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则上,凡是人为的音乐,都应该宁缺毋滥。因为没有人为的音乐, 顶多是个寂寞。而按其实,人是不会寂寞的。小孩的哭声、笑声、小贩的吆
喝声、邻人的打架声、市里的喧豗声,到处‘吃饭了吗,?‘吃饭了么’?
的原是应酬而现在变成性命交关的回答声——实在寂寞极了。还有村里的鸡 犬声,最令人难忘的还有所谓天籁。秋风起时,树叶飒飒的声音,一阵阵袭
来,如潮涌,如急雨,如万马奔腾,如衔枚疾走;风定之后,细听还有枯干 的树叶一声声地打在阶上。秋雨落时,初起如蚕食桑叶,窸窸嗦嗦,继而渐
渐沥沥,打在蕉叶上清脆可听。风声雨声,再加上虫声鸟声,都是自然的音 乐,都能使我发生好感??然而此中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古今所有妙文,不管可以罗列出多少艺术特点,但最根本的,恐怕还在 于其间都蕴含了“味之者无极”的一点“味”。有味,也正是《雅舍小品》
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
梁实秋写《雅舍小品》,似乎一点不注意散文创作的常规,直是意到笔 随、任意挥洒,取舍用藏之间若毫不经意。然而,就是在这种随意挥写之中,
作品被赋予一种个性很强而又极具可感性的“味”。阅读之际,会慢慢地沁 入读者的灵府。象《客》,开头就是一段味道浓郁的妙论:
“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上帝不得而知之,至于野兽,则据说 成群结党者多,真正孤独者少。我们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没有不好客
的。以欢喜幽独著名的 Th 一 oureau 他在树林里也给来客安排得舒舒贴贴。 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
聊赖,忽然有吝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来各不必如何风雅,但至少第 一不谈物价升降,第二不谈宦海浮沉,第三不劝我保险,第四不劝我信教,
乘兴而来,兴尽即返,这真是人生一乐。
文而有味,还算不得绝妙至文。真正绝妙的一等美文,应是妙在有“味” 而又说不出。犹如最好的诗应是不可明确解读诠释的诗。象《庄子》,谁不
觉得味道醇厚,可谁又能说得清到底是种什么味。现在还很难说《雅舍散文》 在这方面已达到了何等程度,但其中许多作品具有余味无尽耐人咀嚼的特点
则是很明显的。如写人之阅历与心境的变化关系说:“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 过做诗人的一段经验。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
也心惊,听猫叫也难过,诗就会来了,如枝头舒叶那么自然。但是入世稍深, 渐渐煎熬成为一颗‘煮硬了的蛋’,散文从门口进来,诗从窗口出去了。‘嘴
唇在不能亲吻的时候才肯唱歌’。一个人如果达到相当年龄,还不失赤子之 心,经风吹雨
打,方寸间还能诗意盎然,他是得天独厚,他是诗人”。若把这话奉赠 给一个有相当阅历的中年人,还怕他读后不立即怅然若失,莫名其妙的就感 伤起来么?
基于以上的体悟,一般的读者对《雅舍小品》大概都会获致一个最基本 的共识:作家创作的最大特点是在数十篇作品中所展示的内蕴,与我们似很
远,又似很近;与我们似无关,又似相关。也就是说,作家以其独特的艺术 创构,在读者与作品之间巧妙地制造出了一种审美经验上的心理距离。这或
许就是《雅舍小品》成功的原因之一吧!
这是值得庆贺的,因为这标志着在新文学史上一种有巨大美学价值的新 的散文体式诞生了。
然而,《雅舍小品》结集成书却经历了许多的曲折。1947 年,梁实秋即 将全书编订完毕,并请好友龚业雅写了序言,准备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但未
及成书,而国家局势丕变。1948 年作者匆匆离京,行笥中没有忘记塞上一本 校样。直到 1949 年作者赴台湾定居,才由正中书局根据校样印出。出书前,
书局没有依照惯例发广告,梁实秋感到奇怪,面询其中缘故,对方答曰:“好 书不需要广告。”真是好书吗?梁实秋惶愧无地,不敢自信,他想:“《雅
舍小品》之所以蒙读者爱读,也许是因为每篇都很简短,平均不出两千字, 所与的均是身边琐事,既未涉及国是,亦不高谈中西文化问题。”
是好书。这一点用不着怀疑。以这种内容和形式,以这种档次,自 1949 年印行以来,便一直风行不衰,流行海内外,便是最好的证明。有人统计,
此书“至今居然发行了五十余版,创中国现代散文发行的最高记录”。还有 近人从一个角度指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林语堂虽然被称为幽默大师,
但以作品而论,林语堂的幽默感却远逊于梁实秋。梁实秋的散文,机智闪烁, 谐趣迭生,严肃中见幽默,幽默中见文采,而丝毫不堕俗趣。”旨乎此言也!
七、君子之交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整个抗战时期,梁实秋完全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 新的圈子,和新文学界很少联系。但这仅是就大体而论,并非绝对的没有例
外。梁实秋为人重朋友、重情义,如果认为可以相交,他还是极乐意与新老 朋友交结往来的。这一时期,他同余上沅、方令孺、赵清阁、白薇、老向、
朱光潜、李长之等,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知人论世,交友之道其实也是荦 荦其大者。
论起梁实秋这时期感情最贴近,关系最蜜切的文艺界朋友,当推冰心女 士。他们其实是老朋友了。自从 1923 年同船赴美国留学,他们便一直保持了
亲密的友情。在美国,梁实秋住哈佛,冰心在威尔斯莱女子学院。遇有假期, 不是梁实秋去拜访冰心,共同“泛舟于脑伦壁迦湖”,就是冰心到波斯顿“来
做杏花楼的座上客。”梁实秋寓居青岛大学时期,知道冰心特爱海,几次写 信邀请她前去游玩。冰心也正求之不得,立即接受邀请,复函说:“??我
们打算住两个月,而且因为我不能起来的缘故。最好是海涛近接于几席之下。 文藻(按即吴文藻,冰心的丈夫)想和你们逛山散步,泅水,我则可以倚枕
倾聆你们的言论。”遗憾的是,由于身体原因,冰心的青岛看海的想望最终 只是一场梦。
三十年代中期,在他们的信函往来中,冰心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很有意 思。里面谈到了徐志摩。虽则和我们这本书的主旨有些游离,但考虑到有很
珍贵的史料价值,又涉及到冰心与梁实秋的人生观念,故而不避冗长,引录 在这儿:
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
看完了予我们以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 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
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槽踏,看了使我心痛。 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
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 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
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 最后一句活,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
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 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 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
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 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
头痛心烦。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种种责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进款来应 用,过年我也许不干或少教点,整个的来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们很愿意见见你,朋友们真太疏远了!年假能来么?我们约了努生, 也约了昭涵,为国家你们也应当聚聚首了,我若百无一长,至少能为你们煮 咖啡!
小孩子可爱得很,红红纷颊,鬈曲的浓发,力气很大现在就在我旁边玩, 他长的象文藻,脾气象我,也急,却爱笑,一点也不怕生。
请太太安 冰心十一月二十五 抗战爆发后,冰心一家先后流寓于昆明、重庆等地。梁实秋惦念战火中
朋友的安危,时常写信问候。在冰心寓居呈贡时,梁实秋写去一封长信,使
冰心深受感动,复信中很动感情地说:
“大札较长,回诵之余,感慰无尽。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象 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如今环境又静美,正
是应当振作时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
冰心一家后来迁居重庆歌乐山,环境极其幽僻,只有门外的几十棵松树,
“秋声萧瑟,瘦影参差,还值得令人留恋。”梁实秋曾到这个地方专程拜访。 在烽烟遍地的异乡旧友执手问候,双方都分外激动。但另一次梁实秋乘车进
城办事,途经歌乐山,没有来得及下车聚叙,却使冰心老大不满:“山上梨 花都开过了,想雅舍门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绿肥白瘦,光阴过的何等的快!
你近来如何?听说曾进城一次,歌乐山竟不曾停车,似乎有点对不起朋友。” 信中殷殷以雅舍门前的梨树为念,表明冰心对梁实秋的“雅舍”还相当
熟悉。 事实是冰心入川后,即不顾劳顿,亲赴北碚,去看望拜会了朝夕思念的
老朋友。 那是一次很动人的聚会。本来人到中年,萧索气象已现。但他们都格外
兴奋,畅谈不休。梁实秋自谓:“依人自笑冯欢老。作客谁怜范叔寒。”在 随后的一封信中,冰心则对以“海内风尘
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从两副联语又可看出两个人各有怀抱。 那次梁实秋在雅舍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宴会。大家笑语喧哗,擅拳捋袖,
极尽其乐。欢宴毕,冰心兴致不减,信笔在梁实秋的一本册页簿上题写道: 一个人应当象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
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 秋最象一朵花——
走笔至此,围观的朋友们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平之鸣,有个叫顾毓珍的竟 至大声吵嚷起来:“实秋最象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冰心微微一
笑,略想一想,说:“少安勿躁,我还没有写完。”于是接下去写道:
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过了一些日子后,住处离雅舍不远的女诗人方令孺偶来闲谈,发现了冰
心的题词。遇人不淑,遭遇坎坷、时正孀居的方令孺大概是心有所动,援笔 续题道:
余与实秋同客北碚将近二载,藉其诙谐每获笑乐,因此深知实秋“虽外 似倜傥而宅心忠厚”者也。实秋住雅舍,余住俗舍,二舍遥遥相望。雅舍门
前有梨花数株,开时行人称羡。冰心女士比实秋为鸡冠花,余则拟其为梨花, 以其淡泊风流有类孟东野。惟梨花命薄,而实秋实福人耳。
庚辰冬夜今孺记
细审方令孺的题词,实隐隐有自伤意。惟岁月悠悠,现实转瞬即成往迹。 即如当年雅舍的这一幕,现在又安在哉!
在新结识的朋友中,梁实秋最珍视的,是与老舍的友谊。 他们订交于国难方殷之中。有一天,梁实秋去文艺界抗敌协会看望老向,
老向告诉他:“老舍也搬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他?”在老向的引导下,梁实 秋在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小房里见到了老舍。老舍给予他的第一印象是:凄凉。
他觉得老舍的模样很“苍老”,精神也有点萎顿。后来老舍在一封信里曾附 寄给他六首诗,其中的三首是:
村居 芽屋夏来风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上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 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愁; 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鹃声午夜收!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惟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
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闲情半日新; 若能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竹为邻!
通过这三首诗,梁实秋给老合作了一幅可以入画的文字素描:中年喜静, 无钱买酒,半老无官,文章为命。一派江湖流浪人的写照!
他们的友谊很快发展起来。进一步熟悉后,梁实秋加深了对老合的理解, 再谈起老舍的时候,就不仅停留于表面的印象,而且能深入到了“内心”。
比如他说:“老舍为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是内心却很孤独。”还说: 老舍为人“充满对穷人的同情,希望穷人的生活能够改善,但是他并不摆出
所谓‘革命’的姿态。这是他的宽厚处,激烈刚肠,但是有他的分寸。他沉 着,他不张牙舞爪。”他又说老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和气气的而又窝窝
囊囊的北平旗人。”这些看法,都是独具只眼的。。关于梁实秋与老舍之间 最有名的一段佚事,应该是两人在国立编译馆在北碚发起组织的募款劳军晚
会上的合说相声。那次晚会以演出京剧《刺虎》为主,开戏前要垫一段相声。 老舍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一任务,又选择了染实秋做搭挡。排练时,老舍一再
强调: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付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 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生副气力斩钉截铁一
般进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采声哄堂大笑。他们选定了《新洪 羊洞》和《一家六口》两个传统段子,说定两个晚上轮流挂头牌,先是老舍
“逗哏”梁实秋“捧哏”,而后是梁实秋“逗哏”老舍“捧哏”。头一晚上 演出前,梁实秋反复叮咛老舍:表演到用折扇敲头的时候千万只可“略为比
划而无需真打”。老舍唯唯答应。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两个老北京潇潇 洒洒地登上台,“泥雕木塑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仰,以后
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表演到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 不知老舍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为之,抡起大折扇狠狠地朝梁实秋额头
敲去,梁实秋大吃一惊,自述历险经过说:“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 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
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采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 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对于老舍那种风格独具的小说创作,梁实秋比较赞赏,但也有所保留。 他不象胡适,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肯定了老舍把北京土语方
言引入小说创作的尝试,说:“如果运用得当,北平土话可说是非常的主动 有趣。”但另一方面,他也委婉地说:“如果使用起来不加检点,当然也可
能变成为油腔滑调的‘耍贫嘴’。”即使对于老朋友,只要涉及艺术原则的 问题,他也会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梁实秋对老舍的友谊是真挚的。离开大陆后的几十年中,他一直惦念着 这位“和和气气”而又“窝窝囊囊”的老友的安危行止。正因为此,当他在
海外听到“文化大革命”中老舍遭残酷摧残自沉而死的噩耗后,心理简直都 有些承受不起。对老舍和他父亲同遭悲剧结局的命运万分感慨:“父子都是
惨死,一死于八国联军,一死于‘四人帮’的爪牙。前者以旗兵身分战死于 敌军炮火之下,犹可说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
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他反复念诵胡适告诉给他的一首明末的民歌《边 调歌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 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他愤愤不平的说:“象老舍这样的一个人,
一向是平正通达、与世无争,他的思想倾向一向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 他的写作一向是属于写实主义,而且是深表同情于贫苦的大众。何况他也因
格于形势而写出不少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从任何方面讲,他也不应该有那样 的结局。”
由此看来,梁实秋对事物的理解又似有欠明彻、过于囿于常情,认为“个 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就不该有那样的给局,殊不知那正是大陆许多
知识分子的沽祸杀身之道。
为了怀念亡友,他一连写出了三篇悼念老舍的文章。
八、又是生离死别
1945 年 8 月 10 日,日本政府宣怖无条件投降,经历了八年艰苦抗战的 中国军民终于赢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在北碚雅舍渡过了抗战全过程的梁实秋,又熬了一年,才有机会踏上了 返乡的路程。当他告别四川鼓轮东下之际,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说
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 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
事蜩螗,不堪想象。”他似乎对抗成绩束后中国政局未来的前程已有了某种 预感。
南京是他返乡的第一站。在这里,他盘桓了一些时日,国民党党政军官 员所演出的“五子登科”的接受丑剧,使他感到恶心。有人拉拢他,想劝他
留在南京也扮演一个角色,他答以“气氛不对”坚决谢绝。为了避免滋扰, 他和妻子商议以后决定:尽快找“借口离开南京遗赴上海搭飞机返平。”
梁实秋又回来了!回到了朝夕思念的故乡北京。八、九年的颠沛流离岁 月改变不了游子一颗思乡怀旧的炽热的心!他“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
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回到老家,见到了父母亲人,更是“一阵心 酸,泣不可抑。”
梁实秋又老老实实地重理旧业,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同时寒假期间还 到东北的一所大学兼课。课余之暇,他又把荒废了多年的莎士比亚戏剧翻译
工作重新展开,不知疲倦地向着这一宏伟事业冲击。父亲已经满了七十岁, 经历了漫长的战乱之苦后,已显得分外苍老。有一天,老态龙钟的老人家拄
着拐杖走进梁实秋的书房,问他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工作进展如何,最后殷 殷嘱咐,“无论如何,要释完它。”一句话,说得梁实秋心头发热,热泪涌
满眼睛。他说:“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
没有料到,就在这之后不久,一天夜晚,全家统已就寝,父亲突患冠状 脉阻塞症,急救无效,于翌日晚间溢然长逝。父亲死的时候,神态安祥,好
象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但梁实秋却陷入极大的悲恸之中。从一定意义上说,父亲也是他的老师, 在各方面为他提供了效法的楷模。尤其使他难以接受的,是分离八年,他从
四川回家团聚,满打满算,才只一个月的时间。
这以后的几年,日子过得平淡、有规律,但时刻关注着局势动态的梁实 秋内心深处则怀有深深的优虑。他知道日本侵略者被赶了出去,并不意味着
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更深刻的矛盾、更剧烈的动荡将会使中华大地发生更 根本的变化,因而也势必会更广泛、更严重地影响到每个中国人的命运。
对未来的恐惧感使梁实秋经常优郁不安。就是消遣娱乐的时候,他也总 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盘绕在心头。有一次,他们全家陪女作家赵清阁
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品茗,过后,梁实秋写了一首五律送她,隐隐流露出 内心的殷忧。又有一次,全家游颐和园,孩于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耸入云端
的排云殿,梁实秋笑着问程季淑,“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 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那是他们热恋期间曾经雇
了一个小向导登临的地方。尽管看来有说有笑,但总难以打起精神。他们心 里都明白,这些其实都是“做”出来的。梁实秋感喟说:“风景依然,而心 情不同了。”
后来时局的发展,证明了梁实秋的担扰不是多余的。1948 年冬,在战场 上节节胜利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进攻,调集优势兵力把古
都北京城团团包围起来,两军对垒,情势万分紧张,城外的炮弹不断落入城 里。每一个明智的人都已经看出,解放军攻克北京已是指日可待了。
对梁实秋个人来说,这种形势显得格外严峻。现在,他面临着一个不容 犹疑的选择:何去何从?是走,还是留?
这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抉择。若是走,梁实秋心里明白,那就意味着要永 远离开这世代生息繁衍的故土,再去过那飘泊流离的生活,此生此世休想再
踏上故土一步。若是留,又会怎么样呢?梁实秋根据自己对中国政治形势的 理解,作了一番分析、综合比较后,更是感到不寒而栗。
经过痛苦的思索,梁实秋作出了此后众所周知的选择。他把自己的命运 同不论政治还是军事都惨遭败绩的国民党当局的命运紧紧地拴到了一起。
对梁实秋来说,这个选择中包含了极其复杂的内容。客观他说,他并不 喜欢国民党。一天也没有喜欢过。翻开他的著述,揭露、鞭挞国民党当局黑
暗、腐败、丑恶的篇章所在多有。他深知,国民党以党立国,搞的其实是独 裁专制统治。这是为一个热切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所断然不能接受的。
反过来说,对于一个只能以独裁、专制手段才能维持其统治的政权,民 主、自由的概念也必将时时如芒刺在背,必欲拔去之而心安。仅仅是由于人
类社会文明已进入二十世纪的现代文明,才不能不容忍其作为真正抽象意义 的“概念”而存在,而“概念”是可以玩弄的,是可以随人之好恶赋予不同
意义的。这就是当代大多数专制政权本质上反对民主与自由而表面上又高喊
民主与自由的奥妙所在。 因此,梁实秋又深知,国民党政权是也不喜欢他和他这一类的自由主义
知识分子的。如上所述,问题还是出在“自由”二字上。国民党能够把自由 写进党章、写进宪法,但却十分厌恶治下的臣民谈论自由并进而要求享受自
由。梁实秋没有健忘症,当会清楚地记得,新月时代正是由于他们热衷于“人 权”及“思想自由”的讨论,才挨了党国老爷们的迎头一棒。那个教训他该
记忆犹新,懂得双方在思想追求上存在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但是,不管怎样,在一个关涉到个人存亡的危急关头,梁实秋还是作出 了那样的抉择。这是由于他看到了这么一点:国民党虽不喜欢他的思想信仰,
但尚能容忍他的肉体存在。只要他不是有意识地从事危及“党国”统治的行 为,尽可以安心的宣扬他的思想学说,翻译他的莎士比亚,写他的雅舍小品。
正是基于这种基本的分析估计,他做出了决断,决心逃离北京。
今天看来,梁实秋当年的这一选择,是存有令人遗憾之处的。对于以马 克思主义为思想武装的中国共产党抱什么看法,他没有明确的表示,但显然
他是把共产党夺取政权后将会出现的局面估计得是十分严重的。因而。这使 他永远地丧失了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脱胎换骨”地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
的可能,也永远地失去了如老朋友冰心、老舍等一样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 社会主义效力的机会。自然,这也使他因此而避免了象老舍尤其象罗隆基、
储安平等“新月”同人那样后半生的离奇遭遇。
在一个晦暗、凄清的日子里,梁实秋携带着小女儿文蔷,心情沉重地登 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那是令人心碎的一刻。许多年后,梁实秋饱受折磨、九死一生的大女儿 梁文茜追述与父亲离散时的情景道:
记得十分清楚,我去送爸爸上火车,小妹文蔷哭得抬不起头来,弟弟愣 着不言语,只有爸爸含泪隔着火车的窗户对我招手,只说了一句“保重”,
隔着眼镜我也看见爸爸眼睛红红的流下泪珠。火车开动了,越走越快,这时 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句话要说,便拼命地跑啊跑啊追火车,赶上去大声·喊:
“爸爸你胃不好,以后不要多喝酒啊!”爸爸大声回答我说“知道了。”火 车越走越远,一缕青烟,冉冉南去,谁能想到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梁文茜还讲述过另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小故事。”那是她小时候的一 件事——
爸爸抱着我种牛痘,大夫手术不高明,把我小胳臂用刀子连续刮破了一 大块,流血不止;后来爸爸说:“我当时紧紧抱着你,手直哆嗦,流那么多
血我真想说别种牛痘了。”真的,至今我的左胳膊上还留下一寸见方的一块 大疤痕。小时候爸爸常抚摸我的左胳膊说我有记号丢不了啦!谁能想到长大
以后爸爸去台北,我留北京,天各一方,却丢了四十年哪。唉!如果四十年 后重逢,爸爸还会认出我的记号。
梁实秋于十二月十三日先期到达天津,订好了南下的船票,等待第二天 程季淑来津后一起南行。不料,程季淑为了处理家务事,延误了一点时间,
再过一天,形势更形紧急,京津交通中断。梁实秋在约定时间没有接到妻子, 急忙扫电话到家。已经没办法出城的程季淑凄然然而果断地告诉丈夫:“急
速南下,不要管我。”
以后的经历惊险而刺激,颇有戏剧性。梁实秋说: 我遂于十二月十六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
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达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 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
极的活下去。”??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 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
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时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 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
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须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她 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
很少,空位很多。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 响到教育??在南京主持派机的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
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学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 了一宿。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又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
又睡了一晚,第三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立即买舟票赴港。我在海洋 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
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旧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 发室。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
埔,登船圆无一人,原来船提前到达,我迟了一步,她已搭小轮驶广州。我 俟回到广州,季淑也很快的找到了我的住处——文明路的平山堂。我以为我
们此后难以再见,居然又庆团圆!
梁实秋在这里提到的“平山堂”,是他来广州后的住处。南渡时,他旧 日的朋友、中山大学校长陈可中约他来中大执教。校方通知他,可以在“平
山堂”内得到“二房一厅”的住房。元旦那天,他领着女儿文蔷迁入新居, 去后不禁哑然失笑:“所谓二房一厅者,乃屋一间,以半截薄板隔成三块,
外面一块曰厅,里面那两块名曰房。”但尽管如此,梁实秋仍私心庆幸不置,
“因房屋甚为稳定,全不似海上之颠簸,突兀广厦,寒士欢颜。”妻子的到 来,更给这寒伧的居室增添了家庭的乐趣。梁实秋觉得,若无大的变故,是
大可以就此有滋有味、心安理得地在这“两房一厅”内生活下去的。特别当 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后,梁实秋更多地欣赏到了平山堂的特点。看了梁实秋下
面的一段记述,相信那浓郁的烟火味,人情味准会使你大快朵颐:
我们的房间有一特点,往往需两家共分一窗,而且两家之间的墙壁上下 均有寸许之空隙,所以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炊烟袅袅随时可以飘荡而来。
平山堂无厨房之设备,各家炊事均需于其二房一厅中自行解决之。我以一房 划为厨房,生乎豪华莫此为甚,购红泥小火炉一,置炭其中临窗而点燃之,
若遇风向顺利之时,室内积烟亦不太多,仅使人双目流泪略感窒息而已。各 家炊饭时间并不一致,有的人黎明即起升火煮粥,亦有人于夜十二时开始操
动刀砧升火烧油哗啦一声炒鱿鱼。所以一天到晚平山堂里面烟烟煴煴。有几 家在门外甬道烧饭,盘碗罗列,炉火熊熊,俨然是露营烧饭之状,行人经过,
要随时小心不要踢翻人家的油瓶醋罐。随时注意观察生活、感受生活的梁实 秋,还发现了人们在离乱时候所表现出的特殊精神状态——
平山堂多奇趣。有时候东头发出惨叫声,连呼救命,大家蜂涌而出,原 来是一位后母在鞭挞孩子。有时西头号吻大哭,如丧考妣,大家又蜂涌而出,
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儿媳逼迫而伤心。有时候,一声吆喝,如雷 贯耳,原来是一位热心人报告发薪的消息,这一回是家家蜂涌而出,夺门而
走,搭汽车,走四十分钟到学校,再搭汽车,四十分钟回到城内,跑金店兑 换港纸——有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兑得港币三元二毫五仙。
同中国历来的不少知识分子一样,年已四十六岁的梁实秋回顾平生,感 到了极大的困惑。半生来积极入世和积极阅读、写作、思索的结果,不是怀
疑的解透和消除,而是怀疑的增多和加深。个人的遭际和家国的沦丧,逐渐 使一颗善良正直的心灵产生了不堪重负之感。他渴望超越,渴望彼岸,渴望
灵魂的飞腾,渴望另一种生的境界。
正是在平山堂,梁实秋悄悄地向佛家学说皈依了。 作为知识分子的通习,在这之前很久,梁实秋已经接触过沸教经典。抗
战时在北碚,他还专程到缙云山上的缙云古寺随喜,参观了太虚法师领导的 汉藏理学院,亲眼看到了“谨慎而神圣”的佛经翻译现场,还与修养深湛的
舫禅师亲切交谈,结为朋友。
南来广州后,梁实秋与佛家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由浅层次的表面接 触进入了深层次的认真参悟。他同妻子专门到六榕寺参拜了佛教禅宗六祖慧
能的塑象。缙云寺里的法舫和尚适也来到广州,见梁实秋确实虔心礼佛,特 郑重地赠送他一部自己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此后,梁实秋、
程季淑夫妇“捧读多遍,若有所契。”
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是佛教密宗的虔诚信徒。他的一间单人宿 舍既作卧室,又布置得象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林文
铮与梁实秋一见面,便说两人间有“夙缘”。在这位“教授级”教徒的影响 下,梁实秋自谓受益不小。但林文铮后来提出要给梁实秋“开顶”,梁实秋
赶紧婉言谢绝了。
大体而言,梁实秋治佛,更倾向于禅宗。这与他接近佛学的初衷是有密 切关系的。他说:“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
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又说:“在丧乱中我开始思索生死这一大事因缘。” 正由于此,他对禅宗的“顿悟”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因为顿悟“说穿了即是
要人一下子打断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停止常识的想法,蓦然一惊之中灵光闪 动,于是进入一种不思善不思恶无生无死不生不死的心理状态。在这状态之
中得见自心自性,是之谓明心见性,是之谓言下顿悟。”由此又可知梁实秋 对于佛的兴趣又实在有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别有会心的尘世人而已!
梁实秋在平山堂凄凄惶惶生活了整整半年。半年之后,狼烟鼙鼓,卷地 而来,连这别致的“二房二厅”也无法安住下去了,他只好再度卷起铺盖走
开,去寻觅新的归宿。临去之际,他对简陋而多情的平山堂“荒斋”再三回 顾,不胜依依,并借用了朋友题咏平山堂的一首诗以抒发自己的怀抱:
岁暮犹为客,荒斋举目非。 炊烟环宝起,烛影一痕微。 蛮语穿尘壁,蚊雷绕翠帏。 干戈何日罢,携手醉言归?
第七章望断故园
(1949—1966)
一、漂落台北的一片叶
1949 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硝烟迷漫、炮声隆隆的年代,国共两党在 战场上干戈相见,进行了大规模的、人类史上罕见的战争。国民党政权的腐
败与无能在战争中充分表现出来。继“三大战役”之后,号称天险的万里长 江竟一苇可渡。国民党军队全线溃败,于是划江而治、保住东南半壁河山的 美梦宣告破灭。
长江失守,全局震动。梁实秋十分清楚,广州不再是安全岛,必须寻找 新的安身立命之处。于是,他再度陷入极度的苦闷与彷徨中。
那些日子,究竟该往哪个方向逃跑,成了他与同事、朋友们议论的中心:
“有一位朋友说他在四川万县有房有地,吃着无虞,欢迎我们一家前去同住。 有一位朋友说他决计远走高飞到甘肃兰州,以为那是边陲,世外桃源。有一
位朋友忽然闷声不响,原来他是打算去香港暂时观望徐图靠拢。”
凭着对中国政坛复杂情势的独特理解,同时也是凭着个人的切身经历和 体会,梁实秋一一否定了同事们的意见,以为都是些昧于大体的书生之见。
他最后的决断是:接受杭立武的邀请,到台湾童新回到国立编译馆。杭立武 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为了“暂时收罗一些逃亡的学界人士”,他在台
北一手策划恢复了国立编译馆这一机构。
梁实秋一家于六月份到达台北,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在德惠街一号暂时 居住下来。
可以想见,丧乱时期客居异乡的生活是相当困苦、凄凉的。梁实秋描述 说:
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 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
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过了两三个月, 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
四把藤椅。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 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
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 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
所幸在他身边日夜陪伴着的,有一位贤惠善良、深明事理的妻子。在这 种非常时刻,程季淑不仅在生活上而且也在精神上成为他的有力支撑。程季
淑理解他、体贴他,在艰难竭蹶之中操起全部的家务重担,解除了他的后顾 之忧,同时又通晓大义,恰切妥当地处理好各种人际难题。这一点,连梁实
秋自己都不能不深为敬佩。
有这么一件事。 入台后,程季淑愿意自己操持家务,对丈夫说:“她亲手制作饭食给我
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乐,而且劳动筋骨对她自己也有益处。”可编译 馆方面坚持要派一名女仆来给他们料理炊事。再三推辞未被获准。于是,就
有一位年方十九岁的“Y 小姐”到了梁家,而随后也就发生了问题:“季淑 对于佣工。从来没有过磨擦,凡是到我家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善来善去。这位 Y
小姐年纪轻轻,而且我们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风俗习惯,待之以礼,所以和 我们相处很好。不知怎的,她一天天消瘦下来,不思饮食,继而不时的长吁
短叹,终乃天天以泪洗面。季淑不能不问,她初不肯言,终于廉得其情,其
中一部分仍是谎饰,但是我们大体明了她的艰难处境。她急需要钱。季淑基 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给了她,解救她的困厄。于羞惭称
谢声中,她离我们而去。”
对这位“Y 小姐”如此,对后来相继而来的各位“Y 小姐”也莫不如此, 一律平等相待,热心关怀帮助,亲如子女。其中有一位“C 小姐”,“在婚
期之前季淑就给她张罗购买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厨房用具,等到吉日 便由我家出发,爆竹声中登上彩车而去,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一位邻
人还笑嘻嘻的对季淑说:‘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更为难得的是,程季淑还具有连一些知识女性都未必具有的高超胸襟。 她超越流俗,精神境界高洁通达,不仅理解丈夫的禀赋个性,而且能够理解 丈大的事业与追求。
梁实秋所在的编译馆馆长一职,本来由杭立武兼任。后来人员增加,各 方面的工作渐趋繁剧,杭立武无暇兼顾,遂由梁实秋代理。接任后,“大大
小小的机关首长纷纷折简邀宴,饮食征逐,虚糜公帑”,这种现象是一生律 已甚严的梁实秋很难接受的。更有一天,一位多年老朋友醉眼迷离地拍着梁
实秋的肩头开玩笑说:“你现在是杭立武的人了!”一句话,使梁实秋勃然 变色,如同遭受到奇耻大辱:“我生平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栖栖
皇皇一至于斯,如今无端受人讥评,真乃奇耻大辱。”回家后,梁实秋怒气 难平,不由在妻子面前抱怨。程季淑很冷静,想了想,婉劝丈夫尽快辞职。
她提醒梁实秋说:“你忘记在四川时你的一位朋友蒋子奇给你相面,说你‘一 身傲骨,断难仕进’?”她还给梁实秋讲述了她祖父仕宦的体验:为官而廉
介自持则两袖清风,为宦而贪脏在法则所不屑为。她娓娓进言说:“假设有 一天,朋比为奸坐地分赃的机会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
则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许,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远被制于人。不受则同僚猜 忌,惟恐被你检举,因不敢放手胡为而心生怨恨,必将从此千方百计陷你于 不义而后快。”
这一番话使梁实秋联想到多年前程季淑说的另一番话:“我愿省吃俭用 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他打心眼
里钦佩妻子的“高风亮节”。随后,他不仅辞去了代理了九个月的馆长职务, 而且干脆彻底脱离了编译馆,专心致志地在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做教书匠。
从此,他便只允许他的学生、朋友、同事以至后来的恋人叫他“梁教授”。 在师大,梁实秋开始“阔绰”起来。那是台湾大学要聘他去任教并且答
应立地分给他“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风声传过来,师大当局忽然觉得人 材难得,除百计挽留外,还依样画葫芦,也要拨给他一栋“豪门”。梁实秋
暗笑,但权衡之下,觉得还是留在师大为宜。这样,他果然在云和街十一号 分得一所十分引人注目的住房;庭院宽大,房屋面积也大,“榻榻米改换为
地板,??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一位享受不到此
种待遇的师大同事心情复杂地望门兴叹道:“是乃豪门!” 但梁实秋一生自奉俭约,厌恶奢华,心里丝毫不以住上“豪门”为乐事。
他所看中云和街十一号住处的,是其幽雅的环境。他特别喜欢的,是院子里 的一棵松树,一棵曼陀罗,还有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提到的那棵硕大无朋的 面包树。
离家去国,客寓他乡,在梁实秋心中刻下了永难平复的创伤。这棵美丽 茂盛、生机盎然的面包树朝夕陪伴着他,象一位可人的朋友,极大地慰藉了
他客中的寂寞和哀愁。直到 1973 年 1 月 11 日(生日腊八),移居美国的梁 实秋在庆祝自己七十岁生日时写的一首词里,还对那棵面包树表现出无比深
厚的眷恋之情:
恼煞无端天末去。 几度风狂, 不道岁云暮。 莫叹旧居无觅处, 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 泪眼倚楼, 楼外青无数。 往事如烟如柳絮,
相思便是春长驻。
那时,他有三个邻居朋友,每到晚饭后薄暮时分辄来他家聊天叙旧。至 则程季淑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
在面包树下“怡然就座”。而后“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说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其实,在自觉不自觉间,谈话还是似于 不经意间朝着一个方向滑去,对故乡的思恋渗透进他们的每一个话题。比如
谈到中国民间的“春联”,一位叫陈之藩的便眉飞色舞,说他小时候在家乡
“写春联的故事最是动人”。主客都是戏迷,一谈起这一茬,朋友王节如就 大谈“北平的掌故”。谈得口焦舌燥时分,热心周到的主妇便忙活着给客人
张罗饮斜,不过是冷饮,香片茶、酸梅汤之类。如果是一盂酸梅汤,王节如 就会叹息着讲起“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程季淑的故家离信远斋很近,
她听得入神,有时忍不住也会插进来“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 有时候,程季淑以拿手的李子汤饷客,客人齐声称赞她的手艺,她会极真诚
地表示遗憾:“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一群海 外的游子在夜深人静时的絮絮幽语,忠诚而多情的面包树当会谨记无遗。
云和街的房子虽阔,却极不适于居住。台北多雨,每雨后地板底下则经 常积水,致使屋内经年潮气袭人,这对于已发现患有风湿症的程季淑尤不适
宜。几度犹豫之后,梁实秋听从朋友的劝告,1958 年下半年下决心在安东街 三○九巷买了一块地皮自建房屋。
从对新居的设计,大概可以看出房主人的修养、情愫、志趣和独特追求:
“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按:他们带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女 儿文蔷于 1958 年夏赴美留学)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室
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 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于是我们有一奇
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 虽设而常开。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
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季淑坐 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象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踞网的中央,窥
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清人金圣叹著《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道:“本不欲造屋,偶得
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 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
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 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不出半年,梁实秋在安东街的新居
落成,他说自己的欣悦之情比金圣叹所写的尤甚,因为“一切委托工程师, 无应付工人之烦,一切早有预算,无临时罗掘之必要”。
至此,梁实秋在台北的生活算是步入了正规。他心里明白;“国军”一 切“反共复国”的高喊都不过是做给人看的样子,连“最高”本人都未必会
相信此生还有重返大陆的可能。既然如此,随国民党政权相进退的梁实秋只 好安下心来,重新安排布置自己的生活——
除掉生活本身而外,梁实秋仍然一如既往,把生命的大部分全都消耗于 漫漫无尽的“工作”。他说:“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
知时刻,季淑不时的喊我:‘起来!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她是要我休 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
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梁实秋在这么娓娓陈诉时, 不知心中是否产生过一种牺牲和献身于事业的悲壮感!
不过梁实秋是一个极善于进行自我调整以维系精神平衡的人。从以下他 对个人日常生活的描述看,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让外在因素打破他那士 大夫式的高雅情致:
养花,是他和妻子每到一处最为注重的一项。在妻子主持下,他们养了 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素心兰“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
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他们养名花:“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 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也养普通花,甚而小草:“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
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象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 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
成一盆景”。辛勤莳花给他们带来生活乐趣,也使他们体验到人间的美好情 愫:“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
他乞求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她 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
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养鸟,则是梁实秋新增加的一项生活内容。对鸟,梁实秋本来就是十分 喜爱的,认为“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
“它的身躯玲珑饱满,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增一分则肥, 减一分则瘦;它在枝头蹲踞时临风顾盼,姿态美丽,跳荡轻灵,脚上如有弹
簧;它振翅飞去时不回顾,不悲哀,如虹的消逝,只留下‘无限的迷惘’”。 他对养鸟没经验,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养过两只金丝雀,养了好久就是
不唱歌,请教高人后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能放在一起,要隔离开雄鸟才会引 吭高歌。由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他养过小鹦鹉,
十分喜欢这种“整天咕咕的亲嘴”的小动物。他也养过画眉,叫声高亢清脆, 但需天天提着笼子外出去“遛”,有几天没有功夫遛,它竟“以头撞笼流血
而死”。这使梁实秋非常伤感,同时也由此对天地自然间的人事物理有所憬 悟。从此,他再不把鸟装进笼子里喂养,宁可到大自然中去欣赏“小鸟在枝 头跳跃”。
二、哀骆驼
台北有一个动物园,有一段时间梁实秋常喜欢到那里消磨时间,借以慰 藉客羁海外的寂索与惆怅。动物园里有两个地方对他最有诱惑力:一处是一
家茶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一片釉绿的田畴,小川蜿蜒其间, 颇可使人目旷神怡”。另一处则是关着一对衰老的咯驼的大栅栏。
骆驼之为物,虽夸称“沙漠之舟”,但其形状丑陋、笨拙、迂缓,从欣 赏的角度看,最少审美价值。它不如乖巧伶俐的猴子,攀援跳跃,一举手一
投足都讨人喜爱;也不如狮子老虎,虽关在槛内,无复当年雄风,但英姿犹 存,令人神往;甚而不如一条精心驯练过的狗,会做算题,会钻火圈,会向
人做出各种各佯的怪模样儿,博得人们哂然一笑。骆驼一天到晚,总是一幅 闷闷不乐的样子,或卧或立,或啮草根,或抬头仰望蓝天,显得冷漠而凄凉,
一点也引不起人们的观赏兴趣。
但是,梁实秋喜爱骆驼。 他尤其喜爱这一对衰病交侵的骆驼。
看着眼前的骆驼,他便想起了几时在家乡常常看到的壮观情景:“一听 见大铜铃玎玎珰珰响就知道送煤的骆驼队来了,愧无管宁的修养,往往夺门
出视。一根细绳穿系着好几只骆驼,有时是十只八只的,一顺地立在路边。 满脸煤污的煤商一声吆喝,骆驼便乖乖地跪下来给人卸货,嘴角往往流着白
沫,口里不住的嚼——反刍。有时还跟着一只小骆驼,几乎用跑步在后面追 随着。面对着这样庞大而温驯的驮兽,我们不能不惊异的欣赏”。
梁实秋惊异于骆驼的什么呢?可能是它的“庞大而温驯”,但也可能是 它在干燥寒冷的艰苦环境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坚韧不拔、忍辱负重的精神。
骆驼确实不是为了享受才生存于世间的。寒冷使它发抖,但它敢于直面 寒冷,沙漠使它干渴,但它永远不愿意离开沙漠。越是在寒冷的朔方,越是
在无际无涯的浩瀚大漠,它才越是生机勃发,把最不堪负荷的重担尽量地压 到自己伟岸的身躯上。也就是说,当环境恶劣到其它一切生物都感到生存的
窘困时,它却唱出了生命的最强音。在非洲北部的二些国家里,甚至有一种 骁勇善战的骆驼,可以组织起庞大的“骆驼兵团”,在无边沙漠中追奔逐北,
所向披糜。想那番情景当更加辉煌壮观。
如果用了人类的伦理价值标准看,骆驼一生默默地工作,把生命的承受 力发挥到极限,而后默默地死去,不求任何图报,真是悲剧的一生。
而梁实秋喜爱骆驼的,就正是这种悲剧精神。 照他看来,这种悲剧中有悲惨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壮烈的另一面,能够
促人奋进,为了崇高的目标而不懈地努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大 可不必为了这种悲剧太过悲哀。
但是,假如把一个具有巨大潜在创造能量而其自身又渴望创造的生命活 活地捆缚起来,让它活着,甚而让它活得很美、很舒贴,可就是不让它按照
自己的意志去动作,空虚而无聊地捱延岁月,最后侘傺以死,这样的悲剧可 就太令人悲哀了。而且其悲哀的性质,还不是如中国古语所说的:哀莫大于
心死,而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台北动物园里那两匹苍老的骆驼所渡过的悲剧一生,令人感到的便是这 种悲哀。
在这两匹“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老骆驼身上,梁实秋寄予了最深切、最
真挚的同情与怜悯。 梁实秋最初见到这两匹骆驼时,就引起了极大的伤感,为“英雄末路”
而触目惊心:“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 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最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象是大
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剥的皮肤上隐隐 地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
睛好象是眼泪扑籁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 又细又长,尾巴象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象是一只麻袋搭在背 上。”
看到这种惨象。梁实秋禁不住发问:“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 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过如是么?”
这两头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经过冷静地思索、分析,梁 实秋最后弄明白了:“我曾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
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按后来这两 头骆驼终于死掉,而梁实秋因此也“不大常去动物园了”),也许就是类似
‘人地不宜’之故罢?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 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顿
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 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
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 叹”!
由这两匹骆驼的特殊遭遇和命运,梁实秋更推而广之,联想到所有骆驼 的共同遭遇和命运:骆驼不仅在炎蒸之地的南方难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其
命运也在日趋于衰微。因为“在运输事业机械化的时代,谁还肯牵着一串串 的骆驼招摇过市?沙漠地带该是骆驼的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沙漠里听说也有
了现代的交通工具”。
由此,梁实秋只能发出更深的感叹: 最悲惨的是,大家都讥笑它是兽类中最蠢的当中的一个;因为它只会消
极的忍耐。给它背上驮五磅的重载,它会跪下来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数哺乳 动物所拒绝食用的荆棘苦草,它肯饮用带盐味的脏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
不喝水,并不是因为它的肚子里储藏着水,是因为它在体内由于脂肪氧化而 制造出水。它的驼峰据说是美味,我虽未尝过,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
也不过尔尔。象这样的动物若是从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最欢喜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象骆
驼这样的“任重而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舞台 上退下去罢!
骆驼勤劳、驯良、耐苦、克己,但却因此而被讥为“兽类中最蠢的当中 的一个”。梁实秋为此愤懑不平、扼腕而长太息。
但对我们来说,更应注意的是,梁实秋初到台湾,百事丛集,为何单单 对动物园中那两头憔悴而死的骆驼感触独深呢?当他那样想、那样说的时
候,他是否也想到了人类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比如说他自身几十年的坎坷经 历了呢?
三、既投入、也超脱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梁实秋初到台湾后,心情的沮丧与痛苦,无论怎 么估量都不会过分的。他大概怎么也不会预料到,在已过中年之后,却被硬
给逐出了自己生息劳作了半生的故土,这对于一个全身流满了传统文化血 液、无比热恋自己故国家乡的赤子说来,该是一种何等残忍的精神打击。在
一个时期,他象古代那位伟大诗人“三闾大夫”一样,纵目远眺,但见海天 茫茫,故园如在遥远的另一世界,心头不由充满了辛酸和苦涩。
在过春节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会分外浓重。中国旧俗中这团圆欢喜的 盛大节日,成了海外游子泪眼相对的销魂时刻。每当看到一班随波逐流者辈
一窝蜂似的拜年、疯闹、浪吃,梁实秋便难免百感交集,禁不住产生一腔强 烈的思乡怀旧之感。他厌恶台湾社会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过年,说是个个“如
痴如狂,满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无比怀恋小时候在家乡北京欢度新年的 情景。当他的表现太有悖于流俗,受到别人的责备时,他就会采取特殊方式
和盘托出心底的所有苦闷与矛盾:
有人向我说:“你别自以为众醉独醒,大家的见识是差不多的,谁愿意 把西腿弄得清酸,整天价在街上狠奔豕窜?
还不是闷得发慌?到了新正,荒斋之内举目皆非,想想家乡不堪闻问, 瞻望将来侧有的说有望,有的说无望,有的心里无望而嘴巴里却说有望,望,
望,望,我们望了十多年了,以后不知还要再望多么久。人是血肉做的,一 生有几个十多年?过年放假,家中闭坐,闷得发慌,会要得病的,所以这才
追随大家之后,街上跑跑,串串门子,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年?谁 还真个要给谁拜年?拜年?想得好!兴奋之后便是麻痹,难得大家兴奋一 下。”
由此,每年再过春节拜年,梁实秋都将之称为“苦闷的象征”。 给梁实秋带来更大的精神痛苦,使他铭心刻骨般难以有时或忘的,是他
留在大陆的一双儿女的命运。自从分别后,他们一家便天各一方,不通音问。
儿女们的具体生活情形他不了解,但凭借不太丰富的政治常识,有一点他是 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单是由于他在大陆上的坏名声,也足以毁掉儿女的一 切。
的确,他在大陆上的名声确实很“臭”。许多年中,一提起他的名字, 人们会立即条件反射般的想到“乏走狗”的名称。虽则这名称前面冠有一大
串冗长拗口的说明,但却没有人会因此而记忆失误。一一那是一个天才的创 造!有一次他和胡适谈到有匿名者发表《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作人身攻击
一事,胡运夷然说:“大陆上印出了三百多万字清算胡适思想。”梁实秋的 名声远不及胡适,但他明白在大陆上他们同属于“一丘之貉”,在政治定性
上不会有什么区别。事实上,直到八十年代,有一本极其权威的著作介绍梁 实秋时还这么说:“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杜主要成员,国家
社会党党员。他经常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而“新月社”项下的 解释则是:“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他们先
是依附北洋军阀,1927 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转而投靠国民党,同时鼓吹‘英 国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义’的主张,在文学上竭力攻击革命文学运 动。”
背上被插着如此可怕的政治标帜,将会给一双年轻的儿女带来怎样的后
果,梁实秋心里自然十分清楚。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中夜梦回,他无 由排遣心头的忧虑与思念,只能徒自发出一串串无可奈何的长叹。
正如人类历史上(尤其知识分子阶层)屡屡发生的一种现象:沉痛至极 最终方能欢畅至极,经历过极度的昏迷方能最后获得真正的彻悟。梁实秋在
经历了失去亲人、离家去国的巨大悲痛后,心灵的律动也在悄然调整方向: 既然遭遇到的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一切皆已发生,那就得无可选择地接受
过来。同样是接受,与其窝窝囊囊地接受,何如痛痛快快、象模象样地接受 呢?
步入老年之际,梁实秋的精神世界有所拓展,他开始象个哲学家似的思 索起此前想也顾不上去想的“抽象”问题:“时光不断地在流转,任谁也不
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 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
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 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
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
梁实秋在这里谈的是“时间”,时间的短暂性和不可重复性。他感叹时 间易逝、时间的难以掌握,实则是感叹生命的易逝、生命的难以掌握。在如
何对待时间,亦即如何对待生活上,他没有定见。他钦敬惜时如金、执着于 事业的人:梁任公平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
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 间可供消遣?也以那些超脱、旷达的人为洒脱:象英国诗人济慈宁愿抛掉一
切,长时间地守在一株花旁,静观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再如 晋代名士稚康在大树底下挥锤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