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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传奇

_2 贾涤非 (现代)
众人看这四个活宝起了内讧,都大声哄笑起来,李陵也是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说道:“还说别人是奸细?把你们的丑事说出来就是奸细了?那做这些丑事的人又是什么?听说你们回去之后还编了小曲,大唱‘打了朱出头,骗了李军候。’哼,想想真是令人做呕。当兵的戊守塞外,当怯于私斗、勇于公仇,有本事和匈奴人使去,在一个孩子身上抖什么威风!”
那个叫上官桀地晃了晃脑袋,硬梆梆地说道:“军候,你不必说了,这些事都是有的。我做错了事,自应受到惩处。我的这几个兄弟怕挨打,埋怨我坏了义气。求军侯开个恩,饶了他们,他们的罪责,我一并领受了就是。”
李陵看了看上官桀,又看了看出头,说道:“开不开恩不在我,你去求朱出头吧,他要是饶了你,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那上官桀屈着身子,冲出头深施一礼,说道:“朱兄弟,那日我们几个打得你够呛,连本带利,今日你应打死我才对,但我这条贱命只值两文钱,我今日与你一文,你就打得我半死吧,可好?”说着,还真掏出一文钱来,双手递到出头面前,出头被他逗得笑了,把手一挥,说道:“上官大哥,你将这文钱收起来吧,你的这条命,我还给你就是。”
上官桀抱了抱拳,神色间甚是感激,说道:“朱兄弟,如此多谢了,以后你但凡有驱遣处,我上官桀定当效犬马之劳。”他又转过身来,向李陵行了礼,安步退于队列之中。
李陵皱着眉头瞥了出头一眼,似是对他的宽大处置颇不以为然,他大声道:“以后咱们就定下个规矩,再有私相斗殴的,先动手者便要听凭对方处置,你们若是人人都像朱出头这般不计较、有肚量,那便尽管打。至于管敢……”李陵想了想:“朱兄弟,他的腿断了,我替他求个情,你一并饶了他吧,如何?”他用探询的眼色望着出头,出头见军候待自己如此礼遇,顿感局促不安,嗫嚅着说了声:“好……我听军候的。”
“李军候!”莽何罗半伏在马上,不知何时已来到众人身边,他冷冷地看着李陵,神情委顿,目光迷茫,淡淡地说了句;“你今日没以卑鄙的手段除了我,我很念你的情,但刘都尉已答应了重赏管敢,不知都尉府手谕下来那日,你将何以自处,哈哈……在下告辞了……”他骑在马上,大笑着远去。
李陵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真是不知死活啊,亏得他还是霍侯身边的人……”他背了身,遥视天际,沉默不语。
天色黑得很快,转眼已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辉给苍茫的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长秋障外几棵稀疏的胡杨树上落满了乌鸦,翩翩起落,飞舞盘旋。一阵风打着旋掠过众人,袭得人人身子都是一颤。
李陵像是累了,颓然说道:“这鬼地方,一昼一夜,冷暖差异竟这般大,今日就不累众兄弟了,都散了吧。”
出头、霍光搀着陈步乐刚要离去,猛听得李陵在后面喊了声:“陈候长!”
三人停住脚步,一起转过身看着李陵。李陵紧走几步赶了上来,说道:“陈候长,你的腿骑不得马,我让他们备辆轺车,送你回去。”
陈步乐轻蔑地一笑,说道:“军候,你太小瞧我陈某人了。我陈步乐曾拖着条伤腿,徒步走过二百里的路,今日这点子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伤是军候所赐,无非是想叫我多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不再触了军候的军法,我若是坐车回去,岂不辜负了军候一片教诲训诫的苦心。”
李陵似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点点头说道:“那好吧,随你。都尉前日来了信儿,要调霍光到肩水金关,他让我告知你。”
陈步乐“嗯”了一声,说道:“军候若是没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退了。”
“还有件事……”李陵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身边少了一名亲兵,这位朱出头朱兄弟倒是很合适,我想调他过来跟我,不知陈候长肯否割爱?”
陈步乐自失地一笑:“这里哪轮得到我做主!只要出头兄弟乐意,我没话说。出头,你乐意跟了李军候去么?”
出头夹在两人之间,颇有些手足无措,心想:“李军候英风四流,陈候长重情重义,无论跟着谁,都是我出头的福气。可惜两个人偏偏水火不容。我要是跟了李军候,必定会伤了陈候长的心,但若是回绝了,又太不知好歹了,何况……唉,要是能问问老胡就好了。也罢,这么多是非,还是不去的好。”他寻思了半天,自以为拿定了主意,哪知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行!”
回隧的路上,出头一直小心地看着陈步乐的脸色,想说句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它军士列着队在后面跟着,人人均知隧长挨了打,心中不痛快,是以谁也不敢触这份霉头,一个个闭口噤声,默默而行,偌大的天地间,静得只听得到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
过了半晌,出头实在忍不住了,怯怯地说道:“候长,你要是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明日见了军候,我就说自己舍不得长秋障,宁愿留在这里做个普通的军士。”
陈步乐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出头,你如何变得这般婆妈起来,想去就去吧。李陵为人虽然嚣张狂妄,但处事刚勇果决、率性张扬,精明干练,这是他的好处,你做了军候的亲兵,身份、前程便大不一样了。我不满李陵是我的事,和你们又有什么相干,我陈步乐难道是心胸狭窄之人嘛?”
出头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身份、前程之类的事情,我是想也没想过的,只是今日见了李陵的本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调我去做亲兵,我心里乐意得很。但我也一般记着候长的恩德,他今日打了你,我要是再去做他的亲兵,岂不是对不起候长。我生怕伤了你的心,因此才左右为难。”
陈步乐欣慰地笑了笑,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出头。大丈夫行事说话就该这般坦坦荡荡……唉,你和霍光都要走了。刘都尉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李陵是名将之后,他三叔李敢又做着郎中令,地位也极是尊宠,你们跟着他们,少不得以后要有个出身,那就是官了,做官和做平常人不一样……”他缓了缓,仰头望着天际那一弯新月,幽幽说道:“想我陈步乐十五岁从军,十余载戎马倥偬,大大小小与匈奴接战数十次,身披百创、血染征衣,可惜至今却一事无成,说起来也真是惭愧,唯盼你们努力上进,能在这边塞之上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枉了这大好年华。”说完长叹了一声,神情甚是伤感。
霍光一直在旁边搀扶着他,见候长愀然不乐,便开口劝慰道:“候长,你刚三十岁,要想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如何竟这般灰心?”
陈步乐摇了摇头,说道:“普天之下奇人异士多得是,但真正能大展鸿图、名垂青史的又有几人。没有机缘,没有靠山,再有本事也是枉然。嘿,好男儿志在四方,我陈步乐虽不肖,若是投胎投得好,身为皇亲国戚而得以带兵出征,一样能打出一份彪柄千秋的功业,并不一定就比卫侯、霍侯差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狂傲,但出头、霍光听在耳中却是胸怀激荡,深以为然,都觉大丈夫就该有这样气吞天下的雄心壮志。
陈步乐一时不能自已,纵声长啸,声音激越,良久不歇,出头、霍光也随而相和,三人在这广褒无垠的荒原上尽情呼喊,均感胸中浊气尽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霍光说道:“候长、出头,咱们今日不妨在此立个誓约,十年之后,我们三人定当聚首于庙堂之上,鲜衣怒马、放荡长安,叫天下人人都知晓陈步乐、霍光、朱出头的大名!”
陈步乐、出头齐声叫好,三人互握双手,心意相通,情不自禁大笑起来。
回到营房,出头和衣躺下,闭了双眼,兀自心潮难平,怎么也睡不着。能给李陵做亲兵,他心中自是兴奋,但从此便要与陈步乐、霍光、老胡等人相别,又是不胜伤感。半梦半醒之间,忽地见到爹爹从门外进来,爹爹满脸放光,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说道:“出头,听说你做官了……好啊,咱们朱家祖祖辈辈还没出过官哪,你要给爹好好争口气,朱家光宗耀祖就靠你了……”说完飘然而去。
出头心下惶急,喊道:“爹,你快回来,我还没做官哪……”他举步要追,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走不快,遽然一惊,梦便醒了。出头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稳了稳心神,看看天色已是发亮,便叫醒了霍光,一道准备行装。他二人都是身无长物,找了半天,也只有几件军衣勉强可塞入包裹。出头环顾四周,突然对这破旧的营房生出一丝不舍之意,见其它军士睡得正熟,他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说道:“二哥,咱们走吧。”
陈步乐给出头、霍光开具了符券,加盖了长秋障的印记,连同升调的文书一起郑重地递到二人手中,他望着二人,口唇微动,似是有满腹的话语要倾吐,却只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出头、霍光出了长秋障的角门,刚走出不远,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他们的名字,出头一回头,见是老胡,急忙欣喜地迎了上去,问道:“老胡,你怎么来了?”
那老胡手中提着个饭篮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霍光笑道:“走来走去,仍然是在这边塞之上,大家相距又不远,有空我和出头还要回来看你哪,这时说了,徒增伤心。”
老胡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两个是升迁,人往高处走么,我何来的伤心。只是以后大家不在一块儿了,见一次面也不容易,你们好歹也得吃一顿我亲手做的饭菜再走。”他边说边揭去蒙在篮子上的灰布,里面装着两只烤羊腿、三个陶制的大碗及一个酒囊。老胡将羊腿分给二人,自己则将碗依次放好,满满地倒了酒,感慨地说道:“昨日夜里才听说你们的事,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这两只羊腿是我一大早烤的,你们尝尝,滋味如何?”
出头拿着羊腿,怔怔地流下泪来。老胡也是眼圈一红,勉强着笑了笑,说道:“你们两个不要以为我这羊腿是白送的,吃了它,我自然有事相托!”
出头说道:“老胡,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但教我和二哥能办到,那是万死不辞!”
霍光也点了点头:“胡大哥,我们相交一场,你有什么事,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老胡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光一眼,说道:“如此多谢了。我先干为敬。”他一仰头,将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旋即站起身,拔脚便走。
出头喊道:“老胡,你究竟托我们什么事,还没说哪?”
老胡大笑了一声:“真到了我说的时候,只盼你们二位不要推辞啊……”他转身冲两人拱了拱手,突然高声唱起歌来:“一壶酒,祝君寿,壮志酬……”歌声随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出头和霍光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怅然若失。
霍光端起酒碗,双手微微颤抖,说道:“出头,我往东,你往南,你我兄弟终于也要相别了,莫忘他朝聚首,今日各奔前程,来,喝了它!”
出头将酒饮下,眼泪滚滚流个不住,他伏下身子,冲霍光拜了两拜,哽咽着说道:“二哥,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出头这条性命就是你救下的。没有你,我怕是早死在平阳了,我家无权无势,人家凭什么会叫我来戊边哪!出头虽然没有爹娘,孤苦伶丁,但能认了你做哥哥,这辈子也不枉了。”他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天,一抬头,发现霍光早已去得远了。
出头擦净了脸上的泪痕,遥望前方,但见长路漫漫,无有尽头,不禁心中备觉孤单。暗想:“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和二哥在一起,又结识了陈候长、老胡这些朋友,在隧里刚刚过得快活,便离开了……唉,也不知李陵会怎样待我,他会教我本事么?他这人冷峻傲岸,似乎很难相处,一旦侍候不周,恐怕我这屁股就要挨板子了。管他哪,只要能学到本事,挨几下板子又算得了什么……”一路上,他心中各种念头层出不穷,是以走得极慢,到达甲渠塞时,已是辰时光景了。
把守塞门的军士仔细验看了出头的符券,又盘问了几句,这才领着他去寻李陵。
塞中森严而整肃,按东西南的次序分列着三十多间营房。院子刚刚扫过,还洒了水,地上连杂草也不见一根,干净得有些过份。西南角是马厩,厩中只有十余匹马,一个军士正在往马槽中添草料。间或,会有一队士兵手按腰刀、面无表情地巡弋而过。偌大的塞中静悄悄的,不闻一句喧哗之声。出头跟在那军士身后,禁不住胸中怦怦乱跳,寻思:“这里的军纪果然比我们障中严多了。”
到了一间土筑的大屋前面,那军士叫出头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通禀。不一会儿,便闪身出来,冲出头扬了扬手,说道:“军候让你进去。”
这间屋子很大,但光线昏暗,正中摆着三尺长的木几,几下铺以竹席,李陵跪在席子上,正凝神看一卷竹简。北墙上,挂着一张长约八尺、宽约六尺的山川形势图,那图为碎牛皮拼制而成,描画得极是精细。左侧是个木头柜子,上下分成三格,错落有致地摆满了书简,右边立着的兵器架上,只插着两把剑,那剑套在乌黑的木鞘之内,看上去甚不出奇。出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垂手站在一边,并不说话。只听“啪”的一声,李陵重重地拍了下桌案,长叹道:“豫让真壮士也!”出头被他唬了一跳,半晌才意识到李陵是在称赞书中的人物,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李陵卷起那竹简,静静地出了会儿神,方才抬起头来,看着出头,说道:“朱出头……出头……你这名字取得好怪啊!”
出头回道:“这名字是我爹取的,我爹没念过什么书……”
李陵一笑,说道:“名字的意思倒好,可惜太直白了,显得粗俗。我给你另取一个如何。”
出头嗫嚅着答道:“军候,我不想改名字,这名字虽然不好听,却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他已经死了……别人一叫我的名字,我就能想起爹爹来……”
李陵默然了良久,说道:“我看过戊卒档,知道你的事,难为你有这份心,只是你渐渐大了,这名字实在不合适,真有一天做了官,难道也让皇上叫你‘出头’不成!既然你不愿意改,那就叫着,不过是在私底下叫,算小名,我另给你取个学名,可好?”
出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陵站起身,踱了几步,问道:“你可有什么志向?”
“让天底下的老百姓都不受欺负!” 出头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噢!”李陵眼睛一亮,细细打量了出头一番,赞许地一笑:“你这志向大得很哪,好,那就叫……安世吧!”
“安世,朱安世……”出头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既雄壮又响亮,不禁面露喜色,说道:“这名字真是好听,自此以后,我就叫朱安世了。”
李陵又盘腿坐回到毯子上,皱着眉头,手指不停地敲打着几案,若有所思,良久,说道:“你为报父仇,当街手刃恶吏,这份胆色人所难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调你来做我的亲兵,跟我李陵的人,就得有这样无畏无惧的男儿气概。不过你的本事差了些,连管敢那几个人都打不过……”
出头听了,心中一动,忙接口道:“没有本事,我可以学,军候的本事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如若军候肯教我,我一定能打得管敢跪地求饶。”
李陵忍不住笑道:“真是孩子想头,我教你本事难不成就为了让你打管敢?”他略微沉吟,说道:“习武是要吃苦的,你吃得了苦么?”出头道:“只要能练得一身好本事,我什么样的苦都吃得!”
李陵点了点头,转了身,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长剑佩了,径直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的说了句:“随我来,我这就给你些苦头吃。”
到了甲渠塞门口,早有军士给李陵牵过马来,那马通体皆赤,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色鲜亮,昂首嘶鸣,隐隐有金石之音。见了李陵,它前蹄微微扬起,欢跳纵跃,竟如见到老朋友一般。李陵微笑着过去,抚摸着马的脖颈,说道:“羽兄,这几日将你关在马厩里,着实是委屈你了,来,咱们今日好好跑一跑,让这位小兄弟见识见识你的本领!”说着翻身上马,眼望出头,说道:“朱安世,你跟着我的羽兄跑上一圈,我们在前面等你,半个时辰之内你若是能见到它,我就教你本事。”
出头一怔,还没来得及寻思,李陵骑马已经冲出了塞门,出头急忙甩开大步,紧紧追赶。只片刻功夫,李陵和那匹马便越来越小,终于化作一个黑点,不见了。
出头沿着马蹄印追了下去,心中暗暗叫苦:“这是什么马,跑得也太快了,要是它跑出七八十里才停下来,别说半个时辰,就是我跑到太阳落山也未必能看得见它。唉,这分明是难为人么!”
他又奔跑了一阵,只觉嗓子发甜,两耳鸣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四周的景物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步履愈发沉重,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呛了一头一脸的沙子。望着头上湛蓝的天空,出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想就这样躺着,永远也不起来。蓦地,他突然记起以往与长宣、旺儿赛跑的事情来,不由得心中一痛,想到:“人没本事就要受欺负!当初我要是有一付好身手,长宣、旺儿怎敢抢我的饼子,旺儿他爹又怎敢陷害我家!如今我好不容易遇上了李陵这等厉害的人物,为了让他教我本事,我自应全力一搏,即便看不到他的马,也绝不能叫他小看了去,奶奶的,拼了!”想到这儿,他爬起身来,咬牙又跑。
出头循着马蹄的印迹跑上了一个土坡,一抬头,发现前面矗立的竟是蜿蜒的长城,他心里一惊:“这是哪里啊,那边那个坞堡怎么这般像长秋障,难道我又回来了……可路径完全不对啊……”
李陵站在坞堡前,正向这边张望,那匹马在一旁悠闲地啃食着地上的芨芨草。出头摇摇晃晃地跑到李陵身边,散了架似地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问道:“军侯……到没到半个时辰……”
李陵微笑着一把将他拽起,说道:“三十多里路,能跑下来就不容易,放心,不管过没过时辰,我都教你。你刚跑完,不宜躺着,来回走走,一会儿就好了。”
歇了一阵,出头的气息逐渐平缓,他好奇地问道:“军侯,这是哪里啊?”李陵盯着那坞堡,额角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显明障。走,咱们到长城外看看去。”
开门的军士出头见过,叫车千秋。那车千秋见了李陵,一下子愣在当地,竟忘了行礼,李陵也不管顾,大步进了隧门。院子当中,四五个军士正笑成一团,一个军士手里牵了一只老鼠,正绕着院子跑,旁边有人大喊:“谁去弄点菜油来,咱们烧死它!”
慢慢地,喧闹嘈杂的院子静了下来,几个军士垂手肃立,脸上现出惊惧惶恐之色。那牵老鼠的军士低着头,兀自在跑,口中嘀咕着:“快,快,看看我的宝马良驹……”经过李陵身边时,他随手一推,喊道:“你怎么站这儿,挡道,一边看着去……”话未说完,已瞥见了李陵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松,那老鼠带着身上的绳索,“哧溜”一下跑向墙角,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李陵沉着脸大喝一声:“上官桀!”出头这才想起,那牵老鼠的军士叫上官桀,昨日里还曾拿着一文钱,求自己饶了他半条性命,想到此处,不禁宛尔。
那上官桀哆嗦了一下,一撩衣襟,跪在了李陵面前,小声道:“小人知错了,但军候责罚小人之前,可否容我解说几句。”他不等李陵开口便说道:“最近障里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扰得弟兄们半夜里睡不安稳。昨日夜里,我的一双袜子也给老鼠咬坏了。我心想,我是李军候的部下,匈奴人都不敢来招惹我,难道这老鼠比匈奴人还厉害不成。为了扬我大汉军威,小人这才设计捉了这只老鼠,用绳子捆了,游障示众,好叫其它老鼠不敢再在我大汉天兵头上动土。军候若是因此事而处罚小人,那便是为老鼠报仇。它们仗了军侯的势,以后定要大闹特闹,弟兄们就更没安宁日子过了。求军候重赏小人,以震慑鼠胆,千万别做令亲者痛、鼠者快的事情。”
听了他这通“表白”,众人都在肚子里偷笑,只是碍着李陵的面不敢放声。出头却忍不住,捏着鼻子仍是笑出了来。李陵回头看了出头一眼,也是咧嘴一笑。半晌,他才收了笑容,郑重说道:“既然你要震慑鼠胆,我便让你震个够!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你捉十只老鼠来,少一只,我就打你十板子!”旋即冲车千秋说道:“打开障门,我要出去看看。”
其时寒气已褪,地气温暖,芨芨草早已从浮沙、乱石缝中冒出头来,嫩绿油亮,给荒凉死寂的大漠平添了几许生机,令人望去胸襟为之一爽。
李陵停下脚步,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一个小土包,冷不丁说了一句:“那两个匈奴人就葬在这里……慷慨赴难,誓死如归,宁肯自杀也不死于汉军之手,真是两条响当当的好汉啊!”
出头一脸困惑地看着李陵,问道:“军候,我常听人说匈奴人吃人肉、喝人血,一旦年老了就会被同族人杀掉,平日里儿子和娘、爹和儿媳、哥哥和弟妹、弟弟和嫂子乱搞一气,行事说话如禽兽一般,真是这样么?”
李陵笑道:“何止你,汉人都是这样的想头,其实大谬不然。匈奴人轻老贵壮不假,但为的是年轻人能战斗、善放牧,人老了,病了,奄奄一息地躺着等死,于他们来说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是以年轻人能三餐尽食而老者只能食其余。老弱病残不会被杀掉,但确是受人轻视。至于父子兄弟中有人死了,其它人就要续娶他的妻子,我初时也是难以索解,不过曾听一个从匈奴逃回的汉人说过,匈奴人极重种姓,女子嫁入夫家,便姓夫姓,倘若丈夫死了,她另行改嫁,自然也要改姓,为使人丁兴旺、种姓不失,这才要续嫁至亲,这是匈奴的风俗使然。皇上说他们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在我们汉人看来,原是不错的。”
出头撇了撇嘴,说道:“那军候还说他们是好汉,这两个匈奴人,说不定就是……就是……,想想都令人做呕。”
李陵没有理他,低着头,拣了一些石头,在土包上放了,跪下身去,拜了几拜,起身对出头说道:“匈奴人是喝人血,但只喝仇人和敌人的血。他们第一次杀敌后,定要满满地喝上一碗对方的鲜血,以壮胆气。匈奴人死后,坟上不立墓碑,他们杀过多少敌人,坟上就会摆放多少石头。强悍好武、崇勇尚力,喜战死、耻病终、行血盟,这才是匈奴人的真性情。百年来,我们汉人打他不过,可见他们确有过人之处。这两人虽与我大汉为敌,但不爱其躯,为国而死,却是匈奴人的大英雄,既是英雄,管他朋友敌人,都当得起我李陵一拜!”
出头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军候都拜了,我还有什么话说,给他们多磕几个头就是了,只盼我日后战死沙场之时,也会有匈奴人给我磕头。”说着,他向前走去,突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居然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死老鼠。出头“呸”了一声,急忙跳了开来,在细沙上不停地蹭着鞋底。
李陵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出头道:“真是晦气,踩着一只死老鼠。定是上官桀他们从隧里扔出来的,见着这东西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太恶心了。”
李陵“哼”了一声,刚想说话,只见出头睁大了眼睛,手指前方,惊叫道:“那边还有两只,怎么这么多啊!”
李陵心中一惊,凝神看去,果然见前面不远处另有两只死鼠。那两只死鼠尸身干瘪,如同两片干枯了的树叶,半露于浮沙之外,显也死去多时了。李陵面色凝重,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出头,咱们再找找,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这东西?”
两人一找之下心中更奇,在方圆十余丈之内,竟然发现了三十余只死鼠!这些鼠尸像被擀过的饼子一般,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贴于地上,不用心寻找,当真令人不易发觉。
出头笑道:“上官桀他们可真能干,已抓了这么多老鼠了。”李陵却只盯着显明障的角门,怔怔出神。
两人缓步进了障中,见七八个军士分别守着几个老鼠洞,正烟熏水灌,忙得不亦乐乎。上官桀站在空场上,面前摆着五六只被捆在一起的老鼠,他一遍遍地清点着,脸上一片沮丧之意,看见李陵进来,急忙“咕咚”一声跪倒,说道:“禀军候,小人捉了两只老鼠,弟兄们帮我捉了四只,共是六只。先前小人还捉了一只,就是方才牵在手里的,经军候一吓,已经跑了,始终没有捉到,算上它共是七只,还差三只够数,小人该受三十板子,请军候行法。”
李陵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七只……难道跑到的也算数?”
上官桀低低地说了声:“是”,可怜兮兮地站到了一边。
只听李陵说道:“我问你,隧里老鼠是什么时候多起来的?”
“禀军候,好像……就是这两天的事。昨日夜里,赵喜连的脚趾头被老鼠咬了一口,我的袜子也被这些孽障们咬坏了,从前这都是没有的事。今儿一早,我还在院子里看到两只老鼠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因此才捉了一只……”
“这两日你们共捉了多少老鼠?”
“就是这七只……不,六只,还有一只跑了,都是今日捉的。”
出头听了微感诧异:“他们一共才捉了六只老鼠,那……那障外的三十多只死老鼠又是从哪里来的……”
众军士们却不明就里,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军候为何对捉老鼠这样的琐事也关心起来。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老鼠啊?”
“如何处置?”上官桀抬头看了李陵一眼,犹豫着答道:“当然是杀了,不过有人说刀斩,有人说火烧,小人不敢擅自做主,一切还请军候定夺。”
李陵双眉微蹙,半晌,才说了句:“你们不是喜欢将老鼠踩死么。”
“踩死?”上官桀一愣,旋即面露难色,说道:“虽说这些老鼠可恶,但真要是踩死烂糊糊的一团,小人也有些害怕。不过既然军候让踩,我们一脚脚踩扁它就是了。”
李陵摇了摇头,说道:“杀老鼠也要干净爽快,一刀砍死就完了。从今日起,你们闲暇时就捉障里的老鼠,捉满一百只者按斩敌一名论功,看看你们谁升得快。”
上官桀双膝微屈又要跪下,想了想重新挺直了,讪笑着说道:“军候,我们日后定当好好习武,多多干活,再不胡闹了,请军候就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李陵遍视诸人,哑然失笑,说道:“你们以为我在说笑话是吧。好,索性我就再大方一点,捉鼠十只即按斩敌一名论功。上官桀,你如今是什么爵位?”
“回军候……公士……”
“嗯,你今日捉了六只老鼠,只要再捉四只我就进你为上造。捉几只老鼠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到时你拿着四只老鼠来见我,看我是不是骗你。凡是这两天捉的都算数,昨日有没有人捉到老鼠?”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李陵,没人答话。
李陵点了点头:“既是没有,那诸君从今日起自当竭心尽力,以捉鼠为事,为前途全力一搏。我以五日为期,五日之后,这话就不再做数了……”他话音未落,已有一名军士站了出来,说道:“军候,上官桀只捉了两只老鼠,有三只是我替他捉的,不应算到他的帐上,小人只要再捉七只即可进爵一级!”
李陵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在甲渠塞等着你。”“你。”李陵指了指车千秋,说道:“用布袋将这些老鼠装了,在障外挖个深坑埋了。”
出头牵着马跟在李陵身后出了二十二隧,心中寻思着:“军候让他们捉老鼠做什么用?捉鼠十只即进爵一级,这功劳得来的也太容易了,军候到底要做什么哪?”他头都想大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走出里许,蓦地看到车千秋拎着空布袋子迎面跑来。那车千秋见了李陵,赶忙走到近前见了礼,眼睛却一直盯着出头,眼神中充满了提防之意。
李陵伸手将他搀起,说道:“这位小兄弟叫朱安世,是我的亲兵,很靠得住。车兄弟,我有几句要紧话问你,你但说无妨。”
车千秋这才冲出头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军候,你问吧,小人定当知无不言。”
李陵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沉思了良久,开口问道:“车兄弟,你好好想一想,那两个匈奴人来了之后,都做了哪些事?有没有你当时未曾留意忘了和我说的?”
那车千秋低着头,似在仔细回忆:“我未曾留意的……没有啊……那两个匈奴人十分嚣张,又说又笑的,根本就不怕死……他们一直向城上喊着:‘你们不是要马么,我们给你,有胆子尽管拿去。’这句汉话他们像是刚学不久,说得很生硬,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明白……后来管敢就冲下去了,那两个匈奴人……对了,他们一个站在马群前面,一个却站在最后,相距很远……当管敢出障时,前面的那个匈奴人好像回过头嚷嚷了一句什么……他说的是匈奴话,我听不懂,跟着他就用箭自杀了……”
李陵本来微眯着双眼,听到此处瞿然开目,瞳仁灼然生光,问道:“他自杀时,另一个匈奴人在做什么?”
车千秋茫然的望着李陵:“另一个匈奴人……那我可没留意,谁也没想到站在前面的匈奴人会自杀,大家当时都惊呆了,哪顾得上看后面那个……等到看他的时候,他也自杀了,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拿着把短刀……”
“短刀……他决意自杀,并无反抗之心,又是箭刺胸口而死,他要刀做什么……第一个匈奴人死的时候,手里有没有刀?”李陵的口气不疾不徐,像是自言自语,可出头听在耳中,心底竟生出一丝凉意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车千秋摇了摇头:“没有,前面的那个匈奴人手里没刀……哎呀!”车千秋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后面的那个匈奴人自杀之前像是……像是用刀朝下虚劈了几下!”
李陵神色惘然,喃喃说道:“虚劈了几下……虚劈了几下……他究竟在劈什么?”
“军候!”车千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说道:“我知道了,他不是在劈,而是在割。割袋子!”
“割袋子……袋子……”李陵听到这话精神一振,问道:“什么袋子?”
车千秋说道:“那天管敢赶着马和羊进障时,有几匹马是驮了麻布袋子的。麻布袋子绑缚于马身之上,用绳索捆扎得极是结实。莽候长叫我解下来瞧瞧。我一看,袋子里什么也没有,禀过候长后,就将袋子扔了。不是军候提及,我仍是想不起来。是啊,我怎么就没在意哪……那些袋子很奇怪啊……大袋子里面左一层右一层地套了三四个小袋子,小袋子破破烂烂的,密密麻麻的有许多小洞。每个袋子上都有一条尺许长的大口子,想必是刀割的……那个匈奴人为何要在临死之前割坏袋子?难道袋子里真装了什么东西不成?”他停住不说,想了想,摇了摇头:“若是真有东西从袋子里掉出来,我们清理战场时一定会看到,可确实没有。”
“你们看到了,只是没加留心而已。”李陵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脸色却越来越是阴郁:“那东西已经进来了!”
“进来了?……到底是什么?”车千秋的声音微微发颤。
“老鼠!”李陵缓缓说道。
车千秋张大了口,良久,问道:“军候何以确信袋子里装的是老鼠?”
李陵没有回答,只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车兄弟,你出来有一会儿了,早点回去,别让他们生疑。方才咱们说的话关系甚大,你一句也不可外传。这几天好生留意障里的动静,有什么事随时报知于我。去吧。”
车千秋瞅瞅李陵,张了张嘴,待要再问,终于将话咽了回去,躬身一礼,转身径自去了。
出头望着车千秋的背影,陡然惊觉:“原来莽何罗说的内奸就是他啊。”
看看李陵已走出好远了,出头牵了马,这才跟上,心中想着今日发生的事,觉得可惊可怖,“这些匈奴人真奇怪啊,跑了老远的路,死了两个人,就为送我们马、羊,还有老鼠?难道这些东西也能持刀射箭和我们汉军打仗不成?”正思量间,听见李陵说道:“出头,方才和我们说话的那人是谁啊?”
出头不明白李陵是何用意,迟疑了半天,说道:“是谁?他不是叫……叫车千秋么。”
李陵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从此刻起,你将他忘了,就当从未见过这人。你生性单纯,若是无意中泄露了出去,也许就能送了车千秋的性命。”
出头似懂非懂的答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服气,想着:“军候仍当我是小孩子,这种事我难道会四处说么。做内奸虽说是件不光彩的事,可也不至于就送了性命。”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寒星闪烁,月涌中天,淡淡银光倾泄在大漠上,似铺了一地的清雪。
出头一天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想起自己包裹里还有一只大羊腿没吃,不禁精神大振,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长秋障。但李陵不紧不慢徐步而行,自己如何能够快走,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开口说道:“军侯,忙碌了一天,你也累了,上马吧。”
李陵“唔”了一声,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回头看了看出头,笑道:“原来你是饿了,想催我快点走,是不是?”
出头笑了笑,说道:“我是想,我饿了,军候也一定饿了,我那里还藏着只大羊腿哪,咱们两个一起吃了它。”
李陵一愣,问道:“羊腿?那可是希罕物,连我也不常吃到,你从哪里搞来的?”
出头说道:“长秋障的老胡和我相与得好,我走时他送给我的。”
李陵点了点头:“你在长秋障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啊,为何不留在那里,反而情愿跟我。是不是觉着跟着我有朝一日也能做个候长军候之类的官?”
出头摇了摇头:“陈候长这般说,军候也这般说,做官真有那么好么。唉,我见的官里头,倒是坏人居多,这官做不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乐意跟着军候,没别的心思,就是想学军候的一身本事。这两下子真是厉害……”他口说手比,将李陵摔莽何罗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看得李陵忍俊不禁。
比划完了,出头轻出一口气,说道:“我要是有了本事,不当兵也不做官,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看到坏人做恶,我便大喝一声:‘呔,住手,你的报应到了!下辈子做个好人,不然被爷我遇见了,照样杀你!’之后手起刀落,坏人登时了帐!被救的那人跪在我面前,哭着说:‘恩公请留下姓名,日后就算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恩公!’我手持利刃,也不说话,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说得痛快,那边李陵已是笑出了眼泪,李陵捂着肚子说道:“出头,你不留下姓名,岂不是白叫了朱安世……”
过了一会儿,李陵正色说道:“小小年纪,竟有这份济世救民的心,难得啊……出头,你知不知道近阵博击最要紧的是什么?”
出头想了想,说道:“当然是本事。谁的本事高谁就能打赢。”
李陵摇了摇头:“最要紧的不是本事,是‘胆’。一动手你便被对方的气势慑住了,害怕了,那便再有本事也使不出来。是以不管对方武功如何高强,局面如何于己不利,都不能露怯。你当街手刃父仇,又在边隧之上独斗管敢,胆子是有的,但没见过大阵仗,真到了生死一线之际就难说了。昔年燕国勇士秦舞阳年十三而杀人,胆子不可谓不大,可惜到了秦廷之上佐荆轲刺秦王之时,竟色变振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哼,此人名为勇士,其实不过一欺软怕硬之徒罢了。我陇西李氏威名赫赫,甲于天下,自秦以来,百年不坠,盖因择徒极严,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好汉。记住,男儿大丈夫,可以打不过人家,却绝不能叫人家吓破了胆!”
出头心思再慢,也听出李陵是要收自己为徒,忙跪倒了,冲李陵磕了三个响头,兴冲冲说道:“军候这是要收我做徒弟了吧,这些话我都记住了。”
李陵摆了摆手:“我年方弱冠,哪里有资格收徒弟。我教你本事,但你我日后仍以兄弟相称。”他微微倾了倾身子,舒了口气,说道:“若要成为真正的高手,一靠胆二靠智。两军相逢勇者胜,两勇相逢智者胜,这话说的是行军打仗,其实习武亦然。世上习武之人何止千万,真正下过苦功的也不在少数,绝顶高手却不多见,其中差别就在于悟性高低。勤能补拙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悟性差的练到一定境界之后,再想百尺杆头更进一步终究是不能了……你既有此机缘,有胆子也肯吃苦,这是极好的,不过他日进益如何,最终能练到什么地步,还要看你的天资,不能强求啊……”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说道:“这几日读《刺客列传》,据说是一个叫司马迁的郎中所写,此人便是个天资卓绝的……像这样的好文章,断非常人能写得出。司马相如号称辞赋冠绝天下,嘿,依我看,哪及得此人才气纵横。观其为文,想见其为人,定是个有胆有识的豪杰,可惜却无缘结识……”说完长叹一声,言下竟甚是遗憾。
出头心想:“想不到军候武艺这般高,本事这般大,居然还喜欢读书,真是好笑。司马迁是谁,听军候的口气,对他极是敬佩啊……一个读书人,开不得弓、射不得箭、打不得仗,光是字句如刀似箭有个屁用,碰到仗剑持刀不讲道理之人,人家会跟你论文么,上前一刀就杀了,文章写得再好还不是要做无头鬼,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敬佩的?”
李陵看着出头,也是自失地一笑:“你又不读书,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嗯……还有一句话我要叮嘱你……”他仰了一下身子,站得笔直,说道:“我李家自秦时即为将领兵,武功家数源自实战,是以招招狠辣,处处致人于死命。你要切记,不在战阵之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出手。若是用我李家武功欺凌弱小、好勇斗狠、称王称霸,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出头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我出头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受欺负,一旦有了本事,怎会再去欺负别人。但若是遇到泼皮无赖、贪官污吏欺压良善,我就是拼着被军候打死,也是要出手的,不然学本事做什么!”
李陵没有言语,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静静地出了会儿神,半晌方说道:“我教你本事,也不知是给你赐福还是种祸……顺其自然吧。今日说得够多的了,我也饿了,走,回去吃你的羊腿。”
自次日起,李陵便开始传授出头武功,开始只是教授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谁想出头竟颖敏异常,许多精微奥妙之处无需点拨即可自行领悟。李陵暗自骇异,不禁大起爱才之心,深知他绝非几套拳法所能局限,是以从第三日开始,便同时教授出头拳脚、刀剑、骑射之术,出头如老饕之遇美味、贪夫之入宝山,学得用心,练得刻苦,常常中夜而起,习武不止,直至天明,兀自神采奕奕,丝毫不觉疲累。
他亦感念李陵授艺之恩德,打起全部精神侍候这位年轻的军候,洗衣擦靴、扫屋喂马凡事亲历亲为,从不马虎苟且,将李陵照顾得无微不至。好在他自小吃苦,干起这些粗累活计来得心应手。
这几天来边塞之上风平浪静,李陵担心之事情并未发生,匈奴人也像是真的没有什么图谋。管敢立功反被责罚一事一度在左近障隧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时过境迁,说的人也渐渐少了。显明障常有人拿着死鼠来向李陵邀功,李陵查点数目后登记在册,回复说期限过后定会申报都尉如前所约一一进爵。
莽何罗伤势好得极快,先后到甲渠塞里来过两次,暗地里向出头打听都尉嘉奖管敢的手谕下没下来,出头回说没有,他便怀疑是李陵公报私仇藏匿了手谕,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通,说要到都尉府论理。第二次来时,竟再不提手谕之事,见了李陵神情也恭顺了许多,只说替军士赵喜连告假,赵喜连患了热病,不能任事,想歇息几天。李陵没有难为他,在《病卒薄》上仔细记了,准许赵喜连休假十天,令其就医。
一天深夜,出头练了两个时辰的拳脚,仍是神完气足、毫无睡意,便索性在院中踱起步来,心中默念着李陵传授给他的射箭要诀,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角楼上值夜的了望军士喊道:“什么人,站住!这个时辰跑马,不要命了么……”
对面那人也是高声叫道:“是我,显明障的莽何罗,赶紧通报军候,我有紧急军务要报知于他!”
过不多时,塞门“吱呀”一声开了,莽何罗大步流星向这边跑来,他似乎来得甚是仓猝,帽子斜斜地扣在头上,腰间没系带钩,上衣左右敞开,露出了里面毛茸茸的胸膛。
出头因莽何罗曾回护管敢,又与李陵做对,心中对他极是反感,忙大步跨出,一伸手,拦住了莽何罗的去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莽候长,都尉府并没有嘉奖管敢的手谕,这话我己经和你说过了,你要是不信,自己去查,怎么又来了?”
莽何罗抬了头,仔细看了看,认出是出头,松了口气,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原来是你,赶紧,我要见军候,有急事!”
出头本想挡他回去,待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惶急,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沉吟了片刻,正要出言拒绝,李陵那略带喑哑的声音已从营房里传了出来:“叫莽何罗进来说话。”
营房中烛光昏暗,李陵像是刚刚起身,只披了件禅衣站在书案后,眼望烛火若有所思。他高大的身影映于墙壁之上,随着烛火的一明一灭而轻轻摇晃。
莽何罗进了门,刚张口说了句“军候”,见李陵不动声色,只冷冷盯着自己,心中一寒,犹豫着跪了下去,却并不叩首,头向前伸,点了两下,算是见礼。
李陵“嗯”了一声,问道:“莽候长,深夜到此,究竟为了何事?”莽何罗看看李陵,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军候还记得赵喜连吧,就是我上回给告假的那个……他……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大约是病死的……”
李陵眉毛微微一动:“病死的?你上回说他只是患了热病,头痛脑热的如何会死人?”
莽何罗眼神中现出一丝恐惧,说话时嗓子也嘶哑了:“我当初和军候想得一样,唉,就连赵喜连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前日他还和我说:‘没事,我歇几天,拿大被捂出一身汗来,准好。’可方才……方才和他同铺的军士告诉我,赵喜连已经死了……”
李陵仰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轻叹道:“有生必有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样的事每年都会有上一些,恤资优厚些,别委屈了他的家人……唔,天气渐渐热了,赶快将他装敛了,送他回家乡安葬吧,活着不能回去,死了是一定要回去的……”
“军候……”
“什么?”
“我们障里有几个军士……也患了热病,和赵喜连一样……这病怕是……怕是瘟疫!”
李陵目光霍地一跳,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嘴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军中的医曹给他们看看?!胡猜乱想就能治得好病么?”
莽何罗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道:“那个狗屎医曹,他会看个屁……实不相瞒,这事我开始没想禀报军候,寻思没什么大不得的,我们障在这几个障里事事都是拔尖的,若军士告假的太多,岂不是坏了名声。因此我想找个医曹,悄悄地治好也就完了。谁想那个王八蛋什么都不会,昨日午后过去看了看,说无需吃药,挺几天就能自愈。给我逼得急了,才胡乱开了个方子。他娘的,想唬我,医曹我见得多了,哪有像他这样开方子的,治热病居然用巴豆,没病也吃出病来了。他还振振有辞地说,这些军士是虚火上升,是以要拉肚泄火,我去他奶奶的吧,当时就打了他个七荤八素,事后才得知,这人原来是刘都尉的一个什么亲戚,从前是个屠户,就为混一份俸禄才来边塞之上做医曹的……”
李陵狠狠一拍书案,嘴无声地动了两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只淡淡地问道:“就他一个医曹么,怎不去找其他人?”莽何罗说道:“其他医曹都被刘都尉派出去了,听都尉的意思,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派出去了?又没打仗,派那么多医曹出去干什么……呸,咱不靠他们,我亲自到障上走一趟!”李陵咬牙切齿地说道。
出头给李陵备了马,自己也牵了一匹。李陵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夜深了,你回去睡吧。”出头笑呵呵地上了马,说道:“我是军候的贴身亲随,水里火里跟定了军候!”李陵听了这话,赞许地一笑,擎着苣火,纵马飞奔而去。莽何罗和出头对视了一眼,也都紧跟着驰出了塞门。
大漠上刮起风来,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三人迎风而行,连呼吸也是备加的艰难。出头骑术新学未久,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的路,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他将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听着尖锐刺耳的风声,回望茫茫来路,只觉天地间空空旷旷,仿佛自己孤身一人御风而行,飘飘荡荡无所凭依。
直到丑时,三人才在显明障门外下马。
莽何罗引着李陵、出头来到了一间营房前,低声说道:“军候,这间营房如今就是几个发了热病的军士在住。从前和他们同屋的,我怕也染上这病,已经移到其它营房中了。”
李陵摇了摇头,说道:“你糊涂!移出去的人说不定就有染了病的,只是尚未发觉而己,你将这些人移到其它营房之中,就不怕得病的越来越多么!”
莽何罗垂下头,黑暗中看不清脸色,只听他嗫嚅着说道:“依军候之见该怎么办?”
李陵说道:“凡是和染病军士同过屋的,一律单独安排营房居住,相互之间不许见面。还有,你在障里搭十个帐篷,身体康健的军士每四人一队,搬出营房住帐篷,要各自起灶做饭,各帐篷间的军士不得相互走动。从即日起,障里打垒、涂墙、伐薪、除沙之类的活计全都停了,这事我会和都尉说。只巡哨了望这差事不能停,你在外面建个角楼,天天派人上去就行了,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要进营房。暂且就是这些……等再想到什么,我会让朱安世告知你。”
莽何罗惊异地抬起头,望着李陵,默默思谋了一阵,说道:“好,就照军候说的办。咱们这就进去吧。”他抬手便要推门,却被李陵止住了,李陵撕了块衣襟蒙在脸上,说道:“既是疫病,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将口鼻都遮了。”
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屋子中漆黑一团,幸好李陵手中的苣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望去,但见一铺大炕上并排躺了四个人,各人身上都捂了几层棉被,犹自瑟瑟发抖。躺在外侧那人似乎发觉有人在看他,无力地睁开眼睛,眨了两下,又合上了。莽何罗说道:“张可,醒醒,我是候长,你怎么样了!”
那叫张可的迷迷糊糊地说道:“冷……透不口气来……”说完便张开两片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呼起气来,看他的模样,似要将周遭的空气尽数纳入胸中。
李陵、莽何罗、出头于静夜之中听着张可那浓重的喘息声,人人心中均感到了恐惧。李陵沉默着,向前走去,莽何罗指着余下的那三人说道:“这个叫郭子方,这个叫陈亮,这个叫吕安……咦,吕安倒不喘,像是睡着了,看来他的病见轻啊……”莽何罗手指着一个侧身向里躺着的年轻人,刚要凑过去看,李陵突然喊了一声:“别过去!”紧接着对满脸狐疑的莽何罗说道:“他是不喘,因为人己经死了!”
莽何罗身子一震,抖着手指着吕安,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什么病啊……太快了……不到两天哪,就……就又死了一个!”
李陵缓缓地吁了口气,扬起手来,说道:“这里不宜久留,咱们到外面说去。”
出头想着张可喘息时的情状,一颗心禁不住“砰砰”乱跳,只觉胸口憋闷异常,他走出营房,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使劲地喘了两口气,心中这才略觉舒畅。
李陵转过头来,冲他说道:“出头,你们长秋障可有深通医理的人么?”
出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忙说道:“老胡!对,老胡行!”
李陵疑惑地问道:“老胡?老胡是谁?”
“他叫胡解,大家都管他叫老胡。管着长秋障军士们的饮食起居,为人最好不过了。上次我被管敢打,伤得不轻,老胡也不知在我身上敷了些什么药,竟是灵验无比,只十几天伤就全好了。依我看,他比那些寻常的医曹们更有本事。”
李陵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拿我的印,骑我的马,到长秋障走一趟。告诉陈步乐,我要调胡解帮办军务。快去快回!”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己蒙蒙亮了,出头方带了老胡匆匆而回。李陵和莽何罗听见马蹄声响,急急地迎了出来。出头下了马,又将老胡从马背上扶了下来,说道:“老胡大哥,这位就是咱们的军候,你还没见过哪吧。”
老胡看了李陵一眼,愣了愣,双膝一屈,便要跪倒施礼,李陵慌忙伸手扶了,说道:“这节骨眼,咱们闹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要是不嫌弃,我也和出头一样,叫你大哥,可好?”
老胡笑了笑,说道:“军候这般客气,叫我如何担得起,还是叫我老胡我听着舒服。只是不知军候这时分叫我来,可有什么要紧之事?唉,我一块朽木,百无一用,恐有负军候之望啊。”
李陵苦笑了一声:“胡大哥,你不必过谦了。出头说你医术精湛,他一向说话老实,断无夸大之处。”他顿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如今显明障有几个军士得了怪病,已死了两个人了,你好歹给看看,这事关系到许多军中兄弟的生死,不管治得了治不了……咱们都得试试,对么?”
老胡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既是军候这般瞧得起在下,那我就勉力而为吧。”
四个人重又蒙了脸,进了营房。
出头从李陵手中接过苣火,领着老胡,径直走到那死了的吕安身边。老胡伸手在脸上抓搔了一下,咕哝道:“这么早便有蚊子了!”
莽何罗见李陵一直没有做声,便插口道:“这个人刚死不久。”
老胡点了点头,并不搭话,只让出头把苣火举向吕安的尸体,从头到脚仔细照了一遍,良久,方叹了口气,说道:“军候,我才菲能薄,又不是专门吃行医这口饭的,这病……我怕是无能为力……”
李陵听了甚是失望,但仍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了,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
他背了手,踱了两步,说道:“莽候长,明日你和我到都尉处去一趟,把这里的情势讲明了,务必要他派个能干的医曹来看看。出头,你把吕安的尸体拖出去,和赵喜连的摆在一起,即刻烧了,拣出他们的骨灰。记住,切莫用手碰他们的身子。”
出头答应着,将苣火交给老胡,自己撕下两块衣襟,将双手包了个严严实实,便去拖吕安的尸身。老胡看着众人的脸色,晓得事态严重,自己没帮上忙,又深觉不安,想了想,举着苣火,也跳到了坑上,对出头说:“来,我帮你。”出头一笑:“不要紧,我一个人能行!”他将吕安翻转过来,双手抓住足踝,正要向下拽,突然听见老胡惊恐地叫道:“这……这是什么?”
几个人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都僵立着望向老胡。只见老胡痴痴地盯着那尸身,眼神古怪之极,先是惊讶,既而惶恐,惶恐之中又带了几分欣喜,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旋即,他抽出肋下的铁刀,小心翼翼地将吕安的衣衫剥开。
李陵和莽何罗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一起细看那尸身。老胡蹲下身子,将苣火举得更近了,用刀尖指着吕安的左脸颊,说道:“军候,莽候长,你们看到了么?”
莽何罗有些茫然地瞅着老胡,说道:“你是说那块红斑?!”
老胡点了点头:“不只一块,脖颈、胸前都有……若不是出头搬动尸身,我仍不会留意到这瘀斑,想不到会是真的,难以置信啊……”他想了想,又走过去看那几个生病的军士。
出头借着老胡手中的微弱的火光,低头细细找寻了一阵,情不自禁大叫道:“他们的脸上也有!想是这屋子太暗了,咱们方才竟谁也没有发现。”老胡却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着,尽自出神。
李陵长出了一口气,悬得老高的心放下了,问道:“胡大哥,这究竟是什么病,该如何医治?”
老胡望着吕安的尸身,怔怔的,似乎没听到李陵的问话,过了许久,他才答道:“军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唉,有些事,不是咱们这种身份的人该说、敢说、能说的……这病其实早在十三年前便有人得过,为这还引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滔天巨案,牵连极广、杀戮甚众……我只是想不通,他们几个寻常的军士怎么也会染上这种病?”
李陵笑了笑:“胡大哥,到了这地步,咱们能活到几时都难说,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索性开诚布公、痛痛快快地讲出来,即便死了,也叫大家死个明白!莽何罗,你在前面带路,去你的营房好好聊聊,咱们集思广议,说不定能想出救治的法子!”
几个人除了面巾,在莽何罗的营房里依次坐了。人人都是满腹的疑团,但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偌大的营房里,气氛沉闷得令人压抑。
出头心中却是兴奋异常,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放眼看去,周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显得极不真实,不由想到:“我替父报仇、手刃恶吏之时,早已断了活着的念头,只求速死,谁能想到短短数月后,便会坐在这边塞的营房里,和军侯、隧长商议如此隐秘之事,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道:“老胡大哥,十三年前,真有人染过此病么?一个人得了病,只能怪自己身子骨差,又怎会引出什么震动朝野的滔天大案?”
老胡眼光幽幽地盯着李陵,缓缓说道:“军候,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事涉宫闱秘闻,咱们哪说哪了,万万不可外传。君不秘则失其国,臣不秘则失其身,各位都是宦海中人,听完这件事后,自然会晓得其中的利害,如若定要大言自炫、四处宣扬,他日惹上杀身之祸,可就不干我老胡什么事了。”
李陵等三人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点了点头。
老胡沉默了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军候,你可知当今皇后是谁?”
李陵哑然失笑:“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卫侯同母异父的姐姐卫子夫。胡大哥怎么想起问我这个?”
“那军候可否知道卫子夫是怎样当上皇后的?而在十三年前,当朝皇后又是谁?”
李陵看着老胡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人说过,从前的皇后姓陈,十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废了,之后才立的卫皇后。难不成这件事和军中流行的疫病也有关联么?”
老胡不置可否地一笑:“这病十三年前曾在未央宫中流行过,前后共死了三百多人,而始作俑者,便是这位陈皇后!”
莽何罗和出头听到此处不禁惊呼了一声,李陵却是身子一颤,陡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老胡,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等隐秘之事,你怎会知道?”
老胡一动不动地坐着,两颊的肌肉略微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军候,我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又因何来到这边塞之上,这些事情和军中流行的疫病一点关联也没有,军候关心的如果都是这些事,请恕小人不便作答,军候若要治小人的欺上瞒下之罪,小人甘愿领受。”
李陵在营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足有移时,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你既有难言之隐,这话我再也不提就是,胡大哥,你接着说。”
老胡感激地看了李陵一眼,点了点头,说道:“那陈后名叫陈阿娇,父亲是堂邑侯陈午,这还罢了。母亲可了不得,是当今皇上的亲姑姑、大名鼎鼎的馆陶公主刘嫖。刘嫖这人很有本事,能言善辩、心计深沉,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圆融无间,极受母亲窦太后和弟弟孝景皇帝的宠信。说起来,当今皇上之所以能身登大宝、君临天下,还真多亏了陈后一家。皇上六岁那年,母亲王夫人向馆陶公主求亲,希望馆陶公主能将阿娇许配给自己的儿子。其时皇上仅仅有个胶东王的封号,只是个寻常的皇子,并不被景帝如何爱重,是以馆陶公主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给王夫人求得紧了,才敷衍着问当今皇上:‘你长大了,打算怎么待我们家阿娇啊!’皇上答道:‘愿盖金屋以贮之!’皇上与阿娇自小常在一起玩耍,感情极好,这句话未始不是他童稚真心之语,但……也有可能是王夫人早已教好了的。馆陶公主听了,感慨良多,这门亲事就此定下了。那王夫人和馆陶公主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两人联手,天下尚有何事不可成……一年后,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不久就因坐侵太庙地一案,死在了狱中。”
出头出身草野,对这些宫闱争斗、帝王行止全然不知,不由得大感兴味,开口问道:“老胡,太子那么大一个官,也会被处死么?”
老胡只微笑着看了看出头,继续说道:“皇上登基之后,便册封陈阿娇做了皇后。开始几年,皇上待陈阿娇着实不错,千依百顺、呵护备至,两人和出身普通百姓家的小两口一样,日子过得极是甜密。唉,不曾料想,那陈皇后不会生养,和皇上成婚数年,没有育下一个皇子。后宫之中,讲的是母以子贵,陈阿娇没有儿子,便自感抬不起头来,起初是遍征天下名医,想要治好这不育之症,求子的秘方也不知吃了多少,仍旧是毫无起色,渐渐的也就绝了这生子的念头。
莽何罗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就为这个废了她的后位么?”
老胡捶了捶跪得发麻的双腿,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哪会这般简单!皇上对陈后还是有情意的……后来的事情怪不得皇上,是陈后自找的。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一出生便被所有人捧着,说什么便是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十七岁成了皇后,垂拱深宫,为天下之母,那就更加不用提了……嘿,人人都想身居高位,岂不知不通权变之道、不懂阴谋之术,身居高位非但不能享受荣华富贵,反要遭不测之祸。陈后便是这样,她生性蠢钝,偏又脾气极坏,为防别的妃子与皇上生下儿子,危及自己的皇后之位,陈后竟想出了个愚不可及的办法,整日防贼似的看着皇上。
“她真是天真,以为皇上是她一个人的丈夫,皇上只要有一日不到她的宫中来,她便要撒泼使性,大吵大闹,皇上渐渐厌了她,她却仍不知收敛。以后做得就更加过份了,凡是和皇上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不是被陈后寻个错处打入冷宫,便是莫名其妙离奇死去。后宫嫔妃们为求自保,个个畏皇上如蛇蝎,惟恐避之不及。
“皇上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守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子却偏偏无处泄火,心中自是恼怒万分,只是碍着馆陶公主昔日的拥立之功,始终隐忍未发。当时皇上正忙于新政,欲尽收皇权于己,好好地做一番事业,谁想却惹恼了奶奶太皇太后窦氏,窦太后本就不喜这个孙儿,加之宗室亲贵整日里向她讲说皇上的不是,她一怒之下,便大大削了皇上的权柄,杀了皇上的几个心腹大臣,新政也尽皆废除了。幸亏馆陶公主从中周旋,皇上才保住了皇位。
“皇上是雄才大略之主,如今处处受制于人,国事家事均要听人摆布,心情一直郁郁难畅,便索性韬光养晦,终日悠游于山水之间,斗鸡走狗,驰骋畋猎,不问政事。那些时候,他常常跑到姐姐平阳公主家里去,就是在平阳公主家,皇上识得了卫子夫……”
李陵听到这里,面上微露不解之色,低声说道:“卫子夫……那是当今皇后了……哈,想不到平阳公主这般胆大,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皇上找女人,她就不怕打翻了陈皇后这个醋坛子?”
老胡盯着李陵,赞许地一笑,说道:“军候能想到此节,足证是个才智之士,可惜比起平阳公主来,仍是差了一截。这个欢心看似讨得凶险,其实却是万无一失。
“一则皇上羽翼未丰,根基不稳,内有陈皇后作威作福,外有窦太后时时掣肘,正是处境危难之时,于此时谀君献媚,无异于雪中送炭,更兼表明了自己支持皇上的一片赤胆忠心,皇上一旦大权在握,好处还能少了她的。二则平阳公主是在自己家里接驾,她挑些家妓为皇上歌舞助兴,这也是臣子应尽的礼节,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皇上一旦相中哪个,想在平阳侯府中玉成好事,或是割舍不下,将之带回宫中,难道她敢阻拦不成?女人是皇上要的,不是她平阳公主给的,陈后就是要恼,也只能恼皇上,与她无干,你们说这女人心机厉不厉害……
“那平阳公主蓄养家妓近百,全是为皇上准备的,想着只要其中有一人终邀恩宠,她便会受益无穷……她倒是赌赢了,却没想到那人会是卫子夫……说起来,卫皇后长得并不惹眼,在平阳侯府中,只是个寻常的歌妓,偏偏皇上就看上了她,偏偏她就做了皇后,唉,世事真是奇妙得紧啊……”
出头在一旁听得极是用心,问道:“那卫子夫得了皇上的宠幸,陈后会放过她么?”
老胡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营房的屋顶,隔了良久方道:“皇上和卫子夫云雨一番,心中亦自惬意,临走时,便带上了卫后。可他是皇上,终日里想的是与窦太后争权夺利的大事,焉能将一个弱质女子放在心上,回宫不久就彻底忘了这码子事。
“卫子夫出身微贱,姿色又不出众,陈皇后起初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把她放在眼中。陈后一向自视甚高,怎会瞧得起卫子夫这样的女子,真正的敌手是要旗鼓相当的,陈后视卫后一无是处,自然懒得加害于她。大约陈后还在想,皇上身边像卫子夫这等平庸女子越多,她的皇后之位便越稳固。因此上,卫后才得以保住了性命……许多年前,我曾见过卫后一次,那时她还没有封号,与下等宫人住在一起,娇小瘦弱,不善言辞,见了生人,竟还会脸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我怎么也……”
莽何罗狠狠地拍了下大腿,慨然长叹道:“想必那卫后是天生厚福之人,事事逢凶化吉,荣华富贵不求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凡俗之人原也难比!”
老胡不紧不慢地说道:“自古居高位、成大事者,没有不受命运眷顾的,这个道理不消说,人人懂得。但你若是以为卫子夫这个皇后位置是单凭撞大运得来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卫后不声不响,城府却深得很哪……”
莽何罗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个姓可真没姓错,原来‘胡’是信口胡吹的意思。这些事你哪有我知道。我在霍侯帐下当差的时候,常听一些将军们说起卫后,人人都打心眼里佩服她。卫后为人真是没说的,比许多须眉男儿还要仗义。
“大臣们但凡犯了过失、得罪了皇上,无不走卫后的门路,卫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能周全的尽量周全,管不了的也要说清原委,让人家事先有个准备。且不论事情成败,从不收半文的礼金。自汉兴以来,哪个皇后有卫后这样一付侠义心肠?!不少宠妃曾在皇上面前说过卫后的坏话,卫后从不与之计较,当这些人遇到难关时,她反倒要倾力相助。连皇上都和卫侯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姐弟俩太老实了!’卫后城府深?那你说说看,卫后处心积虑害过谁?”
老胡和李陵对视了一眼,“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谁说有城府就一定要害人来着。莽候长,你好好想想,一个胸无城府之人能干出你说的那些事来?”说到此处,老胡忽地敛了笑容,仰起头,默默思量了一阵,喃喃说道:“卫后为犯过大臣请托,这件事可有些冒失了,再这么下去……皇上迟早……”
李陵催促道:“老胡,别听他的,莽何罗受过霍侯大恩,卫霍一体,他替卫后说两句好话,原也应该,你接着说你的。”
“嗯。”老胡答应了一声,说道:“卫后被皇上忘了,忘了便忘了,她幽居于深宫之中,连见皇上一面都势比登天,就算再有本事,也是无法可想。时间长了,心就慢慢灰了,于是又托人找到馆陶公主说项,宁肯仍回平阳侯府中为奴,也胜于在宫中做个活死人。后来,卫子夫就被安插到了一批年老色衰不能任事的宫女当中,等着被放出宫去。
“怪就怪在……皇上本来是从不见这些人的,放逐宫女出宫,由皇后身边的大长秋主持也就够了。那一年不知怎么,皇上心血来潮,竟鬼使神差的非要见见这批出宫的宫女不可。卫子夫站在最前面,穿的便是与皇上初遇时所着的那件串花凤纹绣绢单衣,面带泪痕,楚楚可怜。见了皇上,不知她是情不自禁还是……”
老胡瞟了一眼莽何罗,改口说道:“卫子夫冲皇上盈盈一拜,哽咽着说:‘愿皇上珍重龙体,贱妾从此诀矣……’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皇上身边一个宦官骂道:‘卫子夫,你是什么东西,在皇上面前大哭小嚎,难不成皇上会认得你……’这一哭一喊,皇上自然将卫后想了起来……但凡强悍的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人,皇上当初看中卫子夫,也许就是为此……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皇上封卫子夫为美人,将她另外安置在建章宫中,大加宠幸,卫后的肚子也真争气,不久便有了生孕。直到此时,陈后才开始将卫后视为心腹大患,可惜已然晚了……”
李陵先是冲老胡会心一笑,旋即蹙眉问道:“按理说,陈后此时要置卫后于死地,仍是易如反掌,凭借她家的势力,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卫后害了,何以会闹到自己被废的地步?”
老胡咧了咧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陈后势力大,平阳公主的本领可也不小哇。平阳公主将宝压在卫后身上,起初不知自己胜面多大,自然不敢投注太多。而今情势渐趋明朗,眼见窦太后油尽灯枯,皇上亲政指日可待,陈后年长无子,且愈发惹皇上厌憎,后宫之中只有卫子夫深得圣宠,她又怀了身孕,倘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十之**立为太子,于此时下注,非但胜面大,回报也是无比丰厚。平阳公主是个人精子,岂会白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背靠大树好乘凉,何况这棵大树还是她亲手栽培的,这种情形之下,她即便赔上身家性命,也要力保卫后到底了。”
李陵挑了挑眉毛,问道:“宫内的郎宫、宦官甚至宫女都是窦太后和馆陶公主的人,单靠一个平阳公主能保得住卫后?”
老胡道:“她保不住,但却能请动保得住卫后的人!”
李陵紧跟一句问道:“谁?”
老胡闭了双眼,双颊微微颤动,似在极力掩饰心中的悲喜之情,良久,他瞿然开目,说道:“她请的……请的是一位大名鼎鼎江湖侠士!”
李陵瞥了老胡一眼,见他痴痴地望着前方,眼睛亮亮的,带着些许的忧伤,忧伤之中又隐隐透出无比的骄傲,心中不禁一动,暗暗思量着:“元光年间,天下最出名的侠客是谁哪?”
只听出头问道:“老胡,那个江湖侠士叫什么名字?”
老胡摇了摇头,神情很是迷茫,像是不知道,又像是不愿说,他似乎累了,双手在太阳穴上揉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个侠士本不愿卷入这场争斗之中,但他早年曾受过平阳公主的大恩,人家现今要讨回这个人情,那是想推托也推托不得的。嘿,他既然答应出马,天下办不成的事只怕没有几件……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宫中不少禁军首领和宦官们都竞相保护起卫后来……这些人大多是墙头草,当时陈卫二人逐鹿中宫,胜负未分,情势如此微妙,哪个不想为自己预留地步,谁都不愿把事情做绝,是以陈后几次三番派人加害卫后,卫后都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在那之后,皇上对陈后也有所察觉,特意加封卫后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为建章监,专司卫护自己的姐姐,陈后再想下手,可就更难了。”
外面天色渐亮,一缕阳光从门缝中射将进来,众人都听得入了神,竟尔谁也没有发觉。
那老胡又说道:“陈后心思本就不太灵光,眼见自己害不了卫后,便索性求诸于鬼神,花重金请了个女巫,欲行巫蛊之术,将卫后置于死地!”
莽何罗身子一动,怔怔地张大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巫蛊!”
老胡的口气荒寒得令人发噤:“所谓巫蛊,即由巫师向鬼神祝祷祈求,而使被诅咒之人不知不觉罹于灾祸,陷于病害。陈后对那女巫深信不疑,珍宝钱帛赏赐无算,每日里任由她在寝宫之中跳神念咒,行法害人……”
李陵听到这里,已是格格笑出声来,说道:“到底是女人,居然相信这个,你说的这巫蛊我也知道,无非是用桐木削成仇人的样子,在上面写上生辰八字,刺以铁针,埋于地下,日日痛骂不绝。愚夫愚妇常用这法子发泄私愤,以求心之所安……哈哈,倘若这法子管用,世人能有几个活着的?”
老胡受了嘲弄,并不生气,侧了头,望向莽何罗,问道:“莽候长,你也听过巫蛊这回事么?”
莽何罗阴郁地点点头:“巫蛊之术是匈奴人的玩意儿,我随霍侯远征,曾见过巫师作法,那些人身着法衣,头戴法冠,脸上蒙着面具,腰里挂着许多‘叮当’作响的铜铃铜牌,手舞足蹈,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一些话……看上去着实吓人,匈奴人都信这东西,至于管不管用,我就不得而知了……”
老胡沉吟了片刻,看了李陵一眼,说道:“军候说这法子没用,也有道理,否则卫后何以安然无事,但……那女巫施法不久,卫后果然受了伤……”
出头“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那巫蛊之术真有这么厉害?”
李陵对于神怪之说素来不信,这时听说卫后受了伤,也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
老胡吁了口气,接着说道:“卫后这伤受得蹊跷,好好地走着路,突然就崴了脚,将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转。奇怪的是,卫后的伤好了,侍候陈后的宫女和宦官们倒得起病来。”
出头忍不住笑道:“究竟是谁害谁啊,施了这么长时间的法,人家伤倒好了,自家人却病了……”
几个人听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老胡道:“不管谁病,足证这巫蛊之术还是有些效验的,卫后也确实受了伤……陈后认为卫后所以不死,是因那女巫不肯尽力之故,于是又大大了赏赐了一笔钱财,指望她能看在钱财份上,替自己拔去卫后这个眼中钉。”
出头问道:“后来哪?”
老胡说道:“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陈后请女巫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将皇上招来了。那时太皇太后窦氏已死,皇上再不用看馆陶公主和陈后的脸色。这娘俩自恃拥戴之功,不晓得时移势异、适可而止,反倒变本加厉,胡作非为,皇上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陈后焉能再居皇后之位?不久诏书即下:‘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还退居长门宫。’至此,陈卫争宠以陈后一败涂地、卫后大获全胜而告终!现今权势熏天的御史大夫张汤,那时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御史,就靠审这个案子出了名,唉,前后共杀了三百余人,真是惨哪……”
李陵打住老胡的话头,问道:“三百余人?这也太多了些。陈后行巫蛊之事,当然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会株连三百余人?莫不是诛了那女巫的九族?”
老胡冲李陵竖了竖大拇指,赞叹了一声,说道:“军候不过二十岁,却有这般机敏的心思,他日前途定然无可限量,我老胡真是服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接口又说:“那女巫根本就不是匈奴人,她不过是个楚地的神婆,孤身一人浪迹京师,平日里靠装神弄鬼唬弄些钱财,既无丈夫又无兄弟,加之父母早死,上哪儿去寻她的九族?”
出头颤声道:“那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老胡仰头向天,脸上现出一派悲悯之色,幽幽说道:“杀的是宫女和宦官,这些人都患了同样的病,高热致喘,体有红斑,和……和显明障几个军士的病征完全相同……太医称之曰‘伤寒’。”
“啊!!”老胡话音刚落,李陵、莽何罗、出头三人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
老胡面无表情地瞥了几人一眼,说道:“这种病我曾听人谈及,却从未见过,直到看了那军士身上的红斑……方敢确认……原来竟都是真的。”
李陵心下不胜骇异,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我不相信那些巫术会真的管用……大约只是碰巧吧,陈后行巫蛊之时,恰好有人得了疫病,这病于是在宫中流传开来,世人不察,以为是巫蛊作祟……”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似是想通了其中关节,面向老胡说道:“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何以解释卫后竟会没事,反而是陈后身边的宫女和宦官最先得病?”
老胡想了想,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怎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从前不得,之后也没得,偏偏赶上陈后施巫蛊的时候就得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巫也不承认自己会法术……”
李陵眼中精光一闪,问道:“她怎么说?”
老胡说道:“那女巫姓南。据她供说,她来京城已有二十余年了,无夫无子,谋生艰难,为蒙哄些钱财度日,便四处宣称自己会相面之术,还在长安洛城门南侧摆了个看相的摊子,因算得不准,生意并不兴隆。一天,她的摊子前突然来了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南氏数日没有开张,便寻这乞丐撒气,骂道:‘我说今日老娘怎么没有生意,原来全是你这臭要饭的害的,给我滚远点,老娘自己还吃不饱哩,可没有剩菜剩饭喂你。’
“那乞丐听了,非但不气恼,反而哈哈大笑,说道:‘谁要你的破菜破饭,老子有的是钱!”南氏啐了他一口,便要上前打他。不想那乞丐真的从怀中掏出块金灿灿的东西来。南氏一世贫穷,最爱的就是钱财,她从乞丐手里拿过那东西,细看之下,立时懵怔了……那的的确确是块金饼,足有七八两重。’”
莽何罗“哧”的一笑,说道:“那女巫为求活命,什么编排不出来!她的话如何能信。这些信口开河之语,不说也罢。”
李陵白了他一眼,说道:“可不可信要等老胡说完方知!你不愿听就一边歇着去!”
莽何罗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却也没有起身。
老胡欠了欠身子,抿嘴一笑,说道:“南氏拿着那块金饼,早已是手足酸软。那乞丐凑过来低低地说道:‘你不是没生意么,那我就来和你谈笔买卖,事成之后,酬金比这多十倍还不止。’
“南氏听着这话,头上冒出汗来,只愣愣地看着那乞丐,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那乞丐又对南氏说道:‘三天后,会有一个姓兰的人前来找你,他大约要问你些法术之事,开始你只管说不知道,给他逼得紧了,你便说,此法太过阴狠,老身已立誓此生不再为之。假若他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不要答应,但也不要回绝,话要说得模棱两可。记住,你越是犹豫,他给你的钱便越多。你若是觉得他出的钱够你下辈子花了,就跟他定个期限,约他五日后见面。到时我自会安排好一切。这件事出不得一点差错,办得好了,你下半辈子要什么有什么,若是办得不好,你也不用过下半辈子了。’
“那乞丐说完这番话,留下那块金子便走了。南氏平白得了这许多金子,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不知那乞丐究竟有何图谋。就这么战战惊惊地过了三天……”
李陵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三天之后,确有一个姓兰的人前去找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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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苦笑道:“是啊,全都说中了,那女人说的,便是那乞丐事先向南氏交待好的……南氏哪里会什么法术,她平日只敢花言巧语骗些升斗小民,即便骗术被戳穿,人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眼见这女人来头不小,事情又这般蹊跷,心中先自怯了,但又舍不得钱财,只好照那乞丐吩咐的作答。那女人见她吞吞吐吐,闪烁其词,神色又极是为难,越发相信她有本事,索性单刀直入,说自家主人受仇人逼迫,身陷危难,求南氏施以援手,为家主驱邪禳灾。至于酬劳……那女人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交给了南氏……那包裹入手甚是沉重,南氏偷偷揭开包裹,闪眼一瞧,竟险些晕了过去,里面装的黄澄澄的都是金子……”
莽何罗望着老胡,发了一阵子呆,恨恨地说道:“一大包金子……一辈子也花不完哪!老子出生入死,血染沙场,朝廷总共才赏了我一斤黄金,嘿,大半还欠着,到如今也没给清……南氏真傻,换作是我,金子既已到手,管他是谁,趁早遛之大及,老子有了钱,还听他们摆布!”
老胡“哼”了一声:“你以为这钱是白给的,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是买命钱。南氏已然入了局,便成为人家手中的一颗棋子,进退由人,自己是再也做不得主了……南氏见了这许多黄金,自是眉开眼笑,便按着那乞丐教她的,和人家定好了日子,五日后随那女子前往家中,为其家主效命。莽隧长说那南氏傻,她才不傻哪,那女子前脚刚刚出门,南氏这边已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当晚带上黄金逃之夭夭……哈,可惜她逃得快,人家来得更快,还没等南氏拾掇停当,那乞丐便已站在房中了。”
李陵双手互握,将手指捏得“啪啪”直响,皱了皱眉头,说道:“三天前,她收那乞丐金子之时,就已注定无路可逃了。大约正是因她贪心,那乞丐才选中了她。这次来,那乞丐又要她做什么?”
老胡笑道:“做什么?自然是要教那南氏本领了。五日后,南氏就要到人家家中施法,可她对巫蛊之术还是一窍不通,放了这么一个骗子进去,那乞丐怎放心得下。南氏见事已至此,只好乖乖地听人摆布。初时,南氏以为那乞丐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骗些钱财,便将那女子送来的金子如数拿出,要与乞丐平分。谁知那乞丐冷笑着说道:‘这些金子全都归你,我要的不是这些……’”
出头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说道:“那乞丐口气好大,不为钱,他又图的什么?”
老胡说道:“南氏也是这样问那乞丐,那乞丐说:‘我要的东西大了去了,岂是区区十斤黄金所能相比!’南氏见他这般说,也就不敢再问了。之后几日,南氏便跟那乞丐苦学巫蛊术中的种种法门,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做得稍有差错,那乞丐便是一个大耳刮子煽过去。可怜那南氏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兀自要受人的威逼喝骂,心中气苦,却是求告无门,只慨叹那些金子得来不易。到了第四日晚上,那乞丐终于要走了,离去之前,他给了南氏一个小木人,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南氏目不识丁,哪里知道上面写的什么。问那乞丐,那乞丐只说,见到那家的主人,你便拿出,其它什么话也不要说。”
李陵右手食指在草席上划了几下,说道:“那上面写的一定是卫子夫三字吧。”
老胡拊掌笑道:“南氏一直到死都不知卫子夫是何人,也不知自己是住进了未央宫中,还不住口的夸这家主人豪富,住的房子竟这般大。唉,真是可笑又可怜,陈后赏她的那些金子,她一直带在身边,巫蛊案发,南氏被枭首示众,金子也全部没入了少府……”
出头大惑不解地问道:“老胡,你说南氏的金子是陈后赏的……难道见南氏的那个蒙脸女人就是陈后?”
老胡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陈阿娇贵为一国之后,怎能抛头露面做这等不入流之事。去见南氏的是陈后的一个贴身婢女,是她带的南氏入宫,但这个婢女没等到案发就得伤寒死了,比起后来南氏的死法,她还算是幸运。”
李陵听老胡说完,越发觉得巫蛊一案疑团重重深不可测,他在心中仔细思量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乱纷纷的难以理出头绪,许久,他开口问道:“胡大哥,那个乞丐到底是什么人,当时追查了么?”
老胡说道:“南氏的供词虽然离奇,但事关重大,张汤又素性苛刻严酷,焉有不查之理……那乞丐名叫郭海山,是馆陶公主家中的一个客卿,他进府时间不长,但因其足智多谋,平日里深为馆陶公主所倚重,常参与府中机密之事,据说,行巫蛊害卫后的主意就是他最先想到的。陈后开始对此事颇为犹豫,郭海山一句:‘为之即便无益却也无害,试试又何妨。’劝得陈后动了心,陈后被废,这人实是祸首。”
李陵问道:“这人首倡巫蛊之议于前,又煞费苦心做假于后,他究竟想做什么?”
老胡说道:“这就没人知道了……巫蛊案案发前夜,郭海山突然失了踪,几天后,有人在京郊的一片密林之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噢,他是怎么死的?”
“吊死的……张汤断狱时,说他是自缢身亡。”
李陵轻蔑地一笑:“这张汤一向号称能吏,如何做事竟这般糊涂,那郭海山分明是被人灭了口,他居然说是自缢身亡,可笑!”
“军候真以为张汤是糊涂?”老胡双目炯炯,瞪视着李陵,半晌将目光移了开去,淡淡地说道:“咱们在这里笑话张汤,说不定这正是他处事高明之处,这个案子背景这样深,谁知道再查下去又会牵涉出什么人物,陈后此时已是死老虎一只,将所有罪名往她身上一推,无疑是最聪明的做法……”
李陵站起身来,心事重重地在营房之中来回踱步,喃喃说着:“如若那南氏所言不假,显然是有人设了个圈套,等着陈后往里钻……”他一想到此处,心中陡然清明起来,一阵寒意直透骨髓,他望着老胡,嘴唇无声翕动了两下,老胡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李陵沉吟了一阵,说道:“ 这件事中,最令人费解的便是那些宫女、宦官们竟真的得了病……这病倏然而起,倏然而止,且十三年后,又重现于边塞之上……莽候长……”李陵转头冲莽何罗说道:“显明障新来的戍卒之中,有没有长安人氏?”
莽何罗想了想,说道:“没有。只有一位祖籍是长安的,现今也生着病……”见大家都抬头看他,莽何罗得意地笑了笑:“他叫管敢,前些日子被军候打断了腿,他可不像我老莽这般身子壮健,这几天来,一直躺在炕上动弹不得……”
李陵没理会他话中的揶揄之意,在营房中站定了,怅然地看着老胡,说道:“巫蛊之术……光是跳跳古怪的舞蹈,用针刺几下小木人……这样便能致人生病……这也太荒唐了,老胡,你相信真有这回事么?”
老胡默然了半晌:“起先,我也不相信这码子事,但有些事不由得你不信,十三年前宫中的巫蛊案,有数百人恰逢其时染了疫病……仔细想想,这疫病就如同被人操控着一般,若是不通鬼神,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李陵轻轻摆了摆手:“那是他们另有法门,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从不信有什么鬼神,世上的事都是人做的,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神……”
莽何罗见李陵不信,心里暗自较劲,大声说道:“军候,依我看,那南氏虽说是个骗子,巫蛊之术却未必是假的,郭海山既然可以教南氏,他自己也必精通此术,当初卫后受伤,陈后身边的宫女、宦官染上疫病,说不定都是这姓郭的捣的鬼。这么看来,巫蛊之术还真有些用处……不然,何以匈奴人都信得不得了……”
李陵身子一颤,眼睛死死地盯着莽何罗,仿佛看见了一件极可怖的事物,莽何罗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惴惴地问了句:“军候,你……”只说了三个字,便不敢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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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以手拍额,激动得声音发颤:“老鼠!是老鼠!”他在营房中快步走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兴奋与不安,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老鼠……匈奴人带来的老鼠,装在袋子里……赵喜连是在那之后得的病……老鼠随着马匹进了边塞……莽何罗,你说得对……匈奴人崇信巫蛊之术,原来所谓的巫蛊就是这个……十三年前,未央宫中也一样是老鼠做祟,哈哈,我终于知道了……”
老胡、莽何罗见他势若颠狂又说又笑,都是不明所以,出头却听李陵说过老鼠之事,心想:“老鼠也能使人染病么?就算散播疫病的老鼠是匈奴人放入边塞的,但十三年前未央宫里的老鼠哪?长安离这里不知有多远,难道匈奴人能跑到未央宫中施放老鼠不成?”
“莽候长。”不知过了多久,李陵安静了下来,神情变得有些忧郁,他咬着牙关徐徐说道:“我曾和你障里的军士们约定,捉鼠十只即按杀敌一人行赏。当时说好以五日为期,现在看来,日子要延长了。先前我只是怀疑,并不清楚匈奴人放老鼠入塞的真意……想不到他们用心如此险恶……这病是从老鼠身上来的,多杀一只老鼠便少了一份染病的危险。你到各障传我的号令,让那些候长们先把手头的事放一放,这些日子什么都不要做,全力灭鼠。捉鼠十只即进爵一级,我说的话仍然算数。这里的情形你要和他们仔细说说,让他们知晓其中的厉害,不然他们还以为是闹着玩哪!有赏必有罚,三天内捉鼠不到一百只的障,候长也不用干了,就地革职,候长的职位由捉鼠最多的军士接任……这件事越闹越大,瞒是瞒不住的,我这就去一趟大湾城,面见都尉,有些事得要他拿主意……”
李陵说到这里,偏过头来看了莽何罗一眼,说道:“擅开障门的事我已经罚过你和管敢了,再有什么罪责,我李陵自会承担,你勿须挂怀。把我吩咐的事情办好了,就算你将功补过。”
莽何罗脸色一红,羞愧、恼怒还有些许感激一齐涌上心头,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想说句得体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李陵打开营房门,阳光如决堤之水骤然涌入,剌得人人睁不开眼睛。他举步要走,犹豫了一下,说道:“咱们和染了疫病的军士共处一室……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一定没事,老莽,你再搭几个帐篷,这几日我、胡大哥、还有朱安世都住在显明障,万一染了疫病,也不至害了别的兄弟,这病倘若在甲渠塞和其它障传开,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你去各处传令之时,不要进营房,蒙了面巾,在障外申明即可。”
李陵走后,几个人又出了一会儿神。老胡年轻大了,鞠跽而坐说了一夜,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他双手拄地,缓缓站起身来,活泛了一下腿脚,突然问出头:“出头,朱安世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出头赧然一笑:“军候取的,他说……大名叫出头不合适。”老胡点了点头便不再问。
莽何罗扫了出头一眼,问道:“军候说什么匈奴人放老鼠,又说这疫病是老鼠带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出头本来也不十分明白,这时却有心炫耀,想也不想便答道:“军候在障外发现了许多死老鼠,问你们障里的人,都说不是他们捉的……后来,车千秋和军侯说,那天一个匈奴人在临自杀前割破了布袋……军侯也不知怎么就猜出里面装的是老鼠。”
莽何罗眼光一闪,嘴里念叨了一句:“车千秋……”
大湾城虽号称“大湾”,却是座小城,因草创未久,城中极是萧条。朝廷初建武威、酒泉郡时,曾迁徙不少流民入塞,称凡是定居于河西者,无论男女老幼,均赏赐良田十顷,房屋五间。诏令一下,入塞者趋之若骛。
这些人到了河西才知是受了愚弄,地倒是有,不过都是些生荒地、沙土地以及大片的草原,所谓房屋,只是监时拼凑搭建起的草棚子、马架子。流民们激愤之下闹起事来,朝廷出动重兵镇压,费了好大的劲才平息了暴乱。后来便不再内迁百姓,只令驻守河西的军士屯田,军士们战时为兵,闲时务农,军队所需粮草都是自给自足,是以在这大湾城中,士兵人数要远远多过百姓。
李陵骑马进了城,恰逢一队士兵种田归来,这些军士们光头赤脚,扛着农具唱着军歌从李陵身旁经过,李陵隐约听到一句:“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不禁怦然心动,想到:“我来此地已近半年了,离家千里,音信不通,不知母亲、三叔、弟弟们可都安好?”他空自怅惘了一阵,拨转马头,直奔都尉府而去。
肩水都尉府建于大湾城东北,前后五进的院子,规制极是宏伟,建造得却甚为粗陋。十余丈长的院墙没用一块青砖,只以黄泥夹杂碎石夯筑而成。府门阔大,却没刷红漆,门上刻着铺首,作饕餮衔环状。门前摆着两条长凳,四五个守门军士坐在长凳上,相谈甚欢。
李陵在门前下了马,门口早有一个相熟的士兵抢上前来,接过李陵手中的马鞭,嘻笑着说道:“李军候,什么风把您给吹了来,要见都尉么?”
李陵刚要说话,猛然间想起疫病的事来,赶紧撕了块衣襟蒙了脸,说道:“都尉在么,我有要事见他,你快去通禀。”
那军士迟疑了一阵,说道:“都尉在是在……只是他未必肯见军候。”
李陵呸了一声,怒道:“未必肯见我?你怎么知道他未必见我。我说的这事关乎边塞之上万千将士的生死,都尉不见我,连你在内,大家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你就这样去回禀刘都尉,看他见是不见?”
那军士见李陵动了怒,忙不迭地答应着,苦着脸分说道:“李军候,我有多大胆子敢阻你的大驾。佩服你还来不及哪!……莽何罗平日气焰嚣张,胡吹什么肩水金关数他武艺最高,本领最大,听说在你手里他一招也过不了,真是厉害,厉害!不愧是李广将军的孙子!实话跟军候说了吧……”那军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这会儿进去通禀也是自讨苦吃,都尉不但不能见你,连我也要骂的……”
李陵斜了他一眼,问道:“都尉在干什么?”
那军士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说道:“都尉在驯马哪。这些马实在是好,比咱们的马强多了,颈高腿长,跑起来像飞一样,就是耐力差些……”
李陵见他说得奇怪,忙问道:“马?什么马?”
那军士笑了笑,说道:“军候忘了么?显明障缴了匈奴人几百匹马,都尉将这些马全部安置在都尉府中。都尉真是爱极了这些马,后面那几趟房子都让了给马住,自己则在离此二里之外又盖了两间房,夜里就住在那边,除了驯马,都尉大人是不轻易到这儿来的……唉,马住厅堂、人睡马厩,这马比我们强啊……听说不久都尉就要将这些马送往京师……朝廷上调了马价,在长安城,一匹公马值二十万钱,这些马,一匹少说也得值这个数……”那军士伸了三根手指出来,在李陵眼前晃了晃:“几百匹马,上万万钱哪,这回都尉可发了大财了……”。
李陵心中一惊:“你说什么!难道都尉想将这些马自行处置,不用上报幕府、上报朝廷么?”
那军士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尴尬的望着李陵,结结巴巴地说道:“军候,这是小人胡乱猜的,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正说间,都尉府正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军士转头看了一眼,身子一哆嗦,小声说道:“都尉出来了……军候……你自行参见吧……方才那些话都是小人胡说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否则小人这条性命就算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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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嘴里答应着,眼睛一直盯着从门口走出的那人。那人约摸三十六七岁的年纪,黑脸长髯剑眉朗目,看上去很是威武,却是一身文官打扮,头戴漆纱卷梁冠,着大袖袍服,腰间系了条黑绶,斜斜打了个连环结垂在身前,右耳夹着一支簪笔,身后没跟护卫。
李陵大步上前,跪倒在地,大声说道:“甲渠塞侯官李陵有要事禀告都尉大人。”
那人停下脚步,打量了李陵一阵,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家的大公子,哈哈,快快请起,你是京师四大世家中难得的后起才俊,将来是有大作为的,好在我和令叔相熟,要不然,你这一拜我刘屈牦还真是担当不起啊。”说着握着李陵的双手,亲自搀他起身,言谈间极是亲热。
李陵到任后,只随着众军将见过这肩水都尉刘屈牦三回,两人私下里没说过话,有的仅是公事上的来往,这次见他待自己如此客气,既觉意外,又着实感动,暗想:“原来他和我三叔交好,怎么三叔从未提过此人?唔,大约三叔是想我自建功业,不靠他人的荫庇吧。”
那刘屈牦徐徐向前踱着,说道:“像我长得这样丑陋,蒙起脸来还情有可原,世侄貌比潘安宋玉,是少见的美男子,如何也蒙起脸来?”李陵听他说话风趣,原本绷得紧紧的神经立刻松驰下来,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拱手说道:“都尉,显明障正在闹疫病,属下刚从那边过来,蒙着脸是为着以防万一。”
刘屈牦听了,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只微微点着头,说道:“我说前几日莽何罗那小子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寻医曹,原来是闹了疫病……那病很厉害么?”
李陵将种种情由挑紧要的备细说了,那刘屈牦始终凝神听着,脚步渐渐缓下来,最后不以为然的一笑,说道:“世侄怎么就敢确定那老鼠是匈奴人放进来的?”
李陵低着头,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解说道:“显明障障门外有三十余只死鼠,最远的也不过离障门二百步,正是当日那匈奴人所站的位置。这些老鼠尸身干瘪,显然是被马群踩踏而死,如若老鼠不是匈奴人放入马群之中,即便马匹再多,又怎能同时踩死三十余只老鼠。何况,有军士亲眼看到马群中的几匹马驮着三四个大口袋,口袋已被划开,里面却空空如也。匈奴人跑了这么远的路赶来送死,难道就为送咱们一些牲畜?这些空袋子做什么用?那匈奴人又为何要在临死前将袋子划开?最奇怪的是,属下次日巡视显明障隧时,军士们都说隧里的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是以属下猜测,口袋里装的是活物,从口袋中掉出来后,便随着马群进入障中,而那活物便是老鼠。匈奴人处心积虑送这些老鼠入塞,生怕路上有老鼠逃出来,竟里三层外三层套了许多口袋,他们为的是什么?显明障中最先发病的是军士是赵喜连,据说,他就是在那一晚被老鼠咬了一口,如此看来,那些老鼠定然是匈奴人施放的无疑,他们最终的图谋便是让边塞将士人人都染上疫病,再无防御之力!”
刘屈牦拊掌大笑,说道:“精彩,精彩!这故事好听是好听,只不过一切都是世侄的猜测而已,毫无凭据。你说的那些死老鼠,依我看,定是障中军士闲极无聊捉着玩的,弄死了又扔到障外,他们一时的胡闹之举倒让世侄多了心。”
李陵说道:“起初属下也作此想,疑心他们畏惧刑罚不敢承认,便许诺军士们,捉鼠十只即可进爵一级,他们没了顾虑又能受赏,何必再加隐瞒。果然,这些人为了眼前的六只老鼠争起功来,障外那三十余只死鼠却是无人争抢。由此属下断定……”
“胡闹!爵位乃社稷公器,专为有功于国的将士所设,你当是小孩子的木马么,想给谁就给谁!乡间的农夫一年不知要打死多少只老鼠,按你的想头,万户侯也做上了……唉,也难怪……”刘屈牦大约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语气和缓了下来:“世侄,你还年轻,初入官场,许多事尚看不明白,这事是你能答应的么,你哪有那么大的权柄……凡事不可意气用事,做官不比打仗,不是本领大、武艺高就成了,想你爷爷那么大的本事,结果……我和令叔交情非同寻常,你既已说了,我好歹将这事圆下来,否则令出不行,你还怎么做这军候,部下又如何会服你……你回去后,赶紧将这命令撤了,进爵的人太多,我这里也不好办……”
他语重心长、娓娓道来,不像上司训斥下属,倒似长辈在劝诫晚辈,殷殷情意,发自肺腑,李陵垂手肃立仔细听着,一颗心已是渐渐沉了下去。他强自抑了胸中怒火,冷冷说道:“这事李陵做得着实有些孟浪,但情势急迫,非从权处置不可。都尉要罢我官杀我头,李陵绝无怨言,只是军中疫病散布极快,若无良策,肩水金关数千将士定会深受其害,请都尉深思之、慎处之,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尸位素餐,昏愦颟顸,碌碌无为,置千万将士的生死于不顾?”刘屈牦笑眯眯地看着李陵,默然良久,叹了口气,指着都尉府门前那两排胡杨树说道:“这些树是我来时亲手栽的,当初有五十余棵,如今只剩这二十左右棵了。塞外苦寒少水、风狂沙大,树和人一样,能活下来就不易。你初来乍到,不知戊边的苦,譬如这疫病,隔几年就要闹一次的,身子骨好的便挺过来了,身子骨弱的……死对他们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免得在这里受无穷无尽的苦……你方才说的很在理,也许匈奴人放了些老鼠进来就是想害咱们,可那又怎样?将这里闹疫病的情形上报大将军府,上报朝廷?说管敢贪功、莽何罗冒赏,你我不能约束属下,以致匈奴人阴谋得逞,使我大汉边塞军士身染疫病?我知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天下人传言:生为霍家汉,死作李氏男!那是绝不错的。你们李家男儿个个都是英雄,没有一个孬种,你不怕罢官杀头,这我信。可莽何罗他们哪?他们又有什么过错?这些军士刀光剑影里打滚,血雨腥风中度日,吃的是糟糠,拼的是性命!为扬我大汉军威,管敢孤身单骑出障迎敌,在我刘某人眼中,他一样是条好汉,这样的好汉,因一时不慎,到头来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身为都尉,于心何忍?他们行事确实有些冒失,我当时头脑一热,称赞了几句,事后想来,也觉不妥,这种事情不宜奖劝……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不赏不罚算了。”
李陵见他说得真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世,心中颇有所感,眼眶一红,哽咽着说道:“莽何罗、管敢是我的部下,他们犯过,罪责在我,朝廷要杀要打,寻我便是了,都尉万万不可为难他们。”
刘屈牦拍了拍李陵的肩头,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怜爱之意,说道:“世侄,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不为难他们,自然更加不会为难你……你三叔真是过份,自家子弟来肩水金关任职,事先也不和我通个声气……唉,你们李家人心气高得可以,事事耻于求人,他不和我说,不过是想让你自己打拼出一份功业,我懂他的心思,是以面上对你并未如何优待,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真是后生可畏啊,以世侄你的本事,万户侯何足道哉!”
李陵本来听得心里暖融融的,这时却越想越是不对,这刘都尉只顾拉家常、套交情,怎么偏就不提正事?但人家将自己说得这般好,自己也不能过于无礼,待刘屈牦说得够了,李陵才插口道:“都尉大人,军中这场疫病来势凶猛,到底该如何措置,属下还要请都尉拿个主意。”
刘屈牦思索了片刻,说道:“疫病疫病,能治得好的,还叫什么疫病?就是派宫中的太医来,也仍是个干瞪眼。不过再厉害的疫病,过一阵子也就没了……这样吧,明日我挑几个能干的医曹到显明障看看,届时再做定夺吧……”
见李陵还要说话,刘屈牦一扬手,说道:“咱爷俩性子还真相投,你不带亲兵,我也没带护卫。我这人爱清净,树旗旄、罗弓矢,前呼后拥的,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耍那份威风有什么用处,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好些……舍下就在不远,世侄要不要过来坐坐?”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李陵只好施礼告退,他回望刘屈牦的背影,见这位都尉大人腿脚轻快,步履从容,浑无半点心事的模样,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方才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对这疫病听之任之。我三叔真的与此人相熟么?都说他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大汉《左官律》不准诸王子弟、僚属入朝为官,刘屈牦靠了什么做了都尉?”诸般疑窦在胸,一时间也想不明白,李陵只得默默地上了马,往城南而行。
出了城门,李陵勒住马头,面前有一南一北两条小路。他心下烦闷,不愿立时便回隧里,索性信马由缰,沿南面那条路跑了下去。
李陵胯下坐骑,系匈奴马与中原马交配而生,是少有的神骏,跑了一个多时辰,仍是疾奔不止,丝毫不现疲态。烈日当头,马行如风,不知不觉间,李陵出了一身的透汗,迎面微风轻拂,遍体生凉,便似置身于春水之中,施施然,泠泠然,胸中杂念尽去,一片宁静平和,功名富贵、生死荣辱,一无动心。
又行了一阵,耳中隐约听见有流水之声,李陵纵马驰去,翻过了一个高坡,眼前突然现出了一大片草原,一条大河从草原中央缓缓流过,满目河光潋滟,金斑闪烁,波浪滚滚滔滔向北流去,浩浩汤汤,无有尽头。李陵见了不禁精神一振。那马儿似也为这美景陶醉,不再快跑,放慢了步子徐徐而行,时而低头啃食地上的青草,李陵伸手拍了拍马的脖颈,笑道:“羽兄,你好贪吃啊。好,今日我就放了你去撒欢!”他滚鞍下马,自行向草原深处走去。
青草没膝,随风起伏,李陵行走在长草之中,犹如踏浪于碧波之上,浑身轻飘飘的,熏然欲醉。草原上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阵阵幽香直透心脾。远处,数座山峰巍巍屹立,与天相接,山顶上雾茫茫的一团,不知是积雪还是白云。
李陵望着那山峰,心中蓦地升起一阵苍凉豪壮之意,暗想:“这就是祁连山吧。匈奴人呼天为祁连,千峰叠障,嵯峨险峻、果然是名不虚传。人道是千山雪、大漠风,不来边塞,哪里能见到这般奇丽壮观的景象!男子汉大丈夫,得以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足矣!何必金印紫绶,高堂大马,醇酒美人!”
正心摇神驰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曲调隐约可闻。李陵只觉那调子极熟,仓猝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歌声渐渐近了,初时感愤壮烈、激奋昂扬,越到后来越是凄婉哀伤,直欲裂人肝肠。好似两队人马近阵搏杀,羽箭呼啸,刀枪碰撞,你来我往。转瞬间,战事已尽,弓断剑折,人马仰卧。暮色中,一个战士半跪着望向天边,利刃从他胸口穿过,他已死去多时,却始终不曾倒下,微闭着双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神情喜悦而安详,仿佛睡着了,正做着一个甜甜的梦,梦里重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心爱的姑娘……李陵静静地听着这歌声,沉浸其中,无力自拔,感觉有片片清雪飘落心头,清雪融化,寒意入心,说不出的酸楚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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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悲怆慷慨、感人肺腑,曲调却并不如何繁复。李陵听了几遍,心中略感诧异:“他们唱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不像是汉话……倒像是……匈奴语!”一念及此,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撮唇长啸,召唤坐骑归来,自己翻身上马,持弓在手,搭箭上弦,凝神远眺:只见不远处的山冈上,有二十余个黑点正向这边缓缓移动。
那二十余骑由远及近,形容渐次清晰:个个身材粗壮,圆头阔脸,胡服椎结,神情剽悍,弯弓又长又大,斜背于肩,箭筒横吊在腰部,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环。这些人已止了歌声,一齐面向祁连山,神情庄重,眼神忧伤,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祝祷着什么。
李陵心里一凉:“这一带我汉军亭障烽隧林立,守卫极是严密,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瞧他们的模样,像是匈奴人中最难惹的射雕者。爷爷曾经说过,射雕者是匈奴最强悍的勇士,力扼虎,射命中,一人可抵汉军数十。战阵之上遇到他们,需格外小心在意,万万不可轻敌。唉,这么多射雕人斗我一个,我恐怕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情不自禁便要调转马头回去,手握马缰迟疑了一会儿,暗恨自己无用,将心一横:“既然以身许国、边塞从军,还顾念什么性命!”双腿一夹,跃马驰出。
那二十余个匈奴人万没料到此处会有汉军出现,见李陵孤身一人有恃无恐,都惊怔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惊讶与好奇。
右首一个年轻人纵马缓缓上前,仔细打量了李陵,轻蔑地笑了笑,手中马鞭一指,用汉话问道:“你是何人?”
李陵冷冷地看着他,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大汉甲渠塞军候李陵。”接着也是以马鞭一指,问道:“你又是谁?”
那年轻人扬起头,说道:“匈奴人日(石单)!”他转头向后瞧了瞧,说道:“你们大汉的漯阴侯便在那里,快去拜见!”
“漯阴侯?”李陵略一思忖,随即想起,元狩二年,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众来降,皇上封了他做万户侯,难道这人说的漯阴侯便是匈奴浑邪王不成?想到这里,心下鄙夷,撇了撇嘴角,说道:“我李陵只拜视死如归的好汉,不拜贪生怕死的降虏,你回去问问你的主子,他这个万户侯是怎么得来的?只怕我这一拜他当不起!”
那年轻人额角青筋胀起,满面通红,盛怒之下,仿佛立即便要放马过来厮杀。李陵暗自握紧了手中弓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凝神戒备,对方稍有异动,他便一箭射出。
那年轻人勒转马头,退后了三十余步,取下弓箭,说道:“我不知他是降虏还是英雄,只知他是我的恩人,你侮辱我的恩人,便是侮辱我的父母,这样的仇怨,要用鲜血才能洗清。咱们之间相隔三十余步,这么近的距离,于好箭手来说,射出的箭是百发百中的。照我们匈奴人的规距,你我就这样对着射箭,直到其中一人死去为止,你敢么?”
李陵微微一笑,迎着那年轻人的目光,点了点头。那年轻人笑道:“有胆色!你若是死了,我会将弓箭埋在你的身旁,让它日夜陪伴你,就如同我陪伴你一样。”
李陵曾听人说过,射杀敌人后再埋下自己的弓箭,这是匈奴人对待敌人的最高礼节,表示仇恨已一笔勾销,来世往生二人定会结为兄弟。他觉得这年轻人豪爽自负,和自己性子很像,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亲近之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的弓箭是爷爷留下的,你即便死了,我也不会将它埋在地下……但……这把剑亦是赫赫有名的宝物,削铁如泥,锋锐无比,数百年来,不知饮了多少壮士的鲜血,你若是死了,就让它随你去吧。”说罢解下腰间佩剑插于地上。
那年轻人喊了一声好,说道:“那我们便三箭定生死,三箭之后,无论谁生谁死,你我都是兄弟!你先射!”
李陵摆摆手,说道:“既在我大汉地界,自然是我主你客,你先来!”那年轻人也不推辞,取下弓箭,搭箭上弦,瞄向李陵的咽喉,正要开弓,忽听得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年轻人回过头去,用匈奴话问了句什么。李陵见匈奴人中为首的老者正冲那个叫日(石单)的年轻人招手,便笑道:“大约他有些事要叮嘱你,你去吧,我等着。”
那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催马回归本队。李陵听着他们用匈奴语在低声交谈,那老人似要让日(石单)做一件事,而日(石单)极不情愿,大声和他辩解,好半天,才怏怏地回到阵前,他擎起弓来,也不搭话,“嗖”的一声,羽箭出手,直取李陵咽喉。李陵看准箭的来势,伸出右臂一挡,哪知那箭射到中途竟倏然退了回去,李陵空自挥舞了一下手臂,什么也没有碰到,样子极是滑稽,日(石单)身后的那些匈奴人大声哄笑起来。李陵这才发觉,原来那箭后拴着根绳子。日(石单)面有惭色,将绳索绕在手中,来回套转,收回了箭,他躲闪着李陵的眼光,说道:“轮到你了。”
李陵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匈奴人,也从箭袋中摸出一支拴着绳索的箭来。这种箭名曰(矢曾),是专门射飞鸟用的,绳索名曰缴,一端拴在箭上,另一端握在手中,便于射出后将箭收回。李陵慢慢将箭缴展开,用手仔细捋了一遍,从怀中摸出只玉制的指环,套在右手拇指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大黄弓摘下,隐约中,听到一个匈奴人惊叹了一声,李陵冷冷一笑,深吸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箭括搭在弦上,微眯右眼,箭锋指向了日(石单)的咽喉,想了想,又瞄向了他的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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