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曾国藩评传

_2 何贻焜 (清)
  俗谚,破家值万贯。京宦十四年,尤其做了大官之后,曾国藩自然会有些积蓄。可绝不是乡人乃至亲友们所想象的银钱。在给诸弟的家信中,曾国藩自况道:
  我仕宦十余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31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32
  果然,还乡之际,一身旧债,33两袖清风而已,曾国藩可称清官矣。
  显宦高官做了十几年,到头来身背积欠,两手空空地还乡,在许多人看来,他这个官做得没味道。但今天商业社会所崇尚的金钱,却远不是那个时代衡量个人事业成功与否的尺度。传统社会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为知识分子(当时称作士)树立的人生理念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丁忧回乡那一年,曾国藩42岁,已经过了他人生的中午。以仕途衡量,以一农家子做到二品大员,他算得上是成功者。以事业衡量,十几年循资升迁,庸碌无为,少有建树,他又是失败者。但以儒家所重的道德文章衡量,他却是厚积薄发,有着长足的进步,为其后半生的事业,奠立了深厚的基础。
  少年时代的曾国藩,生活在一个闭塞的山村之中,尽管祖父与父亲鼓励他读书,但在家塾与乡塾中,除八股制艺外,没有条件博览群书,更难得接触学识优长的师长与朋友。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曾国藩于此刻骨铭心,后来曾在致诸弟的家信中谈及自己的感受:“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34“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即道光十五年,是年曾国藩会试落第,在京读书)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35韩愈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36
  京师乃人文荟萃之地,每逢会试之年,全国各省成千上万经过层层考试筛选上来的优秀学子汇集于此,有幸成为进士者,不过百余名,而能留在翰林院者更少。这些人,可称是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与这些人为伍,国藩自然境界大开。37谈到交友,他兴奋地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38硕学鸿儒,青年才俊,有志之士,比比皆是,如行山阴道上,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在传统科举制度下,中式的士子,会结下两种重要的社会关系。一是门生与座主的关系。无论乡、会试,都有主考官与同考(阅卷)官,一旦中式,士子与考官之间就有了师生之谊,其中主考被称为座师,同考被称作房师,士子们则自称门生。二是乡、会试同年的关系。即同榜考中的士子,互称同年,彼此互通声气,有着特殊的情谊。师生与同年之谊,会伴随他们终生,是种重要的政治资源。座主往往会对门生施以援手,同年之间也会互相照应汲引,在传统社会中,这是仕途上的极大助力。
  曾国藩也不例外。他登第的那一科会试考官名位显赫,座师是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兵部尚书朱士彦、礼部侍郎吴文镕、左都御史廖鸿荃,房师是刚刚卸任的山东学政季芝昌。有不少人揣测,曾国藩官运亨通,全在其座师提携。但从他留下的日记看,国藩于这些人,并无特殊的关系,除与同年们一起贺寿拜年而外,平时几乎不走动,也没钱走动。况且道光皇帝是个师心自用的君主,在用人上绝不可能被大臣左右。而戊戌科进士、翰林数十名,同样的门生座主关系,仕途蹭蹬,沉沦下僚者大有人在。所以,与其说曾氏以夤缘升官,莫不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运气好。两次大考翰詹,他都名列前茅,从而受到了皇帝的注意,所谓简在帝心者是也。故一遇到优缺,道光很自然就想到了他。
  至于同年间的关系,则大为不同。此时的曾国藩,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或同乡,或同年,或同事,往来过从者,皆跻身翰苑,极一时之选者。除定期会课39外,曾国藩每日里与朋友谈诗论文,酒食征逐,几乎日不暇接。“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40静下心来后,他痛自反省:“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41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42
  曾国藩是个酷爱读书之人,何以会痛贬自己“不学如故”呢?在这里,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当时在京师士大夫当中流行的程朱之学。清代学术,有汉学与宋学之分,所谓宋学,指的就是宋儒程朱之学。乾嘉以降,汉学大兴,但程朱之学作为朝廷树立的正统,仍然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在20世纪的哲学教科书中,程朱理学被定位于维护封建统治的反动学说,尤其在人性论上,更被认为是扼杀人性的毒药。故而在这个问题上,须略加辨析。
  古代之儒学,做人与学问并重,所谓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是也。宋儒是以继承孔子道统为己任的,故其治学自然也贯彻了这一宗旨。其口号“存天理,灭人欲”,大为后世所诟病,如清儒戴震抨击其为“以理杀人”。其实“以理杀人”者,与程朱无涉,而是后人的一种误读。这个口号强调的是个人的修身(也就是做人),为的是培养起一个良好的人格后,再推及其他,如家庭、宗族乃至国家事务,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于后来的统治者认为理学有利于其统治,拿来为己所用,纳入国家意识形态,这个责任是不能算在学者身上的。宋儒选定“四书五经”,作为修齐治平的门径,是因为它们是儒学的原始经典,荟萃了儒家的基本理论,舍此无所谓儒学,没有了四书五经的儒学只能是零篇碎简,不可能构成完整的学术体系。至于四书五经后来流于形式与教条,变为科举的敲门砖,则是与学术无关的另一个问题了。
  程朱提出“理”的概念,认为理是存在于天地万物乃至于人生之中的准则。推及到个人,若想消解欲念与烦恼,走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就必须认识、把握这个准则,也就是要“穷理”,而后躬亲实践,方能达到“不逾矩”的圣贤境界。正如西哲斯宾诺莎所言,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认识了必然,遵循于必然,人生才会自由。同样,认识并遵循于理,方能真正实践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
  那么如何认识与把握这个“理”呢?大程(程颢)主静,强调摒除杂念,“正心诚意”;小程(程颐)主敬,强调循序渐进,“格物致知”。两人都主张知行合一,穷理与实践密不可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即遵循天理,排除不合于理(准则)的欲念,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前进。朱熹学识渊博,他从注解儒学经典入手,是宋儒理学的集大成者。他扬弃了二程的学说,又从易学太极理论中推导出一种理气学说:太极之理为至上之准则,是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反映在人性上,则有“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前者为至善,后者则有清浊善恶之分。因此要通过“居敬”,“穷理”,以提升人自身之气质,激浊扬清,光大善念,摒除恶念,养成高尚的人格,并躬亲实践于修齐治平之中,致君尧舜,造福万民。此即“存天理,灭人欲”之真义所在。程朱理学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不是靠断章取义或武断的批判所能打倒的。
  儒学自始至终倡导一种世俗的理性主义,使中国社会的发展没有走入政教合一的黑暗道路,统治者本身并无教主的地位,从而为人们的思想留下了自由的空间。如此,处于学术正宗地位的儒学,又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意识形态来源。欲统治中华,必先尊崇孔子与儒学,非如此不足以号召士大夫,并通过士大夫获得整个社会的认同与服从。儒学体现着一种久远的、根深蒂固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程朱理学上承孔子的道统,推动了传统儒学的复兴,并逐渐成为新时代儒学的主流。由此就不难理解,元明清三代的统治者,为何均取程朱理学为己用。程朱理学在学术上的至高地位,明清尤甚。朱明起家于草莽,满清则以区区百余万人入主中华,如何使天下人承认其合法性,对于维持统治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要使民心归附,统治者除去实行德政,镇压反对派而外,一大关键就是要认同传统的主流文化,以获取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以此笼络住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于是尊孔必不可少,推崇儒学必不可少,恢复科举,给士大夫以进身之阶必不可少。这些做到了,才会得到士大夫(古代知识阶层)与民众的认同,这个政权的统治基础方能稳固,统治者宗奉程朱理学的深层动机即在于此。但在政治化制度化的过程中,理学亦难免流为形式与教条,正如今日本应以提高人的素质为目的教育,蜕变为应试教育一样,理学原有的生机被窒息,逐渐演变成为入仕做官的敲门砖。
  大力提倡程朱理学,清代始自康熙。在皇帝倡导下,涌现出一大批理学名臣,如魏象枢、43魏裔介、44熊赐履、45汤斌、46李光地、47陆陇其、48张伯行49等,君臣孜孜为学,励精图治,开风气之先,揭开了康雍乾盛世的序幕。此后程朱理学一直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提到理学名臣,道听途说者往往为偏见所惑,认为这些人大多是些道貌岸然,满口教条,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假道学。其实不然,他们大多是学识渊博,个人修养很高,勤政廉洁的人。这些人虽然也是经过科举这道门槛进入仕途的,但八股制艺不过是个工具,得鱼忘筌,用过就丢掉了。皇帝没有教主的地位,帝国也没有统一编定、强制推行的教科书,所以学术仍有自由思想的空间。名臣宿儒的真学问源自研读原著,而非八股教条。譬如理学名臣张伯行所为,就很有代表性,其“方成进士,归构精舍于南郊,陈书数千卷纵观之,及小学、近思录、程朱语类,曰:‘入圣门庭在是矣。’尽发濂、洛、关、闽诸大儒之书,口诵手抄者七年,始赴官。”50这些在科举考试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尖子,都是头脑极聪明之人,是精英中的精英。程朱没有真思想,真学问,他们会自觉自愿地服膺理学并在实践中卓有建树?不可能嘛!交代了上述背景,读者就可以明白曾国藩为何会有“不学如故”的警语了。八股制艺并非真学问,京师士大夫风气所至,必会将他带入程朱理学。
  自道光二十二年起,他开始致力于程朱之学。当时与之往来频繁、相与切磋学问者,主要有陈源兖、冯树堂、吴廷栋、何桂珍、窦垿、邵懿辰、汤海秋、黎吉云、朱琦等人,大多是翰林院的同事。而在问学修身上,对他影响最大者有两人,一为唐鉴,一为倭仁。
  唐鉴(1777~1861),字镜海,湖南善化县人。嘉庆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累官御史、府、道、臬、藩,后内召为为太常寺卿。鸦片战争时,曾上疏弹劾琦善、耆英等误国,“直声震天下”。51在学问上,唐鉴宗尚程朱之学,躬亲实践,是当时众所公认的大学者。曾国藩认识到自己的毛病在于散漫无恒,在与朋友的闲谈中,听说“静海先生每夜必记‘日省录’数条,虽造次颠沛,亦不闲一天,甚欲学之”。52从日记中看,曾国藩开始向这位前辈问学,始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
  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饰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53
  唐鉴于他的点拨作用,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是“昭然若发蒙也”。蒙者,幼稚无知也。旧时称学前儿童为童蒙,教儿童识字读书称为发蒙。曾国藩以此作譬喻,可见这番谈话对他震动之大。此后一段时间内,他之读书修身,处处以唐鉴所言为法,可说是亦步亦趋。譬如唐鉴自称最喜读《易》,曾国藩也开始读《易》;唐鉴每日省身自检,写入日记,曾国藩也开始于日记中自省;唐鉴讲要戒欺,曾国藩亦将每日不善之念,不良之行,一一录入日记,作为警诫。对于不良的生活习惯,则痛加戒除,譬如砸掉水烟袋,从此戒了烟。
  由唐鉴之指引,曾国藩又向倭仁求教修身的功夫。倭仁(1804~1871),姓乌里齐格氏,字艮峰,号艮斋,蒙古正红旗人。道光九年乙丑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大理寺卿、光禄寺卿、工部尚书、大学士,为咸丰同治年间著名的理学大师。曾国藩向其请益时,倭仁任詹事府詹事。他指授的途径是:研几。研者,研磨,引申为穷究事理;几(幾,音机)者,乃《易经》中的术语,指事物发端之隐微。宋儒则用为理学和伦理的概念,指称人心中的善恶之念。54倭仁告诉他,人心善恶之几,与国家治乱之几相通,并指示他要马上作日课,不宜因循,55并允诺检视其日记兼作批语。
  所谓日课,其实就是每日反躬自省的日记。一言,一行,一念,无不要以善恶之良知来衡量,也就是先儒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的意思。下面我们从国藩的日记中摘录若干条,见识一下当时风行于士大夫之中的修身砥砺功夫,也看看曾国藩从中获得了哪些教益。
  教益之一,为人勿为刻薄。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日记:“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者皆药石也。”56日记中所说的岱云,即陈源兖,湖南荼陵人,戊戌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同乡、同年且同事的关系,使二人极为亲近,几乎无日不相过从。陈源兖为人耿直,有一则轶事记载了他的方正不阿。据说某科会试,首辅穆彰阿之子与试,时任分校57的十八个人(包括陈氏)全都是穆彰阿的门生,十七人均想借机帮衬,可卷子恰恰分到了陈源兖手中,阅卷后“以艺劣未呈荐。同事物色之,且以(实)情告,先生加批抹焉,时相无如何也”。58
  谈话中陈批评他争强好胜,待人刻薄,实有所指,见于曾国藩初九日的自省之中:“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59倭仁的批语,于陈大加赞赏:“直哉,岱云可敦友谊。”于国藩亦予以肯定:“自反极是。”60
  与之龃龉者名郑敦谨,字叔厚,号小珊,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进士,改庶常,散馆授刑部主事。小珊通医术,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因一言不合,两人竟恶言相向,虽说由湖南人的火爆脾气使然,但小珊年长曾国藩近十岁,又是同乡而兼前辈,曾国藩所为实在有违厚道。竹亭公得知此事后,亦于家信中责备他,要他尽速改过,到小珊家当面自认不是。61之后,曾国藩借小珊前来拜寿之机,主动谢罪,并与陈岱云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62
  与小珊同住的金藻(竺虔),是曾国藩甲午乡试的同年兼同乡,亦与之“有面善心非之隙”。63癸卯正月初二金等来曾国藩寓所拜年,饭后,两人因小事口角,曾国藩“大发忿不可遏,……虽经友人理谕,犹复肆口谩骂,比时绝无忌惮”。事后自省:“我自蓄此忿,仅自反数次,余则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64自省归自省,心中的怨恨却难以化解。两个月后,金藻外放福建,在酒席中听到有人贬评金,曾国藩“口虽不言,心窃欣之”。65此种心态,也是普遍存在的一种人性缺陷,很难克治。
  教益之二,待人以诚,不可言不由衷,流于作伪。十月初四日,“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真畏友也。”吴廷栋,字竹如,安徽六安人,道光五年乙酉科拔贡,通医术,时任小京官。道光二十年六七月间,曾国藩病困于京师客店,全仗吴廷栋的诊治与同乡欧阳小岑的护理,方逃得一条性命,三人从此结为挚友。吴廷栋嗜好宋儒义理之学,两人一度过从甚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66此番两人大谈做人之道。事后反省,曾国藩认为自己夸夸其谈,却一条都没有做到,“而言之不怍,岂不愧煞!”
  吴廷栋走后,黎吉云又来,“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衷语,谈诗妄作深语,己所不逮者万万。”黎吉云,字云征,号月乔,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三年癸巳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与曾国藩是同乡兼前辈的关系。“妄作深语”,意为故作高深;而赞叹之辞并非发自内心,言不由衷,则待人不诚,犯了虚伪的毛病。
  晚间访何绍基,“酒后,与子贞谈字,亦言之不怍”。怍,脸红惭愧的意思。谈字(即书法)何至于要惭愧?在于朋友是书法大家,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何绍基,字子贞,湖南道州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举人,联捷成进士,改庶常,散馆授编修。历典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何绍基学识渊博,“于经史、说文考订尤研审,旁及金石图刻律算,实事求是,识解精超文字。……性夷白,与人无町畦。见不善必面斥;改,复如初。故人咸亲其和而惮其峻。”67面对这样一位同乡兼前辈,曾国藩虽收摄少言,可仍不免于言不由衷。故于当日反省曰:“一日之间,三犯此病,改过之意安在?”68
  十四日,他于日课中再做反省:“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69其我之谓乎?一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结论是:“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70
  曾国藩还有位畏友,名邵懿辰,字蕙西(又字位西),浙江仁和人,出身举人,时任军机章京。邵氏“性故憨直,往往面折人短,……无问新故、疏戚、贵贱、时否,一切蹙额相,人不能堪”。71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在曾国藩家吃过早饭后,邵懿辰不客气地给曾国藩指出了几条毛病:“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72
  其实,言不由衷,滥加溢美,不懂装懂,故作高深,妄发议论,待人虚以委蛇,等等,实在是人类的通病,不足深责。稍稍注意我们四周的人群,这类行为比比皆是,以至于大家都习焉不察。其实,生活于现实中之人,不可能做到表里如一,明净如水。儒家所说的诚,无非是一种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是伦理世界中的自在之物,只能通过刻自反省,向这种境界努力,以有效地减削人性中的伪。此风于今尤烈,小有所成,即沾沾自喜,唯恐他人不知。更有所谓包装、炒作之说,当今媒体中,自我表扬者,大言不惭者,四出作秀者,阿谀奉承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几乎成了当代人的存在方式。曾国藩等地下有知,怕是会更加郁闷吧。
  又十月初五日,“走冯树堂处,看树堂日课,因与语收摄之方,无诸己而责诸人,可耻!且谈时心有骄气,总由心不虚故。”73冯卓怀,字树堂,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九年己亥科举人,会试屡试不中,滞留京师,坐馆为生。后曾任四川万县县令。其“为人古执,不通世情,好面折人过”。74冯树堂与曾国藩同在十月初一开始日课,对于身为翰林的曾氏,他抱有极大的敬意。“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75所谓收摄,收拢,保持也,讲的是心无外骛,静心自省的功夫。在对他礼敬有加的冯树堂面前,曾国藩不觉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大谈收摄的方法,事后自省,自己恰恰在收摄身心上做得很差。自己做不到,却仿佛行家里手般指授与别人,是为不诚。之所以会如此,无非冯是举人,曾是翰林,在出身低于自己的人面前,人往往会不虚心,以是不免“心有骄气”。76这也是有点地位、学问的人的通病。而在做人上,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别人,非但有违恕道,而且大有“作伪”的味道,长此以往,会堕于下流,确实值得他警惕。
  教益之三,毁誉名利当头,不可患得患失。十月初八日,曾国藩为何子贞的画作题诗。晚间自省,“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何丹溪77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与子贞久谈,而言之不怍,又议(论)人短,顷刻之间,过恶丛生,皆自好誉之念发出。”早间题诗,晚间急于知道朋友对题诗的评价,本属人之常情。可听到称誉,竟心忡忡不能自持,则好誉之心深矣。又议论他人短处,凸现了自以为高明的心理。故国藩总结道:“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予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78
  十月二十日之日课中,再反省自己好名之心:“又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说好。为人好名,可耻!而好名之意,又自谓比他人高一层,此名心之症结于隐微者深也,何时能拔此根株?”79
  非但毁誉,名利也是如此。十月初十日,曾国藩赴翰林院同事汤鹏80家女儿的订婚宴,“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81我们知道,曾国藩羁旅京师之初,薪俸微薄,生活拮据,所以也很希望能有年节三敬补贴家用。别人得别敬,他觉得羡慕,是很正常的心理。然而日日反省自警,有助于克制名利欲望,养成一种平常心,曾国藩一生廉洁奉公,多少得益于这种日常的心身修养。
  教益之四,学问事功,要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翰林院是朝廷储才养望的地方,平时公事很少,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读书深造。研经读史,作诗练字……曾国藩原本也给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可京师朋友多,交际应酬多,稍一松懈,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曾国藩年届32。次日,他感叹岁月流逝,做了首《三十二初度次日抒怀》。
  男儿三十殊非少,眼中云物知何兆,
  今我过之讵足欢!镜里心情只独看。
  龌龊挈瓶嗟器小,饱食甘眠无用处,
  酣歌鼓缶已春阑。多惭名字侣鹓鸾。82
  古人讲三十而立,曾国藩此时已跻身翰苑数年,在一般士人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功,但正在刻苦自励的他却并不这样看。器小易盈,虚度光阴,第三四句意在自我警醒。顾镜自怜,自己饱食终日,简直一无是处。鹓、鸾,都是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类,在此譬喻自己不配翰林的称号。当日反躬自省,曾国藩把自己迄无所成,归结为做事不能持之以恒。“余病根在无恒,故家内琐事,今日立条例,明日仍散漫,下人无常规可循,将来莅众,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83
  其实,因循拖沓,做事无恒也是人类之通病。人们或因心有旁骛,不能专精一业,沦为志大才疏,一事无成;或因懒惰因循,将本该今天做的事情推到明天,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直到老之将至,方知道光阴虚掷的可怕与可悲。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孔子所言极有道理,是万古不易的箴言。早立志,早成功,人只有早立志,沿着既定目标持之以恒地奋斗,才能有所成就。就如今日考上大学或博士的学子,总会松懈一阵子一样,曾国藩进入了翰林院,跃上枝头做凤凰,一时间反而迷失了方向。幸而京师文人间这股相互砥砺的风气,使之警醒,并给以他完善自新的动力。
  教益之五,为人处事,宜端重自守。曾国藩赴朋友处饮宴,“席间,面谀人,有要誉的意思,语多谐谑,便涉轻佻,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也。”84后世人眼中的曾国藩,是被偶像化了的文正公。读他早年的日记,其活泼泼的人性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他脾气火爆,好交友,喜游谈,善谐谑,常常耐不下性子读书。“有俗事来扰,心亦随之而驰”,“见人围棋,跃跃欲试”,“说话又多戏谑”,“应酬稍繁之际,便漫无纪律”,“心浮不能读书”,“自定课程,以读《易》为正业,不能遵守,无恒”,“学中无所得,而以掠影之言欺人”,“读书悠忽”,“自究所病只是好动不好静”,“醒早,沾恋”,“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日日有腼面目,与人酬酢而已”,“晏起,则一无所作,又虚度一日,浩叹而已”,“友人纳姬,欲强之见,狎亵大不敬”,“因下人侵蚀钱项,忿怒不能释”,“归,房闼大不敬”,85凡此种种,日记中随处可见。所谓“沾恋”,指耽于某种习惯,而不去做该做的事情。如睡醒本该起床,却蜷于热被窝中迟迟不肯起身,是为沾恋之一例。而房闼不敬,则暗指夫妻间调笑戏谑之事。从日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曾国藩,常人所犯的毛病他也会犯,常人所有的缺点他也都有,读来亲切有味,好像他就生活在我们当中。
  曾国藩之善谑是有名的。李鸿章与曾氏有师生之谊,咸丰九、十年间,李在湘军宿松、祁门大营做幕僚,对老师的风趣幽默印象深刻,他曾对曾国藩之孙女婿吴永讲过自己的观感。
  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86
  当时曾国藩已是50多岁的年纪,却仍好谐谑,可见天性难违。
  日课之初,曾国藩觉得自己大有进境,兴奋得不得了,在家书中大谈心得。“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这番话表现出,他已认识到科举与学问判然不同。科举记诵词章,为的是“卫身”,而“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读书人)劳心以求食者也。……科名者,食禄之阶也。”87他以自己为例,劝兄弟们博览群书,不要把精力耗费在墨卷上而“汩没性灵”。
  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弟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88
  进德修业使曾国藩“聪明大开”,明白了什么才是真学问,对从前引以自傲的科名之看法,有了本质性的改变。其实今日之应试教育也是如此,读书上大学为的是求得谋生的资质,离学问之道还远着呢。
  至于“进德”,初入理学门户的曾国藩,胸怀抱负一下子宽阔了许多。“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华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89民胞物与,内圣外王,天地完人云云,都是宋儒倡导的理想境界,气象宏大,但实践起来很难。曾国藩此时沉迷于理学气象,以此告诫诸弟不要汲汲于科考失利这类小事,而要胸怀大志。要用《大学》之纲领指导读书,否则“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90
  在大谈了一番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方法之后,曾国藩向兄弟们介绍了自己进德修业中的良师益友,从中可以略窥京师士大夫砥砺修身之一斑。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叶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91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92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93邵蕙西94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95
  但曾国藩很快就发现,日课固然能使他认识到自己的毛病,但在改过上并无很大助益。诸如溺情于围棋,好动不好静,对人言不由衷,好名好作诗,读经精力不集中,心有旁骛种种毛病,日日自查日日有,近一个月下来,戒掉的只有抽水烟这一项。他向倭仁请教,得到的答复是,要有耐心,以今日之我战胜昨日之我绝非易事。孔子之“大德不逾闲”,即便是圣人也难以完全做到。孔门高第颜回可以三个月不违仁,这是不可学的。即使“日月之至”的境界,亦非圣贤不能,“我辈但宜断断续续求其时习而说。”唐鉴则告诉他,“最是‘静’字功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静’字功夫足。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礼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又曰:凡人皆有切身之病,刚恶柔恶,各有所偏,溺焉既深,动辄发现,须自己体察所溺之病,终身在此处克治。”96
  显然,天性不可克制,即使后天养成的陋习,也绝非短时间内可以祛除,急功近利不可行,修身要求的是终身的实践。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日课两月之际,曾国藩再作反省:“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所谓‘三戒’、‘两如’及静坐之法,养气之方,都只能知,不能行,写记此策,欲谁欺乎?此后直须彻底涤荡,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务求息息极静,使此生意不息,庶可补救万一。慎之,勉之!”倭仁加上的批语是:“力践斯言,方是实学。”97
  但说归说,做归做,只过了一夜,他又故态复萌。先是晏起,而后“赴何子贞饮约。……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直不是人!……至岱云处,与之谈诗,倾筐倒篋,言无不尽,至子初方归。比时自谓与人甚忠,殊不知已认贼做子矣。日日耽著诗文,不从戒惧谨独上切实用功,已自误矣,更以之误人乎?”是日,倭仁批语的分量也加重了:“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尽净,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98
  到了十二月初七,冯卓怀重立功课,而曾国藩“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来,两月余渐渐疏散,不严肃,不谨言,不改过,仍故我矣”。于是向好友看齐,再立课程如下:
  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如日之升。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半时。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徇外为人。每日以十页为率。
  读史丙申购廿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点十页,间断不孝。
  谨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十月廿二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日知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二则,有求深意是徇人。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作字早饭后作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可待明日,愈积愈难清。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99
  课程虽立,可从日记中看,曾国藩依然故我,“每日悠悠忽忽,一事未作。”甚至到了十六日,听说菜市口行刑,即欣然随人前往观看,“仁心丧尽,比时悔之而不速返。徘徊良久,始归。旷日荒谬至此,尚得为人乎?……复走子贞处,无事夜行,心贪嬉游,尚说甚学!又围棋一局,要日课册何用?”100转过年来,甚至日课也坚持不下去了。正月初九方补记初五以后之事,“所以须日课册者,以时时省过,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记,则所谓省察者安在?吾谁欺乎!真甘为小人,而绝无羞恶之心者矣。”101次日早起,他忽然吐血数口,联系到不时出现的耳鸣、眼蒙等症状,102曾国藩归因于气血素亏,思虑过度,不能静养。决定遵从父亲的嘱咐,节劳节欲节饮食,所谓节劳,就是“寡思虑”,不能太用功。
  截至三月初,朋友“问余(日)课册,予但有日记而无课,闻之不觉汗下”。103实际上,此后他虽然还在每日日记中自省,可日课一事已名存实亡了。三月初十大考翰詹,曾国藩名列前茅,引见之后擢升翰林院侍讲,又于五月得四川乡试考差,一去近半年。之后公事渐繁,他也就不再有时间精力从事日课了。
  在与天性和嗜欲的这场战争中,曾国藩败下阵来,做圣人虽不成,但绝非一无所获。俗谚: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从何而来?自省也。从曾国藩以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一段日课的经历使他养成了自省的习惯,并贯彻终生,受益终生。人不怕有毛病,怕的是有毛病而不自觉,若要自觉,则自省的功夫必不可少,它是个人修身与砥砺自新的前提。许多人难于进步,就在于他们不懂得自省,从而陷溺于嗜欲本能之中难以自拔,浑浑噩噩地虚度了一生。
  但在学问上,曾国藩大有进境。“公为学研究义理,精通训诂,为文效法韩欧而辅益之以汉赋之气体。其学问宗旨,以礼为归。尝曰:古之所为经世之学也,学礼而已。于古今圣哲自文周孔孟下逮国朝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诸儒,取三十有二人,图其像而师事之。自文章政事外,大抵皆礼家言。”104李鸿章所论,有一事不确,即所谓“精通训诂”。曾国藩虽亦涉猎汉学,然自云:“数年看《说文》,总无心得。”105
  曾国藩为学的另一大特点,在于无门户之见,故能兼收并蓄,融会贯通而自成一家。对于当时汉学崇尚考据、颜李倡导力行,曾国藩认为都有矫枉过正之弊,他们对于理学的批判,因门户之见而失于偏颇,因噎废食,不足为法。106道光二十六年夏秋之交,曾国藩病肺热,僦居城南报国寺静养,与好友刘传莹相与问学。其时,曾国藩已脱出初学时的藩篱,对学术有了自己的主见。“公尝谓近世为学者,不以身心切近为务,恒视一时之风尚以为程而趋之,不数年风尚稍变,又弃其所业,以趋于新。如汉学、宋学、词章、经济,以及一技一艺之流,皆各有门户,更迭为盛衰,论其原皆圣道所存,苟一念希天下之誉,校没世之名,则适以自丧其守,而为害于世。公与刘公传莹讨论务本之学,而规切友朋,劝诫后进,一以此意为竞竞焉。”107
  刘传莹,字椒云,湖北汉阳人,时为国子监学正,于汉学尤其是考据、舆地之学深有造诣,但无汉宋门户之见。“刘君之为学,远师朱子,近法顾氏(指清初大儒顾亭林),以义理为归,而考之实事,不尚口辨,不驰声誉,并世辈流,殆罕其匹。”108两人对学问的看法,深相契合。巧合的是,报国寺前有座祭祀顾亭林的祠堂,而顾氏亦深通考据、舆地之学而无门户之见。所谓“务本”之学,是相对于追随潮流的“风尚”之学而言的,指的是自孔孟程朱至国朝大儒之学。不知是否从这时起,顾亭林成为曾国藩心目中的偶像,109但顾氏倡导学以致用,转移风气,陶铸人才及“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愿,肯定震撼了他,感动了他。“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110“一命”者,古时对小官的称呼,意为凡身任公职者,都负有率先垂范以转移风俗,陶铸人才的责任。钱穆先生称,此即曾氏毕生学术之所在,亦即其毕生事业之所在。111别具慧眼,真正抓住了曾氏学术的本质。
  随着曾国藩的官位升迁,其进德修业亦渐渐让位于公务,“人事日多,观书之时日少。”公务之余则读书习字,访友拜客,谈诗论文,相约逛厂肆购书,琐碎凡庸,了无建树,日子一天天在平庸中流逝。道光二十五年,在给好友刘蓉的信中,可以看出其抱负已经现实了许多:“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112颇得孟子“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13的真义。
  孔子云:四十不惑。道光三十年,曾国藩年近不惑,心志已定。他在京师生活了十二年,随着阅历的增长,于学问、事业、人生均有了自己的定见,无论何等光怪陆离之潮流时尚,都已不再能够迷惑他。对比他初入翰苑时好誉、好名、争胜之心理,其心态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是年,在回复老友冯卓怀的信中,可以看到他此时在学问修养上的新境界:
  盖君子学道,尤病于近名。人禀气于天地,受形于父母,苟官骸得职,作事有伦,虽一字不识,阒寂无闻,于我乎无损也。虽著述万卷,誉满天下,于我乎无加也。世士不察,乃欲舍此之由,急彼之鹜,校经,则汉宋分门;论文,则奇偶异帜;小学、金石、算术、舆地之事,名目既繁,风尚日新,穷年而殚日,悴力而敝身,则足以炽其好名争胜之私已矣。岂笃于为已者哉?
  仆之往岁,亦尝驰逐众说,昏庸作辍,百无一成,穷而思返,恍若有悟。乃知德行未尊,则问学适以助长;德行既尊,然后吾知识少焉而不足耻,多焉而不足矜。周公之材艺,孔子之多能,吾不如彼,非吾疚也;若其践行尽性,彼之所禀,吾亦禀焉。一息尚存,不敢不勉。是以迩日业术虽无寸进,而心志大定,窹寐安恬。114
  钱穆先生所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立论精审,概括确当,洵为名著。我们可以用他的评价,为曾氏之学术作一总结:曾国藩“能兼采当时汉学家、古文家长处,以补理学枯槁狭隘之病。其气象之阔大,色蕴之宏丰,更非镜海诸人齗齗徒为传道、翼道之辩者所及。则涤生(即曾国藩,涤生为其字)之成就,不仅戡平大乱,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闳博实,有清二百余年,固亦少见其匹矣。”115
  曾国藩的京宦生涯中,值得一提的另一件事,就是他在京师遇合的几位朋友,日后,这些人相继在其事业的不同阶段发生着重大的作用。
  第一个人是江忠源。江忠源(1811~1853),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县人。家世业儒,父祖坐馆授徒于乡里。忠源少时“英达过人。早岁能文章,好读经世书”。成人后,“猿臂长身。目奕奕有神,顾盼磊然。与人交披肝沥胆,终始不渝。尤爱才服善,闻人孝友节义事,务成就阐扬之。廓达大度,开诚示人,而见义勇发其所必为,虽险阻郁塞,众人孑孑环顾惊疑,公不为动。”116道光十七年,江以拔贡领乡荐,与郭嵩焘为丁酉同年,此后两人屡赴会试不第。科举定制,每六年一次,从三科会试不中的举人中,选任官员,一等的用为知县,二等授予教职,俗称“大挑”。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即为大挑之年,郭、江相继赴京备选。嵩焘入京,下榻于内城碾儿胡同曾家,据他回忆,江即经由他与曾国藩相识。117曾、江“以学行相切磨”,118成为知己。此番大挑,郭嵩焘、冯树堂与江忠源都落选了,心情之落寞,可想而知。但江忠源之为人处事,却使其声名大震,令曾国藩钦佩不已。当时有一大批时乖命蹇的举人羁旅京师,会试不第,大挑又不得,多有贫病潦倒者。
  陕西举人邹兴愚,故籍新化,于公(即江忠源)为乡人。公以其温雅士,厚遇之。兴愚病羸,咳血,又贫无仆从。公襥被就其居,为经理医药。数月,兴愚竟死。时君所尝受业者邓鹤龄,湘乡举人,亦病咳血,垂殆。公既为棺殓兴愚,属其族人邹溥霖送归陕西,而身护鹤龄南归。鹤龄寻卒,公又为任棺殓,而致其丧湘乡。当是时,公义声震京师,人以得一识公为幸。其后同年生曾如礲死京师,公又为其归丧。119
  江忠源所为,大有古代侠义君子之风,于朋友之道,至为难得。所谓“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120曾国藩以同乡之谊,亦曾对邹、邓二人施以援手,或经理后事,或帮衬路费,但论起江忠源所为,还是叹服不置。
  湘乡邓铁松(即邓鹤龄,铁松为其字)孝廉于八月初五出京,竟于十一日卒于献县道中。幸有江岷樵(忠源)同行,一切附身附棺,必诚必信。此人义侠之士,与侄极好。今年新化孝廉邹柳溪(即邹兴愚,柳溪为其字)在京久病而死,一切皆江君料理,送其灵榇回南。今又扶铁松之病而送其死,真侠士也。扶两友之柩行数千里,亦极难矣。121
  当时天下承平,举世昏昏,而忠源来自民间,深知地方积弊,于即将到来的变乱颇有先见之明。“尝从容语国藩:‘新宁有青莲教匪,乱端兆矣!’既归二年,而复至京。余戏诘公:‘青莲会匪竟如何?何久无验也?’公具道家居时,阴戒所亲,无得染彼教。团结丁壮,密缮兵仗,事发有以御之。逮再归,而果有雷再浩之变。公部署夙定,一战破焚其巢。诱贼党缚再浩,磔之。”江忠源以此功被朝廷赏戴蓝翎,以知县选用。道光二十九年,江到京候选,“又语国藩:‘前事虽定,而大吏姑息,不肯痛诛余党,难犹未已。’逾年,而复有李沅发之变。又逾年,而广西群盗蜂起,洪秀全、杨秀清之徒出,大乱作矣!”122
  江忠源被分派到浙江补用,在捕盗、赈灾诸事上勇于任事,清正廉明,大得民心,也深获曾国藩座师、时任浙江巡抚的吴文镕的器重。派他署任秀水知县,很快又实授丽水知县。咸丰元年,曾国藩荐江于朝廷,奉旨赴部引见。未成行,闻父丧丁忧回籍。一年多后,两人再会于湖南时,江忠源已是首创楚军,历经大小数十战的名将了。曾国藩初练湘军,原是想交给江忠源统带作战的,可见他对江氏的信任倚畀之深。
  第二个人是胡林翼,他对曾国藩后来事业的影响,还要大于江忠源。胡林翼(1812~1861),字贶生,号润芝(又号咏芝),湖南益阳县人。父胡达源是嘉庆二十四年乙卯科探花(一甲第三名),累官为詹事府少詹事。达源“学宗宋儒,林翼少时,即授以性理诸书”。123胡自幼聪慧,“少负才气,不甚措思也。为文操笔立就,旁通曲畅,自达其志。”124道光十五年(乙未)举乡试,次年联捷(乡会试连续中第称之为“联捷”)。胡父为四品京堂,岳父是当朝名臣、两江总督陶澍,堪称世家子弟。胡小曾一岁,却早一科成进士,科考之途,比曾国藩顺利。但在仕途上,却不如曾国藩幸运,早早遭遇了蹉跌。
  道光二十年秋,胡林翼奉旨出任江南乡试的副主考,却因主考文庆携人入闱阅卷,吃了挂落。作为副主考,他担了失察的责任,降一级调用,125旋丁父忧回籍守制。由红翰林而连遭降级、丧父的打击,胡之侘傺消沉,可想而知。服阕后,他并未销假复出,而是“杜门不出,终日书卷翰墨自娱,……知心(朋友)至,相与放荡形骸,流览山水。春秋佳日,独从一奚奴散步乡村,与野老谈稼穑忘归,道旁之观者不知其曾践清华也。”126
  此时,前面提到过的由科举而结成的那两种关系开始发挥作用。当时的大学士潘世恩、陕西巡抚林则徐、安徽巡抚王植、云贵总督陆建瀛、两淮盐运使但明伦等封疆大吏,或其座主,或其父执,纷纷去信督促其出山。道光二十六年初,胡北上京师,销假后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按例降补为京官(内阁中书,从七品),可身负处分,升迁不易;而且俸禄微薄,难于奉养老母。再一个选择就是走捐输的路子,争取外放为地方官,更易有作为,在俸禄之外也有更多养廉银的收入。树挪死,人挪活,胡林翼当然会做第二种选择。而外放为知府的捐例甚贵,要一万两银子。127好在其老师、同年、门生纷纷集资助捐,曾国藩曾述其事之盛:“胡咏芝来京,住小珊处。将在陕西捐输,指捐贵州知府万余金之多。不费囊中一钱,而一呼云集,其才调良不可及,而光芒仍自透露,恐犹虞缺折也。”128六月,林则徐为其报捐知府,胡林翼却选择了贫瘠偏远的贵州省,决意从头做起,干一番事业。
  时龙山友人李如崑留都门,问曰:“今有司之法,输金为吏者,得自择善地,君何独取于黔?”公(即胡林翼)曰:“天下官方,129独贵州县吏奉上以礼不以货。某(我)之出,资用皆他人助成之。窃念两世受国恩遇,黔又先人驻节地(胡父曾任贵州学政),习闻其风俗。某初为政,此地贫瘠,或可以保清白之风,而不致负良友厚爱。”李公为之起敬。130
  曾国藩道光二十年四月散馆,授职为翰林院检讨,他与胡林翼相识,当在这之后。但胡夏秋之际典试江南,回来后受到处分,紧接着胡父去世,次年八月林翼扶柩还乡。二人在京师相处的时间不足一年。时间虽短,但亦非泛泛之交。湘乡、益阳两县均隶长沙府,二人为同乡;胡林翼年纪虽小一岁,可科名早于曾国藩,曾国藩还要称他为前辈。胡林翼出京前,曾国藩前去拜访,胡赠给他两部岳父的文集,并将一些家用什物送给了他。八月初三胡扶柩出京时,曾国藩一直送到东珠市口。131道光二十六年五月胡回京销假,年底即分发贵州,在京仅半年,从两人的日记、书信中也看不出二人有何交往。但以同乡而兼前辈,曾对胡是敬重的,尤其是胡之才干,更为他所推重。所以曾国藩后来才会有“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的荐语。132但在此时,曾胡二人谁也不可能想到过,日后两人会携手作战,成为中兴名臣。
  胡林翼在贵州为官五年,历长安顺、镇远、思南、黎平四府,每到一地,以缉拿匪类,除暴安良为先,使多年盗匪不靖而官府无可奈何之地,一一重获安宁。胡为官干练清廉,于民生、教育等,亦多有建树。“在黔数年,政声大著,上达宸听。”以致对于来京陛见的云贵封疆大吏,皇帝都会问及“胡林翼官声何以如此之好”。133道光薨逝后,咸丰即位,因太平军势力蔓延,命各省督抚保奏所属司道府厅州县可胜大任的官员。在总督保举的十人与巡抚保举的八人中,都有胡林翼的名字。要他奉旨迅速来京,送部引见,但因黔西南剿匪未蒇,直拖到咸丰三年年底,胡才自带数百黔勇赴援湖北,与曾国藩再会于湖南。
  作为负才不羁的世家子弟,胡林翼与另一中兴名臣左宗棠,相交更早,性格也更为投契。胡、左订交于道光十三年,其时曾国藩还在乡下苦读,而林翼已博览群书,胸怀干济用世的大志了。
  公(即胡林翼)既长,聪强豪迈,于书无所不读,然不为章句之学。笃嗜史记、汉书、左氏传、司马通鉴,暨中外舆图地志、山川阨塞、兵政机要,探讨尤力。是岁二月湘阴左文襄宗棠(文襄为左氏死后之谥号)以会试至京,公一见订交,相得甚欢。每风雨连床,彻夜谈古今大政,论列得失原始要终,若预知海内将乱者,相与欷歔太息,引为深忧。见者咸怪诧不已。134
  左宗棠为学亦不拘于章句,年方18,即购读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等历史地理名著,“昕夕稽究,有所证发,辄手自条证。见者笑以为无用,公为之益勤。”135胡、左学有同嗜,故能一谈而成莫逆。后来,左宗棠又将女儿嫁给了陶澍的儿子,由此又与胡林翼多了一层亲戚关系。136左宗棠科名甚早,道光十二年中举,但后运不佳,六年中连续三赴会试不第。而胡、曾虽后起,却已相继致身翰苑。宗棠愤而绝意于科举,居家耕读坐馆为生。他与曾国藩相识,是曾丁忧回籍之后的事了,两人间的关系,我们放在后面交待。
  再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后来并列为“中兴四杰”之一的李鸿章了。此时,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晚辈,但曾国藩对之青眼有加。“合肥李公鸿章,本年家子也,中甲辰科举人,是年(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入都会试,受业公门。公大器重之。”137李鸿章(1823~1901),字渐甫,号少荃(泉),安徽合肥县人。李家世代耕读为生,与湘乡曾家一样,数百年与科举功名无缘。鸿章的父亲李文安,138于道光十八年考中进士,与曾国藩为戊戌同年。同年之子即所谓年家子,有了这层关系,曾国藩当然会另眼相看。李自幼颖慧,在父亲与名师指导下攻读经史,学问功底扎实。道光二十三年以优贡参加顺天乡试,一举中式。次年会试不第,留京师读书备考。李文安时任刑部郎中,带他遍访同年与同籍京官,为他步入仕途铺设了广泛的人脉。
  丈夫只手把吴钩,定须捷足随途骥,
  意气高于百尺楼。哪有闲情逐野鸥?
  一万年来谁著史,笑指卢沟桥畔路,
  三千里外欲封侯。有人从此到瀛洲。139
  这是李鸿章赴顺天乡试途中的诗作,那年李鸿章年方20。人在这个年纪,都有种心雄万丈,睥睨一切的气概,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果然,道光二十七年再试,李鸿章登了龙门,是科中进士者,还有曾国藩的老友郭嵩焘。后来曾国藩在给乃兄李瀚章的信中,曾话及当时自己对鸿章等人的欣赏:“令弟少荃,自乙丙之际,仆即知其才可大用。丁末馆选后,仆以少荃及筠仙、帅逸斋、140陈作梅141四人皆伟器,私目为丁末四君子。”142李鸿章后来亦自称“少从公(指曾国藩)问学”。143令人不解的是,曾与李父既为同年,且同住京师,来往应该是很密切的。但在他们的文集中,却不见任何往来的踪迹,而曾国藩当时的书信与日记中,也极少与李鸿章交往的记录。20世纪30年代,广益书局曾出版过一部《清代四名人家书》,收录了李鸿章九十通家书,其中颇多其早年从师于曾国藩之事。但这些“家书”,经华东师范大学刘学照先生考证,均为赝品。144由于书阙有间,我们只能肯定,青年李鸿章很受曾国藩的器重,至于他们在京师期间如何交往过从,只能俟诸新版《李鸿章全集》面世后的新资料了。
  羁旅于京师时,曾国藩还有一个未曾谋面,却神交已久的朋友——罗泽南。罗泽南(1807~1856),字仲岳,号罗山,与曾国藩同为湘乡县人。罗泽南“幼颖悟,10岁能文。家酷贫,溺苦于学。夜无油,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145其祖父为了供他赴试,一件布袍,典当过七八次。贫寒之外,罗家还累遭不幸,“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即祖父),十年之中,兄嫂姊妹相继逝者十一人。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然益自刻励,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也。”146罗泽南虽刻苦力学,但时运不济,是个十足的老童生。他自15岁开始应考,直到33岁时才以府试案首进学,41岁时方以岁试一等补为廪膳生,享受到公费补贴。在此之前,他一直靠坐馆授徒维持生活。在长沙贺家坐馆时,罗得以结识唐鉴、刘蓉与郭嵩焘。由此机缘,罗成为曾、贺两家的媒人,促成了曾纪泽与贺长龄女儿的婚事。曾国藩也是由刘蓉、郭嵩焘那里,得知家乡有这么一位学行优长的学者的。
  罗泽南“高颧方颐,精力绝人。读书潜思力践,言动造次必以礼法。”147虽沉滞于科举,可学力深湛,“其为学主于性理,而求经世(致用)”。他以道德之士自期,在学术上“大率推本横渠(即张载),归极孟子,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勉强力行为用”。148其著作有《西铭讲义》、《姚江学辨》、《读孟子札记》、《人极衍义》、《小学韵语》等等。罗积苦力学的经历给他抹上了几分悲壮色彩,而其道德学问更使之声名鹊起。远近学子,纷纷负笈从游。较为著名的有易良幹、罗信东、罗镇南,此三人后来均从罗泽南赴援江西,战死于南昌城下。王錱、钟近蘅钟近濂兄弟,钟氏兄弟后随王錱从军,败死于羊楼司。此外还有朱宗程、康景晖、罗信北罗信南兄弟、翁筼登、易良翰、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曾国华曾国荃兄弟、潘鸿焘、左枢、杨昌濬等。而从罗氏讲学过从之友人,同县有谢邦翰、刘蓉、彭洋中、周牧、贺雍、魏万杰、淇长龄等;县外则有湘潭的王士达、王荣兰,湘阴的左宗棠、郭嵩焘郭崑焘兄弟,长沙的丁叙忠,宁乡的刘典等人。149其中成就为一代湘军名将而位列封疆者,大有人在。
  道光二十四年,曾国华、曾国荃赴省城读书,附课于罗泽南处。曾国藩得知这个消息,很为兄弟们高兴,此时他已从朋友处得知罗泽南学问德行俱优,堪为师表。“罗山兄甚为刘霞仙(即刘蓉,霞仙为其号)、欧(阳)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150又有“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之叹,说曾国藩与之神交,不为谬也。曾国荃对罗泽南之道德学问,亦极钦佩,在给曾国藩的家信中,称其为“吾邑伟人”,“叩其学问,正大笃实,经术深湛,著述日富”,而其谈吐,则“粹然儒者之言,足令顽廉懦立”。151
  咸丰元年,罗泽南始与曾国藩通信。罗曾为贺长龄家西席,故为贺家女儿做媒,提亲于曾国藩长子曾纪泽。曾国藩初不情愿,但因竹亭公坚持,终与贺氏做了亲家。而后,太平军由广西北上,围困长沙,全省人心惶惶。湘乡县令朱诒孙委托罗泽南、王錱、刘蓉等编练乡勇,以保卫乡里。咸丰二年底,丁忧回籍的曾国藩,奉旨帮办团练,这部分乡勇就成为他属下的基本力量,罗泽南自然也就成了曾国藩麾下的部将。此后数年,罗或在省内剿匪,或出省与太平军作战,所向克捷,备受倚重,成为湘军早期的名将。罗、曾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但在此时,两人虽相知甚久,尚无缘谋面。
  与曾国藩同为京师旧雨,且与其今后事业大有关系者,还有毛鸿宾、李元度、陈士杰、莫友芝等。毛鸿宾(1806~1868),字翊云,号寄云,山东历城县人。毛与曾为戊戌同年,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江南道御史、湖北道员、安徽臬司、江苏藩司,咸丰十一年升任湖南巡抚,后迁两广总督。曾与毛私交甚好,称毛为自己在戊戌同年中之“至好”,152以至于曾国藩丁忧返籍,留在京中的家小与债务,皆交其一手料理。153毛继骆秉章出任湘抚,为征战大江南北的湘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军饷与兵员,是曾氏最终能够克成大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又字笏庭,湖南平江县人。少时肄业于岳麓书院,道光二十三年湖南乡试举人,后官县学教谕。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元度旅食京师间,闲从曾文正、邵位西(即邵懿辰,位西为其字)、孙芝房、吴南屏、杨杏农诸公游”。154曾国藩回乡组练湘军后,李上书言兵事,旋入曾氏幕府,自湖南转战至江西,李长于文墨,一直在曾身边综理文案。后亦带兵作战,官至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著有《国朝先正事略》、《天岳山馆文钞》。
  陈士杰(1823~1892),字隽丞,湖南桂阳县人。道光二十九年,以拔贡廷试一等第一名,分户部任职为七品小京官。为人耿介,“敝车羸马,不喜造请”。同事中唯与阎敬铭相友善。“曾文正于朝考读卷时相知赏,又同乡先达以鉴裁自许,倾怀延接。”“咸丰元年,(陈)丁父忧,贫不能归。文正躬为办装,绵衣车帘,悉取为赠。”并许之为“外朴内朗,干济才也”。155陈回籍守制时,适值桂阳土寇起事,陈为乡里所推,带乡勇剿灭之。曾国藩治军衡阳时,“闻公知兵,手书招之”,遂入曾氏幕府。湘军与太平军初战湘潭,建策者实为陈士杰。湘军克复武昌后,陈以功用为户部主事,随即还乡省亲,此后一直留居湖南办理团练,以抗御石达开闻名于世。后累官江苏、山东、福建按察使,浙江、山东巡抚。
  莫友芝(1810~1871),字子偲,贵州独山县人。父莫与俦为嘉庆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改任贵州遵义府学教授。友芝家学渊源,道光十一年中举。“丁未(道光二十七年)会试,公车报罢,与曾文正公国藩邂逅于琉璃厂书肆。始,未相知也,偶举论汉学门户,文正大惊,叩姓名曰:黔中固有此宿学耶!即过访国子监学正刘椒云,传莹为置酒虎坊桥,(二人)造榻订交而去。”156虽仅一面之交,却是后来遇合之机缘。咸丰十年,莫以知县候选,后入胡林翼幕府,为之校刻《读史兵略》。“胡死,从曾国藩幕府踰十年。”莫友芝在曾氏幕中是个学者型的人物,“身通苍雅故训、六艺157名物制度,旁及金石目录家言,治诗尤精,又工真行篆隶书。久之,名重西南,学者交推。”158胡、曾聘其于幕府,非为军事,而是校刻书刊,切磋学问,由此亦可见儒将气象之一斑。
  曾国藩为人雅好交游,由此结识的众多人才,构成了一笔无形而且深厚的资源。当然,好交游绝不是滥交游,曾国藩交友,有着自己的选择,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也。正如他告诫兄弟们的,择友宜慎之又慎,因为“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159
  曾国藩的京师生涯中,还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咸丰二年四月,他向皇帝上了一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所谓圣德,是个恭维的字眼,即皇帝的德行。三端指的是敬慎、好古、广大这三种行为。在专制集权体制下面,臣子通常是不敢直接指陈皇帝的毛病的,而是用些个假设来讽喻皇帝,期待他能自行省悟。如乾隆朝大臣孙家淦的那道著名的《三习一弊疏》。但曾国藩此疏不是讽喻,而是实指咸丰行政处事的做法不妥,很有些犯颜直谏的意味。
  那么,这三种德行何以成了流弊呢?我们看看曾国藩怎么说。他先给皇帝一个抽象的肯定,说咸丰关注朝廷礼仪、臣工应对这类事情,本是“敬慎之美德”,但总把眼睛盯在这些细微末节上,则会“流弊为琐碎”。在列举了几个臣工因礼仪疏忽被罚的实例后,曾国藩道出了其真意之所在:“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160接下来笔锋一转,说到了朝廷对广西民变处置不力上。意指皇帝不去抓关乎国本的大事,而把精力放在身边的小事上,本末倒置,需要警惕。
  孔子曾称自己好古敏求,所以皇帝效法前贤,“颐情典籍”,也是“好古之美德”。接着笔锋一转,指出咸丰二年广开言路,要求大臣们将用人行政一切事宜据实陈奏,可臣工们各抒己见之后,“究其归宿,大抵皆以‘无庸议’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未几而斥为乱道之言,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161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几乎是指责皇帝用心不诚,徒尚文饰。
  第三种流弊就更严重了,曾国藩用了很模糊,看似不着边际的语句,说咸丰“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162其实是一种反讽,意思是说,陛下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视众臣如无物的样子,看似气派很大,适足以“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并举例说咸丰二年下诏求言,要求臣子们贡献用人行政的意见;而近来则屡屡宣言,“黜陟大权,朕自持之”,大有乾纲独断之意。若这么一味自大下去,广大之美德就会变质为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流弊,会给朝政造成致命的危害。
  古今人情不甚相远,大率憨直者少,缄默者多,皇上再三诱之使言,尚且顾忌濡忍,不敢轻发苟见;皇上一言拒之,谁复肯干犯天威?……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盖将借其药石,以折人主骄奢之萌,培其风骨,养其威棱,以备有事折冲之用,所谓疾风知劲草也。若不取此等,则必专取一种谐媚软熟之人,料其断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而稍有锋芒者,必尽挫其劲节而销铄其刚气。一旦有事,则满庭皆疲苶沓泄,相与袖手,一筹莫展而后已。163
  奏疏的核心寓意,是希望皇帝不要“自矜”,把臣下的意见不当回事,“诚恐一念自矜,则直言日觉其可憎,佞谀日觉其可亲,流弊将靡所底止。”164奏疏虽措辞委婉,可指摘了咸丰的行为,等于是批了皇帝的逆鳞。故“咸丰帝览奏大怒,捽诸地,立召见军机大臣,欲罪之,祁寯藻叩头称‘主圣臣直’者再,季芝昌亦请恕其愚直,帝意乃解,且深嘉国藩之敢言,命署刑部侍郎。”165“深嘉”其实未必,咸丰放过他,为的是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其后在上谕中,咸丰完全否定了曾国藩的指摘,表现出了帝王的傲慢:
  曾国藩条陈一折,朕详加披览,意在陈善责难,预防流弊,虽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来,凡大小臣工章奏,与国计民生用人行政诸大端有所补裨者,无不立见施行,……岂遂以“毋庸议”三字置之不论也?伊所奏,……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颇,拘执太甚。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至所论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谀恶直等语,颇为切要。自维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时存检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过当之言不加节取,采纳不广,是即骄矜之萌。朕思为君之难,诸臣亦当思为臣之不易,交相咨儆,坐言起行,庶国家可收实效也。166
  这样,曾国藩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关。但事情传出后,却为他在京师,尤其是在乡里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自此疏之上,曾国藩忠直之声乃大著,天下想望风采矣。”167一道犯颜直谏的奏疏,何以会有如此反响,这就不得不由当时报喜不报忧的官场风气说起了。
  康雍乾三朝,为了巩固满族对中国的统治,除不断加强皇权外,在怀柔笼络汉族士大夫的同时,朝廷也对所有不驯服者实行思想言论上的镇压,即众所周知的文字狱。皇帝高度集权的后果是臣子主动性的丧失,思想钳制也必然会斫丧文化学术的生机,催生政治的腐败。上上下下、四面八方一派歌功颂德之声,但却听不到来自现实的真话,是政治腐败的重要表征。乾隆末世与嘉庆、道光两朝,朝廷上盛行的就是这么一种风气。道光一朝,先后出任首辅的曹振镛、穆彰阿、潘世恩等,在皇帝面前,都是些自甘平庸,奉命惟谨,“多磕头,少说话”的角色。
  曹中堂(即曹振镛)168当国,始嘉庆末年,至宣宗(即道光)朝特见委任,而性模棱,终身无所启沃,入对但颂扬而已。又最忌士之有能者,稍出己上,必排挤之使去。本朝家法,政无大小皆由宸断。至宣宗嗣位,尤虑大权旁落,必择谨善之士使之佐治,故一时才臣半遭废斥,而与曹有水乳之合。有识者每仰屋窃叹,以为三十年后,才与财皆尽矣。……至曹死,穆、潘169两相国相继枋政,用人行事,一尊其辙,升达者非夤刺(拉关系)即疲苶,170士风既变,国事遂日非。171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中枢如此,则京师与地方官场的风气不问可知。当时有个叫沈垚的浙江人,在京师官宦人家坐馆,曾对亲眼目睹的官场风气,做过这样的描述:“都下无一事不以利成者,亦无一人以真心相与者。”又云:“垚居都下六年,求一不爱财之人而未之遇。”“中朝贵人取给于方面(指外省封疆大吏),方面取给于州县,州县取给于小民,层层剥取,即层层护持。都下衣冠(士大夫之别称)之会,无有一人言及四方水旱者。终日华轩快马,驰骋于康庄。翰林则谒拜阁师,部郎则进谒台长。公事则胥吏持稿,顾名画谱;私退则优伶横陈,笙歌鼎沸。其间有文雅者,亦不顾民生之艰难,惟有访碑评帖,证据琐屑而已。”172
  举朝如此,个人只能随波逐流,难得有所作为。曾国藩的京宦生涯,也是这么过来的。他升任侍郎后,“勤于供职,署中办事无虚日”,173但大都是些等因奉此之类的公事,“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他甚至对朋友们戏称自己像只寄生于官场的虱子。174这种庸庸碌碌的生活,加上顽癣等病痛的折磨,几次使他萌生退志。但朝廷发生的一件大事,又振作起他的精神。
  道光三十年正月,老皇帝旻宁去世,皇四子奕讠宁即位,年号咸丰。新皇帝年方20,所为却令人刮目相看。登基伊始,下诏求言;不久后又一下子扳倒了老皇帝最为宠信的领班军机大臣、大学士穆彰阿。穆彰阿(1782~1856),字鹤舫,姓郭佳氏,满洲镶蓝旗人。嘉庆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检讨。累迁少詹事、各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左都御史、理藩院尚书、漕运总督、诸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大学士等职,道光七年入军机处。鸦片战争时,“穆彰阿当国,主和议,为海内所丛谤。上既厌兵,从其策,终道光朝,恩眷不衰。自嘉庆以来,典乡试三,典会试五,‘凡覆试、殿试、朝考、教习庶吉士、散馆考差、大考翰詹,无岁不与衡文之役。国史、玉牒、实录诸馆,皆为总裁。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称‘穆党’。”175曾国藩自己,虽然并未阿附穆彰阿,可论起来也是他的门生呢。
  大臣门生故吏遍天下,对于皇权专制而言,本身就是件很遭忌的事情。所以新皇帝即位,为了扫清行政障碍,树立威信,每每都会整肃前朝的权臣。道光三十年十月(咸丰虽已即位,但在道光去世的当年仍沿用其年号),咸丰忽然下了一道诏书,罢了穆彰阿的官,罪名是:“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迎)主意。”176但举出的事例,就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譬如说潘世恩荐用林则徐,穆彰阿说林身体不好,赴广西剿匪身体怕承受不了,咸丰骂他是“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其实穆彰阿说的是实话,林则徐果然病死在赴广西的路上。至于庚子年(1840)主张与洋人议和,是他看出道光不想打下去,逢君之好的举动。说他“揣摩以逢主意”,则有之,而责任实在于道光,他不过是按照皇帝的意图行事而已。可在当时,朝野上下都同情林则徐,在心里认定了他是欺君误国的奸臣。
  这么一个人,咸丰一下子将他拿掉,革职永不叙用,当然会振奋人心。“诏下,天下称快。”177朝野上下,无不觉得当今皇上是有为之君,原来以模棱平庸为风尚的朝政也开始出现了些新气象。有些大臣开始应诏进言,曾国藩自己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上了《应诏陈言疏》、《条陈日讲事宜疏》、《议汰兵书》、《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多道奏疏。可很快他就发现,皇帝并未认真对待大臣们的建议。“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178如此下去,朝政不是又会回到先朝那种“万马齐喑”的状态么?曾国藩激于为臣的道义,于是就有了上述那道《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
  余受恩深重,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建言?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竞业,而绝自是之萌。此余区区之本意也。现在人才不振,皆谨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之风,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大臣)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馀意也。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不意圣慈含容,曲赐矜全。自是以后,余意当尽忠报国,不得复顾身家之私矣。179
  中国古代对于大臣的责任,有明确的规定,即所谓臣道。“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于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180因此,为大臣者,最重要的并非每日的公务,而是把他的智慧、知识与经验贡献给朝廷,辅佐皇帝走正路,成为造福天下万民的一代圣君。当然,这只是儒家期望的理想状态,在现实中,高度的集权造成了一种君主恣意而行的环境,地位与权力所造成的高高在上的威势,使皇帝更乐于乾纲独断,更喜欢那些先意承志,顺从听话的官员。尽管统治者的才智、品德常常不过中人,但却每每自以为是,师心自用,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只有当形势危及其统治时,他才会认真听取与采纳臣下的建议。而咸丰,正是这样一位君主。
  所以,尽管曾国藩所为博得了朝野内外的赞誉,尽管皇帝没有因为他的批评而处罚他,反而加派他兼署刑部侍郎,可咸丰文过饰非的态度令他寒心。此后,他虽然还曾就国是上疏,但都是就事论事,犯颜直谏遂成绝响。故《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是曾国藩犯颜直谏之第一疏,同时又是其犯颜直谏的最后一疏。之后不久,曾国藩因母亲病逝回乡,旋即奉旨帮办团练,直至咸丰病逝,君臣间再没有见过一面。
  咸丰二年,曾国藩已年逾不惑,阔别故乡十二年的他,是愈来愈想家了。加之广西局势恶化,国是日非,曾国藩又一次萌生了退志。“粤西事用银已及千万两而无确耗,户部日见支绌,内库亦仅余六百万。时事多艰,无策以补救万一,实可惭愧!明年拟告归,以避尸位素餐之咎。”181在给罗泽南的信中亦云:“计稍迟岁时,即当解组归养,从吾子与孟容(指罗泽南与刘蓉)于万山恬寂中耳。”182
  六月,曾国藩出任江西乡试主考官,于赴任途中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当即换装奔丧。归心似箭的他,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呢?居丧守制,奉养老亲,督课子弟,著书立说;有一份俸禄,与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优游于乡里,或许就是他此刻所期望的人生归宿了。
 
  治乱世的前提是除暴安良,这是曾国藩一贯的理念。所谓积玩之后,振之以猛;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曾国藩的严酷,为他博得了“曾剃头”的绰号,但也稳住了湖南的局面。
  曾国藩于七月二十五日在安徽太和县小池驿闻讣,二十八日即赶到九江,准备雇船溯江而上,走水路返乡。在九江,他收到江西方面的奠银千两,救了他的急。三十日起航,却遇到了顶头风,到湖北黄州三百里的水路,足足用了十一天。于是改走旱路,八月十二日抵达省城武昌,“始知湖南消息。长沙被围危急,道路梗阻,行旅不通,不胜悲痛焦灼之至。”1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尽快返乡。十四日自武昌启程,十八日到岳州,之后绕道湘阴、宁乡,终于在八月二十三日回到了湘乡的老家。
  到家当日,“在腰里新屋痛哭吾母。二十五日至白杨坪老屋,敬谒吾祖星冈公坟墓。”2其时,长沙攻防战已经开始,就在他到家的前一日,太平天国的西王萧朝贵,在扑击长沙南门的作战中中炮受伤。太平军如跑荒的野火,席卷湖湘,所过之处,不可向迩。好在湘乡不是太平军进军的必经之路,躲过了这一劫。俗话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国藩回到乡下,反倒多了几分安全感。在给滞留京城家人的信中,可以看出他颇为自信:“我曾家人人皆习武艺,外姓亦多善打者,土匪决可无虞。粤匪之氛虽恶,我境僻处万山之中,不当孔道,亦断不受其蹂躏。”3对于地方官绅请他出山主持湘乡的团练,他态度消极:“始克释缟素而更墨纟志(黑色丧服。古代礼制:在家守制应服白色丧服,夺情出征则服黑),若遽趋县城,既不可以缟素而入公门,又岂可竟更墨纟志,显干大戾。”4但出于保卫桑梓的道义,他答应参与,但也仅止于参与末议而已。
  九十月间,太平军数次穴地攻长沙城不克,粮秣给养渐渐匮乏,遂于十月十九日撤围北上。太平军在益阳一带掳获了数千只民船,于是泛舟直下岳州,清军不战弃守,太平军遂由水旱两路进入湖北,并于十二月四日攻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双福、布政使梁星源等大批军政官员死难。由于战场转移,湖南一下子松快了许多。但曾国藩却在这个当口,接到了皇帝下达给他的新任务。咸丰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军机处寄发给当时的湖南巡抚张亮基一道上谕:“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隶籍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5曾国藩接到张亮基发来的咨文,已经在半个月后,当即准备上疏推辞。国难当头,朝廷急需用人之际,他为何如此呢?这就不能不由儒家的孝道说起了。
  孝道,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一种基本的社会伦理准则,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所谓养生送死。在儒家看来,父母之丧是大丧,得知父母亡故的消息,儿子们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做什么,都要马上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回家中治丧,也就是所谓“丁忧”。这个传统,现代中国人已经不甚了了,而在本书中还会不断碰到这个问题,所以有必要在这里向今天的读者略作交代。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