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梁实秋传

_5 宋益乔(现代)
中国人民谋中华政治的自由发展,中国人民谋中华经济的自由抉择,中国人 民谋中华文化的自由演进。”简要而详实,全面而深刻,发刊词的最后还对
自身行为作了严格规范:“我们所最要提倡的一件事,便是气节。我们所谓 的气节是为主义而死,为国家而死,为正义而死的那种精神。”
据说,《大江》季刊在国内发行后,梁实秋主笔的这篇发刊词“大有影 响”。“友人亲见北大校役抄写,问之则曰‘好极!好极!’又有人粘贴壁
间奉为科桌者。民国大学学生课艺中竟有全段剽袭者。”
与此同时,梁实秋又与闻一多策划创办另一文化刊物《河图》。这又是 由国家主义派生出来的。按照他们的理解,国家主义是一个包容极富极广的
概念,其中有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内容,同时也该有文化的内容,“我 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
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出于这层考虑,他们拟定了一个 计划,在《大江》季刊中倡导全面的国家主义;而在《河图》中,则集中地
宣扬“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河图》者何?“河马负图,伏羲得之演为 八卦,作为文字,更进而为绘画等等,所以代表中华文化之所由始也。”此
前,他们尚考虑过以“雕虫”作刊名,但终因“嫌其偏”而放弃。那时,他 们两个人都极其努力,自己积极创作外,还到处组织稿件。到 1925 年春,至
少已把四期的稿子全都集齐编定。极为可惜的是,这份内容洋洋洒洒、集中
了各方面精苹的文化刊物却因多种原因未能问世。
1926 年之后,随着大江会不少重要成员在美学习期满相继回国,活动中 心也由国外转移到了国内。
这正是中国社会政治关系最为错综复杂的时期。现实向他们提出的问题 是严峻的。如果说,从前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停留于或文字或口头的宣传倡导;
那么,现在社会现实便要逼迫他们涉足于实际的斗争了。而这种完全迥异于 既往的新的形势要求,显然是这般基本只具有一副擅长形象或逻辑思维大脑
的书生所难以胜任的。
比如,在国内诸种政治力量的纵横捭閤间,要求得一线生存之地,对于 他们来说,就是极为艰难的。大江会一批同人回国之初,仅是在粗知皮毛的
情况下,就轻率地选择了李璜、左舜生等为主要成员的醒狮社作为自己的盟 友。这样,就非常自然地己摆到了与共产主义思潮为敌的可悲地位上。而李
璜等人全系书生之辈,其实际能力甚至连大江会中的罗隆基等人都比不上。 大江会同人很快发现,他们在北京实际处于左右支绌、十分窘迫的境地里。
闻一多回国后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口气虽仍如以住一样坚定,但那种惶 剧矛盾心态殆暴露无遗:
国内赤祸猖獗,我辈国家主义者际此责任尤其重大,进行益加团难。国 家主义与共产主义势将在最近时期内有剧烈的战斗。我不但希望你赶快回
来,并且希望多数同志赶快回来。我辈已与醒狮诸团体携手组织了一个北京 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声势一天浩大一天。若没有大批生力军回来作实际的
活动,恐怕要使民众失望。醒狮杜的人如李璜乃一书生,只能鼓吹主义,恐 怕国家主义的实践还待大江。
大约一个多月后,闻一多又写信给梁实秋,报告了一次与共产主义者发 生对抗的“趣闻”:
“前者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发起反日俄进兵东省大会,开会时有多数赤 魔涵入,大肆其捣乱之伎俩,提议案件竟一无成立者。结果国家主义者与伪
共产主义者隔案相骂,如两军之对垒然。骂至夜深,遂椅凳交加,短兵相接。 有女同志者排众高呼,痛口大骂,有如项王之叱咤一声商万众皆暗。于是兵
荒马乱之际,一椅飞来,运斤成风,仅 鼻端而已??此亦趣闻,不能不与 同志言之浮一大白也。”
前一信中,闻一多嘲笑李璜“乃一书生”,他大概没有想到,他和梁实 秋同样不过一介书生,恐怕还要更不中用些。后一信里,一场尖锐的冲突,
在他的眼睛里也只显得有趣,他那“书生”的眼光根本不可能对冲突作出更 深刻的洞察。因之,大江会的活动转移到国内之日,也就是大江事业由兴盛
转趋衰落消亡之时。在闻一多发出这封信几个月后,梁实秋倒是从美国回来 了。但区区梁实秋,又有何能耐,能够挽大江事业于不坠。事实上,没有用
多久,他们自己都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事情的真实形态,懂得了弱水三千只可 取饮一飘的道理,一个个都放弃了从事社会政治实践的奢望,本本分分地转
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擅长的领域里去了。
五、“白璧德的门徒”
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梁实秋在同鲁迅等左翼作家之间进行的激烈论 战中,曾屡次被讥嘲为“白璧德的门徒”。其意若曰,梁实秋不过是挟洋人
以自重,以“洋偶象”“洋权威”装点门面而已。
梁实秋自己对这顶“帽子”是怎么看待的呢? 首先,他绝对不承认“门徒”之说。他经常以能保持人格独立自诩:“别
人说的话,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心目中不存有偶象”。他衷心佩服胡 适说过的一句话:“上帝尚且可以批评,什么人什么事不可批评?”即使对
于他极其尊重的老师白璧德,他以为也是坚持了这一原则的。因之,对于左 翼作家的讥评,他一概视之为人身攻击,以非常高做的态度反讽说:“左倾
仁兄们鲁迅及其他溢我为‘白璧德的门徒’,虽只是一顶帽子,实也当之有 愧,因为白璧德的书并不容易读,他的理想很高也很难身体力行,称为门徒
谈何容易!”与此同时,他还象鲁迅在历史小说《起死》中塑造的倡扬无是 非观而又亟亟于是非之辩的晓舌的庄周老先生一样,再三洗白自己从不曾迷
信盲从过白璧德,说是除了辑合《学衡》上的几篇文字为一册印行,名为《白 璧德与人文主义》外,从“不曾大规模的宣扬他的作品”,“我并未大力宣
扬他的主张,也不曾援引他的文字视为权威;”“有人说我‘奉白璧德为现 代圣人’,这是没有的事,我就人论人就事论事,我反对‘个人崇拜’,我
不喜欢‘权威’,我在批评文字里不愿假任何人的名义以自重。”在这个问 题上,他成见尤深的是鲁迅,有一次指名道姓的辩白说:“鲁迅从来没有正
面和我辩论过,他总是旁敲侧击,枝枝节节的作文章,并且时而称人为‘正 人君子’,时而称人为‘白璧德的门徒’,好象是帽子一经戴上便休想摘去,
只好静待游街示众,这种作风大概也是属于绍兴师爷的刀笔一类。”要之, 梁实秋的态度很干脆,对“门徒”一说坚决予以否认。
其次,他又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确实在思想和做人上深受白壁德的“影 响”:“我受他的影响不小,他使我踏上平实稳健的道路,”“我读了他的
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在学生 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文学的纪律》、
《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 了白璧德的影响。”直到八十年代,他犹不能忘情于半个多世纪前结识的这
位老师。在回答记者提出的“影响我的几部书”的问题时,把白璧德著《卢 梭与浪漫主义》一书,列为自己受影响最大的八部书之一。梁实秋以上所说
的话非常明确,不仅坦然承认受白璧德“影响”,而且概括地道出了所受影 响的内容:平实稳健、平正通达。这八个字,可以说是此后梁实秋终生服膺 的人生格言。
现在,有必要对白璧德其人及其影响于梁实秋的具体情况作一较为详细 的说明了。
白璧德是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他的父亲生长于中国的浙江宁波,这使 他有可能较之一般外国学者对中国有更多的感性认识。事实上,他也的确“对
中国有一份偏爱。”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并有着深厚的感情和 浓厚的兴趣。据梁实秋说,“他对东方思想颇有渊源,他通晓梵文经典及儒
家与老庄的著作。”单就学识而言,在哈佛学者群中,不能不说他是极出色 的一位。
他的不少著作在美国思想文化界有很大影响,其中较重要的有《文学与 美国大学》、《新拉奥孔》、《卢梭与浪漫主义》、《法国近代文学批评大
师》、《民主与领袖》、《论创作精神》等。他是一个典型的学院派,不写 则已,一写就尽是高头讲章,“引经据典,脚注甚多,文笔虽然刚劲,读来
却很吃力。”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在思想上,他是“一位与时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义学者”。毕生宣扬并 奉行所谓的“新人文主义”。在文学上则以“新古典主义”为旗帜。梁实秋
说“他的主张可以一言以蔽之,察人物之别,严人禽之辨。他强调西哲理性 自制的精神,孔氏克己复礼的教训,释氏内照反省的妙谛,”“他强调人生
三境界,而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内心的理性控制,不令感情横决。这就是 他念念不忘的人性二元论。《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
之谓教,’孔子所说的‘克已复礼’,正是白璧德所乐于引证的道理。”但 从梁实秋对他业师思想学说的这些阐发里,实在不能不令人产生一个绝大的
疑问:难道所谓的“新人文主义”就“新”在这些地方吗?又是孔子的“克 己复礼”,又是释家的“内照反省”,还有《中庸》的命、性之论,此外再
掺和一点“西哲”的“理性自制”,于是便做成了一味名叫“新人文主义” 的高汤,也未免太滑稽了。难怪白璧德的思想在美国文化界影响尽有,但却
终其一生恓恓惶惶无论怎样卖力气推销却总也找不到一点市场,徒落个“保 守”的结论告终。
然而,使这位“新人文主义者”大可告慰的是,他在西方落落寡合,在 东方古国却觅到了知音。不愿被人称为“白璧德的门徒”的梁实秋,成为他
思想学说的忠实继承者,成为“白璧德学说中国学派”的“掌门人”。
梁实秋正式同白璧德结识是在 1924 年进入哈佛大学读书后。 他所功读的课程中,有白璧德主讲的“十六世纪以后之文艺批评”一科。
中国留学生中,给白璧德做过学生的,还有此后成为“学衡派”主将的吴宓, 梅光迪以及张欣海等。梁实秋自谦他与白璧德“只从游一年,实在是未窥堂 奥”。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梁实秋的思想认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 这之前,同那个时代的一切觉醒青年一样,他所拥有的,也主要只是一颗炽
热的心灵和无尽的热情。他怀抱着天真纯洁的憧憬与追求,积极奋发地投身 于伟大的五四青年运动,意气风发地参与了新文化运动。他曾象饥饿的人扑
向面包一样,热烈地向“德先生”和“赛先生”欢呼致意;他也曾努力创作 过充满着无限情热的新文学作品。在那个永远难以忘却、永远值得后人珍视
向往的时代里,他也留下了虽然不算突出却也相当鲜明的风姿。
然而,我们必须看到,梁实秋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切活动, 又始终是在他独特的家庭教养和个性气质的具体背景下展开的。这使他在社
会一旦出现转折时便立即回到自己固有的生活逻辑中来。
我们常说五四时代精神,不错,那个时代确实表现出一种旷古未有的精 神特征。不过,正如我们已从后来历史发展看到的那样,这种时代精神的爆
发只是一个极短的历史瞬间。一时间,历史似乎集中起了无数人的意志和信 念,象电光石火一般,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辉。一待这“一瞬间”消失,那体
现了时代精神的集中意志也不复存在;当历史再度恢复到常态的时候,那曾 经非常统一、曾经振臂高呼过同一口号的“无数人”,也都纷纷如大梦初醒
一般,逐渐回复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开始了方向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生追
求了。这以后,整个社会分化成无数集团和单位更小的“实体”,很多人以 集团的意志为意志,自觉地将自己统一于集团的利益之中;还有些人,始终
坚持以自己的意志为意志,同样认真地思索着、探求着、行进着。
梁实秋在五四时代之后的一切行为,正是按照这个历史逻辑演进的。 他极其珍重独立人格,因而,他没有参加任何政治集团,所以他后来同
五四精神发生疏离也就不是社会政治的原因。在他的天性中,似乎有一种对
“秩序”“理性”“稳健”的天然偏爱。他当然更喜欢尽善尽美的“合理” 和“美满”,但当“尽善尽美”不会成为可能时,就宁愿退而求其次:可以
不那么“尽善尽美”,却绝对不能彻底的破坏殆尽。本书前面谈到的一个细 节,对认识梁实秋的这种性格是不可忽略的:五四中,一部分学生冲进他的
宿舍,要和同宿舍的章宗祥的儿子算帐,毫不讲理的捣毁了章宗祥儿子的床 铺。对此他说“我回来看到很有反感,觉得不该这样做。”以后不久,他讲
到自己的另几句话同样值得注意:“那时候学力未充,鉴别无力,自己并无 坚定的见地??幸而,由于我的天生的性格,由于我的家庭的管教,我尚能
分辨出什么是稳健的康庄大道,什么是行险徼辛的邪恶小径。”
可以说,几乎就在五四高潮过后;梁实秋就开始了对五四运动、对自己 思想行为的反思。自然,反思并不等于否定,而是用一种新的价值尺度重新
加以评估和衡量。就在这种新的价值尺度的最后确立过程中,白璧德的思想 学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是由于听了白璧德的讲课,并进而读了他的主要著作后,粱实秋对自 己以前的信念发生了彻底的动摇。对此,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自从听过白
璧德的演讲,对于整个的近代文学批评的大势约略有了一点了解,就不再对 于过度浪漫以至于颓废的主张象从前那样心悦诚服了,”“觉得他很有见解,
不但有我们前所未闻的见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见解背道而驰”。
139 他把怀疑的触角伸延到了刚刚经历过的新文化运动,说:“我平夙 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
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综合地看,梁实秋从白壁德学说中受 用最大的不外两点。首先,在人生观上,梁实秋最感兴趣的,是那种以自我
克制为特征的理性人生,也就是所谓的“新人文主义。”他倡扬白壁德的主 张说:“他重视的不是 elamrital(柏格森所谓的‘创造力’)而是
elanfrein
(克制力)。一个人的道德价值,不在于做了多少事,而是在于有多少事他 没有做。白壁德并不说教,他没有教条,他只是坚持一个态度——健康与尊
严的态度。”品评一个人,不看他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主要是看他没做 什么,粱实秋的这个说法真是新鲜之至!由此可以看出他把“理性”和“克
制”推到了多么尊崇的地位。其实,他的理想说穿了也简单,不过就是中国 一部分自由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那种法规严明、秩序健全的民主社会。在这
种社会里,人人享有自由,人人可以充分发挥个性,同时又人人都有文明教 养,文质彬彬,行为合度。于是,社会发展进步,个人自由幸福,皆大圆满, 两蒙共休。
其次,在文艺观上,梁实秋公开申明不赞同“浪漫”,主张智慧、理念、 典雅,也就是所谓的“新古典主义”。由于反对文艺上的浪漫主义,所以势
必触及浪漫主义的祖师卢梭。在美国,据说白壁德反对卢梭是出了名的。他 不管针贬批评什么思想,最后总是偏颇的记到卢梭的账上,似乎卢梭成了世
间一切罪恶的总根似的。美国有家报纸曾据此专门刊登过一幅漫画,画面上
是自壁德匍匐在地,揭开床单朝床底下惊恐地窥探,看是否卢梭藏在下面。 在这一点上,梁实秋正好与白壁德同调,同样是一个狂热的卢梭反对者。
一般地讲,他写文章是挺平和、挺理智的,就是一讲到卢梭,便不免立即尖 酸刻薄起来,幽默、俏皮、挖苦,讽刺??应有尽有。譬如,他甚至说过这
样有失理智的话:“一个最无行的文人说过:‘我不一定比别人好,但是我 和别人不同’
(按这两句话出自卢梭《忏悔录》)。简单说,这就是立异。处心积虑 的要和别人不同,只有倒行逆施的一个方法:别人用两腿行走,我用两手来
爬;别人要美德,我要的是缺德;别人的头发一月剪一次,我三年也不剪一 次;别人终身娶一次,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别人生了孩子,自
己养育,我生了孩子送进孤儿院去;别人做事有所忌惮,我做事无法无 天??”
白壁德反对浪漫主义,止于卢梭;梁实秋反对浪漫主义,又大大地有所 发挥,创造社的郁达夫便不幸成为他批判浪漫主义文艺思潮时的祭品。1926
年初,梁实秋写了一篇文章(请注意,此时他与创造社尚无丝毫抵牾,至少 表面的友谊关系尚未破裂),不待明眼人也会知道,他文中来势不善的一段
话便是针对郁达夫的:“近来小说之用第一位代名词——我——的,几成惯 例。浪漫主义者对于自己的生活往往要不必要的伤感,愈把自己的过去的生
活说得悲惨,自己心里愈觉得痛快舒畅。离家不到百里,便可描写自己如何 如何的流浪;割破一块手指,便可叙述自己如何如何的自刹未遂;晚饭迟到
半小时,便可记录自己如何如何的绝粒??。”不久之后,这种含沙射影的 含含混混索性也不要了,变成了直接了当的公开攻讦:“譬如郁达夫先生一
类的文人,报酬并不太薄,终日花天酒地,过的是中级的颓废生活,而提起 笔来,辄拈酸叫苦,一似遭了社会的最不公的待遇,不得已才沦落似的。这
是最令人看不起的地方。”就事论事,并没招惹梁实秋的郁达夫遭此非议, 其曲在梁。然而我们又不能不看到,一向宽厚温和待人的梁实秋确也不是“人
身攻击”,他是从自己的价值尺度出发,揭示一种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而 且从或一角度看,他所描述的郁达夫种种,也真的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1926 年 7 月间,在美国学习了整整三年的梁实秋,正是以这种迥异于去 国时的新的精神状态回到中国的。当他乘坐的“麦金莱总统号”徐徐抵达上
海吴淞口时,不禁感慨万千。同三年前相比,眼前的祖国固已物是人非;再 想想自己,也迥非往日之我。身当此际,他想到的应该是古人这样的诗句吧: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第四章“新月”云烟
(1926—1930)
一、“吾爱吾庐”
梁实秋从海外归来了。 他首先自上海赶到南京,手持学友梅光迪写的一封介绍信,找到了南京
国立东南大学的胡先 先生。信很灵,他立即取得了东南大学的一纸聘书。 随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故土北京,回到了他幼年生长的地方——
内务部街 20 号。 老父亲无恙。虽然三年不见略显苍老,但仍步履轻健、身体健壮。 老母亲无恙。贤惠善良的母亲盼回了日夜想念的心爱的儿子,心花怒放,
倍加神采奕奕。 兄弟姊妹俱都无恙。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个都长高了许多,初见
面之际,彼此间都感觉对方增添了些陌生的因素。 经过无数变乱,夙称殷实的梁家,这时逐渐中落下来,虽不至如下层普
通人民常怀衣食之虞,但经济上左右支绌的情形却也日渐显明起来。梁实秋 永远也难以忘记初回到家给父亲请安时,老人家哽咽着说的一句话:“若我
们是富有人家,我一定让你关在家里再读十年书,然后再出去做事。”读书、 读书,在老人家心目中,一个人一生的问世立身之道该都从这里寻求吧!“知
子莫若父,知己也莫若自己。父母的训导与身教,使我??终身不敢逾”。 这是梁实秋听了父亲的话后心头涌起的感想。
尤使梁实秋心喜的是,他心爱的恋人无恙。 比起三年前离别时,程季淑更丰满、更光彩照人了。三年之中,他们远
离重洋,经历了无限的相思之苦。一旦重逢,那份喜悦与激动,真非言语可 以形容。由于“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他们不敢热烈地拥抱亲吻,但
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到了一起。梁实秋说,这时节他记起了邓约翰的 一首诗《出神》,诗中有两节说:
我们的手牢牢的握着, 手心里冒出粘粘的汗, 我们的视线交缠,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而手交接是我们当时, 唯一途径使我们融为一体, 眼中倩影是我们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活见鬼!这肯定不是真的。情人相见,正是人生最激切动情的时刻,哪 里还会有闲心思去想一个外国佬做的什么诗啊!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
话。程季淑心疼地说:“华,你好象瘦了一些。”梁实秋微笑着点点头,好 象是说:“当然,怎能不瘦?”他们谈三年离别的苦思苦恋,谈程季淑在家
庭里同她的顽固叔叔们的周旋对抗,谈对以后生活的设计安排,自然,也会 谈一些青年恋人都谈而永远不会为外人所知的内容。他们还怀着浓厚的兴
趣,重温了梁实秋去国前写的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名叫《凄风苦雨》,发表 在 1923 年的《创造周报》上。那是一篇记实作品,写的是姑娘陈淑送她的恋
人到美国留学时两人难分难舍的情景。他们最喜欢其中的这么一节: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 象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的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
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 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剧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的提议。我 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
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象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 着象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的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的一卷演讫,
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的注视着我。
“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
过??你呢?” 我笑着说,“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的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
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听到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的波送 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的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
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 起杯来低声的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的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
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的望着我们。 这极象电影镜头一般的往事已过去整整三年了。如今,他们重读昔日的
作品,宛如又回到了当年那似梦似幻的情景中。程季淑夸奖这节描写出神入 化,既真实确切,又饶有诗意;梁实秋也自以为是神来之笔,击节叹赏。可
以说,他们是这篇小说的两个最热情的读者。
情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显得过得那么快。一次,他们去游玉泉山,一 进园门,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了起来,争着为他们当向导,嘴里还不住的高声
嚷嚷着:“你们要喝泉水,我有干净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 钥匙??。”他们本来不需要导游,但到了这分寸,只好拣了一个老实孩子,
并且共饮了人家舀来的一杯清洌的泉水。登玉峰塔时,他们嘱咐孩子在下面 等候。在塔顶上,他们惬意的极目远眺,携手乘凉,好象一对优游自在的活
神仙。可是,“好象不大的工夫”,那孩子忽然“通通通的蹿上来了”,问 他为什么不在下面等,答以“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
梁实秋顿然醒悟,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 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千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
快慢原不相同。”亏他吃得透这层道理,懂得幸福的恋人和焦燥的小向导之 间心理世界的差异。
梁实秋这次在家里没有住多久,他和程季淑商定了婚期之后,就匆匆赶 往南京,到东南大学报到上课去了。他在学校对面一条叫做 巷的小巷子里
找到一栋出租的房屋,与新婚的戏剧家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及另一对新婚夫 妇合租了下来。他的心情很好,利用课余时间,花费了很大精力购置家俱,
布置房间,搞得美仑美焕十分整洁。“足足忙了几个月”,他才心满意足地 写信告诉程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
1927 年 2 月 11 日,是梁实秋同程季淑举行婚礼的吉日。他们选择了北 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做为行礼的地点。那天来了许多庆贺的亲友,整个气氛
隆重而热烈。婚礼仪程不折不扣的是中西合壁式。一般地说,只要关涉到女 家,即一切悉按旧规。比如,事前,梁家依照传统习俗送去不少礼品,一般
人都称之为“过礼”,又叫“放定”。送去的礼物中,有一具玉如意、本是 梁家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的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磐,
永远没人碰的。”“过礼”那天,梁实秋见不少人瞅着这具玉如意神色诡秘 的发笑,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窃窃私语。留神一打听,才知道这玉如意在我们
传统文化中,还含有深意,“有人说象灵芝,取其吉祥之意”,而有人则说 得“很难听”,把它和男女之事联系了起来。
到新娘被接来后,礼仪就变得“洋”起来了。象西方人在教堂里举行婚 礼一般,有主婚人,还有证婚人,新娘缓缓步入礼堂时,后面还专门有两个 小女孩牵纱。
就在新娘迈步进入礼堂时,前来贺喜的朋友张禹九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梁 实秋,趴在耳边小声说:“实秋,嘿嘿,娇小玲珑。”
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时的梁实秋飞快地瞄了新娘一眼后,居然又想起 什么外国诗人做的诗歌来了。他说:“我觉得好象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
(RobtrtBurns)的几行诗”: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我这亲爱的小娇妻。
婚礼很顺利。但到了晚间,梁实秋忽然发觉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不知什么 时候被挤掉了。当他沮丧地告诉爱人时,季淑温存地劝慰他说:“没关系, 我们不需要这个。”
婚后梁实秋的蜜月也就是刚刚开了个头,忽然时局大变,一路势如破竹 的国民革命军这时已逼近南京,引起了全国政局的震动。饱受战乱之苦的中
国人从经验中知道,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战争,不管战争的结局如何,只要是 战争,遭罪最大的,就只能是与战争最不相干、相距最远的平民百姓。老百
姓最大的奢望,是安安稳稳的过太平日子,但一场战争,能把他们从精神到 物质一切赖以存活的基础摧毁。
同那个时代的一切人们一样,战乱逼近的消息传来后,梁家也陷入一片 恐惧之中。尤其在东南大学服务的梁实秋,应该何去何从,更是一个十分现
实的问题。他们谁也吃不透时局将会如何发展,又会如何了结。在这种情况 下,他们也就难以做出稳妥的决断,以应付愈益紧急的形势。胆小的母亲关
心儿子的安危,坚持要梁实秋留在家里,“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老人 家的意思很清楚,无非是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起。
在关键时刻,还是父亲眼光更为远大,他经过深思熟虑,断然为儿子做 出了抉择。有一天,他把梁实秋叫到自己的书房,温和而又认真地说:“你
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 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
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
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梁实秋诧 异地发现,父亲在说这些话时,“眼圈红了”。
应该说,直到好多年后,对父亲在书房里说的这番话,梁实秋都没完全 弄明白。父亲的有些话若即若离,若含深意,究系何所指呢?他曾经认真地
思考过、揣度过,但最终还是难以准确的猜测到。不过,父亲说这些话的心 情,他在当时就立即完全领会了,而且,他也从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一个睿
智老人特有的那种智慧。
因此,他没有犹疑,和父亲谈过话后,他就同妻子整装南下了。在兵荒 马乱之中,继续度他们别有风味的“蜜月”。
战乱中的南京已是风声鹤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 梁实秋与爱人缩在 巷的小房间里,整天提心吊胆,支着耳朵听城外日渐逼
近的炮声。可笑的是,熬到第五天头上,这个苦心经营了数月之久的小小“安 乐窝”,就实在住不下去了。于是,和朋友商量了一下,只好同余上沅夫妇
共雇了一辆马车去上海逃难。路上,还遇上两个持枪的丘八,非要搭上他们 的车。结果倒是亏了这两个大兵,在车上一边一个象是“卫兵”,一路顺畅 直抵下关。
到达上海后,梁实秋在爱文义路找到了一个住所。随后,在光华大学和 中国公学两处找到了一个教书匠的位置;与之同时,经朋友介绍,还当了《时
事新报》副刊《青光》的主编。工作是辛苦的,每天要坐野鸡汽车和四等火 车连赶真茹、徐家汇、吴淞三个地方。但生活有了着落,人生的最基本条件
得到了满足,对于要求不高、适应性又很强的梁实秋来说,也就感到很不错 了。从此,可以心安理得、有滋有味的居家过日子了。特别是直到如今,他
才有可能细细地体味新婚后的愉悦与甜蜜,这愈发使他在平凡灰暗的生活中 寻觅到了无限乐趣。
程季淑很快就以她的实际行动证实父亲的眼光的确不错。她温存、贤良、 能干,教养好,有容人的雅量,心地灵透,又善于理家,很快就博得了亲友 的喜爱。
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充满温馨和厚爱的小家庭。每天一大早,梁实秋要 赶车。厨工虽早已为主人预备好可口的早点,但程季淑还是不放心,她要亲
自“起来监督”。梁实秋饶有深情地说:她每天都坚持“陪我坐着用早点, 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晚间,梁实
秋要到报馆去上班,直到发完稿后才能回来。不管天多晚,妻子总要耐心地 等丈夫回来才肯休息。梁实秋不久从家庭生活得到一个结论:“世界上没有
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
或许是他把“家”看得太重了,终于有一天妻子含笑问他: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 相符。”
对此,梁实秋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在别人看来,他也许有点过分地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吧,可他却坦然宣称:“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 吾爱吾庐。”
有那么一件事,对于说明这对夫妻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那是他们又搬 到爱多亚路一○一四弄,同罗隆基、丁西林、时昭涵等结邻而居的时候。有
一天,一位朋友风风火火地跑来,对梁实秋附耳说:“胡大哥请吃花酒,要 我邀你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
梁实秋猛一听这事,心里还真地有些犯难。他自然十分了解自己的妻子,但 干这种事毕竟有些不同一般。当他吞吞吐吐、忐忑不安地向季淑表明意思后,
意外的是,妻子竟“笑嘻嘻的一口答应”。程季淑的原话是:“你去嘛,见 识见识。”
那天,因为梁实秋在买笑场中是个十足的雏,别人都有自己相好的姑娘, 唯独他付之阙如,所以“大窘”。只好由主人胡适先生代约了一位站在身后。
吃了一顿饭,连姑娘是什么模样都没敢看一眼,梁实秋就赶快逃之夭夭了。 回家后,妻子笑问他个中滋味如何?他答曰:“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
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 是丑恶的。”
请注意,他在文章中卖力地倡扬并在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的“人性”二 字,现在在他的生活里、口头上经常出现了。
二、海上生“新月”(上)
截止到目前,有一个人,我们一直有意识地小心的回避开了。梁实秋的 朋辈中,除了闻一多,恐怕就要数这个人重要了;而且在此之前很久,这个
人事实上已经进入了梁实秋的生活范围。然而现在我们就要谈起梁实秋在新 月社里的活动,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再也不能回避的了。在新月社中,他的作
用比起包括胡适、闻一多在内的任何人都更重要。
我们要说的这个人,是现代著名的抒情诗人徐志摩。 在现代文学史上,徐志摩虽说享寿不永,仅活了三十五岁,可也算得上
是个复杂的历史人物。自他逝世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关于他,人们见仁见智,
发表了许多纷纭歧异甚至完全对立的相反看法。 不过,一谈起他的个人禀性,那些与他相熟的朋友就会众口一辞,表现
出空前的统一性。 胡适说他“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他的人生观
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 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 仰。”
叶公超说:“他对于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没有 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与鲁迅进行过大战的“闲话”作家陈西滢说:“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 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
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 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
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的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 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
以写作小品文著称的林语堂也以他独特的“幽默”文体写道:“志摩, 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诗著,更以散文著,吾于白话诗念不下去,独于志摩
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运句描辞,得力于传奇,而参任西洋语句,了无痕 迹。然知之者皆谓其人尤奇。志摩与余善,亦与人无不善,其说话爽,多出
于狂叫暴跳之间,乍愁乍喜,愁则天崩地裂,喜则叱咤风云,自为天地自如。 不但目之所痛,且耳之所过,皆非真物之状,而志摩心中之所幻想之状而已。
故此人尚游、疑神、疑鬼,尝闻黄莺惊跳起来,曰:‘此雪莱之夜莺也’。” 一向以观察准确细密著称的梁实秋,更能从具体的琐屑现象里察见真
谛。他对人物的品评极得时人折服:“胡先生也是一个生龙活虎一般的人, 但于和蔼中寓有严肃,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有时迟到,举
座奄奄无生气,他一赶到,象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象是一团火炬把 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现,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
肩上拍一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 里藏着一札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志摩有六朝人
的潇洒,而无其怪诞。”梁实秋的结论是:“我数十年来奔走四方,遇见的 人也不算少,但是还没见到一个人比徐志摩更讨人欢喜。讨人欢喜不是一件
容易事,须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强造作出来的。必其人本身充实,有丰富的 情感,有活泼的头脑,有敏锐的机智,有广泛的兴趣,有洋溢的生气,然后
才能容光焕发,脚步矫健,然后才能引起别人的一团高兴。志摩在这一方面
可以说是得天独厚。” 为了加强自己论点的说服力,梁实秋还举了他亲自见到的两件事做徐志
摩天性活泼、风趣横生的例证。一是有一次夜晚十一点多,徐志摩乘兴去看 望梁实秋,见门外的百叶长窗虚掩着,灯光自隙间外露。他想吓梁实秋一跳,
突然把门打开。但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大叫一声,拔腿便跑。原来看到一对不 认识的青年男女正赤裸着惊惶地从沙发上跃起。他受惊后,信步走到另一位
单身朋友家,一看屋里黑黝黝,心想这家伙睡了,来吓他一下,便顺手把门 框上的电灯开关打开,不觉又是一声大叫,原来床上睡的也是男女两个人。
他一口气踉跄下楼,跑回自己屋乖乖地睡了。只在事后对梁实秋说:“以后 我再也不敢在黑夜闯进人家去了。”
二是有一次在胡适家里集会,徐志摩迟到,一进门他就从袖里掏出一件 东西给别人看,“原来是一具小小的木制的棺材,长约四五寸,红漆烁然”。
打开棺盖,里面装有香烟数十枝,乃拿出来一一举以敬客。由此举动,梁实 秋说大家马上想到了“浪漫诗人拜伦还有一个人头骷髅制造的酒杯,真乃无
独有偶,也算是一种‘死的提醒物’。”
我们以上不厌其烦地引录了那么多人的言论,目的很简单,旨在使我们 的读者由此可以对在新文学史上产生过极大影响的“新月派”一班人有一个
初步印象。实际上,他们的情况远不象我们从前所估计的那样奥妙复杂。所 谓“新月派”,只不过是一帮自由知识分子的自愿结合,既无思想纲领,也
没有奋斗目标。大家聚在一起,无非是凭着兴趣写点文章,谈笑作乐而已。 在中国,说他们不识相、不合时宜则可;要说他们有什么鸿猷远图、想实现
什么理想或目标,则实在是对他们的过份抬举。
梁实秋同徐志摩的交游可以追溯到 1922 年在清华学校读书时代。那时, 徐志摩刚从欧洲游学回来,诗名满京都。有一次清华文学社想请他来做讲演。
由于徐志摩与梁启超有师生之谊,梁实秋就委托同班好友、梁启超的大儿子 梁思成代邀徐志摩。那时正当秋令,正是水木清华风物灿然的绝好时光,梁
实秋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当世才子,留下了再好不过的印象:“??飘然而至, 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
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登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散,旁若 无人,”活脱就是一个六朝中人。
此后,梁实秋去了美国,徐志摩则在北京热心于“新月社”俱乐部活动, 并且由于同陆小曼的恋爱闹得沸沸扬扬。彼此再没发生直接交谊。但有一件
事给梁实秋留下了极大好感。其时,他受白璧德影响,一连写了好几篇抨击 浪漫主义的论文,他虽明知“和志摩的文学作风不是同调”,但还是都直接
投寄给了他所主编的《晨报副刊》,而徐志摩不以为忤,居然一一都给刊登 了出来。对比当时另一些人的文风,梁实秋深有感慨,说:“志摩及其一伙
究竟是自由主义者,胸襟相当开廓,有相当容忍的器量,主张归主张,友谊 归友谊。”所以,1926 年梁实秋归国后,忽于某一日接到邀他于旧历 7 月 7
日参加徐志摩与陆小曼婚礼的请柬,一点不以为奇。那次在北海公园举行的 婚礼实际气氛很紧张,带有强烈的火药味,证婚人学界耆宿梁启超使酒骂座,
指着新郎新娘的鼻子严厉斥责,使举座惊诧。但梁实秋因为自己的心情特好, 所以对那场别致的婚礼也看得轻松裕如,以为十分美满。虽然席间对徐志摩、
陆小曼的婚事有不少“窃窃私语”,但他一概置之耳后,慨然宣称:“结婚 离婚都仅是当事男女双方之事,与第三者何干?”
1927 年,在梁实秋、余上沅逃难到上海定居之后,象胡适、徐志摩、闻 一多、潘光旦、丁西林、饶孟侃、刘英士、张禹九等一于人,由于同样的原
因,也都先后来到了上海。此时的徐志摩与陆小曼有情人终成眷属,兴致正 高,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他重新鼓起了振兴一度中落的“新月”事业的劲 头。
提起新月社,说来话长。
人所周知,新月社最初成立是在 1923 年。当时,刚从英国回来的徐志摩 串联起一班朋友,模仿欧洲文艺沙龙,由他父亲徐申如和黄子美出资,在北
京石虎胡同七号办起了一个名为“新月社”的团体。就徐志摩个人而言,他 当初事业心很强烈,一心要把新月社办成纯文艺社团。他说:“我们当初想
望的是什么呢?当然只是书呆子们的梦想!我们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 的力量,自编戏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他坚信
自己的事业会成功:“几个爱做梦的人,一点子创作的能力,一点子不服输 的傻气,合在一起,什么朝代推不翻,什么事业做不成?当初罗刹蒂一家几
个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琼司几个朋友在艺术界里就打开了一条新路,肖伯纳卫 伯夫妇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里也就开辟了一条新道。新月新月,难道我们
这新月便是用纸版剪的不成?”
从后来的实际发展看,说文艺界这初上的一弯新月是纸板剪的固然不 妥,不过,与其创办人的原始初衷确也大相迳庭。徐志摩视为名山事业的新
戏剧没能如他预期的那般有声有色的开展起来不说,更要命的,是团体本身 的文艺色彩日渐消褪,而俱乐部的性质却大为加强突出出来。到 1925 年年初
时,已有些灰心丧气的徐志摩在一封信里抱怨说:“??有舒服的沙发躺, 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也就不坏;但这躺沙发决不是我们结社
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不错,我们曾经开过会来,新年有年会, 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但这许多会也只能算是时令的
点缀,社友偶而的兴致,决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决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棱角。 假如我们的设备只是书画琴棋外加茶酒,假如我们举措的目标,是有产有业
阶级的先生太太们的娱乐消遣,那我们新月社岂不变了一个古式的新世界或 是新式的旧世界了吗?这 PettyBourgeois(小资产阶级)的味儿我第一个就
受不了。”
然而,还有比这令人更为难堪的。新月社开办之初,由于大重朋友义气, 文艺家可以进,文艺家之外的社会三教九流也全都来者不拒。比如,象官僚
政客林长民、丁文江、银行家、企业家张君励、黄子美就都是新月社的发起 人,真正从事新文艺的不过胡适、徐志摩、陈西滢、凌淑华等区区可数的几
个人。这种奇怪现象难免招致物议,连徐志摩本人后来也未免心虚,不得不 出来辩解:“因为我们社友里有在银行里做事的就有人说我们是资本家的机
关。因为我们社友有一两位出名的政客就有人说我们是某党某系的机关。因 为我们社友里有不少北大的同事就有人说我们是北大学阀的机关。因为我们
社友里有男有女就有人说我们是过激派。这类的闲话多着哩;但这类的脑筋 正仿佛那位躺在床上喊救命的先生,他睡梦中见一只车轮大的怪物张着血盆
大的口要来吃他,其实只是他夫人那里的一个跳蚤爬上了他的腹部!”
诚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徐志摩把别人的议论一律斥之为“闲话”。但 那种种所谓“闲话”,不都是最基本的事实吗?既是事实,那么悠悠之口, 又如何防堵!
正是因为存有这种先天性的不可克服的弊端,随着 1925 年徐志摩的再度 游欧,早期新月社实际上即不可避免的武微了。
1927 年国内局势的动荡,使得闻一多、梁实秋、潘光旦等这些新知旧友 难得的会聚到了上海。现在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条件无不俱备。
生性好动的徐志摩不由又技痒起来,倡议大家联络起来,继续早期新月社的 未竟事业。
按照梁实秋的说法,新月社的重新开张是比较顺利的。这是因为它反映 了大家共同的要求:“与其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倒不如大家拼拼凑凑来办一
个刊物。”所以这才能一呼百应,计日程功。
这次出力最多的,除徐志摩外,还有戏剧家余上沅。他们两人不仅负担 联络朋友互通声气的组织任务,还具体负责寻找地点筹办刊物的工作。他们
在法租界环龙路环龙别墅四号租了一幢小小房屋,做为开办书店与刊物的办 公地方。徐志摩倾心热爱印度诗圣泰戈尔,创办早期新月社时,即以泰翁的
一部诗集为名。如今,他犹不能忘情于此,提议仍沿用“新月”旧名。对此 大家均无异议,唯有闻一多稍有不同的想法,以为“绅士趣味”太重一些。
事情更深一步进展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那是有一天梁实秋、 闻一多、饶孟侃等人正在潘公旦家里聚会,忽由余上沅传来了消息,说是拟
议由胡适之任未来新月社的社长,徐志摩担任《新月》月刊的主编。梁、闻、 潘、饶等人立即提出了异议,认为“事情不应该这样的由一二人独断独行,
应该更民主化。”这个意见获得了同人们广泛赞同。徐志摩“何等明达”, 马上接受了大家的建议,主张“改为集体编辑”,而实际发挥领袖作用的“胡
大哥”,则根本不再“列名其间”。
至少就梁实秋个人说来,对新月社进行的情况是非常满意的。他最为欣 赏团体内部的那种互不干预、互相独立的宽容气氛,虽为一体,但又“各有
各的思想路数,各有各的研究范围,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职业技能。 彼此不需标榜,更没有依赖,办刊物不为谋利,更没有别的用心,只是一时
兴之所至。”那时及以后,他最乐于引用胡适的一句隐有所指的自负语:“狮 子老虎永远是独来独往的,只有狐狸和狗才成群结队!”他以此律己,同时,
也以此为骄傲。
对于新月社新组成的阵容,梁实秋也非常自负,他对其中的主要人物一 一品评说:“胡先生声名蚤立,而且在我们这一辈中齿德俱隆,不奉他为魁
首,也自然是领袖。志摩风流蕴藉,才华冠世;一多热烈衷肠,学养深厚; 光旦见识卓绝,外圆内方;其他各人亦无不凤骨凛然,都是所谓特立独行之
士,”说到他自己,虽自谦为“忝附骥尾,最少建树”,但也以“于当世纷 纭左右夹攻之间,亦未敢不勉”自期。言语之间,隐隐流露出些微的骄傲与 自豪。
正是中国的一个多事之秋,在上海的黄浦江畔,一轮新月冉冉升起了。 它存在了不过短短的三四年时间,然而,围绕着它,在以后的岁月里却发生
了许多复杂而有趣的文坛纠纷,成为新文学史上最热闹也最引人注目的篇页 之一。其间的是是非非、曲直恩怨,迄今仍为人们聚讼不休,仍是现代文学
史家们最感头疼的问题之一。
三、海上生“新月”(下)
1928 年 3 月 10 日,装帧设计十分别致的《新月》月刊在上海由新月书 店出版发行了,这意味着后期新月社的正式开始。刊物的设计出自闻一多的
匠心,“版型是方方的,蓝面贴黄签,签上横书古宋体‘新月’二字。面上 浮贴一张白纸条,上面印着要目。”梁实秋说这是参考了英国十九世纪著名 文艺杂志
YellowBook(按意为《黄皮书》)的外观形式。《黄皮书》者乃是 一种季刊,主要收诗、小说、散文及美术作品,作者多为当时文坛著名人士,
在英国甚至整个欧洲都大大有名。
梁实秋认为,不说别的,单是《新月》的版式形式,在当时就足以使人 耳目一新。他甚至说“国内很少人看到过这《黄皮书》。假使左派仁兄们也
知道有所谓《黄皮书》者,恐怕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一个可以大肆抨击的题目。” 后期新月社确实是极一时人才之盛,所以刊物的内容也足以同新颖醒目
的形式相副。在创作上,他们很努力,也很执着,扎扎实实地致力于文艺事 业自身的发展。在他们看来,“谈文学,一切主义俱属空谈。重 要的是作品。”
梁实秋说过的一段话,可以代表他们共同的思想倾向:“就文艺而论,《新 月》走的是正常的文艺发展的道路??利用文艺为工具也未尝不可,不过不
能认为那就是文艺的唯一的正当用途,更不能喧宾夺主的排斥正常文艺的作 用。不要误信什么‘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的两分法,这是晚近
的硬制造出的一种衡量的标准。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原是指十九世纪末的 颓废派的主张而言;所谓‘为人生而艺术’则文学史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说
法。凡是文学都与人生有关。没有人生还谈什么文学?不过人生范围很广, 除了政治经济等要素之外还有别的美好的境界。《新月》没有偏执,没有‘为
艺术而艺术’的倾向,同时也不赞同以文学为政治宣传工具的说法。” 后来,梁实秋在攻击左翼文学运动时,也总是由此立论:“普罗文学运
动,象其他的许多运动一样,只是空嚷嚷一阵,既未开花,亦未结果,因为 根本没有生根??没有货色,嚷嚷什么运动?而货色又绝不是嚷嚷就出得来 的。”
许多年后,胡适之在谈到自己的文化活动时,引用了佛典中的一句话, 叫做“功不唐捐”,意思是说“努力必不白费,有耕耘即有收获”。如果单
就后期新月社而言,应该说,胡适的这后是反映了某些基本事实的。《新月》 月刊自 1928 年创刊,到 1933 年 6
月停刊,其间始终未曾间断,共出了四卷 四十三期。这四十多大本刊物中,主要收载了诗、小说、散文、戏剧、评论
等各体创作,可谓洋洋大观。与此同时,新月书店的生意也堪称红火,胡适 出版了畅销一时的《白话文学史》上卷,闻一多出版了同样畅销的诗集《死
水》;徐志摩出书最多、也拥有更多的读者,象诗集《翡冷翠的一夜》、《猛 虎集》、《云游》、散文集《巴黎的鳞爪》、《自剖》等,都是一纸风行使
洛阳纸贵的著名作品。优生学家潘光旦出版了《冯小青》、《家庭问题论丛》、
《人文主物学论丛》,陈西滢出版了《西滢闲话》,凌淑华出版有《花之寺》, 陈衡哲出版有《小雨点》,沈从文出版有长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及短
篇小说集《密柑》与《好管闲事的人》等。另外,丁西林的《西林独幕剧》、 陈梦家的《梦家诗集》、《新月诗选》,曹葆华的诗集《落日颂》、余上沅
的《国剧运动》、以及徐志摩、沈性仁译《玛丽玛丽》、伍光建译《造谣学 校》、《诡因缘》、顾中彝译《威尼斯商人》、刘英士译《欧洲的向外发展》、
陈西滢译《少年歌德之创造》等,都在新月书店先后出版。 至于梁实秋,也不肯后人,他在新月书店出版的著作有《浪漫的与古典
的》、《文学的纪律》、翻译有《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潘彼得》、
《织工马南传》及《白璧德与人文主义》等多种。 据近人统计,新月书店开办的几年间,共出版各类图书近百种。
新月书店后来迁往望平街,是“黑黝黝的一间屋子”,可是货架上内容
充实,光怪陆离。正如梁实秋所说:“生意不恶”。他们之所以敢于有恃无 恐地向左翼作家伸出手掌大叫:拿出货色来!大概其所“恃”就在这里吧。
后期新月社在文艺上的努力是很全面的,但若论实际成就与发生影响之
大,还要推诗歌与评论。 谁都承认,徐志摩与闻一多是新月社诗歌创作的两巨擘。梁实秋对这两
位浪漫气质浓厚的诗人都推崇有加,但就诗论诗,他又似乎略有轩轾,他好 象更倾心于徐志摩一些。他评徐志摩,主要是攫住了一个情字,以为徐志摩
的一生是“唯情”的一生。论及徐志摩其人,他是有保留的,认为诗人终生 都生活在一种对“爱、自由与美”的不切实际的幻梦憧憬之中,因为“人生
是现实的,现实的人生还需要现实的方法去处理。偶然作个白昼梦,想入非 非,任想象去驰骋,获得一时的慰安,当然亦无不可”,“但是这究竟只是
一时有效的镇定剂,可以暂时止痛,但不根本治疗。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 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
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所以想飞的念头尽管有,可 是认真不得。照他看来,精神长久地沉醉于幻梦之中,逍遥于昊天之上,其
结果一定会“飞得越高,跌得越重”。
梁实秋的观点,鲜明地划分开了理性人生和浪漫人生的界限。但从一个 高明的文艺家的角度出发,他又十分确切地意识到,正是徐志摩这种迥异于
其他人的浪漫人生,才造就了他那风采灿然的卓异浪漫艺术。知人论世,梁 实秋于徐志摩这个人有所保留,但对他的诗歌艺术却是十二万分的肯定:“志
摩的诗之异于他人者,在于他的丰富的情感之中带着一股不可抵拒的
‘媚’。这妩媚,不可形容,你不会觉不到,它直诉诸你的灵府??志 摩的诗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入了一行行的诗句里,所以
我们觉得在他诗的字里行间有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在跳动,他的音容、声调、 呼吸,都历历如在目前。他的诗不是冷冰冰的雕凿过的大理石,是有情感的
热烘烘的曼妙的音乐。”
斯人往矣,但我们后人可否从徐志摩身上获得这样一种启示呢:世间最 动人的艺术,当推那些与其创造主体的生命律动保持了最为内在谐调统一性 的艺术!
梁实秋论诗,主张“凡是艺术没有不重形式的”。他具体地阐述这一主 张说:“如何能使新诗更象样,不是官方的文艺政策所能奏效,亦不是文学
批评家的意见所能左右,完全要靠诗人们自己的努力创作。旧诗做不下去, 要做新诗,但新诗仍然要使用旧诗的若干技巧,这才是一条正确发展的路
线。”他为新诗规定的最高标准是:“讲究文学修饰之美,追求境界之高超, 以及情感表现之深邃。”
基于这种认识,梁实秋对老朋友闻一多的新诗创作也大力推崇。闻一多 因过分追求诗歌外形上的排列组合,被时人讥为“豆腐干体”。梁实秋对此
独表赞同,认为中国传统的绝句律诗便是“豆腐干休”,而其优秀之作,历
数千年犹为人所乐读,“新诗印成豆腐干形,又有何妨?” 梁实秋常把闻一多同徐志摩放到一块比较来谈,说他们两人都是“浪漫
派”,其区别在于:“闻一多沉郁,而徐志摩轻灵;闻一多以功力取胜,而 徐志摩以灵感见长;闻一多受西方伯朗宁、济慈的影响较大,而徐志摩更明
显地表现出得力于哈代的痕迹。应该说,这都是知人之论。
梁实秋毫不讳言,他的诗歌理论和审美情趣同闻一多又有着相当大的区 别,譬如与新月派同时,诗坛上崛起了以李金发为代表的一批“象征派”诗
人,专以做“晦涩”“朦胧”的诗歌为务,其流风余韵甚至波及新月派中一 些年轻诗人。胡适径称这类诗为“笨谜”,尽管他本着“但开风气不为师”
的主张,对这种诗风”从来不加批评”,只是“静静的旁观”,但实在看不 下去时也会“摇头叹息”。梁实秋不象胡适那样,非得把“明白清楚”作为
诗的第一要务,说“诗就是近于谜,不过不应该笨而已”,但也大不以李金 发等人的诗为然,公开表示:“他的诗大概是受法国的象征派诗人的影响,
我不大看得懂。”在这一点上,梁实秋与闻一多就表现出绝大的不同。讲究 形式却不免为形式所累的闻一多有一次当面对梁实秋说:“你自管不懂,他
的诗里有东西。”梁实秋反问有“什么东西”,闻一多没有说出来。——公 正他说,象李金发诗歌的奥妙,不仅闻一多说不出未,恐怕任何人都难以说
出来;“东西”或许有,其奈过于荒诞、晦涩何!
谈到这一时期梁实秋的交游,在后期新月社内,胡适具有不容忽视的位 置。不同于闻一多、徐志摩的是,梁实秋与胡适的关系,在于师友之间,他
对胡适更多的是敬仰、尊重。他后来多次表示:“我从未说过‘我的朋友胡 适之’。”
梁实秋最敬佩胡适的地方,主要在于他认为胡适是最完整集中地体现了 传统知识分子极看重的“学问道德”的现代学人。
讲道德,梁实秋认为胡适平生大节无亏,在任何情况下都绝无依傍,决 不借助身外的力量以自重,始终保持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胡适不迂阔,懂得政治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他也喜欢谈政治。但梁 实秋又很佩服他“无意仕进”“最多不过提倡人权”。甚至后来蒋介石推荐
他做第一任总统,他都不肯答应。抗战中,胡适激于民主大义,不得已做了 一任驻美国大使,也保持了一个优秀知识分子的风操,“数年任内,仆仆风
尘,作了几百次讲演,心力交瘁。大使有一笔特支费,是不须报销的。胡先 生从未动用过一文,原封缴还国库,他说:‘旅行演讲有出差交通费可领,
站在台上说话不需要钱,特支何为’?”在政治活动方面,梁实秋认为胡适 本人说过的一句话最为耐人寻味:“我不能做实际政治活动。我告诉你,我
从小是生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梁实秋曾做过猜测:“是否 指自己胆小,不够心狠手辣?”
“大凡真有才学的人,对于高官厚禄可以无动于衷,而对于后起才俊则 无不奖爱有加。”这是梁实秋讲到胡适另一面时说过的话,接下去他还说胡
适的家庭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交场所,“每逢星期日,‘家庭开放’,来者不 拒,经常是高朋满座,包括许多慕名而来的后生。”“他与人为善,有教无
类的精神是尽人皆知的。我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的时候,亲见他在校长办公 室不时的被学生包围,大部分是托着墨海(砚池)拿着宣纸请求先生的墨宝。
先生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顾而乐之,但是也常累得满头大汗。一口气写 二三十副对联是常事。先生自知并不以书法见长,他就是不肖拂青年之意。
在北京大学的时候,他的宾客太多,无法应付,乃订于每星期六上午公开接 见来宾,亲朋故旧,以及慕名来访的,还有青年学子来执经问难的,把米粮
库四号先生的寓所挤得爆满。??乐于与青年学子和一般人士接触的学者, 以我所知,只有梁任公先生差可比拟,然尚不及胡先生之平易近人。”胡适
有一笔钱,专门用于资助一些青年出国留学,言明日后归还,以便继续供应 他人。胡适自己对此有说明:“这是获利最多的一种投资。你想,以有限的
一点点的钱,帮个小忙,把一位有前途的青年送到国外进修,一旦所学有成, 其贡献无法计量,岂不是最划得来的投资?”当年有个贫苦学生出国求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