为然,但他城府深,并不表露出来。在曾与王这件官司上,他看似中立,可内心则偏袒王錱。我们先来看他怎么说。
  先是,王朴山带勇一营。是时营规三百六十名为一营,往兴宁县剿办土匪,全股殄灭,奏以同知补用。时曾涤生住衡州,伊(指王錱)言于曾曰:若令我募勇三千,必将粤匪扫荡。曾遂致信省城,言王朴山有此大志,何不作成之?我复信请其到省面商。后王朴山偕从九(品)吴坤修来见,备言先发口粮(钱)二万两,硝磺各一万,曰:湘乡招勇三千,必能不负所委。王朴山说湘乡言谈(方言)多不甚晓,吴坤修代达。我谓暂且招二千,因经费支绌,若不敷调度再招。即发札并饬局发口粮及硝磺等项。王朴山遂偕吴坤修回湘乡去矣。闻曾涤生致书伊老师吴甄甫(即吴文镕,甄甫为其字)先生,极言王朴山之能。不数日,吴坤修到省求见,言王朴山回乡招勇,出入鸣锣摆执事,乡人皆为侧目。其人如此,实不可用。我言伊得保举同知,初回家乡,不过荣耀之意。我粤新中举人回乡亦如是,似不足怪。吴坤修无词而对。翌日,伊又来求见我,言王朴山所招之勇,多是匪类,又不发口粮,连夜在县城偷窃,赖令不胜其苦,又不敢言。将来带勇到省,难免骚扰。我言汝同王朴山回湘乡招勇,又是至好,何以不为规谏?吴坤修云,伊凡事不由我管理,是以难进言。我云伊一切皆不交汝管理,是以尔说他(不好)。吴坤修见我不信其言,辞去。既往衡州见曾涤生。两旬间吴甄甫即有咨函言王朴山之勇恐靠不住,止其不必来鄂。不数日,王朴山带勇到省,我以吴制军(即吴文镕,制军为总督之别称)之咨示之,著其留勇二千四百人,其余六百名作长夫,嘱其日日训练以备调遣。吴制军若调王朴山带勇赴鄂,有此得力之将,恐不致有堵城之败。利口覆邦家,信然。27
  文中虽没有直接指责曾国藩受人搬弄,可亦能隐约体会出骆秉章的不满。即曾国藩既举荐王錱在先,而又听信吴坤修的谮言,在吴文镕那里中伤王錱,吴文镕偏听偏信自己的门生,因成见而不用王錱,致使军溃身死。而这一切全出于个人意气与口舌是非,骆一言以蔽之为:利口覆邦家。已可见其立场。
  若真如骆秉章所言,曾国藩可谓不明是非,心胸狭隘,甚至迹近小人所为。真相如何呢?我们再来看曾国藩这一方的说法。起初,曾国藩确实为王錱杀敌复仇的气势所振奋,八月三十日,在给江忠源的信中,国藩对王大加揄扬:“敝友王璞山,忠勇男子,盖刘琨、祖逖之徒。……为书抵我,誓率湘中子弟慷慨兴师,即入江西,一以愤二十四之役,为诸人报仇雪耻;一以为国家扫此逆氛,克复三城,尽歼群丑,以纾宵旰之忧。其书热血激风云,忠肝贯金石。今录一通往,阁下试观之,洵足为君添手足之助矣。”28
  湖北告急时,曾国藩起初也想派王錱赴援。在给王的信中称其“义气薄云霄,忠肝贯金石,望率湘勇三千,即日渡湖而北,与岷樵、石樵之师相合,保鄂城,固全局,不特湖南受其利,天下实有赖焉”。29
  史称曾国藩有识人之明,从他许王錱为刘琨、祖逖一类人物看,有个细节很值得品味。刘琨、祖逖都是晋代有名的历史人物,我们熟悉的“闻鸡起舞”与“中流击楫”这两个成语,都与之有关。刘琨,字越石,史传称其“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祖逖字士稚,范阳人,“逖性豁荡,不修仪检,……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青年时代,他与刘琨俱为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后来五胡乱华,中原板荡,祖逖心怀恢复之志,率部北伐,渡江时,“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后壮怀未酬,赍志以终。30曾国藩将王錱比之为刘、祖,评价是很高的。
  值得注意的是“浮夸”这个词。王錱时年28,是个头角峥嵘的青年,“负奇气,语天下事甚易”。31曾国藩虽然看重其奋勇请缨的锐气,但未必不对他的“言大而夸”抱有警惕。吴坤修(1816~1872),字竹庄,江西新建县人。捐纳出身,以从九品分发湖南,长沙城守时以功擢升知县职衔。从曾国藩练兵于衡州,水师创立时,吴司军械。之后随曾东征,转战江西,以功累升道员、加盐运使、布政使衔,同治四年实授安徽按察使,后参与剿捻,以功升任布政使、署理山东巡抚。他随王錱去省城,应该是曾国藩派去的。从后来曾给王錱的信中可以看出,曾之不满于王,主要是因为王言而无信且过于张扬。
  前者足下欲募勇二千,往报湘人七月之仇;国藩欲添募数千,往助岷樵一臂之力,两书往还,不谋而合。厥后足下来衡,而商大概规模,约定饷需不必支之藩库,器械不必取之省局。足下自许,可劝捐饷银一万,可私办军装数项,盖以吾辈私兴议举,非省垣应办之官事也。嗣足下二十二(日)书来,言二十四(日)走省请饷一万,仆已讶其与初议相刺谬矣。适田家镇之败,鄂省大震,长沙戒严,中丞命足下带勇防守省城,仓促兴举,一切皆取之于官,此则局势与前议大变,止可谓之官勇,不得复谓之义师也。既为官勇,则值此官项支绌之秋,不得不通盘筹划。目下兵勇万余,倾库中所藏,仅付两月之需,而足下寄来禀稿,乃云需再发银二万,各勇须预支月半口粮,将来招足万人等语。是则足下未能统筹全局,不知措饷之艰难也。……仆素敬足下驭士有方,三次立功,近日忠勇奋发,尤见慷慨击楫之风,心中爱重,恨不即游扬其善,宣暴于众,冀为国家收澄清之用。见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详明规劝。又察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陈。32
  结合骆秉章所言,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对王的不满主要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言而无信。曾、王在衡州商定,军饷器械自筹,以劝捐解决。但二十四日在省城,王却要求骆发放口粮钱二万两,弹药所需硝、磺各一万斤,“一切皆取之于官”,招募人数也增至三千。
  二、言大而夸,行事张扬。曾欲招足乡勇万人,为的是交给江忠源,与太平军一争高下。王錱却大有自代之意,且募勇时招摇过市,令乡人侧目。在曾国藩看来,未免器小易盈,不像做大事的人的样子。
  三、不重素质,所招乡勇良莠不齐。若不严加淘汰,认真训练,则必成乌合之众,“无事则坐领工食,有事则闻风溃散;一有征战,见贼则退,扰民则勇往。在官既久,恶差与骄兵之气习,皆经渐染日深,凶悍讹诈,习惯成风。故乡勇力少而害多。”33基于这种认识,国藩制定有严格的招募标准,而且战事稍纾,即遣散并重新招募新兵,以保持湘军的“朝气”。王錱所招之勇“连夜在县城偷窃”,地方啧有烦言,曾一定会求证于乡里。这也是以后他对王錱所部大加裁汰的种因。
  四、不听约束,改换门庭。王錱借援鄂索饷,而骆秉章助以官费,颇有将其收为己用的意思。在曾国藩看来,王无异于为扩张其实力而投效骆氏,且依仗骆氏,不服管束。
  这样,曾国藩对王之观感大变,在九月致吴文镕的信中,认为王乃匹夫之勇,器小易盈,不足以任大将:“璞山忠勇冠群,驭众严明,然局量较隘,只堪裨将。以视岷樵之智勇兼全,器局闳远,则非其伦也。”34
  王錱所招湘勇计三千四百人,另雇长夫一千余人,原拟赴援湖北,旋因太平军退兵,武昌解严而未能成行。曾国藩遂大加裁汰,王部只留下两营七百二十人,35而其书信中的言语也不免含讥带讽。以王錱之自负的个性,非但听不进曾的劝告,反而认为他是出尔反尔,有意刁难。这样,王对曾之札件,“概不回答。既无公牍,又无私书,曾未同涉风波之险,已有不受节制之意”。36出现这种“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的局面,平心而论,两人都有些意气用事,但王錱责任更重。此后,两人分道扬镳,形同路人。王錱脱离了曾国藩系统,成为骆秉章节制下的一支湘军。可王錱也就此失去了大展宏图的机会,曾国藩作为湘军统帅,带兵东征,麾下大批将领均不数年而位列封疆,王錱所部却成了湖南地方的治安军,多数时间以偏师在省内及湘赣边一带防剿土匪,难得有建立大功的机会,直到死时仍不过是个道员。王死后,这支部队重回曾国藩麾下,成为所谓“老湘营”的基干队伍。
  此时,曾国藩又糊里糊涂地揽上了一项差事:筹建水师。事情的缘起是,太平军自益阳、岳州掳获民船上万艘,并组建了水军。此后,借助这支水军,太平军上下长江,迅如疾风,机动性大大超过了清军。譬如,五十万太平军自武昌东下江宁(南京),沿途攻城略地,走水路不过二十多天;而向荣督率总兵和春、秦定三、李端、玉山等自旱路兼程追击,赶到江宁时,已在一个半月之后,江宁则早在十多天前陷落。太平军在长江上下往来自如,而追堵的清军则疲于奔命,望江兴叹。
  最先认识到这个问题严重性的是郭嵩焘。咸丰三年五月,太平军西征大军一部进抵九江,连克彭泽、湖口、南康,南昌告急。被任命为帮办江南军务的湖北臬司江忠源所部一千二百余人,在赶赴江南大营的途中受阻,遂改援南昌;江兵少力单,被太平军悍将曾天养等围困于城中,求援于湖南。六月,曾国藩分调三路兵勇近四千人赴援,郭嵩焘偕行。
  至,即从忠烈公(即江忠源,忠烈为其谥号)住章江门城楼,每获贼,就城楼研讯。时城外仅文孝庙一(处)贼垒,广数十亩。问驻兵几何?曰不住一兵,官兵攻垒,调队站墙而已。问何故,曰垒只三面,濒江一面无墙,人皆舟居。问船贼几何?曰十余万。因告忠烈公,自贼东下,驰突长江,惟所侵踞,官兵无一船应之,非急治水师不足以应敌。忠烈公大激赏,即属嵩焘具疏稿上之。推求广东兵船曰长龙,曰快蟹,大者曰拖罟,列次三项名目,请湖南、湖北、四川任造船,广东任购炮。此长江水师之议所由始也。曾文正公因以造船自任,移驻衡州。嵩焘归谒文正公衡州,商定营制,立水陆各十营,湘军之兴亦自此始。37
  江忠源所上《请制造战船肃清江面疏》,也是由郭嵩焘主笔,其论无水师之弊云:“粤匪自湖北安徽陷江南,沿途掳掠民船已逾万数,自九江以下江路一千数百里尽以资贼。多或百数十船,少或一二船,往来停泊,无敢阻拦。江南扬(州)镇(江)等处,皆两面凭江,并力攻围,而贼得水陆救护以牵制(我)兵力,故欲克复三城,38必筹肃清江面之法;欲肃清江面,必破贼船;欲破贼船,必先制造战船以备攻击。贼船出没无常,季风急趋,一日可数百里,官兵既无舟楫之利,哨探不能,施防御无所用,是以其势日益猖獗。”最后强调:“剿贼之略,无急于斯论者。”39江忠源并将与太平军争夺制水权之重任,寄厚望于曾国藩:“方今贼具有长江之险,非多造船筏,广制炮位,训练水勇,先务肃清江面,窃恐江南、江西、安徽、湖南、北各省无安枕之日。然窃计海内人才,能办此者,惟吾师一人能管驾船勇。”40
  此时北伐的太平军已进入山西,京畿告警。接到奏疏,咸丰立刻谕令四川、湖南、湖北三省速制战船:“贼匪自攻陷金陵、扬、镇三城以来,掳掠民船数已逾万。我军攻剿未能得手,皆由战船无多,致令长江天堑无所控扼。……著裕瑞(时为四川总督)、张亮基(署湖广总督)、崇纶(湖北巡抚)、骆秉章(湖南巡抚)等,于四川、湖广等处仿照广东拖罟船式,即雇觅工匠,共制战船百余只,每船约载兵五十名。均著剋期三月,一律齐备,以资调遣。”41由这道上谕我们知道,筹建水师的责任是三省督抚的,本来没曾国藩什么事。但他一感于老友的期望,二是他勇于任事负责的个性,三是他也确实意识到了水师的重要。练再多的乡勇,若无水师,也只能让独擅舟船之利的太平军拖垮,累垮。“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今若带勇但赴鄂省,则鄂省已无贼矣;若驰赴下游,则贼以水去,我以陆追,曾不能与之相遇,又何能痛加攻剿哉?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42
  揽上这个差事,是在十月二十四日,之前他研究制作木排,目的在于防堵太平军由水路入湘。十月初五,因湖北形势危急,上谕命他“赶紧督带兵勇船炮,驶赴下游会剿,以为武昌策应”。43在回复的奏折中,其论战守形势曰:“长江千里,任其横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前在江西,近在湖北,凡傍水城池,莫不残毁,皆由舟师未备,无可如何。今若为专保省会之计,不过数千兵勇即可坚守无虞;若为保卫全楚之计,必须多备炮船,乃能堵剿兼施。”而田家镇一役,“一切战船炮位,尽为贼有,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能习水师”。“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臣现驻衡州,即在衡城试行赶办。……如果舟师办有头绪,即行奏明,臣亲自统带驶赴下游。”44这个话一说,督办水师的责任就转到他身上来了。
  这道奏折到咸丰手中,已经是十一月初七日,皇帝对他的见解很满意,称赞他“所虑俱是,汝能斟酌缓急,甚属可嘉”。45但情势的紧急却由不得他从容行事。九月二十七日,北伐的太平军前锋已抵达天津静海、独流、杨柳青一带;十月二十八日,湖北方面,太平军卷土重来,石贞祥部再占黄州;二十九日,安徽方面,胡以晄、曾天养部攻占舒城,国藩故友,督办安徽团练大臣、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战死,太平军进逼临时省城庐州(原省城安庆已被攻占)。十一月十日,江忠源赶到庐州布防,可带去的兵勇仅二千七百人。清廷正以全力堵截北上的太平军,极为担忧安徽的太平军与河南的捻军合流,与天津的太平军相呼应。十一月十一日,咸丰皇帝接受礼部左侍郎宋晋建议,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再下谕旨,指名要曾国藩率领已经招募的楚勇六千,“乘船顺流东下,与江忠源会合,水陆夹击,以期收复安庆及桐(城)、舒(城)等城,并可牵制贼匪北蹿之路”。46
  江忠源手中有多少兵,曾国藩此时募了多少湘勇,水师组建起来没有,宋晋不明就里;西征的太平军兵力有多少,47他也不清楚。既不知己,亦不知彼,而是一厢情愿地要二人收复安徽。可“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的状况,皇帝是知道的。曾国藩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赶办出一支水师来,拿什么“将皖省沿江贼船大加剿洗”呢?只能说明皇帝在危笃的形势面前,已经乱了方寸,急火攻心,说胡话了。截至十一月底,曾国藩督造成的快蟹船,仅有十艘,而且油漆未干,捻灰未固,根本还下不了水;而由广东采购的船炮、招募的造船工匠,还在路上。至于所谓六千练勇,乃是先前为江忠源做的打算,48训练、军饷等还远远没有跟上;且船只短少,水勇亦无从招募训练。故安徽事态再急,湖南也只能先派江忠浚带楚勇一千赴援。曾国藩也只能硬着头皮复奏:“统计船、炮、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事势所在,关系甚重,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必须明春乃可成行。且广东购备之炮,张敬修雇募之勇,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者,臣若不督代同行,则殊失皇上命臣统筹全局之意,亦非臣与吴文镕等四省合防之心。臣之斟酌迟速,规划大局,不得不一一缕陈。”49
  看了曾国藩的复奏,明知他在理,咸丰无可如何,仍不免就其奏章的用词,揶揄一番,以发泄满肚子的闷气。“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钦此。”50
  其实,“统筹全局”云云,乃皇帝的指示,并非国藩自大。譬如,十月初二致骆秉章的上谕中便有“两湖唇齿相依,汉(口)、黄(州)一带,尤为鄂省门户,该抚等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也”。51这个“等”里面,自然也包括曾国藩。又如十一月十二日的上谕中,则明确说:“该侍郎忠诚素著,兼有胆识,朕所素知,谅必能统筹全局,不负委任也。”52
  曾国藩见到皇帝的朱批,心里的委屈、不平可想而知,他那“湖南骡子”式的倔劲儿又上来了,五天后便给皇帝上了道折子,据理力争,分五点为自己抗辩。
  一、赶办水师的谕旨,限期三个月,自己并未逾期。“自兴工之日起,统计不满八十日,昼夜催赶,尚不迟缓。”53已新造战船九十号,改造百余号,加上雇载的民船总计四百号,可于正月中旬完毕,所差者是在广东购办的船炮,船炮不到,不能起行。言外之意,即使逾时,责任在广东而不在湖南。
  二、扫荡江面,克服安庆的谕令不现实,不可能。“查现在黄州以下,节节被贼占据,修城浚壕,已成负隅之势,……若舟师东下,必须克复黄州,攻破巴河,扫清数百里江面贼踪,乃克达于皖境,此则万难之事,微臣实无把握。”54江忠源兵单势危,自己则等候船、炮,沿途又必会遭太平军的节节顽抗,“何能遽行扫清,直抵安徽?”球抛回给了皇帝,暗喻他不明形势,一厢情愿。
  三、通盘筹划数省军务者,是各省督抚,而非他欲以一身克当。“三省合力防堵之说,系臣骆秉章与臣函内言之;四省合防之说,系臣江忠源与臣函内言之;待南省船炮到鄂,即与北省水师合力进剿,系臣吴文镕与臣函内言之;……臣之才力固不能胜,臣之见解亦不及此,此系吴文镕、骆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议论。然舍此办法,则南数省殆不可问矣。”55
  四、湖南练勇,正在湘南剿匪,不可能马上撤回。“目下桂属正在搜捕之际,未便遽行更换;郴州、永兴正在危急之际,不能不星速进剿。且待船将办齐,炮将到齐,再将各勇撤回,带赴下游。”56断然回绝了皇帝要求他撤回剿匪的湘勇,进军安徽的要求。暗喻皇帝不顾轻重缓急,在瞎指挥。
  五、饷乏兵单,自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成败利钝不可预计。“臣以丁忧人员,去年奏明不愿出省办事,……此次奉旨出省,徒以大局糜烂,不敢避谢。然攻剿之事,实无胜算。臣系帮办团练之人,各处兵勇既不能受调遣,外省之饷项亦恐不愿供应。虽谕令抚臣供支,而本省藩库现仅存银五千两,即起程一月之粮,尚恐难备。……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至于成败利钝,一无可恃。皇上若遽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陈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娴武事,既不能在籍终制,贻讥于士林;又复以大言偾事,贻笑于天下。臣亦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乎!”57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像曾国藩这样顾念大局,肯于负责、办事认真的大员并不多,存亡危急之秋,皇帝还真是不能不指望他。咸丰也知道,军情瞬息万变,坐在紫禁城中的他,并不具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虽然这道绵里藏针的奏折肯定噎得他难受,皇帝也不能不以朱批加以安抚,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知道了。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若甘受畏葸之罪,殊属非是。”58
  清军连续三年的败绩与大局的危殆,使此时的咸丰,内心里涌动着一股戾气,动辄责骂、惩处臣下。譬如骆秉章,因代属下的官员缓颊,竟被皇帝降五级留任。59而被曾国藩顶回去这股火,随即又发泄到曾国藩的老师吴文镕头上去了。吴文镕(1792~1854),字甄甫,江苏仪征人。嘉庆二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迁侍读学士、顺天学政、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历任礼部、刑部、户部侍郎,外放为福建、江西、浙江等省巡抚,为官清正廉洁。后任云贵总督,咸丰三年八月,调任湖广总督。事情的缘起是,吴与湖北巡抚崇纶,在战守方略上发生了冲突。九月十八日,太平军前锋逼近武昌,崇纶等均赴城外扎营,为吴文镕所阻。崇纶争论说守此空城无用,吴文镕却认为:“抚臣之必欲出城扎营者,意将乘机逃避,藉口于本在城外,可免失陷城池之罪耳。”60吴因此坚持不允,要求所有官员与城共存亡,并宣称敢有异议者,必先手刃此人。此后,督抚龃龉不合。吴文镕是曾国藩的座师,到任后对门生亦寄以厚望,希望曾国藩能带兵到湖北助己一臂之力。两人书信往返商定,由曾国藩赶造船只,雇练水勇,明年正月北上与吴会合攻剿太平军。61
  崇纶,姓喜塔腊氏,满洲正黄旗人。以内阁笔帖式充军机章京,累官侍读,陕西、直隶道员,云南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咸丰二年任湖北巡抚。崇纶乃小人心性,挟嫌报复,上折劾奏吴文镕畏葸不前,“臣屡劝督臣派兵攻剿,督臣之意,必将待湖南两广并自造各船炮到齐,方可出师。若以数千之旅,惟恐有失,万不肯行,终日闭城坐守,一筹莫展。”又称,太平军“现在楚境者,俱系零星小丑,并有土匪冒名抢劫。长发老贼,实系无多,若派数千官兵,配以现有炮船,水陆夹击,足资痛剿”。62崇纶的谎言,迎合了咸丰躁进的心理,故于上谕中称“崇纶力筹剿贼”,而“吴文镕闭城坐守”,指名要吴“亲率官军出省督战”。吴知道受了崇纶的中伤,上折自辩并揭露崇纶,但咸丰不辨是非,各打五十大板,且强令二人和衷共事:“汝二人厥罪维钧,负气诡辞,无耻已极,胆大已极。”63实际上,咸丰明显偏袒崇纶,吴上疏坦陈与曾国藩的约定,可孰料其时咸丰对曾一肚子闷气,无从发泄,正好迁怒于他,于是仍强命吴带兵出省迎敌,而以崇纶留城专办防务。
  吴文镕无奈,带兵数千赴黄州布防。曾国藩得知老师被劾后,极为气愤,力劝吴文镕“剀切痛陈,备言进剿之不能得力,徒挫声威;省会防守之不可忽,船炮凑办之不易集,湘省之办船,粤东之购炮,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只可并为一气,协力进攻,不可七零八落,彼此无成。逐层奏明,宜蒙俞允。即以此获咎,而于吾师忠直之素。谋事之臧,固亦可坦然共白于天下。刻下旌从已成行否?如尚未起行,伏望审慎三思,仍驻鄂垣,专重防守”。64但吴文镕很可能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即便读到了,吴也未必有他那样抗辩的勇气。正月十五日,太平军主力石贞祥、韦俊、曾天养、林绍璋,水营张子朋部约四万人,自黄州绕道出堵城清军大营之后,纵火焚攻,清军大溃,吴文镕投水自尽。之后,“崇纶自请出剿,谋脱身走避,文宗烛其隐,不许。会丁忧,青麐65代之,仍命崇纶留湖北协防。又以病乞罢,上怒,撤其职。六月,武昌陷,崇纶先一日出走,径往陕西。及曾国藩论劾,命逮治。服毒自尽,以病故闻。”66
  曾国藩坚持精兵之略,拒绝打无准备之仗,顶住了压力。风波过后,遂全力投入造船、练勇、筹饷之中。先说造船,曾国藩于此可说是全无经验,太平军再犯湖北,湖南告警之际,他甚至打算以木排御敌。“现拟刻日造排,与之水战,或可得力。其制排之式,以轻为妙。盖船高而排低,枪炮则利于仰攻,不利于俯放。又大船笨重不能行,小船晃动不能战。排虽轻,免于笨,尤免于晃。”67显然,曾国藩所说的木排的优点,完全出自主观臆断,一经试验,发现木排顺流或横渡尚可,逆水行排则极为迟笨,且“排身短小,不利江湖”。68以之御敌,不啻儿戏,于是改弦更张,一心造船。可无论造船,练勇,非钱不办,所以第一位的,又是筹饷。于是在衡州开设捐局,他“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劝,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捐项寥寥,每日仅进钱一二百千”。69他又是个量入为出的人,虽想兑现承诺,练勇六千,但“捐项无几,不敢多练”。70这种状况,据说直到郭嵩焘回湘后,方大为改观。
  曾文正公始出,提用经费,支绌百端,因议劝捐,曾文正公意难之。(郭)乃以商之益阳周寿山,宁乡廖子城,皆允诺自请一行。甫及一月,捐得十余万金,文正公大喜。黄南坡任铸炮,私设厘局常德,嵩焘以为此筹饷之一大端,言之骆文忠公(即骆秉章,文忠是其谥号),开办通省厘捐。自长江梗塞,淮盐不至,因请借行粤盐,为粤督所持。又请淮盐假道浙江、江西,为浙抚所持。会嵩焘赴援江西,途遇贩盐者,经历贼卡,节节收税。出示所存税单曰:此即厘捐章程也。急寓书湖南开办盐厘,乃稍添设各卡局。曾文正公办理军务,终赖此三项以济军食。而湖南亦恃此以为富强之基,支柱东南数省。71
  郭嵩焘提到的厘捐、盐厘,实即厘金,厘金的征收关系战局甚大,故其来龙去脉,有必要略作交待。所谓厘金,就是在水陆交通要道与贸易集市设卡征收的一种商业税。以银两为单位,其百分之一为厘,这种商税税额一般在百分之一左右,故被称之为厘金。咸丰初年,战乱频仍,朝廷的军费用度极为支绌。而东南财赋之区多沦为战场,村镇残破,百姓流离,正常的生产亦难于维持,故朝廷传统的大宗收入——地丁漕粮大大缩水。中央财政对正规军军费的拨用都难以为继,遑论地方,故地方募勇与武装之经费,全靠自筹。由此,厘金之制,应运而生。
  厘金之要点,是取之于商。战乱于农业是坏事,于商业却很可能是个机会。凡战乱地区,因商路阻塞,均会物资匮乏,物价腾贵;但在商人眼中,却都是利市十倍的市场,尽管风险大,也值得一试。故战乱之区,往往众商辐辏,生意兴隆。对于芸芸众生,再艰难也得吃饭穿衣,尤其是人民居家度日的柴米油盐,更是人人不可或缺;对于商家,百分之一的税额很轻,且尽可以将税金打入成本,不患不得厚利。对于官方,厘金虽低,架不住做生意的人多,集腋成裘可获巨款,可派大用。
  最初的厘金征收,出自咸丰三年四月,地点在江苏扬州仙女镇,首倡者是雷以。雷以(1805~1884),字鹤皋,湖北咸宁人。道光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御史、给事中、内阁侍读学士、奉天府丞诸职。咸丰二年任太常寺卿,“屡上书陈军事”。三年迁左副都御史,会办河防。扬州失陷后,雷自请募勇防太平军,以刑部侍郎衔帮办军务。后累官江苏布政使、陕西按察使、布政使,后回京任光禄寺卿。屯驻扬州仙女镇时,雷“用幕客钱江策,创收厘捐”。“遣官吏分驻水陆要冲,设局卡,行商经过,视货值高下定税额,千取其一,名曰:厘捐,亦并征坐贾,岁得钱数千万缗。……后各省皆仿其例以济军需,为岁入大宗焉。”72
  但据郭嵩焘所言,则厘捐非一时一地一人之发明也。雷以开设厘捐,是在咸丰三年六月,73而郭嵩焘随湘军赴援江西,也在同年六月。据郭说,他是路遇贩盐者,见到太平军征税后发给他们的税单,才受到启发,去信要湖南开办盐厘的。如此,太平军乃先于清军征厘,而湖南之设卡征厘,亦不必为仿照江苏所为也。但太平军无时不在征战之中,没有稳固的后方,其领地亦随战争之胜负而变动不居,故难于长久地推行这一制度,而清方则不然,战区而外,尚有大片领土,故其得力于厘捐,远过于太平军。
  但郭嵩焘的建议似乎并未立见采行。直至次年末,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在江苏帮办军务的胜保奏请朝廷在各省推行厘金后,湖南才在咸丰五年四月办起了全国第一个省级厘金局,以盐法道裕麟总理局务,以郭嵩焘兄弟作为襄办。而曾国藩则于八月奏请在江西试办厘金。74曾国藩在衡州时,并未得厘金之济,其奏折与书信中,也并无厘捐之踪迹可循,筹饷仍是他所面临的一大难题,“劝捐之难,难于登天,费尽心力,迄无一获”。75以至于他不得不截留途经湖南押解北上的广东协饷、湖北船饷,用以购造兵船。而劝捐之寥寥,更使他不得已板下一副面孔,开始向湘中之大户“勒捐”,即强制摊派,大户若抵制,则不惜动用拘押的手段,迫使他们捐助军费。首当其冲的,有安福之蒋家、长沙之常家,安化之陶家。76
  安化陶家,乃湖南当时颇负时望之名臣陶澍之家。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御史、给事中、道员、按察使、布政使与巡抚,官至两江总督,卒于任上,为有清一代名臣。陶家此时主事的是陶澍的独子陶桄,而陶家又结了两家很有名气的亲家。一为曾国藩之京师旧友,现在贵州剿匪的道员胡林翼,胡妻为陶澍之女,因而是陶桄的姐夫;一为曾国藩之新交,意气还算相投的朋友左宗棠,左宗棠曾在陶家坐馆,是陶桄的老师,又将女儿嫁给了陶桄,兼有老丈人的身份。有了这几层关系,一般人是很难拉下脸来的。可曾国藩一根筋,认准了国难当头,大户理当出钱报效国家的死理,硬是盯住了陶家。况且他奉命带水陆大军一万东征,仅口粮非八万不办,也只有硬下心肠,冷脸勒捐这一条路好走了。陶家只捐一万,而且要分次给付,曾国藩坚决不允,非三万不可。陶家哭穷,曾国藩则指出:“陶文毅(即陶澍,文毅为其谥号)之宦橐,岂能掩天下之口?道光十五年,仆留京,见其送别敬近五万金;二十三年仆在陕西,见蔗翁及尧、农等公函托李制军(即李星沅,时李以陕西巡抚兼署陕甘总督,故称其为制军)为文毅催取盐务公项,银数万金,皆已收到。即此二事,仆窃非之,往时在京,唐镜丈(即唐鉴,镜丈为尊称)数数举以相诟。今欲一毛不拔,实非人情之平。仆已冷面相加矣。”77骆秉章不以为然,曾国藩驳道:“陶家之富,何人不知?益阳所置之产,每岁收租三万石,以一年之租助饷,亦不损伤元气。受恩最重之家,尚且悭吝若是,何以劝人?苟非帑项万分竭蹙,侍亦岂肯构此大怨?”78甚至左宗棠求情也不行,“左季高以吾劝陶少云(即陶桄,少云为其字)家捐赀缓颊未允,以至仇隙。”79
  也是在筹饷上,咸丰找到个借口,对曾国藩小示惩戒。先是,已故湖北巡抚杨健之孙杨江,主动捐输军饷两万两银子。为饷粮所困的曾国藩,欲以其为表率,带动全省的捐输。于是亲自上疏,请朝廷予以表彰,将杨健入祀乡贤祠。杨健原是个老官僚,道光年间,因“随声附和,年力就衰,降为三品休致”。也就是说,当年杨健是因不称职而降级与被迫退休的,其官声、治绩均不足以入祀乡贤祠。这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但皇帝正想敲打他,于是以他所荐非人,越权上奏为名,大发淫威,说他“所奏荒谬之至”。
  (曾国藩)实属袒护同乡,以私废公,显背圣旨,可恶已极。各省题请乡贤,例由督抚学政核其事实具题。曾国藩以在籍侍郎,辄敢专擅入奏,并请特旨允准,毋庸交部,是必欲朕俯如所请,迹近要求。……总因见解未充,遇事拘泥,復过于好名所致。甚至饰词以辩,有“名宦以吏治为衡,乡贤以舆论为断”之语,竟似从祀乡贤,不必问其平日居官若何,所奏更不成话。曾国藩著交部议处。80
  部议自然是投皇帝所好,竟提出给以革职的处分。好在咸丰尚未失去理智,知道曾国藩这样的人缺不得,于是将处分改为降二级调用。这样国藩由二品京堂一下子降到了三品。
  此时之曾国藩,刚正不阿,性格之棱角也还没有磨平。本来皇帝交待给他的任务是练勇、造船;提供钱饷主要是巡抚的责任,有多少钱办多少事,钱饷不足致使军期延误,责任在骆秉章,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皇帝也不差饿兵不是?但他不这样想,好友江忠源孤军危城,延颈待援;座师吴文镕坐困武昌,也期待他能施以援手。若不能及时赴援,则安徽、湖北相继陷落,大局颓坏,湖南又岂能自保?勒捐,是得罪人的事;为杨家请功,为的也是公事。省府大员不办,他只好自己出头。是他不通事故人情吗?非也;他的焦急,愤懑与无情,乃是其正直与责任心的表现。
  还有一事,也可见其正直与责任心。罗泽南是曾国藩敬重的朋友,陶寿玉是曾的门生,且跟在他身边办事。骆秉章就曾氏桂东剿匪之保举奏稿中,将二人列入,示好于他;却又另外添加了四五十人之多,显然,这样做为的是堵曾国藩的嘴。但曾却不吃这一套,复信指称骆氏保举不当,“然桂东之役,渠(指罗泽南)实无功,二十四日到桂,次日即接调回防省之札,二十七日即挈师还省,不见一贼,不履一寨,即请以知县尽先选用,不过优乎?若以其人可任,专折保之可也;若以其功宜录,以江西收复安福一案,保之可也。此案无故超擢,不惟非众心所共服,亦非该教谕(即罗泽南)之所愿。”而陶寿玉于桂东剿匪,“亦无功,临发之际,随夏观察(即夏廷樾)以行,临阵不与,审案无功,而以此特拔。初到之员,遽请加同知衔,不过优乎?此外营求而滥保者,侍不复胪举,以结此无谓之怨也。惟诸案皆侍所经手,而于侍单之外,增添至四五十人之多,未免过于歧异耳。”81骆氏看到此信,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本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却不料曾国藩非但不领情,反而揭破其用心,骆之尴尬、不快可想而知。
  现在回过头看其衡阳练兵的成果。经过数月的苦心经营,十二月初,水陆两师的筹建终于初具规模。在向老师报告消息时,他透露此军全用乡勇,不用营兵。“国藩数年以来,痛恨军营习气,武弁自守备以上,无一人不丧尽天良,故决计不用营兵,不用镇将。”82其水师的规模、营制有一个陆续完善的过程。曾国藩曾自叙创建水师过程如下:
  咸丰三年十一月,余初造战船,办水师。楚中不知战船为何物,工匠亦无能为役。因思两湖旧俗,五日龙舟竞渡,最为迅捷。短桡长桨,如鸟之飞。此人力可以为主者,不尽关乎风力水力也。遂决计仿竞渡之舟,以为战船。时守备成名标自长沙来衡州,始告余以广东快蟹船式、舢板船式,同知褚汝航自桂林来衡州,告余以长龙船式。于是纠集衡州、永州工匠,又分厂于湘潭,共造快蟹四十号。长龙四十号,舢板八十号。快蟹配四十五人,摇桨者廿八人,橹八人。长龙配廿四人,摇桨者十六人,橹四人。舢板配十四人,摇桨者十人。每船柁工一人,头工一人,炮手数人。四年五月,每船添立管驾者一人,名曰哨官。五年十月,每船于众桨手中,置火弹手数人。于是规模略备。……
  余既于癸丑(咸丰三年)冬创造战船,设立水师十营。甲寅(咸丰四年)三月廿八日,以五营击湘潭之贼,以五营击靖港之贼,军士溃败。五月以后,在长沙修复船只,重整规模。六月,克复岳州。七月、闰七月扫荡岳鄂之间江面七百余里。搜剿黄盖、斧头等湖。八月,克复武昌、汉阳。于是水师之规制略定,将卒亦略谙水战之法。83
  水师而外,陆勇之最大变化,是他对陆勇的营制与招募遣散方式进行了改革。而之所以锐意改革,是他决心“卧薪尝胆,勤操苦练,养成艰难百战之卒,预为东征不归之计”。84湖南乡勇,最早出自江忠源编练的新宁勇,统称楚勇。楚勇在广西全州蓑衣渡一战成名,此后随江忠源四处征战,俨然劲旅。曾国藩起先也看好楚勇,但不久后发生的事情,使他产生了怀疑。第一件事是,江忠淑带楚勇赴援江西途中,未遇强敌即闻风溃散。
  楚勇尚剽锐,营制疏略,(国藩)乃命千总张登科领湘勇二十人为前哨。戒忠淑、登科曰:“哨探必百里,至瑞州待湘军而行。”忠淑狃于其家军称劲旅,心笑曾公怯,驱而前,中途讹言寇至,哗而溃走,奸民譟惊之,弃军械、饷银、退保义宁。85
  另一件事是,太平军撤围后,江忠源所部楚勇二千余人拥到江西巡抚衙门求赏闹饷,甚至对江兵戈相向。其中千余人,次日哗散还乡。曾起初不信,后亲见数百人逐队而归,“以是寸心日夜焦虑”,原拟练勇六千交江忠源带领东征的想法也发生了动摇。“若如造谤者之言,万有一实,则勇之不可用,与兵相去亦无几耳。”86于是两人书信往来,讨论兵勇之优劣。江忠源认为,“勇之不可用,其故仍不在勇而在带勇之人”。“论目前搏击之用,则兵不如勇;而论异日遣散之难,则勇不如兵。然忠源终不欲以兵易勇者,兵之患在本源,仓促而难拔;勇之患在流弊,先事而可防。且急则治标,今日之实势,宁取其勇悍搏击之用,而后日遣散之难,尚可求其人求其法以治之也。”他认为,只要多物色罗泽南、王錱这样的将领统带乡勇,“则收勇之利皆可弭勇之害,而贼不难平矣”。87
  曾国藩接受了江的意见,且未雨绸缪,从训练、择将、招募、遣散与营规营制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改革,订立了一系列规章制度,以求打造一支全然不同于八旗与绿营的、有纪律和战斗力的军队。下面简略介绍一下他的做法。
  首先是训练。清军战斗力之窳弱,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缺少训练,而缺乏训练的军队无异于乌合之众。训练分两个方面,一是练,指军事;一是训,指纪律。“练则武艺稍熟,不使见贼奔溃;训则去讹诈之风,惩骚扰之习,不可不痛加整治。本部堂现在募勇,自辰(上午七~九时)至申(下午三~五时),无刻不练。亲与训诫,有扰民者,立即正法,或可稍解积习之万一。”88
  在募勇上,曾国藩坚持宁缺毋滥,尤其注重新勇的素质。他认为“良民有职业者,皆不肯应募。其应募者,皆游手浮滑之徒,无事则坐领工食,有事则闻风溃散;一有征战,见贼则退,扰民则勇往”。故首要的,就是把住招募这一关。他所制定的营规,最前面的两条,一是入募的兵勇,必须造册具保,籍贯里居、父母兄弟妻子姓名必须登录,做到有案可查;好处是,一可戒绝游民混入,二可详细掌握士卒的情况,聚则易于管束,散则便于遣归,遇有开小差逃亡者,也便于按册查捕。一是入募者以“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夫气者为上。其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89这样做是取法于戚继光,“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游滑之人,……第一可用,只是乡野老实之人。”90曾国藩之所以看重农夫,亦出于这样一种观念:“山僻之民多悍,水乡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习,乡村多朴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尝好用山乡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91有了好素质的兵勇,还要约束以好的营规,共计七则:
  禁止洋烟:营中有吸食洋烟者,尽行责革(处罚后开除)。营外有烟馆卖烟者,尽行驱除。
  禁止赌博:凡打牌、押宝等事,既耗钱财,又耗精神,一概禁革。
  禁止喧哗:平日不许喧哗,临阵不许高声。夜间有梦魇、乱喊乱叫者,本棚之人推醒,各棚不许接声。
  禁止奸淫:和奸者责革,强奸者斩决。
  禁止谣言:造言谤上、离散军心者严究。变乱是非,讲长说短,使同伴不睦者严究。张皇贼势,妖言邪说、摇惑人心者斩。
  禁止结盟拜会:兵勇结盟拜会、鼓众挟制者严究。结拜哥老会、传习邪教者斩。
  禁止异服:不许穿用红衣、绿衣、红带、绿带,不许织红辫线,不许扎红绿包巾、印花包巾,不许穿花鞋。92
  曾国藩所定营规,寥寥数条,甚为简约,目的是造成一种不尚虚文的风气。“勇丁帕首短衣,朴诚耐苦,但讲实际,不事虚文。营规只有数条,此外别无文告,管辖只论差事,不甚计较官阶。而挖壕筑垒,刻日而告成,运米搬柴,崇朝而集事。兵则编籍入伍,伺应差使,讲求仪节,即有一种在官人役气象。及其出征,则行路须用官车,扎营须用民夫,油滑偷惰,积习使然。”93
  此外,他还专门制定了“禁扰民之规”,为使人人牢记,曾国藩后来还亲自编写了《爱民歌》,以歌谣的方式要兵勇们背诵牢记,可称是中国军事史上最早的爱民教育素材,也是曾国藩的一大发明。后来之治军者,均不能出其范围。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
  百姓被贼吃了苦,全靠官兵来作主。第一扎营不要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房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间去打馆。筑墙莫拦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
  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占店铺,莫向乡间借村庄。人有小事莫喧哗,人不躲路莫挤他。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一人被掳挑担去,一家号哭不安居。娘哭子来眼也肿,妻哭夫来泪也枯。
  从中地保又讹钱,分派各团并各都。有夫派夫无派钱,牵了骡马又牵猪。
  鸡飞狗走都吓倒,塘里吓死几条鱼。第三号令要严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邀些地痞做伙计,买些烧酒同喝醉。逢着百姓就要打,遇着店家就发气。
  可怜百姓打出血,吃了大亏不敢说。生怕老将不自在,还要出钱去赔罪。
  要得百姓稍安静,先要兵勇听号令。陆军不许乱出营,水军不许岸上行。
  在家皆是做良民,出来当兵也是人。官兵贼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贼是禽。
  官兵不抢贼匪抢,官兵不淫贼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抢,便同贼匪一条心。
  官兵与贼不分明,到处传出丑声名。百姓听得就心酸,上司听得皱眉尖。
  上司不肯发粮饷,百姓不肯卖米盐。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我的军士跟我早,多年在外名声好。如今百姓更穷困,愿我军士听教训。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人又和。94
  《爱民歌》而外,曾国藩还撰有此类歌谣多种,多是用以训育乡勇的,范围十分广泛。如《保平安歌》、《水师得胜歌》、《陆军得胜歌》、《解散歌》,等等。其时参军农民多不识字,以这种歌谣形式传授军规与作战要领,便于他们记诵、遵守。他制定的营规,除约束乡勇,防止扰民之外,还有一层爱护陶铸的含意:“吾辈待兵勇如父兄带子弟一般。无银钱无保举尚是小事,切不可使他因扰民而坏品行,因嫖赌洋烟而坏身体。个个学好人成材,则兵勇感恩,兵勇之父母妻子亦感恩矣。”95
  为了克服绿营兵“兵与兵不相得,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的弊端,湘勇的招募,均由统领亲自坐镇,而不假手于他人。曾国藩将之归结为湘军建军之“良法美意”之一。“勇营之制,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弁由营官挑选,什长由哨弁挑选,勇丁由什长挑选。譬之木焉,统领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生叶,皆一气所贯通。是以口粮虽出自公款,而勇丁感营官挑选之恩,皆若受其私惠,平日既有恩谊相孚,临阵自能患难相顾。”96如此,则由统领至兵勇皆由自选,层层递进,每一兵勇与其直接长官,每一级主官与其直接上级,均同乡同里,不仅熟识,而且忠诚,故能收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之效。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这种由私人关系为纽带的军队,只效忠于原招募者,故外来将领难于统带,即使一时统带得了,也难以保证其始终服从与忠诚。这样,湘军中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一旦某军统帅病故或战死,除非本部有受拥戴的继任将领,否则必全军遣散回乡,另行招募成军。如新田县令施济之子施恩实,募新田勇五百随曾国藩东征,恩实病归,曾氏檄唐训方代恩实为将。唐训方是常宁人,不为新田勇所认同。“公(即唐训方)曰:将与兵不习,非计也。乃资遣新田勇,而募常宁勇训练之,命曰训字营。隶罗公(泽南)部下。”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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