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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传奇

_4 贾涤非 (现代)
李陵怔了怔:“运去长安?运去长安做什么?”
梁正礼嘿嘿冷笑着说道:“实话告诉军候吧,都尉要将这些马送人。京里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所有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每人十匹至五匹不等。令叔李敢将军现如今做着郎中令,位列九卿,这马里还有令叔的五匹哪!”他又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事只是风传,我也说不准,军侯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李陵握着刀的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可怕,仿佛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与恐惧之中,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恍然良久,手一松,将梁正礼放开了。
梁正礼如蒙大赦,瑟缩着身子向后退去,见离得李陵远了,正抬脚要跑,突然听见李陵说道:“我要送一件大大的功劳给你,你想不想要?”
梁正礼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李陵走到近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看守马匹的军士共有多少?马又放在何处。”
“马关在西跨院,看守的军士不多——总共十个。”
“总共十个……”李陵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阵,把梁正礼打发到一边,招手叫陈步乐过来,说道:“陈候长,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不知你能否答允?”
陈步乐早被李陵一连串的反常举动弄得糊涂了,因狐疑着问道:“军候,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李陵瞟了梁正礼一眼,将嘴凑到陈步乐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帮我杀掉都尉府中的马!”
“啊!杀……”陈步乐惊骇得大叫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陵,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小声道:“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呀,军候真的不要命了么?”
李陵茫然地看着远方,淡淡一笑,说道:“你帮我,我绝不牵累你,这事我一个人担得下来……”他顿了顿,又说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和你说那么多,我只问你,这羊能致人于病,马就不能么?他们可都是匈奴人送来的。”
陈步乐垂着头想了想:“即便这马真能使人致病,军候也大可以从长计议,至少也要和都尉商量商量。”
“和都尉商量……”李陵双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我早和他说过,他开始不当回事,之后却撺掇人来……”他摇了摇头:“先不说这些,总之他是不会信的,否则我又何必冒这杀头的风险……都尉也许因我说得荒诞不经而不屑相信,也许因他深知其中利害而存心不信,不管怎样,他都会将这二百多匹马运去长安。如若这些马并未被人施了巫蛊,那自然万事大吉,可哪怕只有一匹马能使人致病,后果便不堪设想,京师机枢重地,一乱则天下乱哪!据说,匈奴人倒有治这疫病的方子,但一时之间哪里寻得到。”
陈步乐凝了会神,说道:“天底下又不是都尉最大,他要真执迷不悟,咱们便向上告,一直告到皇上跟前,看他怕不怕!”
“怕?”李陵一笑:“他怕什么?除了莽何罗擅自迎敌放马入隧这事以外,其他全是咱们猜的,即便你手下那四个军士吃了羊肉致病,别人也可以说是凑巧而己,你不是派他们出去了么,他们就不能是在外面染的病,非是吃羊肉得的么。”
陈步乐说道:“那有何难,等朝廷派人来查证之时,咱们找几个死囚,一试便见分晓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军候,那些羊不能杀,咱们得留着。”
李陵漠然地看着他,问道:“咱们先告上去,朝廷再派人下来,得多长时间?”
陈步乐迟疑了一下:“至少得两三个月。”
“那马哪?”
“马?!”陈步乐不言声地蹲下身子,双手在脸上一个劲儿的抹搓着。显是心中犹豫不决。
李陵吁了口气,说道:“即便朝廷真派人下来查证,也一切都晚了。何况这里面丝萝藤缠,朝廷也未必会查下去。这件事我一个人干不了,要是陈隧长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李陵感激不尽,而且,我决不叫你担任何干系。”
陈步乐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军候不要骗我了,干这么大的事我能一点干系没有?”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道:“罢了,我帮你。不过……”他冷冷地看着李陵:“我可不是冲着你才答应的,更不为什么国家社稷!京师那些贪官污吏们死光了又有什么可惜……但你是李广将军的孙子,我跟过他老人家一场,今日为你把命送了,也算对得住他老人家了……”
李陵一撩袍袖跪倒在地,纳头拜了三拜,说道:“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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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都尉府一箭之地,李陵寻了个胡杨树,将马拴了。带着陈步乐、梁正礼二人悄悄绕到西跨院的后墙外。那院墙足有三四人高,墙头还密密麻麻地垛着木制的尖剌。陈步乐注视着那墙,叹道:“军候,这里我们上不去,还是从门里杀进去吧!”
李陵用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叩了叩,说道:“这墙是用黄土、糯米汁、碎石子夯筑成的,结实倒够结实,可惜它毕竟比不得石头。”他退后两步,从箭袋里抽出支箭来,将弓拉满,向墙上射去。只听“嘭”的一声,院墙只被崩掉块土碴,箭并没有射进去。陈步乐看着直摇头,李陵却不泄气,一连又射了四箭,每箭都射在了同一处,四箭之后,墙上现出一个半指深的土窝。李陵取出铜弩,上好箭,瞄了瞄,将箭射进土窝。这一次,那箭钉入墙内竟有两寸余深。他又依法施为,片刻间,已将六支箭从上至下射入墙里。
陈步乐拍着手笑道:“好箭法!用箭在墙上搭梯子,这法子实在是妙。”
李陵收好弓弩,对梁正礼说道:“你现去都尉处,告诉他李陵疯了,杀光了匈奴人‘送来’的马匹。你是第一个给他报信的,他一定赏你。”
梁正礼忙不迭地答应着,踉跄着后退,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转身跑了。
李陵看着梁正礼的狼狈相,轻蔑地一笑,说道:“陈候长,现在是晌午,看马的军士大约正在吃饭,我们这就动手吧。我先上,等里面安然无事了,我便抛出一粒石子,那时你再进来。”
他踩着箭杆拾级而上。陇西李氏所用箭支向来为自家特制,箭杆里面另藏铁芯,是以既硬且韧,李陵踏上去,居然没有断折。
射得最高的一支箭距离墙头不足五尺,李陵踩在上面,对院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这院落十分阔大,东西南北各长约十丈,四面用三十多个马槽围成一个“口”字,圈着一百多匹马。里头另有一个马槽围成的方形,比外侧的略小,却也容下了七八十匹马。一个军士背对着李陵,一边向马槽内添草料,一边絮絮叨叨:“王八蛋,说是吃饭,这都几时了,都不乐意回来,偏留我一个干活,把我惹急了,老子也走……”
李陵拔掉了墙头上的几根尖剌,用手一撑,纵身跃下。那军士听到身后有动静,刚一回头,被李陵劈面一拳打得晕了过去。
李陵向墙外扔出一粒石子,又寻了条绳子,将那军士捆了起来。等了一会,陈步乐方从墙头跳下。他跑到李陵身边,四下里看了看,问道:“军候,怎么干?”
李陵向那军士指了指:“我今日没带佩剑,只好先用你的,你用他的刀。”接着又问陈步乐:“陈候长,你杀这些马要多长时间?”
陈步乐思量着:“小半个时辰足够了。”
“好,我就给你半个时辰!”李陵眼中寒光一现,拔出剑来,一剑剌入了陈步乐的肩头。
陈步乐张着口,看看自己的伤处,再看看李陵, 动了动嘴唇,连想说句什么都忘记了。
李陵歉然一笑:“陈候长,你无意中发现李陵前来杀马,想要出手阻止,反被我一剑剌伤,受伤之后力尽不屈却仍是不敌,眼睁睁地看着我将马杀光。李陵杀完了马,狂笑着走到门外,等都尉回来。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千万别记错了。”他举步要走,又转回身,将外衣除下,罩在陈步乐的身上,说道:“这马有病,小心别让马血溅到你伤口上……还有……”他从衣服上扯了块布条,蒙住了那军士的眼睛,说道:“这人只是晕了,随时会醒,你不能和他朝相。”
“军候!”陈步乐喃喃地叫了一声。
李陵停住了脚步,神色间也甚是伤感,说道:“陈候长,你是我爷爷带过的兵,按辈分我应叫你叔叔才对。那天我打了你二十军棍,实是情非得已。我初来乍到,才薄德浅,如若对你们一味宽纵,只会让你们更加小看了去。先树之以威,再施之以恩,有威则不可犯,有恩则士心服,宽猛相济、恩威并用,上下一心,令出必行,方为常胜之道。这是我的一点想头,也不知对不对。于法于理,李陵打你并没有错;于情于义,李陵内心有愧,望你见谅。”
陈步乐笑笑,眼中泪光一闪而逝,说道:“军候,你去守着门,我陈步乐可要大杀一场了。”
李陵堵在门口,将发簪摘下。那发簪长约半尺,白玉所制,一端刻着一个鱼头,鱼眼的部位嵌着两颗碧莹莹的松绿石,簪身几近透明,中间横贯着一缕红晕,那红晕便如滴入水中的鲜血一般,色彩绝美又令人不寒而栗。发簪精致华贵,却隐隐透出一股幽远的古意和寒凛的杀气。
清风吹来,散开的长发如细雨般轻拂着自己的脸,李陵将发簪握于手中,出神地看着,良久方叹道:“刘屈牦——他不配。”
他重新束好头发,用簪子别了,闭了双眼,仗剑而立。李陵心中一片空明,仿佛睡着了,太阳直射在身上,酷热难耐,额头和鼻尖渗出了汗珠,他却擦也不擦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说笑着向这边走来,接着,所有声响都停了。
李陵微微一笑,睁开双眼:面前,七八个军士正愕然地望着他。
其中一个军士识得李陵,惊诧道:“这不是李军候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都尉禁地,旁人是不能擅入的!”
李陵笑道:“都尉治军不严。既是禁地,就该正行伍营陈,振军威士气。看看你们几个,懒散懈怠,敷衍塞责,要是我的兵,早打得你们皮开肉绽了!”
那军士做了个鬼脸,嘻笑道:“真在军候手下,我们也不敢这样。哈,原来军候是考较我们来了,吓了我一跳。”他上前伸手便要推门,李陵长剑伸入他的胯下,向上一挑,低吼道:“给我回去!”
那军士飞出一丈之遥,“卟嗵”一声摔倒在地,疼得他龇牙咧嘴,一时竟难以起身。
余下那几个军士慌了,纷纷拔刀出鞘,想要上来擒拿李陵,却又无人敢抢先动手。
李陵扫了众人一眼,说道:“里面的马全叫我给杀了,你们去找都尉来,我有话跟他说。”
几个军士相顾骇然,一人大声道:“李陵,你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我和你拼了。”他从人群中跳出,发了疯一般,照着李陵迎面一刀。李陵侧身让过,一弯腰,伸手抓住他的足踝,右臂运力,将那军士掷了回去。
诸人见李陵下手甚轻,不欲伤人,都大呼着围了上来,将李陵逼到墙角,为首一人喊道:“老六,我们缠住他,你进里面看看,马是不是真的都死了!”他话音未落,便被李陵一脚踢倒。那人十分悍勇,站起来挺身又斗。
李陵心想:“这些人都是野战出身,不下狠手,非被他们冲进去不可。”心中想着,抓过一个人的臂膀,使劲一拉,向上一送,那人肩骨立时脱臼,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陵长剑并不出鞘,只当做木棒专扫人腿骨,片刻间,八个军士已被打倒了五个。他罢了手,用眼睛睃着那三个军士,说道:“还不快去找都尉,非要一个个躺在这里才肯干休么?”
一人嘴快,说道:“咱们打了这么久,早有人找都尉去了,只不过都尉人在显明障,得过一阵才赶得回来。”
李陵心里一惊:“都尉在显明障……不消说,他到那儿一定是搜王长久去了。也好,让他搜个够……”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心想:“陈步乐应该干完了。”
那三个军士再不敢近前,可也不敢逃走,远远地围着,眼光中尽是怯意与恐惧。
李陵将剑拄在身前,神情复又变得冷漠如冰。正沉默着,忽觉脚下大地一颤,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隐隐约约,渐趋清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土味,李陵想:“终于来了!”
两队铁甲军沿甬路鱼贯而入,军容整肃,目不斜视,甲胄兵器相互撞击,“叮铛”作响,动人心魄。一百多名军士到了李陵近前,左右一分,形成一个圆圈,将李陵围在垓心。刘屈牦在四名司马的簇拥下悠然而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矮壮粗实的大汉,那人脸上戴着羊皮面具,只露出眼睛、嘴巴、鼻子。面具上画着红绿相间的花纹,那红色格外鲜艳夺目,有如道道伤口,在阳光下看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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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屈牦走到李陵身前,团团做了个揖,说道:“李军候,我实在服了你的胆子。你窝藏重犯那笔帐我还没算,转眼你又跑到官衙重地杀起马来,真是条好汉。这样的大罪,别说你只是郎中令的侄子,就是诸侯王,恐怕也得死上几回。放心,我不会索拿你入京问罪,让你受零零碎碎的苦,我于心不忍。念在故旧的情份上,我给你个痛快,自裁或是……”他回手指指周围的军士:“由他们动手,你自己选吧。”
李陵有意无意回头看了看西跨院的门,说道:“都尉大人,你早就想杀我了,是吧?”
刘屈牦挑着眉毛,谑笑着,说道:“杀你?你要不惹这些事,我为什么要杀你?”
李陵微微一笑,说道:“我问的是你的心,不是你的嘴。你不想杀我,又何必处心积虑地挑拨莽何罗和我作对?其实不用那般麻烦,今日我就授你以口实,让你可以明正言顺堂堂正正地斩了我,不过也要看大人有没有这本事。像陈步乐,见我潜入都尉府,居然暗中跟着我,想阻我杀马,真是自不量力,要不是他做过我爷爷的随从,我早要了他的命。我李陵杀了这些瘟马,早已心无挂碍,今日不妨放开手脚陪都尉玩玩。”他“唰”的一声,拔剑出鞘,眼光一一掠过众人,一抱拳,说道:“各位兄弟,都尉要我死,我却不能束手待毙,各位这就请上吧,杀了李陵,你们便可立下大功,不知李陵项上人头,能成全哪位兄弟的功业。来!”他长剑斜指,立在当地,神色间凛然无惧。
众军士为他豪气所慑,无不动容,手按刀柄,眼光却齐唰唰地望向刘屈牦。
刘屈牦面带笑容,捋了捋长须,说道:“你们陇西李氏,人人自负其勇,狂妄无知,一向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天下的英雄,那样,你死也可以暝目了。”他突然高呼一声:“奴儿,将他拿下。”
只听脚步声橐橐,那个戴着面具的大汉已从刘屈牦身后缓缓走出。他打量了一下李陵,在身后掏摸了一阵,取出一支长箭来。那箭四尺长短,两指粗细,箭身上泛着黑幽幽的金属光泽,似是用生铁打造而成。他走过去,拿着手中兵器,对着李陵的宝剑比了比,不满地摇摇头,双手抓着箭尾,使劲一拗,那箭竟弯了。他上上下下扭了一会儿,“铮”的一声,箭已断为两截,那大汉将短的一截随手扔了,拿着另一截又与李陵的剑比了比,见短了二寸,方含混的嘀咕了句什么。他退后两步,突然转身,手中铁箭猛地向李陵头部砸来。
李陵向后疾闪,脸部为箭风扫中,隐隐作痛,接着便听到一声脆响,虎口一震,手中长剑已被铁箭碰到,飞出两丈开外。那大汉“呵呵”笑了几声,猱身而上,当胸便剌。李陵斜跨一步,脚下一勾,右手在他背后一按,那大汉直掼出去,仆倒在地,李陵顺势一滚,将长剑抢在手中。直到这时他才惊觉,冷汗已将自己后背的衣衫打湿了。他深呼了两口气,定了定神,心想:“原来都尉手下还有这样的好手,这人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方才他这一砸像是从匈奴人的惯用招数中化出来的。匈奴人气力大,两军交锋往往大劈大砍,和汉军的小巧轻灵全然不同。他这一招使得真好。这么厉害的身手却在刘屈牦手下做奴才,太可惜了。”
那大汉爬起身,冲李陵竖了竖大拇指,举起铁箭,扑过来又是一记横扫,李陵不敢与之硬碰,只前后左右四处闪避,瞅准机会便剌出一剑,一会功夫,那大汉便身披数创,他却浑然不觉,大呼酣战,铁箭挥出,仍是风声大作,劲力不减。李陵遇到这般勇猛的对手,也不禁暗暗心惊。
刘屈牦脸色愈来愈是阴沉,他“哼”了一声,说道:“李公子,这就是你的看家本事?一味挨打,抽冷子伤人,也不怕丢了你爷爷的脸!”见李陵不为所动,他向两旁军士努了努嘴。军士们各挺刀剑,向李陵剌来,另有六七个人撞开西跨院的门,闯了进去。
李陵略一分神,肩头被铁箭的倒剌勾中,鲜血溅了自己一脸,他只觉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想后退,身后却尽是明晃晃的刀尖,李陵用剑奋力砸开剌到眼前的兵刃,将剑一抛,随手举起两个冲在前面的军士,四下里挥舞,霎时间,已将二三十个军士打倒在地。他缓了口气,望了望对面,西跨院的门已经哗然洞开,陈步乐被人抬着,正和都尉说话,时不时向这边瞟上一眼,和李陵的目光一触,他微微点了点头。
李陵心头一松,险些瘫倒在地,转眼已瞥见那蒙面具的大汉一箭剌来,他再无余暇闪避,心中忽然一阵酸楚:“人说‘为将三世者必败。’我李家为将三世,却一世也没有得好。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老天如此惩罚?”
那铁箭眼见便要剌穿李陵胸口,忽地向上迎去,挡住了后边军士劈过来的两刀。没等李陵明白过来,那大汉已一把将李陵扯到身后,张着两手,冲刘屈牦哇哇大叫。刘屈牦听了,非但不恼怒,反笑着说道:“我只是想帮你,可以省你些力气,既然你不愿意,那好……”他向左右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看我奴儿如何生擒李陵。”
那大汉转过头来面向李陵,将铁箭扔了,叉开双手,做了个肉搏的姿势。李陵心中纳罕,这“奴儿”是个哑巴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他见奴儿的伤口处血流如注,伸手指了指,示意他包裹一下。奴儿摆了摆手,同样指了指李陵的肩头。李陵抱拳一揖到地,上前亲自给奴儿裹了伤口,退后五步,将手一亮。
奴儿也照葫芦画瓢似的躬身一揖,突然跃起身来,“呼”的一拳,直捣李陵面门。李陵不拦不架,竖起两指,点向他的臂弯。奴儿只觉臂弯处一麻,拳头尚在半途,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想去抓李陵的胳膊,一不留神,脸上已挨了一拳,他身子微微一晃,赶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具,似乎生怕那面具脱落下来。
李陵一招占先,再不容奴儿喘息,出尽全力,一连四拳打在奴儿的腹、胸、脸上,那奴儿只退了几步,却没倒下,双手一搂,将李陵手臂锁住,向上一挺,用力一抡,将李陵扔了出去。
李陵头昏脑胀,强自站起,心中暗自思量:“我这四拳下去,就是牛马也禁受不住,他却没事人一般,这样的神力,这样的身体,我还头一次见到,怎生才能将他制住?”他好胜心起,只想着如何击败奴儿,对自己处境全不在意。
那奴儿拍了拍胸膛,样子很是得意,奔上前来,故技重施,要抓李陵的双臂。李陵向前一冲,额头重重撞在奴儿的鼻子上。奴儿猝不及防,一跤摔倒,鼻血激射而出,他却只顾护着面具,硬生生地又受了李陵一脚。
李陵心下疑惑:“这人是谁?为什么这样怕被人见了真面目?”他凝视着奴儿的双眼,发觉奴儿眼神空洞洞的,正盯着刘屈牦。刘屈牦则神情紧张,不安地捋着胡子,看上去心中极为忐忑。李陵寻思着,一个念头陡地涌上心来:“都尉大人倒是很看重我啊,怕铁甲军收拾我不下,特地请来了一个高手。可他也小觑了我,以为那奴儿一出手,他便能稳操胜券。可那叫奴儿的为什么要蒙着脸哪?莫非……莫非这又是刘屈牦的一个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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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刘屈牦慢条斯理地说道:“奴儿,李陵不是你的对手,但辰侯不早了,还是让人帮你将他拿下吧?”他话说得很是客气,不像命令,倒像在与奴儿商量。
那奴儿狂暴地吼了一声,纵身而上,状若疯魔,只一味地狂踢乱打。李陵拳脚落在他身上,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效用。李陵愈斗精神愈长,心思愈加清明:“这人壮健异常,勇悍好斗,使的竟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大约只有一招才能制得住他。想着,跃到奴儿身后,双手扳着他的左臂向后一扭,奴儿右手疾探,死死抓住李陵的胸口,大吼一声,将李陵从头顶掷了过去。众军士见两人打得惊心动魄,不禁心旌神摇,一齐拍掌喝彩。
李陵在空中挺直身子,右手在奴儿头上一按,稳稳落在地上,接着一屈身,已从奴儿的两胯之间钻过。众军士“轰”的一声,讪笑之声顿起。李陵听着,微微冷笑,抓住奴儿的两腿,使劲一扳,将奴儿掀翻在地,随即纵身上跃,膝盖对着奴儿的腰眼,重重地跪了下去。行将落下之时,他张开双手,在地上一撑,将一跪之力减到五分,饶是如此,奴儿仍旧惨呼了一声,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没能站起来。
李陵走到他的面前,说道:“腰椎没断,不妨事。”他看着奴儿脸上的面具,忍不住便要摘下,那奴儿双手摆着,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之意,李陵略一犹豫,心想:“这人救过我,我若是强人所难,太不够朋友了。”他冲奴儿笑笑,将手缩了回去。
刘屈牦阴恻恻地说道:“李军候,果然厉害,像你这样的人才,真是可惜了,但你闯下如此大祸,任谁也保不了你。我虽然舍不得,又不得不杀你,你九泉之下,不要怨我才是。”他将手臂高高举起,一百多名铁甲军搭箭上弦,箭镞寒光闪闪,如繁星一般照着李陵的脸。
李陵大笑着说道:“以我李陵一命,换了都尉如花似锦的前程,值得!”
“你的命哪有那么值钱!”刘屈牦扬起脸,面露讥讽之色:“你大约还想着王长久吧……他现今是朝廷重犯,自保尚且不能,怎敢胡乱攀诬他人。你以为将他藏起来,我便不敢处置你和霍光了?笑话!”
李陵说道:“你当然敢。那王长久也盼着我俩死哪,这样他才能得到封赏。霍光给他留了封信,写明了事情的经过,只要我们一死,王长久就会设法将这封信送到长安。都尉行得正做得端,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刘屈牦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说道:“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李陵冷笑道:“难为你做了这些年的官,居然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一面之词也要看谁信。如若是我说的,当然不足为凭,霍光说的可就未必。”
刘屈牦双眼微睁,问道:“谁信?”
李陵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说道:“都尉认为呢?”
刘屈牦温颜一笑:“你和霍光都死了,王长久为什么还要去长安冒死送信?商人么,无利不起早,两个死人能给他什么好处?”
李陵泰然地踱了几步,说道:“都尉说得很对,商人最重的是利。这东西不论都尉我或是霍光都不能给他,有人却能给。”
刘屈牦失声叫道:“他想做盐市令!”
李陵本来是顺着刘屈牦的话茬儿虚声恫吓,这时见他当了真,心里更加有底,心想:“原来这王长久野心还不小,盐铁官可是大司农手下最肥的缺,难道都尉答应过为他谋此职位不成?”他故意做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轻轻地“哼”了一声,神色间讳莫如深。
刘屈牦也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李陵,你虽然机关算尽,结果却是白忙一场。到如今,我未接到有关王长久的任何讯息,我不信他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他能走得出这肩水都尉府的辖地么?我昨夜便已向各亭障烽隧颁下严令,没有我的手令,士民人等一律不得出关。你们只要将王长久藏在我的辖地之内,他就休想逃出去。”他又缓缓将手举起,说道:“李军侯,你的这条命对我无足轻重,更换不掉我的前程。你与霍光王长久沆瀣一气,置国家法令于不顾,贩卖兵器,从中渔利,又大闹都尉府,杀掉我大汉数百匹战马,情无可原,罪无可逭,安心受死吧!”
李陵望着四周亮晶晶的箭镞,心中一片茫然:“是啊,不管找不找得到王长久,只要他在肩水都尉府的辖地之内,便奈何不了刘屈牦。我输给他了……这一点我确是没有想到。那霍光呢?都尉杀了我之后,会不会杀霍光?依是他毒辣的性子,是饶不过霍光的……李陵啊李陵,你自作聪明,以为想出了万全之策,不料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悲可笑可怜。”他颓然坐倒,心想:“都尉为什么不信我说的话?为什么要对付我?为什么要将那些马送到长安去?莫非他真和匈奴人有勾连?他到底想做什么哪?”眼见刘屈牦的手一落下,自己便会被乱箭射死,这些疑团是再也解不开了,他忽然有些不甘心。
“都尉!”陈步乐正要随着几个军士下去休息,忽然间住了脚,说道:“有件事……”
刘屈牦笑道:“陈遂长,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你为护马而被李陵剌伤,堪称楷模,我要大大奖赏你。”
陈步乐听了,越发吞吞吐吐:“都尉,昨夜接到你的命令之前……有个人拿着李军候的符传……从我那里出障了……”
“嗯?!”刘屈牦眼中精光暴露:“是真的?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陈步乐嗫嚅着说道:“属下也没看清,那人用粗布蒙了半边脸,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本来属下不想放他出障,但他拿了李军候的符传,而且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这边塞上流行的疫病是匈奴人传过来的,李军候要他去匈奴找郎中看病……听他这么说,我便放他过去了……”
刘屈牦狠狠一顿足,脸上恚怒难当,阴森森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放走的是什么人么?”
陈步乐委委屈屈地跪了,说道:“当时都尉严令出关的手令还没到,按朝廷法令,持军侯符传的人是可以出隧的,属下只是个小小的隧长,军候上任不久便打了我一顿板子,我怎敢再去得罪他,望都尉体谅小人的处境。”
刘屈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思量了半天,脸色渐渐霁和,说道:“这事也怪不得你,是李陵有意害你的。但你无意中放走了重犯王长久,我就是想赏你,也不能了,你回去好生将养身体,这事以后再说。”
李陵心里感激万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冷冷地斜睨着陈步乐。陈步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陵一眼,骂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我,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说完,便恨恨地在几个军士地搀扶下走了。
刘屈牦满腹心事,慢慢地踱着步,那只下令放箭的手始终没再举起。
李陵冷冷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向奴儿身边挪去,心想:“若是他下令放箭,我便将奴儿掷出,冲开个口子,再设法擒住他……这样或许可以保住性命。”
双方僵持着,众人细细的呼吸声隐约可闻,此外再外一点动静。
刘屈牦徐徐转过身来,神情带着几分恍惚,他朝四下看了看,忽然开口道:“众位兄弟,李陵这次胆大妄为,罪在不赦,但古有‘八议’之法,一曰议亲,二曰议故,三曰议贤,四曰议能,五曰议功,六曰议贵,七曰议勤,八曰议宾。陇西李氏威名赫赫,李广将军更是人人景仰,李陵是他老人家的孙子,也很有才干的,依着‘议功’、‘议能’这两条,我想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知兄弟们愿不愿意?”
众人轰然答道:“但凭都尉吩咐!”
“好!”刘屈牦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李陵,这么多人保你,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我答应你,只要你将逃走的重犯王长久抓获归案,我便保你个活命。”
李陵干笑了两声,心里骂道:“这老狐狸,明明是他想放我,却轻轻巧巧将责任全推到了众兄弟身上……要我抓王长久,却没定个期限,他分明是想不了了之,难道这事就这样轻易过去了?”
刘屈牦走到李陵身边,似笑非笑地说道:“李军候,我叫你戴罪立功,可是救了你的命啊,怎么?不跪下谢谢我?”
李陵向旁跨出一步,冲对面的军士们跪了,大声说道:“多谢都尉的救命之恩,这份心意李陵来日必有补报。我不会令都尉和众位兄弟失望,一定要将那个险恶卑鄙的小人揪出来,尽管……”他瞟了刘屈牦一眼,说道:“他位高权重,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倒行逆施,必然日暮途穷!”
刘屈牦阴郁地盯着李陵,淡淡地说道:“好啊,咱们走着瞧!”
目送着李陵出了大门,刘屈牦仍是呆呆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个司马走过来,低声说道:“都尉,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不能留着他。要不要派那些人出去……”
刘屈牦摇了摇头:“有用么?”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对付这种人,得等时机。放心,恃才放旷,其身必亡。李陵不会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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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里闷热干燥,光线极暗,老胡直挺挺地躺在大坑的竹席上,脸上蒙了块面巾,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李陵负手站在他的身侧,出神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迷茫和优郁。
“军候,我要死了……”老胡的喘息声忽然停了下来,口气变得异常平静,就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李陵仰起脸,默默地望着屋顶,隔了良久方说道:“胡大哥,李陵欠你一条命,今生是无望偿还了。”
老胡摆了摆手,说道:“军候错了,这条命不是军候欠我的,而是我欠别人的,十年了,早该还了。”他双手支撑着想要坐起,李陵过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军候,这疫病来势极猛,于我来说,染上了未必是不幸,于你来说,可就不是幸事了,你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
他颤微微地拿过枕头,将身子斜倚了,说道:“病了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毫无精神,今天偏偏心思清明了,这大约便是回光反照吧,我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我并不怕死,可真死到临头,心中仍免不了感到恐惧。《庄子》中说,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死者不悔其始之祈生乎? 这话说得真对。活着的人都怕死,是因为谁都没有死过,既然没有死过,又如何会知道‘死生’究竟哪个更好一些?也许‘死’于人真的不过是‘弱丧归家’。十年前,我的家人都死了,他们回家了,只孤零零地留下我一个人,如今我终于也要回去了……”
李陵听他说得伤感,心中不禁生出几许悲悯,想开口劝慰,觉得实在多此一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出头满头大汗地进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他呲牙咧嘴的将粥放下,使劲地甩了甩手,说道:“烫死我了……胡大哥,这粥是上好的粱米做的,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口吧!”
老胡摇了摇头,说道:“出头,你好生歇一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出头木然地看了看李陵,慢慢地垂下眼睑,说道:“胡大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老胡沉吟了好一阵,缓缓说道:“出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提过,想托你帮我办一件事。你当时说,但教你能办到,一定万死不辞,这话还算不算数?”
出头说道:“当然算,我出头说过的话,哪有不算数的。只是想要我办什么事,你却一直没说。”
老胡吐了口长气,幽幽地说道:“以前怕连累别人,不敢说亦不能说,如今我快死了,死无对证,一了百了,那是再不用顾忌了。”他吃力地挪了下身子,换了口气,说道:“你日后去一趟长安,将我房里那些竹简设法交到太史令司马谈的手里。什么都不用说,他看到那些竹简自会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桩心愿,你替我了却了吧。”
出头一愣,问道:“这么简单?”
老胡点了点头,说道:“如有可能,你给他磕几个头,就说是替一个姓郭的孩子磕的,以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那人能报答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出头“嗯”了一声,又问:“姓郭?那人是谁啊?”
李陵心中一动,一眼不眨地盯着老胡,突然开口说道:“胡大哥,原来你是关东大侠郭解的后人。”
老胡脸上蒙着面巾,出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陡然间坐直了身子,显见是吃了一惊。 半晌,老胡才重新躺下,淡淡地说道:“军候,你太聪明了。聪明当然好,但太聪明了就并非好事。尤其是——
你的聪明还处处显露出来。人家表面上对你又敬又怕,暗地里却会小心翼翼地提防你,处心积虑地对付你。 一个人要是成了众矢之的,不论多高的本事也应付不来。你记住我这句话,若是你能收敛锋芒,磨平棱角,他日必为军锋之冠,卫、霍二侯也比不上你。若是你凡事都要辨个清楚明白,不愿屈就权贵,不肯受人摆布,那结果就难说了……”
李陵只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出头在一旁说道:“胡……应该叫你郭大哥才对。唉,认识你这么久,到今日方知你姓郭……”
老胡说道:“出头,并非做哥哥的有意瞒你。十年前,我全家被杀,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我是朝廷重犯,当年我的赏额有二十万钱之多……嘿嘿,你想不到吧,看似窝窝囊囊的老胡会值这么多钱!后来,司马谈大人收留了我,我爹和他交情并不深,只怕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绝想不到最后救我的人竟会是他。他留我在家住了些日子,直到风声不紧了,才给我改名换姓,送到这边塞之上当了兵。唉,这个秘密我藏了十年,对谁都没提起过。我是生是死何足道哉,但要是连累了恩公一家,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出头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做官的人之中,也有这么仗义的。胡……郭大哥,军侯说的关东大侠究竟是你什么人啊?朝廷又为什么杀你全家?”
老胡舔了舔嘴唇,感到身上的精力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许多往事却纷至沓来,齐上心头,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他忽然很想和别人说说:“出头,你年纪小,不知道关东大侠是谁并不奇怪,可要是十多年前,一个男子说自己没听说过郭解的名头,那是要被人笑话的。‘男儿气节,关东郭解’,关东大侠郭解便是我爹。”
出头眼光兴奋地一闪,说道:“关东大侠郭解,好威风的名字!”他转头问李陵:“军候,你听说过么?”
李陵说道:“听是听过,可……”他微微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老胡冷笑了一声,说道:“军候生于显贵之家,耳中听到的郭解,自然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匪首。当年,朝廷给我爹定了五十二款大罪,什么暴戾恣睢,侵凌孤弱,鱼肉乡里,草菅人命……这些罪名不过是硬凑上去的,他们杀我父亲,为的不过是一条: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说到此处,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不住地颤抖,心中悲、愤交织,竟致难以自控。李陵、出头目光与之一触,俱都黯然。
过了好久,老胡才平静下来,自失地一笑,声音哑哑地说道:“何谓‘王’?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生杀之威之谓‘王’。‘王权’必由皇上一人独揽,‘权’在则天下在,‘权’倾则天下倾。治国安民,奖善惩恶,本是皇权所主,岂容他人置喙。皇上可以什么都不做,却也绝不允许别人替他做这些事情。我爹要真是个作奸犯科之徒,早就没事了……可他偏偏要代天行事,替天行道,这就犯了朝廷的忌。我年轻时想不通这道理,愤怒如狂,咆哮不休,大骂苍天不公,后来渐渐释然了,其实,这岂非就是天道。”
出头站在一旁,仰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目光尽是神往之情,自言自语道:“关东大侠……替天行道……唉,在百姓眼中,他一定是个神一样的人物。人生于世,能得别人如此赞誉,就算只活二十岁,也足够了。”
老胡听他说得动情,轻轻叹息着,说道:“二十岁时的郭解,可绝不是个好人。那时河内轵县的百姓一见郭解,便如遇到毒虫猛兽,人人色变股栗,惟恐避之不及。尽管大家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是敢怒不敢言。我爹爹少年之时,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他天生神力,左近的恶少年没人打得过他,便尊他为首领,听他号令行事。我爹有了人马,便愈加肆意妄为起来,铸钱盗墓,强买强卖,敲诈勒索,替人出头……把轵县闹得乌烟瘴气,连官府都不敢管他。”
出头怔怔地看着老胡,问道:“郭大哥,你不是说关东大侠是替天行道的么?怎么……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老胡喘息着,说道:“那时他还没被人称做关东大侠,而是叫河内一霸。我爹当年为人酷似高祖刘邦,若他身逢秦末乱世,说不定也能拉起一支队伍,争一争天下。生于太平时节,便只能做个地方豪强。”
出头听得兴味盎然,不禁问道:“那他是怎样变成关东大侠的?”
老胡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那时我才十二岁,还不懂得大人们的事,我爹也未曾提起过。我只记得一天晚上,看见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双手使劲地揪着头发,像野兽一样地嘶嚎着,尖利凄惨的吼叫声令我现今想来仍是不寒而栗。从此,我爹就变了,千万家财被他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干净净,自己带了全家人到一个偏僻的村落居住,只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空室蓬户,褐衣疏食,日子过得极为清苦,他却悠然自得。虽然我爹离群索居,但绝非不问世事。他白日里干农活、睡觉。晚上则一个人悄悄地出去,常常经宿不归,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他也从不对人说。后来,县里出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有人帮于老汉报了仇……”
出头搔了搔头,问道:“于老汉?”
老胡说道:“提起于老汉的遭际,轵县百姓没有不嘘唏流泪的,真是惨哪……”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于老汉本是个做豆腐的,只守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相依为命。一年冬天,他闺女去给县尉家送豆腐,到了晚上也没回来。于老汉跑到县尉家去问,县尉说他闺女早就走了。于老汉疯了一样的找了三天,结果在县郊的一片荒地里发现了他闺女的尸体。那孩子是吊死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遍布且一丝不挂。县里的仵作验了尸首,说这女孩子是自缢身亡,于老汉不信,自家闺女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会忽巴啦的自尽?有个好心的女子偷偷告诉他,他闺女尸体上留有行房的痕迹,很可能是死前叫人给糟踏了。于老汉抬着闺女的尸体到县里去告,县里的官员反说他无理取闹,明明是自尽,还告什么?于老汉又告到郡里,郡里又发还到县里……
“官司翻来覆去打了两年多,于老汉始终不肯送自己的闺女入土。他说,报不了仇,我闺女就是躺进去也睡不安哪!唉,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眼瞅着烂成了一堆白骨。民间传言,这都是那都尉的儿子做的孽。看见人家闺女生得俊,起了歹意,糟踏完了人家,又怕人家告,索性灭了口。于老汉无权无势,凭什么能扳倒县尉,告来告去,慢慢地灰了心,人也变得魔怔了,将他闺女的骨头摆在屋里,早晨立起来,晚上放倒喽。天天叫着他姑娘的小名:‘花呀,把爹的衣服洗了。’‘花呀,咋还不做饭,爹饿了。’邻居们见他可怜,常送些东西给他吃,可没人敢进他的屋子。谁进他的屋子,于老汉便拿起斧子和谁拼命,还嘶心裂肺地喊:‘闺女快跑,坏人来害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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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头听着,心中悲愤难忍,双拳紧握,胸膛起伏不定,连眼睛也红了。
“后来,邻居家的后生发觉于老汉三天没出屋,送的吃的也是一口未动,还在院子里放着,他心中好奇,便乍着胆子进屋去看。那于老汉已经死了,只是脸上挂着笑容。屋子里除了他闺女的一付白骨,另有一颗人头和一柄剑。人头是县尉公子的,剑极寻常的一把,坊间随处都可买到。不寻常的是剑上刻着字:‘人间不平事,自有我铲之。’”
出头接口道:“人是你爹杀的?”
老胡幽幽地说道:“不知道。老百姓都说,于老汉的冤情激怒了苍天,是老天爷派神来替他报了仇,他和他闺女走得终于心安了。那剑后来又出现过许多次,杀了几十个恶人。百姓们争着抢着将剑带回家当神一样供起,说这剑可以斩妖伏魔、驱邪避凶,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太平之剑’。自那以后,地方上为非作歹的人便愈来愈少了……其实恶人也并非无所畏惧,若是做了恶便受惩罚,有几个人还敢以身试法。在河内,在轵县,‘太平之剑’便是‘法’。”
出头略带疑惑地问道:“既然没人知道事情是谁做的,那……”
老胡一笑,说道:“那为何偏偏我爹叫关东大侠是吧?对这些事我爹是从不认承的。但有一天,我醒得早,看见爹从门外进来,身上还带着伤,神情很疲惫,也很开心。那时我已大了,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事。我问他去哪儿了,他笑笑,不说话。上午,我便听到了轵县一个姓许的豪强被杀的消息。唉,‘人间不平事,自有我铲之’。我终于知道爹夜里出去所为何事了。”
“事情不知怎么渐渐地传开了,开始不断有人来寻我爹。来的人很杂,男女老少、穷富美丑,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他们通常都带着礼物,说见我爹是要拜谢他的大恩。可不论他们如何哀求,我爹从来不见他们。最后这些人只能将礼物留下,冲门叩头,憾然而去。礼物爹也是不收的,放在门外,任由过往行人自取。
他咳嗽了一阵,待呼吸平稳了,接着说道:“我爹声名越来越大,来投奔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不少是敬佩我爹为人的穷苦汉,想跟着我爹做一番事业,其中也不乏强横不法走投无路之徒。我爹来者不拒,全部收下。不过既入了门,便要守我爹的规距。我爹的规距大得很,不得饮酒,不得食肉,不得贪财,不得好色,不得侵凌孤弱,不得为非做歹……共有七十条之多,我爹说:‘人没了欲望,才没有弱点,而没有弱点的人才配替天行道’……只是那些人每日以粟米青菜充饥,以畋猎稼穑为事,又要守那么多的规距,很快就受不了了,人陆续地来也陆续地走,到最后只剩下了五十余人,这些人后来便成了我爹行侠仗义的左膀右臂。”
“不是我夸口……”老胡口气中带着些许的自豪,说道:“那时的轵县乃至河内郡,怕是全天下最太平的地方。但凡有人受了欺辱,我爹只要在他家门前插上一把剑,便一定会替他讨还公道。有我爹在,河内豪强不得逞凶,官府不得重敛,妇孺安居,百姓乐业,虽称不上是乐土,但庶几近之矣。”
李陵一笑,说道:“郭大哥,你方才说:“有你爹在,豪强不得逞凶,官府不得重敛,难道连官府也会怕了关东大侠不成?”
老胡说道:“军候不信?这便是我爹的本事了。元光二年,轵县大旱,百姓们颗粒无收,县令为了向上邀功却还要足额征粮。有一些老实巴交乡农便跑到我家想借粮完税,我爹和他们说,谁说县里要征粮了,咱们这儿今年遭了灾,按朝廷律令,不但不能征粮,反倒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才是!那些人不信,我爹也不和他多说,只叫他们回去。第二日,县里免税的告示果然贴了出来……”
出头兴奋地双手一合,问道:“真是厉害!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李陵接口道:“八成是给了那县令不少的钱财吧?尽家产以博众人之誉,世所谓游侠,大抵如此。”
老胡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军候太小瞧我爹了。我爹是何等样人,岂能摧眉折腰向城狐社鼠们行贿?哼,即便给了,县令也是不敢要的,反过来他还要送我爹钱哪!”
出头说道:“郭大哥,我看你是在吹牛,县令怎么会送钱给你爹。”
李陵看着出头,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老胡笑道:“我眼看要死了,哪还有心思吹牛……我爹虽不是大官,却有大官的才有的效用。”
出头问道:“什么效用?”
老胡面朝着李陵,说道:“军候可知道?”
李陵说道:“小官怕大官,是为大官能给也能摘他的乌纱帽。莫非令尊能左右县令的仕途?”
老胡冷冰冰地说道:“能!在河内郡,百姓养着官,官却得养着我爹。你们想想,我们家总计只有十五亩地,一年靠地里的收项,五口之家活命也难,又怎么会养得起数百食客。那些钱都是做官的给的。”
“噢?”出头皱着眉,说道:“大侠不是独往独来的么,怎么会替官府做事?”
老胡说道:“出头,要人家的钱不一定非要替他做事,有时人家给你钱恰恰是要你什么都不要做哪!”
出头听得愈发糊涂,不耐烦地说道:“老胡,你这人有事总是藏头露尾不肯爽爽快快地说出来。”
老胡笑道:“我是小心惯了,说话点到为止,偏生遇到你这个急性子死心眼,你这脾气可得改改……”他吐了口气,说道:“眼下当官的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朝廷俸禄菲薄,他要不做坏事,钱从哪来?但不论这坏事做得多隐秘,总是有迹可寻,别人不知道,我爹却知道,以此相挟,还怕他不就范?哼……在河内郡甚或朝廷那些手握实权的官员家中,都有我爹的眼线,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我爹清清楚楚,他们对我爹是又恨又怕,几次想下手置我爹于死地,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天下像我爹这样为官府所养的侠客,只怕仅此一家。”
出头赞叹了一声,说道:“你爹活得真是硬气,痛快!”凝思了半晌,突然又问道:“不对呀,你方才不是说你爹被官府杀了么?”
老胡默默地垂下头,说道:“人生于世,没有谁能够真正的独往独来,我爹能制人,当然也会受制于人。他老人家管了一辈子是非,最后是非终于找上门来了。”
李陵一惊,说道:“平阳公主?”
老胡点了点头:“难为军候还记得老夫说过的话。唉,早年我爹浪迹京师,杀了人,被官府擒获判了死罪,是平阳公主出面救了他的性命。欠人家的,终究要还,我爹去长安之前,便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人情太重了,要用全家人的性命才补偿得了。”
李陵脸现困惑之色,说道:“郭大哥,令尊是平阳公主请去保护卫后的。卫陈争位,卫后赢了,令尊实是立了大功,便有什么小过失,卫后也替他担代了,怎么会落得全家处斩的下场?”
老胡冷冷一笑:“小过失?宫廷争斗一向最为残酷,陷进去了便是大过失。何况我爹整日侍从卫后,知道了太多不应知道的东西,换成是你,你会让他活么?”
出头恨恨地说道:“恩将仇报,卫后真是阴毒!”
“其实无所谓阴毒不阴毒。”老胡口气淡得白水一样:“天下最险恶的地方不在牢狱,而在庙堂。再干净的人进去也黑了,因为不如此便不能生存。想不变黑只有两个法子:离开或者死。”
李陵听着,不禁怦然心动:“我将来会怎样?变黑、离开还是死……”
老胡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卫后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当初谁也想不到是她下的手。即使如今,我也只是猜测,并不敢确信一定是她。”
出头说道:“有人要害你,怎么会看不出来?连我都知道害我爹的人是谁呢!”
老胡“卟哧”一笑,说道:“要是被你一眼便看穿,人家还能害得了你么?平阳的县吏倒是害过你爹,他们下场如何?害人又能使受害之人浑然不觉感恩戴德,那才叫本事呢。”
李陵问道:“令尊到底是怎样出的事?”
老胡缓了口气,心情似乎颇为矛盾,寻思了良久,才慢悠悠地说道:“元朔二年,御史大夫公孙弘向皇上进言:‘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滑,此所谓不诛而害除。’皇上准了他的条陈,下令凡郡国豪杰及资财三百万以上者均徙居茂陵。我爹名头太响,声势太盛,连公孙弘也有所耳闻,自然是逃不掉的。郡里县里那些有把柄在我爹手里的官员,背地里额手相庆,面上还要跑到我家里诉苦买好,说舍不得我爹走,可上边已明明白白点了我爹的名字,他们实在没法子回护。我爹不在乎这个,游侠么,天下便是家乡,到哪里还不一样。谁想……这时朝中却主动有人跑出来替我爹说话了。”
李陵一愣,问道:“那人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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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徐徐说道:“未央卫尉、岸头侯张次公。”
李陵喃喃说道:“张次公,那是卫侯的心腹啊。他识得令尊么?”
老胡摇了摇头:“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我爹和他素不相识,也从未请托过他,他却和皇上说,河内郭解乃是一介农夫,家无余财,不应迁徙。”
出头说道:“张次公这人不错啊,想必是他听说过你爹的为人,心生仰慕,这才跑到皇上跟前去说情的。”
老胡嘿然一笑:“他这叫说情?他这叫无事生非。皇上身居九重,哪里会知道郭解是何许人也。他不说倒好,一说反而让皇上留了心。一介农夫,权至使将军为言,种了这么一粒种子在皇上心里,祸患非小哇!”
出头兀自懵懵懂懂的,呆想了半天,说道:“就因为这个皇上将你爹杀了?”
老胡阴郁地说道:“光这件事还不至于,可后来又出了几件事,终于将我爹逼上了绝路。”他微微仰着头,脸上的面巾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爹离开轵县时,全县一万多百姓竟有六千多人来为我爹送行,声势闹得太大了……我们河内有个风俗,送别亲人常要送些钱财和礼品,那天光是铜钱我爹就收了一千多万,有些百姓实在没钱,便将自家养的鸡鸭猪狗都赶了来,要我爹带上……东西多得二十辆大车都装不下……从前我对爹的所作所为并不如何赞成,那一刻终于懂了。车轮一动,数千人竟齐齐地跪了下去,队伍绵延足有十里之长。我爹心肠素来刚硬,面对此情此景却也禁不住泪光莹莹,他冲着众百姓磕头,前额都碰出了血,却仍是不肯起身。他说:‘郭某生于轵县,二十岁前作恶无数,如今只做了几件小事以赎前愆,却蒙乡亲父老如此厚爱,实在愧不敢当。’”
“临行之前,我爹将一千多万钱全数撒于道路两侧。说,这钱乃轵县人所赠,亦当为轵县人所用,今后,凡轵县父老嫁娶凶丧贫弱老病生计无着者,皆可从中取之。然后断剑立誓:‘若有人令我轵县百姓不安,解必使之不安。’”老胡停顿了一下,慨然说道:“我爹虽去,遗泽犹存。我听说,轵县百姓偷偷为我爹建了座祠堂,我爹留下的那些钱便堆在祠堂里,这些年了,从无一人妄取一文。那些用过钱的人,也会想方设法将钱还上。他们说,要将这钱一辈一辈地传下去。钱不尽,则关东大侠便不死,会一直活着为轵县百姓做好事。”
出头默默听着,紧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心中思潮如涌:“‘男儿气节,关东郭解。’我出头有生之年也要做个郭解一流的人物。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杀尽天下贪官恶霸,令世上再无出头这样的可怜人。”
李陵长长地吁了口气,轻声说道:“想不到郭解如此英雄……”
老胡说道:“非但军候,连皇上听了也是这般说!”
李陵眼光熠然一闪,问道:“这事被皇上知道了?”
老胡略显疲惫地仰着身子,说道:“知道了。仍然是张次公说的,张次公三番五次地为我爹向皇上求情,殷勤得紧哪!皇上说,郭解这人在内可为郡守,出外可为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惜乎不能为我所用……”
出头奇道:“皇上对你爹很是推崇啊,又怎么舍得杀他?”
老胡缓缓地摆了摆手,说道:“不能为我所用即是无用。我爹流落于江湖之中,无权无势,尚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要是出入于庙堂之上,还了得了么。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为臣者,自安之道在于使皇上心安。若是你势力太大,威望太高,又如何会让皇上安心? 恐怕那时皇上就已经在寻思怎么处置我爹了,所欠者仅是一个借口而已。”
李陵说道:“后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令尊又杀了两个人,以致惹祸上身。”
老胡不屑地一笑,说道:“我爹是杀过不少人,但那都是在从前。元朔元年,太子刘据出生,皇上大赦天下,我爹早就没罪了。后来死的两个人不是我爹杀的。”
“那是谁干的?死的又是什么人?”
“一个是轵县一名姓杨的县吏,与别人闲谈时说了句,如今这世道变了,郭解做贼居然也做得这样神气。晚上他便身首异处,舌头也被人割了,尸体上还用刀刻着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辱郭解者必死!’他家里人到县里郡里去告状,官府却不受理,只让他们去长安告御状,说郭解在河内党羽太多,不论郡县都管不了。”
老胡出神半晌,喘了口气,又道:“姓杨的县吏死时,我爹已在茂陵了,怎么可能动手在轵县杀人。我爹的门客都是些义气深重之辈,若是他们做的,必会承认,绝不致连累我爹。可这个凶手不光杀人,杀了人后还要故意打上我爹的旗号,这分明是想嫁祸于人么。更可疑的是,那杨县吏的儿子年方十二,孤身一人进京上书,要朝廷缉拿杀他爹的凶手,结果反被人剌之于阙下,杀人者也在尸体上刻下了辱郭解者必死的字样。这下京师大哗,众议汹汹,要求朝廷严惩郭解,以为替父申冤却惨死于京师的孩子报仇。皇上当然乐得从善如流,命公孙弘主审此案。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没杀人,也不知道杀人的是谁,公孙弘却说,郭解以布衣任侠行权,睚眦杀人,不知杀人者而甚于郭解杀之,当大逆无道,族诛。”
说到这儿,老胡的声音略有些发抖:“后来,我听人提起,杀我爹的时候,长安城万人空巷,官员拊手,百姓称快,上上下下一片功颂扬朝廷英明之声。行刑那日,监斩官公孙弘亲自斟了酒,得意洋洋地对我爹说:‘郭解,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到头来却被视作大奸大恶亡命殒身,还累得家人无辜丧命。奉劝你一句,来世为人当敬天畏法,规规距距做个百姓,否则仍逃不了今日的下场。要明白,天只有一个,就是皇上,谁要妄想做天,那便只有死路一条。’我爹微笑着答道:‘人活着,总得有点人样。若是一头猪,不管它如何富贵,终究是猪。我郭解轰轰烈烈活了一世,粪土公卿,笑傲王侯,皇帝不能趋,三公不能使,杀可杀之人,笑可笑之事,何等逍遥自在,今日饮刀成快,何憾之有。不像阁下,寄人篱下,唯唯诺诺,行不敢行,做不敢做,言不敢言,乐不敢乐,喜怒由人,利欲薰心,怀诈饰非,不知羞耻,再活一百岁,也依旧是个老奴才罢了。’”
李陵身子向前一冲,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说道:“令尊豪杰,真是一语骂尽天下官员,令人拍案叫绝!此言如流水,可涤尽胸中积垢。”他翕了翕嘴唇,搓着双手,似乎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出头也嗟叹了半晌,突然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那这事和卫后又有什么关系?”
老胡思索了一阵,缓缓说道:“什么人想我爹死?皇上么?皇上想杀我爹已是后来的事了,他原本没听过我爹的名字。再者,皇上要杀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也用不着费那么大的事,一道诏书什么都解决了。河内郡守轵县县令? 我爹已经走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又怎会没事找事。我爹的仇家?什么样的仇家敢在长安闹市之中杀人,而朝廷不但不严加追查,反将罪名全扣在我爹的头上?能使得动岸头侯张次公,又能神不知鬼不觉暗中筹划一切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卫后了。杀人灭口,本是宫廷争斗之常情,留着我爹,于卫后来说,终究是一心腹大患。她不敢堂堂正正地处死我爹,暗里下手又没把握,利用皇上无疑是最聪明的办法。可惜,这只是我自己猜度的,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我也一度想给我爹报仇,但仇人是谁呢?皇上?卫后?公孙弘?张次公?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即便知道了,我有本事杀他们么?唉……心里煎熬了这么多年,上天终于要收回我这无用之身了。这一天我实是盼了许久,如今得偿所愿,你们该当为我欢喜才是。”
他身子微微一侧,险些从坑上跌下,李陵、出头一边一个赶忙扶住,两人眼泪在眼窝中打着转,拼命忍着,最后仍是落了下来。
老胡艰难地推开二人,说道:“军候,我那天去查看尸体,无意中被蚊子叮了一口,我想,这病或许是这么得的也未可知。从今日起,你叫所有的兵士睡觉时不得脱衣脱鞋,脸上还要蒙上面巾……虽然未必管用,但聊胜于无,宁可睡觉时热些,也远比得这疫病要好……”
他又指了指出头对李陵说道:“别让出头做官,那只会害了他……做什么都行,但一定要离官场远些……”他重重地躺下,喘息之声愈来愈弱:“你们走吧……我想……静静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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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拭了拭泪,拉过出头走到房外。出头泣不成声,说道:“军候,老胡……老郭大哥他死了!”
李陵的眼光跃过蜿蜒的城墙,悠悠地望着远处的亭障烽隧军士战马劲草胡杨,本来极清晰的景物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淡淡地说道:“希望老胡是最后一个!”
回帐后,李陵破例喝了些酒,头晕晕的,神思飘忽,烛光明明灭灭,他却一丝困意没有,掏出浑邪王赠他的胡笳,暗自出神。
“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八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可辨,李陵笑笑,忽地想起浑邪王曾说过,治伤寒药方倒是有一个的话来。“匈奴人已远徙漠北,来来回回千里之遥,便是能顺利找到药方,也要一月之后方可回来。我诚不畏死,疫病难道也会等我么?”他这样想着,不禁气沮,长叹一声,将胡笳放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吹不响。一怒之下,便要掷出,蓦然间心中灵光一现:“铜弩重宝利器,却只会杀戮;胡笳一文不值,然足以救人。是以别看这玩意小,倒比那铜弩还要珍贵几分哪……”“浑邪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只觉得他说得怪。说音律能怡人性情,这话犹可,但说它能救人就太过了,一个小小的胡笳能救得了谁。对了,他说的是胡笳能救人,可不是音律能救人……这二字之别,意义便天差地远。只有胡笳能救人,琴瑟钟鼓却救不了……”霎时,他酒意全消,举过烛火,在胡笳上细细照着,那胡笳的底部似乎刻得有字:“乌喙十分,细辛六分,术十分,桂四分,以温汤饮一刀圭,日三,夜再,行解,不出汗。”李陵看着,眼睛竟有些湿润,手一抖,烛火落在了地上。
夏去秋来,秋尽冬至,冬消春回,转眼又是一年将尽。那疫病肆虐于夏秋,累得边塞之上百余军士卧病不起,李陵虽得了医病的药方,却仍眼睁睁地看着近四十人痛苦而死。但天气愈冷,疫病便愈弱,一进深冬,竟消逝得无影无踪。疫病既去,人心也自然安定了下来。
李陵以为刘屈牦必定会为杀马一事再向自己报复,因此行事说话十分小心,不给这位都尉大人一点可乘之机。哪成想刘屈牦没事人一般,凡有会议,必召李陵,且待他异常亲热,宠信有加。李陵已领教了他的厉害,面上虚与委蛇,暗中格外警惕,而今一年都快过去了,那刘屈牦却仍无丝毫异动,李陵惊诧之余,也不禁佩服他真能沉得住气。
这天,李陵沉沉地睡了个好觉,一睁眼,见外面天还黑着。躺下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觉得奇怪,自己素来醒时都在寅时三刻左右,如今地气转暖,白日越来越长,按说天色也该亮了……他没来由的一阵烦燥,在书架上随意抽了册书简来读,却是三叔李敢写给自己的信,落款日期为元狩五年九月一日。李陵一怔,不由想到:“是啊,这是家里给我来的最后一封信,此后半年却一个字没有……就算三叔整日忙于朝事,难道母亲、弟弟他们也没有写信的功夫?”不知不觉间,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李陵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想伸手寻根蜡烛,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沙魔来了……”
李陵眉头微蹙,信手推开房门,一下被眼前的景像惊住了:塞外的天空本是湛蓝如洗,此时却混混沌沌迷迷茫茫不见日月,昏黄中杂着些许的暗红,细细的沙末雨点一样飘落下来,呛人口鼻,天上一丝风也没有,五十步之外即不能视物……营房里的军士全涌了出来,望着天咦咦啊啊地叫着,惶惑,惊恐,兴奋,百态尽出。李陵发了阵呆,招手让一个老兵过来,问道:“这是什么天气?这时辰了不见太阳却下沙子,你从前见过没有?”那老兵说道:“军候,这样的天气塞外每年都有一次,但像这回这么大的沙尘,我却不曾见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听人说,沙子是从匈奴那边吹过来的,春天风大,沙漠里的沙子被风裹着,自北而南便入了塞,咱们只能防匈奴兵,沙子是防不住的。别看眼下没风,那是被沙子坠住了,吹不起来,等晚间沙子落干净了,风就该大了。”
李陵仰视苍穹,良久,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看见朱安世没有,这几日少见他的行踪,他都在忙些什么?”那老兵说道:“这孩子,练武练得发了疯,也不知在哪抓了十匹狼,圈在离此不远的一个木栅子里。也不喂那些狼吃的,说喂熟了狼便没了斗志。他天天天不亮就去赤手空拳和狼搏斗,身上被狼咬得到处是伤,狼也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听他说过几日还要再抓几只更大的来。”
李陵会心地一笑,未等进房,便见出头领了一个人迤逦而来。只一年时间,出头便长高了一头,身子壮实得像头小牛,脸色黑中泛红,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乍看上去,已是个相貌堂堂的大汉了。他满头满脸的黄沙,衣服上被扯开许多条大口子,愈发地破烂,好在身上并没有伤,见了李陵,嘻嘻一笑,说道:“军候,这是都尉府派来找你的军士。天气太差,他眼神又不好,在附近迷了路,正好遇到我,便带他回来了。”
“噢?”李陵看了看那人,问道:“都尉找我什么事?”
那军士谦恭地一笑,向李陵施了礼,说道:“都尉没说,小人也不知道。这事是都尉昨晚上吩咐下来的,还叮嘱小人今日一定要起个大早来寻军候,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万耽搁不得。谁想赶上这样一个鬼天气,也不知是啥时辰,要是误了事,小人回去还要受责罚哪,请军候体恤小人,这就动身吧。”
李陵犹豫着,问道:“是单叫我还是叫了所有的军候?”
那军士想了想,说道:“好像只叫了军候一人……”
李陵在房中踱着步子,刹那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刘屈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莫非设了个圈套等着对付我?他想怎么对付我?我是去还是不去?”
那军士觑了李陵一眼,小心地说道:“昨日夜里都尉拿了一封京城里来的信,看后便长吁短叹,极痛心惋惜的样子……这次叫军候去,是不是与此有关?”
李陵听到这话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利剑一般向他扫去,那军士被他盯着,不禁有些气馁,耷拉着脑袋,嗫嚅道:“军候尽管放心去……此行绝无风险……”
李陵走到近前,凑在他耳边,声音中带着巨大的威压:“绝无风险?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军士越发慌了,结结巴巴地说道:“都……都尉说的……”
李陵点了点头:“都尉还说过什么?”
“没了……”“没了?”
那军士“咕嗵”一声跪下,说道:“不论是都尉还是军候,小人都惹不起,军候还是别问了,去了自然知道……都尉还说……”
“说什么?”
“说……军候要是没胆,不来也可。”
李陵微微冷笑:“这位兄弟,你先行一步,见着刘都尉回禀他一声,他那里便是龙潭虎穴,我也照闯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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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黄沙,不辩路径,距都尉府几十里的路,李陵骑马走了两个时辰方到。门上早有军士迎了出来,将李陵带入都尉府中的议事厅,说道:“军侯先在这儿等一会儿,都尉马上就来。”李陵“嗯”了一声,脱掉罩在外面的大氅,抖了抖,在堂下的席子上坐了。
等了良久,刘都尉却连影子也不见,李陵微有些不耐,他手上身上脸上落满了沙尘,又干又涩,隐隐发痒,心想:“要是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那才叫舒服。”转念又想:“那刘屈牦打的什么算盘?莫非奈何我不得,便想要我在这里坐着,一直到死?”他胡思乱想着,被自己这想法逗得笑了。
又等了一阵,仍是没有人来,长长的议事大厅空空荡荡,一点声息也无,只墙壁四周燃着的巨烛偶尔会“啵”地一声,跳起灯花,然后又归于沉寂。
李陵心中有种不祥之感,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剑柄,缓缓站起身来。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几案,案上堆满了竹简,另有一册书简散落在地下。李陵伸手拾起,瞥了一眼,放回到几案之上。正要转头,猛然间全身一震:方才……那书简上似乎写有“李敢”两个字。
“这上面写的事竟与我三叔有关?”他迟疑着,半晌不动,想将那书简取下细读,手却无缘无故地发起抖来。那不是一封私人信函,而是半年前朝廷的一份邸报,上面写着:“……元狩五年十月,郎中令李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为鹿触杀,上优恤之……”
李陵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头脑一片空白,他颓然坐倒,半晌,泪水才从眼眶中无声地涌出,周遭的一切渐渐地暗了下去,一瞬间,仿佛天地都消失得无影无形。
“我三叔……也死了!!”不知过了多久,李陵神智复苏:“先是我爹,之后是二叔,之后是爷爷,如今轮到三叔了……莫非我李家真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而不自知,以致要遭天谴。”他枯坐着,一件陈年旧事慢慢浮现于脑海:记得自己五岁时,曾被一个校尉家的大孩子欺负,那孩子骂他是个没爹的野种,自己和他打了一架,却反被人家一通狠揍,哇哇大哭着回了家。那天正赶上三叔带兵回来,三叔不容分说,拉着自己便进了那校尉家的门。
李陵沉浸于往事之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叔的脸阴得吓人,一进门便喊,你们家所有的男人,都给我滚出来。院子里立时冲出十多个人来。自己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小手被三叔厚实的大手握着,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只觉有三叔在身边,就没人能欺负自己。果然,三叔一个人便将那十几个人打得屁滚尿流。回家的时候,自己骑在三叔的脖子上,高兴地挥舞着树技,学着三叔的样子打打杀杀,边玩边听三叔说话:‘好侄子,记住,你是姓李的。是李广的孙子,是我李敢的侄子,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和他拼命。不准打不过别人,更不准打不过别人后哭鼻子,第一次打不赢可以打第二次,第二次打不赢可以打第三次……只要你活着,就一定要将欺负你的人打到服为止。欺负人的人都是贱骨头,只要你打服了他,他就再不敢招惹你了。”
在李陵的心里,实是将三叔当做了父亲,而今言犹在耳,三叔却不在了。他闭了眼,轻轻地呼了口气,拿过竹简细细又读:“郎中令李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为鹿触杀……为鹿触杀……”读到此处,他眼光惊异地一闪:“我三叔何许人,那是能征惯战的猛将。当年随爷爷出击匈奴,四千汉军为十倍于己的匈奴兵所围,三叔带了二百个人在四万匈奴军中杀了个来回却毫发无伤,这样的本领会被鹿撞死?”他一想明白此节,心中悲伤之情顿减,思忖道:“这邸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都尉编排这等不经的消息骗我何用?于我无损于他更无益处,以刘屈牦的为人,他断不会做此傻事。若是真的……可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只鹿便是撞死一个寻常的孩童都非易事,更别说一个可赤手猎熊双臂伏虎的大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朝廷在说谎?但……朝廷为何要说谎?”
李陵痴想了一阵,疑心更盛,他收了泪,将竹简放回原处,心想:“刘屈牦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要我看到这条消息,那他用心何在?是否以为我得知了三叔的死讯后必然心神大乱,不顾一切奔回长安,这样他就可以上奏朝廷,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斩了我。照这么说,这消息倒未必是真的。邸报上写的是我三叔死于元狩五年十月,如今是元狩六年三月……派去寻我的军士说的是:‘昨日夜里都尉拿了一封京城里来的信……’如果刘屈牦故意骗我,他为何要将日期提前五个月?他若想杀我,上次我大闹都尉府时早便死了,因为王长久下落不明,他有所忌惮,这才迟迟没有动手,莫非他发现了王长久的尸体?然而不管怎么说,他都没必要编造这样的消息……”
李陵定了定神:“眼下我绝不能乱了方寸,授人以柄。得先搞清三叔是生是死再说。”他咳嗽了一声,大声道:“来人。”一个军士探头探脑地朝里望着,说道:“军候有什么吩咐?”李陵说道:“给我拿笔和书简,我要写封信。”那军士呆了呆,答应着下去了。过了半晌,才颠颠地跑来,奉上了笔墨和竹简。李陵拿过笔,略写了几个字,将竹简卷了,用布条缠上,递给那军士,说道:“这是我的家信,你交给都尉,让大人先过过目,之后将信寄出就是了。”
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议事厅的后堂,对那军士说道:“想必都尉正在筹划机密大事,没空见我,我也不向他辞行了,拜托兄弟你转告都尉大人,有什么事尽管随时通传李陵,我等着呢!”他披上大氅,径自去了。
刘屈牦盯着那信,打开,见只竹简的外侧写了一行字:“长安怀阳里赵充国翁孙君亲启”,里面却一个字没有。他歪了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老者,说道:“黄议曹,你看李陵这是想要干什么?”
那老者微笑道:“信上无字,正是要收信者往上面写字啊!”
刘屈牦点了点头:“他想打探消息?这人处事比从前可稳重了,我还以为……他知道后便得立即飞马跑回长安哪。这信来回就要一月,他倒挺有耐性。”
那老者沉吟着,低声问道:“都尉,以李陵的性子和本事,他若回长安定要闹个天翻地覆,真要惹下大祸,皇上追查下来,你只怕也难逃干系呀。”
刘屈牦不屑地一笑:“你是指泄露消息?我什么时候泄露给他了。李陵不经许可,私阅都尉府文书,这本身就是大罪。再说这事已过去这么久了,李陵此刻方知,有谁能想到是我做的手脚。”他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由着他闹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李陵赢了,皇上饶不了他;若是……”他抿了抿嘴唇:“到时我自有办法。”
那封回信,李陵一等就是半年。当他接到信时,已是元狩六年九月二十日了。边塞之上冬天来得早,中原内地正是落英缤纷的深秋天气,这里已是一片肃杀的初冬景象。
李陵围炉而坐,将缠着书简的布条解下,书简却丢在一边。出头看着一愣,弯腰拾起,李陵头也不抬地笑道:“信里是报平安的,实话不能写在明面上。”他双手使劲,将布条扯开,那布条是双面夹层,里面似乎另写得有字。出头目不识丁,张望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讪讪地退开了。
炉火照在李陵的脸上,衬得他的神情极为阴郁,他默默地盯着那布条,良久,顺手一抛,将布条投入火中,布条瑟缩着,蜷曲着,眨眼之间便化为灰烬。
大约是因炉火太热,李陵想向后挪下身子,谁知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出头大惊失色,奔上前一把扶住,未等呼叫,李陵已悠悠醒转,他面色灰中带青,眼中泪光泫然,双手捂住脸,肩头剧烈抽搐着,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出头仿佛被李陵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直瞪瞪地看着,一声也不敢出。
炉中红通通的火苗越来越弱……终于全然熄灭,留下一块块或黑或白的炭灰。出头身子发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跺了跺脚,偷眼看李陵时,见李陵也在看他,忙又站好了。
房中极冷,李陵吐了口长气,一道长长的水气如轻烟般散开。他打量了出头一会儿,将目光移开,漫不经心地说道:“衣服昨日刚补好,今日又破了,练得这么久,那些狼仍能扑到你么?”
出头赧然一笑,说道:“冬天的狼没吃的,比夏天时要凶猛许多,不过这一个月我一点伤也没受,只这衣服不争气,些微一碰便会裂开,我也没办法。”
李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隔了好一阵,突然说道:“出头,你来这儿也快两年了吧,我给你换个地方当兵,如何?”
“换个地方?”出头不解地看看李陵,问道:“去哪儿?”
“长安!”李陵话说得很慢,口气却异常笃定:“不光是你,像霍光、车千秋、上官桀……这些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跟着我回长安,既然跟了我一场,我就得管到底。我要是将你们扔下一走了之,都尉还不知要怎样泡制你们。”
“军候,你要走?”
“嗯。”李陵说道;“再等两天我便有两个月的休假,我想回长安,而且……我也未必再会回来,你跟不跟我走?”
出头胸膛一挺,大声说道:“军候上哪儿,我便去哪儿。”
李陵沉思着,没有言声,指着兵器架说道:“出头,你去将那柄剑取来。”
出头将剑取下,感觉那剑入手轻飘飘的,没一点份量,他双手奉给李陵,问道:“军候,这是什么剑,好像只有剑鞘没有剑身。”
李陵微眯着眼睛,瞿然睁开,说道:“勇者之剑——鱼肠。来边塞之前,三叔送了我两把剑,纯均已被我转赠他人,只剩了这把鱼肠带在身边。相传这剑数百年来从未出鞘一次……”他注视着那剑,喃喃自语道:“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出头搔了搔头:“数百年来从未出鞘?不会吧,难道军候也没见过这剑?”
李陵说道:“没见过。这剑里隐藏着一个秘密,一旦出鞘,秘密暴露,就不灵了。”
出头嗫嚅着说道:“好奇怪的剑,唉,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还要再说,李陵已转了话题,说道:“五天之后咱们就动身,我这就去见都尉,要你们四个的军籍。”
出头问道:“一下要四个!都尉他会答应么?”
李陵“哧”了一声:“他早就想逼我走了,只要我走,他什么都肯答应。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别忘了老郭要咱们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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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出头便跑到显明障,打听这几天是谁外出巡逻,听说是管敢带队时,便放了心,暗想:“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自己的东西甚少,只老胡托他带的书简太过累赘,足足包了两个大包裹。一切收拾停当,出头歇了两晚,第四日头上,他起了个大早,将关在圈里的狼全部放了。那些狼被出头刚刚抓来不久,十只里只剩了四只,且身上全都带着伤,眼瞎齿落、骨裂腿折、奄奄一息。出头笑道:“你们运气不好,碰到了我。如今我要走了,你们好好活着吧。”有两只狼却不领情,扑上去仍要撕咬出头,被出头掐着脖子扔到了圈外,那些狼哀嚎着结伴去了。出头嘿嘿一笑,挥了挥手,说道:“逃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
在管敢巡逻的必经之路上,出头下了马,和两年前一样,找了个背风处躺了,用面巾蒙了脸,静待管敢前来。当听到曾经熟悉的脚步声时,他笑了。
管敢一时间没认出出头来,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蔑地笑道:“原来是你!仗着有李陵撑腰,越发张狂了。明告诉你,风水轮流传,你那个军候很快就靠不住了,到时,我让你哭都找不着调。”
出头装作十分害怕,用手拍了拍左胸,说道:“这句话可吓死我了。管大爷,出头胆子小,又没本事,哪敢在你面前张狂……我对你老人家向来都是佩服得紧啊。想当年,管大爷带着一群兵士痛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欺软怕硬、不要脸皮,这等好汉子行径,说起来谁人不服!打完了人,还要反咬一口,敢作不敢当,恶狗先告状,管大爷的无耻神功又深了一层,自是可喜可贺。恩将仇报,暗箭伤人,打不过人家,便夜里行刺,可惜仍是失手被擒,其愚蠢又远胜于无耻,管大爷一人集天下愚蠢与无耻于一身,真是羡杀旁人啊。”
管敢眼中凶光一现,强自忍住,说道:“你这是找茬来了……”
出头大咧咧地说道:“是,是找茬来了,管大爷方才不是说让我哭都找不着调么,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不掉一滴眼泪,我想看看,管大爷有什么招法能让出头我哭出来。”
管敢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立刻便要冲过来动手,然而眼中却有一丝犹疑和忌惮。
出头语气一转,咬着牙一字一板地说道:“怕了?当年在这里你和我说,只要我跟你磕三个响头你便饶了我。我没那么贪心,今日你只要给我磕一个响头,说一句‘我错了’我便饶了你。”
管敢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笑道:“你他娘的疯了吧,敢跟我说这样的话。一只手便被我打得稀巴烂的小兔崽子,我们四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今天就把你拆巴喽。”
出头淡淡说道:“老管,你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以前你还不至于以多为胜。哼,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又能奈我何。”说完,身形一晃,欺上前来,噼噼啪啪地打了管敢四记耳光。管敢一愣,回过神来,心中又惊又怒,一拳打去,手腕却被出头牢牢刁住,出头顺势一带,将管敢的手臂扭在身后,待管敢疼得伏下身子,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管敢满脸是血,踉跄着起身,将口中两颗门牙混血吐出,抽出腰刀,摇摇晃晃砍向出头,还未近身,又被一拳击倒,连刀也不知掉到哪去了。他手下那三个军士假模假样过来营救,听见出头一声大喝,都吓得退了回去。
出头走到管敢身边,动了动手指,说道:“再来。”管敢张了张嘴,无力地摆了摆手。
出头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笑道:“你欠我的,我已经讨回来了,咱们两清了。”他旁若无人地抻了个懒腰,仰起头来,长啸一声,心中畅美难言。瞧也不瞧管敢等人一眼,牵了马,踽踽而行。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印在了大漠之上。
五个人五匹马没命价地跑了近十天,已是进了安定郡高平县境内,眼见时已过午,众人又困又乏,饥渴难忍,看到路边正好有一家小店,便都不肯走了,央求李陵歇歇,上官桀口口声声说,千万别将马累坏了。那安定高平距长安不过三四百里路程,顶多再走两三天也就到了。李陵归心似箭,恨不得飞回长安,但看着几个人风尘仆仆、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觉于心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在这歇歇脚,吃点东西,半个时辰后,咱们接着赶路。”
乡野店铺,异常简陋,只用几根木头撑了个架子,顶上再铺以茅草便算完事大吉。店里四面透风,摆着四张七扭八歪的桌子,边上放着长凳。五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了,大喊着要酒要肉。谁知这家小店的生意甚是清淡,连肉也没的卖,众人嘀咕抱怨了一会儿,只好要了面汤、粟米饭外加十个鸡蛋和一碗大酱。
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听外面一阵辚辚车响,那车声在店铺门口停了下来,跟着走进了两个人。前头的是个又黑又粗的大胖子,满脸横肉,看上去凶巴巴的,后面的是个女子,面目倒还秀气,只神色间悍气逼人。那女子腆着个大肚子,似乎有七八个月的生孕在身。两人坐下后也不说话,那店老板躬着腰,赔着笑跑前跑后,待候得极为周到。不过一盏茶时分,那店主便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清炖猪肘子。一时间,满屋肉香扑鼻,上官桀闻着,忍不住馋涎直流,一拍桌子,指着那店主骂道:“王八蛋,你不是说你们店里无肉可卖么,那是什么?人家有我们没有,是不是你小子狗眼贱,怕大爷没钱?”
那店主被他这一嗓子吓得直哆嗦,慌忙跑过来,低声道:“大爷,您见谅,那边那个胖子我们实在是惹不起呀。我们高平是个穷地方,人连活着都困难,哪吃得起肉。是以小店从来不卖荤腥。这家伙……”他偷偷用手指了指那胖子:“可狠着呢!前几年他还不过是个小混混,自打他姐夫升任高平县令后,便成了个大祸害。前两年他打死了人,只在牢里呆了两个月就给放了出来。杀人不用偿命,你说谁不怕他。去年,他在左近买了一百晌地,全家搬过来住,和小店成了邻居。偏赶上他婆娘怀了孕,他便整天逼着我做肉给那婆娘吃,七个月了,一文钱也没给过我,只记帐,说是一起算。如今已欠了小店六千钱了。唉,没法子,这猪肘子是我特地给买的,不买不行啊……他婆娘吃不到肉,这胖子非得将我当肉炖了不可。不过……”那店主说到这儿诡谲地一笑:“小的也不傻,前天老高家的猪病死了,我花了不到一百文便将那头猪买到了手,天天做给他婆娘吃,哈,只怕最终生出来不不是儿子,是头病猪。”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由得笑出了声,上官桀说道:“好,这回饶了你,这肉我们可不敢吃,你还是孝敬他好些。”
那胖子见几个人瞅着他说说笑笑,脸一沉站起来便要发作,大约是看着李陵他们高高壮壮人多势众不好惹,遂又气哼哼地坐了。
那店主刚要下去,突然瞥见一个老者在门口探头探脑向里张望,喊了一句:“这位客官要里面坐么?”
那老者憨憨地笑了笑,摇了摇手,只在门口站着。那店主不满地说道:“不吃饭偏堵着门,什么毛病。”话虽如此,倒也没上前去撵。
那老者又等了半晌,迟疑着,鼓起勇气,走到那胖子桌边,讷讷地说道:“这位大爷……车钱还没付哪……您将车钱给了吧。”
那胖子用筷子挑起一大块肉吃了,乜斜着眼问道:“什么钱?”老者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车钱……”
“什么车钱?”
“方才大爷雇我的牛车,说是将你们从县里送到这儿,便给我五十文车钱……”
“你这老头儿……”那胖子吃得满嘴流油,用袖子擦了擦:“糊涂了吧,车钱我早就给你了,怎么又来讨?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那老者眼里闪着惊恐的光,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哇……大爷……真没有。小老儿身上只有五个铜钱,你要是给了,我身上该有五十五个铜钱才对……大爷,你真没给。”说到最后,那老者已带出了哭腔,哆嗦着手将一个脏兮兮的钱褡裢打开,将里面的五个铜钱都倒在桌子上:“大爷,您看看,真没有啊……真没有啊。”
那胖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行了,你不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老子说给了那便是给了,趁我今天心情好,赶快给我滚远点。”
那老者被气得站都站不稳了,却依然不敢发怒,拽着那女子的衣袖说道:“大嫂,你是见证……你相公他真没给我钱哪……”话还没等说完,脸上早挨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忽地站起身来,立着眉毛骂道:“哪里来的老王八,竟敢占老娘的便宜!”那老者被打得一怔,手捂着脸,委屈着说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你们坐我的车不给钱,是你们占我的便宜……”那女子又是一个耳光过去,骂道:“你摸老娘的手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何等样人!家里有的是钱,会欠你五十文?撒泡尿好好照照自个儿,混账老王八,敢和我动手动脚!”
老者大怒之下,扬起手来,便要打还她一个耳光,那女子见状,泼性大作,挺着肚子喊道:“你打,你打,你要是不打,你就是村东那头大叫驴生的。你打呀……妈了个逼的,我倒要看看,在高平,谁敢动老娘一根汗毛,你他妈打我一个耳光,我杀了你全家!”
那老者手停在半空,发了一阵子呆,身子瘫软了下来,蹲在地上,绝望地说道:“四十多里路哇……你咋就一文钱都不给哪,我还指望着这点钱给我孙子买点肉吃哪,孩子半年多没吃过肉了……我错了,以为你这样的大财主不会赖这点子账,出门前我还和孙子说,爷爷这回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你没看见我孙子乐得那样……我怎么向孩子交待呀……”他将头深埋于两臂之间,发出的哭声犹如野兽的哀嚎一般,听上去既恐怖又凄然。
那胖子悻悻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一边嚎丧去,爷听着心里烦。”他抬头看了出头等人一眼,扶着自己的婆娘出了门。
出头脸色铁青,咬着牙笑了笑,一拍桌子便要追出。霍光扯住他,说道:“别惹事。”出头不言声地将目光移向李陵。李陵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用筷子挟起个鸡蛋,在酱碗里蘸了蘸,淡淡地说了声:“去教训教训他也好。”出头挣开霍光的手,大步流星地撵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下随化,落下脸上软软的凉凉的,却并不寒冷。出头抖擞了一下精神,看看四下无人,提了口气,喊道:“前面那两个杂碎,给我站住!”
那胖子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出头,说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活得不耐烦了?”出头骂道:“什么狗屁耐烦不耐烦的。赶紧回去,将钱付了,再给那老者磕十个响头,小爷我今天或许会留你条狗命。”那胖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在腰后一摸,掏出把匕首来。他在匕首上哈了口气,用衣袖仔细地擦拭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出头说道:“我姓报,叫报应。”他又向地上啐了一口,说道:“就凭这把小刀想跟你爷爷我斗?哼,可笑。一句话,付不付钱?”
那胖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凑近了几步,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猛地剌向了出头的小腹。出头想都没想,抓住他持刀的手向后一送,只听“噗”的一声,匕首直没至柄,却是插在了那胖子的胸膛之上。
那胖子睁大了眼睛,缓缓地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出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出头恶狠狠地说道:“这回你信了吧。记住,我姓报,叫报应。”他将匕首使劲向上一提,那胖子惨叫一声,登时了账。出头一脚踹开他的尸身,鲜血瞬间喷射而出,缤纷如雨,汇成小溪,沿着那胖子的身躯蔓延开来。
出头狞笑着看那泼妇,那泼妇早失却了方才的凶悍之气,五官扭曲,全身剧烈地抖着,双手抱着头,想叫,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出头将手一伸:“付钱,我放你走。”
“杀人了!救命啊!”那女子突然间嚎叫起来,声音尖厉异常,震得出头耳中嗡嗡直响。出头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要是被人发觉,非但自己性命难保,只怕还要连累军侯霍二哥他们……”他上前一步,封住那女子的嘴,喝道:“给我闭嘴,不许喊。”那女子挣扎着,使劲抓向出头的脸,出头头一偏,左脸留下一道长长的抓痕,火辣辣的,痛楚难当。他心头火起,想着:“你更不是什么好东西!”照着那女子的鼻子狠击一拳,那女子飞出两丈开外,后脑正碰在一块尖石之上,双腿下意识地抽搐着,眼见是不活了。
出头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听着落雪的沙沙声,心中掠过一丝迷惘,怔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霍光见出头回来,脸上还带了伤,嘻笑道:“怎么,没打过人家?”出头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嘴唇竟有些发抖:“军侯,咱们最好赶紧走。那两个人……全让我给杀了。”
“啊!”众人都惊住了,相互瞅着,许久无人说话。
“全杀了……”霍光自言自语道:“你也太狠了,他们再不对,也罪不至死……何况那女子还怀着身孕,这可是三条人命啊。”
李陵将手一摆:“现在不是议论谁错谁对的时侯,县里的差役转眼就到,咱们不能卷进这场官司里,马上走。”众人慌里慌张地起身,那店主迎了出来,笑哈哈地说道:“几位爷,好走。”李陵点点头,掏出一把铜钱递给他。那店主双手忙不迭地接过,乐得合不拢嘴:“这位爷,三十文就够了,用不了这许多。”李陵眼中凶光一闪,说道:“我们是安定郡的军爷,军务在身,要抓一个逃犯。方才出去那人身份可疑,我们这便去召集人手抓他,为防走漏风声,一个时辰之内你不得出店半步,否则我拆了你的招牌,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有?”那店主见李陵突然之间换了付面孔,神情严峻,咄咄逼人,意识到出了事,唬得身子软了半边,忙答道:“军爷放心,小的一定谨遵您的吩咐,不但不出门,一句话也是不敢多说的。”
出头经过那老者的身边,见那老者正傻呵呵地盯着自己,脸上泪痕未干,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将身上的铜钱全交到了那老者的手里。
众人一路策马狂奔,一口气跑出了五六十里,这才慢了下来。因出头惹下了人命官司,李陵不敢再带着几个人住驿站,只想在左近的百姓家里歇息一宿。哪成想一路走来,周围尽是茫茫荒野,竟是一户人家也无。他心中奇怪,信口说道:“以前便听说过安定郡人少地多,可也不至于上百里渺无人烟哪。”
“军候!”车千秋又累又冷,在马上晃悠着,张开嘴,嘘了嘘手,说道:“从前我有个叔祖就住在此地。建元年间,这里还有近千户人家,地能卖到一亩六七千钱,快赶上县城里的地价了。自元光年间,朝廷和匈奴不停的打仗,青壮年都去当了兵,剩下些老弱妇孺,被抓去运军粮,人口便渐渐的少了。加上皇上募民十多万徙居朔方郡,这里的人又走了一批。近几年安定遭了旱灾,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百姓守在这儿,只能活活地饿死,于是都走了……我叔祖前年死的。他家里三十多亩地,只卖了三千钱。据说高平不少手里有钱的主,趁机大量置地,冀望天下太平人口繁滋时大大地赚上一笔。只是……”他自失地一笑,叹道:“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啊。”
李陵听了,吐了口气,晶亮的双眸直视前方,说道:“我大汉和匈奴断断续续打了上百年的仗……皇上是想一劳永逸啊,等什么时候匈奴肯彻底臣服于我大汉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吧。”
苍黑的浓云在天际翻滚着,雪越下越大。初时是又细又轻的雪粒,渐渐竟大如琼花,纷纷扬扬,飘飘而降,将大地装扮得一片皑皑茫茫。雪未住,风又起,狂风卷动万千雪花,盘旋嘶吼着,有如千军万马,在无垠的平原上纵横来去。五个人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栗栗而惧,只觉自己宛若狂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似乎顷刻间便会被这混沌迷离的风雪所淹没。
又行了一阵,出头撑不住了。冷风透过层层征衣,寒彻入骨,手脸开始还如针剌一般的疼痛,慢慢却变得僵硬,失去了知觉。他心中突然有些异样的恍惚,真想跳下马来,躺在雪地里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人冻死之前,都是想睡觉的……”出头迷迷糊糊地想着,忽地听见后面“卟嗵”一声,回头看时,原来是上官桀连人带马掉进了路边的沟里。那沟已被大雪填平,乍看上去与平地无异,上官桀冒冒然骑马踏去,自然摔了个跟头,好在有厚厚的积雪垫着,并未受伤。上官桀浑身是雪,笨手笨脚地爬出了沟,又抓紧缰绳,狠命去拉马。那马哀嘶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李陵纵马过去,略看了看,说道:“这马后腿折了,不中用了,你和我共乘一骑。”上官桀将手中马鞭狠狠向地下摔去,一个箭步窜到出头身前,照准他的胸口便是一拳,骂道:“都他娘的怪你!出什么风头,管什么闲事。你杀了人,还害得大家跟你一块儿死。你要真是有种的,就一人做事一人担。”
出头也不分辩,任由他打骂,心想:“我们真会冻死么?早知如此,当时我杀了人之后便应去官府自首,也免得害了几位哥哥。”他向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来路已被重重雪雾遮掩,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暗自叹息着:“便是现在回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陵不动声色的瞅着上官桀,见他还要动手,马鞭挥出,缠住了他的右臂,轻轻一拽,上官桀“噔噔”后退了两步,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李陵收回了鞭子,说道:“要撒气冲我来,是我让出头教训那两个王八蛋的,怎么?你想让我给他们抵命不成。”上官桀呆呆地坐着,一脸的沮丧,说道:“唉,我并不是怪朱安世……”他回头冲出头笑笑:“朱兄弟,我是心里发急,对不住了,过会儿我让你打还我一拳。”他又失神地看着远方,叹道:“今年这雪下得真早,往年这时分哪有这么冷!再走下去,我们可真要冻死了。杀了两个人,却要我们五个抵命,这亏吃得大了。”李陵一笑:“再走十里,若是还寻不到人家,我们便搭间雪屋……我十四岁和爷爷出征时,也是被一场雪困住了。”他抬头看了看,说道:“那雪比这场还要大些。一万多个军士,两个时辰之内便搭了两千多间雪屋,住在里面既背风又挡雪,舒服极了。放心,我们冻不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上官桀,说道:“既是我们五个凑到了一起,便当一心一意,同甘共苦,既使有错,也要一起担着。来,上我的马。”一伸手,已将上官桀拉上马来。
众人听了李陵的话,心里暖洋洋的,身子也不觉得如何冷了,出头一听要建雪屋,顿时来了精神,心里暗暗盼着找不到人家住宿才好。众人催动马匹徐徐而行,霍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出头叫道:“二哥,走啦!”霍光竟似没有听见,只凝视着远处呆呆出神。
李陵拂了拂脸上的霜雪,略带疑惑地看着霍光,问道:“怎么了?”
“军候!”霍光声音大得出奇,他用手向前指着:“那边好像有人家。”
“噢?”几个人顺着霍光指点的方向望去,除了一片连亘的白杨林在迷蒙的雪色中时隐时现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上官桀于霍光有救命之恩,两人又共事一年,相处得极好,说话便没什么顾忌,打趣道:“关佐大人,方才睡着了吧。梦见自己进了一处华屋高堂之中,碰上了个热情好客的财主,好吃好喝地款待咱们,偏偏他家里有个天仙般美貌的女儿,看上了你,你便在人家做了上门女婿,是不是?”霍光笑着自嘲道:“咱们几个长得都不俊,便是有个天仙般的女子,那也是看上了军候,我这美梦变成了恶梦,于是便醒了。”众人又笑了一回。
霍光笑容渐渐敛去,看着李陵,说道:“军候,我方才看见那边有火光,一闪便不见了。要不要我先去查探查探?”
李陵思索了片刻,说道:“大家一同过去,若是没有人家,咱们也不再赶路了,就在那里搭间雪屋御寒。”
行不到里许,眼前果真现出了一座宅院。一色青砖到地高可丈许的院墙,屋宇则雕甍斗拱,飞檐翘翅,虽称不上雄伟,却十分的华丽。这宅院被层层大雪覆盖,暗夜中望来,自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到近处,确是难以发现。
上官桀惊叹道:“原来真有华堂高屋……看样子还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我这张嘴神了。”他说着,冲霍光一笑:“关佐,里面说不定真住着个天仙般的美人……唉,我上官桀五年没见过女人了,便是只看一眼也好……”
李陵正色道:“管他是什么人家,今晚就宿在这里了。”车千秋凑近了来,低声说道:“军候,这种人家讲究是最多的,咱们这么多人,又提刀带剑的,我怕他们未必肯收留。”
李陵说道:“不收留?那咱们就硬闯进去,咱们一不杀人二不越货,住一宿又有什么干系?他要敢为富不仁,咱们便以恶制恶,都快冻死了,还跟他讲什么礼数。”
出头奇道:“军候,你不是说盖间雪屋子便不会挨冻了么?”李陵一笑:“雪屋子?我只听过,却没见过。不过……”他缓了口气,说道:“当年有个军士在雪野上迷了路,为活命建了间雪房,第二天被人找到时,已经冻僵了。大家将他放在水中,泡了一整天,最后终于缓了过来,然而……眼睛却瞎了。”他眯着眼睛瞧着漫天的风雪,幽幽地说道:“咱们要真在雪地里住上一夜,未必所有人都能活得下来……”
“那你为何还说……”
李陵“卟哧”一笑,转眼看着霍光,说道:“霍兄弟,敲门。”
霍光上得前去,刚刚伸手要碰铺首上的衔环,突然像烫着了似的,手猛地往回一缩,急急地向后跃开。众人都是一怔,仗刀挺剑围到了霍光身边,疑惑、探询、纳罕、惊讶,各色各样的目光一起射到霍光的脸上。霍光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右臂直直地伸着,说道:“上面有血!”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几个人均被他惊恐的语气激得头皮一炸。
李陵定了定神,缓步走上前去。这宅院应是新建不久,门上的朱漆未有丝毫剥落,铺首的衔环上溅着数滴墨迹一样的东西,门扇虚掩着,里面黑黝黝地,极像一个幽暗的陷阱。李陵在门环上摸了摸,用手细细地捻着,那东西又湿又粘,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他冲霍光点了点头,做了个散开的手势,旋即一脚将门踹开,身子闪在一边。门里并无动静。一阵疾风扫过,那门环随着风的一鼓一吸敲打着门板,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当当”声。
跨步进门,但见门洞的台阶上脚印杂乱,一片狼藉。再向前走,脚印便通通消失不见,想是院落里的脚印无遮无掩,又被落雪覆盖了之故。院子的西侧停着十几匹马,马背上未配马鞍,马的主人似乎离去得十分匆忙,连缰绳也没来得及拴。
正房廊庑的栏杆下面,隐约伏着一条黑影,静静地卧于雪地之上,一动不动。李陵轻移着脚步,一寸一寸地靠近,从箭袋里抽出支箭来,捅了捅那黑影。出头颤着声问道:“军候……那是什么?”他本来说话的声音极低,但在这沉寂诡异的荒宅中听来,甚或带着袅袅的回音,令人不寒而栗。
李陵缓缓站直了身子,铠甲的甲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他深呼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是死人!”
“死人!”几个人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车千秋一不留神,脚绊在台阶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院子里的风比外面小了些,在廊庑间四处游走,吹在身上,却更加的寒凛逼人。众人也不知是冷是怕,牙关轻轻打颤,“咔咔”之声响成一片,竟是难以自控。
霍光捧起把雪,在脸上使劲地搓了会儿,恐惧之意稍减,他走到李陵身旁,说道:“军候,这家定是遭了强盗,人都死光了,否则不会一点声息也无。然而这些马……”他眼里闪着幽幽地光,打量着那些马匹,说道:“这些马大约是盗贼们带来的,如今马价这般贵,他们绝不会将马留下……难道他们……还呆在这宅院里没走?”他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心想:“我们只有五个,而强盗至少十人。军侯的本事自然没的说,出头和军侯学了这么久,听说也厉害得紧,混战起来,他二人可保无虞,我、车千秋、上官桀就难说了……”他闪眼偷偷看着车千秋、上官桀,见二人惊骇惶恐不能自已,不禁有些担心,思忖着:“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保全所有人的性命才好。”
李陵却不晓得他的心思,对他的话也似没有听见,将那死人拖到院子中央,借着雪的微光细细端详那死人的脸,良久……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大声说道:“你们看看这人是谁?”
出头闻声望去,脑中轰地一下:“这人……这人不是长秋障的伍长程连么?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只见那程连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束,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咽喉被人狠狠地斩了一刀,伤口甚深,鲜血已然凝结,显见是死去多时了。
出头往日在长秋障当兵时,曾吃过程连不少的苦头,对他素无好感,然而两人毕竟相处甚久,乍见他惨遭横死,心中也不禁愤怒感伤,“咚”的一拳向身边的枯树上击去。树上落着的几只乌鸦像是受了惊吓,“哇哇”地叫着,飞走了。
李陵自言自语道:“他是陈步乐手下的兵,如何没穿军衣?莫非是逃出来的?又怎么会被人杀了?”
正疑惑间,隐约听见后院有人在说话,似乎一个男人扯着嗓门喊了几句。然而说的是什么,却听不清楚。再听时,声音反而没了。李陵见地上散落着几根熄灭的火把,轻声说道:“霍兄弟,你说看见火光一闪,想必是有人擎着火把走进这院子。”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每人捡上一根,先别点燃,咱们到后面看看。”
五个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后院。这后跨院形制略小,东西各盖了两间厢房,厢房之间夹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圆丘。那大圆丘孤零零地矗立在正房之北,便和一座巨大的坟墓相仿。李陵心里一紧:“哪有将坟修在自己家里的?这究其是什么东西?”他悄悄地走近,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他将圆丘左侧的一块浮雪拂去,触手处凹凸不平,心中了然:“原来这圆丘是由碎石堆成的。”再细看,碎石间竟以濡米汁勾缝,李陵不禁哑然:“建这圆丘的人可真是煞费苦心,造得这样坚固,到底做什么用哪!”
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天空一轮明月如洗,银辉泻地,清光满院,映得各人的人影分外清晰。
李陵围着那圆丘转了一圈,见圆丘的南面有个五六尺高的小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李陵使劲摇撼着,那铜锁却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听见一个人说道:“高伍长,咱们顶不住的时候,便将这人一刀杀了。他们不是抢么,哈哈,给他个两半的。”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来自西首的厢房之中,阴森森的,带着些许的得意。出头听着,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一句话冲口而出:“像是陈候长的声音!”
李陵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招招手,将众人聚拢到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们不能贸然进去。上官桀、车千秋,你二人点燃火把,踹开门,将火把扔进房中,人立即左右闪开。朱安世、霍光,你们在前面的石阶上守着,那里暗,别人不容易看到你们。你二人拉弓上弦,等我的命令,我让你们放箭便放箭,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听到了么?”众人点了点头。
李陵一矮身,几个起落,跳到了西厢房的窗外,回头盯着上官桀、车千秋二人。这两人虽是老兵,却从未上过战场,第一次见到这般阵势,脚有些发软,良久,才磨磨蹭蹭挨到门前。李陵冲二人眨眨眼,做了个投掷的手势。二人迟疑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上官桀大叫一声,一脚将门踢开,扔了火把,转身便跑。车千秋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惶急中也将火把胡乱掷出,那火把扔得高了,正碰在房檐上,“嘭”地一声,反弹回来,落在雪地里,火苗“嘶嘶”地响着,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李陵望着两人仓仓皇皇的身影,不禁一笑,又暗自叹了口气:“能打仗的,不是战死了便是还乡了。指着如今这些兵去打匈奴是万万不成的,必须加以整顿才行。我在边塞这么久,杂事太多,竟没能好好练兵,如果有机会……”想着,心中凄然:“我哪里还有什么机会……”他摇了摇头,收回思绪,用手指蘸了唾沫,捅破窗纸,向里面瞧去。
一支火把的光芒虽然微弱,但房里的情形还大致看得清楚。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的尸体。背对着门,站着五个大汉,身着黑衣,手持弯刀,布成半圆形,将角落里的三个人团团围住。那三人浑身鲜血,迎门而立,其中身材高大者正是陈步乐,另一身材略矮的是长秋障的伍长高无咎,还有一人被陈步乐和高无咎架着,低着头,以手抚胸,像是受了重伤。
双方陡然间见门被踢开,一支火把自外而入,心中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门口。一个黑衣人趁机向前挪了两步,陈步乐猛地惊觉,刀向那伤者颈中一搭,大喝一声:“给我退回去,再向前一步,我便杀了他。”那黑衣人犹豫着,似乎颇不甘心,但仍是依言退了回去。
李陵在窗外看着,心想:“陈步乐和高无咎架着的那人是谁?我在边塞之上可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他们抓到的俘虏?那些黑衣人对他可是十分的顾忌呀。方才我明明听陈步乐说‘顶不住的时候,便将这人一刀杀了。他们不是抢么,给他个两半的。’莫非双方争抢的便是这个人?”正想着,就见那伤者缓缓地抬起头来,神情委顿,面容憔悴,他侧过脸,冲陈步乐说道:“陈隧长,那秘密我已告知了别人,我死后,自然会有人禀报朝廷。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再没什么遗憾了。你现在便动手将我杀了,你和高伍长少了我这个累赘,说不定能打条生路出去……你们俩别管我了……”
陈步乐说道:“老哥放心,真到了万不得已,就是你不想死也是不成了,我杀了你然后再自尽……死在这里,好歹算个殉职,量朝廷也不至亏待了咱们。如若被他们擒住,让人家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便是想自尽也来不及了。”他转脸看了看高无咎,问道:“高兄弟,你怎么说?”
高无咎斩钉截铁地说道:“隧长死我不敢生,隧长生我不敢死,就是这话。”
陈步乐点点头,说道:“好。”他将目光移向门外,若无其事地喊了声:“外面的兄弟请露个面吧,是自己人就助我杀敌,要是帮着他们来抢人的,我三人那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不劳各位动手,即刻死在你们面前就是。”
李陵伏在窗下,心中暗暗赞道:“我爷爷带过的兵果然是好样的,这陈步乐处事干净爽快,临大难而浑然不惧,倒真是个人才!”他回头搜寻着:出头和霍光藏在离此二十步远的台阶两侧,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形容,只手中两支箭镞在盈盈月色下闪着寒光,正对着房门,引弦待发。 车千秋和上官桀分别躲在厢房的东西墙下,上官桀手里拿着刀,一步一步向门边踅过来,似要助自己一臂之力,车千秋却不敢妄动,安安静静地呆在墙脚,时不时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
李陵心下略宽,又凝神向房中望去,只见东首一个黑衣人冲陈步乐拱了拱手,说道:“陈候长,我们之所以千里追踪一路截杀,为的就是将你手中那人除掉,如今你要亲自动手,那是再好没有了。我们匈奴人最恨奸细,本来是想将他带回去,依我们的故俗加以惩治,既然陈候长执意相护,我们只得便宜他了,让他死个痛快,但陈候长和高伍长不免也要陪葬。如若……”那黑衣人咳嗽了一声:“陈候长识时务明大体,愿意将人交给我们,我们可以考虑放两位一条生路。实说了吧,人你们是绝带不到长安的,我们五个已杀了你们汉军一十八人,也不在乎多杀两个,不过老夫有好生之德,不想让你们白饶上性命。一个人死两个人生或是三个人一起死,两条路,你们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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