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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传

_10 宋益乔(现代)
又如刘伶“止则操厄执觚,动则挚榼提壶”,一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还有
《传灯录》中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 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物,何处
染尘埃?”梁实秋以为这些人的“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 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这样思索、参证的结果,梁实秋有似顿开迷津,对人生的体验上升到了 一个新的层次:“人,诚如波斯诗人莪谟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
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 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
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要自己拿。”
梁实秋自从捕捉住这个天地之间最重要、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命题后, 就象困顿于道路的行旅者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家园。他爱惜地、兴味极浓
地玩味、咀嚼这个命题,一丝平静的、安祥的愉悦使他获得前所未有的精神 享受。有一个时期,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阐发自己的思考所得,有时,连
用语都基本相似:
“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呱呱堕地之时,谁有闲情逸致 去看日历?当时大概只是觉得空气凉,肚子饿,谁还管什么生辰八字?自己
的生年月日,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我们生到世上,全非自愿。佛书以生为十二因缘之一,‘从现世善恶 之业,后世还于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为生。’糊里糊涂的,神差鬼使的,
我们被捉弄到这尘世中来。来的时候,不曾征求我们的同意,将来走的时候,
亦不会征求我们的同意。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最后到哪里 去,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生,老、病、死的一个片断。
“‘我来如流水,去如风’,这是诗人对人生的体会。所谓生死,不了 断也自然了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来到这世界,并未经我们同意,我
们离开这世界,也将不经我们同意。我们是被动的。”
你或许会嗤笑:梁实秋所讲的这些,其实不过是哲学上最浅显的问题, 浅显到几乎等于一种生活常识。是的,一点不错。但浅显的问题实际也就是
基本的问题。基本问题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问题还在于,当一个人没有足 够阅历、足够人生体验的时候,是不足以与之言此的。一旦他悚然如有所悟,
必定是在他积累了相当的人生之后。也就是说,就对人生的体验、参究而言。 这实在是较之入世未深者的一种高层次、高境界。好象是鲁迅在谈到文艺与
政治关系的时候举过的一个例:说是楚霸王项羽在率领千军万马纵横驰骋 时,只有好勇斗狠,洋洋自得,决不会产生唱歌的闲情逸致;但到了兵败乌
江、核下被困,眼看大势已去,到了穷途末路,可就放开嗓门慷慨悲歌起来 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
何?”鲁迅表述的意思是文艺无用,无非是弱者的自饰。但若换一个角度, 我们却不能不说,就对人生况昧的理解和体验看,该下被困的项羽,比起“鸿
门宴”上的项羽,却是无比的丰富和深刻了。
西哲蒙田也说过:“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一个人若能真地做 到了了断生死,那么,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丢不开的呢?还有
什么值得畏俱、忧虑的呢?恰如梁实秋所说:“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 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生活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我只能说不
知道??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 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旧人,如是而已。”他还
以极彻底、做果决的口吻说:“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迷,从而获致大 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
但我们对梁实秋的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即是说,梁实秋伍经丧乱余痛 犹存时,开始把思维的触角伸向了一个知识分子很容易发生兴趣的命题。不
过从后来的事实看,他并没有真正了断生死。对现实纷扰在心理上淡化了一 点是有的,真正的彻底超脱却未必。而且,在我看来,所谓真正的了生死和
超脱,在世间一切生存观念中不就是最高明的生存观念,能做到那样境界的 人也不就是最高明的人。让我们还是归结到一句老话上去吧:凡是存在的就
是合理的。我们不必为存在的等差而操心,我们只需尽量槁清楚:存在的依 据何在?
四、自省与怀旧
在台湾生活了一些年之后,渐渐进入老年的梁实秋在心理上发生了两个 显著的变化。
其一是增强了反省意识。 梁实秋本来就是一个偏向于理性的人,年轻时即在文学上独刺一帜地提
倡“理性”与“节制”,视以强烈感情为基础的浪漫精神若寇仇。现在,他 经历了复杂离奇的世变,有如俗话中所说的,该经的他都已经过,该见的他
也都已见过,于是,一种自觉的反省心理不禁油然而生。
十八九岁时经历的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至今在他心中仍占有极重要 的地位。所不同于当年的是,那时他是“被那时代潮流挟以俱去的青年们之
一”,也就是说,当时仅是凭了一腔青年人特有的热情,不自觉地卷入于“时 代潮流”之中的;而现在,他声称:“事隔垂四十年,我可以冷静的回忆了。”
梁实秋以新的眼光“冷静”地观照五四新文艺运动的结论,与当今我们 望影景从的统一看法显而易见地存在着较大的偏离。无论是观察问题的视
角,还是对具体问题的评价,他都另有自己的独特思路。 对“新文艺运动”,他有这样一个宏观的评论——新文艺运动是以白话
文运动开端的。我们的文言与口语,相差过远,这当然是亟需改革的一件事。
胡适之先生及其他各位之倡导白话文,因为合时宜,所以迅速得到成功。 至今无数人都在受益。胡先生是主张渐进改良的,他并不侈言“革命”,
他在民国六年一月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其中并无“革命”字样。首先倡 言“革命”者,是陈独秀先生,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文学革命论》。胡先
生紧跟着写《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加上“建设的”三字于“革命”之上, 是有深刻意义的。“革命”二字原是我们古代的一个政治术语,“汤武革命,
顺乎天而应乎人”,后来引申其义,应用到其他激烈改革的事情上去,如不 谨慎使用,可能流于夸大。就文学而论,自古至今,有其延续性,有所谓“传
统”,从各方面一点一滴的设法改进,是可行的,若说把旧有的文学一脚踢 翻,另起炉灶。那是不可能的。即以文字改革而言,把文言与白话清楚的划
分开来便是一件很难的事。对于某些人,相当数量的文言已变成了他们日常 应用的白话:对于另一些人,颇为简易的自话可能还是和文言一样的难解。
胡适之先生写《白话文学史》是有深长用意的,他的意思似是在指出白话文 学并非是新的东西,它有它的历史传统,白话文运动只是那个良好传统的延
长。这样解释,白话文学运动便没有多少“革命”的气息了,可是在五四之 后几年,一般青年是喜闻革命的,是厌旧喜新的,所以对于白话文学运动中
之崭新的部分固乐于接受,而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则过分的轻视了。其结果 是近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之贫乏。
在这一大段话中,除去辩证“革命”“改良”关系的内容不论外(梁实 秋如此亟亟于“革命”与“改良”之辩,其实也怀有针对性极强的良苦用心),
单是最后一句话: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贫乏。这个说法恐怕就使我们感到 太刺耳。
但梁实秋并非故意的“标新立异”,在这个问题上,他能够“持之有故”、
“言之成理”。论及五四以来的新诗创作时,他说: 诗就是诗,体尽可不同,其本质无所谓新旧。犹之乎画,画就是画,无
所谓新画旧画。犹之乎音乐,音乐就是音乐,无所谓中乐西乐。但这是从艺
术的基本原则上立论。实际上,艺术作品构成条件颇不简单,历史地理风土 人情,在在都影响到诗的内容与形式。新诗与旧诗的对峙,尽管在理论上不
可通,事实却分明摆在那里。我的意思以为,旧体诗不是不好,是我们以后 无法能再写得好??新诗如有出路,应该是于模拟外国诗之外还要向旧诗学 习。
而诗坛上的实际情况怎样呢?“旧的一派,以为白话如何可以作诗;那 简直是胡闹。新的一派则以为有了白话诗以后,如果再有人要作审音协律敷
辞掞藻的诗,依‘文学革命,观点,都应该杀无赦。”梁实秋把这两种现象 都看作“无知”,他借用别人的话说:前者是“顽固的无知”,后者是“幼 稚的无知”。
总而言之,回顾五四新文学,梁实秋的态度很明朗:方向是好的,而实 际创作则很差,只有“少数在水准以上”。他在五四运动四十周年纪念前夕
致词说:“五四前后的新文艺运动,在今天看来,其主张是稍嫌粗疏一点, 但是其指示的方向是不错的。可惜我们的国家命途多舛,我们大家努力不够,
以至到了今天关心文艺的人不能不以惭惊的心情来迎接这个纪念日。”
一般而言,梁实秋老年时回顾自省平生经历,主观态度是非常冷静、客 观的,心平气和,据理而谈:因此,即使其所持价值标准与我们有很大差异,
他的许多谈论也还是娓娓可听,极富于启发性。但是,一旦涉及到鲁迅,他 就会立刻变得不那么冷静、于和起来,发为评论,往往就显得片面偏激,难 以服人。
到台湾后,他应约写过一篇《关于鲁迅》。这大概是他最为完整、系统 的“鲁迅观”了。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情境有些尴尬了,说:“其实,我是
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
‘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 我们两个。’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
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
话是这么说,然而他还是谈了,而且谈得很多。在正式的谈之前,他还 特地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按指台湾当局一直禁止
印行鲁迅著作)。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 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我写过不少批评鲁
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 让大家看看谁说的话有理。”
应该说,梁实秋的这种想法原是不错的。如能客观地对自己以往与鲁迅 的纠葛作一番认真的反省和清理,也是有益的。问题是,他对鲁迅的私憾太
深了,以致在鲁迅已去世二十多年后,犹不能出之以客观、公允的态度。
谈到鲁迅其人其文,梁实秋说:“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 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
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的泄愤的对象。他是绍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 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根抵在当时一般
白话文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 时确是难能可贵。他的文字,简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
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 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
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
的主张。鲁迅不足以语此。” 梁实秋最“不满于”鲁迅的,依旧是鲁迅“‘不满于现状’的态度”,
以为这就等于没有“积极的看法”和“正面的主张”。对此,我们只能表示 极大的遗憾:由于偏见,梁实秋对鲁迅是多么的缺乏理解啊!
同样,由于心理偏见,梁实秋对鲁迅作品的评价也表现出惊人的粗暴和 武断。
他最不屑一顾的又是鲁迅杂文。他不仅执拗地称鲁迅杂文为“杂感”, 而且大有将其逐出文学殿堂的意思:“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
是他的杂感。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 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用意要深刻,文笔要
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 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
食’似的要打倒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 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
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份 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
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象其它的文章一样,有适 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
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 如果考虑到梁实秋实际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文学鉴赏家、批评家,那么,
读了以上的评述,当会更加令人瞠目结舌。人们也许会怀疑:梁实秋是否真
正完整地阅读、研究过鲁迅那辉煌的杂文艺术。 然而,他更让人难以心折之处,是有关鲁迅小说的看法。他竟然以为鲁
迅算不得出色的小说家。其说有三:首先,鲁迅只有短篇,没写过长篇;其 次,短篇中只有《阿 Q 正传》“最好”,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象是短篇小
说,好象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第三,就是“最好”的《阿 Q 正传》,
“若说阿 Q 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阿 Q 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如此推
沦的结果,实无异把鲁迅的小说创作一笔扫倒。
就智能水准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睿智,就情操修养而言,梁实秋不 可谓之不脱俗;就个性禀赋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中正。然而,反观省照
数十年前的往事,犹不能免除主观上的先入之见。人世间知人察事之难于此 可知。
其二是怀旧意识开始日渐浓厚起来。 诚如人言:人的老年阶段是回忆的年龄,特别喜欢“往后看”。梁实秋
正是如此。到台湾的几年后,他的物质生活安定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 加舒适,可精神上的不安与摆动并没有因此而减轻。他开始很厉害的怀念起
早年的经历,仿佛那消逝的一切都重新回到眼前,使他感到弥足珍贵。
他怀念过去的朋友、师长,竭力要在那一个个熟悉亲切的面容中寻找回 已成往迹的美好情愫。他写了《谈徐志摩》、《谈闻一多》两本散发着浓郁
友情的书,还写了记述梁启超、胡适、张自忠、齐如山以及受业者师的行迹 的文章。在这些作品里,他是那样的一往情深,由衷地抒发出了对人间美好
情谊的向往与珍重。他写清华园中的国文老师“徐老虎”的一篇,不虚饰, 有真情,抑扬并存,完整地写出了一个性格暴烈、生活邋遢但却胸怀坦诚、
工作认真的“教书匠”形象。文末的结语说:“我离开先生己将近五十年了, 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同学们偶而
还谈起‘徐老虎’,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的还怀着怅惆敬慕之意。” 已“近五十年”而犹念兹在兹,积不能忘,可见印象之深了。
梁实秋同张自忠将军就是在“劳军”时见过一面,算不上是朋友关系。 但在那短暂的会晤中,梁实秋所受到的精神感染却是难以言喻的。他佩服将
军的大智若拙、大勇若愚,公忠体国、清操凛凛的大将风仪,更为将军壮志 未酬为国捐躯而悲恸。这又成为他难以忘怀、经常怀念的一段往事。忆及将
星殒落、举国震悼的情形时,他有极简短的几句话:“张将军灵榇由重庆运 至北碚河干,余适寓北碚,亲见民众感情激动,群集江滨。遗榇匿于北碚附
近小镇天生桥之梅花山。山以梅花名,并无梅花,仅一土丘婉蜒公路之南侧, 此为由青木关至北碚必经之所在,行旅往还辄相顾指点:‘此张自忠将军忠
骨长埋之处也。”语句朴素平易至极,而作者的感情投入则至深。
梁实秋也怀念自己早年的经历。一部《清华八年》,完整细致地写出了 在清华园中度过的八年岁月,生动地抒发了对母校的依恋和眷慕。在《平山
堂记》、《晒书记》、《跃马中条记》、《美国去宋》等文章里,他对自己 成长的各个阶段分别都作了细致入微的刻划。
出版于 1962 年的《清华八年》一书,是梁实秋对自己在清华学校读书时 少年意气的全面记录。在这部作品里,他回顾自己少年时分的浪漫气概,也
饶有深情地记叙自己读书、工作、恋爱和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各种细节。虽然 写到这些内容时,他己是个垂垂老者,可他的记忆依然是那样历历分明,如
在目前。他甚至于记得清华毕业时一次体育课考试情节:“清华毕业时照例 要考体育??我记得我跑四百码的成绩是九十六秒,人几乎晕过去。一百码
是十九秒。其它如铁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都还可以勉强及格。游泳 一关最难过。清华有那样好的游泳池,按说有好几年的准备应该说没有问题,
可惜是这好几年的准备都是在陆地上,并未下过水里,临考只得舍命一试。 我约了两位同学各持竹竿站在两边,以备万一。我脚踏池边猛然向池心一扑,
这一下子就浮出一丈开外,冲力停止之后,情形就不对了,原来水里也有地 心吸力,全身直线下沉。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人又浮到水面。尚未来得及喊
救命,已经再度下沉。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 月后补考。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紫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
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 不会往下沉。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我心
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泳的前进,喝了几口水 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
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马约翰先生(按为清华学校体育教师)笑得弯了腰, 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
当梁实秋有声有色地写到四十年前这一颇为滑稽的场面时,可以肯定, 除了感到好笑外,心头一定也夹杂有几分莫明其妙的失落感。
梁实秋尤其怀念故乡北京,怀念童年时期在北京度过的那种黄金般的岁 月。在这方面,他有一组集中回忆故都生活的作品:《听戏》、《放风筝》、
《北平的街道》、《北平的零食小贩》等等,通过重温几时的经历见闻,他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让人憧憬的梦幻世界。
他的回忆是琐细的,但却充满了情致韵味,读后甚或能让与之不相于的
人也难免产生“思古之幽情”。比如他回忆儿时北京街道的名字就是饶有趣 味的,非常富有民族的传统文化色彩:“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
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 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
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 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
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 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
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 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
‘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 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
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幸而北平 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看,梁实秋对自己的故乡
有多么熟悉,而在这种娓娓细语中又透露出多少的亲切。
似乎事无巨细,凡是与北京有关系者,梁实秋讲起来无不如数家珍,且 总是充满了一脉深情。上到典章文物的历史变革,下到市井间的风味小吃,
象通过了程序处理后的电脑一样,他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而且随着时光 的流逝而印象愈益分明。就说小吃吧,从“豌豆黄”“热芸豆”“铁蚕豆”
“豆腐丝”“豆渣糕”“ 儿糕”“浆米藕”到“爬糕”“油炸花生仁”
“糖葫芦”等等,梁实秋全都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制作方法,味道特点。如若 追究一下梁实秋之所以然的原因,很容易使我们想起他谈京剧时说的一番
话:“我很早就离开北平,与戏也就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 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
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凤,丑是王长林??。有这种标 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一句话说到家,他
是太热爱自己的故乡了!
五、退休
1966 年 8 月 14 日,在台北宽敞漂亮的欣欣餐厅里,举行了一次有六十 多人参加的盛大宴会。参加者全系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和英语研究所同人。
人们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充满了欢乐喜庆气氛。
宴会厅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幡然老者。他身躯不十分魁伟 但却厚实,穿一身中式衣装,宽阔的前额下架着一副宽边眼镜,器宇宏深,
意态安闲。一望而知是个风度、修养俱佳的知识分子。
老者正是梁实秋。他在师大服务已经 16 年,若把年青时在大陆的“教龄” 也计算在内,则他从事教育事业已足足有四十多个年头。敏感的人们常感叹
人生如白驹过隙。梁实秋对此算是有了切身体验。他今年已整整六十三岁, 昔日的风华少年如今变成了龙钟老者。在考虑了多方面情况之后,他于今年
提出了退休的要求,并很快获得了批准。今天,正是师大英语系全体同人在 此设宴饯别,向这位名播海内外的文教界巨子致敬。
其实,梁实秋要退休的念头在此之前很久就已萌生了。 到台湾后的十来年,梁实秋夫妇便日渐面临着“老”“病”的威胁。
首先是程季淑,搬进安东街自建的新居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匐行疹, 中医又称之为“转腰龙”。围绕腰部长出一连串小疱,发病原因不明而剧痛。
西医除能镇痛外别无办法可想。有一度很紧张,一位朋友来探望病人,偷偷 地把梁实秋拉到一旁低声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
人就不行了。”搞得梁实秋惊恐不安。也有人很不严肃,来家后“笑嘻嘻的 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又使得梁实秋
愠怒交加。所幸有朋友给推荐了一位中医,用自己密制的偏方治疗,后竟妙
手回春。 随后,梁实秋本人也开始生起须时时注意调护保养的“富贵病”。他得
的是老年性糖尿症。他自己认为“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程季 淑则引咎自责,认为是自己“所调配的食物不当”。但总而言之,自从发现
了病症开始,梁实秋便被特别“保护”起来,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尤其在饮 食上,必须特制“食谱”,不可违犯。
这种情况是很令人感到别扭的。比如,遇到有各种形式的宴会而又非参 加不可,程季淑便预先特制一枚“三文治”,放在梁实秋口袋里。等到宴会
开始,所有人都笑迷迷地举箸互让时,他只能“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 徐徐啮而食之。”这不仅使别人败兴,就是梁实秋自己,看着满桌的佳肴美
味,既禁不住食指蠢动,却又不敢下箸欣赏,那份洋罪也够受的。
再比如,糖尿症严禁甜食,这也是为梁实秋很难忍受的。梁文琪谈过这 方面情况:“父亲??自罹患消渴后,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
为贵,此刻甜点,巧克力、汽水,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莱肴,一齐变 成了伊甸园中的美味苹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纵然不
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尝实所多有。每以此发病,赖有特效药耳。”
更为严重的是,梁实秋在饮食数量上也必须严加克制,说句白话吧,就 是不能吃泡肚子。他尝大诉其苦:“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
最底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 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
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可以想见,
对于一个一生以追逐口腹之欲为乐的人,忽而实行如此的“苦行”,该是多 么的烦恼不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活命就只能这样。
病,不能不使梁实秋开始考虑如何更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还有防不胜防的不虞之虞,也会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
1963 年 12 月 18 日,梁实秋一家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危险。那天程季淑在 市场上买来几尾黄缮,准备以生炒鳝丝招待刚从美国回家省亲的女儿梁文
蔷。正在兴高采烈地操作时,忽有强盗闯入家中,程季淑在厨房里“闻警急 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
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 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
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 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
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但这个倒霉的强盗当天晚上就被逮住了,半月 后就地正法。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梁实秋和程季淑在定谳前竟“力求警宪从轻
发落,声泪俱下”。终于枪毙后,他们还“为之痛心者累日”。可以想见这 次突发事件对他们的心理影响是难以忽略的。必须尽快调整一下生活秩序以
与现实状况取得谐调,他们这样想。
终于有那么一天,夫妇俩相偕步出巷口散步,邻家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 手指着程季淑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童言无忌,但他们两人
却都不禁惊然而惊。回家后,程季淑说:“我想去染头发。”梁实秋很温和 柔婉地劝慰道:“千万不要。我爱你的本色。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
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
也就是说,受小女孩一句话的触动,梁实秋不仅明确意识到了“老”境 已至的现实,而且也明确意识到了“老”的意义和实质。既然“老”已无可
回避地来到了面前,那就得调整已延续了几十年的生活常规以与之相适应。 所以,从这天开始,他下定决心退休。他的想法很清楚:“我需要更多的时
间享受我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译完我久已应该完成的《莎士比亚 全集》。”
在欣欣餐厅聚会后的第十天,梁实秋夫妇在北投金门饭店设宴,向师大 同人表示答谢。从此,他就算正式离职,开始了著述自娱的暮年生活。
在一个很容易令人伤感的时刻,梁实秋表现出了智者的明达和超脱。他 在道及自己此时心情时说的一些话,是十分精彩而富有哲理意味的:
老不必叹,更不必讳。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桓温看到他“种柳皆 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泣然流泪。”桓公是
一个豪迈的人,似乎不该如此。人吃到老,活到老,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 海浪,还能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间,应该算是幸事。荣启期说,“人有不
见日月不免襁褓者”,所以他行年九十,认为是人生一乐。叹也无用,乐也 无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讳言老,算起岁数来斤斤计较按
外国算法还是按中国算法,好象从中可以讨到一点便宜。更有人老不歇心, 伯以皤皤华首见人,偏要染成黑头。半老徐娘,驻颜无术,乃乞灵于整容郎
中化妆师,隆鼻隼,抽脂肪,扫青黛眉,眼睚涂成两个黑窟窿。“物老为妖, 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
照梁实秋看来,人生而有老,乃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冬行春令固为悖 理,老年人而强行青年、壮年所宜为同样违背人情之常。人到老来,种种方
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时做个了结,而大可不必从头开张,另外张罗许多不 必要的麻烦。最低限度也应做到:“别自寻烦恼,别碍人事,别付人嫌”。
他又把人生比做游山,年轻的男男女女携手攀登高冈,沿途可见无限赏心乐 事,自然是兴会淋漓,趣味盎然。而老年人于“日云暮矣”之际,互相扶持
着走下山冈,偶而回首,来路宛然,也“别有一番情趣”。
怀着这种恬淡宁静的心情,梁实秋把退休后的日子安排得极其熨贴、适 意。
首先,他要彻底的放松一下,和妻子尽兴地到大自然中享受享受完全处 于“休息”状态时的情趣,把半生来因投身于工作和事业而失去的许多生活
压趣找补回来:“退休之后,我们无忧无虑到处闲游了几天。最近的地方是 阳明山,我们寻幽探胜专找那些没有游人肯去的地方。我有午睡习惯,饭后
至旅舍辟室休息,携手走出的时候旅舍主人往往投以奇异的眼光,好象是不 大明白这样一对老人到这里未是搞什么勾当。有一天季淑说:‘青草湖好不
好?’我说:‘管他好不好!去!’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 趣,我们的兴致很高。更有时季淑备了卤菜,我们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
渡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梁实秋更不会忘记还在退休前已做好的打算:尽情地享受家庭生活幸 福。现在正好是付诸实施的大好时机。于是,在这个由两个苍颜白发的老人
组成的小家庭里,出现了一幅其乐融融的动人景象:“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 我必与俱。她提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市廛摊贩
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 回到家里,倾筐倒箧,堆满桌上,然后我们就对面而坐,剥豌豆,掐豆芽,
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后泵常。随后我就去做 我的工作,等到一声‘吃饭’我便坐享其成。十二时午饭,六时晚饭,准时
用餐,往往是分秒不爽,多少年来总是如此。”人们常爱说夭伦之乐,恐怕 再美的天伦之乐,上不会在这以上了。
但绝不能因此而把梁实秋看得很“俗”。他不仅象“‘音通人”那样安 享晚年,而且还继续辛勤地从事那不是“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业。退休后
的几年中,翻译莎士比亚依然在他的事业中占有中心地位 r“穷年累月,兀 兀不休”,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情景的。究竟其间包含了多少甘苦和烦
恼,那是只有翻译者本人才清楚的了。
\象漫漫无尽的马拉松赛跑一样/梁实秋在经历了顽强的拼搏之后,终于 跑到了终。叔线。1967 年,由梁实秋一个人独力翻译的莎士比亚三十七种剧
本全部出齐,这个奇迹极大地震撼 j”台湾又化界。8 月 6 日,台湾的叫刁国 文艺协会”、“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台湾省妇女协会”、“中国语文学
会”等团体联合发起,在台北举行了有三百多人参加的盛大庆祝会,向为中 国文化建设事业建立殊勋的梁实秋致敬。当大的《中华日报》报导说梁教授
是“三喜临门”:“一喜,三十六本莎翁戏剧出版了,这是台湾省的第一部 由一个人译成的全集;二喜,梁实秋和他的老伴结婚四十周年;三喜,他的
爱女梁文蔷带着丈大邱士耀和两个宝主由美国回来看公公。”女作家谢冰莹 在庆祝会上的发言中,还特别提醒大家:“莎氏全集的翻译之完成,应该一
半归功于梁大人!”
这以后,梁实秋没有松懈,又用了一年的功夫,译完了莎士比亚的三部 诗集。至此,莎翁“全集四十册算是名符其实的完成了,从此与莎士比亚暂
时告别。”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作自己 衷心所愿意作的事。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
都有惊人的成就。‘狗永远不会老的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何以人不 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需大隐藏人海,杜门谢客
——一个人真正的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应该说,梁实秋的这段泛 论里对应“退休者”提出的要求并不算太高,但他引以为憾的是:世上总有
那么一部分人,明明已是“耄耋之年”,却仍不愿意自动放弃“开会剪彩” 的殊荣;更有等而下之者,虽没有“开会剪彩”的资格,可要一旦剥夺他“喝
喝茶,签签到,聊聊天,看看报”的工作,也难免惶惶然若丧家之犬。
比照之下,梁实秋对这样一些人于鄙薄之中还生出许多怜悯!
第八章再到美国
(1966—1974)
一、逼视生活的深层
现在,梁实秋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观察、体味生命最深处的奥妙。尽量 地沉静下来,细细地咀嚼年轻时顾不上推究的许多人情物理,使得这一时期
的梁实秋对人生获得了更深刻也更透彻的启示与领悟。
他特别赞赏白乐天的人生态度。垂暮之年,白居易做过一首《睡觉》诗,
“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 梁实秋认为白居易才活得真“洒脱”,既不故作不食人间烟火语,又能在汹
汹人海里俯仰自如,保持着个人良好的心态。照他看来,这才算真正懂得生 活。
所以,他十分瞧不起社会上的一班人:明明已是七老八十,衰老病侵, 连走路都得仰仗别人的扶持,却总是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什么都要管,对
别人一百个不放心,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既老且丑的那副尊容是多么惹 人讨厌。
梁实秋是这么嘲笑这类人的:“其实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 照镜子,也就应该心里有数。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哪里去了?由黑而黄,而
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象一只秃犀。瓠犀一般 的牙齿哪里去了?不是熏得焦黄,就是裂着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
豁口。脸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平添无数雀斑,有时排列有序如星座,这个 象大熊,那个象天蝎。下巴颏底下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捏着一揪,两层松
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两道浓眉之间有毫毛秀出,象是麦芒,又象是免须。 眼睛无端淌泪,有时眼角上还会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胶凝聚在那里。总之,老
与丑是不可分的。尔雅:‘黄发、龈齿、鲐背、耈老、寿也。’寿自管寿, 丑还是丑。”
饶是惨到了这般地步,这类人可还是愚顽到底,不肯觉悟,紧紧把揽着 一切不肯放手。从这活生生的事例中,梁实秋深切体验到人性中“恶”的成
份一旦发作,其后果有多可怕!
梁实秋自从悟到了这层道理后,便时刻警惕着自身决不能重蹈复辙。退 休之后,怎样度过余年呢?五欲全销,不是易事,人生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在。不过,梁实秋抱定了一个宗旨:决不能“冬行春令”。既然自己确实已 年老,就须“老年人该做老年事”,至少应以不让人讨厌为度。物老为妖,
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
由于心灵世界通体透明清静,所以梁实秋在处理起个人的一些事情时就 显得明智而达观,充分表现出一种哲人式的散淡与通达。
比如,自从过了六十岁之后,他的耳朵便逐渐丧失了功能,一开始时觉 得别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象是随时要和我谈论什么机密大事”,不
久就严重到“只见其嗫嚅,不闻其声响”,最后达到与人谈话必须“举起双 手附在耳后扩大耳轮的收听效果”。
按照常理,这应该是非常令人苦恼的事。历练如杜工部,五十六岁时作
《耳聋》诗,尚以“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为憾。热情澎湃的乐圣贝多 芬终生为耳聋而痛苦不堪就更不用说了。但梁实秋在这种时刻表现得独为洒
脱超俗,完全视为正常的生理新陈代谢现象,丝毫不以因耳聋而造成生活上 的诸多不便为苦。他表明自己的旷达襟怀说:“耳顺之年早过,当然不能再
‘耳闻其言,而知微旨’。聋聩毋宁说是人生到此的正常现象之一。淮南子
说‘禹耳三漏’,那是天下之大圣,聪明睿知,一个耳朵才能有三个穴,我 们凡夫俗子修得人身,已比聋虫略胜一筹,不敢希望再有什么畸形发展。霜
降以后,一棵树的叶子由黄而红,由枯萎而摇落,我们不以为异。为什么血 肉之躯几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刚刚有一点老态龙钟,就要大谅小怪?世界上
没有万年常青的树,蒲柳之姿望秋先落,也不过是在时间上有迟早先后之别 而已。所以我发现自己日益聋蔽,夷然处之。”
“夷然处之”说的是现实态度,还只表明梁实秋在人生观念上的辽脱明 达;由耳聋问题而引起的另一番发挥,则更说明他对一个有趣问题的深切体
察:聋子也有很大的便利。因为凡是不愿或不便回答的问题一概可以不动声 色的置之不理,顾盼自若,面部无表情,大模大样的作大人物状,没有人疑
心到你是装聋。他一再的叮问,你一再的充耳不闻,事情往往不了了之。试 想,可以省却多少是非!又可以避免多少尴尬!而且,照梁实秋看来,“人
世间的声音大多了,虫啾、蛙鸣、蝉噪、乌啭、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这一 切自然的声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独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音波和人手操作
的机械发出来的声响,往往令人不耐。”一旦耳聋失聪,那么这一切便可永 远不再骚扰于耳,试想,又可以获得多少耳根清净!
事情尚不止于此,梁实秋还有更精彩的言论:“世上说坏话的人多,说 好话的人少,至少好话常留在人死后再说。白居易香炉峰下草堂初成,高吟
‘从兹耳界应清静,兔见啾啾毁誉声’。如果他耳聋,他自然耳根清净,无 需诛茅到高峰之上了。有人说,人到最后关头,官感失灵,最后才是听觉,
所以易箦之际,有人哭他,他心烦,没有人哭他,怕也不是滋味,不如干脆 耳聋。”
梁实秋由自家的耳聋引生出如许奇想妙论,令人闻之真如醍糊灌顶,能 说他不是一个对眼前大千世界别有会心的通人、智者吗?
但是,决不能因此就断定梁实秋是一个世间红尘生活的否定者、逃遁者, 以为他是厌倦了现实生活才发出那些奇想妙论的。不,事实恰好相反,不会
再有比他更热爱生命与生活的了。而且,他寻觅、体悟生活真谛的途径,不 是通过对那种顶天立地、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的观照,而是将自己整个的沉
入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一点点,一滴滴地去咂摸、品尝那不易被察觉的 生活之“味”,并从而陶冶、涵养自己的心智,使之达到更高的层次和水平。
可以断言,如果不具备相当的主观修养,如果对生命与生活的体悟达不 到相当的深度,那就不容易理解梁实秋在这方面表现出的特点,只会把他的
一些想法或举措视作畸言畸行,付之一笑而后己。但如果你也正好是个曾经 沧海并且善于思索解悟人生的会心人,那么,你就会由衷地赞叹梁实秋真正
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
梁实秋去美国西雅图看望女儿一家时,住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见棱见 角的”楼房,由于楼体通身刷了一层白颜色,所以当地人都管它叫“白屋”。
从表面看,梁实秋在白屋的生活是单调的,但他自己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说别的,单是每天清晨拉开窗帘朝远方眺望一阵,就使他感到了生活的丰
富充实、刻刻常新。他非常喜欢站在窗前边思索边眺望,似乎在所看到的每 一简单景物里都能感受到无穷的趣味。他对着窗外沉思,犹如那个痴迷的哲
人康德对着远方的绿树沉思一般。所不同的是,康德思索的是永远难以破解 的“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深刻繁难的哲学问题;而梁实秋感
兴趣的,则是蓝天覆盖下那充满生机的万汇万有,是极其细微零屑而又活生
生的生活本身。 梁实秋在“白屋”的窗前,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其实说来真是简单之至,
天天都是千篇一律:“东边隔街是一个小学操场,绿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 在那里蹦蹦跳跳;北边是一大块空地,长满了荒草,前些天还绽出一片星星
点点的黄花,这些天都枯黄了,枯草里有几株参天的大树,有枞有枫,都直 挺挺的稳稳的矗立着,南边隔街有两家邻居,西边也有一家。”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这平淡而单调的自然景观,成了梁实秋每天都要津律有昧地参究 上一大阵的对象。
有时要是在这“静”的画面上再出现“动”的生命,那梁实秋的情绪更 会格外高涨,在窗前一直站得两腿清酸而后止。有一段时间,他看到每天清
晨“有两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绕着操场跑步,跑得气咻咻的,不跑完几个圈不 止,其中有一个还有一条大黑狗作伴。黑狗除了运动健身之外,当然不会轻
易放过一根电线杆子而不留下一点记号,更不会不选一块芳草鲜美的地方施 上一点肥料。”每当这时候,梁实秋的情致会立即变得十分美好起来,心情
就象窗外滴着露珠的草地一样清新。至于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变化,连他自己 都有点感到奇怪。
碰上天气晴和的时候,他还常看见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穿着斜纹布 蓝工裤,光着脚在路边走。”这时候,他可简直要忍不住想入非非了:“白
皙的两只脚光溜溜的,脚底板踩得脏兮兮,路上万一有个图钉或玻璃碴之类 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曾经说起:‘传有久米仙人者,
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腔甚白,目眩 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见周梦蝶诗《无题》附记)。
我不会从窗头跌下,因为我没有目眩神驰。”梁实秋没有从“窗头跌下”, 证明他比“久米仙人”道行更高深,能够约束自己,固可引以为傲。但他却
没法禁止自己情绪的自然流露。当他在窗前伫立多时,笑微微地走下楼时, 看着他那怡然自得的神色和轻快矫健的步履,连他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外孙都
感到奇怪,不知外公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情。
以微笑态度面对人生,这在梁实秋,并不是一时一地为然。在超然物外 的楼头俯瞰人生,他轻松裕如,心境清明,在沉入于生活里层咀嚼体验人生
时,他同样保持了良好的心态。这时,他加倍地注意观察、体味生活,或由 人及己,或由己推人,不断转换着角色,从而在许多极为普通的生活现象里
提炼出味之无尽的人生的“理”和“趣”。
他曾模仿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作《不亦快哉》一文。这该是他 长期注意观察研究生活后的所得。
他所归纳的人生“不亦快哉”共十一则,读来趣味盎然,而又于人良有 教益:
一、晨光熹微之际,人牵犬(或犬牵人),徐步红砖道上,呼吸新鲜空 气,纵大奔驰,任其在电线杆上或新栽树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红砖上排出一
滩狗屎以为点缀。庄子曰:道在屎溺。大道无所不在,不简秽贱,当然人犬 也应无所差别。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轻,而且可以保持自己
家门以内之环境清洁,不亦快哉!
二、烈日下彳亍道上,口燥舌干,忽见路边有卖甘蔗者,急忙买得两根, 一手挥舞,一手持就口边,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随走随嚼,旁若无人,蔗滓
随嚼随吐。人生贵适意,兼可为“你丢我捡”者制造工作机会,潇洒自如,
不亦快哉! 三、早起,穿着有条纹的睡衣裤,趿着凉鞋,抱红泥小火炉置街门外,
手持破蒲扇,对着火炉徐涂扇之,俄而浓烟上腾,火星四射,直到天地氤氲, 一片模糊。烟火中人,谁能不事炊爨?这是表示国泰民安,有米下锅,不亦 快哉!
四、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车回府。车进巷口距家门尚有三五十 码之处,任司机狂按喇叭,其声呜呜然,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门
房里有人竖着耳朵等候这听惯了的喇叭声已久,于是在车刚刚开到之际,两 扇黑漆大铁门呀然而开,然后又訇的一声关闭。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
邻矍然惊醒,翻个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轻而易举的执 行了鸡司晨的职务,不亦快哉!
五、放学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伙伴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尚不 足以畅叙幽情,忽见左右住宅门前都装有电铃,铃虽设而常不响,岂不形同
虚设,于是举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个钮上按戳一下。随后,就有人仓黄 应门,有人倒展而出,有人厉声叱问,有人伸颈探问而瞠目结舌。躲在暗处
把这些现象尽收眼底,略施小技,无伤大雅,不亦快哉!
六、隔着墙头看见人家院内有葡萄架,结实累累,虽然不及“草龙珠” 那样圆,“马乳”那样长,“水晶”那样白,看着纵不流涎三尺,亦觉手痒。
爬上墙头,用竹竿横扫之,狼藉满地,损人而不利己,索兴呼朋引类乘昏夜 越墙而入,放心大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饱餐一顿。松鼠偷葡萄,何须
问主人,不亦快哉!
六、通衙大道,十字路口,不许人行。行人必须上天桥,下地道,岂有 此理!豪杰之士不理会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闪,居然波罗蜜多达彼岸,
回头一看天桥上黑压压的人群犹在蠕动,路边的警察戟指大骂,暴躁如雷, 而无可奈我何。这时节颌首示意,报以微笑,扬长而去,不亦快哉!
八、宋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 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作官的人迂腐若是,岂不
可嗤!衙门机关皆有公用之信纸信封,任人领用,便中抓起一迭塞入公事包 里,带回家去,可供写私信、发请柬,寄谢贴之用,顺手牵羊,取不伤廉, 不亦快哉!
九、逛书肆,看书展,琳琅满目,真是到了琅嬛福地,趁人潮拥挤看守 者穷于肆应之际,纳书入怀,携归细赏,虽蒙贼名,不失为雅,不亦快哉!
十、电话铃响,错误常居十之二三,且常于高枕而眠之时发生,而其人 声势汹汹,了无歉意,可恼可恼。在临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干扰的时间,
把电话机翻转过来,打开底部,略做手脚,使铃变得暗哑。如是则电话可以
随时打出去,而外面无法随时打进来,主动操之于我,不亦快哉! 十一、生儿育女,成凤成龙,由大学卒业,而漂洋过海,而学业有成,
而落户定居,而缔结良缘。从此螽斯衍庆,大事已毕,允宜在报端大刊广告,
红色套印,敬告诸亲友,兼令天下人闻知,光耀门楣,不亦快哉! 梁实秋娓娓陈述这些令人“不亦快哉”的事,或嘲谑、或调侃,有时还
隐含讽刺。但谁若据此便断定文章为“讽刺文学”,可就大错而特错了。在 这里,他的表述方式是婉讽式,而其内在心理状态则是淳厚而多情的。他所
列举的那些生活细节,正是当代人最本原最朴素的存在形态。他使我们憬然 而悟,一代又一代的人正是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不断延续繁衍下去的。比
起战场上的厮杀,比起政坛上的角逐,比起事业上的苦心经营??要之,比 起一切英雄壮举,这里所描述的人的生存方式,具有更根本性,更普遍性;
因而,生活的哲理和生命存在的意义也只有到这里来寻觅,才会更有收获。 我们上面说梁实秋“真正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根据也正
在这里。
二、两到西雅图
粱实秋夫妇退休后的日子过得悠游自得,他们尽情地享受着人生中这难 得的愉快和轻松。不过时间长了,虽不至于腻歪乏味,但在梁实秋看来,若
能在此基础上增加点刺激,情况就会更好一些了大约是 1968 年春季的一天, 梁实秋重读了一篇外国人写的小说,题目叫《迟些聊胜于无》,大意略谓一
对夫妇年轻时结婚没条件做“蜜月旅行”,直到年老退休后领到一笔退休金, 才实现夙愿,补做了一次蜜月旅行。作者的手腕不错,把这一事件描画刻绘
得饶有深致,非常动人,梁实秋年轻时读过这篇小说,当时没留下什么印象, 如今时移境迁,重读之际,心情分外激动,觉得这篇小说竟象是为自己而作
一样。他立即急不可耐地向妻子提议:去美国游历,探视女儿文蔷一家,并 借此补偿自己“当初结婚后没有能享受的蜜月旅行”。开头,程季淑不以为
意,认为徒费精力金钱,没什么实际意义,说什么也不愿去。直到梁实秋急 得拿起那篇小说,大声给她读其中的一句话:“什么,一个新娘子拒绝和她
的丈夫做蜜月旅行!”程季淑这才没话说,同意了这次旅行。
在这之前,连同留学时代,梁实秋至少已到美国去过两次。应该说,对 于美国他已相当熟悉。但是,尽管这样,他和妻子于 1970 年 4 月 21 日再一
次踏上美国土地的时候,对这片大陆上的一切仍然感到异常的新鲜,稍加留 心观察,便获得许多新的感受。在他看来,美国是一个十分富有朝气的民族,
从上到下的美国社会象刚下过大雨后的大草原,到处生机勃发,充满了青春 气象。比较起来,日本民族也生气盎然,但日本是一个扩张性很强的民族,
在发展自身的时候往往威胁伤害别人,难免令人望而生畏,不能不时常对之 加以提防;而美国则象一个快乐、顽皮的大孩子,发疯一般地发育成长的同
时,还发疯一般地玩乐、笑闹以寻求自我发泄。所以,比起日本,梁实秋在 感情上要更喜爱美国一些。
比如,到达目的地西雅图市,在海关接受检查的一幕,就使梁实秋忍俊 不禁。
刚走下飞机,就有人递给梁实秋一张印刷品,标题是《致光临美国的诸 位来宾》,开端是美国总统写给各国旅客的一封公开信。梁实秋觉得很新鲜,
马上一口气读了下去。那封公开信写道:
各国来宾: 凡踏上美国国土的人,无需自居为客,因为美国本是由许多国家、肤色、
与信仰的人们所组成的一个国家。我们是崇信个人自由,所以我们共享来自 许多国土无数人民的目标与理想。
美国欢迎诸位自海外光临,认为这是指向国际了解与世界和平之一重要 步骤。诸位即将发现,吾人将热烈地向诸位展示本国种种,但亦同样热烈地
谋求关于贵国的认识。无疑的,诸位对于美国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 已访问过本国。本国人民甚愿贵国有更多的人光临。我们均愿竭尽全力使诸
位之访问愉快而且值得怀念。
美国总统 可以想见,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独裁专制而社会人际关系又无比复杂的 国度里的居民来说,这言词恳切、坦率自然的话语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
尽可以说它不过是一篇官样文章,但你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表现出一种“精 神”。它所反复强调的个性、民主、自由、理解、和平,以及渗透在字里行
间的追求理想、发展、进取、开拓的内在基因,对于一个被复杂伦常、关系 及各种规范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灵来说,想必一定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心理反
差。当年的梁实秋在感慨之余,说了这么几句话:这篇文章“措词立意均属 平庸,没有骈四俪六,掷地不会作金石声,但是出语自然,辞能达意,而且
由一国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尔汝’的交谈起来,这情形就不寻常了。这 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种礼貌的表现。”不过可以肯定,梁实秋对这篇“公开信”
的理解决不会只停留于它的“形式”。
在海关通过检查时耗费了梁实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梁实秋非但没有 反感,反而觉得有趣、好玩。
美国的海关入境检查是以严肃认真闻名世界的。规定严格,一丝不苟, 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一般的入境人员,一不准携带黄金,二不准带毒品,
三不准带肉食品,但海关人员检查的态度和方式又是比较讲究的,以使人能 够接受而不感到屈辱为原则。当年奥斯卡·王尔德去美国访问,初抵纽约时,
海关人员问他:“有什么应该上税的东西要申报么?”王尔德回答说:“除 了我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可申报的。”即此可见一班。
正因为此,梁实秋在接受检查时,心里坦然,“无所恐惧”。——然而, 极滑稽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的手提包里,一位身材高大的“美国佬”发现了一盒官燕,立即瞪 大了眼睛,象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这是‘鸟窝’,燕子的窝,可以吃的。”梁实秋非常吃力地给他解释 说。
但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因为他压根儿不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只在 神话中听说“东部瀛洲是有一种古怪的人,喜欢吃鸟窝,煨为燕窝汤,还认
为有清痰开胃之功。”既然是神话,又怎能视作真实呢?他把那盒官燕高高 地举过头顶,大惊小怪地呼朋引类说:“喂,你们来看,这家伙带来了一盒
燕窝!”登时有三五个人一齐围拢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伸长了脖子看过后, 还大惑不解地问梁实秋:“你爱吃燕窝汤么?”满脸显出对眼前事实难以置 信的神态。
燕窝事件刚告平息,梁实秋行囊里的一包豆腐干又引起一场新的风波。 美国人懂得豆腐,却不懂得豆腐干。这却不能不说是少见多怪了。
“嗨,你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人问。
“这是豆腐,脱去水分而成豆腐干。”
“豆腐?——”那个海关人员十分惊疑,不肯相信。梁实秋感到好笑, 想骄傲地向他讲一讲中国两千多年前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以来的历史,让他
开开眼界。但想了想,说了也是白说,又停住了口。最后还是请了一位农业 部的专员来给做了专门“鉴定”。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带些稀奇古怪的药品和食物!”一个海关人员多 少有些自我解嘲地对梁实秋笑笑说。
但梁实秋无言以对,这时反而感到有些羞惭。他知道外国人对中国的
“吃”是颇感神秘而恐惧的,说“中国人吃蛇、吃狗、吃蜢蚱、吃蚕蛹、吃 鱼翅,吃鸟窝??好象是无所不吃,”还有人说“中国人吃猿猴的嘴唇,燕
子的尾巴,鸟舌汤,炸狼肉。”在外国人看来离奇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梁实 秋知道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整个检查过程烦琐而冗长,但梁实秋的心情始终是愉快的,因为海关人 员“始终和颜悦色,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笑容,说话的声音以使我听见为度,
而且不断地和我道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最后还加一句客套:‘祝你旅行 愉快!’”走出检查室,见到专门来迎候的女儿女婿以及两个外孙,梁实秋
夫妇更是兴奋异常。当梁实秋了解到外孙的班主任老师不仅允许他们请假, 而且还亲自从自己花园里摘取了一大把鲜红的郁金香,以表示对远道而来的
客人的祝愿时,不由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话:“谁说美国人缺少人情味?” 在西雅图市女儿女婿的家中住了没有几天,梁实秋立即喜爱上了这个美
国的著名城市。这里地处美国西北角,终年不冷不热,不湿不燥。市容整洁, 清新,居民每家都不砌围墙,门外一例是或大或小的花园,一片草地,几堆
花丛,到处花树扶疏、蓊蓊郁郁。最多的是一种山杜鹃花,开放时万紫千红 竞奇斗妍。居民之间关系也都谐调、融洽,极少发生口角。每天清晨,梁实
秋登上楼头纵目远眺,尽情吐纳着清新芬芳的空气,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被清 洗过一遍一样。但良晨美景,有时也可能使他黯然伤怀。因为他想到了自己
遥远的故国:“王粲登楼,一则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再则曰:‘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
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临楮凄沧,吾怀吾土。”在女儿女 婿的陪同下,梁实秋夫妇开始了对美国各地的漫游。他们去繁华热闹的大都
会华盛顿、纽约、波斯顿,也去幽静美丽的乡间:他们看了著名的帝国大厦、 自由女神像、国立美术陈列馆、总统居住的白宫,也饱览了尼加拉瀑布、拔
卓特公园,康乃馨牛奶场,美国社会上上下下呈现出的那种欣欣向荣气象,
使梁实秋耳目一新、惊诧不已。 站在白宫入口处,梁实秋着实发了一通感慨。按白宫本名为行政大厦,
又叫总统大厦,总统之家。1902 年老罗斯福总统下令改为“白屋”,可译为 中文后却变成了“白宫”。梁实秋极其轻易地领会到这一字之差的奥妙:中
国自古就讲究“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宫阙无以重威,”《尔雅》上就明明白 白地写着:“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梁实秋想,
白屋改白宫,听起来是更响亮一些,但老罗斯福总统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极大 的遗憾:因为“民选总统不需要这样大的威风。”
事实上,梁实秋眼里的白宫也确实没一点“威风”:“主要部分只有一 百六十八尺长,八十五尺半宽,六十尺高,拢共一百三十二个房间??尤其
是外表白色沙岩,朴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门之上,并没有写着‘白宫’ 二字的横匾,门墙旁边,也没有浮雕‘白宫’二字的铜牌。地在闹市中心,
周围只有铁栅环绕,向内窥视,一目了然。三五个警察,在门外左近逡巡。 整天价车水马龙,金吾不禁。一星期内有五天局部开放任人参观。”梁实秋
至此不由望“屋”兴叹:比起中国的新老皇帝,美国总统可真当得有些窝囊, 在巍峨辉煌的故宫面前,白宫多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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