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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传

_8 宋益乔(现代)
1938 年 7 月,参政会在汉口举行第一次会议。梁实秋偷偷地离开北京, 在天津乘船转道香港,又由香港飞赴汉口,总算如期到会。在会上,他以一
介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积极发言,阐述自己的立场和对时局的看法。在参政 会内部因多种力量相互角逐折冲而形成的复杂情势下,不管自己的意见是否
能真正发挥作用,但梁实秋对自己能独立不倚,按照自己的意志“条陈国是, 抨击权贵”的表现还是满意的:“虽然书生之见未必有当,但是已经代表舆
论,略尽言责。”
正是在汉口期间,梁实秋遇上了早年的老朋友、时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 次长的张道藩。张道藩告诉他“政府不久就要迁到重庆,参政会除了开会没
有多少事做”,邀请他参加教育部“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的工作。 委员会共分四组:总务组、中小学教科书组、青年读物组、民众读物组。张
道藩特地恳请梁实秋担任任务最繁重的教科书组主任,任务是编印一套中小 学教科书,以“供应战时后方急需”。梁实秋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本不
适宜担任这项任务,但他考虑到“既到后方,理宜积极参加与抗战有关之工 作”,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下来。但他预先声明:因为在国民参政会可领取
一份津贴,因而主持编印教科书的工作属义务性质,不再接受薪水。
至此,一心愿意为抗战救亡尽一匹夫之责的梁实秋,辛苦辗转了一年之 后,总算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发挥才智、为国效力的相宜位置。
三、“与杭战无关论”
为梁实秋万万始料所不及的是,正当他安下心来,准备踏踏实实做点有 益于抗战事业的实际工作时,一场声势颇大的论战又以他为中心而展开了。
梁实秋早就厌倦了文坛上许多无谓的争论。自从到青岛以后,对于一切 以创作或学术为名而实际往往是远远偏离创作或学术的文坛纠纷,他一直是
避之唯恐不速,不愿以任何形式介入其间。至抗战军兴,在他看来,更应该 是消泯一切个人或党派团体恩怨、举国一致共同对敌的时刻,为此,他不避
风波艰险,间关万里,来到抗战的大后方;又不辞零屑细碎,甘愿放开往日
的事业,转而从事编印中小学教科书这类“抗战急需”的工作。 然而,他还是趟响了地雷。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办法!
事情是从他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并在上面发表的一篇文章引
起的。 在此之前,梁实秋主持编辑过许多刊物和报纸的文艺副刊。除学生时期
和《新月》月刊之外,1927 年,由张禹九介绍,他在上海编过《时事新报》 的文艺副刊《青光》,自己还在上面开了个专栏,专写“以讽刺现实生活为
主”的千字以内小品,后来结集为《骂人的艺术》由新月书店出版。到青岛 后,他又遥领了《益世报》上《文学周刊》的编辑工作。从 1935 年到抗战揭
发前,他还在北京先后主持了《世界日报·学文周刊》和《北平晨报·文艺》 两个副刊的编务。如果连同他在清华学校读书时的工作算起,梁实秋倒算得
上是一个资深的报人。
1938 年下半年,梁实秋辗转来到抗战的大后方重庆市,偶然中遇见了主 持国民党《中央日报》的程沧波,程当即邀请他为报纸办一个副刊。梁实秋
考虑到自己刚刚入川,教科书的编印工作一时难以开展,国民参政会内又很 清闲,“除了开会无所事事多)能主办一个报纸副刊,也未尝于大局毫无补
益。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自然,无庸讳言,梁实秋乐于接受这项事务, 多少怀有知遇之感也是一个原因。他说:“我非党员(按指国民党),肯以
编务畀我,盛情难却。”
梁实秋主持的《平明》副刊,在这年的 12 月 1 日正式发刊。但副刊的发 刊之日,便是他陷入重重矛盾纠缠之时。
问题出在梁实秋为副刊写的一篇《编者的话》。正是这不足千字的一篇 短文,造成了梁实秋日后无可挽回的“宣扬与抗战无关论”的名声。若事情
属实,梁实秋倒真是罪不可道的;在抗战中而又主张宣传“与抗战无关”, 虽不就等同于汉奸,但二者的区别也就相去一间了。不过,事情真相究竟如
何呢?为存历史本真,我们现把这篇《编者的话》全文引录于下:
报馆当局看见我现在还有一点空闲,教我来编副刊。照例应该说两句话。 副刊,一个人编是一种样子,各人的手法眼光不同。我编副刊不只一次,总
觉得若编得使自己满意是很困难的。要别人满意就更不必说。主要的困难是 好的稿子太少。没有好稿子,编者是没有办法的。编者自己不能天天动笔写
文字,写出来也未必就好。当然所谓好与不好,这标准只好凭编者的眼光来 定。这一对眼睛也许是明察秋毫,也许干脆是瞎的,但也只好如此。报馆的
人请副刊编辑是用什么眼光,我不知道,我揣测报馆请人编副刊总不免是以 为某某人有“拉稿”的能力。编而至于要“拉”,则好稿之来,其难可知。
这个“拉”即是“拉夫”之“拉”,其费手脚,其不讨好而且招怨,亦可想
而知。拉稿能力较大者即是平夙交游较广的人。我老实承认,我的交游不广, 所谓“文坛”我根本不知其坐落何处,至于“文坛”上谁是盟主,谁是大将,
我更是茫然。所以要想拉名家的稿子来给我撑场面,我未尝无此想,而实无 此能力。我的朋友中也有能写点文章的,我当然要特别的请他们供给一点稿
子,但不是“拉”,我不“拉”。
自己既不能写,又不能“拉”,然则此后副刊的稿件将靠谁呢?靠诸位 读者。
读者诸君,你们花钱看报,看到我们这一栏,若是认为不好,你们有权 利表示不满。但是我想,广大的读者是散布在各地方各阶层里的,各有各的
专长,各有各的经验,各有各的作风,假如你们用一些工夫写点文章惠寄我 们,那岂不是充实本刊内容最有效的方法么?选择编排是我的事。稿件的主
要来源却不能不靠读者的赞助。我们希望读者不要永远做读者,让这小篇幅 做为读者公共发表文字的场所。
文字的性质并不拘定。不过我也有几点意见。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 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微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
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 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此其一。
长篇的文章,在日报的副刊里是不很相宜的,所以希望大家多寄一些短的文 字,不过两千字最好。并且我有一个信念,以为文章宁简短,勿冗长,我想
在提倡“节约”运动的时候,大家一定也赞成。此其二。稿子寄来,我准细 心看;若不登,附有邮票者准寄还;若登得慢,别催。此其显而易见,这篇
文字通篇谈的都是编稿、拉稿与约稿。当然也发了一通感触,但都是泛泛而 论,不足为奇。唯一似有不平之处,是关于“文坛”“盟主”“大将”的议
论,但细读之下即可了然,也并非针对什么具体人而发。说到底,不过是发 发牢骚,文人做文章的惯伎而已。
但即刻引起了左翼文化人士的警觉。五天之后,重庆《大公报》刊出了 罗苏的一篇文章。题目极其醒目,是《“与抗战无关”》,简括而且有力。
文章锻炼周纳的功夫也极可观。全文如次:
“标新立异”虽说是表示“与众不同”,其实也还是属于“投入所好” 的一类的。因为人大抵是喜爱新鲜的,看惯了红颜色的人,就喜欢看点白的,
吃惯了荤菜的,就想去吃一顿“菜根香”,也正如睹场上的压冷门。
自从抗战以来,(抗战八股之第一股)编副刊的朋友们,在投稿简例上, 第一条大抵是:“凡有关抗战的各种作品??”这实在并非仅仅由于大家关
心抗战这一点上,乃是这次的战争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主要枢纽, 它波及到的地方,已不仅限于通都大邑,它已扩大到达于中国底每一个纤微,
影响之广,可以说是历史所无。在这种情况之下,想令人紧闭了眼睛,装做 看不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也有例外。 譬如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
见稍微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杭战无关的材料, 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
某先生希望写文章的人,不必一定“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尽可以找
“与抗战无关的材料”,但又要求“要真实”。是的,一个忠实于现实的写 作者,他是不应该也不能忘掉“真实”的,但在今日的中国,要使一个作者
既忠于真实,又要找寻“与抗战无关的材料”,依我笨拙的想法也实在还不 容易,除非他把“真实”丢开,硬关在自己的客厅里去幻想吧,然而假使此
公原来是住在德国式的建筑里面的,而现在“硬是”关在重庆的中国古老的 建筑物里面,我想,他也不能不想到,即使是住房子,也还是与抗战有关的。
闭了眼睛装瞎子,其实也非易事。这个冷门怕是压空了的。在今日的中国, 想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纵然不是奇迹,也真是超等天才了。
本来,梁实秋以为写文章与抗战有关最好,但如与抗战无关,只要写得 好也同样欢迎;罗荪则主张要“真实”只有写抗战。这还是正常的观点分歧,
如若以求实认真的态度进行讨论,未尝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或许能推动抗战 时期文艺工作的进一步开展。但罗荪文章的独特逻辑推理模式和强烈的战斗
姿态(如文末关于“住房”的议论),大大激怒了梁实秋,他按捺不住,第 二天就在《平明》上推出了一篇与罗苏文章同样题目的“答辩”。
梁实秋的“答辩”内容主要有两点。第一,重申自己上一篇文章的观点: 我已经明白的说“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欢迎”,听以罗荪先生所
挑剔的不过是说“一个作者既忠于真实而又找寻与抗战元关的材料”是“不 容易”而已。其实谁说“容易”来的!与抗战有夫的材料,若要写得好,也
是“不容易”的,据我看,只有两种文字写起来容易,那就是只知依附于某 一种风气而摭拾一些名词敷凑成篇的“抗战八股”,以及不负责任的攻击别
人的说几句自以为俏皮的杂感文。
我可以再敬告读者: 一、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 二、于扰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
第二,梁实秋在“答辩”中,还专门对罗荪文章里提及的“住房”问题 专门作了说明,言词中流露出浓重的愤慨情绪:
讲到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现在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这是 我个人的私事。不过也很有趣,不日我要写一篇文章专写这一件事。但是我
现在要声明,罗苏先生的幻想是与事实不符的。他说我(即“此公”)原来 住在“德国式的建筑里面的,而现在是关在重庆的中国古老的建筑物里面”。
事实恰好相反。什么是“德国式建筑?”重庆还有“古老的建筑”吗?我都 不敢回答。有一点我要说穿:罗荪先生硬说我原来是住在“德国式建筑”里
面,这是要证实我是属于该打倒的那一个阶级。这种笔法我领教过多次,十 年前就有一位自命为左翼作家的在一个《萌芽月刊》里说梁实秋到学校去授
课是坐一辆自用的黑色的内有丝绒靠垫的汽车。其实是活见鬼!“罗苏先生 的这一笔,不高明。
鉴于以往的经验,梁实秋在文章末尾还特地声明:“在理论上辩驳是有 益的事,我也乐于参加,若涉及私人的无聊的攻击或恶意的挑拨,我不愿常 常奉陪。”
梁买秋的文章发表后,罗苏应声而起,随即在 12 月 11 日的《国民公报》 上发表了题为《再论“与抗战无关”》的文章。罗苏坚持认为:既在抗战时
期,则一切必与抗战有关。他说:
“我以为,如果硬要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就必须先抹杀了‘抗战’ 躲到与抗战无关的地方去。然而可惜的是这‘地方’在中国是没有的(我想
梁先生也应该读过蒋委员长的告国民书中有:‘地无分东南西北,人无分男 女老少’的话吧!)。我再肯定的说一遍:中国是没有与抗战无关的地方的!”
应该说,截止到月前,尽管在争论中多少存有曲解本意,攻讦个人的地 方,但总的看来,双方的分歧仍不失为一种思想认识的分歧。恐怕梁实秋也
不能不承认,即使罗苏的后一篇文章,也基本上没有逸出“理论上辩驳”范 围的。
然而,这种争论很快就失控了。继罗荪之后,有更多的人们站了出来, 在不断升级的态势中集中向梁实秋开了火。不幸的是,这时争论已经完全失
去了最初的意义,而完全演变为一场进行严厉口诛笔伐的大规模批判和声 讨。
宋之的是较早参与声讨的一位,他在《谈“抗战八股”》一文中说:“什 么叫‘与抗战无关’呢?在‘微雨’里,‘谈梦’怕是‘与抗战无关’的吧!
但假如那个‘谈梦’的人是个兵,他大概会梦到打死日本人或被日本人打死 的!假如是别种人,只要他曾身历着目前抗战的种种艰辛,只要抗战是影响
着整个的社会生活,他怕也不能做出‘与抗战无关’的梦来。自然,一定要 做,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不过那却成了‘刘别谦式’的作品,不仅荒唐,而
且滑稽,没有半点‘真实’,只剩下‘流畅’了!”
以写讽刺小说著名的张天翼,这时写了一篇篇幅较长的通信体文章,其 中也不乏激烈之词,如:“那些躲在象牙之塔里的无关抗战论者,老实说,
他们对抗战当然有某种影响,起了某种作用的。所以我们应该把他们的高论 提出来谈谈,提醒我们自己,一方面也希望他们不要再摆出那副雅面孔,而
毅然决然走出象牙之塔。”“这么一个绝对的例外(按指虚拟的一个“与抗 战无关”的人物)——那简直叫人无法想象。好罢,我们就退一万步,姑且
承认有这样的怪物罢。那么我也要劝你,这样绝对的例外——你不要去写它, 因为太没有意义了。”
把大批判的调子推向顶点的,大概是巴人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题目叫 做《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上纲极高。从这儿看,在左翼作家
心目中,似乎事态已十分严重了。文章的火药味也浓极,读后不禁使人为之 悚然而惊。如“活在抗战时代,要叫人作无关抗战的文字,除非他不是中国
人,然而他终于提出要求来了。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他要我们的作者, 从战壕、从前线,从农村,从游击区,拖回到研究室去。”这种富有鼓动性
的文字真足以使很多读者生出无限愤慨,不由要问一问梁实秋到底胸膛里安 着一副什么心肝。其它诸如“明白的说吧,他们要消灭的不是‘抗战八股’
而是‘抗战’”,“那意义必须打在政治的阴谋这算盘上的”,“白璧德的 徒子徒孙梁实秋”、“??毒素??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阴险了。”
等等议论,更是令人咋舌。
面对左翼作家的愤怒批判,曾声明过只要属于“理论上的辩驳”就“乐 于参加”的梁实秋,现在只能三缄其口了。他沉默着,压抑下在内心深处滚
滚蒸腾的激烈感情。他深知自己又捅了大漏子,虽没什么懊悔可言,却也难 免感到烦恼。直到 1939 年 4 月 1 日,也即他接编副刊整整五个月之后,他结
束了与报馆的关系,临离开副刊之际,才在上面刊出一则简明的《梁实秋告 辞》。旧话重提,犹不免感伤参半:
我不说话,不是我自认理屈,是因为我以为没有说错话。四个月的“平 明”摆在这里,其中的文章十之八九是“我们最为欢迎”的“于抗战有关的
材料”,十之一二是我认为“也是好的”的“真实流畅”的“与抗战无关的 材料”。
??所有误会,无须解释,自然消除。所有的批评与讨论,无须答辩, 自然明朗。所有的谩骂与诬蔑,并没有伤害着了我什么。
但是,看来梁实秋过低地估计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以为结束了的事情并 没有真的结束,他以为该有定论的公案事实上也完全和他的预想正好截然相
反。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从那时至今的近半个世纪以来,在许多 权威论著里,在绝大多数大学文科《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科书里,他一直因
为“卖力的宣扬‘与抗战无关’”而受到无情的审判。甚至到了八十年代中 期,很多教科书仍观点鲜明地告诉我们:“正是在这时候,一贯宣传并坚持
‘大多数就没有文学,文学就不是大多数的’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梁实秋, 在他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平明》上,又提出了一个十分新奇而又异常
荒谬的所谓‘与抗战无关’的反动观点”。“梁实秋提出的‘与抗战无关’ 论,并不是什么新鲜货色??其用心是企图抵制和取消抗战文艺”、“梁实
秋打着反对‘抗战八股’的旗号,实际上透露了他对抗战文艺的敌意和不满 情绪”、“梁实秋一伙鼓吹‘与抗战无关’的谬论,其目的在于诱使文艺脱
离为抗战服务的正确方向”。
较早对问题提出不同看法并且产生了很大影响的,是也积极从事过抗战 文艺创作的老作家柯灵。1986 年 10 月 13 日,柯灵在《文汇报》发表题为《现
代散文放谈》的文章,指出:“这一席话(按指梁实秋的《编者的话》)之 所以爆发为一场轩然大波,原因不难理解。梁实秋一直是左翼文坛的论敌,
虽然到了应该一致对外的抗战时期,看来彼此都没有消除宿怨,说这番话的 场合又是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但如果撇开这些政治、历史和心理因素,
完整地理解前面引述的那段文字,却无论怎么推敲,也不能说它有什么原则 性错误。把这段文字中的一句话孤立起来,演绎为‘抗战无关论’或‘要求
无关抗战的文字’,要不是只眼见事,不免有曲解的嫌疑。”文章还说“抗 战期间,一切服从抗战需要是天经地义,但写作只能全部与抗战有关,而不
容少许与抗战无关,这样死板的规定和强求,却只能把巨大复杂、生机活泼 的文化功能缩小简化为单一的宣传鼓动??我一直怀疑这种偏狭和机械的办
法是否真正有利于抗战。”
柯灵的文章引起了海内外广泛注意,以至台湾有人视之为给梁实秋“平 反”。1989 年国内重要刊物《新文学史料》刊载的《梁实秋传略》对柯灵的
文章也表示赞同,认为该文“澄清”了当年的那场“笔墨官司”。此外,还 有更多的人都对柯文表示同感。
尽管这样,也还不能说事情已然全部解决。直到现在,围绕梁实秋在抗 战时期发表的那篇文字,依然有着不尽一致的观点,有的甚至是完全截然相
反的观点。不妨这样认为:所谓“与抗战无关”的争论,在历史的运演中, 其实际意义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被赋予更加丰富、复杂得多的社会历史内
涵;它甚至可以被当作一个历史的“窗口”,进而去探讨、揭示特定历史时 期的独特现象、特征及本质规律;也就是说,它将会被作为某种“历史现象”
而受到关心社会历史发展的人们的重视。
只不过要对这“历史现象”作出令人心服的完整解释,看来还为时尚早, 也许它还需要再“沉淀”一下!
四、劳军行
告别了报刊编辑岗位,在梁实秋,仿佛卸去了一副沉重的负担,浑身顿 感轻松起来。他决心暂时与这类工作拉开一点距离,尽其可能地做一点与抗
战不但“有关”而且有益的实际事业。
1940 年 1 月,国民参政会组织了一个精悍的华北慰劳观察团、到前线各 战区慰问抗敌将士。梁实秋积极参加了这次行动。
梁实秋一行六人自重庆出发,先后到过成都、凤翔、西安、洛阳、郑州、 襄樊、宜昌,然后循水路折返重庆,行程数千里,历时两个月有余,先后访
问了七个集团军。梁实秋对此行深感满意,觉得获益匪浅。他说:两个多月 的战地生活,“增长了我的经验和见识。我看到了敌人的残酷,士兵的辛劳,
同时也看到了平民尤其是华北乡下的平民的贫困与愚暗。”又说:“回到重 庆,大家争来问讯,问我在前方有何见闻。平时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前方的
实况?真是一言难尽。军民疾苦,惨不忍言。”
这次行程是漫长而又十分艰苦的。出发时正值隆冬,是北方的苦寒季节。 一路之上,梁实秋他们乘坐的一辆破汽车不断抛锚,其狼狈窘困之状不可胜
数。在黄河渡口茅津渡,梁实秋深切地领略到了“奇特”的北国风光:黄土, 黄水,黄天,一片黄色;没有树,没有草,有的只是呼啸而过的一阵阵的大
风;大风过处,黄沙弥漫。横亘眼前的黄河,如一条巨大的泥龙,汹涌澎湃, 惊涛拍岸,其声凄厉,站在岸上,四顾阒无一人,加入蛮荒境地。梁实秋说,
这时他想到了一首古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觉得诗中所描绘的那种“悲剧的背景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旅途充满艰难险阻固然不假,却也十分有趣、刺激,是梁实秋半生来所 未曾经历过的。
团员中有卢冀野其人者,是一个风趣横生的妙人儿。梁实秋是这么刻画 此人的:“卢冀野先生,南京人,东南大学毕业,为吴瞿安(梅)先生弟子,
对于元曲致力甚深,而且才思敏捷,下笔成章,有江南才子之称。体胖过人, 人皆呼为卢胖,先生亦恬然受之。滑稽诙谐,一肚子的笑话,常令人联想到
莎士比亚中之孚斯塔夫。复不修边幅,长袍一袭,破袜布鞋,十足的名士作 风。雄于酒,饕餮恣肆,旁若无人。川中少鲜鱼,饮宴时偶得大鱼一尾,尝
肃立拱手曰:‘久违了!’取鱼头而大嚼。”卢冀野爱讲笑话,所讲“荤素 兼备”。行旅中得此良伴,正好解劳顿、破寂寞。
那是登中条山时,军中给慰劳团的人每人送来一匹马。卢冀野身躯肥胖, 跨上马后,“上重下轻,摇摇欲坠,经两个人扶持着才算坐稳”。但卢冀野
意气甚豪,坐在马上,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照相。合照,分照,单照,不一 而足,事后在自己最得意的一张个人单照上还题上“卢冀野马上之雄姿”数 字,分赠友朋。
不过这位“骑士”的骑术实在不算高明。在路过一片枣树林时,林里有 一片一片的水沼,马须要趟水过去,随行护送的士兵只好绕道而行。马一见
到水,便垂下脖颈要饮水。骑在马背上的卢冀野不知就里,沉重的身子随着 马一低头也向前倒栽过来。惊恐之下,他抱紧马颈放声狂叫起来,“其声尖、
锐、急、促,是马所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于是马受惊后,立即撒开四蹄狂 奔起来。不一会儿,卢冀野从马上嗒然坠地,蜷屈着身体,半天爬不起来。
在这一次小事故中,梁实秋表现得也不高明。一马受惊,所有的马皆惊。
继卢冀野的马之后,梁实秋的马也跟着狂奔起来。梁实秋当时的感受是“只 听见无数的马蹄声,耳边呼呼的风声。”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心一横,任
凭命运安排。在跨越一道大沟时,马纵身一跃,轻轻跨了过去。但马背上的 梁实秋,却被抛到了半空中,就象“做了一次撑竿跳”一样。落地后,便什
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抬到了附近的一个师司令部。
尽管如此,梁实秋他们的这次中条山之行还是很有收获的。挨摔后的第 二天,他又不顾浑身的骨节酸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并且再次勇敢地跃上了
战马。唯有卢冀野,虽分得一匹温驯的大骡子,但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吓 得“两腿发抖,汗如雨下,一步一叫,面色如土”。
登上中条山后,放眼四望,但见“九沟十八波”,形势天成,十分险峻。 望左方下望,日寇盘踞的运城飞机场如隔咫尺,历历可见。念及山河破碎,
惨遭外敌蹂躏,一腔敌忾之心在梁实秋胸中油然而生。他卧倒在地上,以一 种类似审美的眼光审视身边那颜色焦黄的枯草,心中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
头:“大风吹过,草根稍微有些摇动,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所谓‘疾风劲草’ 于今见之。”
当晚,月色皎洁,梁实秋他们在设立在望原的集团军司令部过夜。他不 顾旅途劳累,与前敌将士彻夜长谈。战地之夜,想必另有一番风光。梁实秋
归去后,每忆及此情此景,辄兴会淋漓,说:“??渡黄河深入中条山。我 自告奋勇渡河,上山下山骑马四天,亲身体验了最前线将士抗战之艰苦。”
这次劳军,梁实秋印象最为深刻的,还要数在襄樊快活铺与张自忠将军
的会晤。 张自忠将军是山东临清人,是著名的爱国将领。在国民党军人中,堪称
佼佼者。抗战爆发以来,他率军转战南北,屡建奇功,成为日军侵略者望风 生畏的抗日名将。其时,他率所部正驻扎在湖北襄樊的襄河南岸。河对岸,
就有日本的重兵驻守。
梁实秋一行到达快活铺,是在二月中旬,冰霰纷飞,气候还非常寒冷。 一走进张自忠将军的司令部,梁实秋便止不住暗暗称奇:“这司令部是一栋
民房,真正的茅茨上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环列木头板 凳,象是会议室,别无长物,里间是寝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
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迭镇尺压着的公文, 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洁干净,一尘
不染”。在此之前,梁实秋已访问过好几个战区司令部,其中不乏正直廉洁 的将领,象中条山的孙蔚如,唐河的孙仿鲁,也都以清正廉洁为人称道。但
说起“简单朴素”,仍要推张自忠将军第一。作为高级将领,而风范凛冽若 是,这不能不使梁实秋万分感佩。
由张自忠将军出面在司令部招待慰劳团的一席餐会,也是梁实秋“永不 能忘”的。事后他回忆说:饭桌上共有“四碗菜,一只火锅。四碗菜是以青
菜豆腐为主,一只火锅是以豆腐青菜为主。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类点缀其间。 每人还加一只鸡蛋放在锅子里煮。虽然他直说简慢抱歉的话,我看得出这是
他在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场。”梁实秋补充说:“这一顿饭吃得我们满头冒汗, 宾主尽欢,自从我们出发视察以来,至此己将近尾声,名为慰劳将士,实则
受将士慰劳,到处大嚼,直到了快活铺这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战地里 应该享受的伙食。珍馐非我之所不欲,设非其时非其地,则顺着脊骨咽下去, 不是滋味。”
亲炙张将军的风范,梁实秋也复雅有所感。他以素描式的文字记录道:
“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不愧为北方之强,微胖,推光头,脸上刮得光 净,颜色略带苍白,穿普通的灰布棉军服,没有任何官阶标识。他不健谈,
更不善应酬,可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气,不是英才勃发,而是温 恭蕴藉的那一类型。他见了我们只是闲道家常,对于政治军事一字不提”。
总而言之,在梁实秋眼里,张自忠虽系一代名将,但应接之际,实不异于一 普通平民。可梁实秋又深知,古往今来,只有那些“自奉俭仆的人方能成大
事,讷涩寡言笑的人方能立大功。”巧言令色,冠冕堂皇,天天涂一脸雪花 膏,浑身上下散发着或珠宝气、或脂粉气而能成就大事业者,古来无有。
在张自忠将军的军营里,梁实秋又渡过了一个难忘的战地之夜:“我被 引到附近一栋民房,一盏油灯照耀之下看不清楚什么,只见屋角有一大堆稻
草,我知道那是我的睡铺。在前方,稻草堆是最舒适的卧处,我是早有过经 验的,既暖和又松软。我把随身带的铺盖打开,放在稻草堆上倒头便睡。一
路辛劳,头一沾枕便呼呼入梦。俄而轰隆轰隆之声盈耳,惊慌中起来凭窗外 视,月明星稀,一片死寂,上刺刀的卫兵在门外踱来踱去,态度很是安详,
于是我又回到被窝里,但是断断续续的炮声使我无法再睡了。第二天早晨起 来,参谋人员告诉我,这炮声是天天夜里都有的,敌人和我军只隔着一条河,
到了黑夜敌人怕我们过河偷袭,所以不时地放炮吓吓我们,表示他们有备, 他们没有胆量开过河来”。
不幸的是,就在梁实秋一行访问过张自忠三个月之后,将军率军渡河援 助友军,陷入重围后壮烈殉国。大将陨殂,举国震悼。梁实秋在重庆闻凶耗
后不由涕泗滂沱、悲痛不已。万里劳军,梁实秋精神震奋,深受教益。但是, 其间也遭受过一次严重的精神挫伤,以至日后引为终生的憾事。那是他们由
凤翔抵达西安后。按照原定计划,要由西安出发直到延安,要到共产党领导 的八路军战区内慰劳视察。对于延安,往日梁实秋只能从截然不同的两种宣
传中加以揣测,到延安作一番实地考察早是埋藏在他胸中的夙愿。所以听说 慰劳团的计划内有延安之行,他格外兴奋,不禁跃跃欲试。但正当他们束装
待发时,一封从延安寄到国民参政会、由毛泽东亲自签发的电报给梁实秋迎 头浇了一瓢冷水。电报的内容略谓:慰劳团中有余家菊、梁实秋二人,本处
不表欢迎,余家菊为国家主义派,梁实秋则拥汪主和与本党参政员发生激烈 冲突,如必欲前来,当飨以高粱酒玉米面。参政会接获此电后,当即通知慰
劳团取消了延安之行。
丧失了唯一的一次赴延安考察的机会,梁实秋怅然若失,快快不乐者累 日。他一方面为错过机会而懊丧,一方面又为电报指责他“拥汪主和”而大
惑不解,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他抒发自己的苦闷说:“汪之叛国出走,事出 突然,出走之前并无主和之说,更没有任何人拥汪之可能。但是我因此而没
有去瞻仰延安的机会,当时倒是觉得很可惜的。”
两个多月的战地军旅生涯,应该是梁实秋平生的得意之笔。他在教科书 编委会有同事李清悚其人者,工诗善画,才华内蕴,曾在梁实秋生日那天赋 诗祝贺,其中道:
累卯中原系一匏, 南船入蜀共西郊, 三年接席酬青眼,
四座推君解白嘲。 奉使长安问斗鼠, 再生新月照函崤, 归来十万平民策, 莫使先生卧峡坳。
诗中的“奉使长安”及“平边策”等赞颂语,想来当与他前线劳军及在 国民参政会的工作有关。
他的另一个“国学邃深”而又善诗的朋友也有一诗,意义与此相近。道 是:
戍火相逢三峡区, 霜天腊八寿清壶。 黑头参政曾书策, 为问苍生苏息无?
五、北碚岁月
梁实秋于 1938 年夏到重庆,经过几番周折后,最后在北碚定居下来。 虽然是在后方,他可也算得是经历了火与血的“洗礼”。
1939 年 5 月 3 日,日军空袭重庆市,炸死炸伤无数寓居于重庆的平民百 姓。梁实秋惦念他的一位好朋友的安危;第二天冒险从北碚乘船来到市内,
在临江门夫子庙一带亲眼目睹了遭空袭后的惨象:大街上一长列盖着草席的 死尸,草席短,每个死尸的两只光脚都露在外面。在戴家巷二号朋友的客厅
里,他正在为死难者嗟叹不已,忽然防空警报又急骤的响了起来,其声呜呜, 令人惊心动魄。其时只有梁实秋和两个女眷。紧急中不知该如何躲避,只好
聚在客厅里屏息待变。忽然一声巨响,房檐一角坍下,灰尘迷漫,炸弹爆炸 声接连而至。抬头观看,四处起火。他们先是不约而同地钻到一张大硬木桌
底下,随后恍然若悟,又一齐夺路逃出门外。这时,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乱。 有宪兵大声吼叫道:“到江边去,到江边去!”组织人群疏散。直至黑天,
梁实秋他们才随着人流,摸索着爬下陡坡,到达海棠溪的沙洲上。坐在沙洲 上,仰视重庆市,已是一片火海。直到午夜过后,火势渐杀,才相率挣扎着
爬上陡坡回去。这就是有名的“五四大轰炸”。
还有一次,敌人的飞机到北碚偷袭,疯狂地进行轰炸。这次梁实秋正呆 在新村中国银行的宿舍楼上。一开始,他没有忙着躲避,还隔着窗子遥望天
空,心里暗数敌机的架数。忽然一阵啸声震耳,炸弹在眼前纷纷落下,房屋 为之动摇,才匆匆从楼上跑下来。
在那些危险、紧急的日子里,梁实秋没有受到伤害,但他亲见或耳闻的 许多血案,是他永远难以忘记的。一次敌机偷袭北碚,他的一位同事被炸伤,
隔江黄桷树复旦大学的孙寒冰教授则被飞起的巨石砸死。他的老朋友吴景超 告诉他,重庆大隧道惨案过后:“督邮街上数十辆大货车运尸,全裸的与半
裸的尸身堆满车上,如同新宰的猪羊,有时从车上滑落一二具,一时也无人 照管。”
正是由于这种亲身经历,梁实秋对扩张性极强的日本民族印象是很坏 的。甚至很多年以后,谈起中华民族同日本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他犹然 愤慨不已、义形于色。
但是,日寇的暴行适足以引起中华民族的同仇敌忾。正是在这种情绪的 激励下,梁实秋带领他的同事开始了编写教科书的紧张工作。在大家共同努
力下,全套几十本书全都如期完稿付印,然后源源不断的供应到后方各地学 校使用。谈起这一工作,梁实秋是有些感到骄傲的:“抗战期间我有机会参
加了这一项工作,私心窃慰,因为这是特为抗战时期需要而作的”。就贡献 而论,他无法与咤叱风云、率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相比,但尽其所能的为抗
战做一些切切实实的实际工作,也算无愧于这个时代和民族了。
本着这种信念,此后,梁实秋一直默默地从事着这类工作。他不求闻达, 不慕虚荣,但求能为抗战尽上一份力量。比起编副刊,写文章那档子事,现
在,他反而感到了更大的充实和满足。一位朋友说他:“一身傲骨,仕途无 望”,他也怡然受之,并引为知言。
1940 年以后,梁实秋领导的教科书编委会被编入国立编译馆,他被委任 为社会组主任兼翻译委员会主任。他兢兢业业,辛勤工作,不久,便因工作
成绩斐然而为人所称道。
社会组主管的是战时民众读物及剧本的制作。民众读物的范围较广泛, 包括小说、鼓词、歌谣、相声等各种门类,以“宣扬中国文化及鼓励爱国打
击日寇为主旨”,“宣传价值大于文艺价值,”率皆属于与抗战“有关”的
“抗战文艺”。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在梁实秋和笔名老向的作家王向辰主持 下,便编出了二百多种。
梁实秋主持的另一部门翻译委员会,工作性质似离时局稍远一些,但综 览其各项成果,也大都是有益于民族文化建设的事业。如李味农译的毛姆孙
的《罗马史》,皇皇巨著、体大思精;孙培良译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功力深湛,精彩粉呈;李长之译的康德的《三批判书》,学殖富厚,内功扎
实。就中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汉译英的《资治通鉴》尤为工程庞大,引人注 目。这是梁实秋与编译馆馆长认真研究后确定翻译的一部书,目的是向世界
介绍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他是在读了杨宪益的一部《离骚》英译稿,发现 杨宪益实乃“译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之后,确定聘请后者膺任《资治通鉴》
译事的。梁实秋谈到这部书的翻译时说:“其文字固不少困难,但所牵涉到 的典章文物有时亦甚难理解,而译者非理解透彻即不能下笔。杨先生夫妇黾
勉从事,到胜利时约成三分之一,实在是一大盛举。”
公务而外,梁实秋个人的事业也并非毫无可观。自离开报馆,脱离了不 必要的争论纠缠后,他得以更好地安下心来辛勤著述。“抗战八年之中我究
竟做了些什么事?”他曾这样自问。而后,又自我回答说:“对于‘抗战文 艺’,我愧无贡献,我既不会写,也不需要我写。就是与抗战无关的文学作
品,我也没有什么成绩可言。本来我在致力于莎士比亚的翻译,一年译两出, 入川后没有任何参考书籍可得,仅完成《亨利四世下篇》一种??在偶然的
情形之下,我泽了《咆哮山庄》小说一册,又译了伊利奥特的一个中篇《吉 尔菲先生的情史》。此外便是给刘英士先生主编的《星期评论》写了一些短
文,以后辑成《雅舍小品》。如是而已”。
砥砺牖下,穷年而未已;生逢乱世,一士愈谔谔。梁实秋与人交接间虚 怀若谷,但内心深处则怀有一种高尚感、优越感。为此,他特别喜爱一位老
朋友送他的一首诗,以为道出了自己的平生怀抱:
蓟门梁实秋,并世能有几? 谈笑绝冠缨,大义微言里。 举杯空回筵,落笔惊龙虺, 玉尺悬胸中,斧斤存腕底。 讲学酌古今,文坛权生死。
写实浪漫篇,汇绳严律纪。 新月飞天角,朗朗耀青史。 潇洒布春风,一卷存知己, 杜陵落落人,白也不随喜, 千山劫火来,豺虎藉乡里,
才难不尽然,蒲轮征君起, 文章与政事,理一而已矣。 庭梅寒作花,暗风吹窗纸, 兀兀鸡声号,谔谔此一士。
诗中以“杜陵落落人,白也不随喜”作比,虽难免溢美之嫌,却也不是 没有根据之词。梁实秋平生以胸怀磊落自许,在道德操行上自律甚严。他最
为讨厌的是蝇营狗苟、投机钻营、虚诈巧笑、长袖善舞之辈。比如答应张道 藩出任编委会主任之初,他因自己在参政会支领一份补贴,拒绝再接受薪俸,
以至六年后,妻子程季淑拖着几个孩子千辛万苦来到北碚团聚,全家生活立 即陷于困境,有人暗地耻笑他“迂”,他丝毫不为所动,道:“人笑我迂,
我行我素。”再如他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战时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 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受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
你们。”梁实秋闻之勃然变色,“不寒而粟”。又有善于观风使舵、巴结逢 迎者流公开宣称:“一个人在抗战时期不能发财,便一辈子不能发财了。”
梁实秋亦视之若寇仇。
这里还有一件很能说明问题的琐事。 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里,梁实秋所在的编译馆同后方许多公共机构一
样,也设立了一个消费合作社,为大家谋取福利,共同渡过难关。梁实秋被 公推为合作社理事会的主席。事虽涓细烦琐,但他却全力以赴,以狮子博免
的力量去对待。他带领五个人“通力合作,抱定涓滴归公的宗旨为三百左右 社员谋福利”。他讲的“分米”故事特别有趣:“米最重要,每口每月二斗。
米由船运到北碚江边,要我们自己去领取运到馆址分发,其间颇有耗损。运 到之后,一袋袋的米堆在场上成一小丘,由请来的一位师傅高高的蹲坐在丘
巅之上,以他的特殊技巧为大家分米。尽管他的技术再高,分配下来总还差 一点,后来者就要向隅。为避免这现象,我决定每人于应领之分取出一小碗,
以备不足。有时因为分配完毕之后又多出一些,我便把剩余部分卖掉,以所 得之钱分给大家。如此大家都没有异议。每次看到大家领米,有持洗脸盆的、
有拿铁桶的,有用枕头套的,分别负米而去,景象非常热闹。为五斗米折腰, 不得不尔。”其余分食油以至分布料,衣装、糖等生活用品率皆如此。因为
董其事者能够秉公办事,自己又以吃亏在先为原则,所以得到了广大社员的 充分信任。即令有时盘货清账,出现亏空,收支无法平衡,梁实秋以董事长
身份在帐簿上大书“本月亏空若干元”作结,也绝对没有人产生怀疑。一次 合作事业管理局派员前来查帐,发现这一情况后,还因其实事求是,“不做
假帐”特予褒扬。
以上的事实,很容易令人想起我们中国人的一句传统古训:勿因恶小而 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能做到这一点,诚然算不得是多么了不起的“高风
亮节”,不过,却也需要有较高的道德水准。梁实秋在抗战中的行为,大概 是斯足以当之的了。
梁实秋毕竟又是个知识分子,这就意味着,较之一般人,他有对更高层 次精神生活的追求。在这方面,他同样表现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某些特点。
交友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极其重视的一环,“五伦”之中忝居其末。交 友之名虽一,但交的方式、交的对象则有很大的差别。抗战中的梁实秋与当
时一般新文学家不一样,他和旧日的老朋友离散后,没有在新型知识分子中 接交另外更多的新朋友。他完全掉进了一个氛围大不相同的小圈子里面,来
往的尽管仍然都是层次很高的知识分子,但充斥其间的却分明是另一种气
质、禀赋、追求、作风、趣味。 编教科书时代,他有两位知交,一位叫许心武,另一位叫尹石公。他认
为他们“都不是平凡的人”。他是这样描述许、尹两位风采的:“许公是专
攻水利的学者,担任过水利方面的行政职务,但是文章之事亦甚高明。他长 年穿一套破旧的蓝哗叽的学生装(不是中山装),口袋里插两支笔。石老则
长年一袭布袍,头顶濯濯,稀疏的髭须如戟,雅善词章,不愧为名士。许公 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生活之俭朴到了惊人的地步,据石老告诉我,许公一
餐常是白饭一盂,一小碟盐巴,上面洒几滴麻汕,用筷头蘸盐下饭。石老不 堪其苦,实行分爨。有一天石老欣然走告,谓读笠翁偶寄,有‘面在汤中不
如汤在面内’之说,乃市蹄膀一个煮烂,取其汤煨面,至汤尽入面为止。试 烹成功,与我分尝。许公态度严肃,道貌岸然,和我们言不及私,石老则颇
为风趣”。梁实秋三十九岁生日时,夜里发现尹石公在苦吟诗章,直到“半 夜醒来还听到他在隔壁咿唔朗诵”。梁实秋开始还不知道“他是在作诗贻我”,
诗成后才知道是为他贺寿的。诗题为《赠梁实秋参政兼简醇士仲子清悚锦 江》,是一首五古,煌煌七十句三百言,其中有云:
梁候磊落人,功名非所骛: 卅六跻参知,飞腾未为暮。 遭时实累卵,士气成党锢, 四郊况多垒,中仍费调护。 邂逅两大间,左右苦无具。
后生杂老革,张口坐云雾, 从容出一言,四座诧如铸。 世方掉清谈,艰梗孰云谕, 司空城旦书,视若刘兰塑。
诗题里涉及到的彭醇士、陈仲子、李清悚和朱锦江等人,也是梁实秋这 一时期的好友。这些人大都不仅“雅善词章”,而且皆长于书画。其中李清
悚是梁实秋的得力助手,任编委会的副主任。其人“诗书画俱佳,尹石老批 评他,说他诗胜于书,书胜于画。我尝推崇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长,他则自
嘲曰:‘你说琴棋书画么?琴弹得奇(棋),棋总是输(书),书有如画(涂 鸦),画只是勤(琴)而已矣!”他在梁实秋一次患阑尾炎,经动手术转危
为安后赠送的一首诗中说:
十年事变看应老, 底事秋郎独断肠? 岂为莎翁扮肉券, 几教多士学心丧。 不妨肺腑洗千下, 算是人生又一场。 莫笑黄雏供齿颊, 鸡虫得失固茫茫。
诗句恢谐戏谑,而又蕴藉深厚,别有风韵。 在编译馆时期,梁实秋的交游范围有所扩大,但风流才调则一如旧贯。
象已如前述的卢前卢冀野,便是活脱脱的一个大名士。再如张北海,也是为 梁实秋所十分器重的:“北大哲学系出身,师事熊十力黄晦闻诸宿儒,故国
学根柢非常深厚。身裁高大,南人北相,而性情磊落,一似燕赵慷慨悲歌之 士。嗜酒,酒酣耳热则议论激昂。好棋,能连对数局以消永昼。”还有蒋子
奇、汪绍修两位,俱都学有专长,身怀长技,而又为人风趣多端,嗜棋如命, 一日两人对弈,忽然“空袭警报来,大家都避入洞中,这两位在室内布棋如
故,弹轰然下,棋子在盘上跳荡,二人力按棋盘不使乱。第二颗弹下,瓦砾 粉飞,子奇欲走避,绍修一把将他拉住:‘你走?你须先要认输’!”
那是一个艰苦的岁月,但梁实秋日后回忆起来总对之充满了感情。他十 分怀念那一班后来遭遇各不相同的朋友。他说那时在他那简陋的住处“常常
胜友如云”。客人到来无物款待,有时便“打个通宵麻将”以消永夜。后来 他干脆置了一幅围棋。常来下棋的有个绥远人,人皆呼之为“蒙古人”,梁
实秋说他“不事修饰,而饶有见识,迥异庸流。”一日,张北海指着棋盘大 声叱喝:“这是大汉文物,蒙古人,你见过么?”“蒙古人”默不作答,双
眼凝视棋枰,良久,以其浓厚的乡音微吟道:“翁章枪古似,得失葱兴知”
(按即“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北碚岁月,匆匆如逝,北碚旧游,良可怀也!
六、雅舍和《雅舍小品》
彭侯落落丹青手, 写却青山荦确姿, 茅屋数楹梯山路, 只今兵火好栖迟。
上面的一首七绝,是梁实秋的一位善画的好朋友彭醇士在一次雅舍宴集 中,乘着酒兴画了一幅酣畅淋漓的《雅舍图》,一加笔墨渲染,“土坡变成
了冈峦,疏木变成了茂林,几榴茅舍高踞山巅,浮云掩映,俨然仙境”。而 后,他的另一位善诗的好朋友陈仲子在击节叹赏之余,兴致勃发,立吟一绝,
题于画上。可谓诗画俱佳,若珠联璧合。
所谓“雅舍”,是梁实秋在北碚定居后选择居住的一所茅屋。屋在一座 向阳的山坡上,一共六间,分作三个单位,各有房门出入。窗户要糊纸,墙
是竹蔑糊泥刷灰,地板踩上去颤悠悠的吱吱作响,是标准的四川乡下的低级 茅舍。六间屋中梁实秋居其二,另外几间,住着他的朋友龚业雅和两个孩子。
再早,他在教科书编委会的两位同事许心武、尹石公也在此住过。房子没有 门牌,为便于和外界邮递交往方便,有必要给住所起个名字。梁实秋在大家
协商时建议用龚业雅的名字,叫“雅舍”。定名后,他们找来一块木牌,由 梁实秋亲笔题写“雅舍”二字,坚在土坡下面,使往来行人一眼即可望到。
孰料时间不长,木牌被人偷走当劈柴烧了火。不过,“雅舍”的名字已不胫 而走,广为人知。
以雅舍为名,其实过当。房子建在半山腰上,距下边的马路约有七八十 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处可以望见几株葱绿的远山。旁边
有成片的竹林,也有高粱地:有清清的水池,也有秽臭逼人的粪坑。雅舍后 面背靠着棒莽未除的土山坡,荒僻凄凉,不堪入眼。
雅舍的居处环境如此,再看屋内,也好不到哪里去:进屋先要爬坡,因 为屋内地板依山势而铺,故而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吃饭时由书房到
伙房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又要下坡。屋内一应为生活所必备的条件简直谈 不上,梁实秋自己刻划其中诸般景象道:“蓖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
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 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
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 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
使得人不得安枕??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 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
蚊子,又黑又大,骨胳都象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雅舍’ 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
但尽管如此,梁实秋仍然打心坎里喜爱他的雅舍。这儿有着人生最难得 的清静安宁,可以容你沉下心来,俯瞰仰视那滚滚万丈的世界红尘,细细咀
嚼品味人生的喜怒悲欢等各种滋味。月明之夕,风雨之日,或默坐,或读书, 或写作,绝少干扰,一切请便。陈设简单,只有一几一椅一榻。但食睡写读,
均己有着,便可足矣,更复何求!
何况雅舍环境虽不美,但却也自有其动人之处。最好的是皎洁的月夜:
“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 犬吠”,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境界!这时节,如有两三好友在
坐,则情致倍佳:主人设坐于舍前两株梨树之下,“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 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烂,此时尤为幽绝”,主客品茗谈心,放怀无忌,
又是何等乐事!
所以,天地自然设景,其妙处并不单在外在的色相如何,端在生活于其 间的人有无会心而已。梁实秋即每每在人所不堪的地方,能寻觅到独特的乐
趣。如他说:“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夏有趣。推窗展望,伊然米氏章 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当然,这时的雨要以不及于害为度,如若大雨
滂沱,危及生存,则又得另当别论了。因为雅舍实在过于简陋,一下起大雨,
“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 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
救无及”。不用说,这个时候的雅舍主人,那种良好的审美心情早已不复存 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幅可笑的狼狈相了。
雅舍最难得的,还是梁实秋所谓的“胜友如云”。白天朋友来了,舍前 有一丈见方的平地一块,搬几把藤椅,沏一壶清茶,于是便可“放言高论无
所不谈”。放眼望去,前面稻田中有时会有一行白鸳飞上青天,有时又会看 到远处半山腰运煤的小火车喷吐出阵阵白烟,有时会听到下面报童的呼卖
声:“今天的报,今天的报!”有一次,竟然看到对面山顶上房屋起火被烧, 竹竿爆裂声犹如清脆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所有这一切,都会大大增加梁实秋
和他的朋友们的谈兴。如是夜晚,情形也极可人。一次梁实秋与卢冀野、龚 业雅,外加一个医生朋友,打了一个通霄的麻将:“两盏油灯,十几根灯草,
熊熊燃加火炬,战到酣处,业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灯倒牌乱”,不知东 方之即白。还有一次,文静娴雅的冰心来访,梁实秋没有敢飨以麻将牌,而
是坐下来促膝长谈。时正值寒冬,他们围着炭盆一直谈到夜深。梁实秋说:
“冰心那一天兴致特高,自动的用闽语唱了一段福建戏词,词旨颇雅。她和 业雅挤在一个小榻上过了一夜。”
南宋词人刘克庄道:“客里似家家似寄。”抗战八年,梁实秋万里羁旅, 在雅舍生活了倒有六、七年之久,虽然艰难困苦不可名状,但俯仰岁月,却
也觉得其间有许多“足以快意生平”之处。抚念今昔,他不胜感喟:“‘雅 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
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 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人于自己
的经历能作如此想,可算既多情,又明达了。他同时说的另一句话:雅舍“似 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更简直有一种哲人的意味了!
要记录下梁实秋在雅舍的业绩,恐怕第一重要的要推给他带来无限声名 的《雅舍小品》的诞生了。
他在雅舍定居不久,正在重庆主办《星期评论》的新月时期的老朋友刘 英士,约他为刊物支撑起一个专栏,言明每期一篇,每篇二千字。写过几篇
后,社会上开始有了反应;梁实秋也为适合自己特点的一种新的艺术样式的 发现暗自狂喜。同住雅舍的朋友龚业雅更是“特感兴趣”。每有新作出,她
总是第一个读者,读后“往往笑得前仰后合”。在她经常不断的催促之下, 梁实秋的创作热情在已到中年时再度勃发。几十篇美如珠玑的散文散发着浓
郁的醇香,在报刊上陆续刊出。作品先是如约在刘英士的《星期评论》上发
表,该刊停刊后,又先后刊发于重庆《时与潮副刊》、南京《世纪评论》以 及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等报刊。抗战胜利后,梁实秋返回故乡北京,
《雅舍小品》的创作遂告结束。 无论是对梁实秋本人还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雅舍 261 小品》
出现的意义都是难以估量的。这是一种当时使人耳目一新、后世也有长久魅 力的艺术创新。自新文学肇始以来,散文艺术即一路领先,获得极度繁荣,
散文大家与名作在在皆是,形成了一个百花争艳的局面。但繁荣往往就是危 机。因为它使高度发展之后的进一步发展几乎成为不可能。正是在难乎为继
的情况下,梁实秋在散文创作中突破流俗、自制新格,创造出一种区另于任 何一家的新路数、新风格。论及散文艺术的发展,梁实秋可谓厥功至伟。这
一点,有高度审美能力的朱光潜看得很清楚。还在梁实秋的作品在报刊上逐 篇揭载的时候,他即在成都写信来表示祝贺,并预言家似的说:“大作《雅
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
那时,还有这么一件事:因为梁实秋用的是“子佳”笔名,遂引起许多 人猜测这“子佳”到底是谁。刘英士告诉梁实秋,有一天他在沙坪坝的一家
餐馆里吃饭,听到邻桌有几位大学教授在热烈地议论《雅舍小品》及其作者, 有一位名叫徐仲年的大声说:“你们说子佳是梁实秋,这如何可能?看他译
的莎士比亚,‘文字总嫌有点别扭,他怎能写得出《雅舍小品》那样的文章?”
《雅舍小品》究竟有哪些超出流俗之处呢?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大概还是能够做到“人同此心,心同此
理”的。 梁实秋平生衡文,始终咬定了一条:文学应反映最基本的人性。
似乎可以说,《雅舍小品》所反映的,便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性”。 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他以《雅舍》为题,写出了自己在一种特定环境
下的人生体验。——按:本篇也是对当初罗荪《与抗战无关》文中关于“住 房”问题的回答,梁实秋说过:“讲到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
不日我要写一篇文字专写这一件事”。“一篇文字”云云,即本文。——在 这篇《雅舍》里,他写自己的一俯一仰、一饮一啄,都是琐细之至、不足为
外人道的生活点滴。但他所爱的,也就是这琐细的“生活点滴”。他有最具 概括性的一句话:纵然有千般缺点、万种不足,“‘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
性。有个性就可爱”。不管为人为物,他都强调了一个“个性”。而“个性”,
也就是最具体可感的“人性”。 在妙趣横生的《谦让》一文里,梁实秋抉剔出了隐伏在交际场合人们相
互让座的某种“人性”。他绘声绘色的描绘人们于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一种场 面: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于是你推我让,
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立在屋角,静观待变。自以为 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却又拉拉扯扯,相互推让,不肯痛痛快快的就座。
事实上是让座,但看那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又象是争夺什 么。一场纷扰,直要到大家的兴致均告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形
势才会急转而下。本该坐哪个座位的径去就座,于是乎纷争平息,天下太平。 在这种人人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场面里,梁实秋“考”出了支
配着外在行为的内在人性。他的叙事调子让人忍俊不禁,但他所阐发的幽微 事理可又发人深思。他说:“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
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假如主人宣 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
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 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
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 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
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 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
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后面的几句话, 说得好象“损”了点,但是,谁能说自己在日常生活里不曾或有意或无意地
表现过一点这种“性”?
在《女人》、《男人》、《中年》以至《狗》、《猪》、《鸟》等作品 里,梁实秋都概莫例外地把“普通人性”当作自己的抒写对象,穷形尽相地
刻划出了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这儿没有耸人视听的重大“题材”,也没有 一点惊心动魄的故事,更没有叱咤风云、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有的只是普
普通通、淡而有味的世情事理。梁实秋的文字雅驯简洁,或许不会人人皆能 得而赏之,但他表达出的那一缕缕、一点点事理,相信就是目不识丁的人,
也都会产生“深获我心”的感觉。象“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 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一个男
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谢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 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等语,多普通,多平淡,可又
是多美,多隽永!
也不是平滑得没有一根刺。有时候,梁实秋也会发一点不平之鸣。象“养 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它生蛋一样,
假如一只狗象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 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显而易见,这样的议论就是
有感而发的。不过,也还没越过“人性”的范围。
梁实秋写作讲究“应该是春蚕吐丝,秋叶飘落那样自然”。就是说,无 论是写什么或怎么写,所遵奉的都应该是作家一已的良知,而不是外在于自
身的别种力量;是因为有了不得不尔的内在写作要求,才产生了实践上的写 作行为。因此,梁实秋把“自然”奉为创作的极则。这里的“自然”,既有
作品的审美意义,更有作家的创作论意义。
梁实秋攫住了这一创作原则,对于作为作家的他,真是一个极大的幸福。 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进入了自由自在的创作境界。他以一己的心灵、一己
的眼睛,去观察、体验复杂的社会与人生,象林间枝头的一只鸟,管自沐阳 光、栉风雨、捉小虫,管自展开歌喉,婉转鸣唱。他放开一支笔,任其自然
的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欲、所求。象苏东坡似的,作文“如行云流水, 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这
是一个多么让人钦羡的自由境界,古往今来,又有几多人能够真正达到这种 境界!
读一读梁实秋谈音乐的一段话,或许会心人会肩所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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