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
一个天分并非出众的农家子弟,二十七岁考中进士,点了翰林,从此循规蹈矩地生活,按部就班地升迁,以一凡庸官僚的身份随波逐流了大半生,孰料在四十二岁那年,与国家一同遭遇了历史巨变。危难当头,他于艰难竭蹶中奋起,终于使生命焕发出异彩,将自己的印记深深烙在了中国近代史上。曾国藩,一个晚清之际挽狂澜于既倒的名臣,抛开其身后百余年不绝的赞美与詈骂,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年代,作为肩负国家存亡、文化延续的栋梁,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的思想、事业与为人,给后人以何种教益?一个故去百余年的人,何以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这部评传,既是对上述问题的解答,也是以真实可信的史料勾勒历史人物,复苏国民记忆的一个尝试。它所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更为接近历史本来面目的曾国藩。
刘忆江,男,辽宁宽甸县人,现居北京,自由撰稿人。近年从事近代史人物传记及历史小说的写作。著有《袁世凯评传》、《曾国藩评传》及长篇历史小说《汉宫春梦》。
上
序
一、白杨坪曾家
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湖南湘乡白杨坪的一户曾姓人家,生下了长房长孙。谁也不曾想到,这孩子成年之后,能考中进士,而曾家也将随着他的脚步,从世代耕种的农户,一跃而成为名门世家。
二、京师居,大不易
京宦十二年,进学修业大有所成,官居二品的侍郎曾国藩,还乡之际,一身旧债,两袖清风而已,曾国藩可称清官矣。
三、曾剃头
治乱世的前提是除暴安良,这是曾国藩一贯的理念。所谓积玩之后,振之以猛;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曾国藩的严酷,为他博得了“曾剃头”的绰号,但也稳住了湖南的局面。
四、衡阳建军
对于帮办仅可用于自卫的团练,曾国藩并不积极,他招募土生土长的农民,将他们编伍,交与其本乡本土的书生带领,通过严格的军制与训练,终于编练出一支富于朝气的新军——湘军。
五、靖港之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曾国藩的东征檄文,表明他已超越了一家一姓皇朝兴衰嬗递的局限,将与太平天国的这场战争视为护卫传统、保卫中华文化之战。
六、东征:在战争中学会战争
湘军东征连战连捷,如风卷残云般在十个月内席卷两湖,成为太平军闻之色变的劲敌。其战斗力不仅得益于曾国藩为湘军制定的营制与军事准则,更有赖于战争实践的磨练与成就,这支由农民与书生结合而成的军队,是在战争中学会战争的。
七、赣江之厄
湘军挟全胜之势,急于求成,大意轻敌,冒进浪战,致使陆师顿兵坚城,水师被截分为二,主客易势。此后两年,湘军于江西陷入被动苦战。饱经忧患的结果是,曾国藩在军事上更为成熟,也更为谨慎了。
八、大转机
天京事变是太平天国史上根本的转折点,诸王头上的神圣光环至此消散,天国中人人同为兄弟姊妹的神话亦在空前血腥的屠杀中破灭。此后的天国,躯壳虽在,但已没有了奋斗目标,在精神上已然死亡。
九、转战安徽
三河之败,使东征战局再生变数,曾、胡携手苦战,于太湖之役遏阻住了太平军的势头,又以天堂奇兵挫败了太平军解围安庆的战略。而杭州的失陷,江南大营的崩溃,使得东南战局的千钧重担,终于压到了曾国藩的肩上。
十、宿松群英
曾胡左李并称中兴四大名臣,而他们四人聚会一堂,在宿松共谋东征大计,乃机缘凑成,仅此一次。宿松之会,坚定了湘军领袖们的意志,统一了认识,对即将到来的困难局面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从而决定了日后军事的走向。
下
十一、祁门之困
湘军兵困祁门,从曾国藩的日记中,我们看到这位外表镇静,指挥若定的大帅,无日不在忧危之中,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感受,实非局外人所能揣度。缺乏心理层面的认知,后人对历史伟人的了解,只能是表面的与肤浅的。
十二、咸丰之死
一场本可以不打,也不应该打的战争,导致了空前的丧权辱国与咸丰皇帝的死亡,由此引发了政局的突变,自强运动乘时崛起,对中国社会之转型,起了潜移默化的推动作用。改良主义犹如一阵微风,起于青萍之末,正在波澜不惊地潜入中国人的生活。
十三、走向覆亡的天国
后期太平军军纪荡然,所到之处,竭泽而渔,掳掠裹胁,大失民心。高层将领迅速腐化,天京解围失败后,太平军军无斗志,开始成建制地向湘军投降。不过十年,太平天国无论从精神上还是制度上,都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无可救药地走上了覆亡之路。
十四、儒帅风采
战争的胜负,除去民心向背的因素外,双方将帅的军政素质,湘军亦远过于太平军,而将帅的素质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军队的素质,这其中大帅曾国藩的表率作用,至关重要。他言传身教,躬亲垂范,以“引出一班正人,倡成一时风气”为己任,实践着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理念。
十五、天下无湘不成军
湘军将帅之廉勇,军纪之严格,是其勇猛善战的重要原因,亦使湘军威震天下。由此,战乱各省纷纷赴湖南募勇招兵,蔚然成风,故有“天下无湘不成军”之说。
十六、朋僚幕友之间
曾国藩重情谊,但也偶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知人善任,以陶铸人才,转移风气为己任,其幕府犹如一高等学塾,学术气氛浓厚,颇能收教学相长之效。
十七、大功克成之际(上)
坐困愁城的洪秀全绝望而死后,天京陷落,门徒们各作鸟兽散,而在其愚民洗脑政策下成长起来的幼天王,被俘后大骂“长毛贼”,向敌人摇尾乞怜的行径,为太平天国的灭亡,添写了一个黑色幽默的结尾。
十八、大功克成之际(下)
太平天国引发的战乱,是举世罕见的一场浩劫。面对疮痍满目,百废待兴的局面,曾国藩奏请裁撤湘军,减免地方赋税,努力为百姓的休养生息营造宽松的政策环境,而他激流勇退,优游林下的愿望,却因中原军事态势的逆转而化作了泡影。
十九、北上剿捻
捻子兴衰起伏的历史与曾国藩治捻之策。曾国藩虽半途而退,未能蒇其全功,但捻子最终还是亡于他“以有定之兵,治无定之贼”的战略。
二十、教案与洋务
在直隶总督任内,曾国藩遭遇了天津教案。他实事求是,确定了委曲求全,绝不与洋人开衅的办案方针。在当时情绪化的社会中,他承受着极大的误解与压力,但秉持理性与谈判解决的立场不变。曾国藩是自强运动的支持者与带头人,但他对洋务的认识,只局限于器物方面,为的是师夷长技,仍不脱一个农业社会中士大夫的眼界。
二十一、风中残烛
曾国藩晚年老病缠身,犹如风中的残烛,随时有可能熄灭。而其道德文章,已臻于大儒之境界。百年以下,曾国藩肉身虽朽,冢墓丘墟,而其功在中华,遗爱在民,为后人誉为“三不朽”之完人,其嘉言懿行已内化于我民族精神之中,成为中华文化复兴中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
附录:曾国藩家族世系简表
跋
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读书界出现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曾国藩热”,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初,坊间有关他的各类书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造反有理的革命年代,曾国藩被视为反动派,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刽子手,不可能出版他的传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泛政治化的流风遗韵尚在,斯时出版的曾氏传记,仍以阶级斗争史观裁判历史人物,其内容与结论可想而知。之后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中华,书商们借曾氏大名炒作文化快餐,肆意涂抹,塞进了不少望风捕影的私货,就更是等而下之的垃圾了。曾国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在近代史上起了怎样的作用,怎样看待他同太平天国的那场殊死战争,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何在?十几年来,没有一部详实、真切的曾氏传记来告诉我们这一切。所以编辑约稿时,笔者略费踌躇,便选定为曾国藩写一部评传。
笔者撰述此书的宗旨,第一是真实,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用第一手史料说话,用同时代的、可信的公私文献说话。当然,史料中包含的信息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残缺不全的。所以,历史人物无法完全复原,能够近似地复现历史人物的本来面貌就很不错了。为此,书稿不吝大量引证史料,虽不敢说无一字无来历,但力求言出有据,是做到了的。
古代撰史者,提倡德学才识四者的统一,其中史德,也就是著述人的居心,尤为重要。作者对自己所表述的历史人物应该抱有“同情”,心存恕道,时不时地做一下换位思考,想一想自己若处在传主当时的情势下,会当如何?如此,才能真正进入你写的那个人的生活、思想乃至于情感,甚至感受到一种心灵的相通。抱着这种心态读古人之书,就仿佛同一位位严肃而睿智的先贤对话,进而对你所写的时代、社会与人物获得更为贴切的认识。
真实而外,再就是评论了。古代私家撰史,都可以说是评传,譬如《史记》每篇传记之后的“太史公曰”,《汉书》每篇之后的“赞曰”,都是评传之一种。后来官修史书,也难脱其窠臼,一部二十五史,直至清史稿,都带有评传性质。而且史家都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之人,行文走笔之际,感情不可能不灌注于笔端,读太史公、班孟坚的书,沉郁而又饱含激情的文字下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动并激励着一代代读者,古人甚至有以《汉书》佐酒者,历史由是展示着自己的价值与文化传承功能。如此,历史并非客观、真实二词所能包揽,历史的撰述,亦应饱蘸激情的笔墨,给读者以感动。当然,激情中仍应保持足够的理性判断,不溢美,不隐恶,不以成败论英雄,太史公树立的这个传统,应为良史之标准,史家之圭臬。
写曾国藩些什么,当然是这个人。就时代情势而论,曾国藩的处境类同于孔夫子,孔夫子生当“礼崩乐坏”的衰世,他四处奔走,呼吁君主们克己复礼,维护礼制与传统价值。他知其不可而为之,四处碰壁,皇皇如丧家之犬,其志可钦,其情可悯,其不遇可悲。他只能通过课读,向弟子们传授他的理念,虽赍志以终,但数百年后,其学说被定于一尊,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影响,至深且巨,可谓大成功者。曾国藩亦遭逢大乱,以一介书生出任艰巨,艰难竭蹶,力撑危局,最终敉平大乱,再造中兴。在事功上,他比孔夫子幸运,在文化理念上,他也无愧于孔夫子的传人,是位真正的儒者。生当衰世,他以陶铸人才、转移风气为己任,坚执理念,躬亲实践,最终实现自我,成就为一代伟人。历史上很多思想家、政治家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杰,他们厕身官场,虽也不能不过科举这道门槛,可他们的学问、思想、理念,皆得自对儒家经典的刻苦研读,故其为官,皆抱有社稷苍生的大关怀。他们一代代传承给后人的,是文天祥诗中所阐扬的那种沛乎于天地苍冥之间的浩然正气,生生不息,涵养着中华文化存亡续绝之生机。笔者在阅读与撰述曾国藩的过程中,每每能感受到这股正气的激荡,心胸如洗之际,俗念褪色,境界提升。
儒家学说能为历代精英所崇奉,主导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长达两千年之久,必有其过人之处,其中必有超越时代、种族、文化的普适性价值。余英时先生称之为道1,李幼蒸先生则定义其为“仁学”2。近些年来,学界关于自由主义、宪政主义的讨论很热,纷纷为中国的社会转型谋出路。最近刘军宁等又提出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文艺复兴,它不是要复古,而是要在古典文化中寻找普世价值,同时让普世文化在本土传统中扎下根来3。笔者在叙述曾国藩的思想时,也曾涉及到普世价值的问题,如恕道,故亦愿就此发表一点看法。
人类对待世界的基本态度是保守主义的,如赛西尔所言,人之心灵具有天然的守旧倾向,依赖经验,厌恶变化,这源于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怀疑,因为未知事物意味着不确定性,从而具有风险。故所有改良社会的理想都是打着复古的旗号进行的。譬如孔夫子动辄颂扬三代,亟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而其《论语》中的思想则全然不同于三代。又如宪政主义者所津津乐道的大宪章,“不过是系统地表述和肯定了这个王国的古代法律和习惯罢了”4,但却由此开启了后世宪政的先河。所以,先不忙高扬什么自由主义,而要为保守主义正名,保守主义珍视传统与经过验证的基本价值,崇尚有道德的生活,主张渐进改良,是有效防止激进主义把社会引向灾难的制动器。也先别奢谈什么文艺复兴,出什么大师,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是因为他站到了前贤的肩膀上,才看得更远。胡适是中国自由主义当之无愧的先驱,可也是他最先提出整理国故,为什么?若漠视国故,直接借助西方的思想资源解决中国的问题,五四以来的历史已然证明,非邯郸学步,即淮橘成枳。文化废墟上复兴不了文艺,也出不了大师,因为缺失自身的思想资源。帝王们为了统治而利用儒学,但彼儒学非此儒学,与学者无关。所以要紧的不是纠缠于意识形态,而是读通我们自己古典大师们的原著,把为非普世价值颠倒了的是非恢复过来,如孔孟,如二程,如朱子,如理学。儒学能造就出一大批曾国藩式的志士仁人,表明了古典文化强大的生命力与自我修复功能。研究,读通原著,揭示出其中的普适性价值,立足本土,方可为多元文化的融会贯通打好基础。既是普适的,就是普世的,也就是相通的,无所谓移植,无所谓扎根。
这部评传,就是读原著,读第一手史料的成果,它所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更为接近历史本来面目的曾国藩。“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还有更多的历史人物有待研究,有待于公正的对待,泛政治化的阴霾散去,历史恢复其本来面目,人们才会有健全的心智与正常的思维,坦然面对世界,面对过去与未来。
是为序。
刘忆江
丁亥正月于北京
注释
1参见余英时:《我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追索——荣获克鲁格奖所致答谢辞》。
2参见李幼蒸:《论语——我的第一书》。
3参见刘军宁:《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南方周末》2006年12月7日。
4休·赛西尔:《保守主义》第二章,商务版,第13页。
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湖南湘乡白杨坪的一户曾姓人家,生下了长房长孙。谁也不曾想到,这孩子成年之后,能考中进士,而曾家也将随着他的脚步,从世代耕种的农户,一跃而成为名门世家。
湖南湘乡县,清代隶于长沙府。湘乡县城西南一百多里之外,有处被称作荷塘都大界里1的地方(即今双峰县荷叶镇)。荷塘地接南岳衡山的北麓,绵延起伏的低山丘陵中,环抱着众多平坝,当地称之为坪。其中有一处叫作白杨坪的村中,住着一户曾姓人家。
曾家祖籍江西,元末迁徙至湖南衡阳,清初,又迁至湘乡。数百年来曾家一直务农为生,从无以读书、功名而发达者。康乾之际,曾家有名曾应贞者,字元吉,治产有方,“少贫,手致数千金产,室庐数处”。2曾家由此富裕,故后人都尊称他为元吉公。元吉公晚年,将家产分与诸子,其次子名曾辅臣,三传到了孙子曾麟书这一辈,曾家总算有了个读书人。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22岁的童生3曾麟书的长子出生,这孩子自幼沉静,极少啼哭,曾家为他起名子城,小名宽一。他就是日后光耀门楣,名重中华的曾国藩。
曾家此时还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国藩6岁时,曾祖父竟希公去世。传统上,农村的大家庭一俟老人去世,儿子们多会自立门户,曾家也不例外。自给自足的农户,一旦分家析产,再殷实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曾家的良田都被长房分去了,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只分到了白杨坪的老宅与百余亩薄田,随着家口的增多,曾家这一支,又徘徊在贫穷的边缘了。4
曾玉屏,字星冈,后人都尊称他为星冈公。星冈公是个极有个性之人,“声如洪钟,见者惮摄;而温良博爱,物无不尽之情”,“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邻里纷争,往往居间排解;村里桥梁道路废坏者,随时修葺;遇鳏寡孤独衰病无告者,则量力帮助。5星冈公热心于乡党邻里之事,在家中却是个严厉专断的家长:“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于佳时节令,尤为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6
中国史学,讲究知人论世,唯此,可以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故读史者,对古人家庭、亲友与成长之环境,须加以留意。曾国藩自幼及长,在星冈公身边生活了二十七年,祖父的为人行事,对其人格个性的形成,影响至大。所以对这个人,这里要多落些笔墨。
星冈公于乡党急公好义,于家人不苟言笑,颇有几分儒者气象。可年轻时的他,却一度是个浪荡子呢。曾国藩为乃祖父作的墓表中,曾记录了星冈公自道其幡然改过之事:
吾少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步)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畦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7
人谚:浪子回头金不换,星冈公由游惰一变而为勤劳。在曾国藩笔下,于辛勤劳作之中,他还颇能领悟农家之乐。星冈公又有一乡人少有的特质,喜欢接近读书人,这恐怕也是他宁可供儿孙读书科考,也不要他们在家务农的原因。
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尘音,常愿通才宿儒,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8
星冈公的治家之道,后来被国藩归纳为“八字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9曾国藩于此十分自豪,在其家书中,屡屡以八字诀为圭臬,告诫子弟们要谨守家规。“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实行之。”10
传统社会中,家风构成个人成长的小环境,其影响往往会贯彻终生。如曾氏后裔曾约农所言:“欲领会文正公一生修齐治平之绩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传孝友礼让之风,方知其由来有自。”11这种影响的痕迹,散见于曾国藩遗留下来的大量家信中,可说比比皆是。这里摘录若干,以略窥曾氏家风之一斑。
譬如说勤。“吾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12曾国藩做了翰林后,星冈公已年逾花甲,“犹亲自种菜收粪”。13有一则轶事,记曾国藩如何养成早起习惯:
文正生平,不肯迟起,盖自幼而已然。方十余岁时,读书乡间,严立课程,限定黎明而起。然往往瞌睡未足,不知红日已三竿矣。公苦自克制,然终无法与睡魔为敌。于是乃思得一策,以与之抵抗。于床前置一铜盆,又以线系秤锤,悬于铜盆之上,更点香一支,系于线上,与线交叉作十字形。其香点至交叉处,则线断锤落,铜盆铿然作声,公乃一惊而醒。每晨如是,行之一月,已成习惯,无声自惊,不惊自醒。自此早起之习,至老不改。后辄与人言及,犹津津自道其往事云。按公在当时,中国尚无钟表,故公用此法以警觉也。14
又譬如说俭。“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余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15
又如淡泊自守。“记得已亥(道光十九年)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曾国藩小名)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16竹亭公谨守父训,从不将家中的困难告诉国藩,“公官京师十余年,未尝知有家累也。”17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四日家信中,竹亭公告诉他,过年的家用有余,上年债务的利息也已还清。其实,曾家这些年的的欠债,已积有千两之多。之所以瞒着他,为的是让他能安心读书做事。18曾氏晚年曾道及此事对他影响之深:“常忆辛丑年假归,闻祖考(即星冈公)语先考曰:某人(即曾国藩)为官,我家中宜照旧过日,勿问伊取助也。吾闻训感动,誓守清素,以迄于今,皆服此一言也。”19
再如谦谨。“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训)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20
再如倔强。“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21“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22
再如厚重。“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23
甚至于星冈公手种的蔬菜,国藩都觉得更有味道。“星冈公好于日入时手摘鲜蔬,以供夜餐。吾当时侍食,实觉津津有味,今则加以肉汤,而味尚不逮于昔时。”24
祖父星冈公而外,曾家予国藩影响最大的就是父亲曾麟书了。星冈公有三子,麟书是长子,次子名曾上台,20多岁时早夭,幼子名曾骥云。麟书字竹亭,后人尊称其为竹亭公。曾氏由衡阳至湘乡,五六百年间,从无出过一个秀才,星冈公深以为耻,故对这个儿子寄予了莫大希望。可天公不作美,麟书积苦力学,却屡试不第,大半辈子精力都花在了应试上。星冈公失望之余,把一肚子怒气都发泄在了儿子身上,“往往稠人广众,壮声喝斥,或有不快于他人,亦痛绳其子。竟日嗃嗃诘数衍尤,封翁屏气负墙,踧踖25徐进,愉色如初。”26久困于屋场的麟书,却偏有一股韧劲,屡试屡挫,屡挫屡试,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父亲)平生困苦于学,课徒授业者盖二十有余年。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其视他学僮亦然,其后教诸少子亦然。尝曰:“吾固钝拙,训告若辈,钝者不以为烦苦也。”府君既累困于学政之试,厥后挈国藩以就试,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又久不遇。至道光十二年,始得补县学生员。府君于是年四十有三,应小试者十七役矣。27
清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三个等级:童试,乡试,会试。童试三年两试,考中者为生员(即秀才),考中秀才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三年一试,又称大比,由于在秋季举行,亦称秋闱。乡试考中者称举人,考中举人者就有了做官或进一步参加会试的资格。会试也是三年一试,于乡试的次年春季在京师举行,故称春闱。会试考中者就是进士,再经朝考后,成绩优秀者位列三甲,进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三年,称为庶吉士,散馆后留院者便成为翰林学士,朝考及散馆落选者则授予京城或地方的官职、教职。乡、会试又有恩科,是逢朝廷庆典,由皇帝特旨举办。又有副榜与贡生的名目,副榜是乡试成绩优秀,却因名额限制而未能录取的秀才,贡生则是品学兼优,由地方保送到京师深造的秀才。二者均可入国子监肄业,并有参加乡会试之资格。
童试又称小考或小试,虽是最初级的考试,却是科举进身之阶,绝不容易。要想从童生进为秀才,要经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县试由知县主持,每日一场,要连试五场,内容是八股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等。县试通过者方可参加府试,府试由县上一级的知府主持,内容与县试略同。府试录取者还要参加由各省学政主持的院试,学政由皇帝钦派,一任三年,负责为朝廷甄拔人才,主持各省的科考事宜。院试是童试中最为关键的考试,这次考试通过后,童生们不仅能获取秀才的功名,还可以进入府县学官,享受公家的钱粮补贴(廪饩),安心读书,奠定仕途的基础。
童生在通过童试,获取秀才功名前,什么也不是,顶多算个读书人,在村塾或家塾中教教书,混口饭吃。有不少人终生应试不辍,须发皆白,儿孙满堂,却仍不过是个老童生,可笑可悯。所以当时有人做了副嘲弄他们的对子:“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
麟书从十几岁考到四十多岁,膝下儿女成群,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童生。曾国藩长成后,亦随父赴考,“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白杨坪通往县城一百二三十里的路上,时常可见这一老一少踽踽而行的身影。功夫不负苦心人,道光十二年,在历经十六次失败之后,竹亭公终于以府试案首28的成绩进入了湘乡县学,获得了生员的资格。这一年,竹亭公已年逾不惑,而长子曾国藩,也已经是一个22岁的青年了。
曾国藩的运气要好得多,他先后参加了七次小试,于父亲进学的次年(道光十三年)童试过关,成为父亲的县学同学,并于当年娶妻成了家。或许是欧阳夫人带来了帮夫运,转过年来,曾国藩首赴乡试,竟一举中式为第三十六名举人,并于道光十四年十一月入都,准备第二年的会试。曾家几百年来才出了这么个举人,可称是破天荒,星冈公与竹亭公自然大喜过望,多年来的渴望,看来就要在曾国藩身上实现了。道光十五年的会试,曾国藩不售,由于次年(丙申)还要举办恩科,为免于往来奔波,曾国藩遂留住京师的长沙会馆读书一年。长安居,大不易,供儿子在京城读书,一年没有百十两银子应付不下来。以曾家当时并不富裕的家境,实在是很重的负担,可星冈公与竹亭公硬是扛了下来。
丙申(道光十六年)的恩科,曾国藩再次名落孙山。可这一年他没有白过,京师人文荟萃,使他眼界大开,在学问上也开始脱出八股制艺的窠臼。“研穷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辞自此始。”29会试报罢,他由运河南下,途中去拜访了时任雎宁知县的同乡易作梅,30“公久寓京师,窘甚,从易公贷百金”。31之后经清江、扬州,自江宁(今南京)溯江而上,回转湖南。在金陵时,他在书肆见到一部《廿三史》,爱不释手,冲动之下,遂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豪阔之事,把借来的钱全用在了购书上,钱不足则以衣裘抵价。
两考不中,又借了那么一大笔钱买书,回到家中,曾国藩见到父亲与祖父,心里一定杌陧不安。不想“竹亭公问所自来,且喜且诫之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为汝弥缝,但能悉心读之,斯不负耳。’公闻而悚息。由是侵晨起读,中夜而休,泛览百家,足不出户几一年。”32正是由于京师与居家的两年苦读,“泛览百家”,拓展了曾国藩的眼界与见识,他的学识方能超越八股,进入到更高的境界,为下一年的会试打下坚实的基础。
曾国藩以一个初入社会的农家子,居然肯,也居然敢借百金购一套《廿三史》,绝对是个异数。而乃父肯代还其书债,足见竹亭公虽然只是个村塾先生,却绝非三家村的腐儒。在曾国藩记忆中,父亲教书育人,“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33譬如,星冈公发怒时,“举家耸惧,府君(即曾麟书,府君为子女对父亲的尊称)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踧踖徐进,愉色如初”。34道光二十六年八月,星冈公中风偏瘫,不良于行,非但生活不能自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有所需求,只能以目光表情示之。大小便频数,一夜六七起乃至十余起,全靠儿孙们侍奉,其中竹亭公出力最多。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竹亭公侍奉汤药起居始终如一。星冈公一病三载,“府君未尝得一(日)安枕,愈久而弥敬。是时,府君年六十矣。”35
星冈公病倒后,曾麟书方得以主持家政,此后人们看到的,再不是那个在严父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儿子,而是个知书明理,外圆内方,不怒而威的家长。笔者观其家书,文字洗练,见识通达,内蕴方正之气。每每于儿子事业不顺,颓然彷徨之际,予以教诫鼓励,实在是曾国藩精神上的靠山与支柱。这里略举几例,以见一斑。
曾国藩久宦京师,公事缠身,债台高筑,每每废然思返,流露出告假归家奉养老亲之意。竹亭公则每每嘱其以国事为重,不必挂念家事。“父亲每次家书,皆教我尽忠图报,不必系念家事。余敬体吾父之教训,是以公尔忘私,国而忘家,计此后但略寄数百金偿家中旧债,即一心以国事为主,一切升官得差之念,毫不挂于意中。”36
道光二十九年,曾国藩升任礼部右侍郎,竹亭公得讯,于家书中谆谆嘱咐道:“官阶既高,接人宜谦,一切应酬,不可自恃;见各位老师,当安门生之分;待各位同寅,当尽协恭之谊。……若有人干以私情,宜拒绝之。做官宜公而忘私,自尽厥职,毋少懈怠已耳。此嘱!”37
随着曾国藩的仕途腾达,曾家门第亦发生巨变,由耕读为生的农户一变而为当地的士绅望族,求曾家办事的亲友也多了起来。曾国藩极不愿自家人借势武断乡曲,堕入劣绅一流,每每于家书中劝诫家人不可干预地方公事。竹亭公深明此意,五年不进城。道光三十年十月,朱孙诒调任湘乡知县,将征收粮赋之事委托给各乡绅士办理,以杜绝胥吏浮收滥取、侵渔中饱之弊。此举大得人心,竹亭公亦积极参与,但也仅限于公事。为了让曾国藩放心,在家信中,竹亭公一再言明自己出头只为县令是清官,兴利除弊,理应助一臂之力。而“于公事外,私事全不与闻,非公事断不来县”,“公事毕后,余仍杜门不出,课子孙,检点农事,守吾之拙而已。”38
咸丰元年,曾国藩为儿子纪泽择配,聘同乡贺长龄之女为偶。两家即将正式订亲之际,曾国藩忽然致信家中,颇有退约悔婚之意。表面上的理由是,京城人家儿女定亲,最讲究嫡庶之分。欧阳夫人打探到贺家女儿是庶出,意欲别择。可由两家当时的运势来看,则曾国藩或有难于启齿的想法。贺长龄,字耦耕,湖南善化人。嘉庆十三年进士,累官至贵州巡抚,云贵总督,后因处置云南回乱不力,被朝廷斥为庸懦,降职,道光二十七年托病还乡,后又因回乱之事被追论撤职,且于一年前病故。与这样一个家世没落了的人家联姻,仕途光明的曾国藩难免会心存瞻顾。
可竹亭公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儿子言不由衷,所谓儿媳嫌贺家女儿庶出云云,“此尔饰非之词也”。之后便规以大义:“予为之定一淑女,岂可以庶出为嫌乎?昔卫青无外家,其母更不能上比于庶。卫青为名将,良家淑女,岂不肯与为婿乎?”39又举胡林翼娶陶澍庶出之女为例,无非告诫儿子,英雄不论出身,为人行事,不可以势利决定取舍。之后戒其毋听妇人之言,“尔宜以此告知尔妇尔子。夫者,扶人伦也。冢妇宜听尔教训,明大义,勿入纤巧一流。至父为子纲,纪泽尤当细细告知,勿长骄矜之气习。”40再凛然责之以诚信:“我家世泽本好,尔宜谨慎守之。况尔前信内,念及耦耕先生,始与结姻,人人咸知。今又以庶出不对其女,更有何人来对?贺氏固难为情,即尔此心何以对耦耕先生于地下?尔寄信于予,要对此女为媳,予又为之细察,始择期订盟。今忽不对,尔又何以对予于堂上?”41由这件事情,可看出竹亭公待人诚信,不趋慕势利的品格。
咸丰二年底,曾国藩奔母丧归乡,本打算在家守制。当时太平军横扫湘鄂,形势严峻,朝廷下了要他帮办湖南团练的谕旨。敦守理学的他,决意坚辞不就,并已写好了辞谢的奏折与致巡抚的信件,正待发出。适逢好友郭嵩焘连夜赶到,劝他出山应命,曾国藩执意不可。“(嵩焘)乃以力保桑梓之谊言之太翁(即曾麟书),召语文正公(即国藩),以嵩焘之言为正。即时收回所具疏,定计赴省。”42可见,在曾国藩墨绖从戎这件事上,竹亭公的态度起了关键作用。
曾国藩出山后,65岁的竹亭公自撰一联,以明心志: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看似优游豁达,其实儿子带兵出征,竹亭公不能不担着一份心,对曾国藩的行军作战时有建议。这些书信没有流传下来,可从曾国藩的家书中,还是可以略窥端倪。如咸丰四年三月二十五日的家书中,曾国藩对竹亭公提出军营吃饭宜早,扎营宜坚,用兵不可分散,对敌宜讲求阵法,严查形迹可疑之人等数条建议,一一做了回复。43其中起早,深沟坚垒,严查间谍等项,也确实成为日后湘军作战的准则。
咸丰四年三月,曾国藩与太平军初次交手,兵败靖港,愤而投水自尽,被部下救起。竹亭公接到儿子事先寄回的遗嘱,“寓书长沙,饬公有云:吾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意谓:死在哪里都是死得其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闻者肃然起敬。”44竹亭公之胸怀凛然,实大有过人之处。
又如咸丰六年三月,湘军大将罗泽南在武昌伤重阵亡,两湖震动。竹亭公得知曾国藩在江西的孤危处境,迅即派其弟曾国华北上武昌,一为吊唁罗泽南,一为恳求胡林翼速派兵救援江西,给与儿子很大的助力。45
竹亭公所说的“半读半耕”的家风,是传统农业社会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士绅阶层的生活方式:子弟外出做官,父老谨守田园。为官者为国宣劳,年事渐高或仕途失意之际,告老或托病还乡,又送下一代子孙赴考出仕,一代代循环往复,传承了上千年。进,可以干禄;退,可以自养。这种植根于乡土,以耕读持家的方式,其实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念的现实缩影。
祖父、父亲而外,祖母与母亲之勤俭持家,也是曾氏家风构成的要素。祖母王太夫人的为人,国藩称之为“孝恭雍穆”。孝恭者,指王夫人待公婆以孝,处夫君家人以敬,“虔侍夫子,卑诎已甚,时逢愠怒,则悚息减食,甘受折辱以回眷睐”。而雍穆者,指持家大度而和睦,“娣姒(即妯娌)钦其所为,自酒浆缝纫以至礼宾承祭,经纪百端,曲有仪法。……年逾七十,犹检校内政,丝粟不遗。其于子妇孙曾,群从外姻,童幼仆妪,皆思有惠逮之。权量多寡,物薄而意长,阅时而再施。”46母亲江太夫人,主持家政后,一秉王太夫人之风。“事舅姑(即公婆)四十余年,爨47(即生火做饭)必躬,在视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寸布缕,皆一手拮据。或以人众家贫为虑,太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某业工贾。吾劳于内,诸儿劳于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抑或谐语以解劬苦。”48看得出来,老太太是个倔强而乐观的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49曾国藩在要强与谐谑上,禀赋了母亲的气质。而祖母、母亲勤俭持家的作风,后来亦一如既往地在曾国藩家的女眷中传承了下去。
说过家庭环境,再来看自然环境。古人有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说,寓意山川灵秀之所聚,往往会使当地人才辈出。湖南所在的位置,在古楚国之南,因称南楚。“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蔬蠃蛤,食物常足。故呰窳50偷生,而无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无千金之家。”51长沙古称湘州,而“湘州之奥,人丰土闲,人多纯朴,士少宦情”。及至近代,“土风纯古,恬于世利,其俗多慷慨尚节,而耻为不义。学者勤于礼,耕者勤于力,故虽无甚富,亦无甚贫。”52而“元气之融结为山川,山川之秀丽称衡湘,其烝为云霓,其生为杞梓。人居其间得之为俊杰。”53湘乡地处衡山北麓,涟水之滨,群丘环抱中的
坪坝,犹如一颗颗绿色的珍珠,望之令人心旷神怡。灵气所钟,因缘时会,咸同之际,湘军闻名于天下,湘乡英杰辈出,一时宿将,皆以仁勇为士卒所亲附,出
将入相,位列封疆者,指不胜屈。古代有关中出相,山西出将的说法,然而将才如湘乡这般集一时之盛者,罕有其匹。后来曾国藩论及此事,自豪之情亦溢于言表,“盖武功之懋,非他州县可望而及。秦汉称山西出将,考之安定、天水、陇西诸郡,曾不能敌今日之一县,可谓盛哉!”54
曾家所在的荷塘都,现已划归双峰县荷叶镇。双峰县于1952年自湘乡划出,县治亦由湘乡迁至永丰市,所以此双峰已不是彼湘乡,而县中所谓的“曾国藩故居”,即富厚堂的侯府,曾国藩非但一天没有住过,而且一眼没有看到过,实在是名不副实。在这里住过的是欧阳夫人与曾国藩的儿女们,所以称作“曾氏故居”,方名副其实。为求历史真实,不能不于此略加辩正。
曾国藩居住过的“故居”,在家乡只有两处。一处是他的诞生地,也就是白杨坪老宅,后称白玉堂,在今荷叶镇天坪村。据称,白玉堂老宅三进两横,六个天井,计四十八间房。房为砖木结构,青砖黑瓦,双层飞檐,粉壁墨画,颇为壮观,残留至今者约三分之一,家塾“利见斋”保存则较为完整。另一处是下腰里的新宅,后称黄金堂,在白杨坪老屋西面十二里处的良江村。星冈公去世后,曾麟书与其弟曾骥云(字高轩)分居,故建腰里新屋,咸丰元年十一月迁居。55咸丰二年与七年,曾国藩奔父母之丧,就是在这里居丧守制的。比起白杨坪,他在新屋住过的时间很短,但家眷居住的时间很长。据称,黄金堂的建筑结构与白玉堂相仿,也是三进两横的青砖瓦房,可时至今日,已是故园丘墟,只有宅前的半月形池塘依旧。除门前的石基与一壁残墙,整个院落已经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些朝向不一的民房。56
其实,白玉堂与黄金堂初无此名,而是曾家发达后新起的名称,时间当在咸丰二年新旧两宅扩建增葺之后。57曾国藩跻身的翰苑,历来被视为清要之地,所谓玉堂金马,前程远大。曾家以此名居,不无炫耀之意。两堂的名称与建筑规模都是曾家发达后所为,绝非早年小康之家的气象。白杨坪的老屋,与良江村的新宅,原来都是一进两横的农舍,而且很可能如韶山毛氏故居一样,是土坯为墙,茅草苫顶的普通民居。这可由曾国藩的诗句“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58中,略窥一斑。
据当地人介绍,白杨坪老屋当初并无“堂”可言,然而其地势形胜,却颇为可观。“此地三面是高山,出口处有一小块平地,平地中央有一小团山”,老屋就坐落于高嵋山的龙脉上。59中国古代堪舆之学,称山脉为来龙,平地为明堂,老屋坐于龙脉,前有坪坝,四周青山屏蔽,是风水学上所谓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的佳地。曾国藩自出生直到出仕,整个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生长于斯,其身心必深受这种质朴自然环境的陶冶。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
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桃无语自开花。
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60
从青年时代的诗中,可以感受到曾国藩浓浓的乡土之情,即便在身居高位后,他依然不能忘情于故乡。同治四年四月,诏命曾国藩为钦差大臣,赴山东督师剿捻,以李鸿章接任两江总督。留在金陵的欧阳夫人不愿回黄金堂,拟携儿女暂住长沙。曾国藩则执意乡居,为的是保持住俭朴的家风。“仕宦之家,往往贪恋外省,轻弃其乡,目前之快意甚少,将来之受累甚大。吾家宜立矫此弊。”61欧阳夫人不愿回乡,并非贪恋城市繁华,而是认为黄金堂不吉利。儿媳贺氏(即前面提到过的贺长龄之女)在此难产而死,贺夫人之母亦死于此,屋前的池塘,还溺死过人。62为解决这个问题,曾国藩致信长子纪泽,要他回乡一趟,与叔父们商量,择地另建新居。
黄金堂之屋,尔母素不以为安,又有塘中溺人之事,自以另择一处为妥。余意不愿在长沙住,以风俗奢靡,一家不能独俭。……泽儿回湘与两叔父商,在附近二三十里觅一合式之屋,或尚可得。63
又致信国潢、国荃二弟:
令纪泽先回湘乡禀商两弟,觅一妥屋,修葺就绪,再缄告金陵,全眷回籍,庶几有条不紊。请两弟先为筹度一处,以不须新造者为妙。64
曾国藩考虑的几处地点,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几处老屋,其中只有富坨村一处,是曾国荃名下的产业。大哥要觅一处养老之地,国荃自然当仁不让,痛快地将富坨的宅子兑与乃兄,还附赠了百余亩田地。这就是富厚堂侯府的由来。
当年(同治五年)年底,曾国荃补调湖北巡抚,富坨新宅的修建,便由曾国潢一肩承当了。兄长为国之重臣,一日衣锦还乡,曾氏阖族与有荣焉。所以这位老弟办起这件事来劲头十足,务必要体现“侯府”之堂皇与威严,若非曾国藩一再告诫要俭省,还不知会搞成什么局面。
但就是省,也还是花掉了七千串大钱(约合三千五百两银子),其中曾国潢自己还帮补了一千余两。以至曾国藩闻讯后惊呼:“富坨修理旧屋,何以花钱至七千串之多?即特造一屋,亦不应费钱许多。”65又在日记中痛自反省道:“余平生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66
欧阳夫人携带子女,于同治五年十一月搬入富坨新居,当时还没有富厚堂这个名字,而是以曾国藩的家训名之为“八本堂”。67后来曾纪泽以《后汉书》中“富厚如之”,更名为富厚堂。侯府大院坐西朝东,位于低矮而树木繁茂的鳌鱼山凹内,如同坐于圈椅之中。门前挖有一半月形荷塘,四面是开阔的稻田,涓水自堂前缓缓流过,向东汇入湘江。
富厚堂占地约四万平方米,建筑面积九千余平方米,正门上悬“毅勇侯第”朱底金字牌匾,从门厅绕过影壁,是座八百平米的大院,有石砌甬道直通前厅八本堂,中厅设有供奉祖先神位的祭台,后厅是欧阳夫人与纪泽、纪鸿夫妇的居室。此外还有求阙斋(家塾)、思云馆、藏书楼等多处建筑,各以回廊相连。其中藏书楼藏书三十万卷,收藏之富,可与清代四大藏书楼(分别是山东聊城杨氏的海源阁,江苏常熟瞿氏的铁琴铜剑楼,浙江归安陆氏的皕宋楼,杭州丁氏的八千卷楼)相媲美。
遗憾的是,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这个宅院没能等到它一心归老田园的主人,在历经百余年风雨沧桑后,成为后人凭吊曾氏的去处。此为后话,我们还是回到曾家的话题上来。
曾国藩在家读书时,先后交下了两位意气相投的好友,结下了终生的友谊。一为刘蓉,一为郭嵩焘。刘蓉(1815~1873),字孟容,号霞仙,与曾国藩同邑。此人“少负奇气,能文不事科举”。“性沉毅而阔达开朗,倾诚与人,一无隐饰。”68两人相识于道光十三年(癸巳),时刘蓉18岁,曾国藩23岁,都就读于家塾,故为布衣之交。69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湘阴人。道光十五年与刘蓉相识于岳麓书院,一见而成莫逆。曾国藩赴京师会试落第归来,刘蓉与郭嵩焘适在长沙,曾国藩因刘蓉与嵩焘相交,旧雨新知,切磋诗文,情好弥笃。“三人僦居公栈,尽数月之欢。”70
道光十七年末,闭门读书一年的曾国藩,再次公车北上,赴来年春天的会试。可此番北上,曾家已拮据到极点,不得不向族人开口。“公谋入都会试,无以为资,称贷于族戚家,携钱三十二缗以行,抵都中,余三缗耳。时公车苦寒者,无以逾公矣!”71缗者,串铜钱之线绳,一缗即一串,每串一千文,三十二缗仅合约十六两银子。俗话说穷家富路,湘乡到北京,迢迢数千里之遥,要走两个月,靠着这么点钱,一路上之清苦,可想而知。但穷归穷,曾国藩却信心十足。泛览百家使他充实,其学业已大有进境。行前他去刘蓉家道别,表现出极大的自信,“伯涵(曾国藩字伯涵)方锐意功名,意气自豪。”72果然,此番春闱,曾国藩终于中了进士。接下来的复试,名列一等;殿试名次较低,为三甲第四十二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如果仅止于此,曾国藩很可能入不了翰林院,而是被用为县令或小京官。可他的运气出奇地好,传胪后,朝考73一跃而为一等第三名,卷子呈到御前,又被皇帝拔置为第二名。五月初二日引见后留馆为庶吉士,文曲星终于落到了几百年没有过读书人的曾家,玉堂金马之想,即将成为现实了。
跻身翰苑的曾国藩,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我们无从揣测,但踌躇满志,修身励志,做一番事业的念头应该是有的。不然,他不会将名字改为国藩(之前名为子城),国藩者,为国屏藩也。他自订了读书深造的课程,并“编摩记注,分为五门:曰‘茶余偶谈’,曰‘过隙影’,曰‘馈贫粮’,曰‘诗文钞’,曰‘诗文草’。时有论述,不以示人。”74庶吉士每月有四两多银子的廪饩(补贴),可在京师不足于用,于是八月请假出都,十二月抵家,又开始了家居读书的生活。
此番回乡,虽不能说是衣锦荣归,可气象已是大不同于往昔。旧时称中进士为登龙门,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曾国藩荣膺乡里,非但同族亲友踵门称贺,四乡有身份的人家乃至地方官员,都以与这个新科进士、未来的翰林交往为荣。功课之余,曾国藩四出远足,先后赴衡阳、耒阳、永兴、清泉、邵阳等处访亲探友,所到之处,求字,求诗,求文者所在皆有,县府长官则酒宴相接,由此而得的润笔、程仪与馈赠,不仅还清了赴考时欠下的债务,还有富裕,可供再赴京城之用。
但曾家也遇到了不幸之事。道光十九年正月,湘乡流行天花,曾国藩的长子祯第与满妹75种痘染病,不过数日,眼睁睁看着亲人不治身亡,全家人束手无策,曾国藩深受刺激,之后方有四出远足之举,访亲探友是一方面,也有借此排遣心中悲恸郁闷的用意。
光阴荏苒,很快又届临散馆之年。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曾国藩于次子纪泽降生的当日启程赴京。父亲与叔父一直送到长沙,改由水路北上。曾父甚至雇船追送到了长沙以北五十里的紫金湾,可见对儿子期望之殷。泛舟湘江之际,曾国藩南望家山,心中充满志在必得的豪情。可无论竹亭公还是曾国藩,恐怕谁也没有想到,此番京师羁旅,一去就是十二年。
京宦十二年,进学修业大有所成,官居二品的侍郎曾国藩,还乡之际,一身旧债,两袖清风而已,曾国藩可称清官矣。
曾国藩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离家北返,次年正月廿八日抵京,初寓长沙会馆,二月初一日转寓南横街千佛庵,赁屋四间,每月租金四千文(约合当时银价二两)。四月散馆,曾氏名列二等第十九名,引见后授职为翰林院检讨。位列翰苑,虽清而不要,但前程远大,由此开始了他十数年的京宦生涯。此时的曾国藩,踌躇满志,可“长安居大不易”的感觉,也肯定是有的。
翰林院检讨为从七品官,岁俸不过四十五两银子,外加月费银(又称公费银)一两半,全年的收入不过六十三两,只比在馆学习时的廪饩1略多。此时他只是个刚刚肄业的新人,资望全无,京官们年节三敬的外快,他根本指望不上。只能靠着微薄的俸禄和全年四十五斛的俸米度日。2清代一斛合五十升,每升约折合一千毫升,俸粮应该是够吃的,可用钱上要紧得多。就按初到京城时的房租计算,月租四千文约合纹银二两,全年二十四两。开去房租,曾国藩手头可用的银钱只有三十九两,平均每月不过三两多。当年十月,父亲竹亭公携曾国藩妻欧阳氏、子纪泽,弟国荃入都,一下子添了四口人,居家用度,手头之拮据,日子之清苦,可想而知。
从曾氏家书中,其经济上的拮据可以略窥一斑。曾氏授职翰林院检讨后,有了份固定的俸禄,可转过年来,在给祖父星冈公的家信中,已流露了危机感:“孙等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即须借账”,“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3在给父亲的信中则云:“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有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划。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追强逼耳。”4
翰林院是朝廷储备人才的所在,清而不要,俸禄虽低,可前程看好。日后一旦起用,外放为府道,内用为京卿,往往不几年即可擢至方面或京堂大员。债权人不担心收不回钱来,自然不会逼债。俸禄、借贷而外,京官们的额外收入尚有年节三敬,是地方官员用以拉关系,联络感情的赠银,多少取决于双方的地位与关系。曾国藩此时乃官场新人,资望全无,所以他所寄予希望的“炭资”(即炭敬),不啻为画饼充饥。
六月,曾氏有了一项可供挹注的财源。身为乡党的他,接手了长沙府会馆的财务。会馆每月有大钱十五千文的房租收入,而“此项例听经管人支用,俟交卸时算出,不算利钱。”5有了这笔可以暂时挪借的钱,他的境况大有改善。到了八月,曾国藩迁居绳匠胡同(今宣武门外菜市口胡同),居所宽敞了许多,可房租也增至月二十千(相当于十两)。所以到了年关,他还是得借贷五十两,加上挪借会馆的六十千钱,当年还是背了八十两银子的债务。
下一年(道光二十二年)的光景仍不乐观。四月,债务已增加到二百两,而九弟曾国荃返乡的数十两川资,自然要由他筹借。冬天虽有了五十两炭敬收入,可收不抵支,饥荒越拉越大,曾国藩在年终家信中不由感叹:“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渐紧矣。”6曾国藩这里所说的“得差”,指的是外放学差。近人何刚德《春明梦录》中对此有一则说明:
从前京官,以翰林为最清苦。编检(即翰林院的编修、检讨)俸银,每季不过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优者为学差(即外放为各省学政)。学差三年满,大省分可余三四万金,小亦不过万余金而已。次则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数千金,最苦如广西,只有九百金。若得乡、会(试)房差,则专恃门生贽敬,其丰啬以门生之贫富为转移,大率不过三百金上下,亦慰情胜无耳。7
次年,曾国藩迎来了仕途上的转折。三月大考詹翰,一百二十七人中,他名列二等第一名(一等仅五人,故曾国藩实是第六名),授任翰林院侍讲,连升四级。此番大考名列前茅,是其仕途转折的一大关键,引见时皇帝对他印象深刻。到了五月,他终于得到了为所有翰林期盼的外差,出任当年四川乡试的主考。这也就意味着,四川本届正副两榜七十四名举人都是他的门生,门生于座主,例有馈送,所以这一趟外差下来,曾国藩得银千两,大大纾缓了他的窘困。“四川差竣,得俸千金寄家,为馈遗族姻之用。”8六百两为家中完债零用,四百两馈赠亲戚。居官四年,难得接济家用,奉老人甘旨。9国荃还乡时,他只能捎回区区十两银子,作为“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资”。10这一千两银子,终于成就了他孝敬父祖,周济亲友的夙愿。“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11其心情之快乐与舒畅,可以想见。
翰林院侍讲为从五品,岁俸增加了十几两,可曾家吃饭的人也添了许多。入京以来,添了三个女儿;儿子纪泽到了进学的年纪,要立家塾,请先生;亲友外加男女仆妇,“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饭,实为可怕。”12添丁进口,房子也不够住,于是搬到前门内碾儿胡同,住房二十八间,月租三十串京钱(约合十五两银子)。身份高了,出门以马车代步,起初雇车,自七月起,自养车马,每年须花费上百两银子。年底补转侍读,但品级相同,还是从五品。次年,两个兄弟国潢、国华联袂进京求学,衣食住行及学习考试的费用,作为大哥的他,自然要全力负担。这样,曾国藩的家累仍很重。
转过年来(道光二十五年),曾国藩在仕途上仍是顺风顺水。三月派任会试同考官,五月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六月即转补为左春坊左庶子。詹事府自古为辅佐储君的衙门,清代自雍正以后不立太子,所以詹事府的职任成了闲曹。“诸官毫无所事,不过如翰林院为储才养望之地而已。”13左右庶子均为正五品,年俸增加不到六两银子,可却是仕途中极为关键的升转站,到了这个位置,意味着高层的大门就要对他敞开了。年底,他被补任为日讲起居注官,同时直文渊阁事,成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
但疾病却伴随升迁而来。道光二十五年春天,他忽然罹患了一种顽症,“自头面以达身体皆见癣斑,靡之有痒,搔之见灰。医人阅数十,银钱靡数百,洎无成效。”14此症时愈时犯,时轻时重,伴随了他后半生,从症状判断,应该是牛皮癣。疾病最能消磨人的锐气,以致好长一阵子,折磨得他“颓散万状,搁笔不为一字,束书不观一页”。15
道光二十七年三月,又是三年一次的大考,曾国藩仍居上游,名列二等第四名。“词馆人员,不数年骤擢卿贰者,类皆大考前列所致。”16果然,到六月,曾国藩便一跃升任二品大员,以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对此,他惊喜之外亦颇感自豪:“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17随后他又被派任为教习考试的总裁,成为该闱百余名中式者的座师,18仅门生们的贽敬银,就收入了二百余两。19
在湖南籍的京官中,随着曾氏的资望渐高,“同乡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银钱则量力佽助,办事则竭力经营。”20挚友刘传莹,还乡后病死,曾国藩收检校刻其遗著,买石刻碑托送墓地。又有同乡举人邹兴愚,会试不售,贫病而死,全靠朋友料理后事;曾国藩撰写墓志,并代为买石勒铭。朝廷因水旱灾害蠲免地方钱粮,发放赈济的恩旨,所涉及省份的京官,例当具折谢恩。曾国藩仕途光明而又急公好义,大受同乡的推重,故自道光二十六年起,凡湖南籍京官的谢恩折,都由曾氏领衔。此时的曾国藩,官居二品,负一乡之望。从当年那个初涉京师,一身土气的青年,走到这一步,不过十年,仕途之顺,出人意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位列京堂,曾氏从此的身份就是朝廷的大臣了。每年的俸银加饭银,共计四百两银子,家境纾缓了不少。“公官京师十年,俸薄不给于用,取资称贷;及官侍郎,每岁以其所得俸银数十两为高堂甘旨之奉,兼以周济族戚之贫者。”21可升官后,“应酬较多,用费较广”,还旧账,借新债,仍是摆脱不了寅吃卯粮的局面。年终岁尾,积欠的债务仍接近一千两银子。居京八年,曾国藩早有归乡省亲的打算,无奈手头拮据,竟不能成行。祖父病重,他只能要兄弟们返乡看顾。在家信中,他透露的想法是,若能外放为一任学政最好,三年任满,即可归家省亲。退而求其次,或派任为外省主考,能解决旅费问题,也可就便归省。22
一个官居二品的大员,年年要靠借债度日,甚至没钱还乡省亲,今天的人怕是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不难理解,那会儿没有公车私用、公费报销这类待遇。朝廷的俸禄偏低,地方官员在俸禄之外,有养廉银的收入,京官只有干俸,若是存了做清官的心,欠债那是必不可免的。而曾国藩就是这样一个人。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恨可羞,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23
而曾国藩之所以励志做清官,除去其家风与农家子弟本有的质朴之外,更在于他通过读书,领悟了盈缩有数,天道好还的道理。由此看事看人便有了一种别样的眼光,进入到哲学的境界。所谓富贵繁华,终成过眼烟云,绚烂而归于平淡,才是人生常态。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24
话语平实,卑之无甚高论,只停留于独善其身的层面上。可古今官场上绝大多数人,于炙手可热的当口,难得有这样的平常心。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财,故名利当头之际,为官者大多患得患失,勘不破这看似平常的道理。因为平常心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是要靠读书、修身、参悟、实践而来的。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是那个时代的人生追求,曾国藩起初自然也会有这种想头,否则不会奋力于科举。但于八股之外的博览群书,志同道合朋友间的砥砺切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把他塑造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这个过程我们放到后面去谈,现在还是回到本题上来。
曾国藩外放的期望,很快就化为泡影。道光二十九年六月,他所期望的江西乡试主考的外差落了空,“南望家山,远怀堂上,真不知仕宦之略有何味(道)也!”25八月以后,他又先后兼任了兵部右侍郎、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顺天乡试复试阅卷大臣、顺天乡试武举人复试阅卷大臣诸职,公事之繁忙,刻无暇晷。心情抑郁的他,甚至废然思退:“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愿)。”26十月,祖父星冈公去世,曾国藩请假两月,在寓所守制。孰料年底,皇太后去世,转年正月十四日,道光皇帝也薨逝了。治丧典礼,乃礼部职责所在,假期未满,曾国藩也只能入宫参与办理丧事。直到咸丰二年三月,大行皇帝的梓宫奉安下葬,丧事方告结束。其间,新皇帝登基后,曾国藩又先后兼署了工部、兵部、刑部、吏部侍郎之职。尤其是刑部的公事,忙冗异常,“竟日颠倒于簿书尘埃之中”。他办事认真,任劳任怨,皇帝派他兼职是鞭打快牛,并无真正的实惠。故曾国藩虽一身兼任五部侍郎,可薪俸仍然只是一份,以至于年终腊月,还要借二百两银子才能过得去年。27
咸丰二年六月,曾国藩终于得到了江西乡试正考官的外差。七月,行次安徽太和县境内的小池驿,曾国藩接到了母亲已于一个多月前去世的讣闻,当即换装回乡奔丧,至此结束了他十四年的京宦生涯。
从嘱咐儿子纪泽料理京师善后,安排家眷还乡的信中看,这十四年的京宦生涯,曾国藩非但没有分文积蓄,反而欠下了数百两新旧债务。以至于家眷还乡的川资,要靠收取赙仪凑集。曾国藩自奉清廉,本不欲借红白喜事敛财。从前祖父过世时,他就拒收前来吊唁的同事朋友的银钱。可此番一大家子人还乡,要四五百两银子,无奈之下只能违背初衷,收取奠金,而内心“愧恨极矣”。28
好在几日后,江西省城送来的千两奠银救了他的急。三百两寄京还债,其余七百两,在长沙还账二百多,回乡治丧四百多。29其实,他欠朋友的,朋友也欠他的,总数亦将近千金。可欠他钱的多是些穷朋友,曾国藩将心比心,心存恕道,嘱咐儿子切莫催要。这些钱后来还了没有,只有天知道。
……凡有借我钱者,皆光景甚窘之人。此时我虽窘迫,亦不必向人索取。如袁亲家、黎樾翁、汤世兄、周荇农、邹云阶,此时皆甚不宽裕。至留京公车,如复生同年、吴镜云、李子彦、刘裕轩、曾爱堂诸人,尤为清苦异常,皆万不可向其索取,即送来亦可退还。盖我欠别人之账,既不能还清出京,人欠我之账而欲其还,是不恕也。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