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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东方讲史录 细说三国

_12 黎东方(现代)
  王平也做了汉中太守,代替吴懿担任“督汉中”的重大任务。这个重大任务,起先本是刘备交给魏延担任的。诸葛亮在建兴九年调魏延以“前军师”的名义做先锋,这个“督汉中”的责任,便落在“都护”李严的肩上。李严因罪被废以后,继承他在汉中的职务的,似乎便是吴懿。
  魏延的“前军师”,意思是前军的军师,也就是“先遣军司令”之类。这个官职,于魏延被杨仪谋杀以后,一度由邓芝承乏,但不久也划归了王平,于延熙元年改称为”前护军”,到了延熙六年又改称为“前监军”。
  王平可以说是蒋琬所最信任的高级军官。蒋琬于进驻汉中之时(延熙元年),不仅叫王平继续做汉中太守与“督汉中”,兼任“前护军”,而且也叫王平“署大将军府事”。这是蒋琬把自己的大将军府的一切事务,交给了王平处理,好比当年刘备把“左将军府”的事务,都交给了诸葛亮一样。
  蒋琬在延熙六年带了主力由汉中退驻涪县,汉中的事,更完全交给了王平,把王平的官衔,由“前护军”升高为“前监军”,“督汉中”升高为“统汉中”,“安汉将军”升高为“镇北大将军”。
  王平却也不负蒋琬的知遇,在延熙七年(公元244年),魏方的二十万大军声势汹汹,来到汉中之时,不慌不忙,派了两位偏裨之将,对曹爽、夏侯玄等在(今日洋县之北二十华里的)兴势山迎头一击,就把魏军打得一时不敢再来。
  王平所派去的这两位偏裨之将,一位是护军刘敏,一位是参军杜祺。
  费祎带了若干兵马,从成都赶到汉中。魏方的“齐王”曹芳的朝廷,接到情报,适可而止,召还了曹爽等人。一场很可怕的风暴,突然云开雾散,王平的功劳很大。
  蒋琬的值得称赞之处,是知人善任。他把前方的事交给了王平,后方的事交给了费祎。他自己就获得了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较为重要的问题,以决定大计方针。
  他早就在建兴十三年升任“大将军、录尚书事”之时,把“尚书令”的官职交给了费祎。延熙六年,他从汉中退驻涪县,又把“大将军、录尚书事”的“真宰相”地位,让给了费祎,只留下一个“大司马”的虚衔给自己(费祎对他始终尊重,直到他在延熙九年十一月病故之日)。
  “公忠体国”这四个字,蒋琬是当之无愧的。提拔姜维,保荐姜维作凉州刺史的,也是蒋琬。
  蒋琬在政略战略上,始终对魏方采取守势。他叫姜维去经营凉州,也是“避实就虚”,借羌胡的兵源与物资来加强蜀汉的实力,以长期对抗“跨带九州”的魏。
  在他主持蜀汉军政的十一个年头之中,孙权对魏有过两次大的攻势,一次小的攻势。我们没有见到蒋琬曾经采取过“平行的活动”以与孙权的行动相配合。
  孙权于嘉禾六年(后主建兴十五年,公元137年)派遣朱然围攻魏方的江夏郡郡治、今日的黄陂县;其后在赤乌四年(后主延熙四年,公元241年)派全琮掘坏魏方(在寿县之南)的芍陂,派朱然围攻樊城,派诸葛瑾进攻(湖北南漳县城东南的)祖中。最后,在赤乌六年(后主延熙六年)又叫诸葛瑾的大儿子诸葛恪攻打六安。
  蒋琬在这三年皆无行动,似乎是为了等待吴方打出一个名堂,然后才出动自己的兵,来“扩充战果”,“蚕食”魏的领土。
  可惜,吴方的几次攻势,都没有什么收获。所以蒋琬才始终“持重”。朱然与步骘对他很误会,在赤乌七年上表给孙权,说蒋琬暗中可能与魏方有了默契。孙权替蒋琬解释,说“联为诸君破家保之”。
 
 
  
《细说三国》二九、费祎
  费祎的才具,不及蒋琬,却好过董允及其他的人物。蒋琬在有生之年,以费祎为第一替手;蒋琬死后,这大梁便轮到费祎来挑。
  费祎也总算是挑得不太吃力。他从延熙九年挑起,挑到延熙十六年自己被魏方来的降人郭修一刀杀死。六年之间,不曾出过什么乱子。
  对魏方,费祎奉行了蒋琬的守势政策,想绝对不攻。但是,姜维一定要攻。他就尽量抑制姜维,不给姜维以足够的兵力,至多拨给姜维一万人。他向姜维说,“丞相(诸葛亮)都平定不了中原,何况我们?”
  费祎可说是蒋琬的信徒,却不是诸葛亮遗志的执行者。他甚至并未了解什么叫做“以攻为守”。我对他,实在难有好感。
  但是,为什么我在上一章里面对蒋琬颇表同情呢?我的理由是:蒋琬执政于诸葛亮连年用兵,国力颇为亏损以后。又遇到杨仪与魏延互斗的不幸事件,不得不暂时休养生患。
  费祎在建兴十三年接任尚书令,在延熙六年接任大将军,与卫将军姜维“共录尚书事”,于延熙七年左右又兼了蒋琬坚持要一并让给他作的益州刺史。没有等到蒋琬去世,他在事实上已经总揽军政。他有机会把蒋琬所蓄积的国力,在延熙九年以后
  善加运用,不应该一味地守,更不应该抑制姜维。
  《孙子兵法》上,有这么一句话:“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有些人把它解释为“兵力不足的时候,就守;兵力有余的时候,才攻。”
  我以为这样解释,失掉孙子的原意。孙子的原意是:“老是守,越守就兵力越不足;倘若敢攻,攻了,就会发觉兵力很够用。”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守的一方,是被动,不能预测敌人向我方那一点进行攻击,因此而不能不处处设防。于是,“备多则力分”。反过来说,我倘若敢攻,而且抢先去攻,只须集中相当力量,专攻敌人的某一地点,就不会感觉自己的兵力不够。
  也许有些人,会向我说:“你主张攻,固然很好。倘若攻得不成功,败了下来,岂不是连带地把老本钱也输掉了?”
  我的回答是:老本钱是输不完的。分出一大部分主力去攻,并不等于把全部兵力放在第一线。后方留下了相当的兵力,就不会因前方的攻势顿挫而一败不可收拾。
  我在几十年前,曾经看到一部《围棋兵法十三篇》。其中有一句话我至今不忘:“宁输十子,不失一先”。“先”这个字,太重要了。
  再进一步来说,打得越勤,才扎得越稳。王夫之批评北宋的政府,说它白养了几十万禁军,只晓得用“操演”来练兵,不晓得用战斗的实务来练兵。
  也许,费祎的本意并非以守势求苟安,而是静待机会。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死得很没有面子。他喜欢喝酒,与蒋琬犯了同样的毛病。他在延熙十六年的年初,大宴宾客,“请眷酒”,自己喝得大醉,人事不知,就被魏方的降人郭修,一刀砍死。
  郭修是(今日青海省西宁县一带的)西平郡人氏,似乎不曾作过魏方的官。他在姜维占领西平郡的时候,被强迫迁移了来,颇受重视(可能是读过一些书,在家乡是一位名士)。费祎待他以宾客之礼,他却恩将仇报,不惜与费祎同归于尽(事后,魏国朝廷称他为“故中郎”,迫封他为长乐乡侯,赐他的家属银一千饼、绢一千匹)。他也许是受了魏方间谍的说动;也可能是精神失常。就费祎来说,那真是未免太疏于防范了。
 
 
  
《细说三国》三○、从董允到樊建
  蜀汉的这一本账,在诸葛亮去世以后便没有什么“进项”,只是姜维在今日的甘肃青海略有作为而已。
  比起魏、吴两方,蜀汉却也有它的优于魏、吴之处;没有权臣之肆意废立,没有宗室之内的骨肉相残。后主虽则十分平庸,却也不曾糊涂得像孙权晚年一样。后主也很幸运,有一连串的文臣,从董允到樊建,忠心办事,使得国家的庶政始终没有违反诸葛亮所留下的规模(其中只有一个陈祗,成绩较差)。
  董允是董和的儿子,董和是诸葛亮的同僚兼好朋友,原籍益州巴郡,寄居荆州南郡。在汉朝末年回益州,在刘璋下面当过几任县长县令与“益州郡”太守,富有行政经验。刘备拜他为“掌军中郎将”,叫他陪同诸葛亮处理“左将军府”的种种事务。那时候,刘备除了仍自称曹操一度向汉献帝推荐他担任的“左将军”以外,已经同时又自称为“大司马”。所以,他的“左将军府”的正式名称,是“左将军大司马府”(诸葛亮的官衔是军师将军,比董和的“中郎将”高)。
  董和与诸葛亮两人之间,相处得极好。董和虽则在官阶上低于诸葛亮,却敢于“就事论事”,在公务上常常向诸葛亮提出相反的意见。有时候,诸葛亮不肯接受董和的相反意见,董和却又敢于不怕诸葛亮嫌他噜苏,一再把这个相反的意见提出,虽提出十次也要提它出来,直到诸葛亮接受为止。
  诸葛亮不仅不嫌他噜苏,而且十分欣赏,叫同僚们以他为模范。诸葛亮说:“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来相启告(董和的字,叫做幼宰)。”
  诸葛亮又说:“倘若大家能像董幼宰那样‘殷勤’,‘有忠于国’,‘则亮可少过矣’。”
  诸葛亮说他一生有四位肯对他“直言”的朋友:崔州平、徐庶、胡济,另一人便是“每言则尽”的董和。
  董和生性耿介,不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为官清正,“死之日,家无儋【dan】石之储。”
  董允幼承庭训,学养均好。刘备先后叫他作太子舍人、太子洗马,意思是叫太子阿斗有他这样的一个好人作朋友,免得走入歧途。
  阿斗继位以后,把董允升为黄门侍郎。诸葛亮在建兴五年离开成都北上,进驻汉中,写了《出师表》向后主临别赠言,希望后主把“宫中之事,事无大小”,都征求侍郎董允与他上面的两位侍中(郭攸之与费祎)的意见。倘若这三人没有“兴德之言”,就杀掉他们“以彰其慢”。
  事实上,郭攸之是好好先生,不太坚持自己的意见。费祎不久便被诸葛亮调去丞相府作“参军”,剩下来作为后主身边的“诤友”的,只有董允一个人。
  后主升他为“侍中”,又让他兼领“虎贲中郎将”的职衔,统领在宫中宿卫的“亲兵”。
  后主在即位的时候,年龄是十七岁。到了建兴五年,便有了二十一岁(他即位的一年是刘备章武三年,没等到第二年便改元建兴。所以,在建兴五年之时,他的虚岁是二十一岁)。
  后主对于美丽的女子颇有兴趣,虽则他的皇后、张飞的大女儿,并不难看(可能甚美,因为张飞本人曾经是美少年)。
  后主除了皇后张氏以外,也有若干位妃嫔之类,却贪心不足,颇想广采民间的美女,收入后宫。董允认为这件事他不能不以侍中的身份,出面阻挡。他板起面孔向后主说:“古时候的天子,至多只有十二位后妃。现在,陛下的后宫已经超过了这个数目。”后主向董允说好话,请他通融通融;董允却始终坚持,绝对不肯通融。后主只得打消这广采民间美女的念头。
  从此,后主对董允既敬且畏。别的坏事,他也不敢做,不敢想了。
  宦官黄皓,也极怕董允,比后主更怕董允。董允对黄皓,也当然更加不假辞色,常常对黄皓严厉责备,也不许黄皓升官升得太快。在他当侍中的期间,他只许黄皓升到“黄门丞”为止。
  董允在费祎于延熙六年升为“大将军、录尚书事”的时候,被加官为“辅国将军”,以“侍中”的本职兼“守尚书令”,成了费祎的副手。
  老百姓对他的印象极好,把他列为所谓“四相”,即四个丞相之一。这所谓四相,是,诸葛亮、蒋琬、费祎与董允(其中,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是丞相;蒋琬与费祎均有过“录尚书事”的实权,算得上是事实上的“真宰相”。董允仅仅做了“守尚书令”,不曾“录尚书事”;他是无论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一个“相”的)。
  董允做“尚书令”的期间,也极短,只做了三个年头,到了延熙九年便病故了。
  继任尚书令的人,是来自南阳郡的吕义。吕义的行政经验很丰富,做过一任管盐的典农都尉,两任县长,四任太守。他的办事效率极高,做到了“众事无留,门无停宾”。
  吕义做尚书令,做到了延熙十四年病故为止,前后五年。
  吕义的继任者,是贻误大局的汝南郡人陈祗。陈祗与宦宫黄皓“互相表里”,纵容黄皓。黄皓之开始干预政治,是在陈祗作尚书令的七个年头的期间。
  在景耀元年(公元258年)开始做尚书令的,是(河南省桐柏县之东的)平氏县义阳乡人董厥。他做过诸葛亮丞相府的“令史”。令史的官职,似乎比“长史”小,而县令则比县长大(大县的长官叫做县令小县的长官叫做县长)。
  诸葛亮曾经向别人夸奖董厥,说:“董令史,良士也。吾每与之言,思慎,宜适。”这“思慎宜适”四个字,是“诸葛体”,费解。意思是:“董厥这个人很小心,想得很仔细,说出话来,很恰当,可行。”
  董厥不仅在景耀元年做了尚书令,而且在景耀四年,以“辅国大将军”的官职,“平尚书事”。“平尚书事”,在名义上比“录尚书事”的权力较小,其实权力是一样的(平字的意思,是“秤”,是“权衡轻重,决定如何处理”。其后的几个朝代,“真宰相”的官衔有的是“平章事”、“平章军国重事”、“与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因此这“平章”两个字成了真宰相的简称。这里面的“章”字,是名词,似乎指“文章”、“文件”。“三品”两个字,不是说真宰相的官阶只有“三品”,而是指“三品以上的官”。那时候,当真宰相的人,要会同中书与门下两个省(院)的三品以上的官,一起研究重要的文件与政务,所以他的官衔才叫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事”)。
  董厥开始做“平尚书事”,为时太晚,不过两年蜀汉就亡。在这最后的两年,在董厥下面当“侍中,守尚书令”的是他的小同乡、平氏县义阳乡人樊建。他们二人有能力处理庶政,同时支援在前方作战的姜维,却没有办法控制宦官黄皓。
  不过,宦官黄皓之坏,并没有坏到了该负亡国责任的程度。
  那末,该由谁来负呢?第一,当然是后主自己。第二,是竭力主张投降的谯周。这些话,我要等到叙说邓艾与钟会两路伐蜀之时,才能细说。
  我在这一章里,约略叙过了董允到樊建这几位当过尚书令的人,用意在于说明诸葛亮不是没有留心到奖拔人才。在董允以前,蒋琬与费祎均做过尚书令。这两人是诸葛亮有生之年的好帮手。更前于蒋琬的,有法正、刘巴、李严、陈震,四个人,都当过尚书令。
  法正与李严的为人,我以前作过批评。刘巴,依照胡健中先生的意见,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人物。他是荆州零陵郡烝阳县人,在曹操大军压境之时,别的荆州名士一窝蜂跟随刘备向南逃难,他却向北走,投奔了曹操,其后又接受曹操给他的任务,回家乡,争取荆州南部四郡。终于流落到交址。又来到了益州,偏偏遇到刘备拿下益州。终于被刘备的情义所感动,死心塌地,先后作“西曹掾”与尚书令,办了不少事,而对外保密。他去世于章武二年(公元222年)。
  陈震是荆州南阳郡人,长于办外交,出使东吴,订成了汉、吴同盟的条约。他在建兴三年以后,一度做过尚书令。
 
 
  
《细说三国》三一、曹家的事
  曹操有过二十六个儿子。这些儿子,一个是元配丁氏所生,叫做曹修,其余的廿五个是十二个小太太生的(不曾生过儿子的小太太,在《三国志》里面都没有记载)。
  他所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叫做曹冲,是一位“环夫人”所生。曹冲人极聪明,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或是发明了)用浮在水中的船,称一头大象的体重(曹冲叫人把象牵到船里,看这个船入水有多深,在船边划下记号;然后把象牵走,放入大小石头,到船边的入水记号相同为止;最后,把大小石头一一称其重量,加起来,那便是象的体重了)。
  曹冲不仅聪明,而且心也极好。有一次,曹操挂在仓库里柱子上的马鞍子被老鼠咬破了。管库房的人心惊胆跳,怕被曹操发现了,就会一怒而处他以死刑。曹冲叫他不要怕,就把自己的一件衣服故意用刀子弄破一个洞,先让曹操看见,而且做出很愁的样子。曹操问曹冲:“你为什么发愁呢?”曹冲回答:“我的衣服被老鼠咬破了,有人告诉我;‘衣服被老鼠咬破了,人会倒霉。’”曹操说:“哪里的话?这是无知识的人胡说,你不要发愁。”过了不久,曹冲就叫那个管库房的人进来报告马鞍子被咬的事,向曹操跪下请罪。曹操笑了起来,对那个管库房的人说:“你起来,这件事不要紧。我儿子的衣服,夜里放在身边,还会有老鼠咬;这马鞍子放在库房,挂在柱子上,当然难免被老鼠咬了,你没有罪,去罢。”
  可惜,这位有才有德的曹冲,在十三岁的时候便早死了。曹操哭得十分伤心。这一年,是建安十三年,曹操在赤壁乌林被周瑜、刘备击败的一年。
  曹操打听到邴家有一个女孩于,刚死了不久,便向邴家的家长提亲,要替儿子曹冲的亡魂,娶邴小姐的亡魂。邴家不肯。
  曹操又打听到甄家也有这么一个刚死了不久的女孩子,就改向甄家提亲。甄家倒肯了(能够替死了的小女儿找一个伴,而且活着的家属也与炙手可热的曹丞相攀上关系,有什么不好呢?邴家太固执了。原来,邴家的家长,是邴原,一位颇有骨气的读书人。他根本看不起曹操)。
  曹操的最大的儿子曹修,死于建安三年征讨张绣之时。
  次于曹修的,是曹丕。曹丕生于汉灵帝中平四年,比曹冲大九岁。
  曹丕没有曹冲那么聪明,或那么心好。曹操一向对曹丕不太喜欢。除了曹冲以外,曹操所最喜欢的,第一是曹彰,其次是曹植。
  曹丕、曹彰、曹植,还有一个曹熊,都是第一个小太太卞氏所生。卞氏出身是风尘女,原籍(山东临沂之北的)琅邪郡开阳县,流落在(安徽毫州)沛国谯县。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曹操;当时,曹操是顿丘县的县令。她的命运很好,自从嫁给曹操以后,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在建安二十一年做了魏国的王后;建安二十五年(延康元年)曹丕篡位以后,作了魏国的皇太后;在曹叡继位以后,作了“太皇太后”;活到了太和四年,七十一岁才死。
  卞氏为人很好,私底下常常接济曹操的大太太丁氏。这位丁氏,可能是曹操的谯县小同乡,在儿子曹修死了以后与曹操闹翻,去了娘家;曹操亲自请她,她不肯回。卞氏每每乘着曹操不在家的时候,把她接来,厚加款待,在曹操回家以前把她送走。
  丁氏所生的一个女儿,卞氏与曹操也待她很好,把她抚养成人,嫁给了夏侯惇的第二个儿子夏侯楙(懋)。
  在卞氏所生的四个儿子之中,曹丕最大,曹熊最小,死得很早。中间的两个是曹彰与曹植。
  曹丕颇有文才,写过一部《典论》。《典论》之中的一篇,叫做《论文》,指出文章好坏的标准,不可一概而论,因文章本身的性质而异:“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他又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政治上的飞黄腾达,只是“止乎一身”。而且,一个人的寿命,无论多长,迟早也是会死的。不如文章之能够把“声名”传于后世。
  曹丕除了《典论》以外,也写了一部很像《聊斋志异》的《列异传》(在《太平御览》与《法苑珠林》里有《列异传》书的引文)。他不仅会写散文,诗也写得很好。并且创立了全篇七言的“七言体”:《燕歌行》。《燕歌行》的押韵方式,与今日的“七古”、“七绝”或“七律”完全不同;它是每一句都押韵的。这《燕歌行》一共两首,每首十六句,气很长,描写独守空房的女子,思念远在他方的丈夫。
  曹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比起曹丕来更高。曹植的五言诗,有抒情、说理、写景、祝颂、象征,种种的体裁与内容;在用字、措辞、押韵,尤其是情感的深度与意境的开拓上,不仅非曹丕所及,亦非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刘桢所能及。例如,《七哀》中的四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又如,《吁嗟篇》之中的八句:“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这八句,批评家大可以说:“上追《离骚》”;在我看来,这八句比《离骚》“轻快”多了。
  曹植留下的杰作,数不胜数。《洛神赋》是杰作中的杰作。有些马虎的读书人,以耳代目,牵强附会,硬把这篇极美的文字,与下流不堪的谣言连在一起,真是太不应该。曹植赋中的洛神,就是洛水之神,不是死了的嫂嫂甄后。当甄后在建安九年(公元204年)被曹丕娶来之时,曹植才不过是十三岁的小孩子,即使可能对甄后有幻想,甄后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意思的。
  苦命的甄后,在童年便已丧父,长大了嫁给袁绍的第二个儿子袁熙,又遇到邺县被曹操的兵攻陷,自己成了曹丕的俘虏。她给曹丕生下了儿子曹叡,留住在邺县,却又因郭氏的嫉妒与进谗,在黄初二年六月被曹丕迫令自杀。媳自杀了以后的次年,黄初三年,曹植才因事到了魏朝的京城洛阳;然后渡过洛水回到自己的封地:鄄【juan】城。
  这时候,黄初三年(公元222年),甄后尸骨已寒,墓木已拱,倘若曹植要尊她为神,该尊她为邺县附近的漳水之神,不该称她为洛阳附近的洛水之神。
  《洛神赋》是一种“纯文艺”的作品。纯文艺的超现实性质,很难被我们中国的业余性批评家所能体认(这些批评家的本业不是研习或写作,在情操上是百分之百的科学性的现实主义。因此,他们就最喜欢作“索隐”,硬说贾宝玉是影射什么人,或全部《红楼梦》故事是曹雪芹的自传。把《红楼梦》本身的文笔、结构,完全搁在一边不管)。
  《洛神赋》的文笔与结构,不是在它以前的汉朝若干篇的赋可比。它文字简练,音韵铿锵,叙事干净利落,描写玲珑剔透,虽则题材的本身有点模仿《楚辞》里的巫山神女,而曹植的处理手法,确是高人一等。
  《洛神赋》中的下面几句话,曾经引起了将近两千年来无数青少年男子的遐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譬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上厌下面]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最后,说到别离之时,“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曹植的几首极短的赋,更是自创一格。例如:寥寥八十几个字的《慰子赋》:“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乃千秋而不见。入空室而独倚,对床帏而切叹。痛人亡而物在,心何忍而复观?日琬晚而既没,月代照而舒光,仰列星以至晨,方沾露而含霜。惟逝者之日远,怆伤心而绝肠。”
  曹植与曹丕兄弟之间,处得不好,却也不曾有过那曹丕逼他“七步成诗”的事。《三国演义》厚诬古人,把周瑜、诸葛亮说成互不相容,又把曹丕说成要把曹植害死,这种“反道德性”的潜移默化,养成了明清以来中国人之不能彼此以善意相期,不能合作团结。
  事实是,曹丕先死,曹植后死。曹丕死于黄初七年(公元226年),曹植死于魏明帝曹叡太和六年(公元232年)。
  曹植于建安十六年、二十岁的时候,被曹操以汉献帝的名义封为平原侯,三年以后,改封为临淄侯。他很得宠。建安二十一年,曹操成为魏王,曹植几乎作了魏国的太子。帮他在曹操面前说话的,有杨修、丁仪、丁廙【yi】等人。
  曹植做了两件错事,使得曹操打消了立他为太子的念头。第一件。他擅自叫人开了宫里的“司马门”,让他所乘的车子直驰而出。按照汉朝的法律,任何大官到了司马门,必须下车步行。曹操很气他这种目无法律的行为,下令将主管公家马车的官(公车令)砍头。曹植做的第二件错事,是当他在建安二十四年受任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之时,曹操有意思叫他到襄阳樊城去支援曹仁,对抗关羽。某一天,曹操召见他,准备有所吩咐,他却已经喝酒喝得大醉,不成样子。曹操撤销了他的军职,不派他去支援曹仁,也从此不给他任何实际的工作。
  他的好朋友杨修,是曹操的主簿,喜欢卖弄小聪明,又常常泄漏军政上的机密,于建安二十四年被曹操下令杀掉。
  他的另外两位好友,丁仪、丁廙兄弟二人,在黄初元年曹丕当皇帝不久,也被曹丕杀掉。丁家所有的男人,不分老少,同时一起被杀。
  曹丕叫曹植与所有的诸侯,一律离开京城。各“就”其国。魏朝对于诸侯,无论是同姓或异姓的,都管理得很严。行动的自由极其有限:非得诏书,不能自己来京城;诸侯彼此之间不许有来往、不许通信。在诸侯所居住的国,魏的中央政府设置了所谓“监国谒者”,专管监视诸侯的一举一动,经常向中央政府作报告。
  曹植在黄初二年便被驻在临淄国的监国谒者(姓灌名均)告发了一次,说他“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曹丕公事公办,把他从县侯降为“乡侯”,由临淄侯降为“安乡侯”。
  曹丕在惩戒了他以后,不久又把他由乡侯升为县侯,封在鄄城。次年,黄初三年,再升他为王,称为鄄城王。他晋京,于出京还国之时在途中写了《洛神赋》,便是在这黄初三年。
  黄初四年,他又被改封一次,封为雍丘王。他写了两首诗,献给曹丕,诗里面充满了悔罪与感恩的话。
  明帝曹叡即位,在太和元年把他改封在(开封西北的)浚仪;到了太和二年,又把他送回雍丘。再过一年,让他搬去丁东阿;到了太和六年二月,明帝一举而划了陈郡的四个县,封他为“陈王”。他并不曾因此而快乐。
  这一年(太和六年)年底,他就郁郁而终,年纪才有四十一岁。明帝追谥他一个“思”字。有些写文学史的人,于是就拿“陈思王”三个字来称呼他。
  曹植在有生之年,曾经一再上表给文帝曹丕与明帝曹叡,希望能有一个机会带兵打仗,为魏国国家立功,始终没有能获得准许。此人真被派到前线,能否把仗打得像个样子,我个人有点不敢对他乐观。文章好、诗赋好,不一定军事、学术也好。况且,他毫无耍刀舞矛、或调兵遣将的经验。
  也许,曹植之所以渴望能上前线,并非真想立功建业,只不过是想离开牢狱式的“封邑”,逃避“监国谒者”的控制而已。他名为王侯,而生活上不如一个田舍翁或贩夫走卒自由自在。
  他的二哥曹彰,是一个真会打仗的人,结局还不如他。曹彰的胡子有点黄,被曹操称为“黄须儿”。曹彰膂力过人,能够手格猛兽;在建安二十三年受任为“北中郎将、行骁骑将军”,到代郡讨伐造反的乌丸(乌桓)。
  曹彰战胜了造反的乌丸(乌桓),回到长安,见曹操。这时候,已经是建安二十四年,曹操刚从汉中撤出夏侯渊的残部。
  曹操自己打了败仗,看到儿子曹彰打了一个小胜仗凯旋,很高兴。便抓了一抓曹彰的黄胡子,说:“我这个黄胡子的儿子,果然与众人大不相同。”
  曹操升他的官衔,由“行骁骑将军”改为实授“越骑将军”;把他留在长安,自己回洛阳(可能是准备由洛阳再北上,回他的魏国的都城,邺县)。
  曹彰算是当了曹操在长安的相当于今日“留守司令”,或“前进指挥所主任”的职务。
  曹彰先后的几个官衔,都是东汉的朝廷制度上所没有的。中郎将东汉有;但是,所谓“北中郎将”却是曹操所创。“越骑将军”也是曹操所创。西汉与东汉只有“越骑校尉”。至于“骁骑将军”,也只是西汉一度“因人设政”,为了宠遇李广利而特设过,对别人不曾给过这么一个既不像正规的“骠骑将军”,又高过了正规的“骁骑校尉”的名义。
  从“黄巾之乱”开始的所谓“三国时代”是一个乱世。乱世也就是非常之世。懂得“用人”的领袖,很会“巧立名目”,“不拘一格”,想出种种的奇怪官衔来鼓励一些人,替自己流汗流血。曹操、刘备、孙权,都懂得这一套。
  曹操对别人尚且舍得给宫、给爵、给钱,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然也不例外。卞氏夫人所生的四个儿子,一个早死(曹熊),其余的三个,曹丕受拜为“五官中郎将”,曹彰受拜为“北中郎将”,曹植受拜为“南中郎将”。在这三个人之中,仅仅曹彰一人立了军功。
  曹操回到洛阳,没来得及去邺县,在收到了孙权送来的关羽的首级以后,不久便旧病(头风)复发,派人叫曹彰赶快来洛阳。曹彰很快地来到洛阳,曹操已死。
  替曹操办丧事的,是贾逵。曹彰问贾逵:“先王(曹操)的玺与绶,在什么地方?”
  贾逵回答:“先王已经有了太子(曹丕)。玺绶在什么地方,不是(您)君侯所应该问的。”曹彰是鄢陵侯,所以贾逵称他为“君侯”。
  曹丕这时候不在洛阳,在邺县。曹丕的左右,有曹操留下的老臣华歆、王朗之流,叫曹丕不必去洛阳奔丧,立刻就在邺县行礼即位(宣布继承曹操的魏王之位)。这是很厉害的一着,消弭了其他王子的可能有的争位的野心。
  曹彰向贾逵询问了玺绶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要如此呢,是不是自己想继位为魏王?进一步说,曹操为什么要在病危之时,派人叫曹彰赶快来洛阳?是不是想叫曹彰继位?或是,如鱼豢在《魏略》里所说,“依照曹彰的猜测,曹操想改立曹植为太子。以曹植继位为王?
  《三国志集解》的作者卢弼。认为《魏略》的说法“不足信”。卢弼举出《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一所保存的一条曹操的“令”。这一条“令”,是写给“子文”的(子文是曹彰的字)。令的全文是:“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宫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
  我却以为《太平御览》之中的这一条“令”,也未必可靠。我怀疑这一条“令”,因为:(一)当父亲的很少不称儿子的名而称字;(二)曹操早就立了曹丕为魏国的太子,曹彰不是不知道。曹操用不着提起曹丕尚未封侯的事,用这一点事实,来证明曹丕是太子。当父亲的,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已经立了谁,谁便是太子,当父亲的用不着向别的儿子解释,或提出什么证明。
  《魏略》又说,曹彰向曹植说:“先王叫我回来,大概是想改立你为太子罢?”曹植回答:“你不可以有如此想法。袁绍的兄弟争位,你没有见到么?”
  《魏略》这一部书,充满了这种“想当然耳”的谣言。《魏略》的作者鱼豢忽略了曹操在建安二十四年年底与二十五年年初,早已对曹植失望,连一个“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的官职都撤销了,怎么会异想天开,又要把曹丕换了,改立这喝酒喝得烂醉的曹植?同时,曹丕在这几年以来,颇会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彬彬有礼、谨慎小心的姿态,已经赢得丁曹操的信任。
  曹彰没有理由,对曹植特别好,对曹丕特别不好。他没有理由为了曹植而去伤害曹丕。
  那末,他又为什么要向贾逵询问:“先王的玺绶何在?”我以为,他可能是自己想继位为王。曹丕当然很快就接到贾逵的报告。也很快就下令所有诸侯,包括鄢陵侯曹彰与临淄侯曹植,都各回本国(按照当时的制度,诸侯在所封的本国居住,“科禁甚严”。所谓“科”,是一条一条的规矩。例如,不得与别的诸侯有所来往或通讯,不得于未经请准之时,擅自进京或到魏国的都城邺县、求见皇帝或当政的“丞相、魏王”;也不得于言语上及行动上“非礼”。所谓“非礼”,包括喝酒过量,或酒后骂人,尤其是骂了“监国谒者”。监国谒者,在事实上等于是监视诸侯的“狱吏”,而诸侯等于是“待决之囚”)。
  “封侯”,这是何等令人向往的一种享受!被光武帝封了侯的入,的确是活得很舒服。到了曹丕之时,这就不是滋味了。
  曹彰在建安二十五年(也就是延康元年)曹丕继位以后,奉令去鄢陵县“就国”。在小地方当小诸侯(鄢陵侯);正如别的诸侯一样,常常看监国谒者的嘴脸。
  延康元年十月,曹丕篡位称帝,改国号为魏,改年号为黄初,以十月为黄初元年十月。
  黄初元年只有十月到十二月,一共不满三个月。
  次年,黄初二年,曹丕升曹彰为鄢陵公。又一年,黄初三年,曹丕升曹彰为王。封在任城,称为任城王。任城是今日山东省的济宁县。
  黄初四年,曹彰奉旨准许进京。当时的京城已是洛阳(以前魏王国的都城是邺县;汉献帝的帝国朝廷在许县。曹丕篡位以后,定洛阳为魏帝国的京城)。
  曹彰留在洛阳京城没有多久,便忽然于六月甲戌日死在“旅邸”之中。
  《魏氏春秋》说曹彰是气死的。说他来到了京城,而皇帝曹丕不召见他,他坐了冷板凳,气死。
  《世说》有另外一种说法:他陪曹丕下围棋,在卞太后的小楼之中。曹丕请他吃枣子;在枣子里放了毒药。曹彰中毒,想喝水。卞太后叫人用瓶罐取了水来。曹丕却叫人把瓶罐打坏。卞太后来不及穿鞋,赤脚,自己到井旁去汲水,又找不到汲水的工具。于是,曹彰去世。
  《世说》与《魏氏春秋》的记载,均很难是“实录”;至多是传闻而已。传闻未必全无根据,而加油添醋,势所难免。“想当然耳”更是千古好谈他人是非的人的十分方便的口头掸。
  我却也并无为曹丕洗刷之意。只是觉得他仅有“罪嫌”,而无“罪证”,我们不可以轻易判他一个杀害同胞兄弟之罪。
  话说回来,在曹植所写的诔【lei】词里面,确有一些引入深思的暗示。这诔词,前面是小序,后面是诔词的本文。本文包括有下列几句:“孝殊闵氏,义达参商。温温其恭,爰柔克刚……如何奄忽,景命不遐。同盟饮泪,百僚咨嗟。”
  奇怪的是,曹植别的典故不用,偏要提起那兄弟不和的神话中的参与商。曹植又大胆说出了“以(爰)柔克刚”四个字。这分明是说曹彰在生前委屈得很,用他的柔,侍候曹丕的刚(曹丕以前在曹操面前固然是温顾得很,后来做了魏王与皇帝,对诸侯与大臣很不客气)。
  曹植诔词中的最有深意的八个字,是“同盟饮泪,百僚咨嗟”。在普通的情形之下,一个王爷死了,百僚与诸侯大家哀悼一番,也就了事。这曹彰死了,为什么同盟(诸侯)要把眼泪咽下肚里去呢?为什么百僚要“咨嗟”呢?因此我才敢说,曹丕是有杀弟的“罪嫌”(虽则罪证毫无)。
  《世说》又一口咬定了,曹丕在毒杀了曹彰以后,随即又想除掉东阿王(曹植)。卞太后大怒,向曹丕说:“你已经杀了我的任城王,不能再杀我的东阿王!”
  这又是谣言(写《世说》的人,对曹丕确有成见)。曹植是到了曹丕的儿子魏明帝曹叡当了皇帝以后,才在太和三年由浚仪王改封为东阿王。卞太后怎么会在曹丕的黄初四年,就称呼曹植为“东阿王”呢?曹丕诚然一度对曹植也很不喜欢,却始终并未加以杀害。
  曹植屡屡向曹丕上万言书、献诗,要求给他一个带兵打仗的机会,可见曹植深知曹丕对自己并不“猜忌”。曹丕死了以后,过了六年曹植才死(曹丕死于黄初七年,公元226年;曹植死于太和六年,公元232年)。
  曹丕对待曹彰、曹植以外的若干异母兄弟,也并不薄。在黄初三年封了八九位作郡王,其后又续封了几个。
  他尤其喜欢“环夫人”所生的曹宇。环夫人大概是娘家以环为氏,而本人十分聪明,所以生过了天才儿童曹冲以后,又生了一位其后成为“中牟王”的曹据,与这个被曹丕特别喜欢的曹宇(她前后和曹操生了三个儿子)。
  陈寿在《三国志》魏的部分,说曹操一共有过二十五个儿子,不曾把曹操的“家乡老婆”所生的一个计算在内。
  在曹操的二十六个儿子之中,至少有六个是生下来不久便死了(古时候的接生婆与产妇都不懂卫生,缺乏医药常识。而且当时也没有足够的设备与药品。所以婴儿生下来不久,得病而死的比比皆是。生下来能活上三天,便是“喜事”,要做菜请客或者请产妇娘家的人,称为“喜三”。生下来,竟然活上了一个足月,平安无事,就一定必须大请其客,称为“满月之喜”。婴儿最容易得的病,是“惊风”。其实是脑膜炎)。
  天才儿童曹冲,活到了十三岁而死,也是属于“早夭”的一类,却不能称为“殇”。
  一方面,是曹丕及曹叡把宗室诸侯管得紧,曹操的成打的儿子想表现也没有机会;另一方面,这些曹操的儿子,能力与智慧大概也相当平常。否则,为什么曹操自己没有把他们多加提拔呢?曹操的若干儿子,到了黄初三年还不曾死的,都被魏文帝曹丕封为郡王或县王;只有一个例外,赵姬的儿子曹茂。曹丕只封他为乘氏公。为什么呢?因为此人“少无宠于太祖”,长大以后,又“性傲佷【hen,违背,不顺从】”(即骄傲而又心狠)。
  卞氏夫人在文帝之时做了“皇太后”,到了明帝曹叡之时,做了“太皇太后”。她以太皇太后的地位,为曹茂向明帝说情。于是,明帝在太和元年把他转封为“聊城公”,又由聊城公而晋升为“聊城王”。其后,他却也不曾犯有什么大过。
  “犯”了过失最大的一位王爷,是孙姬的儿子曹彪。曹彪在黄初三年被曹丕封为弋阳王,当年改封为吴王。黄初五年改封为寿春县王,七年改封为白马王。明帝曹叡在太和六年又把他改封为楚王。
  到了嘉平元年,司马懿既已迎立了齐王芳为皇帝以后。曹彪被人告发,说他与王凌和令孤愚二人同谋,想在许昌另立一个朝廷,由他当皇帝,与司马懿所操纵的洛阳朝廷相对抗。
  因此,司马懿就用皇帝的名义,下圣旨给他,叫他“自图”。换句话说,叫他自杀。他也就乖乖地自杀了。
  这位曹彪,究竟有没有与王凌及令狐愚同谋呢?有可能,但也许是冤枉。我个人的看法,是偏向于“冤枉”的一方面的。《三国志.王凌传》说令狐愚曾经派了一位姓张名式的,到“白马”去拜访了曹彪,曹彪也派人答拜。这怎么就可以成为曹彪参加造反阴谋的证据呢?话说回来。他身为楚王,按照魏朝的法律,是不该与当时官居兖州刺史的令孤愚来往。来往了,就是罪。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案子,令弧愚倘若不是为了征询曹彪对于迎立他为皇帝的计划,是否同意,那又何必派人去白马联络呢?
  那末,曹彪的罪状,是铁案如山动倒也不见得。第一,王凌的案子暴露之时,令弧愚已死,这是“死无对证”的事。第二,曹彪早巳在太和六年由白马王改封为楚王。楚的封地,就在王凌所驻扎的寿春。王凌或令孤愚何必舍近求远,派人到曹彪早已离开的“白马”呢?白马在河南延津县。魏朝的楚王封在楚郡,楚郡的郡治是寿春。王凌当时是以“太尉”的官衔,“都督扬州诸军事”,扬州的首县也是寿春。
  这件曹彪与王凌、令狐愚同谋造反的案子,确是颇为蹊跷的。只有等待将来有什么“新证据”从地下被发掘出来再说了。
  曹操的其他几个儿子,有一位曹衮,很喜欢读书。虽然文章比不上曹植,为人却谨慎小心,非曹植所能比(但是,也犯了一次禁,所犯的是:未经许可而自动到京都来朝。这个罪,叫做“交通京师”)。
  后来,没有犯过的,极少。似乎仅有燕王曹宇一人。他是环夫人所生,与天才曹冲同母。在黄初三年被曹丕封为下邳王。五年改封为单父县王,明帝曹叡升他为燕王。他与明帝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相差不远,自幼生活在一起,感情很好。所以明帝对他特别好。明帝得病以后,在景初二年十二月拜他为大将军,以后事拜托他。他很聪明,做了四天,就坚决辞职,明帝只得勉强予以照准。大将军的位置,由曹爽接替。
  他的这一种姿态,令司马懿十分欣赏。
  明帝在景初三年正月丁亥日病危之时,曹宇已经不是“顾命大臣”,一切都由新的顾命大臣曹爽、陈群、曹休、司马懿,四个人共同决定。他们决定扶立明帝的“养子”曹芳。
  明帝虽则没有亲生儿子,却有异母兄弟八人。为什么太祖曹操与文帝曹丕的这几个骨血,都不如一个“莫有知其所由来者”的曹芳呢?曹家的事,本就复杂,又插进了司马懿一家,那就更复杂了。
  原来,曹丕的九个儿子,有七个短命。其余的两个,一是明帝曹叡,为甄后所生;另一个是东海王曹霖,为仇昭仪所生。
  曹霖在明帝去世之时(青龙三年),还不曾死,要再过十年才死。
  那末,受了顾命的曹爽与司马懿为什么不立曹霖而立明帝的一个养子呢?因为,据陈寿在《三国志》里说,曹霖的性情粗暴,残害了丫头与姨太太。奇怪的是,魏朝管理宗室的法律很严,打了县吏都会冶罪,何况“残害”了“婢妾”?怎么没有关于曹霖因此而被治罪的记载呢?
  后两个顾命大臣,为了想揽权而不欢迎“成年”的人做皇帝。明帝的养子曹芳,年龄仅有八岁,当然要比曹霖易于操纵。曹霖的年龄不详,但是在黄初三年(公元222年)已经受封为东海王。到了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明帝去世,又有了十七年。这位曹霖,当然是早已成年了。
  这时候,明帝的叔父辈,曹丕的弟弟们,有没有活着的呢?有:而且有八个之多。
  彭城王曹据,环夫人所生。
  燕王曹宇,亦环夫人所生。
  沛王曹林.杜夫人所生。
  陈留王曹峻,秦夫人所生。
  赵王曹干,陈姬所生,王昭仪所养。
  楚王曹彪,孙姬所生。
  东平王曹徵【zhi】,宋姬所生。
  乐陵王曹茂,赵姬所生。
  在这八个王爷之中,曹字和曹彪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其余的六位都正如一般的魏国诸侯一样,各有“老兵”一百名左右,打猎不能走出封国的三十里以外,一年到头,生活于“监国谒者”的监视之下,不许与宾客交通,不许与别的诸侯来往,不许未经特许而到京城去上朝。他们即使有什么特长与能力,也绝对没有机会表露出来。
  况且,他们都是明帝的叔父。怎么能够以叔父的身份作侄儿的继承人呢?
  明帝的这些叔父,有没有成年的、能干的儿子,够资格以“堂兄弟”的身份于明帝去世之时入承大统?
  有,虽然不太多。例如,曹植的儿子曹志,颇有才气,行为也好。此人后来颇蒙司马炎赏识,在晋朝大做其官,当了乐平太守、章武太守、赵郡太守、散骑常侍、国子博士、国子祭酒(教务长)。这样的人,在晋朝可以得意,在魏朝是只有“受软禁”的份儿,怎么可以“入承大统”?
  曹彰的儿子,任城王曹楷,有人以为是少帝(齐王)曹芳的生父。然而并无旁证(曹楷本人也活到魏朝被司马炎篡了以后,当过“少府”之官)。
  此外,又有天才儿童曹冲的过房儿子,也就是曹据的亲生儿子邓王曹琮;曹据的另一个儿子,郿公曹阐;曹昂的过房儿子,也就是曹均的亲生儿子,丰王曹抗;曹均的另一个儿子,琅邪王曹敏;等等。
  至于,燕王曹宇的儿子曹奂,陈留王曹峻的儿子曹澳,楚王曹彪的儿子曹嘉,与东平王的儿子曹翕,也都是颇够资格作为明帝的继承人的。这时候,也都没有份。这四位“王子”,都有爸爸在堂。即使爸爸没了,也难得有位正九五的希望的。
  然而,曹奂却终于当了皇帝,在第二个“少帝”曹髦对司马昭拚命而死之时,他被司马昭迎接到洛阳,成为第三个“少帝”,也是末了一个少帝,末了一个魏朝天子。
  曹芳、曹髦、曹奂,前后三个少帝,做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的傀儡,替司马炎的晋朝铺路。倘若明帝能有一个亲生的、成年的、能干的好儿子,司马懿如何能迷惑曹爽,扶立“来路不明”的曹芳?
  我把曹家的事,说个没完,并非故意如此。三国时代的历史,能撇开曹家的事不说么?
  曹操的能力,在整个三国时代占第一位。他有文才,有武艺,能主持政务,能指挥军事,肯用人,会用人。他虽则是中常侍曹腾之孙,太尉曹嵩之子,本身却并没有什么地盘作为凭借,在董卓窃据朝廷之时,他曹操也不过是一个逃出京城的,脱离部队的一名团长级的“校尉”而已。
  六年以后,他成为中原的一霸,做了汉献帝的保护者。不久,他敢于和雄踞四州的袁绍作对。而果然以弱胜强,占了长江与秦岭以北几乎每一方寸的中国领土。
  他戎马半生,战无不胜,偏偏在建安十三年碰上了周瑜、孙权、诸葛亮几位青年才俊,弄得统一的大业功败垂成。于是,灰心之余,倒行逆施。自封为魏公,向王莽看齐,又进位为魏王,越来越不成话。太可惜了。
  他本可以作伊尹、周公、霍光,并且已经几乎作了伊尹、周公、霍光,却在赤壁乌林的一战以后,做出显然是违反汉朝的“祖宗成宪”的事。汉朝的“祖宗成宪”是:非刘氏不能封王。这是高皇帝刘邦的遗训。
  在汉朝的历史上。贵族的封爵只有王与侯,没有“公”。为“公”的,仅有王莽一人。王莽于篡位以前,自封为所谓“安汉公”。因此,当曹操自封为“魏公”之时,天下的人都猜得出曹操的下一步是什么:篡位!这就使得若干为了中兴汉朝而追随他的志士,陡然心寒。这些志士的代表人物,是荀彧。
  荀彧的道德与才具均高,高到了曹操认为是他的张良。荀彧也的确给了曹操以极不可少的支持:劝曹操到洛阳迎汉献帝的,是荀彧;吕布偷袭兖州之时,发动了夏侯惇、程昱等人,守住了鄄城、范县、东阿三个城,是荀彧;袁绍率领大兵南下,给曹操“打气”,指出袁绍的若干缺点以及袁绍谋臣的如何一个一个皆不成材,叫曹操不必害怕,尽管去和袁绍一拚的,也是荀彧;每一次,曹操在外边打仗,替曹操坐镇后方的,都是荀彧。荀彧不仅是曹操的张良,也是曹操的萧何。
  荀彧是荆州颍川郡颍阴县人,祖父荀淑当过县令,父亲荀绲与七个伯叔都是才子,号称“八龙”。荀绲做过济南国的国相,叔父荀爽做过司空。
  荀彧在本郡被举为孝廉,做过中央的“守官令”,于董卓作乱以后活动“出京”,金蝉脱壳,到今天的山东济宁附近作亢父县的县令,然后在亢父挂冠而去,回到颖阴家乡,劝家乡的人赶快搬家,不要留恋这颍川郡“四战”之地。
  其后,他投奔袁绍,看见袁绍不是一个能够成事的人。就转往东郡,与当时的东郡太守曹操做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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