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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传奇

_5 贾涤非 (现代)
陈步乐只不住地冷笑,眼睛盯着门外,并不答话。那黑衣人阴恻恻地笑道:“看来陈候长仍不死心,八成以为是救兵来了吧?哈哈,别做梦了,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救兵。大约只是个小蟊贼想进来偷东西,一看到里面这阵势,吓得将火把扔下便跑了。哼,汉人真他娘的没用。昆弥,你出去瞧瞧。”
那叫昆弥的黑衣人答应着,大步走向门外。李陵在黑暗中猛喝一声:“放箭!”
两支冷箭激射而出,一支射在昆弥的肩上,另一支却直透他的咽喉,那昆弥叫也不叫,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项上长箭贯颈而出,血花四溅,“哧哧”有声。
李陵将佩剑摘下,大模大样地走进房中。陈步乐乍见李陵,呆呆的,仿佛不认得一般,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怯怯地问道:“你是李军候?”
李陵一笑:“跟了我这么久,这么快便忘了我是谁?蠢材该打。”
陈步乐精神大振,指着那四个黑衣人大吼道:“亏你们还有脸说饶我的性命,老子可没有这般好心, 有种的别跑,老子要将你们这四只匈奴大王八活煮喽……”
东首那黑衣人瞠视李陵良久,闪身出来,手中弯刀一指,问道:“阁下是哪一位?”
李陵见他脸上蒙着面罩,只露出了眼睛、鼻孔和嘴巴,心中“突”地一跳,想到:“一年多以前,我在边塞之上被一个匈奴人射了一箭,那人好像也是这付打扮……莫非他们是一伙的……”
陈步乐见李陵沉吟不语,索性替他答道:“嘿,问我们军候?他们李氏一门专以打猎为生,不过不打豺狼虎豹,而是专杀那些比畜牲还不如的匈奴人。几十年下来,李家三代亲手杀的匈奴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吧?我们军侯年轻,是以杀得最少,现今只宰了一千九百九十六个,加上你们四个狗崽子,正好凑够两千。”
那黑衣人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晶然放光,问道:“李氏?陇西李氏?”随即摇摇头:“哪有这么巧,看人家名气大冒充的吧?以为抬出陇西李氏就能吓退我们?哼,便是李广亲来,我们也要死拼到底。”他话虽说得硬气,然而越到最后声音越小,显然底气不足,对陇西李氏颇为忌惮。
李陵盯着那黑衣人,问陈步乐:“陈候长,这些人为何要与你为难?”
陈步乐将架着的那人向上一提,说道:“军候,你大约不知此人来历。他叫王胜,是大将军长乐侯卫青麾下的一名军侯。元光六年,他奉大将军之命诈降匈奴,潜在军臣、伊稚邪单于身边十余年之久。这次回来,乃是因他知晓了匈奴人的一个惊天阴谋,是以才甘冒奇险,由肩水金关归汉。十天前,刘都尉命我带十九名军士护送他南下,进长安见卫侯禀明一切,谁想在高平竟遭匈奴人伏击,士卒死伤殆尽,要不是遇到军候,眼下我老陈已经呜呼哀哉了。”他咬了咬牙,又道:“军候,这几个匈奴人你一个也别放过,杀了他们替兄弟们报仇!”
那黑衣人嘿嘿冷笑着,说道:“管你姓不姓李,反正你我各为其主,多说无益,动手吧。”他上前一步,忽然又有些犹豫,瞅着门外,说道:“一个军候,少说也管着几百人,你带了多少人来?”见李陵不答,便长叹道:“不妨让他们一起现身,好叫老夫死个明白。”
李陵听他声音苍老,显见年岁不轻,一抱拳,说道:“人不多,可护着陈步乐他们倒是绰绰有余。阁下的如意算盘今日一定是打不响了。不过,你们五个匈奴人杀了我十八名汉军,我若是以多为胜,传扬出去,仍是汉人敌不过匈奴人。这样吧,我一个人斗斗你们四个,要是我败了,便放你们走。”
那黑衣老者眼光寂然一闪,又渐渐转暗,说道:“不杀了王胜,我哪还有脸活着回去……”他转脸看着奄奄一息的王胜,说道:“我一人出战军候,若是侥幸得胜,也不求军候放过我们,只愿以这四条性命换王胜的一颗人头,不知军候能否答允?”
李陵摇了摇头:“王胜既已知晓了匈奴人的大阴谋,那他一人便身系大汉安危,他的生死我做不了主。”
那黑衣老者深吸了一口气,纵声长笑,说道:“军候不答应,那老夫只好做困兽之斗!先杀你,再取王胜的人头。”他纵身跃起,举刀斜劈,迅若风雷,声势慑人。
李陵向后连退两大步,“咦”的一声叫了出来,面上现出惊异之色……
霍光、出头、上官桀、车千秋因担心李陵的安危,早已聚拢过来,伏在窗下,于房中几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突然间见李陵与那黑衣人斗在一起,四人的心顿时悬得老高,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良久,霍光忧心忡忡地收回目光,冲三人低声说道:“这匈奴人好厉害,军候未必能赢得了他,咱们得想办法帮帮军候才是。”
出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房内,信口说道:“我知道军候的本事,绝不会输给他,眼下军候只挨打不还手,那是留着力气,想一击必中。一会儿要真的不行了,我再进去试试。”
霍光瞟了他一眼,说道:“他们还有三个人没出手,要是……要是他们的本领一般高,你和军候能打得了他们四个么?”
出头笑笑:“没打过谁知道,依我看差不多,何况不光是我和军候,不是还有你们哪么……”说到这里突然止了口,心想:“不知二哥现今身手如何,只怕未必挡得住一个匈奴人,上官桀车千秋那两下子跟着起起哄还行,真打起来还不叫人一刀劈死。”他寻思了一会儿,问道:“二哥,那依着你怎么办?”
霍光掂了掂手中的长弓,说道:“趁着那几个匈奴人疏于防范,咱们偷偷地射他们一箭,就算射不死,伤了他们也好,再对付起来便容易得多了。”
出头沉吟着:“军候与人有约在先,咱们暗箭伤人……不大光彩吧?”
霍光一哂:“什么光不光彩?跳出来明刀明枪的和人家干上一仗,最后一个一个的被人家砍死了,这样反倒光彩了不成。”见出头还有些犹豫,霍光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出头,晓不晓得军候为何要一个人和他们拼斗,而不叫咱们一同进去?”
出头懵懂地摇了摇头。霍光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我猜……军候知道除你之外,其他人本领不济,因而用意在于保全我们。这几个匈奴人凶悍无比……看看地上的尸体就明白了,死的全是汉军,没有一个匈奴人。陈步乐带着那么多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又能成得什么事。军候大约是想一个人上去掂掂他们的斤量,能打赢最好,既便打不赢,以军候的本领,也会杀得对方一两个人,那时以我七人对敌,便可稳操胜券。眼下军候被那黑衣人缠住了,咱们若是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匈奴人见我们人少,士气大振,殊死一搏,到时谁胜谁负就难说了。你我兄弟生死是小,最怕的是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辜负了军候的苦心。是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上官桀深以为然,说道:“暗箭伤人总比叫人杀了强,我听关佐的。”
霍光又看了看出头和车千秋,车千秋咧嘴笑道:“我本事最差,只要关佐信得过我,我自然要射这一箭。”
出头抿着嘴唇,不屑地说道:“朝廷关我屁事……不过军候既然不叫咱们进去,我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那成什么人了……射就射吧。”
那黑衣老者连砍李陵十余刀,均被李陵轻轻巧巧地闪开,他忽然停了手,冷冷地说道:“你武功比我高,我便被你一剑剌死也是心所甘愿,可你我既然性命相拼,你却连剑也不出鞘,只一味闪躲,未免侮人太甚。军候真就这般瞧不起我们匈奴人?”
李陵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匈奴人?你怎么会是匈奴人?”
那黑衣老者身子陡然一颤,旋即双脚在地上猛地一蹬,直冲过来,挥刀撩向李陵的小腹。李陵正欲举剑遮拦,却见他脚下一软,右膝着地,单腿跪在了自己面前。便在此时,窗前站着的那三个黑衣人也惨叫着栽倒在地。
那黑衣老者徐徐转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同伴,凄然一笑,从右腿里侧拔下一支箭来,远远掷出,说道:“军候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们四个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实在犯不着让你的手下在外面放什么冷箭。”
李陵眉头微皱,斜睨着门外,缓了口气,说道:“不是我的对手?嘿,这事你知道,我知道,他们却不知道。我们来的人只有五个,其中四个没上阵打过仗,我若是输给了你,他们焉能挡得住你们。出这主意的人顾念自己及他人性命,谨慎从事,以策万全,谁又能说他错了?倒是我,常单身对敌,自陷险地,自炫其勇,说不定他日……”他目光中流露出些许伤感,然而一闪即敛,神情复又变得坚毅。侧过头来对着那黑衣老者,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奉了谁的命令截杀王胜?”
那黑衣老者坐在地上,绝望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军候,老夫既已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说给你听。不过在此之前,能否请各位退出房内,在院中稍候片刻,我想给我几位已死的兄弟磕个头,也不枉他们跟了我一场,好么?”
陈步乐说道:“军候,这老东西奸滑得紧,不能答应他。”
那黑衣老者将刀举在颈前,慢悠悠地说道:“军候若是连老夫这一心愿也不肯答允,那老夫只有自尽一途。军候便是出手再快,也拦不住我这一刀吧。”
李陵默然半晌,说道:“事既不成,惟死而已。我就算答允了你,留你一人在房中,你仍是要自尽的。人若是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会受人胁迫,说出自己不想讲的秘密。”他将手一让:“反正从你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你这就走吧。”
那黑衣老者吃了一惊,怔怔地问道:“你要放我走?
那黑衣老者吃了一惊,怔怔地问道:“你要放我走?”
李陵自嘲地一笑:“我放你走,可并非安着什么好心。你只要活着,心中的秘密便在,我问不出来,未必别人也问不出来。说不定你哪天心情舒爽,自己便会跑到朝廷上招认了。是以我要留你条命,放你走。你放心就是,李陵不会在你身后放箭,更不会派人跟踪,那些是别人的差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阁下这就请吧。”
那黑衣老者沉默着,好一阵,才赞叹了一声:“军候做事潇洒痛快,老夫要是晚生三十年,定会追随左右,好好的做一番事业,可惜……”他顿了顿,问道:“军侯叫什么名字?”
李陵说道:“长安李陵,字少卿。”
“噢,果然是姓李的……”他自言自语道:“姓李的……人强命不强啊!军候,你既便放我,我也是不想走了……你们先出去吧,有些事老夫要好好地想一想!”
众人在前院的正房之中升起火来。李陵举起火把,细看之下,心中颇为惊诧,房中陈设华丽贵重之极,绝非常人所居。但见四面墙壁饰以明珠翠羽,耀眼生光,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房当中立着彩绘透雕漆座屏,屏上雕着鹿、凤、雀等物,并以朱红、灰绿、金、银等色漆绘就,委婉生动,玲珑剔透,美仑美奂。南窗下摆着一张精致的牙床,床上绣帷闲挂,锦褥新叠,仿佛有人刚刚起床离去。
李陵顺手在窗下的桌子上一抹,手指沾了厚厚的一层浮灰,心想:“原来此间很久没人居住了。”他信步走到左侧的梳妆台前,见上面放着一个小巧别致的木制妆奁。木奁四周贴满了金银箔所制的花纹,纹样已有些模糊,花纹中央嵌着四瓣鸡心形的红色玛瑙。奁盖上另有三道银扣,银扣上刻着一座云气缭绕的山峰。李陵看得入神,心想:“这山峰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倒有几分像祁连山。”他打开奁盖,里面空空如也,却隐隐透出一股幽香,那香气便如暗夜中的薄雾一般,飘渺无际,捉摸不定,丝丝甜香中带着一股远山冰雪的凉气,嗅之令人神思俱爽,心中却又不自禁地生出淡淡的忧伤。
上官桀见李陵呆立不动,凑近了来,贪婪地吸了口气,叫道:“好香。我的妈呀,这真是一间小姐的闺房!我全说中了!唉,可惜只闻其香,不见其人……不过能闻到这香气也足够了。要是见到这女子一面,我上官桀说不定得少活十年。”
陈步乐一直在替那王胜裹扎伤口,突然发起怒来,将布条往地上一摔,说道:“失血过多,怎么也挨不到长安了,奶奶的,这差事算是办砸了!”
王胜斜倚着墙,有气无力地笑笑,舔了舔苍白的嘴唇,说道:“我虽挨不到长安,那秘密能到长安就行了。陈候长,你的差事没办砸,我现下便告诉你,你一定要面禀卫侯。”
李陵冲霍光、出头等使了个眼色,说道:“咱们到外边看看去,让王兄和陈隧长安静地说会儿话。”
王胜摆了摆手,说道:“军候,你们谁都别走,这秘密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万一陈候长也遭了不测,卫侯还是得不到信。大家都坐下来听我说说,咱们只要有一个人能活着到长安,事情便成了。这件事牵涉太大,要是真被匈奴人占了先机,我大汉只怕有亡国之祸。”
李陵和陈步乐对视一眼,都觉得这王胜有些危言耸听。陈步乐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已将秘密告知了旁人么?”
王胜苦笑着说道:“我那时一心求死,不这么说,你未必会下决心杀我。我若是落在那些人手里,还不如死在你手上好。十几年来,卫侯派了许多人潜在匈奴,打探各种消息,我是他们的总头儿。但凡有了消息,他们必先联络我,再由我将消息送回大汉。”他看着陈步乐,说道:“知道这些匈奴人为何迟迟没有动手杀咱们么?他们是想将我生擒回去,逼问我那些人的姓名。”
他双眼望着那熊熊的火光,说道:“十三年前,我便跟着卫侯了。那时,他还没有封侯,声势远不及如今这般显赫,刚被皇上拜为车骑将军,第一次领兵打仗。与他一起出兵的还有李广、公孙敖、公孙贺等三位将军。这四人中数他资历最浅,但因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却位列其他三位将军之前。李广将军为此牢骚满腹,对卫侯满心的不服,常常流露出轻视之意,卫侯却从来不与之计较。”
霍光听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瞥了李陵一眼,见李陵正若无其事的倾听,忙将眼光转开了。
只听王胜接着说道:“我原来只是卫侯军中的一名伍长,也不知怎么被卫侯看中了,竟委以如此重任。说实话,开始他让我诈降匈奴,我并不如何情愿,只不过军令如山,我是不敢不去啊。后来,情形变了,在我临行之前,卫侯竟将我的爹娘接到军中,当着我的面,拜他们为义父义母……直到如今,他二老还住在卫侯府中,吃穿用度与卫侯同等,那是享了大福啊……一个人受恩如此,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我既无后顾之忧,自当粉身以报。五年前,卫侯曾叫我回归大汉,但我立功甚微,哪里有脸见他老人家。我派人告诉他,王胜不立奇功,终不归汉。”
他叹了口气,说道:“很多人说卫侯所以能立功封侯,乃是因他的运气好,每战必有斩获,不像诸宿将,常留落不偶,一无所遇。嘿,真是井蛙之见,卫侯他老人家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他当初若不派我们这些人诈降匈奴搜集军报,又哪有后来的料敌机先,战无不胜。这份心智,岂是常人所及。”
“为了取得匈奴人的信任,诈降后,我将一路汉军的行踪秘报了军臣单于,这也是卫侯授意的,卫侯说,这叫:‘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李陵突然冷冷地问道:“敢问王兄,你秘报的是哪一路汉军的行踪?”
王胜听他声音有异,纳罕地看着李陵,一时间停住不说了。
陈步乐见此情形,知道自己再不说话不成了,忙打了个圆场,说道:“王将军,这位李军候是李广将军的孙子,你还不识得哪,他可是个厉害人物,只怕将来的功业还要在李老将军之上,哈哈,你们以后多亲近亲近……”
王胜避开李陵的眼光,垂下头去,说道:“我知道军候要问什么了。军候多疑了,卫侯对李广将军深为敬佩,又怎会去害他。他叫我密报给匈奴人的,是公孙敖中路军的动向。卫侯事先已经跟公孙敖将军交待过了,让他这次受些委屈,将来一定还他个千户侯的爵位。听说,漠北之战时,李广将军与公孙敖将军为争先锋之位闹得不可开交,卫侯偏向公孙将军多些,我想,原因就在于此吧:公孙敖曾救过卫侯的命,又为他做过诱敌之饵,更险些因此掉了脑袋,卫侯多给他几个立功的机会,也在情理之中。”
他自失地一笑,说道:“但那次损失之惨重,连卫侯也没料到,公孙敖一万骑兵,死伤七千多……卫侯曾教过他,让他将部众分成两队,一队诱敌,一队虚张声势从后接应。按卫侯的战法,顶多损失三千军士也就够了……仗打成这个样子,公孙敖可算是无能之极。但我却因此为匈奴立了大功,军臣单于大喜之下,封我做了相国,侍从左右,参与诸多军国大事……转眼已经十三年了。”
“不久前,伊稚邪单于令我到右贤王的属地征粮,右贤王为我接风,那天他喝得多了,无意间提起单于与赵信正在谋划大计,此计若成,则大汉危矣。我心中一惊,有心细问,那右贤王却不肯再说了,自此,我便留了意。”
陈步乐问道:“赵信?那不是大汉降将么?”
王胜说道:“赵信原本是匈奴右贤王的相国,元朔五年被汉军击败,率千余人降汉,皇上封他为翕侯。元朔七年他随卫侯出征,又在军情紧急之际复降匈奴。这种反覆之人,放在我朝,早就被灭了族了,岂容他活到今日?然而伊稚邪单于却对他格外器重,信用不疑。漠北大战前,单于听了赵信的话,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欲与汉军在漠北决一死战。那场仗虽然仍是败了,但单于却无一语重责赵信,反而温言抚慰,百般开解。遇主如此,赵信怎能不尽死力。说起伊稚邪单于这人,毛病是有的,心思单纯,性子急躁,当年他信了儿子的话,要杀浑邪王,致使浑邪王心灰意冷,愤而降汉,匈奴白白丢失了大片土地。其实,浑邪王要是真到了王庭,面陈其冤,伊稚邪单于一定不会杀他。 伊稚邪不是一代雄主,他对你好,不是为了利用你,而是觉得你值得做朋友……匈奴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比咱们汉人强,他们待人处事,不像汉人心机那般深……”
王胜的胸前不断有鲜血涌出,将缠着的布带浸湿了,他用手抹了抹,淡然一笑,向陈步乐说道:“陈候长,烦劳你再替我裹一条,勒紧一些。”
陈步乐扯了布条,却被李陵一手接过。李陵一边替王胜裹伤,一边问道:“那赵信给伊稚邪出了什么主意?”
王胜被他勒得有些透不口气,笑道:“军候手劲好大……赵信出的什么主意我并不清楚,只偷听到他和单于谈话的只言片语……那些话我都牢牢记下了,相信朝廷中的文臣谋士自然能猜出他们的阴谋。”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一个月前,赵信突然来到匈奴王庭晋见单于。他的属地离此甚远,是不轻易来的,他一现身,必有大事。何况我在右贤王那里得知他欲对大汉不利,那就更要千万百计地探听消息,好让大汉有所防备。碰巧单于命我款待赵信一行,我便打算在酒宴上灌醉了他,从他嘴里探些口风。那赵信平日很贪杯的一个人,偏偏当天滴酒不沾,给我逼得急了,只好说,他晚上还要和单于商量些事,明日一早便走,实在饮不得酒。我听了这话,心中一喜,便左一杯右一杯饮个不停,假装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到了夜里,便跑到单于的帐下偷听。”
出头问道:“偷听?”
王胜说道:“是啊,单于住的和一般匈奴人一样,也是毡帐,不过大些罢了,平常仅有四个勇士把守。可不像我们大汉的皇宫,警跸森严,连鸟都飞不进去。嘿,也幸好如此,要不我如何与闻这般机密之事。不过当时的情形也极是凶险,我绕到单于的寝帐之后,刚刚趴下,一个巡夜的匈奴兵便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踩到我的手,当天晚间天阴得厉害,星月无光,他高擎着火把,只照了照远处,因我伏得低,他竟没瞧见我。要是他再向前半步,我恐怕……唉,这也许是天意吧。那匈奴兵离去后,我取出随身的小刀,将那毡帐割了条口子,将耳朵贴在上面……”
房中点了火,本来甚是温暖,可众人听着他说话,却不知不觉微感凉意。
“帐里就只有单于和赵信两个人。我听单于问道:‘那件事做得怎么样了。’赵信回道:‘颇为顺利,虽只半年,已有不少达官显贵去过了,这些人嘴上说不信,心里可是信得紧啊!但刘彻却始终没有上钩。’我听他提起大汉皇帝的名字,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让皇帝上钩?上什么钩?’
“那伊稚邪单于笑了几声,说道:‘刘彻于鬼神一道向来深信不疑,他又喜欢微服出行,我想,他是迟早要去的。告诉他们要有些耐性,等刘彻一到,便立刻下手。这些年来,刘彻杀了我们多少人,他让我们流血,自己也必须用鲜血来偿还。你这条计策很好……等大功告成,我再赏你一万个奴隶,两块草原,地方你自己挑。’
“赵信突然跪了下去,说道:‘臣无能,前番与汉军决战,臣不但不能灭掉卫青、霍去病,反而损兵折将,几使单于性命不保。臣早已是万死莫赎之人了,如若此计成功,单于能饶臣一命,使臣得保首领以终,已是天大的恩典,臣哪还敢再要什么奴隶草原。’
“单于说道:‘如今汉军势大,这事也怪不得你,你打不赢他们,谁又打得赢了。唉,当年冒顿单于何等英雄,传到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手里,却是丧土失地、屡战屡败……惟盼你们能助我重振祖先的威风,那时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心甘情愿,又何惜区区几万奴隶几块草原。’
“那赵信感恩戴德啜泣了一阵,突然间喜出望外,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重重地拍了下手,说道:‘臣以为单杀刘彻一人,并不能令大汉大伤元气。要想毕其功于一役,一定要使其自乱。当年冒顿单于之所以能纵横天下百战百胜,实与中原秦末分争楚汉相攻民穷兵疲有莫大的关联,依臣看,咱们不妨由此着手,另想个办法,可以一劳而永逸。’
“伊稚邪‘噢’了一声,问道:‘什么办法?’赵信说道:‘当年刘邦、刘恒、刘启这些汉朝皇帝打不过咱们时,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伊稚邪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说道:‘是了……’不等他说完,赵信便接口道:‘单于既已想到,不必宣之于口,要的是践之于行。’”
出头于朝廷中事知之甚少,忍不住问道:“打不过人家……打不过人家能有什么办法?那只有宁死不屈或逃之夭夭了。他们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王胜笑道:“我猜他们想说的是‘和亲’。但……”他摇了摇头“堂堂大汉万乘之君怎么可能会娶夷狄女子……既便大汉国力衰疲之时,也只是将我朝女子嫁给匈奴单于,要娶匈奴女子为后为妃,哪个皇帝都不会答应。赵信要真出这样的主意,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李陵问道:“伊稚邪又是如何说的?”
王胜说道:“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听到。后来,伊稚邪单于问赵信:‘她行么?’只听赵信叹道:‘这人真正的了不起,她的聪明才智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也少有能及,臣自愧不如。天赋过人,博古通今,加之……’赵信凑在单于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忽然大笑起来,只听那单于连连慨叹:‘可惜可惜。’那赵信说道:‘以一人而换大汉的江山,单于不要她也罢。嗯……我找几个人辅助他,加之咱们有强大的内应,我看此事大有可为。到时非但单于自己,连您的子孙也可高枕无忧了。’
“那伊稚邪仍有些犹豫,说道:‘这计策好是好,就是时日太长了些,我只怕见不到那天了……’赵信说道:‘请问单于,大汉打败我们用了多少时候?七十七年!咱们只用二三十年便又能反败为胜,这笔账划算哪!’伊稚邪像是下了决心,恶狠狠地说道:‘她在汉人堆里长大,我留她在那里,原本只想让她探听些消息,想不到还有如斯妙用……嗯,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便是夺不了大汉的江山,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赵信又说道:“臣还有件事要禀报单于,上回臣和你提及的那些东西已经流入大汉内地了。’单于听后精神大振,说道:‘好,咱们双管齐下,直捣中原!’”
李陵听着,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忙问:“他们说没说是什么东西流入了大汉内地?”
王胜说道:“没有,他们之后聊的都是些闲事,我也没敢再听。”
霍光搓了搓手,说道:“王兄,说句话你别介意,既然事情尚未查清,我以为你不该急着回来,十三年都熬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王胜苦笑了一声:“原本我就是这样打算的,事情全查清再回来也不迟。可是后来不能再等了。公孙贺将军派的汉军细作因行事不谨被匈奴人发觉,抓了起来,我再不走,说不定被他供出,我是他的上司,他不认得别人却认得我啊。”
李陵凝视着眼前跳动不停的火焰,问道:“王兄,方才你说公孙贺也往匈奴派了细作,那我爷爷他……”
王胜面露微笑,说道:“大汉的将军们效仿卫侯的用兵之道,或多或少都在匈奴派有细作,惟独李将军没有。我手下有个人,是赵破奴的亲兵,他从前跟过李将军。据他讲,李将军对此颇不以为然,常说:‘我宁愿你们战死,也不让你们去受那不生不死的苦。战死了,亲朋好友不过悲痛一时,派你们做细作,却要累得父母妻子思念一世。一旦去了匈奴,相距万里,人绝路殊,又有几人能够回来。生于大汉,反要葬在匈奴,死后连魂魄都不能还乡,只能隔着大漠遥遥相望,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你们便是想去,我也不准。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起对手下的恩义,没人比得上李将军……军候,陈候长,你们回去,切记向卫侯讲明详情,让朝廷早做准备……不要让我的爹娘知道我的事,免得他们伤心……十三年了,二老该七十岁了……”王胜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在匈奴妻儿俱全,不是我夸口,我妻子长得很美啊。我儿子今年五岁,按汉人的属相,他该是属虎的,他却最喜欢马。整天缠着我要我教他骑马,可他太小,我还没来得及教他……我离开她们的时候,天还没亮,娘俩正睡着,我曾答应她们,第二天带儿子去打兔子,还有……试试妻子给我缝的新袍子,她们一觉醒来,却发现我永远都不见了,儿子会哭吧,慢慢会好吧……我最怕……我这一走,身份便暴露了,匈奴人会不会杀了她们娘俩……”
他忽然停住了不说,李陵轻轻推了推他,王胜眼中两滴清亮的泪珠滚落下来,身子却一动不动……陈步乐擦了擦两颊上的泪水,问道:“他死了?”
李陵点点头,喃喃说道:“只是我不明白……大汉与匈奴,哪里才是他的家乡……”
众人望着王胜的尸身,久久无语,思绪却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起伏不定,激荡不休。
陈步乐慨叹了一番,抬头看看外面,天色仍是漆黑如墨,他眼睛瞟着后院,说道:“那匈奴老者在后堂呆了一晚上,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陵口气倦倦的,似乎很是疲惫:“那黑衣老者不战、不走、不降,我担心他思来想去,仍是不敢不死……”
陈步乐疑惑着,自言自语道:“军候,咱们已经放了他,难道他还会寻死么?……这老家伙是不是趁咱们说话的时候逃了?”
李陵从身后拿了支箭出来,箭尾连着条细长的绳索,直通到门外,他用箭拨了拨火头,说道:“将那黑衣老者单独留在房中之时,我已将三股箭缴结在一起,合成一条,一端拴在西厢房的门上,一头连着我的箭,从西厢房到这里不过三十丈,而这条绳子刚好三十丈二寸,只要他一开门,我这箭必然要动,但……它始终未曾动过……”
陈步乐惊疑不定,看了高无咎一眼,说道:“老高,这是咱二人的差事,咱俩得看看去。”
李陵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说道:“一块去。陈候长……我劝你别抱什么指望,那黑衣老者八成早已自尽了。”
西厢房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亮光,门前那具黑衣人的尸体也未被移动过。四下里寂无声息,衬得各人的脚步声格外空旷。
陈步乐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他素来胆大,可不知怎么,这时心中却隐隐有些恐惧,他吁了口长气,稳了稳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声说道:“军候,还是你说的对,房门是关着的。大约那匈奴人怕贼,是以要关起门来,想好好睡他娘的一觉。”说完,自己干笑了几声。见众人没有搭腔,陈步乐不禁有些气馁,无意中,右脚在匈奴人的尸体上绊了一下,他顺手将火把向那尸体上一照,骂道:“敢挡老子的路,老子烧了你……”忽然,他停住了,回过头来,神情又是惊骇又是茫然:“谁……谁干的!”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我问你们……这事到底是谁干的!”
北风劲急,锋锐如刀,吹得陈步乐手中火把的火苗飘摇不定,而他的面目,也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狰狞。
几个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面面相觑,惴惴不安,谁也没敢接话。
陈步乐的目光在霍光、出头、上官桀、车千秋身上游移着:“这事跑不了你们几个,出头,是不是你做的?”
出头一脸的莫名其妙,问道:“我做的……我做什么了?”
陈步乐将火把凑近那死人的脸,说道:“你自己看吧。”
出头借着火把的微光瞧去,突然跳开,拼命地摆着手,失声叫道:“不是我……我没干!”
上官桀大大咧咧地问道:“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让我看看。”
出头一把将他扯住,说道:“别看……那人的脸不知被谁砍得稀烂……恶心死人……”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陈步乐冷笑着说道:“这人死时,军候、我、高无咎正在房中和那几个匈奴人周旋,只有你们四个在外头,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有谁?辱人尸体、毁人面目,心地这般残忍,枉称了‘男儿’二字!”
霍光“哼”了一声:“陈候长,在匈奴人的尸体上砍几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我们做的,我们何必否认。但我们四个确实没做过这件事,你要是一定不信兄弟们的话,我也没办法,就当是我霍光做的好了。”
陈步乐见霍光义正辞严,不似作伪,寻思着,低声说道:“这宅子里就咱们几个人,惟一活着的匈奴人又关在屋子里,一直没出来,那会是谁做的?”
李陵心中一动,大步走到门前,俯下身子,伸手一摸,随即僵在当地。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截绳索,神色甚是沮丧,说道:“他出来过……”
陈步乐走过去,蹲在了李陵的旁边,接过绳索,看了一阵:那绳子的断头处十分齐整,显然是被人用利器削断的。房门的右下角插着枚箭镞,另有一小截绳头绑在箭镞上。陈步乐叹道:“黑灯瞎火的,连布置得这么隐秘的机关都能被他发现,这人当真机敏,好在他腿上有伤,跑不远,我这就带人去追。”
李陵淡淡地说道:“追不追是陈候长的事。我当时设这机关是见他死志不坚,怕他召集同伙再来暗杀王胜,并没安着欲擒故纵的心思。我既已答应放他走,便不能食言而肥。不过陈候长并没答应过他什么,如果要追,悉听尊便。”他一推门,进了房中。
陈步乐踌躇良久,也跟着众人走了进去。
遍地尸体横陈,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有些尚未凝结,踩在上面,“啪叽”作响。
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并排摆在一起,有三个人的脸被利器砍得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清形容。只左边那具尸体是双眼被挖,整张面皮叫人剥了去。鲜红的血肉加上两个黑黑的孔洞,连李陵、陈步乐这等久经战阵之人见了也不由得胆颤心惊,车千秋更是看都不敢看上一眼,远远地躲开了。
陈步乐面色苍白,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军候,看来这宅子里果真有人来过,咱们却不知道,这人和几个匈奴人是一路的,眼见事情败露,趁咱们说话的时分,杀了那黑衣人灭口。”
霍光专注地看着那几张面目全非可怖之极的尸体,说道:“我看未必,也许那活着的匈奴人已经逃走了,怕咱们去追,因此拖了具汉军的尸体,将他的脸毁了,冒充自己。”他问陈步乐:“陈候长,在宅子里共有多少汉军战死?”
陈步乐想了想,说道:“路上死了七个……宅子里死了十个。”
霍光屈指算道:“前院有一具,这屋子里该有九具才是,加上四个匈奴人……”他站起身来,数了数房中的尸体,失望地摇了摇头:“十三具,数目正对,难道是我想错了?”
陈步乐说道:“既然尸体数目相符,那黑衣老者定是给同伙杀了!”
霍光不以为然地瞅了他一眼:“如若他真有同伙,那只管杀人便是,为何要将他们的脸毁了。他们是匈奴人,追杀本族奸细是天公地道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藏头露尾,隐瞒身份。”
陈步乐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强辩道:“匈奴人禽兽不如,不能以常理度之,说不定这又是他们什么古里古怪的仪式。”
李陵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他们争执不休,不置一词,这时却突然说了句:“那黑衣老者不是匈奴人。”
陈步乐吃了一惊:“他不是匈奴人……军候怎生知道?”
李陵思量着,说道:“那黑衣老者的刀法有几招是从雷被的剑法中化来的。元朔三年,雷被到长安找我三叔切磋武艺,他们比试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于他几记厉害的杀招记忆尤深。三叔对他的剑法也甚是钦佩,求他将其中一套雷氏乾坤剑传授给我。雷被为人极豪迈的,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但说到传剑,却是死活不肯。雷氏乾坤剑是他雷家的独门绝技,连本家子侄也不轻传,遑论外人。那黑衣老者若是匈奴人,怎么可能会使雷氏乾坤剑。何况从匈奴漠北到大汉的安定郡,中间要经过多少道关卡,五个身携利器的匈奴人,如何过得来,且来得这般快。要是我所料不错,这五个黑衣人都是汉人扮的。”
陈步乐倒吸了一口凉气:“汉人扮的……军候,那雷被是谁?”
李陵说道:“雷被是当年淮南王刘安门下的第一剑客,后来向朝廷举报淮南王太子谋反,立下大功,他却不肯为官,这些年始终隐居不出,听说,他一年前已经病死了。”
陈步乐越想越摸不着头脑:“淮南王大逆无道早已伏诛……雷被也死了,那……那事情究竟是谁做的?唉……那黑衣老者是惟一知道内情的人,偏生也死了。”
李陵摇摇头,像在自言自语:“我全然想错了……那黑衣老者是别人豢养的死士,性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他坏事之后没有当即自尽,显然还有什么事没做完。我放他走,想着留他一条命在,陈候长便仍可追查下去。可……我没料到,他没做完的事竟然是……毁了同伴及自己的面目!”
出头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军候,你是说那黑衣老者是自杀?这四具尸体里……哪个是他?咱们识得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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