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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传奇

贾涤非 (现代)
《李陵传奇》第一卷 风云乍起
目录
(一)戍边
(二)李陵
(三)举烽
(四)死鼠
(五)疫病
(六)巫蛊
(七)斗箭
(八)行剌
(九)斩马
(十)噩耗
(十一)截杀
(十二)阴谋
(十三)问卜
(十四)复仇
汉元狩五年,在安定郡西北的官道上,三十余个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犯人正迎着凛凛北风缓缓行进。其时已至深冬,铅云低垂,万物萧索。极目远望,两旁黄土岭、黄土坡漫漫无际,直接天穹;衰草枯杨在风中瑟瑟颤动,喑呀之声有如低低呻吟。几十丈宽的黄河水面再无往日之激越跳荡,残阳照着冰封的河面,宛若血珠滴于霜刃之上,令人望去更生荒寒畏惧之意。
押送这群犯人的是肩水金关的军士。为首的军官叫陈步乐,只因接了这趟差事,往返数百里,他心中老大不愿,骑在马上,不停骂骂咧咧,拿这群犯人出气。“你们这些王八蛋,犯了十恶不赦的罪,居然不死,还连累老子我大冷天的忙活,老子要是都尉,让你们戊边?早他娘一刀一个宰了,喂黄河里的王八。”后面的军士“轰”的一声笑了。陈步乐用手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大喊一声:“过河!”
他骑的是一匹枣红色的老马,马蹄上钉的是带尖刺的铁掌,是以踏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稳如平地,发出悦耳的“叮咚”声。那些犯人却是从河东郡过来的,经过近一月的跋涉,个个疲累以极,加之手上捆着绳索,行动不便,走在前面的少年甫一踏上冰面便摔了一跤,连带着绊倒了后面的几个同伴。
“姓朱的,我操你奶奶。你他娘走路不长眼睛啊!”一个身材魁实的大胡子从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径直奔向最先摔倒的少年,照着少年的肚子狠命的踹了两脚。那少年只十三四岁,矮小瘦弱,远不是大胡子的对手,受了这两脚。一时竟痛得难以起身,但他极是硬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强忍着不落下来。少年微蹲着身子后退了两步,猛地一头向大胡子撞了过去,口里喃喃说道:“一路上你净欺负我,我和你拼了!”大胡子侧身闪过,脚下一钩,少年直直的摔了出去,口鼻之中尽是鲜血,怀里的一个铜钱也滚落出来。
陈步乐和军士并不上前阻止,反倒哈哈大笑,看得饶有兴味。
大胡子占尽了上风,仍是不肯罢休,阴笑着走上前去,要继续痛殴那姓朱的少年。他刚想动手,就见从人群中闪出一个黑铁塔似的青年人,那青年也不搭话,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大胡子猝不及防,仰天摔倒,后脑结结实实的磕在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胡子摇摇晃晃的起身,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目露凶光,直盯着青年人骂道:“霍光,我敬你是条好汉,素来不去招惹你,是你自己不知好歹,三番四次和我过不去,今天我他娘的活剐了你!”
霍光嘴角微微下撇,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好哇,你过来试试。”
陈步乐久居塞外,穷极无聊,巴不得这架越打越大,正待再看下去,一个军士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陈步乐皱了皱眉头,似是没了兴致,懒懒说道:“都给我放规距喽,再打的话扒了你们的皮。奶奶的,狗屁上边,真他娘的事多。走,到对岸安营。”
队伍重又开始行进。那少年却拖在后头不肯移步,左顾右盼,像在找寻什么紧要的物事。霍光大声喊他:“出头,走吧。”那叫出头的少年回说:“二哥,那枚铜钱不知掉到哪了?”押后的一个军士用剑柄重重的捅在他的腰际:“还罗嗦!想逃哇,信不信我揍你!”少年可怜巴巴的看着霍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终于没有出口,叹了口气,赶了上来。
天色渐渐暗了,陈步乐命军士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停马歇脚。众人赶了一天的路,早己是乏透了,听说不再前行,个个如蒙大赦一般,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急急地带了犯人去扎过夜的帐蓬。一个军士解开了霍光和出头两人手上的绳索,要二人到林子中拾些树枝。霍光笑问道:“军爷,你就不怕我们跑么?”那军士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跑,往哪跑啊?这方圆百里,没一处人家,除了黄土就是沙漠,还跑?冻也冻死了。能跑老子早跑了,哪轮得到你。”
霍光和出头拾好了树枝,用绳子捆了,负在肩上,慢慢回走。出头年小力亏,走得极是吃力。霍光说道:“出头,你将绳子拴在腰间,拖着那担柴走,能省却许多气力。”
出头摆手道:“力气是贱种,越使越有。我现今力气小,慢慢就大了。到时,我看谁敢欺负我。二哥,你对我的好处,我全记在心里,等我有本事了,一定报还给你。”
霍光笑道:“小孩子,口气倒不小。好,二哥等着。”
出头又问:“二哥,你想逃么?”
霍光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昏暗的苍穹,缓缓地吁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记挂我爹,自从出事后,就再没见着他老人家,也不知他回家没有?唉,咱们日后当了兵,说不定哪天就战死了,那是再也没可能回平阳、再也没可能见爹爹了。”他正说着,蓦地想起出头的身世,急忙住了口。
出头神色黯然,低头不语,默默地向前走,看见霍光还站在原地,一脸歉然,出头拭了拭泪,笑道:“二哥,如何不走了,你还有爹爹可以想念,应该高兴才是。我爹在世时,我只觉得他小气,不像堂堂男儿。他死了,我才想明白很多事。可惜我连他留给我的铜钱都保不住。那个大胡子,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二人回来时,帐篷早已搭好。陈步乐带四个兵士住一个,另两个由四个军士带着三十多个犯人住了。
塞北冬夜最是奇寒难耐,众人身下铺了茅草,一个挨一个紧挤在一处,仍是冷得牙关打战。直到生起篝火,帐中才有了些许暖意。霍光不愿再生事端,拉着出头避开了大胡子,到另一个帐篷里歇息。帐蓬里已是人满为患,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霍光和出头只得靠着火堆坐了。一个犯人嫌他二人挡住了火,格外不满,小声嘟囔道:“那边没地方么,非得来这里挤。”待看到两个军士没有说话,也就怏怏地住了声。霍光和出头吃了些干粮,但觉干涩难咽,勉强充了饥,又嚼了片冰,便相偎着睡了。出头睡不实,耳中隐隐听到隔壁帐篷里管敢和几个军士在喝酒说笑,帐外,风声尖锐,在茫茫的荒野上呼啸来去。
出头看见爹在烙饼。爹把烙完的饼子放在篮子里,递到出头手中,说:“出头,吃饼子,可劲吃!”
出头吃了一个又一个,总不觉得饱,他拿了一个给爹:“爹,你也吃。”
爹说:“看你吃爹就饱了。爹还得攒钱给你捐官呢,做小买卖的,终究被人瞧不起。哎,还得给官府交占租、更赋、算赋、口子钱。这世道活人不易啊!”说到这儿,爹的脸色忽地变得惊恐起来:“出头,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收钱的来了吧!”然后,爹不见了。
出头大喊:“爹,你快出来,没人敲门啊!”他一转头,看见爹直挺挺地挂在房梁上。出头想,爹爬那么高干什么。他走过去摇爹,爹的身体随着他的手一摆一摆的,出头明白,爹已经死了。他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中,四面冷风袭体,出头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帐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了,外面已是下起了雪,狂风裹胁着雪花直冲进来,搅得身旁的篝火跳跃不休,发出“噼啵”之声。一个军士像是吃多了酒,满面通红,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乜斜着眼打量了众人,旋即指着霍光和出头说道:“你们两个过来,候长要找你们问话。”
两个人懵懵懂懂的跟着军士进了陈步乐的营帐。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肉香气。陈步乐和其他几人正围着篝火鞠跽而坐,架子上的铁釜中煮着羊肉,旁边放着酒樽。陈步乐喝得已是眼中带了血丝,见他们进来,轻蔑地瞥了一眼,冷冷地问道:“你们俩的门路很硬啊,都通到长安去了?犯了什么事啊,嗯?”说完从铁釜中捞了块羊肉放入口中大嚼。
出头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答道:“杀人。”
“哟嗬!”陈步乐来了兴致,“看不出你还有如此手段!你们这些贵介公子哥儿,尽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给大爷我说说,你是欺压良善伤人致死啊,还是**不遂杀人灭口啊?”几个军士听了这话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言道:“大哥,他才多大?知道何为‘奸’么。”“那你就做做好事,教教他如何‘奸’吧!”
出头见几人如此轻辱作践自已,顿时血气上涌,抗声说道:“我不是什么贵介公子,草头百姓而已。我更不曾欺压良善,我杀的是贪官污吏,为的是替父报仇!”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小小年纪站在帷帐当中,直如渊停岳峙一般,神情凛然而不可犯。座中诸人尽皆动容。陈步乐和众军士对望了一眼,淡然问道:“你杀谁了,如何杀的,仔细说说。”
出头额角青筋微涨,望着帐中的篝火怔怔出神。暗红的的火光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色,他仰着头,双眼红红的,神情中先是愤怒,继而忧伤,最后则是由衷的快慰。良久,方听他开口说道:“我娘死得早,我自小便和爹爹相依为命。我爹是平阳城里卖饼子的。我家做的饼子很出名,几年下来,多少赚了些钱。但爹对我很苛薄,一文钱也舍不得花。冬日里的棉衣破了洞,仍是照穿不误,卖剩的饼子也不叫我吃,说要便宜点卖给旁人。因他这般小气,我对爹爹并不如何敬爱,心里反瞧他不起。那天一大早,我饭也没吃,爹便赶我出去卖饼子。我走在路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想偷吃饼子,却又不敢,怕挨爹的打。一出巷子口,碰见了长宣、旺儿他们。这两人的爹是县衙门里的人,他俩平素仗着势,整日欺负街上的孩子。我姓朱,叫出头,他俩将我的名字改了,叫我猪头。这次我本想远远躲开,偏生被长宣看见了。他说他要买我的饼子。我接过他的钱,在衣袖上划了两下,尽是黑道。我说:‘你这铜钱是铅做的,我不要。’长宣眨了眨眼,又说:‘那咱们比比谁跑得快,你要跑赢了我们,你的饼子四文钱一张我全买了,给你的全是正宗四株半两的铜钱,你跑不跑?。’我的饼子三文钱一张,他花四文一张买,十八张饼我就多赚了十八文钱。我心动了,便问他,要是输了呢。长宣说:‘输了也不叫你白跑,我白给你四文钱。’说完,他真掏出四枚黄澄澄的铜钱扔到我的篮子里。长宣说:‘这回信了吧,连钱都给了。’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长宣让旺儿和我跑。旺儿牵着条狗。他将狗交给了长宣,便来和我比试。我们约好,谁先跑到街口的石阙下谁就赢。我跑得比旺儿快,刚行到半途就已将他甩在身后。快跑到石阙底下时,我听到身后有狗叫的声音,回头一看,旺儿的狗正疯了一般的追我。那狗呲着一嘴白牙,脖颈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又惊又怕,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那狗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远处,长宣、旺儿他们笑成一团,长宣喊着:‘真是个猪头,这么容易就上当,走,咱们吃饼子去。!’他拿起篮子,和旺儿跑了。
“ 我摸起块石头,砸在那狗的眼睛上,那狗哀号一声,逃了。我又寻了根棍子,去找两人报仇。在一间茶寮附近,我见着了旺儿。他正一个人蹲在街角儿捡石子。我偷偷的走到他身后,狠命的打他,边打边问:‘我的饼子在哪?’旺儿哭着求饶:‘别打我了,全是长宣的主意,他就分了我一张饼子,剩下的他都拿走了。’我又问他长宣的下落,他说不知道。我打得够了,也就住了手。一个人惴惴不安的回了家。
“爹听说我把饼子丢了,还打了旺儿,立时慌了手脚。他烙了好多饼子,要拿着饼子到旺儿家赔礼。旺儿他爹是县里的县佐,我们家一年的税赋都由他上计,爹常说那是得罪不起的人。爹拉着我去,我不去。是他们抢了我的饼子,还要我到他家赔礼,太没道理了。爹气急了,说我不晓事,要打我。我心里暗想,就是爹打死我我也不去,人可不能活得这般没骨气。后来爹不再说这话了,一个人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晚上,他给我嚼了些草药,敷在我的伤口上,还破例让我吃了几张饼子,就出去了。我想着白天的事,越发觉得气愤难平,心里责怪自己不该这般容易上当,又暗暗埋怨爹窝囊,明明应找上门去替我出气,却反倒要给人家赔礼。夜深了,爹还没回来,我躺在坑上等他,也不知怎么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长,等我醒来,已是第二日头午了。爹看起来心境极好,一边哼唱着小曲,一边磨面。见我醒了,便和我说昨晚的事。爹说人家做官的到底不同,不但不收他带去的饼子,还没口子的赔罪,认了是自家孩子的不好。我哼了一声。爹瞪着眼问:‘你哼啥?人家县佐老爷还请我吃酒席哩!’我说:‘他有啥好,平日里尽白吃咱们家的饼子。’爹冲我喊:‘那算啥,他是做官的么!他吃咱的饼子,也没少给咱们好处。你以后可不敢再跟旺儿闹生分了。’爹又一眼不眨的盯着我看,自言自语道:‘卖饼子不长久啊。等再攒两年钱,爹上长安给你捐官去,免得咱家处处给人欺负,连地也不敢买。人,还得做官哪!’
“爹因我受了伤,没让我卖饼子,他要自己去,还没等他走出大门,旺儿他爹就来了。旺儿他爹给我带了一只鸡和一些家里自备的草药。爹受宠若惊,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可怎么担得起哟。’旺儿他爹说:‘老朱大哥,我替我那混帐儿子赔不是来了,出头的伤势如何,缺什么就到我家拿去。’爹用衣袖使劲的擦坑,请人家到坑上坐,他踢了我一脚,说:‘我这小子,比牛还壮哪,早没事了。以后旺儿想吃饼,尽管到家里来拿,跟自个家一个样。去给你叔倒水去。’我倒了水,回来时听旺儿他爹和我爹说:‘老朱大哥,朝廷要收算缗了,这事你知道不?’爹说:‘知道了,前几天县里贴了告示出来,商人家里存有现钱的,每贯钱收二十钱的税。唉,钱听着不多,可加上其它的税赋,一年下来着实不是个小数。这咋又要收钱了哪,再这么下去,我这买卖可实在是做不下去了。’旺儿他爹说:‘老朱大哥,你没看明白这里头的厉害,收钱事小,倾家荡产事大!’爹登时变了脸色,颤着声说:‘县佐老爷,你可别吓我,不就是收钱么,咋就至于倾家荡产了哪!’旺儿他爹说:‘算缗之后还有个告缗,你知道告缗是个啥东西不?’爹摇了摇头。旺儿他爹又说:‘这告缗可了不得!商人若隐瞒财产、不如数纳税,一旦被人告发且查证属实,被告发者的全部财产就要充公,而告发者可得其财产的一半,你说这告缗厉不厉害!’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还当是啥了不得的事哩。照数纳税不就得了,俺不占朝廷的便宜。’旺儿他爹叹了口气,说:‘老朱大哥,你糊涂啊。你以为你如数纳税就没事了?若遇到和你有仇的,乘你不备,在你家院子里埋上一贯钱,然后到官府告你隐瞒财产,你到哪说理去,一文钱你也剩不下,全得被人拿走!’爹听得甚是惊心,半晌没说话。只听旺儿他爹又说:‘有些事你是不知道,这几年卫大将军、霍大将军远伐匈奴,朝廷的钱花得是河干海落的,皇上急得没法,就变着花样地向民间收钱。人不都说商人有钱么,那就收你的算缗。可你想想,收钱那有抢钱快啊。假使你有十万钱,朝廷按算缗收,不过收你两千钱。可要是有人告发你,朝廷就有了五万钱的收项,何为轻,何为重?是以但凡有人告发的,朝廷不论是非曲直,被告发者的钱财统统罚没。已经开收算缗的几个郡,那些商人竟没有几个逃得过的,十之**都被告发了,你说这事可不可惧!’
“爹先不住的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我这人县佐老爷知道,平日里最是忍气吞声的,从来不和人红脸,自问没有仇人。我一个卖饼子的,也没什么钱财,招不了别人的忌,还不至于被人告了吧?’旺儿他爹说道:‘长安城里的陆举陆老爷,做玉石生意的,为人再仁义不过了。挣的那些钱,一多半都接济落难人了,那又如何,还不是叫人告了。一千多万钱哪,几世的心血,全都充了公。陆老爷受不了,用剑抹了脖子。他的妻儿素来锦衣玉食,如今却沿街乞讨。陆老爷下葬时,连副薄棺都没有,裹了个席子就埋下去了。那份罪受的,惨不忍睹啊。’
“爹被吓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忙问旺儿他爹:‘县佐老爷,那你说我该咋办哪!’旺儿他爹沉吟了片刻,说:‘老朱大哥,你先交我个实底,你家里到底有多少现钱。’爹呆呆地望着房梁,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道:‘多是不多,也就三十万钱上下。其中有十七万钱是备着给出头捐官的,还留着点钱想买块地。’旺儿他爹微微颔首,说:‘这些钱都是正项,但有缓有急。先得把给出头捐官的钱保下来,买地倒也不急在一时,出头有出息了,还怕没钱买地么。’他顿了顿,把头凑到我爹近前,低低地说道:‘老朱大哥,兄弟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想平安无事,一定得拿钱出来打点,到时就算有人告你,县里的人也自会替你周旋,这是万全之策,你可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啊。’爹想是在坑上坐得两腿酸麻,缓缓地下了地,不停地踱着步子,皱着眉头问道:‘得多少钱够?’旺儿他爹掰着手指头,似在计算,说:‘老朱大哥,我是不会要你钱的,咱们邻里邻居住了这些时候,我说啥也不会干那样的事体。再说,我也不缺那几个钱。但县令、县丞、县尉、功曹史、少府这些人都是必定要给的,哪个神拜不到都得惹大麻烦,依着我看,十万钱差不多够了。’爹倒抽了一口凉气,说:‘十万钱那么多!’旺儿他爹一听这话,顿时阴了脸,回道:‘这还多?再少不过了,换了别人,最少也得要你十五万钱。拿十万钱保你全部家产,这便宜事,天下上哪里找去!你要是觉得多,兄弟我就不管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爹一听他动了气,赶忙赔笑道:‘县佐老爷,你别多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十万钱不是小数,可否容我再思谋思谋?’旺儿他爹起了身,说道:‘既是这样,兄弟我就先告辞了,明天你想通了给我回个话,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是都点到了,结果如何,全看你自己了。’
“送走了旺儿他爹,爹也没心思卖饼子了,躺在坑上发怔,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这也太多了。十万钱,我得多少时候才能挣回来呀。’到了午后,爹呆不住了,叮嘱我好好看家,他说他要找霍大伯商量商量。”
出头说到这儿便停住了,转头望了望霍光。陈步乐和诸位军士听得入了神,见他忽然间住了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但无一人出言相询,帐中一片寂静,只听到铁釜中羊肉煮开时发出的“咕嘟”声。
霍光接口说道:“那日朱大叔确曾到我家中去过,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我爹听了。其实就在一天前,那个姓张的县佐也来找我爹,因我爹平日里做些药材生意,他以为我家定然家室富足,一张口就要三十万钱。我爹没理他,他便愤愤地走了。我爹和朱大叔说:‘人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这话果不其然。朝廷没钱,管咱们要点子钱去征伐四夷、奖励将士,这本没什么可说的。我最气不过的是那些赃官墨吏借此中饱私囊。钱一多半都被他们搂去了,朝廷能拿到多少?苦就苦了咱们这些人,上要供奉朝廷,下要养活家小,中间还要受贪官们盘剥!偏偏越是巨贪越能安坐于庙堂之上,这叫什么世道!’朱大叔问:‘那便如何是好,难道那十万钱就白白的送他不成?’我爹说:‘钱我是不会给的,他想榨我的血汗钱,嘿嘿,只怕没那般容易。我旧日里在平阳候家做过家吏,和我相与得好的几个人如今都做了官,我这几日就上长安去,他们只要肯说句话,连河东郡郡守都不敢不买账,又何况他平阳县一个小小的县吏。我劝你也不要给他,这回给了,下回他还得要,早晚叫他榨干了去。’朱大叔嗫嚅着说:‘可我家没有什么有权势的亲戚,我看我还是给了吧。’我爹说,你这是什么话,出头和我家光儿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也一直拿他当亲子侄看待,咱们两家何分彼此,我敢担保,只要我霍家没事,你朱家就一定没事。’唉,我爹是太自负了,也许正是这句话,害了朱大叔啊。”
出头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二哥,你这么说,未免将我父子俩瞧得小了。霍老伯仗义相助,我和我爹都感激得紧。从来没有半句埋怨。即便后来被逼得走投无路,我爹仍是念着霍大伯的好处,嘱咐我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老人家,何况,你家也遭了大难!”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那天爹回了家,越想越觉得霍大伯说得有理,加之实在舍不得那十万钱,便乍着胆子,没去见旺儿他爹。谁知第二日傍晚,旺儿他爹竟又寻上门来,只是换了副嘴脸。一进屋就喊:‘我说老朱头,你还没思谋明白?如何信也不给我回一个。钱备好了么?我可是将县令的黑丝盖车都借了来,就停在外面,别再磨蹭了,眼见天都黑了,十万文钱,一千多斤,得忙活好一会哪。’爹不安地搓着双手,讪讪地笑着,说:‘县佐老爷……我琢磨着没啥事……那十万文钱就不用了吧。’旺儿他爹立时急了,冷着脸看着我爹:‘老朱头,我可怎么说你好哪,你这主意变得太快了吧,你就真不怕被抄家!’我爹仍是满脸堆笑着回道:‘我管保按着朝廷的章程交足算缗,一文钱也是不敢漏的。再说,咱平阳城民风好,哪里就有那么坏的人哪,像我这样老实的人也告,我估摸着是没有的。’旺儿他爹脸色铁青,跳着脚骂道:‘好你个老朱头,枉我在县里帮你说了许多的好话,人家才答应收你这十万文钱,你什么东西,竟是给脸不要脸!’我听他辱骂爹,实在忍不住了,便回骂道:‘你这脏了心的狗官,四处勒索人钱财,比强盗还不如,你又算什么东西。我家的钱就是买肉喂狗,也绝不给你。’爹被吓呆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赶紧给那狗官赔不是:‘县佐老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一家是很感你恩的,求你在上面再给多说两句好话,我这有五千文钱你先拿着,冬天到了,给家里人买两件棉衣穿。’旺儿他爹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凶光毕现,连声说:‘骂得好,骂得好!老朱头,想不到你窝里窝囊一辈子,倒生了个这么有胆色的儿子。活路我已给过你了,你不走,以后可就怪不得我了。’爹用袋子装了钱,要硬塞到旺儿他爹手中,被他一把推开,旺儿他爹临走时冷笑着说:‘谁稀罕你那几个破钱,留着买棺材吧。’
“我追出去啐了口唾沫,喊道:‘只怕先死的是你!’爹死命地将我拖回来,作势欲打,但终于缩回了手,颤颤地说道:‘出头哇,你咋能骂人哪,他一个县里的老爷,整治咱们老百姓还不容易,这回你算是把人得罪透了。以后在平阳咱还咋呆下去呀!’我气咻咻地说:‘爹,咱有手艺,呆不下去就走,在哪里还不混口饭吃。就是讨饭,也远比在这里受气的好。’爹叹了口气:‘你小孩子家,哪里知道世道的艰难,事情要像你说得那般容易就好了。’我没再和爹说话,躺在炕上和衣睡了,黑里起夜时,听见爹仍在长吁短叹。
“三天后,县里开始挨家挨户征收算缗。爹将藏在地窖里的三十多万文钱通通搬到了院子里,等着人来清点。怕不保准,爹和我又仔仔细细的翻了一遍家里,确信再没一个铜钱了,这才放心。大约晌午时分,便征到我家了。爹见是旺儿他爹带人来的,悄悄将我扯到一边,说:‘你到你霍大伯家看看,他人回了没有。’我飞跑到霍家,家里只有二哥和几个仆役在,二哥说,霍大伯到长安去了好几日了,一点信都没有。我问:‘征算缗的人明日就能到你家,你咋对付他们?’二哥冲我摆了摆手,避开了几个仆役,低声道:‘我爹临行前再三叮嘱我,能拖就拖,拖不过去就随他们搜检好了,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出头,你和你爹要千万小心,这些人黑着哪,不出事最好,若是真出了事,也得挨到我爹回来,别和他们硬拼。’我点了点头,又飞跑着回了家。
“家里的三十万文钱已被清点完了。旺儿他爹正黑着脸问我爹:‘老朱头,你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才攒下这么一点子钱,我不信,还得再搜搜。’爹低声下气地陪着进了屋。半晌,忽地听爹大喊道:‘这金子不是我的,我做小买卖的,哪有地方换金子去,不是我的!’我心里一惊,赶紧跑进屋里,见爹被两人扭住了手,兀自面红耳赤地大声辩解。旺儿他爹手里拿着块黄澄澄的金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老朱头,你胆子好大呀,还敢隐匿财产。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做人要老实,你偏不听,如何,后悔了吧。咱们素来相与得好,可你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体来,我就是想帮你,怎奈还有朝廷的王法哪。来人,把院子里的钱全给我搬走。’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变得异常凶狠,一下子就甩脱了扭住他的两个人,紧紧抓住旺儿他爹的衣领,咬着牙说道:‘你害我,金子是你们放的,我要去告你!’随后爹就被人扯了开,按倒在地。旺儿他爹奸笑着说:‘你去告我?有本事你就去告好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放的金子,你可有人证?哈哈,不晓事的混帐东西,衙门是为你这号人开的么!’我见爹吃了亏,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也想不得了,纵身扑过去救他,反被人一棍子打倒在地。棍子雨点般落到我身上,我只听爹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干啥打我儿啊!……’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转来,看到爹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双肩一抖一抖的,正呜呜地哭。见我醒了,爹将脸背转过去,拭了拭泪,说:‘出头饿了吧,爹给你做几个饼子去。’看着爹的模样,我也想哭,强忍着将眼泪咽了回去。我想到了二哥跟我说的话,便安慰爹道:‘爹,你先别难过。霍二哥说了,咱就算出了事,也好歹熬到霍大伯回来,霍大伯自会给咱们讨个公道。’爹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算想明白了,哪有啥公道啊。你霍大伯去了这些时候还没个信,想是求不动人家。旧日相识,相识只在旧日,如今人家发达了,如何还能高攀得上。没好处的事,哪个会去做啊!’
“爹不再哭了,只是神情痴呆呆的。我扶着爹坐到炕上,想着该把今天的事告诉二哥一声。刚出屋门,便发现院子里散落着几十枚铜子。定是那群王八蛋搬钱时失落的。我寻思,爹见了这钱说不定会开心些,就一一捡了起来,拿回屋给爹看。爹见了凄然一笑,摸着我的头说:‘出头,跟着爹叫你受委屈了。爹没用,胆子小,什么都干不成,害你被人家欺负,爹对不住你。’我擦了擦眼泪说:‘是出头没用,出头保护不了爹。’爹又笑了笑,将钱交到我手里:‘好出头,跟着爹,你也吃不到什么,这钱给你,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爹以后再不管你了。’我接了钱,放在贴身的褡裢里。只听爹又说道:‘出头,爹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为啥叫出头?’我摇了摇头。爹说:‘爹是想让你长大后出人头地呀!你要有了本事,咱爷俩就能过上安生日子。做饼这活没出息,爹干一辈子已经够了,不想你也在灶台上混日子。因为这个,爹始终不教你做饼子,爹咋辛苦都不要紧,只要能给你捐上官,爹啥都能豁出来,可老天爷连这个梦也不叫我做完哪!出头,你别怪爹,爹已经尽力了。’我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跟爹说:‘爹,凡是欺负过咱家的人,我都记着哩,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他们得不了好去。’爹说:‘帮过咱的人你更得记着,爹还不了的人情你得替爹还了。’说着爹一把将我搂了过去,他力气真大,搂得我直透不过气来。我感到脖子里热热的,湿湿的,似乎爹又哭了。爹松开我,说:‘出头,你出去玩会儿,爹累了,想静静地睡会儿。’我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我到了二哥家。看见二哥正在院子里磨一把剑。二哥不等我开口便说:‘出头,你家的事我已知道了。县里但凡没行贿的买卖人家都被抄了,我估摸着我家也不能幸免。我想好了,我忍到爹回来。若是爹的旧日故交果真能说得上话,那便万事皆休,若是不然,哼,我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听二哥这话说得爽气,我心中备觉痛快,便也重重地拍了拍胸膛,说:‘二哥,到时你叫上我,我和你一起找他们去。’二哥笑笑说:‘出头,我比你大着三四岁哩,又练过武,你可不成,你有什么仇,我替你报就是了。’二哥凝视着宝剑,用手弹了弹,叹息了一声:‘唉,谁不想过安生日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一步。明日你就和朱大叔搬过来住吧,咱们相互间也有个照应。’我想起爹来,不知他睡醒了没有,便谢了二哥,急急往家赶。
“因一天没怎么吃饭,我着实饿了,闻到临近酒肆传出的阵阵烤肉香气,禁不住馋涎直流。心想,反正就剩这几个钱了,索性全花了,和爹好好大吃一顿。我买了半只羊腿,又跑到酒榷沽了二两烧酒,揣着余下的一枚铜钱,兴冲冲地回了家。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我大喊着:‘爹,你看我买啥回来了。’四下里静极了,一点声响也无。我隐隐觉得不对。摸着黑往前走,不小心触到一样东西,硬硬的,悬在半空中,像是爹的腿。我一阵晕眩,坐倒在地,无声地哭了。
“爹神情很安详,唇角带着笑,仿佛解脱了一般,只是两腮上还挂着泪。我伸手给他擦了。我守着爹的尸体,呆呆地坐了一夜。天亮了,太阳照进屋子里,我开始感到一丝暖意,心神也渐渐缓过来。想着与其坐在这里没囊没气地哭,倒不如去替爹报仇,那才是大丈夫所为。爹死得太不值了,终归一死,为何不留着命,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杀了?我在家里找到一把剪子,剪刃看上去很是锋利。我照着炕沿戳了戳,炕沿上立时现出几个白白的窝点。我把剪子贴身揣了,冲爹的尸体拜了两拜,大步出门。
“一路打听,得知旺儿他爹带着征收算缗的人去了二哥家。我心想正好,在你陷害二哥之前就把你结果了,看你还如何作恶。一进巷子口,就见二哥家门前围满了人,旁观的邻居都伸直了脖子看热闹,不时地冲着里面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暗想,千万不能给旺儿他爹发觉了,倘若一击不中,以后就再没机会下手了。二哥威风凛凛,仗剑倚门而立,正和旺儿他爹大声争辩:‘跟你说了我爹不在家,你们过几日再来吧。又不会短了你们的钱,何必争这一时。’旺儿他爹大约是见了宝剑心里发毛,言语之间竟十分客气:‘你这娃儿,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来吃过酒哪,今日如何拿了剑吓唬起做叔叔地来了。快让我进去,我断不会让你家吃亏的。’‘二哥冷笑着说道:既是做叔叔的,就不要再难为侄儿了,小侄不当家理财,如何晓得家财的确数,若是有疏漏处,还不被你老人家告了隐匿罪,把我家所有家当都充了公去。’旺儿他爹被二哥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重重地甩了下衣袖,显是心中极为恼怒,但又不敢发作,只听他又说:‘征收算缗是朝廷定下的王法,是有时限的。你爹爹不在你就不叫收,他要是一直不回来,岂不是要免了你家的算缗不成?’二哥斜睨了他一眼,轻蔑地说道:‘我何时说过我爹不回了,他这几日就能到家。王法?朝廷王法还不准做官的贪赃索贿哪,你贪了没有?’二哥话音未落,围观者轰然叫好。旺儿他爹看了看众人,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硬着头皮吼了一声:‘你狂妄!你知不知道,单凭你方才说的话,我就可以罚你做城旦去。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朝廷名令商人不得私藏兵刃,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手持利剑阻挠朝廷命官征税,你该当何罪!’二哥哼了一声,拿起剑虚劈了几下,众人惊得‘噢’的一声,纷纷向后退去。旺儿他爹一个没站稳,险些坐在地上,他抖着身子,结结巴巴问道:‘你……你……待要如何?’
“我见没人留意我,又上前凑了两步,眼见离得旺儿他爹越来越近了,心中不禁怦怦直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将手缓缓探入怀中,想取出剪子,狠狠地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突然间,街角一阵大乱。我循声望去,见迎面走来几条彪形大汉,为首一人穿着宽身紧口褂,脚下一双软底漆履,腰下悬着宝剑,稀疏的头发在头顶松松的盘了个髻,须髯戟张,十分剽悍。旺儿他爹似是见了救星,眼中直喜得放出光来,但听他扯着嗓子对身边人喊道:‘门下游徼来了,咱们不用怕他。给我进去搜,叫他小子再敢耍横!’
“那大汉来到近前,对旺儿他爹并不理睬,斜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二哥,淡淡问道:‘就你小子不让收算缗?’我暗暗替二哥担心,心想,这人看上去如此凶悍,只怕再这样僵着,二哥要吃大亏。我身后有两人低声议论:‘这不是城西的乔老六么,一个无恶不作的混混,如何做起官来了?另一人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官哪,官和匪都是欺负咱老百姓的,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高祖刘邦以前还不是混混,不也照样当皇上。’
“二哥见了这阵势,大约觉着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他梗着脖子,悻悻地向后让了一步,气哼哼地说道:‘征就征吧,不过言明在先,你们要想陷害我家,我可跟你们没完。’那乔老六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上前照着二哥脸上就是一巴掌,口中兀自骂道:‘操你娘的,你跟谁没完!家里有几个臭钱,惯得你一副好脾气,竟敢和官府作对,今天老子就来教训教训你!’他又转了身,横了旺儿他爹一眼,喝道:‘老霍家对抗朝廷法令,阻挠县吏办差,还不赶快抄喽!也不知他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孩子都搞不定,屁大个事都得麻烦老子我。’此时我就站在旺儿他爹身后,掏出剪子便可将他杀了,可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几分惧意来,握着剪子的手抖个不住,只想着,我杀了旺儿他爹,也立时会被这大汉一剑剌死,他会剌我哪里呢?剑剌进身体里是不是很疼?我死了之后会不会看到爹爹……
“我正胡思乱想着,猛的发现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那大汉的骂声、旺儿他爹的笑声、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通通消失了,四下里一片沉寂,但这沉寂中仿佛又隐藏着绝大的恐怖。只见乔老六张大了口,脸上神情惊愕异常,像是见到了最不可思议之事,一小截剑尖贯透了他的前胸,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幽幽的光,殷红的血沿着他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上。乔老六将手伸向空中,五指渐渐并拢,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嘴里恨恨地念着:‘好……好……有本事……’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身子也随着倒了。二哥站在他的身后,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握着那把带血的宝剑,呆呆地望着乔老六的尸体,似乎要伸手过去扶他,却又不敢。
“旺儿他爹见闹出了人命,已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口中不停发出‘啊……啊……’之声。他躲到公差后面,远远的用手指着二哥,示意众人将二哥拿住,自己却背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挪去。乔老六胸前的鲜血仍是汩汩流个不住,我看着那血,眼睛登时红了,头脑中雾蒙蒙的一片,先前的那点子胆怯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胸中一口恶气无处渲泄,胀得全身都要爆裂开来。眼前,现出的是旺儿他爹那张惊恐的丑脸;耳中,听到的是自己紧咬牙关的‘咯吱’声。
“我一剪一剪地戳着……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湿湿的,热热的,和爹的泪一个样。旺儿他爹大睁着双眼,一只手直直地挡在身前,似在向我求饶,我感到阵阵难以言传的快意。后来,我戳得累了,便丢了剪子,斜躺在旺儿他爹的尸身旁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帐外的风雪似乎更加大了,狂风卷着沙粒,打在毡帐之上,“噼啪”作响。帐中诸人听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无不心下凛然,直到出头讲完,仍是各自凝神,默默地想着心事,竟是谁也没有说话。许久,陈步乐喟然一声长叹:“饮樽中酒,断仇人头,此人生两大快事也!小兄弟,好样的!你敢饮酒么!”说着,将身边一个酒囊掷向出头。
出头一手接过,大声说道:“饮酒有何可怕!谢了!”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塞外所酿之酒,不比中原,酒性极烈,辛辣异常,出头饮下后,但觉肚腹中如同着了火一般,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片刻间便已头晕目眩,他身子晃了晃,强自站住了。陈步乐大笑道:“这酒是专为塞外戍卒冬季御寒而用,性子最猛,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也这般豪气,来,两位坐下说话。”
这帮军士俱是纵横疆场的厮杀汉,对性情刚烈、快意恩仇之人最为推崇,见出头、霍光以闾巷穷僻之身而敢诛杀朝廷贪赃枉法的恶吏,不禁衷心钦佩,早已收了先前的小觑之意,公推两人坐了上座。
陈步乐亲自为二人斟了酒,自己也满了,而后攘臂轩眉,一饮而尽,用衣袖抹了抹嘴,大声说道:“两位兄弟,陈某着实是误会你们了,还道你们是平阳恶少,杀了人,为保命才来此戊边,原来你们也是烈性汉子,所做所为可敬可叹,方才这酒就算陈某人向你二位赔礼了!”
出头此时酒意上涌,醉眼迷离,坐也坐不稳了,听了陈步乐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傻笑。霍光面上谦逊了几句,心中却在寻思:“那陈步乐叫我二人前来不知有何图谋,难道仅仅是探问身世?三十多个戍边囚徒,为何单单只问我们?还有,他先前说我们靠山很硬,我们又有什么靠山了……莫非……莫非爹爹真在长安找到了奥援不成?”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便开口相询。
只听陈步乐问道:“霍老弟,你的拳脚很好啊,一脚就踢得那管大胡子仰面朝天!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
霍光腼腆地笑了笑:“我那是胡乱练的,不过是一些三脚猫的把式,见不得大世面。”
陈步乐不以为然地说道:“不管什么把式,只要能克敌制胜,就是好把式。李广将军又何曾得过高人指点,他那身天下无敌的本事,大都是在战场上杀敌杀出来的。嘿,他奶奶的的管大胡子,平日里只知渔肉乡里、欺凌孤弱,居然也想效仿李将军流芳百世,我呸,他也配!”
霍光见他两次三番提到“大胡子”,因问道:“候长,你说的管大胡子是和我打架的那人么?”
陈步乐瞪着眼睛说道:“怎么不是!我有个亲戚住在河东安邑,曾和我说过这人。在安邑,一提管敢,人人色变,他可算是恶名昭彰了。从前,他还不过是个强横泼皮,近两年,靠着强买强卖,发了横财,声势越发大了起来,还收了上百个徒弟替他卖命,地地道道的安邑一霸,连安邑县令都不敢惹他。”
霍光蹙着眉头,说道:“自古只听说贼怕官,还不曾听说过有官怕贼的呢!那安邑县令手下有县尉,县尉手下有兵,莫不成衙门里的兵还敌不过管敢的徒弟么!”
陈步乐喝得多了,黑黝黝的脸上沁出热汗来,说话也没了顾忌,只听他冷冷的说道:“要是真想抓他,哪里有抓不住的道理。最怕的就是官贼不分哪!欺负你和出头兄弟的,不就是官么,和贼又有什么分别了?那安邑县令平日里定是没少收他的好处,拿人家的手短,自然就不敢如何管他。何况管敢和符离侯路博德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有了这个大靠山,就更没人敢动他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骂道:“奶奶的,我等在边塞之上餐风饮露、拼命流血,而所得不过贪官豪强之万一。那起子王八蛋触刑律、犯王法,假公济私,侵民自富,却个个平安无事,日日风流快活。想想也真叫人灰心。平阳那两个恶吏不过是倒霉,碰到了你和出头这样的真豪杰,若是寻常百姓受了欺辱,又有几个敢提刀亮剑,杀其于闹市之中!。”
霍光听着这话,不觉心头一沉,想到:“我要是一早知道管敢这人有这么深的背景,还真未必敢踢他一脚。日后对他务必要加倍小心。我自幼习武,也盼着有朝一日能报效朝廷,立勋于万里之外,只是爹爹一直不许。如今阴差阳错,无意之中来此戍边,焉知不是上天的安排。大丈夫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唯其如此,才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贤者诚重其死,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轻易自陷于死地了!”他正想着,猛听得座中一阵轰笑,也不知陈步乐说了句什么话,引得众人如此开心。
坐在霍光身旁的一位军士问道:“大约路侯未必就知道管敢在下头如此横行,他们也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安邑县真要是动了管敢,路侯才犯不着为他出头哪!”
陈步乐哼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人但凡做了官,对没好处的事,只有躲的,没有揽的。动管敢只对安邑百姓有好处,对他县令而言,除了自断一条财路之外,有个屁好处?路侯当然不会为管敢出头,因为不值么。但保不准心里会想:‘明知管敢跟我沾亲带故的还动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存了这样的心思,对景的时候整治一下,安邑县令还不吃不了兜着走。混迹官场的人,对利害得失都算计到了极处。百姓给的是口碑,上官给的是乌纱,两害相权取其轻,那自然是宁肯得罪百姓不肯得罪上官了。”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称是,那军士又道:“候长,按你说的,管敢地位很稳啊,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陈步乐并不急于解说,先是咂磨了一口酒,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待见众人都以渴求的眼光望着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哪,最怕得意忘形。管敢只是个小混混,却当自己是皇上,以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都可以欺负,这就忘了本份,迟早要坏事的!他在安邑是个人物,一旦置之于天下,他算个屁呀!也是活该他倒运,那年安刺史巡视河东,手下有个随从顺便回安邑探亲,便在安邑市集里遇到了管敢。当时管敢正带着几个徒弟挨家挨户的收平安税。安邑的大小商人除了交税给朝廷,还得给管敢另交一份,叫平安税。交了这税,日后碰到任何麻烦,自有管敢替你出头。怪就怪在这些人还挺乐意,说朝廷收钱多管事少,而管敢收钱少管事多,交税给朝廷还不如交税给管敢,因此上管敢生意兴隆,每年收项都在五百万钱上下。那日管敢遇到了一个没钱交平安税的老妪,便将人家卖的梨子全搬了去,照管敢的性子,这已是最轻的惩罚了,偏那老妪不知他的厉害,当街哭个不停,招了很多人围观。其中就有安刺史的随从。那随从也是个有血性的,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管敢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个,便让徒弟们围住那随从一顿臭揍,竟将人活活地打死。事情就此叼噔大了。安邑县想遮掩也遮掩不了,只好处置。几个打人的全部枭首示众。管敢倾家荡产走了门路,免去了死罪,罚作城旦。说起来有趣,那管敢做了城旦也一样自在,县里的官都是养熟了喂饱了的,谁能让他干活。他整日里吃得好睡得香,依旧做他的大爷,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等熬完了刑期出来,他仍是安邑县第一泼皮,照样能翻云覆雨。谁想管敢做泼皮做得腻了,觉得再大的泼皮也不如做官的威风,自己这泼皮势力也不小了,到头来还不是被当官的给收拾了。于是又托了门路来戊边。打算在沙场之上博个封妻荫子的大功名。”
说到此处,陈步乐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光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动篝火上,说道:“戊边是减死一等的重刑。管敢居然有城旦不做,还要花钱给自己加刑,也算是桩奇闻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死囚太多,要减死一等,寻常人家是断断办不到的。”
霍光听他的口气,知道是想探自己的底,因乘机问道:“按理说,我和出头杀了平阳县吏,那是非死不可了。我爹只是经营药材的小生意人,并没本事救我们两个。能来这里戊边,我心里也是纳闷得紧,候长,你知道是何人给我们说的情么?”
陈步乐盯着霍光,眼中波光一闪,又即黯然,他思谋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关在平阳的时候,没人和你们说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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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心想:“这陈步乐显然以为我在装傻,索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他,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实话来。”因摇了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们被关进了死囚牢。和十几个犯人挤在一起。不怕各位笑话,我和出头杀人的时候无比英雄,对斧钺棰楚、刑辟诛戮毫不在乎,一进去就后悔了。住在那牢房之中远不如立时死了的好。数九寒天,地上连茅草都没一根,睡觉只能席地而卧。拉屎撒尿全在一个大罐子里,那罐子早己满了,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也没人管,只能便溺在地上。幸亏是在冬天,若是盛夏,我和出头只怕已得疫病死了。那几日,总有些官差模样的人来打我们,说是要替李县佐和乔游徼报仇。有时一天要打上好几遍。我和出头任由他们打骂,只觉反正要死,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被他们打死了也好,免得再受这份活罪。就这么一直捱到了第三天头上,那天牢里突然来了几个衣饰华贵的军士,个个身材魁伟、相貌英武。狱监对这些人极为敬畏,不住的点头哈腰,娓娓媚笑,对他们的话半分也不敢违拗。这些军士在牢房里转了两圈,待踅到我们跟前时,我听那狱监小声说了句,这两个就是。那几个军士探头往里瞧了瞧,似在看我和出头,旋即点了点头,没说话就走了。
“当天夜间,我和出头就被送进了一处精雅的院落,住进了正房。房中靠南有一铺大坑,坑上的被褥全是新换的,地中间放着炭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冷丁从粪尿横溢、寒如冰窖的牢房移到这融融春暖的斗室之中,我和出头都如置身梦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久,两个军士抬了个注满温水的大木盆进来,请我们沐浴更衣。我问他们到底想怎样,是不是洗巴干净后就把我们拖出去杀了。那两个军士像是要笑,强忍住了,给我单腿打了个千,说,一切都是他家主人吩咐的,绝无恶意,请我不要担心。我越发奇怪了,这两人显然位份不底,对我一个死囚却这般恭谨,这又是为了什么?晚饭极为丰盛,除了鱼肉,还有时鲜菜蔬,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我和出头谁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索性不想了,大不了一死,干脆痛痛快快地享几天福再说。一连十多天都是如此。看守我们的军士竟把我们当做了老太爷来伺候,要什么给什么,吃的是鱼肉,睡的是热坑,哈哈,那情形,大约和管敢在安邑县坐牢时也差不多。”
“再后来,我们就来戊边了。走的那天,县里大大小小数十个官员都来给我们送行,连县令也来了,仿佛我们不是去戊边而是去上任一般。那县令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肉麻言语,趁没人,还悄悄给我塞了块金子,叮嘱我一定要记着他,他说他叫卫延寿。唉……真是想不通……如若说有人帮我,那人到底是谁哪?莫非他们认错人了?”
陈步乐听霍光将县令赠金这等隐秘之事都说与自己听,显是语出至诚,绝无丝毫隐瞒,心中喜他直率,说道:“霍兄弟,你爹到京城一定是找到了一个大贵人,不然……”他停了停,似在凝神思索,许久,方缓了口气:“我来接你们之前,都尉大人特意将我叫了去,要我一定照看好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霍兄弟你,另一个就是管敢。都尉大人在提起你的时候,神情很是奇怪,简直有点……诚惶诚恐,他说:‘这个人你务必给我照看好,他少了一根汗毛,别说你,就连我也吃罪不起。’而说到管敢,就差得远了,只说他是路侯的一个什么亲戚,一个无赖泼皮,平日里称王称霸惯了,只要他闹得不太出格,就不要管他。”
说到此处,陈步乐抬头看了看霍光,见他兀自一脸的迷惘,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霍老弟,从这番话里可以听得出,你的后台要比那符离侯路博德大多了,这样的人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你小看你爹爹了,他看上去是个小商人,其实通着天哪!”
霍光默然良久,回道:“通到哪都无所谓,我既来到这边塞之上,就安心做个士卒,我霍光不会别的本事,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隧长和各位但有什么驱使处, 我一定尽力做到。运气好的话,我便能活着回乡和爹爹相见,不好的话,把这一腔热血洒到边塞之上也就是了。”
陈步乐拍了拍他的肩头:“霍老弟,你勿需为安危之事忧心,这些都尉大人自会替你安排。边塞虽苦,却是你建功立业的好地方,你注定要扶摇直上的。只盼你飞黄腾达之后,还能记起我们这些人。当初还以为你是个浪荡公子,你和管敢打架,我心里高兴,想着你们最好两败俱伤,各自吃些苦头,幸亏老胡劝住了我……”他边说边望向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军士。
那姓胡的军士四十余岁的年纪,长得枯干瘦小,因长年驻守塞外,脸色灰灰的,像蒙了一层尘土,只一双眸子晶莹透亮,显出干练和精明来。他嘿嘿一笑,说道:“霍兄弟,这事你可千万别怪候长,我们不知你的底细么。从前有不少浮浪子弟,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把军令当儿戏,不肯听长官约束,最终送了性命。是以再有纨裤子弟从军的,未进关前,候长都要叫进来折辱、教训一顿,这样做,完全是一片好心,灭灭他们的威风,日后也好架驭。我们这次都走了眼,你和出头兄弟是真英雄。想我未当兵时,也不过是一普通百姓,没少受恶吏的欺负,听了你们的事,我心中也是解气得很啊!来,借候长的酒,我敬你一碗!”
他酒喝到中途,蓦地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入口的酒竟咽不下去,“卟”地一声全喷到了衣襟上,众人不晓得他怎么了,都惊讶地望着他。只见那老胡大睁着双眼,直直地盯着霍光,神情呆呆的,像是受了惊吓,好半天,才从嗓子中挤出一句话来:“你……姓霍?”霍光惶惑地点了点头,不知他所问何意。老胡也察觉自己失了态,因讪讪地笑了笑,口中喃喃说道:“姓霍……难道是……不可能啊……”
陈步乐见老胡问得这般奇怪,先是不解,忽地心念一动,已隐隐猜到了老胡心中所想,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他大喘了几口气,好容易才按捺住了。
此时帐中篝火即将燃尽,寒气袭人,出头和几个军士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堆上,口角流涎、鼾声如雷,睡得如同死人一般。陈步乐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打了个哈欠,冲霍光说:“霍兄弟,天就快亮了,咱们也睡会儿,明天还要赶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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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步乐一行人又走了十多天,方才赶到肩水金关。肩水金关一带原是匈奴浑邪王、休屠王故地,自元狩二年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后,河西之地便统归大汉所有。汉皇刘彻在此更设立了武威、酒泉郡,屯兵驻守,以防匈奴入侵。那肩水金关便建在弱水西岸,隶属于武威郡,乃北路要冲。
陈步乐等到达肩水金关时,已是天色向晚,一轮红日依着肩水金关高大的角楼缓缓西落,万道金光从角楼拱洞的缝隙中迸射而出,照得四下里一片灿烂。
出头、霍光第一次来到这边塞之上,事事都感新奇,何况随众人走了四十多天路,吃尽了苦头,今日终于到了,心中喜悦自不待言。就连广褒无垠的沙漠在二人看来,也是只见其辽阔,不觉其荒凉。
那守关的关啬夫是个胖子,走起路来浑身肥肉乱颤,他与陈步乐极是熟络,远远的见了,便大笑着踅过来,骂道:“**老陈,如何才回来,有没有想你老子我啊?”
陈步乐也是故做惊讶地喊了声:“哎呀,原来是董大人,我每日里茶饭不思,光想你了,想你怎么还不死!你死了,我就可以霸占嫂嫂了!”
众人听他二人斗口,都忍不住掩口偷笑。那姓董的关啬夫也不生气,仍是笑吟吟地说道:“这个老陈,一天到晚没句好话。不说了,先办正事。”他冲两边的军士挥了挥手,说了句:“你们将入关人数清点一下。”
陈步乐向那关啬夫缴了关传,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共是三十三个,一个也不少,都他娘的命大,挺过来了。兄弟我这趟差事办得漂亮,赏钱下来,我请你饮酒。”
那关啬夫觑了陈步乐一眼,回道:“老陈,你先别美,你的逍遥日子快过到头了。你们那几个障散了快半年了吧。平日里也没人管你们,每日睡到日上三杆,有时连巡逻都不去,把你们可能耐坏了。如今不行了,听说管着你们的军候即将上任,他可是个厉害角色,你小心着点。日后挨板子、打得你哭爹喊娘的时候,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
陈步乐“噢”了一声,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忙问道:“新上任的军候,那是谁啊?”
那关啬夫将头凑了过去,低声说道:“是个少年亲贵,今年还不满二十哩!李广的大孙子,叫李陵。”
陈步乐沉吟了半晌,脸上略带悲伤之色,自言自语道:“李广将军没的说,在将军里头是这份的!曾做过他老人家的下属,我这辈子都感到荣耀。可惜……”他竖了竖大姆指,叹了口气,又道:“不知他的后人可有他的遗风?若是能及得上李将军一半,我们也算摊个好上司啊。”那姓董的关啬夫神神秘秘的说道:“这些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前几天都尉来巡关,无意中和我说起这事,说公孙敖将军曾对李陵有个评价,有趣得很哪!”
陈步乐一听,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评价?”
那关啬夫摇头晃脑地说道:“貌若宋玉而未见其才;气同项羽而未见其勇;运如李广而未见其心。”
陈步乐“卟哧”一笑,说:“拿出来与之相比的倒都是些大人物,可怎么听怎么不是好话。”
那关啬夫也笑道:“可不是么!想不到公孙敖堂堂将军,还有这等歪才,骂人不吐脏字。这些话照直说就是:李陵好看而不中用,骄傲自负但没本事,运气不好心肠也坏。你看看,把人糟蹋成什么样了!”
陈步乐说道:“李将军的孙子哪就如此不堪了呢!八成是得罪过他吧。”
那关啬夫道:“上头那些污七八糟的事,谁说得清!总之你小心就是了。”
耽搁了些许时候,陈步乐这才领着众人入关。
出头在队伍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向关门走去。那关门并不如何阔大,只有三丈来宽,两旁建着两座对峙如阙的土楼橹。一条小道直通关内。关门两侧各挖了一个方形深坑,坑内密密麻麻立满了尖头的木桩。关墙俱是由土坯夯垒而成的,高可一丈余,宛若两条粗大的臂膀,一直延伸,无有尽头。一丛丛枯黄的红柳在墙角下东一簇西一簇的兀立着,在西天霞光的映照之下,像是团团火焰,给这处雄浑苍凉的关隘增添了些微暖色。
陈步乐骑在马上,冲众人扬了扬手,高声道:“弟兄们,再加把劲,这儿离我们长秋障不过十里了,到了地方咱们再歇着。”
管敢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得走啊?不是已经到了么!”陈步乐听了,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他们走的是一条干涸的河道,那河道干枯已久,连冰也不见一片,河底到处是拳头般大小的卵石。走在上面,脚底硌得生痛,但石子却远较黄沙易于着力,众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行进得反倒比从前快了。
走出里许,出头回头看去,晚霞如同一只巨大的火鸟,将西边的天空映得通红,渐渐的,火鸟燃尽,只余下一块块晶亮的红色宝石,镶嵌在形似灰烬的云层里,宝石的光芒越来越淡,红色褪去,由灰转黑,终于淹没于苍茫的暮色中。
出头见此美景,立时痴了,不由得轻叹道:“真美啊!”
霍光回过头来,见出头兀自呆看,笑道:“出头,以后咱们就天天住在这里了,有你看够的时候。”
出头紧赶了几步,说道:“二哥,咱们这就算当兵了吧。”霍光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出头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说:“二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咱们是不是在做梦啊?”
霍光问道:“做梦,做什么梦?”
出头说:“两三个月前,我在卖饼子,忽的变成了杀人的死囚,被关在大牢,如今又离家上千里,跑到这边塞之上当兵!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这不过是场梦,我还躺在平阳的家里,爹又拿来一筐饼子,跟我说:‘出头,该起来了,卖饼子去……’”一想起爹爹,出头的声音顿时变得哽咽了,下面的话竟无法出口。
霍光停下脚步,眼望前方,幽幽地说道:“难怪你有此想。咱们这几个月的经历当今匪夷所思,旁人几辈子只怕也难有这样的际遇。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人,经得起锉磨,方能成大器。如若整天浑浑噩噩的度日,即便活上一百辈子,和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了!”
出头低着头,没有吭声。霍光笑问道:“出头,你琢磨什么哪?”
出头说道:“二哥,只几个月我就从卖饼子的变成了当兵的,那十年二十年之后咱们会做什么?”
霍光拍了拍胸脯,大声道:“我做了大将军,你也做了大将军!”
出头擦了擦眼角,黯然说道:“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不要做什么大将军,只要爹爹能活过来,我宁肯做个卖饼子的。”
众人又沿着长城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长秋障。此时已是天色全黑,那长秋障被无边的夜色所笼罩,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点形容。只有几点昏黄的灯光闪烁其间,令人更感空旷寂寞。走得近了,轮廓才渐渐显现,不过是依长城而建的一个坞堡,周边只有二十丈见方,南侧开有一个角门。陈步乐下了马,里面早有两个军士打开门迎了出来,那两人牵过陈步乐的马,满面堆笑着说:“候长,这一去一个多月,可着实把你累坏了吧,这些天我们都悬着心哪,你这一回来,我们才算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陈步乐笑骂道:“你们两个王八蛋,生就一张巧嘴,一月不见,马屁功夫见长啊!饭做好了吧?”
那两人道:“早做好了,我们还给候长准备了点酒哪。”
陈步乐“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俩安排一下,先带他们去吃饭。”他又回头冲众人说道:“这两个一个姓高,一个姓程,是伍长,今后你们听他们的就是了。”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程、高两个伍长领着众人进了一间大土屋,土屋之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一个军士在往炉中添柴,因被烟熏得眼泪鼻涕直流,正不住的低声咒骂,见众人进来,他只抬头瞅了一眼,依旧干自己的活计。屋子西侧摆着一个方桌,桌上放着两个大木盆,木盆中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粟米饭。
姓程的伍长令众人站定,和几名军士去灶上取了三十多个敞口、鼓腹、圆底、一端带有长柄的青铜器具来,挨次发了。然后高声道:“这是刁斗!你们可都保存好喽,以后行军打仗就用它煮饭;夜间巡逻见到异常情况就敲它示警。明儿都拿绳拴好挂在腰里,千万别弄丢了……不准挤,不准说话,到那边排队领饭,再他娘的吵,都没饭吃。”
出头领了饭,发现粟米饭上还薄薄的盖了一层豆豉酱,不由得冲霍光挤了挤眼睛,说道:“二哥,这饭还成,唉,这么长时间了,可算吃上一口热乎饭。”二人寻了个角落,正准备蹲下,忽听得管敢叫道:“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身子骨都累散了,今日是在边塞吃头一顿饭,怎么着也该给补补吧,如何连肉也没有一块!这么一点,根本就吃不饱……”
那姓程的伍长闻言大怒,顺手抄起一把木头勺子向管敢掷了过去,口中骂道:“操你奶奶的,一个戊边的囚犯也敢挑肥拣瘦!这还轮不到你做主,不吃就给我滚一边去。”
管敢脖筋胀得老粗,“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似要挺身过去相斗,因见灶上刷锅的几个军士也都神色不善地围拢了来,方恨恨地望了一眼,气咻咻地蹲了。
那姓程的伍长“哧”了一声,说道:“就知道你他娘的没种,想在这儿立杆子,你还嫩得很哪……”
出头见管敢挨骂,心中备觉痛快,将饭吃得“啪叽啪叽”直响,转眼就将拌着豆豉酱的粟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又过了片刻,程、高二伍长见众人都吃完了,便各带了十多个人到房舍中歇息。
出头和霍光住了东面的营房,屋中只有一铺大坑,十多个人头挨头脚挨脚地挤着睡了,连转个身都困难,但众人累极了,并不以为意。出头脱了衣裳,钻进了被子,只觉那被子污秽不堪,被头不知被谁扯了条大口子,露出了灰白的棉花套,被中散发出阵阵的臭气,那臭气由脚臭、体臭混和而成,令人嗅之欲呕,出头本不是什么洁净之人,却也兀自承受不住,只得将鼻子掩了,勉强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不时梦到自己从高处堕下,数次惊醒,但转眼便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那姓程的伍长就将他们叫起,吩咐众人去院子当中列队听训。大家睡得正熟,被人搅了好梦,心中一百个不愿,躺在暖暖的被窝中,磨蹭着不肯起来。那程伍长一顿大骂,众人才懒懒地起了身,匆匆穿好了衣裤,跟着去了。营房外,北风飕溜溜地刮个不住,众人缩脖端肩、跳脚嘘手,仍是冻得浑身直抖。
那程伍长令众人列成一队,在院中站定了,踅着步子从各人身前依次走过,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冷冷地说道:“你们过去是什么人、耍过多大的威风、有过多大的体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犯了哪些罪、做了多少恶,我不管,也管不着。既是到了边塞上,从前的一切便一笔勾销。自今儿起,你们就是大汉的兵,是长秋障的兵。当兵就要有当兵的样子,瞅瞅你们,连这点子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上阵杀敌!都把手给我从袖口子里拿出来,把胸膛给我挺起来,站好喽!”他又沿着队伍踅了一遍,见众人个个挺胸凹肚,目不斜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又说道:“我叫程连,还有个高无咎高伍长,以后就由我们两人带你们这些新兵。现在我开始申讲军法,军法的每一条每一款,你们都务须牢牢的记在必里,这关系到你们日后的生死。如若谁不把军法当回事,以为是闹着玩,尽管犯一回试试,看看是你们的脑袋硬,还是我的刀子硬。”
随后,程连便开始逐条背诵军法。军法冗长而繁琐,他却生得好记性,长篇大论、侃侃而言,竟无丝毫滞碍。大汉军法严密,赏轻罚重,直听得众人心惊肉跳,忘了寒冷,入耳的都是些争功斗殴者杖八十,临战畏懦者弃市,从军失期者斩等血淋淋的字眼。讲完了军法,程连清了清嗓子,续道:“你们不要以为当了兵就可以上阵杀敌了,还差得远哪,先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干上一年活再说。你们要做的很简单:都是乡下人平日里做惯了的,不过是些打土坯、治薪、凿井之类的活计,谁要以为干这些活没用处,那就错了。谨烽隧、严斥堠、固长城、御外侮,这些事哪个不需从小处做起!没有土坯还固什么长城!没有薪草还举什么烽隧!即便是今后学习劈剌、骑射之术,不也需要做活计打熬出的好身板么……”
出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早已是冻透了,听他罗哩罗嗦的没个完,心中不住骂娘,却也无可奈何。他斜眼看了看霍光,小声叫道:“二哥!”霍光眼视前方、全神贯注,竟似没有听见。
程连又讲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胡子上遍布冰珠,方才住口。他遍视众人,似乎意犹未尽,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队伍中一片静寂,许久无人说话。出头想:“看来要是没人提问,这伍长是断不会罢休的,与其在这里冻着,还不如我问上一句,叫大家早点散了!”因见队伍中没有管敢,这才想起,昨日夜间住西屋的人都没出来,不禁心中有气,便大喊了一声:“昨日我们来的共是三十三人,为何今日只有我们十七个人听训,他们难道不用来么?”
程连听他口气极硬,像是质问自己,且连隧长也不叫一声,不由得皱了眉头,微现不悦之色,说道:“那些人已被调到显明障去了,能留在长秋障是你们的造化,还他娘的操心别人的事。”他顿了顿,心中怒气更盛,厉声喝道:“你们在长秋障当兵,就得守长秋障的规距,以后问话的时候要有上下之分,别没大没小的!在家里,也这么和爹娘说话么!我看是欠打!过会儿到胡伍长那儿领完军衣、兵器后就躲回你们的臭窝子里去,别四处招人厌!各人干什么活,明日再做分配。”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众人登时如鸟兽散。
出头被程连莫名其妙地数落了一通,满心的不服,还想过去理论,霍光一把将他抓住,声音低低地责备道:“出头,咱们已是再世为人的人了,你可不能再这般莽撞,日后要少说话多做事,没来由的得罪人干什么?”
出头梗着脖子答道:“不是他让问的么,问了又冲人发狠!我看他跟候长说话,可总是低声下气的,就和咱们有本事,小人!”
霍光笑道:“出头,你这不是挺明白事理的么。其实人情本就如此,对上俯首贴耳,对下强横霸道。要想不受他欺负,只要官做得比他大就是了。咱们初来乍到,处事谨慎些总没坏处,何必一定要堵自己的路哪。”
出头盯着霍光的脸,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才说道:“二哥,我觉得你胆子变小了,在平阳杀贺老六的时候,你多威风啊,可如今……”
霍光一听这话,笑容登时敛了,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叹了口气,说道:“出头,二哥从来就没变过,即便是换了现在,那贺老六我仍是照杀不误!人家要逼得你家破人亡你还不敢还手,那算哪门子大丈夫!但我们毕竟只有一条性命可拼,如若任着性子胡来,就是铁打的人也早完了。人不能怕死,却也不能找死,真到了拼命的时候,得想想值不值得!在杀贺老六之前,我曾跟你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忍到我爹回来……那天我拿着宝剑,本来是想吓吓姓李的县佐,要他行事有些顾忌,谁料贺老六跑了出来……当时形格势禁……没想到就闹出了人命大案!”
出头见他说得郑重,只得点头,心中却想:“像贺老六和旺儿他爹那样的烂乌龟臭鸟蛋,杀便杀了,有什么值不值的,再叫我遇上这种人,我依旧要杀,反正我已杀过人了,死也够本了!”
半个月转眼即过,这十多天里,出头在边隧之上也渐渐住得惯了。那陈步乐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对他和霍光二人极为优待。别人做活,每天是打一百五十块土坯、伐三捆薪草,陈步乐托口出头年纪小,叫他做八十块土坯即可。霍光则更为轻闲,仅是负责喂养隧里那几匹齿落毛脱的老马。只是二人整日囿于这方寸之地,不得出去,日子久了,难免有些气闷。出头格外艳羡障里的老兵,这些人上午拉弓射箭、跑马斗刀,午后则轮流外出巡逻。出头常忍不住向他们呆望,心中盼着这一年早些过去,自己也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士。
那长秋障是肩水金关的一个大障,有三十个兵,六名伍长。这六名伍长中,出头和霍光识得三个,除直接管辖他们的程、高二人外,还有一个便是来边隧路上结识的老胡。那老胡并不带兵,是库仓上的头儿,专司众军士每日的吃穿住用,障里头一份的肥差,但他却奉职甚谨,从不克扣士兵,加之他为人随和,处事公道,是以人缘最好。出头、霍光与他处得极是熟稔,常在一处说说笑笑。那老胡生性文弱,不喜舞刀弄枪,一有空,便将自己关在库仓里,濡墨研颖,奋笔疾书,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卷竹简。众人大多不识字,也不知他整日刷刷点点地写些什么,便取笑他不自量力,想做经学之士。那老胡也不理会别人如何议论,每日仍是笔驰不辍。
出头得空问他:“老胡大哥,你好有学问啊,识得这许多字!可惜我一个都不认得,能否给我讲讲。”
那老胡笑道:“我的名字叫胡解,胡解,胡写也,我写这些字,不过是消磨时光罢了,其实毫无用处。你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有时候字识得多了,倒会惹麻烦。”
出头在干活的时候也会见到候长陈步乐。候长虽是个小官,但在这长秋障里却是唯此独大,出头只是个戊边的新兵,两人名位相差甚远,因此无形中多了拘束。陈步乐自顾身份,不好在众人面前对出头太过亲热,每次见面都是点头微笑而已。
出头却一直想找他请一天假,好到外面玩一玩,但去了几次,候长的营房里总有军士进进出出,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时日一久,出头请假的念头也就慢慢淡了。
这日出头吃了晚饭,闲来无事,便到院中散步。见北面的障墙上矗着一座回字形土台子,台上建有楼橹,楼橹旁另立一根三丈高的木头杆。台下堆着几堆芨芨草、一些竹笼及赤白二色相间的布匹。出头听人说过,这就是边隧上的烽火台了。不禁心想:“我来了许久,没见这烽火点过一次,不知点着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芨芨草是用来烧的,那布匹和竹笼又是做什么用的?”正自出神,忽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转头一看,老胡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出头笑道:“哟,是胡大哥,今儿这么有空,不写字了!”
老胡抻了个懒腰,说道:“歇歇,写不动了。”他见出头盯着烽火台若有所思,便问道:“怎么,也想上去放哨?”
出头道:“我可不成,我连这布是做什么用的都不清楚。”
老胡道:“这布叫表,竹笼叫兜零,都是白日里用的。一旦匈奴日间入侵,就把表或兜零升到木杆上,兜零里需放些芨芨草,点燃了才能放烟,下一隧只要看见咱们这里有布挂起或轻烟冒出,就知敌人来了,他们也需如法炮制,向关内示警。若是夜里发现匈奴人,那就要点苣火和积薪了。情势紧急时,最多可点三苣火三积薪,有火有烟,远远就能瞧见。”
出头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没想到点个火还有这许多门道!
二人正说得热闹,猛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长秋障的角门被人狠狠地撞开了。出头吓了一跳,定睛细看,见程连怒气冲冲的从外面闯了进来,那程连一身是土,没戴帽子,发髻也散了,遮住了半边头脸,右眼乌青,嘴角隐隐有血迹,他一进边隧就大喊高无咎的名字,声音又尖又利,直如呼叫救命一般。老胡远远地问了声:“程兄弟,你这是咋了?”程连匆匆向他一瞥,恼怒地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摔了一跤!”说完径直进了高无咎的营房。
出头疑惑的看了老胡一眼,正要发问,就见老胡淡淡地一笑,说道:“什么摔跤!定是刚跟人打了一架,还吃了亏! ”
出头道:“打架?军法上不是说打架要挨板子的么,他们难道不怕?”
老胡微微一哂,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言道:“出头,你在这儿呆得时日还短,边隧上军士打架的事常有。这种事双方谁都不会说的,打完就完了,只要不闹出人命,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根木条递给出头:“这是我自己做的小偶人,我家乡那的人都说,带这东西可以趋吉避凶、遇难成祥的,你要不嫌弃,就带在身上,将来和人打架,管保不会像程连那般狼狈。”
出头伸手接过,见那小偶人是用桃木制成的,浓眉大眼、阔嘴长须,虽雕刻得不很精细,但神态颇为灵动,因笑道:“老胡大哥,这小偶人长得像你,你是不是照着自己的样子雕的?”老胡听了,也是一笑。
老胡一边和出头说话,一边盯着高无咎的营房,只一会儿的功夫,高无咎便从房里走了出来,面色阴沉沉的,穿戴得甚是齐整,腰间还挂着把环首铁刀。那程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到了门口,高无咎又叫上了两个人,冲他们小声的嘀咕了几句,那两人听完后,均是怒不可遏,大嚷着:“居然还有这种事,扒了那小子的皮……”四个人打开障门,大步流星地去了。
老胡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人哪……到底所争何事,所求何物哪?”
夜半时分,出头外出解手,路过东首厢房时,发现里面亮着灯,有几个人在大声说笑,程连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今日一战大获全胜,打得他鼻青脸肿,好不痛快!多谢各位兄弟帮我出这口气。众位的好处,我姓程的是绝不会忘的……唉,老胡人长得随和,其实最不开面的,从他那里弄不出什么来……也罢,明日我去关内寻些肉来,咱们好好吃上一顿。”过了半晌,又一人说道:“那小子倒有刚性,咱们这么多人打他,他都不跑,打倒了还起来和咱们斗……他明日约咱们正午接着打,咱们去不去?”程连沉吟了半天,说道:“咱们已经占了便宜,还去什么,让他傻等着吧!”众人一阵大笑,随即说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出头只断断续续的听得几句:那明日……谁去……”“让……去……,他年纪小……断不至于为难他……”
出头迷迷瞪瞪地向营房走去,心中想到:“原来他们打赢了。”
第二日天气极好,风轻云淡,碧空如洗,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直晒得人懒洋洋的。出头一上午下来,打了六十多块土坯,他兀自不肯歇着,打算一口气把剩余的干完,下午好去看二哥喂马。正干得起劲,蓦地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抬头,见程连远远的踱了过来,那程连一改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微笑着向自己招手。出头心下奇怪:“这程伍长一向对我甚是冷淡,从来不拿正眼瞧我,今日是怎么了,居然这般亲热!”他缓缓的站着身来,以手搔头,大惑不解。
那程连神色慈和,走到跟前,拍了拍出头的肩膀,说道:“出头,整日呆在障里,很闷吧。”
出头应了声:“还好。”
程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说:“着实难为你们这些新兵了,天天圈在这里,和在河东郡里做城旦也没什么区别。也该让你们出去转转了……”他无端地笑了笑,用探询的口气问道:“今日本该高伍长巡逻,可他病了,我看你的活计做得差不多了,午后也没什么事,介不介意和他换换,你代他巡逻,他替你将余下的几块土坯做了,他能省些力,你也能上外面看看,如何?”
出头心中欢喜,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笑意,心想:“他还道是求我哪,其实是我求之不得!”因急忙接口道:“既是高伍长病了,这几块土坏也不用他做了,让他好好歇着,我干完了再去。”
程连直视着他,眼中尽是嘉许之意,说道:“巡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精心些就行。你向西走,到显明障的地界,和他们的巡逻军士碰个头,合了符券刻上印记即可回来,极简单的。沿途检查一下天田,看看上面有没有脚印……这时节,匈奴兵是不会有的,顶多有一两个逃犯……那倒不打紧,不过你还是看看,以防万一么……”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出头,似乎还想说什么,良久,方自失的一笑:“我想,不会出什么事的。过会儿你到高伍长那里领取符券,太阳落山之前要赶回来,否则是要犯军规的……”他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待他走得远了,出头兴冲冲地翻了个跟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却丝毫不觉疼痛,咧着嘴傻笑不止,看得众人都是莫名其妙。
出了长秋障,出头放眼四顾,但觉天高地远,荒原茫茫。触目所及,既无鸟兽,更无人迹。远处的沙丘形如海浪,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一阵风贴地而过,卷起细小的沙粒,飘飘摇摇有如轻烟,在浩浩荒野上流转不定。出头自由自在地疯跑了一阵,累得通身是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觉得心中无比舒畅。坐在地上,不由想到:“玩是玩,可不能耽误了干活,要不下回程伍长该不让我出来了。”他拖了腰刀,沿着天田向前走,一边欣赏边塞的景色,一边查看天田上的痕迹。
注1(所谓天田,不过是烽隧上的附设工事。在长城烽隧之间的无人地段,将细沙刨松抹平,如有匈奴侵入或罪犯夜渡,自然会在沙土上留下脚印。)
到了约定地点,显明障的巡逻军士尚未到达,看看天色还早,出头便找了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躺了下来,天空澄碧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出头仰望青天,大生神往之意,心想:“我如若能化身为鸟儿,定要一直向上飞去,看看天上到底有些什么……”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渐渐困了,清风如水,掠过他的脸庞,说不出的惬意舒适,出头只觉倦意上涌,眼皮愈发沉重,终于闭上双眼,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出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手脚冻得冰凉,但精力复原,神思清爽,只是肚子有些饿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准备回障里饱餐一顿,猛然想起:“显明障的巡逻军士还没到么?难道没寻着我已经回去了!这可糟了,我该如何交差啊!”
正自忧心,无意间发现夕阳下闪出一骑来,因离得远,出头看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他陡然惊觉:“莫非我遇上了匈奴人!”仔细看看,却又不像。马上那人年岁极轻,一身汉家装束,人着素衣,马呈白色,人马浑然一体,远远望去,这一人一马宛若出鞘宝剑,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凌厉之气。
出头紧紧握住手中的腰刀,乍着胆子迎了上去,心想:“我虽然年轻小,可怎么说也是个巡逻的军士,边塞重地,岂能任由你随意出入!管你是什么人,先问问再说。”没走出多远,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杂沓,连带有几个男人的呼喝叫骂之声。只听其中一人说道:“管大哥,昨日约好了的,他们不会不来吧?”另一人回道:“操他娘,他敢!他要不来咱就到他障里骂去,非揪出来揍他一顿不可。咱们显明障不能叫他长秋障欺负住,要打就彻底打服他,让他一见到咱们就哆嗦!”
出头听着这声音耳熟,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心头忽的一跳,这人不就是曾经欺负过自己的大胡子管敢么!原来昨天和程连打架的居然是他!
那管敢眼尖,瞧见巡逻的兵士是出头,早飞奔过来,边跑边喊:“姓朱那小子,你别走!”出头冷冷的哼了一声,站在原地,竟是动也未动。
管敢和几个前来助拳的军士将出头团团围住了。管敢盯着出头,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翻着眼皮说道:“操,程连不敢来了?竟派了你这个小兔崽子送死!奶奶的,程连和他带的兵都是他娘的缩头乌龟!”
出头此时方明白程连让他巡逻的真意,心中气苦难当,嘴上却兀自不肯服输,他斜睨了管敢一眼,大声说道:“谁打你的你同谁说去,和我发狠有什么用!缩头乌龟怎么了,总比做被人打的伸头乌龟好些!”
管敢眼中凶光一闪,咬着牙冷笑道:“说得好,果然是个有胆色的!程连我自会去找他,不劳你费心。不过你既已来了,我也不好让你就这么回去,烦劳你陪我和弟兄们练练拳,只有拳头练硬了,打程连才能更狠些。”
出头不理他们,低头要走,被几个人推了回来,出头喊道:“我是来巡逻的,不是来打架的,你们纠缠我做什么,让我走!”
那管敢“哧”的一笑,说道:“原来你只是嘴上说得威风,心里早怕了我们。好,我今天也不难为你,你只要跪下磕三个响头,说上一句:‘我服管大爷’,我便放你回去。”
出头狠狠“呸”了一声:“你们几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匈奴人!只怕你们见了匈奴人,早一头拜倒,磕了三个响头,说,匈奴大老爷,别杀我,我服了……”他话未说完,就觉得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直砸在脸上,自己像一片叶子似的被抛了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出头仰面躺着,头晕目眩,神思恍惚,嘴角的鲜血渗入口中,又咸又涩。他挣扎着起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光一一扫过众人,停在管敢身上,瞠视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管敢被他笑得心中发毛,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我这一拳打得你好舒服么?”
出头止了笑,一字一板地说道:“管大胡子,咱们从前的旧账揭过不提,今日你只要跪在我的面前,喊我三声爷爷,我便饶了你的性命。”
众人见他小小人儿竟说出这等狠话来,都觉滑稽之极。管敢和几个人对望了一眼,把脑袋伸向出头,做出一副战战惊惊的模样,说道:“乖孙,你爷爷的头就在这里,想要的话尽管拿去,用刀割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伤着自己。不行就先到你娘怀里吃些奶,吃了奶就有力气了。”他边说边做出孩子吃奶的表情来,逗得旁边众人捶胸顿足、跳脚打跌,笑不可遏。
受此羞辱,出头却并不在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管大胡子,说起来还是你占便宜,比我多活了二十年……”管敢和其它军士兀自开怀大笑,对他的话全没放在心上。出头闭了眼睛,突然手腕一翻,拔出环首铁刀,向管敢兜头砍去。
管敢今日约了人,是要找程连报仇,对出头根本没放在眼里,只想饱揍他一顿了事,万万料不到这孩子性情如此果决狠辣,竟是说干就干,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只得将头微微一偏,头锋贴耳而过,砍在左肩之上。幸而刀刃甚钝,伤口并不深。那几个军士见管敢的肩头流出红殷殷的鲜血来,一时呆了,忘了上前助阵,站在原地,“啊啊唉唉”地叫个不停。
出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砍过去。管敢见他竟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心中怯意大盛,掉头便跑,出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口中喊道:“你不是要打我么,来啊!今天我先杀了你,再去给你偿命,到了阴曹地府,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管敢回头度量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放慢了脚步,忽地伏下身去,出头收脚不住,绊在他身上,一跤摔了过去。管敢缓出手来,抽出了肋下的腰刀,慢慢走到出头跟前。他肩上的鲜血仍是汩汩流个不住,管敢撕下一条军衣,草草裹了,额头上微微见汗。其它几人也都围拢了来,用刀抵住出头,眼睛看着管敢,等他的吩咐。出头满面血污,刀丢在了一边, 脸上却无丝毫惧色,他死死地盯着管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管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让开,又亲自拾了出头的腰刀,递了过去,之后退开三步,说道:“起来!再打!”
出头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握了铁刀,劈面砍去,管敢举刀相格,只听“当”的一声,出头手中的铁刀如纸鸢一般远远飞去,插在了沙漠之上,刀柄的红缨随风飘舞,像一丛开得正艳的红花。管敢一脚将出头踹倒,问道:“服是不服?”出头摇了摇头,从腰间拽出平日吃饭用的刁斗,挺身又要扑过去相斗,管敢翻转铁刀,刀背重重砸在他肩上,出头“啊”的惨叫了一声,直直倒了下去。管敢狞笑着说道:“我就不相信有打不服的人,今日先打你,明日再去打程连、打霍光……一直打到你们都怕了为止!这里只有老子才能威风!”
七八只脚在出头身上踏来踏去,出头心中一片迷惘,竟不觉得疼痛……越过管敢,出头看见那一人一马离得愈来愈近了,那马驰骋在沙漠之上,激起阵阵烟尘,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出头想,来的是天神么。
不知过了多久,管敢和几个人忽然停住了。出头听见管敢说了句:“那人是谁?去问问。”片刻功夫,一个军士气喘吁吁的答道:“大哥,他说他叫李陵,是甲渠塞新到任的军候。”管敢“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过了半晌,才听他问道:“有印信么,别是假冒的?”那军士说道:“他说有,让领头的去看!”恍惚中,出头觉得管敢低下头来看自己,神情极为关切,随即转过身,一言不发的去了。出头以手拄地,支撑着想要站起,但觉胸肋处痛楚难当,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只得躺着不动,心中却想:“骑马的那人原来叫李陵,还是个军候。军候是个很大的官么,怎么管敢不敢打了?管敢还大言什么‘这里只有老子才能威风’,我呸,见着大官不一样夹着尾巴赶去磕头,他的威风哪里去了!可见这人十分无能,做恶人也做得这般没骨气!”出头听见他们叽哩咕噜的说着话,但听不清楚说什么。
出头吃力的侧过身来,想看看那军候长得何等模样,却只看到了他的的背影。那人身材瘦高,左肩斜背着一张大弓,头上没有戴冠,只别了根长簪,梳了个上耸的发髻,穿着一袭白色大氅,腰间系着条麻绦,衣饰虽不华丽,但纤尘不染,干净利落。出头的眼光被那张弓吸引住了,那弓比寻常的弯弓足足长了一尺有余,通体金黄,在夕阳的照耀下,现出淡淡的玉石般的光泽,显然并非木质。出头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道:“这弓真是漂亮,我要是有一把就好了!”
管敢大大咧咧的站在那人对面,并不说话,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眼睛看着别处,神色之间满不在乎。他身后的几位军士倒是口讲手比说得热闹,似在向那叫李陵的军候解释什么事情。出头见几人不停地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下纳闷:“他们是在说我么?这些人无缘无故将我打了,该当向那军候俯首谢罪才是,如何非但没有半分惶恐内疚之意,反倒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不好!他们是要恶人先告状!”一想到这儿,出头顾不得疼痛,翻身坐起,扯着脖子大喊道:“是他们先打我的!”
那李陵原本背对着出头,听到他的叫喊,身子微侧,转过头来。出头只觉眼前一亮,不禁怔住了,心想:“我只道边塞将士个个都是相貌粗豪、神态威猛的大汉,想不到还有这等俊美的人物。一个男人怎会长得如此漂亮,简直比大姑娘还要好看。”他痴痴地呆望了一阵,但见李陵身披霞光,当风而立,人如玉,衣胜雪,爽朗清雅,潇洒出尘,身后衬以雄浑苍凉的边关、大漠,愈发显得丰神俊异,光彩照人。出头为他容色所逼,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李陵慢步走到出头近前,一阵风吹来,把他大氅的后摆撩得老高,如同鼓起一双翅膀。他漠然地看着出头,冷冰冰地问道:“你的伤碍不碍事?”
出头鼻青脸肿,浑身沾满了尘土,衣袖被撕成一条条的,眼中还噙着泪珠,看看李陵,再瞧瞧自己,顿感自惭形秽,因讪讪地答道:“是他们先打我的,求军候大人替我做主。”
李陵长眉一挑,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移了开去,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出头满以为李陵能教训一下管敢那帮人,还自己一个公道,不曾想他连提都不提,心中既感委屈,复又失望,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急忙转身偷拭了。心想:“这人长得这般好看,其实却是个草包。管敢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瞧他这付盛气凌人的模样,定是瞧我不起。哼,瞧不起我又怎样,我还瞧不起他哪!这个仇我自己来报!总有一天,我要让管敢跪在我面前,喊我做爷爷。”
李陵走出数步,突然回头问道:“这里离长秋障还有很远的路,你能回得去么?”
出头把头一扬,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能!”他心里念叨着:“我出头绝不会向人示弱,以前不会,今日更不会。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他咬了咬牙,低吼一声,强自站起,因起身过猛,牵动伤口,疼得险些晕去,晃了两晃,勉强站住了。他步履蹒跚地拾了铁刀,以刀撑地,一瘸一拐的去了。
李陵望着出头的背影,唇边漾起一丝笑意。
出头赤了上身,躺在炕上,伤处被老胡涂了一种不知名的草药,又麻又痒。他是少年心性,受欺负时,愤愤不平,恨不得与仇人同归于尽,事情过去,也就不放在心上。他四下打量了老胡的居处:房中一桌、一椅、外加一铺大炕,墙角整齐地堆放着十几卷竹简,靠门处砌着土炉子,炉子边放着一个盛水的大木桶,此外别无他物。屋子虽简陋却宽敞,比起出头他们十几个人挤做一团的景况,自然是好得多了。出头看罢啧啧赞叹:“老胡,你过得挺美呀!”
老胡笑了笑:“我不和人打架,身上没伤,当然过得美了。”
出头知他是揶揄自己,白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件事来,抓过上衣,仔细掏摸了一会儿,找出根小木条,丢给老胡,气哼哼地说:“这东西还是还你吧。你说带上它和人打架,管保不会狼狈,我看还是不带好些,带上它,不定哪天便被人打死了!”
老胡一把接过,见是自己送他的的小偶人,微笑着又掷了回去,说道:“你看看后面。”
出头将木条拿在手里,那木条背后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可惜他一个也不认得,便瞪着眼睛诧异地问:“老胡,你忘了我不识字了,这上面写得什么呀!”
霍光一直默默地往炉中添柴,半天不曾说话,此刻听了二人的言语,不由得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老胡。老胡盘腿坐在炕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沉沉暮色,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哀伤,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即便识字,你也不会照上面的话去做的。年轻人,好胜心切,自以为无功不可成,无事不可为!只想高高在上,岂肯屈居人下……人哪,终究不是神……再英雄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掊黄土罢了。”
霍光和出头不安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惊疑不定,不知老胡何以会有如此感慨。出头想:“胡大哥是因为我跟人打架才说这番话的么?那他又何必如此伤心?我只是跟人打架而已,再说我打输了,被人一顿臭揍,狼狈得很,谈不上是英雄啊……还有他说的什么黄土,那是什么意思……他说的到底是谁啊?”
霍光看了看老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胡大哥,你怎么了?”
老胡从怔忡中缓过神来,赧然一笑,双眸中有泪光一闪而逝,旋即恢复了常态,和出头、霍光说道:“木偶人上刻的这段话出自《庄子.秋水篇》。”接着,他曼声吟哦道:“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
出头听得一头雾水,半句也不懂,不耐烦地说道:“老胡,你这人好没趣!吊什么文,说点我明白的。”
老胡道:“出头,你告诉我,一个普通人,怎样才能做到水火不侵,冷热不惧,不受野兽的伤害?”
出头思量着,说道:“要有本事,本事大了,自然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老胡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人再有本事,还能比过天么,你倒说说看,世上有哪种本事,是连水火都不怕的?”
出头想不出来,小声嘀咕道:“只怕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说的根本就不是人,是神仙。”
老胡哈哈大笑,摸了摸出头的脑袋瓜,诡秘地说道:“一个人要想水火不侵,办法是有,而且极简单,你可记住了,那就是:离水火都远点,你避开它们,它们自然就烧不着你、也淹不着你了。哈哈……”
出头只道老胡是在耍笑自己,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他。霍光却低头凝思,眼中闪出异样光彩,他重重地拍了两下大腿,恍然大悟道:“老胡,你说的这道理很好啊!”
老胡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霍光能参悟出他话中的深意,不禁点了点头,说道:“越是简单的道理,人越容易想不明白。出头方才说能水火不侵,冷热不惧,不受野兽伤害的人是神仙,这话倒也不错。深通人情,明于天理,做事无往而不利,这样的人,当得起神仙二字……”
霍光本想再问问他何为天理,何为人情,哪知老胡却转了话头,斜着眼和出头说道:“你不省人事之时,程连还来看过你哪,给你拿来了二斤羊肉,我已替你收下了。”
出头听他二人谈论处世大道,只觉废话连篇,本已昏昏欲睡,一听程连的名字,霍地坐了起来,怒道:“他还有脸来看我,这人太阴险了,我这顿打就是替他挨的,老胡,你把羊肉赶紧扔了,免得吃了以后黑了心肠!哼,想靠二斤羊肉就了结此事,他想得也太容易了,他和管敢对我的好处,我自会记在心里,今后我再和他们好好算这笔帐。”
老胡沉默着,没有言语,好半天才说道:“程连这人我知道,其实没什么。你和他的过节我听霍光说了,他断不会因一两句口角而处心积虑的害你。你挨了打,他也很内疚,大约他以为你和管敢是同来的,又年纪最小,即便没有交情也总不至于有仇,谁知……”
出头握紧拳头在炕上狠狠一砸,咬着牙关格格笑道:“胡大哥,你不用替程连说好话,出头虽然年纪不大,可心里清爽。在这边塞之上,真心待我好的,除了霍二哥,也就是你了,嗯……”他略为犹豫了一下,续道:“候长也可算得一个。你们真心待我,出头自然也拿真心待你们。其他人,出头就当他们是……买饼子的,他给我三文钱,我就给他一个饼子,互不相欠。谁要是想不花钱就吃我的饼子,哼,我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把钱讨回来!”
老胡听了出头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大笑,捂着肚子,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拍着手说道:“绝!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想得通的道理,被你一句话给点破了。唉,人活在世上,大多时候都是在计算权衡,利大弊小的事就做,利小弊大的事就不做,一本万利的事,管它弊大弊小,那是非做不可!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啊。人人都想占便宜,像出头这样买卖公道的,还真不多见。”
出头悻悻说道:“老胡,你又在笑我了。”
那老胡止了笑,起身下地,踱了两步,幽幽说道:“出头,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听……”他仰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又说道:“李陵已经到任了,管敢打你这件事,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算了。徜若他真是不闻不问,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做你的兵。千万不要找程连去闹,程连有愧于你,日后定会加以补偿。这就如同他吃了你的饼子没有付钱,始终欠着你一份人情;但你若是找上门去和他大吵一顿,人情不但没了,反而结了仇,事情只会越变越糟。”
霍光在一旁插口道:“那李陵要是管了哪,出头又该怎么办?”
“要是管了……”老胡搓着手,斟酌了一下说道:“那便只说管敢打出头的事,至于之前管敢和程连的恩怨一概不提。”
出头不服气,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不能提?没有这事,哪有后来我挨打?”
老胡长长吁了口气,盯着出头,卟哧一笑:道:“出头,你方才说候长算得上是真心待你好的,你自然也要真心待他,如果你将之前的事翻腾出来,不但程连恨你,候长也会被牵扯进去,日后,你麻烦大了去了。”
出头不解地问道:“这事和候长有什么关系?”
老胡舒展了一下身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李陵今年不过二十岁,正是精猛燥进、自以为是的年纪,他又是名将之后,初来边塞,立功升官的心正切,无事还要寻事哪,怎会放掉这个扬名立威的好机会。要是我所料不错的话,他必定会借此杀一儆百、整顿军纪。你将程连、管敢打架的事说出去,一是口说无凭,两人必定不会承认,你枉做小人;二是官兵私相斗殴,为大汉军法严禁,斗而不能知,知而不能禁,长官不是无能就是放纵,你无形中给候长安上了这两个罪名,要他日后再真心待你好可就难了。即便他不怪罪你,心中也难免有了芥蒂,就像这次,程连本无意害你,可你和他有点小过节,一遇到没人愿意做的事,他自然而然的就先想起你来……”
“说话做事用得着这般小心么?”出头攥紧拳头,既愤怒又不甘心,思谋了一阵,终觉老胡的话无可辩驳,忍不住叹了口气:“挨个揍都得绕这么多弯子,想这么多花花肠子,这样的日子,过得也真是无趣。哭也不敢哭、笑又不敢笑,再这么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
老胡看着出头,怔怔出神,桌上的烛火在他眼中聚成两个小亮点,显得目光晶莹而温润,他神色迷离,仿佛隔着出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出头被他盯得发慌,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老胡,想什么哪?”
老胡身子一颤,醒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你说话的口气和……和一个人很像。”
屋子里已是燥热难耐,霍光还是不停地往炉里添柴,一不小心,手被蹿出膛的炉火烫了一下,疼得他猛地一缩。出头看着,不禁开心大笑。半晌,他问霍光:“二哥,你觉着在这里呆着有意思么?”
“出头!”不等霍光开口,老胡接过话茬,语气淡淡地说道:“这里没意思,哪里又有意思了。天下都是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闾巷之争,不过撒泼斗口、挥拳相殴而已;庙堂之争,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人在局中,避无可避,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不懂得一些手段,何以安身立命!”
霍光将最后一捆柴草尽数投入炉膛之中,回身问道:“胡大哥,你懂得这么多,可如何不见你和别人争啊?”老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脱了棉衣,只穿了一件单褂子,找了个离炉子最远的角落蹲了,似笑非笑地说:“谁说我不争的。只不过旁人争的是热闹,我争的是清净罢了。争的东西不一样,自然就看不出争的痕迹来。霍兄弟……”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朝一日,你和别人争一样东西时,就看看楚庄王摘缨会的故事,读得懂了,自会对你有所裨益,你和我们不一样……”
霍光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在木桶里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大咧咧地说:“都是爹妈生养的,有什么不一样,我是四个鼻子还是八只眼睛?”他顿了顿:“胡大哥,我只是一直想不通,那个在暗处帮我的人到底是谁?你和候长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等他说完,老胡已是跳着脚喊了起来:“唉呀,我说这屋子怎么这般暖和,原来是你把我三天的柴禾全烧了,你让我这两日如何过啊!”他懊恼地看着霍光和出头,一付无可奈何的神情,三人相互对视着,不禁哈哈大笑。
当夜,出头、霍光与老胡挤在一处睡了,出头沾枕即着,霍光和老胡却各自想着心事,在炕上辗转反侧,但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岁月其徂,四季更替,出头初来边塞时是深冬,如今已是初夏光景了。
老胡所料不错,那程连自出头受伤后,隔三岔五便来探望,还常常带些鱼干和羊肉给出头补身子,这都是平日出头难得一吃的东西。吃得好、睡得香,加之白日里不用干活,十几天下来,出头不但伤势大好,人也胖了。程连每次来,都要当着出头的面大骂管敢,但对自己和管敢之间打架的事却绝口不提,只是说要寻个时机,约齐人手,趁管敢巡逻时狠揍他一顿,为出头报仇,还劝出头要沉得住气,不要将受伤的事到处宣扬,如若让隧长知道,非但报不了仇,只怕还要受到责罚。出头是个豪迈豁达之人,吃软不吃硬,心中虽对程连惺惺作态的小人嘴脸十分鄙视,但见他礼数周到、待己优渥,也就不好发作。
程连又借口出头年纪幼小、身体单薄,在隧长处荐了出头做斥堠兵,陈步乐当即应允。其他军士想得这份差事,至少要熬个三四年,出头短短数月便能于烽火台上站岗放哨,引得旁人又羡又妒,都以为出头大有背景,没人再敢招惹于他。
出头生性聪明,自那日得了老胡指点,于举烽之事已略通一二。做了斥候兵后,更是整日缠着老胡给自己讲授《塞上烽火品约》,不过三天,便将各式条例记得烂熟。
斥堠兵是边隧上最悠游的差事,出头每日呆在烽火台上的土楼橹中,升高望远,穷居独处。寂寞时,就看看下面蚁群一样忙忙碌碌的军士,看他们演武、打垒、汲水、除沙、用草泥涂墙,听着他们喧哗打闹之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另有军士替他上哨。刚开始,出头还觉得轻闲有趣,时日一久,他对这种大老爷般无所适事的生活越来越是厌烦,别人求之不得的差事于他却是受罪,心中只盼着回去做个普通军士,再苦再累也胜于这么干呆着。
一晃已到了四月二十。这天出头夜半醒来,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人家说自己如何不知好歹,这差事也不干了,下了哨就去找程连,让他和候长说说,另委他人。因心里有事,出头再难入睡,索性穿衣起身,信步上了楼橹。此时四更刚过,值夜哨的兵士正靠着墙打磕睡,见出头进来,喜不自胜,匆匆打了招呼,乐颠颠地跑回营房睡觉去了。出头透过楼橹的望孔向外看去,但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静寂,只远处有个亮点在微微闪烁。出头百无聊赖,往油灯中添了些灯油,坐在灯下擦起刀来。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似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然而仔细想想,却又全然记不起来,他盯着油灯,微露笑意,只道是夜里没睡好,以致有些神思恍惚之故。
猛然间灯花一闪,出头忽地想起了什么,心头如受重撞,急急的跳起身,跑到望孔去看那闪烁不定的亮点。是火光!从显明障所辖亭隧方向传来的火光!难道……难道是他们点燃了烽火!这一惊非同小可,出头只觉阵阵晕眩,手扶墙壁,好容易才站定了。一摸腰间,发现忘带了刁斗,他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跌跌撞撞向下跑去,边跑边喊:“快起来!匈奴人打来了……”声音嘶哑凄厉,直如狼嗥枭啼,在漆黑如墨的静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可怖。
出头跑回营房时,已是两腿发软,左脚竟绊在门槛之上,重重地跌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径直奔向自己的炕铺去寻刁斗。有几名军士被他吵醒了,大声地骂了几句,出头也不解释,左手抄起刁斗,右手随处一抓,摸到一付吃饭用的木头筷子,便不管不顾地敲击起来。黑暗中只听有人问道:“出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出头识得是霍光的声音,他颤着声答道:“二哥!匈……匈奴人来了!”
他的声音并不宏亮,但众人听在耳中,却与炸雷相仿,营房中先是一阵死寂,继而大乱,人人摸着黑找寻自己的衣物兵刃,相互之间不断推搡碰撞,喝骂声、抱怨声响成一片。出头见此情形,心中惶惑无主,他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霍光点亮了油灯,一闪眼,见出头还在原地傻站着,上前推了他一把,喝道:“出头,你还不快去禀报候长!”
出头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飞跑着直奔陈步乐的营房,远远的,听到霍光在后面喊:“其他人到院中集合……”
另外几个营房被这里的响声惊动,灯光陆续亮起,不少军士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出头来不及一一细说,见人就敲几下手中的刁斗,一路敲将过去,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一把抓住出头,吼道:“出头,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出头细看之下,认出是候长陈步乐。那陈步穿戴齐整,当庭而立,面色阴沉沉的,看不出是喜是忧。出头心中略定,便把在烽火台上见到的情形跟他说了个大概。陈步乐听完,腮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两下,嘿嘿冷笑道:“来得好,老子我好久没打仗了,这回倒要杀个痛快!”他一眼看见出头手中的刁斗,轻蔑地哼了一声:“出头,以后别再敲这玩意了,李广将军就从来不让我们敲什么狗屁刁斗。大丈夫为国效力,愁的是没仗可打,惧的是无敌可杀,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我们该当欢喜才是。一敲这东西,倒好像我们怕了匈奴人!”
出头一听这话,不由得抬头打量了陈步乐一眼,心想:“我原以为候长是个极平庸的人,看来我错了,只有好汉子,才能说出这等英雄的话来!”
只听陈步乐又说道:“不过烽火还是要点的,不然就犯了军法……老胡,你过来。”他冲远处招了招手,只见老胡左手持弓、腰间挎刀,慢吞吞地跑了过来。陈步乐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出头来的时日还短,有些规距尚不大明白,你帮帮他。”
老胡帮出头将芨芨草运到了烽火台上,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出头笑道:“胡大哥,你身子骨怎么这般差,一点也不像个当兵的。”
老胡没有搭话,抬头遥望远处的烽火,喃喃自语道:“点了三堆,看来匈奴人来得还真不少啊!”
出头心中一凛,记起《塞上烽火品约》中说过:“只有犯边敌人超过一千时,才可燃起三堆积薪。”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问道:“老胡,你说我们会死么?”
老胡一笑:“怎么,怕了?”
出头摇摇头:“我不是怕死,只是还没活够哪。”
老胡把芨芨草分成三堆,点了一只火把递给出头,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不怕,我是早就该死了的人,多活了这么多年,足够了……出头,你是斥堠兵,还是你来点吧。”
干透了的芨芨草遇火即着,顷刻之间火光熊熊,三股浓烟冲天而起。出头望着眼前的烽火,想着转瞬即来的战斗,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恐惧。此刻,天色麻苍苍的即将放亮,几缕血线从东方厚厚的云层中透将出来,那血线愈来愈长、愈来愈浓、愈来愈亮,将半边天空点染得瑰丽莫名,不经意间,一轮红日已喷涌而出。红日出浴,天地间一片赤彤,身披铁衣的壮士、哀哀嘶鸣的战马、浩翰无垠的大漠、黄土夯就的城墙……一切尽皆笼罩在这壮美难言的阳光之下。出头站在烽火台上,胸中豪气陡生,回头对老胡说道:“老胡,我今日若是战死了,烦劳你就将我葬在这塞外,让我天天都能看到这里的日出!”说罢,抽出肋下的腰刀,不顾老胡的叫喊。头也不回地去了。
出头登上了墙头,见隧中数十名军士沿着障墙上的一个个雉堞次第排开,弓上弦、刀出鞘,早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出头寻着了霍光,在他旁边站了,霍光侧过头,冲出头笑了笑,低声说道:“你怎么来了,候长不是让你放烽火么?”
出头扬了扬手中刀:“那边有老胡就够了,我要和二哥并肩做战!”
霍光拍了拍他的肩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陈步乐心事重重地向这边走来,两人几乎同时喊了声:“候长!”陈步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停下脚步,看着霍光,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霍光向出头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走远一点,出头却不解其意,望着霍光,又瞅瞅陈步乐,仍是站着不动。
陈步乐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说道:“和你们俩说话我有什么可避讳的,只是……霍光,我曾经和你说过,你是都尉大人要极力保全的人,但兵凶战危,一旦真接起仗来,是生是死很难讲啊,你要是害怕,我即刻给你一匹快马,你拿我的出入符到大湾城肩水都尉府去找刘都尉,他自会好好照料于你……”
“候长!”不等陈步乐说完,霍光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我霍光昔日可以杀贪官、除恶吏,今日更应抗匈奴、御外侮。我不知暗中帮我的是什么人,他即于我有恩,救了我和出头的性命,自然也希望我们到边塞之上杀敌立功,做个有用之人,若是我惧饥寒、顾利禄,贪生怕死,那才是真正对不起他。隧长的心意我领了,但我霍光誓与长秋障共存亡,我身为大汉军士,报国而死,有何可惧!”
一番话说得陈步乐嗟叹不已,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要都像你们就好了,哼……”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那边有几个戊边的囚徒,居然就吓得尿了裤子,听说从前也都是些称霸一方的豪强,原来只是欺负百姓有本事……真给我们大汉朝丢脸,这次要是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们。”他又自言自语道:“也难怪,这里的兵大多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自然害怕,得想个办法鼓舞一下士气才行……”
他清了清嗓子,径直向前走去,对守卫的军士们大声说道:“匈奴人不会打仗,倒挺会唱曲子的,大家知不知道他们最喜欢唱的是什么曲子啊?”
长秋障的军士近一半是来自河东的罪犯,另有一些是各郡国的正卒,真正和匈奴人打过仗的少之又少,这些人素日里常听说匈奴人如何残忍暴虐,已先有了怯意,如今要真刀真枪的与之决胜负、定生死,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偏偏隧长又着三不着四的说起小曲来,人人均是一愣。
只听那陈步乐说道:“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说着,便捏着嗓子唱了起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首曲子曲调激越苍凉,动人心魄,是以在大汉也流传极广,塞上的军士几乎人人听过,谁知被陈步乐尖声尖气的唱出来,变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众人立时笑成一片,方才紧张、恐惧的气氛一扫而空。陈步乐笑眯眯地说道:“听听,多没出息,打了败仗还不够,还要编成曲子,四处宣扬他们输得有多惨,这就是匈奴人!你们大声地告诉我,这样的人,我们会怕么?”
“不怕!”
“再大声点,会怕么?”
“不怕!”
“好!”陈步乐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这样的曲子我们不会唱,要唱就唱就唱能振我大汉军威的!‘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生虽可乐兮,死亦不伤。壮士出塞兮,保我国疆!”他的嗓子又粗又哑,唱得并不好听,但其中却充塞着一股慷慨豪迈、莽莽苍苍的英雄气。直听得众人周身热血沸腾,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便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先是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继而和者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歌声昂扬,响彻四野。
出头和霍光说道:“二哥,候长平素看着有些吊儿郎当,到了见真章的时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霍光盯着陈步乐,微微颔首,说了句:“多加历练,置之一方,当可为一代名将!”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分,匈奴人仍是连影子也未见一个。兵士们渐渐松懈下来。不一会儿,只听背后马蹄声“得得”,一个年轻的军士骑着马,自西而东,直奔肩水金关的方向去了。陈步乐满面狐疑地望着那军士,眉头紧皱,沉吟着不语。正思索间,老胡已是匆匆忙忙地登上了墙头,冲自己跑过来。“候长!”老胡擦拭着头上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得语气平缓:“那边的烽火熄了!”
“啊!”陈步乐张大了嘴,愕然良久,他低下头,缓缓地踱着步子,不解地说道:“这怎么可能,难道把匈奴人击退了?哪有这么快,算起来,军候的援军也就刚刚赶到……那些亭隧都在显明障的管辖之下,莽何罗也是久经战阵的人了,他的手下怎敢随便去点烽火!谎报军情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疑惑。
转眼时已过午,军士们个个腰酸背痛、又饥又渴,纷纷要下去休息,陈步乐只好逐个安抚,说上面没有命令下来,警戒便不能解除,大家再忍耐一下,很快就有消息了。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是焦躁难耐。他一面叫老胡带几个军士去做饭,一面犹豫着是不是该派人到军候所驻的甲渠塞中打探一番。
霍光见隧长愁眉不展,本想出言安慰,却又寻不出话来,他举目远望,突然“咦”了一声,说道:“候长,你看!”陈步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方才骑马经过的军士又折了回来。到了障门近前,那军士下了马,高呼道:“陈候长,都尉府有令……”
陈步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今日这事,可真他娘的蹊跷!”他将腰刀入鞘,也不叫别的军士跟着,一个人去了。
城上的军士听到都尉府来了军令,好奇心起,都聚拢了过来,远远地望着。陈步乐和来人相谈了甚久,因离得远,众人一句话也听不见。陈步乐像是问了句什么,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陈步乐铁青着脸,转身便走,那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又快步追上,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陈步乐这才面露喜色,与那人拱手作别。
上得墙来,陈步乐环视左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日偏劳弟兄们了,我已让老胡给大家做了顿好吃的,每人再加一个鸡蛋、一勺子酒。方才都尉府来了信,警戒解除,大家可以回去歇着了,下午放假,你们想怎么乐就怎么乐!”众人登时欢呼起来。出头兴冲冲的看了霍光一眼,说:“我去问问候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霍光偷偷地摆了摆手,直到军士们都下了墙,他才领着出头一步步向前挪去。
陈步乐背着双手,专注的盯着墙角一颗冒出头来的芨芨草,用脚尖仔细将它铲了,突然开口说道:“你们两个小猴崽子,八成是等着从我嘴里套话哪吧?”
出头嘻嘻一笑;“候长,我们忙乎了一头午,累个半死,却连匈奴人的面也没见着,你怎么也得让我们累个明白吧。”
陈步乐苦笑了一声:“明白?奶奶的,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哪。方才来的那人是显明障的车千秋,昨儿夜里就是他巡的哨。车千秋说,四更时分,他在烽火台上听到了闷雷一样的马蹄声,当时天还未亮,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料定是匈奴人入侵,就急急忙忙地点了烽火,结果所辖亭隧也都跟着点了,一直就传到了咱们这里。等到太阳出来他才发现,来的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匈奴牧民,他们赶着二百多匹马和几百只羊,走失了方向,这才来到长城底下。这两个大笨鳖一走错不要紧,却成全了管敢那小子,当时显明障的军士都愣住了,出障,怕有埋伏;不出障,又可惜了这些马……嘿嘿,如若换成了我,恐怕也是左右为难啊……偏偏管敢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偷偷地瞒了众人出了隧去,将那两个匈奴人杀了,那些牲畜也被他赶进了障里,等军候带人前去救援时,屁事都没了……”说到这里,陈步乐重重地捶了一下城墙,恨恨地说道:“管敢真他娘的有狗命,这种事情都能碰到,他立了大功,想是不久就要高升了……”
霍光想了想,问道:“咱们这里水草甚少,匈奴人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放牧?况且……哪有在夜里放牧的道理?我怎么觉得……这两个匈奴人……好像是故意要将马送给咱们似的?”
陈步乐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委实可疑,我心中也是纳闷得紧。但牧人放牧,因迷失方向而连夜赶路的情形也是有的……不管怎么说,管敢是实实在在地杀了两个匈奴人,得了几百匹马、数百只羊,就凭这,立大功是一定的了。”他顿了顿,面上忽露自得之色,说道:“但显明障想要独吞功劳也不是那般容易,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方才那车千秋说,都尉只要马匹,那些羊全留给显明障算做奖赏,我呸,就他一个显明障能守得住整个长城?我好歹也要弄他几十只羊回来,给弟兄们打打牙祭……车千秋已经答应回去和老莽说了,老莽虽然狂傲,我的面子却还是要给的。”
一提起吃的,出头、霍光登时觉得饥肠漉漉,闻着从伙房传来的阵阵饭菜香气,二人禁不住馋涎直流,再顾不得谈论管敢立下的蹊跷功劳,向陈步乐行了礼,赶回营房吃饭去了。
这一餐极为丰盛,除了众军士常吃的盐、豉、荠、酱之外,还多了鸡肉、咸鱼、牛脯等荤菜,饭是上好的粱米做的。出头戊边以来头一回吃到这么多好东西,香得险些连舌头也吞下肚去。另一些年纪稍长的军士却只喝酒。他们自己的酒不够喝,便涎皮赖脸地将出头、霍光等人的酒抢了去。出头、霍光也不在意,笑着看他们划拳行令,投壶斗酒。正喧哗叫嚷间,营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步乐带着几个人从门外缓步进来,众人见到候长,先是一怔,复又扰杂如故。一个军士满满地斟了杯酒,乐颠颠地跑过来,将杯子举到陈步乐面前,说道:“候长,老高在这边吹牛,说论喝酒,障里没人是他的对手。你和他比比,让他见识见识你的海量!”旁边的军士们拍着手轰然叫好。陈步乐接过那酒,舔了舔嘴唇,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他冲四周抱了抱拳,一脸歉然地说道:“各位弟兄,今日本想让你们开怀畅饮、玩个尽兴,可惜军候来了令,要所辖各障的军士到甲渠塞集合。他是军候,比我官大,自然是他说的话更顶用些。他的命令已下了有一会儿了,咱们再不去,一个个都得挨板子。我看,今日这酒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大家不必担心,欠你们的,来日我一定给你们补上!老胡,你和程连带手下人留守,其它人马上穿戴齐整,随我出发!”
众人被搅了酒兴,心中难免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听,一个个只好怏怏地答应着,出门列队。出头、霍光是程连的部下,以为自己是要留守的,是以站着未动。陈步乐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你们两个不用留下,跟着我一块去。”
出头经过陈步乐身边时,被他轻轻扯住,只听他低声问道:“出头,和我说实话,你认识军侯李陵么?”出头想起那天老胡说的话,思量再三,摇了摇头。陈步乐盯着出头,半晌,将目光移开,随口说道:“这就怪了,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啊,点了名要你去的。”
甲渠塞在肩水金关的西北方向,距长秋障约有四五十里的路程。管敢一行人走了一个时辰方才赶到。那甲渠塞建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东南西北四方以高墙通通围住,四角设有垛楼以备守望。土坡下面是大一片开阔的空地,数百名军士钉子似的在空地上排成五列,个个精神饱满,身姿挺拔。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队列前面,背着手,来回的踱着步,像在等待什么。
陈步乐见这阵势,知道自己来晚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带着众人跑至近前,匆匆列好了队伍,自己则在那军官面前站定了,高声说道:“禀军候,长秋障共三十一人,除八人留守外,其余二十三人全部到齐,列队完毕,请军侯示下。”
那军官并不说话,只抬起眼来打量着众人。出头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想到:“时隔两月,又见着这个绣花大枕头了,不知他今日要和我们说些什么?哼,教我们怎么绣花么?”想到这里,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耳听得旁边有人议论:“这就是咱们的军候么?怎么长得这般俊,别是大姑娘假扮的吧。”“这谁知道,嘿嘿……那得脱光了看……”
出头听他们说得下流,想象着军候不穿衣服时的样子,险些乐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正自心猿意马,只听那军候说道:“我李陵赴任时日不短了,总得和大家见见面,今日本来要向大家通报两件事,但如今看来……”他瞅了陈步乐一眼,续道:“变成三件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陈候长,你说说,我的传令兵是怎样告知你的?”说着,侧过头来,直视着陈步乐。
陈步乐站得笔直,正视前方,高声答道:“得令之后立刻率队赶往甲渠塞!”
李陵“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的传令兵是先去的你那里,之后才赶往显明障,可显明障的人却比你先到了,你怎么说?”
陈步乐不卑不亢地答道:“兵士们忙于举烽警戒,疲惫不堪,我想让他们吃饱饭后再来聆训。”
李陵眼光一亮,似是没想到陈步乐敢这样回话,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停顿了一下,语气淡淡地问道:“匈奴人来了,肯等你吃饱饭后再打么?”队列中有几个人低声笑了出来。
陈步乐仍是面无表情:“禀军候,匈奴人没来!”出头和霍光见候长这样面对面的顶撞军候,相互对视了一眼,暗暗替陈步乐耽心。
李陵眉棱骨微微一动,长长地出了口气,语气仍是极平和:“难道匈奴人每次来,都要事先告知陈候长你么?”那几个人笑得更加厉害了。出头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见管敢咧着大嘴,神情甚是欢愉,不禁大怒,恨不得上前一刀劈死了他。
陈步乐本无意与李陵闹僵,只是觉得这少年语气神情太过傲慢,忍不住便想顶他几句,如今势成骑虎,也只好硬撑。他大声说道:“禀军候,敌人侵入长城,塞上烽火自会告知于我,何必劳烦匈奴人?鄙人虽不材,也曾得李广将军言传身教,懂得带兵无恩,军必覆亡的道理,军士们累了许久,只因军候想说几句话就要饿肚子,未免不尽人情。体恤士卒,何错之有!”
“体恤士卒当然没错,我问的是不遵军令的错!”李陵勃然作色 “徜若人人借口体恤士卒,各自为政、自行其事,那要将领做什么,要军令做什么?!吃饭?光吃饭能用去这许多时候,我看是饮酒玩乐了吧!你看看你带的兵,一个个喝得红头胀脸、酒气熏天,能上阵杀敌么?来人,把陈步乐给我带下去,打二十军棍,帮他醒醒酒!”他话音刚落,两个亲兵便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按住陈步乐的肩头,拖着就走。
陈步乐极硬挺,两膀一晃,甩开两人,自行走到一边,褪下裤子,仆地而倒,大笑着说了声:“来吧,打狠一些,老子的屁股硬着哪!”
棍子落在陈步乐的屁股上、双腿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不出十棍,鲜血便从他的双股间涔涔流下,陈步乐兀自意气阳阳,哼也不哼一声。众人看着这种场面,无不胆颤心惊、手足发软。二十棍堪堪打完,出头、霍光已从队伍中抢出,上前搀扶着陈步乐归队。陈步乐挣脱了两人的手,咬着牙说道:“放开我,我要自己走回去。他越想看我的惨样,我越不能让他如意。”
李陵处置完陈步乐,又徐步走到显明障队列前,在管敢身边停住了。只听他问道:“你就叫管敢?咱们上回已经见过面了。你出列!”管敢大踏步走出,转了个身,面向众人,挺胸抬头,一付志得意满的模样。李陵斜着眼看了看他,突然不屑地“哧”了一声,说道:“难为你还这般高兴,莫非真当自己立了功不成?那两个匈奴人是你杀的?”
管敢本以为李陵要他出列,定然要在众军士面前大大的夸奖一番,至不济也能提升自己做个伍长,正自陶醉,哪料想李陵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禁愣住了。
李陵又冷冷地说道:“谁叫你擅自打开障门迎敌的,你置整个肩水金关的安危不顾,侥幸立功,犯险求逞,你好大的胆子啊!”
这一下大出众人的意料。管敢孤身一人杀敌得马,可谓出尽了风头,这件事情差不多全肩水金关都传遍了,就算他擅开障门有过,可仍是功大于过,应得重赏。如今听李陵话中之意,竟似要当众处置于他,人人均感惶恐迷惑,不知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候到底要做什么。管敢浑身颤抖、面皮涨得通红,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出头背地里已不知将李陵骂过了多少遍,此刻见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踌躇满志的管大胡子即将倒霉,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不禁对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军候多了些许好感。他刚想出声叫好,就见从显明障的队列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异常魁梧,壮健得像头大牯牛,紫红色的脸上生满了麻子,粗眉大眼,塌鼻阔口,相貌十分狞恶。他哈哈假笑了几声,伸手一把将管敢拽到身后,瓮声瓮气地说道:“军候此言差矣。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就像这回,我们要是等着军候来了再做定夺,那两个匈奴人早赶着牲畜跑了,我们连毛都拿不到一根。打仗么,就是行险,想一点风险没有,不如回家抱孩子。哈哈,我老莽嘴臭,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军候可别见怪!”
出头听着,心里一惊:“这人好生无礼啊!瞧他行事说话,倒好像他是军候一般,居然叫李陵回家抱孩子!我们这位大枕头军候该如应付哪!唉,碰上这帮骄兵悍将,也真是难管!”
李陵眼中寒光一闪,冷冰冰地说道:“依莽候长之见,管敢做得很对是不是?”
那姓莽的候长眼皮一翻,说道:“那是自然!管敢孤身一人出隧迎敌,可谓有胆;断定敌人并无埋伏,可谓有识;连杀匈奴两人,可谓有勇;不惧自身安危,不顾上司责难,为我大汉抢得数百匹良马,可谓有义。像这样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义之人,军候不思重赏,反倒要难为他,我老莽实在看不下眼去。带兵不比小孩过家家,胡闹不得啊,冷了弟兄们的心,今后谁还会为国效力!”这番话简直就是在训诫李陵,甲渠塞的二百多名军士归李陵亲自统领,眼见军候受辱,早有几个人冲将出来,掣刀在手,要将那姓莽的候长拿下。管敢也拔出刀来,右手一挥,显明障的三十名军士团团围过来,将那姓莽的候长护住了。
双方剑弩拔张,火并一触即发。
出头手心全是冷汗,扶着陈步乐的那只手不知不觉放下了,在自己的衣襟上一擦。陈步乐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霍光,眼神中似乎别有深意,半晌,方才说道:“你知道这个莽何罗是什么人么?”霍光摇了摇头。
“他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马弁!”
一听陈步乐提起霍去病,霍光、出头身子都是一颤。在汉军中,霍去病是神一样的人物,十八岁追随舅父卫青出征,先后六次出击匈奴,开河西之地,封狼居胥山,共斩首虏十一万余级,纵横六载,从未一败,不到二十四岁就已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位居人臣之极,自古以来,前所未有。想不到这老莽竟是他的部下。霍光半天才缓过神来,只听那陈步乐接着说道:“冠军侯的贴身亲兵,外放出来,最不济也要做个军候。老莽跟了霍侯四年,已经定下做上党郡五原关都尉了,不成想他醉酒后与僚属发生口角,一气之下,竟拔剑杀了人家。也就是霍侯吧,能把这事压下来,非但没砍他的头,反而放到这肩水金关做了候长。眼瞅着就要升任甲渠塞的军候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上边又指派了李陵,老莽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他们两人是干柴遇烈火,我们乐得看个热闹。叫弟兄们谁都别动。”他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李陵这人锋芒毕露,和他爷爷完全不同。李广将军待人以恩,他却治之以法,老莽这么大的后台,他可未必镇得住,弄不好,从此甲渠塞要乱了……”
出头却始终关注着那边局势的进展,不知怎么,他渐渐被这个新来的军候吸引住了,只觉这人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无能,何况他要惩治的,又是多次欺负过自己的管敢,心中竟暗暗地希望李陵能够获胜。
李陵面沉似水,挥手让自己的兵士们退下,一字一板地说道:“要拿莽何罗,我一只手就够了,用不着你们。”
那莽何罗纵声长笑,指着自己的兵士们骂道:“跟了我这么久,连他娘的我有多大能耐都不知道!就这些人拿得住我么?”他随手抓过来一名军士,大骂道:“你他娘的如若处事公道,我莽何罗自会敬重你;要是你擅作威福,想骑在我头上拉屎,嘿嘿,那可是打错了算盘,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买帐。都给我回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他一把推开那军士,叉腰而立,意态甚豪。众人听了他这般露骨的辱骂,不禁将目光一齐望向李陵。
兵士们纷纷回归原队,空场上只剩下李陵、莽何罗、管敢三人。
李陵冲莽何罗抱了抱拳,说道:“莽候长,你是前辈,是真正在战场上洒过血、流过汗的人,就凭这,我李陵今日不杀你。你我之争,全为公事,你既想不明白其中的是非利害,我便解说给你听。”他抿了抿嘴唇,义正辞严地问道:“那两个匈奴人曾向你们障里喊了几句话,他们喊的是什么,你说与大家听听!”
莽何罗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没听见!”
“没听见?显明障的军士们全听见了,你没听见?你没听见就是擅离职守!一样有罪!”
莽何罗听着李陵刀子一样的言语,把心一横,高声说道:“那两个匈奴人说:‘你们不是要马么,我们给你,有胆子尽管拿去。’”
李陵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问管敢:“你说实话,那两个匈奴人当真是你杀的?”
管敢似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他垂下头去,躲闪着李陵的目光,沉思了一阵,终于还是低声说了句:“是。”
“是!?你居然说是!”这几个字从李陵牙缝中迸出来,杀气腾腾,闻者无不悚然。李陵瞪视着管敢,良久,说道:“你要是自认无能,仍不失男儿本色,贪天之功以为己有,你好不要脸!你瞧瞧这是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掷到管敢的脚下。
管敢颤着手,拿起来仔细看了,见是两枚闪闪发亮的箭镞,脸上微微变色。
李陵冷笑着说道:“这是我从那两具匈奴人尸体上发现的,这种箭镞只怕你连见都没见过。它叫鸣镝,箭铤上带有一个空孔,是以箭射出后会发出凄厉的响声,匈奴人常以它来指示方向,咱们汉人根本就不用这种箭。你不会跟我说这两只箭是你射的吧?”他微笑着注视着管敢,声音却阴冷得令人胆寒:“那两个匈奴人是自杀的,和你管敢的有胆有识和勇有义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话一出口,除了显明障的部属之外,其他军士都不由自主惊呼了一声,相顾骇然,谁也想不到,事情背后竟还有这许多的曲折。
李陵仰头向天,凝神思索了一阵,又淡淡的说道:“我虽没亲眼看到,但也可以想象得出,你管敢刚一下去,那两个匈奴人便将这鸣镝剌入了自己的胸膛。匈奴人自认骑射天下无双,自尽时不用刀而必用箭。在他们心中,自杀是件极屈辱的事情,因而要拗断箭杆,不留痕迹。他们本可以将这场戏演得更像一些,但他们太自负了,宁肯留下些破绽,也决不死于汉军之手。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哪……”他用拳轻敲着额头,显然甚是困惑。
莽何罗阴着脸,悄无声息地走到显明障队列跟前,一个军士一个军士的打量着,突然大吼一声:“是谁!是谁吃里扒外给李陵做了奸细,有种的话就给我站出来!”
“莽何罗,你好猖狂,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李陵剑眉一扬,目中精光大盛:“那两颗人头、近千匹牲畜,是匈奴人存心送给咱们的,是锈饵!他们一定另有图谋!”
莽何罗轻蔑地一笑:“属下抖胆问军候一句,匈奴人到底有什么图谋?”
李陵静静地看着他,黑黑的瞳仁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幽井,他的脸色越来越阴郁,说话的口气却越来越淡:“既称之为‘谋’,真相自然一时看不清楚,不过,你们轻举妄动的恶果不久即会显现,事已至此,已是无法弥补。”
莽何罗板着面孔说道:“恶果既然尚未显现,那么一切只是军候你的猜度而已,岂能单凭胡思乱想而给下属妄定罪名。不错,那两个匈奴人并非管敢所杀,但管敢单枪匹马出隧迎敌时,又何尝顾虑过自身的安危。说他冒领边功?我大汉军中冒领边功的事不知有多少,有几个受到处置了?就连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当兵的太苦了,即便是冒领的功劳也是用血换来的,军候何必苦苦相逼,一定要让管敢走投无路,做个顺水人情不好么。”
李陵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在理。但你可知道,管敢已经惹下大祸,日后对景时,不只他的首级难保,你们显明障的人个个难逃干系。我今日处置了他,他的过错便一笔勾销了,将来上边要再寻你们的麻烦,我李陵自会一力承担。”
莽何罗直直的瞪着李陵,说道:“说来说去,军候还是要治管敢的罪?”
李陵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答道:“不但治他的罪,还要治你的犯上之罪。”
“属下恕难从命!”
“我自会要你从命!”
一旁的军士们见两人针锋相对,又说僵了,隐隐觉得不妙,接下来非有一场拼斗不可,一想到要自相残杀,众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李陵信步走到众军士跟前,见人人紧绷面皮,忧惧之情溢于言表,不禁笑道:“各位兄弟不必紧张,莽候长不过是和我闹了些意气,不是什么大事,让我再劝劝他。你们听我号令,退后一百五十步,不奉令不得擅自上前,违者重处。”
等军士们退得远了,李陵转过脸来,说道:“老莽,我知道没当上军候你很不服气。你心中定以为我这个官是投机钻营出来的。也难怪,我出身世家,又这般年轻,说这个职位是全凭自己本事得来的,没人相信。这样吧,咱们比比,你若打赢了我,我即刻辞官,这个军候便让与你做。你若是输了,以后便唯我马首是瞻,不可像今日这般胡闹了。”
莽何罗大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这官是你家封的啊,你说要谁做谁就做?”
李陵微微一哂:“我们李家在朝廷里还是有些势力的,虽说我爷爷不在了……”他顿了顿,咽喉处无声吞咽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我三叔还做着郎中令,他要提拔你做个军候,也并非什么难事。”
莽何罗犹豫着沉吟不语。
李陵又开口说道:“你不是一直跟着霍侯来着么,霍侯身边的人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噢,原来你是没本事。对了,连冒领军功这等隐秘之事都做得漏洞百出,可见确是愚不可及。”
莽何罗霍地抬起头来,怒道:“那是因为你来得太快了,我尚未来得及将箭头从尸体中取出。否则,以你这个小孩伢子能看出个屁来!”
李陵也不生气,说道:“好,既然你不承认自己蠢,那咱们就比比。你和管敢一起上,可以用兵刃。我赤手空拳对付你们两个。只要能接住我三招,就算你们赢。”
莽何罗嘿嘿一阵冷笑:“李陵,你辱我太甚。这可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我杀了你,再去给你抵命也不枉了。”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管敢,说道:“老弟,要是让他得势,你我都没好日子过,莫不如就和他拼了,你敢不敢和我一起杀了他。”管敢面无表情,“刷”地一声抽出了腰刀。莽何罗冲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果然没看错你,是条汉子!”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各挺腰刀,直扑过来。李陵稳稳地站着,丝毫不动声色。
莽何罗大吼一声,举刀向李陵劈去,猛然间,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么,李陵竟已牢牢抓住了自己胸口,他大骇之下,挥刀横撩,李陵右手一提,将他高高举过头顶,顺势抛出,掷向迎面而来的管敢,只听“卟通”一声,莽何罗那肥硕的身躯登时将管敢压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莽何罗头晕脑胀,他坐在地上醒了会神,看见管敢抱着右腿正不断地呻吟。他爬着身来,“呸”了一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连这一点子痛都受不了么?”
管敢额头上全是冷汗,指了指自己的腿,说道:“候长……断了。”
李陵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拔出佩剑,剑尖顶在莽何罗的喉咙上,问道:“认不认输?”
莽何罗扬起脸来,恨恨地说道:“认个屁输,你方才使的什么鬼招数,我没看清,输得不服,我要和你再比一次!”
李陵无声地叹了口气,渐渐地没了耐性,他用剑背狠狠抽了一下莽何罗的左脸,说道:“我没功夫陪你玩下去,一句话,认不认输?”
莽何罗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李陵,有胆子你便杀了我,要我事事依你,那是休想!”
李陵目不转睛地盯着莽何罗,突然一笑,说道:“莽候长,你断定了我不敢杀你,是以才如此器张的吧?是,我一个小小的军候,无擅杀下属之权,但你向那边瞧瞧……”他用剑指着远处的军士,说道:“知道我为何要他们后退一百五十步么?因为他们的眼睛能看到这里,耳朵却听不到这里。他们能看到莽何罗联合下属管敢,置军候的好言劝说于不顾,痛下杀手行刺军候,军候逼于无奈,为求自保,只好自卫杀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莽何罗闻听此言,惨然变色,身子一挺,似乎要冲到李陵跟前,满是怒火的眼中夹杂着一丝恐惧。李陵看着他,仍是慢声细语地说道:“你和管敢死了之后,人头要传到肩水金关的各个亭障烽隧示众,直到烂成骷髅为止,人人对你们切齿唾骂,你们不但身死,还会名裂……”
莽何罗将拳头攥得“咯啪”直响,目光中杀气陡盛,挥起一拳直捣李陵面门,李陵向左疾闪,右手探出,抓住莽何罗的胸口,将他长大的身子再次举起,狠狠掼在地上。莽何罗仰面躺着,抖着双唇,刚想说话,一口鲜血已是呕了出来。李陵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说道:“对付你这种冥顽不灵之人,只怕还是卑鄙些的法子管用。不过你别怕,我李陵还不至于真的就这般做了。要整治你,我有的是办法。约束不了你,我李陵还做什么军候。日后你是好是歹,是生是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不要想着什么霍侯,在我这儿,他保不了你!”
他又低头看了看管敢,拂了拂袍袖,直奔众军士那边去了。
众军士们虽站得远,对李陵等三人的一举一动却看得清清楚楚。眼瞅着李陵举棉花一样地将莽何罗摔来摔去,心中均感惊惧,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李陵有“不奉令者不得擅自上前,违者重处!”的军令在先,众人谁也不敢向前一步。显明障中一些人看到长官吃亏,倒颇有蠢蠢欲动之意,但都是犹疑着用目光相互探询,始终没人敢率先发难。
出头见李陵举手投足间便将莽何罗、管敢二人打得落花流水,不禁大为倾倒,暗暗地喝了声采,心想:“这李陵看上去文弱俊秀,却原来这般厉害!我只消学得他一半的本领,那就再不用受别人的欺负了。到时,像旺儿他爹、乔老六、管大胡子这些人,有多少我杀多少,看他们再敢横行霸道!”他越想越是兴奋,两眼放光,竟呵呵地笑出声来。
陈步乐撑了许久,双腿渐渐失去知觉,身子向下一沉,险些摔倒,幸亏出头、霍光一边一个架住了。陈步乐恼怒地跺了跺脚,骂道:“奶奶的,这两条腿怎地如此不中用,连二十军棍都受不了,再他娘的不听使唤,回去砍了你!”
出头、霍光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一笑。出头问道:“候长,李军候这身本事是家传的么?唉,他好大的力气。看得我眼都花了,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手段……”
陈步乐咧着嘴大笑道:“这有什么,比这厉害十倍的我也见过。”
“厉害十倍!”出头、霍光异口同声地惊叹道;“还有比这厉害十倍的,那是谁啊?是霍侯么?”
陈步乐撇了撇嘴,说道:“霍侯……霍侯怎能与之……”他看了霍光一眼,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改口说道:“我看霍侯也未必及得上他老人家……十多年前,我曾经见识过李广将军的箭法,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他眼望远方,神色间充满了仰慕钦敬之情,说道:“李将军的一身本事,都用来打了匈奴人,我跟了他十年,没见他打骂过自己的兵士,李将军常说,当兵的就是要有些野性,若是一个个低眉顺首、循规蹈矩,那和做奴才又有什么分别了。对付那些桀骜不训的下属,他老人家从不绳之以军法,只将他们带在身边,随侍左右,不出十天,那些人便个个对他无比敬服,不敢再生轻忽怠慢之心。只有做到这份上,才称得上是名将啊……”他正待再说下去,一眼瞥见李陵已走至近前,便怏怏地住了口。
李陵站在队列前,由左至右,一一打量了众人,开口说道:“方才莽何罗、管敢一时手痒,和我过了几招,我们只是寻常的较量,你们切不可想歪了。”他冲显明障的军士们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过去几个人,用我的马将莽何罗和管敢送回隧里去,他们受伤不轻,你们要小心照料。朱出头!”
出头正低头想着心事,蓦地听李陵叫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应了声:“在!”
李陵扫了他一眼,向着众人说道:“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和这位小兄弟有关。两月之前,管敢外出巡逻,领着几个人无缘无故地围殴长秋障的军士朱出头,碰巧叫我遇到了,这几个人还骗我,说朱出头口出不逊,称汉军比不过匈奴人,他们为长我汉军的志气,逼于无奈,这才对一个孩子大打出手。哼,果真如此么?好男儿大丈夫,做了事便要勇于担当,明明自己错了,非但不敢承认,还要反咬一口,这般无耻,那真是连匈奴人都比不过了。那天围殴朱出头的都有哪几个人,自己给我站出来!”
显明障的军士们低着头屏息静听,好半天,才见一个人从队列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只听众军士中有人骂道:“上官桀,你这个胆小鬼,被人家两句话就吓唬住了,时隔这么久,他未必便认得出我们,唉,我们可被你害惨了!”
那个叫上官桀的回骂道:“赵喜连,你他娘的是猪脑啊,没听莽候长说么,李军侯在咱们障里安插了奸细,咱们那点子破事人家早就知道了,还瞒什么瞒。不就是一顿打么,你要是害怕,我来替你挨。”说话之间,又有三个人从人群当中跨步而出,站到了那个叫上官桀的身侧,彼此怒目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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