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十分顺利自然地发展下去。
是一个周末,他照例由学校乘人力车回了家,在父亲书房桌子的一个信 斗里,他忽然发现了一张精致的红纸条,上面恭恭正正地写了一行字:程季
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1901 年 2 月 17 日寅时生。正处于敏感期的梁 实秋,焉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刹那间,他的脸膛一下子变得通红,心脏
也立即加速跃动起来。
但那时正是自由恋爱之风大盛的时代,对这桩事,梁实秋亦不能心中无 忧。他虽然明白父亲决不会轻率从事,一定会尊重他的个人意见,不过他到
底还是暗自捏着一把汗。他不了解程家是怎样的人家;从年轻人特定的择偶 心理出发,他更担心的是,那个名叫程季淑的姑娘的品貌究竟如何?
程家的家世很快弄清楚了,原籍为安徽省绩溪县,程季淑的祖父程鹿鸣 以科举致仕,定居于京师,做过直隶省大名府知府,据说为官,“勤政爱民,
不义之财一芥不取。”程季淑的父亲程佩铭也非等闲之辈,在北京经营的笔 墨店“程五峰斋”闻名全国。只是废除科举制度后,笔墨店生意才一落千丈,
程五峰斋也终于倒闭。
梁实秋最关心的程季淑本人,后来也由大姐陪同母亲专门去程家实地相 看了一次,带回来的信息是令人乐观的:姑娘性格温和贞静,由小学而中学,
现正在北京女高师师范本科读书,文化修养自不必说。至于相貌,大姐的一 段评语为梁实秋解除了最大的心病:“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
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 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
‘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什么也没有”。 为梁、程两个人做大媒的,是程季淑在女高师读体育系的同学好友黄淑
贞。但事情进展到这里后出现了停滞状态。照梁实秋父亲的意思,大概是考 虑到当时自由婚恋的社会风尚,也要给儿子留下一些余地,自己不愿过分包
办。媒人黄淑贞此时也暂时退居到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对儿的进展情况。
如果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此时的梁实秋,是一点也不过份的。父母亲 哪里知道,儿子对这门亲事已经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哪里还用得上再进行试
探。那一阵子,梁实秋被这种“冷处理”搞得心烦意乱,寝食难安,终日盼 望从程家、从父母口里有佳音出现。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梁实秋所盼望
的“佳音”始终杳如黄鹤。后来,他实在难以忍受这份精神折磨,“想了又 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谁知信送出去好
久,还是没有任何信息。一直到了冬季,梁实秋已经完全绝望了,忽然一天 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写着:“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
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
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梁实秋又兴奋起来了。他立即按照信里的“指 示”给程季淑拨通了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与程季淑交谈,虽然尚未见过面,
但,单是那“声音之美”,已使他难以掩饰心头的狂喜:“她生长在北京, 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
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 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
五幕三景有一句:
她的言语总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这时的梁实秋显得很机警。在电话中,他直接提出“见面一谈”的要求。 程季淑先是“支支吾吾,”但后来还是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程季淑服务的女子职业学校,为避嫌起见,她还特邀了 学友兼大媒黄小姐作陪。当时的情景梁实秋本人有十分详实的描述: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看门的一个老 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卿卿哝哝的笑
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 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象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
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的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功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 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
句谈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 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
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 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
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
初次会晤约有半个小时,程季淑不健谈,而且不可避免的带有“几分矜 持”。梁实秋很识趣,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起身告辞。他又特别聪明,告辞之
际没有忘记“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梁实秋不愧为外国文学爱好者,深深懂得“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他把第二次会面的地方安排在了中央公园。
正是在中央公园里,梁实秋同程季淑正式开始了他们富有诗意的罗曼史。他 们在这里,一次又一次的秘密幽会,畅谈心曲。幽静的水树、雅洁的来今雨
轩、明丽的春明馆、以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皆宜的 四宜轩,到处都留下了这对情侣的踪迹。使梁实秋日后每一想起都还激动异
常的,是一个大风雪的日子。那天他们双双爬过水榭旁边的土山,钻出一个 乱石堆成的山洞,跨过小桥,来到四宜轩。因为天气不好,没有一个游人,
只有一个殷勤的茶房偶而来送一次茶水。真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理想场合,他 们含情脉脉,互相注视着,象瓜熟蒂落一般自然,终于“初次坦示了彼此的 爱”。
另有一次趣事也发生在四宜轩。 这回是梁实秋,程季淑同黄淑贞小姐三个人在一起,在四宜轩前平地的
茶座上,要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啜着。忽然,梁买秋在相隔不远的茶桌上 发现他父亲同几位朋友也在品茶消闲。几乎与之同时,父亲也发现了他,并
且立即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一下弄得梁实秋好不尴尬。他满脸通红,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倒是父亲显得很热情大方,老人家同两位小姐一一打
过招呼,寒喧了几句,随后代他们付过茶资就离去了。回家后,父亲问梁实 秋:“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
梁实秋据实回答。父亲沉思有顷,慢慢地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 好”。梁实秋高兴地点点头,认为老人家确有眼力。
从这之后,每隔段时间,父亲总忘不了塞给儿子一些零钱。起初,梁实 秋还红着脸和父亲客气,推辞不要。父亲认真地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
钱用。”日后每念及老人家的这些举动,梁实秋眼睛里都要涌上热泪,他说:
“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爱情给梁实秋的生活镀上了一道虹彩,同时也化为激发起诗人汹涌诗情
的创作源泉。和西子湖畔那帮年轻的湖畔诗人同时,梁实秋也以全副热情投 入了爱情诗的创作。他把无限情意浓聚在一首首优美秀丽的诗中,奉献给自
己的爱人,
“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它不能唤我醒——
它怎肯抛了它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这首题为《梦后》的诗,写尽了《诗经》中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的恋人情状。据诗人自己说,这还是一首记实之作:“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
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 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
我加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瞿然惊觉, 感而有作”。
年轻恋人的心是那么敏感而多情。一幅枕套引出了一首《梦后》,不久 程季淑赠送梁实秋的一方丝帕又引出一首情韵更浓郁的《答赠丝帕的女郎》。 诗中唱道:
那斑烂的痕迹, 是我的泪痕, 还是你的? 早片片的综错吻合了, 又何须辨识!
吾爱! 我要寄回你的丝帕, 让它满载着香吻,回未, 重新把我的唇儿温过! 我的心啊! 若终于哇的一声呕出, 这块丝帕。 便是你的棺椁!
帕上怎有这般香气 沁人鼻脾?
不是花香, 不是露香, 是吾爱遗下的呼息。 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 我愿裹在帕里, 钻在丝纹的隙缝里!
爱情的力量是无边的,似乎每一缕情思都可织成灿烂的云霞。有一次约 会,梁实秋先到,久候季淑不至,只好废然而返。事后虽然弄清是出现了意
外情况,但心底的波澜仍难以平息。后来,他把此事当作谈资讲给闻一多听, 受了闻一多一顿责备:“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
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梁实秋听后, 耸然动容。归家后凝神结虑,精心构思,写成了一首叙事长诗《尾生之死》。
梁实秋极其珍重自己的情诗。一日,曾大着胆子拿给父亲看,父亲“笑 笑避免批评”,但建议自制一部分诗笺。梁实秋高兴万分。当即父亲出钱筹
办,由梁实秋自己设计图案。他“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 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精美豪华,高雅漂亮,
清华的同学见了,无不喷喷称美,艳羡不已。 公平地说,梁实秋的情诗较之“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诗人的作品,
确表现出另一种特色。他们都具有年轻人的热烈、直率、纯洁;但比较起来,
梁实秋的作品则更透着几分端庄典雅、清新脱俗。当年,汪静之曾因一行“一 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句,引起诗坛的一阵轩然大波,许多守旧派人
士据此向新文学发起了进攻。放过这场斗争的政治性质不谈,平心而论,如 单从文学自身着眼,难以否认,那样的诗句确也存有令人垢病的轻浮之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已在清华学校毕业的梁实秋,就要放洋赴美了。离开 北京一星期前,他与程季淑在劝业场玉楼春聚餐话别。那天,季淑例外地点
了一道叫做“两做鱼”的苹,孰料饭馆恶作剧,故意作弄两个情人,把本该
“一鱼两做”的程序弄成把一条鱼半烧半炸,结果两个人“面面相观,无法
消受。”几十年后,他们的女儿梁文蔷每次陪双亲下饭馆,总忘不了开一句 玩笑:“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
临别之际,梁实秋送给恋人一块手表,而程季淑送给情郎的,是一幅亲 手织做的丝帕:“平湖秋月图。”老父亲的送别礼,除掉一千块大洋外,还
特意在儿子的行囊里放进同文书局发行的石印大字本《前四史》,沉甸甸的 共十四函,谆谆告诫儿子要时刻以故国文化为念。至于梁实秋自己,估计到
出国后一定会思念家乡,在治备行装时还特制了一面一丈多长绸质大国旗。 后来在美国,除了父亲送的十四函线装书压根就没打开过,使梁实秋隐隐感
到内疚外,其余的大都发挥了极大作用。大国旗在包括追悼孙中山先生逝世 在内的许多集会上,都派上了用场。季淑送的“平湖秋月图”丝帕,被艺术
鉴赏水平极高的闻一多发现后,不禁击节叹赏,立逼着梁实秋到一家配框店 装配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挂起来后,震住了许多喜
爱艺术的美国人,一致称赞“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三章人在旅途
一(1928—1926)
一、唐人自何处来?
1923 年 8 月的一天,清华学校六十多名癸亥级同学,在上海浦东码头上 登上了美国的远洋客轮“杰克逊号”。临行前,学校里发给他们每个人三四
百元治装费,一个个穿戴得西装革履,煞是齐整。但在即将远离故国之际, 他们的心情是很沉重的。特别当船上的小乐队吹奏起送别的凄伤曲调时,愈
发为这种游子增加了黯然销魂的情调。梁实秋说:“我抚着船栏,看行人把 千万纸条抛向码头,送行的人拉着纸条的另一端,好象是牵着这一万二千吨
的船不肯放行的样子。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纸条断了,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 我们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木然的神情。”
但年轻人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没过多久,他们的心情就逐渐恢复过来。 在船上,他们或者举行“同乐会”,全体聚在一起疯狂地玩闹;或者约上二
三知己,到甲板上眺望海洋风光。海上的风景虽然单调,但在会心人眼中也 白另有一番情韵:“天连水,水连天,不住的波声漰湱。好多只海鸥绕着船
尾飞,倦了就浮在水上。一群群的文鳐偶然飞近船舷,一闪而没。我们一天 天的看日出日落,看月升月沉。”
比起其他同学,梁实秋还获得更多一层收获。在船上,他先后结识了两 位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许地山和冰心。他从前在《小说月报》上早拜读过许地
山的《缀网劳蛛》、《空山灵雨》等作品,印象特深,以为“具有特殊的格 调与感人的力量。”如今亲炙风范,更增加了他对许地山的好感。他的总体
感觉是:许地山的仪表“颇不平凡,蓬松着头发,凸出的大眼睛,一小撮山 羊胡子,八字脚,未开言先格格的笑。和他接近之后,发觉他为人敦厚,富
热情与想象,是极有风趣的,许多小动作特别令人发噱”。
由许地山的介绍,他又认识了颇负盛名的冰心女士。当两人初次见面时, 梁实秋却不免有些发窘。原来,在这之前,他读过冰心的诗集《繁星》与《春
水》,很有些不以为然。后在《创造周报》上著文批评,评判相当严酷。一 则说“冰心女士只是当代的小说作者之一,而在诗的花园里恐怕难于长成蕤
葳的花丛,难以结出硕大的果实,”继则说:“我从《繁星》与《春水》里 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终则断然以为“《繁星》、
《春水》这种体裁,在诗国里面,终归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这样的诗是最容 易做的,把捉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诗意,选几个美丽的字句调度一番,便成一
首,旬积月聚的便成一集,”“总结一句,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 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
他还进而从根本上否认冰心有写诗的才能,说她(一)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
(二)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三)理智富而情感分子薄。公正地说,梁实 秋的评论文章确表现出过人的眼力。对当时诗坛的萎靡不振痛下针贬,也正
是一个严肃批评家应尽的职责。但文章墨迹未干,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却在偶 然中走到了一块,无论怎么说,总使人多少有些别扭。所以,他们第一次见
面时,情形相当的尴尬:
“您到美国修习什么?从梁实秋问冰心。
“文学,”冰心回答。随即反间了一句:“您修习什么?”
“文学批评。” 一共就这么一个来回,“话就谈不下去了。”多亏许地山发觉场面有些
僵,急忙插进来谈笑了一阵,才使两个人摆脱了窘境。
但相处没有几天,梁实秋发觉冰心女士绝不是那种胸怀狭隘之辈。她尽 管表面上“对人有几分矜持,”骨子里可是一个与人为善、宽厚待人的热心
肠人。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 企及”。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共同的思想基础和性格气质上的相近,梁实秋和许地 山、冰心很快便结成了知心朋友,并立即开始了他们的共同事业。
这儿所说的“事业”,指的是他们齐心协力在船上办起了堪称现代文学 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刊物”。
他们都是文学家,时刻都在系念着自己的事业。海上航行,有的是时间。 于是相约分头写作,办一份名为《海啸》的壁报。写出来的东西就张贴在客
舱入口的一个醒目处。内容是创作与翻译并蓄,篇幅以十张稿纸为限,三天 一换。长于绘画的梁实秋动手设计了报头,他“仿张海若的‘手摹拓片体’
涂成隶书《海啸》二字,下面剪贴杰克逊总统号专用信笺角上的轮船图形。” 参与这项事业的还有顾一樵等人。
梁实秋那些日子兴致勃勃,创作欲极为高涨。他翻译外国作品,还写诗。 在一首名为《海啸》的诗中,他再次表达了对日渐遥远的祖国和亲人们的无 限思念——
月出神的骚士!你想些什么? 可是眷念着锦绣河山的祖国? 若是怀想远道相思的情侣—— 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这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
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天海!
《海啸》出到若干期后,他们又异想天开,从中精选了十四件作品,办 起一个专栏,并寄回国内的《小说月报》。梁实秋在这之前同文学研究会本
无瓜葛,想来这次是利用了许地山和冰心的关系吧。梁实秋对这十四件作品 印象特别深,半个多世纪之后还能毫厘不爽的记起它的目录:
海啸梁实秋 乡愁冰心女士 海世间落华生 海鸟梁实秋 别泪一樵 梦梁实秋 海角底孤星落华生 惆怅冰心女士 醍醐天女落华生 纸船冰心女士
女人我很爱你落华生
约翰我很对不起你 C.ROssetti 梁实秋译 你说你爱 KeatsCHL 译
什么是爱 K.Hamsun 一樵译
9 月 1 日,“杰克逊总统号”抵靠美国西雅图市。经受了数十日海上颠 簸之苦,现在,那个陌生的国度终于就在脚下了。六十多名学子一齐抛起帽
子,向着码头岸边的人群欢呼致意。
然而,甫一登岸,在一刹那间,他们的心情忽然又是一变。现在,他们 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切地意识到:亲切可爱的祖国和亲人遥远得将只会在梦
中出现了,从此之后,在别人的心中,他们变成了流浪在异国他乡们异域人。 一阵乡愁袭上心头,并立即在同学们之间蔓延扩展开来。他们谁都不再说话,
但又都十分清楚彼此的心情。用染实秋的话说,“初到异乡异地,那份感受 是够刺激的”。
按照预先的安排,他们在西雅图市青年会宿舍稍事休息后,大部分同学 登上东行的火车,出发到自己的目的地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去科罗拉多泉的
少数人。梁实秋和一位名叫赵敏恒的同学分在一间宿舍。时已夜晚,寒气袭 人,情形十分凄凉。梁实秋后来回顾当时的情景说:“寝室里有一张大床,
但是光溜溜的没有被褥,我们二人就在床上闷坐,离乡背井,心里很是酸楚”。 正在凄然欲泣之际,忽然,一个姓孙的同学闯了进来,进门就说:“我
方才到街上走了一趟,我发现满街上全是黄发碧眼的人,没有一个黄脸的中
国人了!” 听了这话,梁实秋还撑得住,但赵敏恒再也忍受不了,“哀从衷来,哇
的一声大哭,趴在床上抽噎”起来。经受这种“刺激”,在梁实秋还是平生 第一次。
夜半时分,在黑人侍者“全都上车啊!全都上车啊”的大声呼叫中,梁 实秋他们一齐提起行李搭上了开往科泉的火车,向着目的地进发了。车过俄
怀明州的夏安市时,要停很长时间,梁实秋与他的同学们趁机下车用餐。他 们选择的是车站旁的一个小餐馆。这是美国到处可见的那种普通餐馆,唯一
引起梁实秋一点好奇心的,是在柜台后面坐着的一位老者。那老者“黄脸黑 发,象是中国人,又象是日本人。”但在梁实秋,也就仅止于一点好奇而已,
“他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他。”他满心想的是赶快吃完饭,好去赶火车。 就在梁实秋他们吃过饭之后,在这普通的美国小餐馆里,发生了梁实秋
终生难忘的一幕——
“我们刚吃过了饭,那位老者踱过来了。他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长的一支 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上写道:“唐人自何处来”?
果然,他是中国人,而且他也看出我们是中国人。他一定是广东台山来 的老华侨。显然他不会说国语,大概是也不肯说英语,所以开始和我们笔谈。
我接过了纸笔,写道:“自中国来”。 他的眼睛瞪大了,而且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他继续写道:“来此何为”? 我写道:“读书”。
这下子,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收敛起笑容,严肃的向我们翘起了他的
大拇指,然后他又踱回到柜台后面他的座位上。 我们到柜台边去付账。他摇摇头、摆摆手,好象是不肯收费,他说了一
句话好象是:“统统是唐人呀!” 我们称谢之后刚要出门,他又喂喂的把我们喊住,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
雪茄烟,送我们每人一支。 我回到车上,点燃了那支雪茄。在吞烟吐雾之中,我心里纳闷,这位老
者为什么不收餐费?为什么奉送雪茄?大概他在夏安开个小餐馆,很久没看
到中国人,很久没看到中国一群青年,更很久没看到来读书的中国青年。我 们的出现点燃了他的同胞之爱。
是的,这的确是一支值得令人再三回味的人生小插曲。它是那么温煦, 温煦中又似乎包含了一丝怅惆。那位老华侨在奉送给一群唐人学子每人一顿
食品和一支雪前之后,想必心里也获得极大的满足、甚或得到一种精神上的 享受吧!时到如今,老者一定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那句含蕴极深极富
的普通问候将永远激发起我们无穷的兴趣:
“唐人自何处来”?
二、在科泉
珂泉风景绝佳,附近有世界驰名之徘客峰(Pikcspcnk),俨如清华左近 之西山,而壮丽过之。学校建筑也极宏伟。此地气候为全美冠,各处来此养
病者不可胜数。学校甚小,只有学生五百余人,而声誉颇佳。教授有与哈佛 交换者,关于商业管理一科,设备最善;各种学位,哈佛等著名大学类皆承 认。
珂泉民风敦厚质朴,对待中国学生备极欢迎。居民类皆和蔼可亲,虽不 相识而道旁巷口常举手为礼。据从东部移来同学谓此乃鲜有之事。学校及住
家区域离城市颇远,故无尘嚣之乱耳,对于“旷夫”最为适宜。国庆日同人 等举行聚餐典礼,虽无牌楼火把之盛而一块面包,一杯咖啡,亦足以畅叙乡
情。嗣后本会定于每月举行俱乐会一次,以资联络。每月当与诸君通讯一次 作为笔谈。
以上是梁实秋来到座落于美国西部的科罗拉多泉大学两个多月后写给
《清华周刊》的一篇通讯。看得出,他对这所哈佛大学属下七所小大学之一 的学校还是挺满意的。除梁实秋外,还有八名清华同学同时来到科泉。这批
经受过五四洗礼的学生表现出很强的自治能力。他们立即成立了“科泉清华 同学支部”,推举学习经济的陈肇影为干事,学习英文的梁实秋为书记。
梁实秋新到科泉,自然不会忘记赶快告知比他早一年到美国芝加哥大学 攻读西洋绘画艺术的好友闻一多。他给闻一多寄去一封信,里面装着十二张
当地的自然风光画片。他只在其中的一张背面写了一句话,“你看看这个地 方,比芝加哥如何?”他的本意“只是报告他我已到了此地,并且用这里的
风景片挠他一下。”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不到一个星期,性格冲动的闻一 多,竟一声不吭地提起一只大皮箱离开芝加哥大学,来到了科泉。当风尘仆
仆的好友猛地出现在面前时,梁实秋不由为之大吃一惊。
这之后,两个老朋友开始了更加亲密的同窗主涯。他们在当地一个报馆 排字工人家各租了一间房,朝夕相伴,共同钻研艺文,部分地实现了当年闻
一多“西窗剪烛、杯酒论文”的夙愿。
他们直到眼下,在文学艺术观念上仍然是谐调一致的。梁实秋主要攻读 英文和文学理论,但也兼及美术;闻一多主要学习西方油画,同时始终未曾
忘情于文学、尤其是诗歌。可以想见,这两位文学艺术殿堂中的痴迷追求者, 在那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一定从彼此之间感情意志的互相交流中获得了很大 的乐趣。
闻一多在科罗拉多大学进的是美术系,梁实秋经常到这个系听课或从事 其它艺术活动。在这里,他们认识了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和她的妹妹。她们都
是老处女,一个教绘画,一个教理论,对中国人怀有好感,尤其对自己门下 这两位才具突出又正直不阿的中国留学生特别偏爱,认为是“她们的生徒中
未曾有的最有希望者。”至少利明斯女士曾当着梁实秋的面夸奖闻一多:“密 斯脱闻,真是少有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先不论,他这个人就是一件艺术品,
你看他脸上的纹路,嘴角上的笑,有极完美的节奏”!
正是由于这个话题,后来引起梁实秋和闻一多又进行了另一 115@115.
*番关于不同人种五官面目的有趣讨论。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白种人的脸 线条分明,象是原版初刻:而黄种人的脸则有些模模糊糊,线条“漫漶”,
好象是“翻版的次数太多”。梁实秋说他们”虽然热爱祖国”,但对这一点
却“不能不承认”。 两位好心的女教师有一次请梁实秋、闻一多到她们的家中做客。那真是
一次别开生面的宴会。老小姐们根本不懂烹调,却又十二分的热诚。她们里 里外外,忙作一团,弄得“满屋子油烟弥漫,”可结果还是没办法做出象样
的饭菜。那一次,梁实秋临去前,从箱子底翻出一块清朝宫服袍褂上的“黻 子”,配上一个金色斑烂的框子,作为礼物送给了两位女教师。那“黻子”
上“有海波浪,有白鸟,有旭日,居然象是一幅美丽的刺绣画。”两个洋人 看了后大开眼界,竟激动异常,“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好”。她们伸出大拇指,
着实把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赞扬了一番。
饭后,为消遣永夜,两位老小姐还拿出麻将,邀梁实秋、闻一多作方城 之战。可怜这二位于此道都是“四窍已通其三”——一窍不通。两位老小姐
硬是不信,她们早对四句中国俚语耳熟能详:“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两 个中国人,就好商量。三个中国人作不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哪
有“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的道理?无奈梁、闻两个青年学子确实不通。只 好“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结果是“谁也没能规规矩矩的和
下一把牌,窝窝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
他们的课余生活也很丰富多彩。他们最喜欢的,是到山野外游览自然风 物。科泉可资游览的胜境很多,能够数得出名的,就有仙园,有曼尼图山,
有七折瀑,有风洞,更有举世闻名的泒克斯峰。仙园地方不大,但佈满了红 岩的奇峰,一个个形状怪异,有些类似于中国的桂林风光。七折瀑名符其实,
一道瀑布分作七段,拾级而上,中间可停足七次,飞瀑如练,倾泻而下。风 洞是一巨大山洞,里面满是钟乳石和石笋,亮晶晶的蔚为奇观,洞里有一大
堆妇女遗下的头发夹子,年长日久腐朽粘成一人多高的大冢似地一堆,据说 投一只发夹于其上,在婚事上可谐良缘。
为了游山玩水,梁实秋和闻一多还差些把性命丢在科泉。那是一欢游曼 尼图公园。刚刚学会开汽车三天的梁实秋,居然异想天开,租了一辆车到险
峻的山地出游。而闻一多也真有胆量,敢于把性命托付给这蹩脚司机。据梁 实秋说,那次他们先是游了仙园,又驱车驶往曼尼图公园。险情就在这时发
生了:“??越走越高,忽然走错了路,走进了一条死路,尽头处是巉岩的 绝崖,路是土路,有很深的辙,只好向后退。两旁是幽深的山涧,我退车的
时候手有些发抖。匍的一声,车出了辙,斜叉着往山涧里溜下去了,只听得 耳边风呼呼的响,我已经无法控制,一多大叫。忽然咯喳一声车停了,原来
是车被两棵松树给夹住了。我们往下看,乱石飞泉,令人心悸。车无法脱险, 因为坡太陡。于是我们爬上山,老远看见一缕炊烟,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人,
但是,他说西班牙语,戴着宽边大帽,腰上挂一圈绳。勉强作手势达意之后, 这西班牙人随着我们去查看,他笑了。他解下腰间的绳子一端系在车上,一
端系在山上一棵大树上。我上车开足了马力,向上走一尺,他和一多就掣着 绳子拉一尺,一尺一尺的车上了大路。”从此,这对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难兄
难弟,再不敢以生命作赌注轻率从事。
在科泉,他们的生活有时也会漾起波澜。有一次,梁实秋和闻一多同时 收到了一份报纸,那是学生们自己办的一种周报。在这一期刊登了一个美国
学生写的一首诗,题目叫 TheSpbinx。大意是说“中国人的面孔活象人首狮 身谜一般的怪物,整天板着脸,面部无表情,不知心里想的是一些什么事。”
寄报纸给他们的那个学生,指名要他们回答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就事
论事,梁实秋承认这首诗中“没有侮辱的意味”,他自己不是都认为中国人 的脸部模模糊糊,没有线条,象是“翻版的次数太多”吗?尽管这样,他们
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一致认为“义不容辞应该接受此一挑衅。”经商议 后,他们各写了一首诗,梁实秋的诗题为《一个支那人的回答》,闻一多的
诗题为《另一个支那人的回答》,共同发表在 1924 年 3 月 28 日的科罗拉多 大学校刊上,作为对那个美国学生的回敬。他们在诗中以高傲的口吻“历数
我们中国足以睥睨一世的历代宝藏,我们祖宗的丰功伟绩。”结果是两个人 大出风头,成了校园新闻人物,“不能不使美国小子们叹服”、“全校师生
以后都对我们另眼看待了。”但,事情过后,梁实秋沉下心来想一想,得意 之余,同时也感到一些悲哀,照他想,说大话容易,可睁开眼看看现实又确 实不免气短:
“平心而论,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傲人呢”? 真正大大刺伤了梁实秋的民族自豪感、使他动了真气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他来科泉后听闻一多说的。事情发生在当年五四运动中清华学校的那个 著名学生领袖陈长桐身上。有一次,陈长桐到科泉一家理发馆去理发,坐在
椅子上半天没有人答理。最后一个理发匠踱过来告诉他:“我们不伺候中国 人。”一句话激怒了陈长桐,他立即到当地法院告了一状。结果打赢了官司,
理发匠被勒令向陈长桐赔礼道歉。道歉之后,理发匠又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话:
“下回你要理发请通知一声,我带了工具到你府上来,千万请别再到我店里 来!”经了解,方才知道黄人若进店理发,白人就会裹足不前,情况再严重
些就会倒了理发馆的牌子。闻一多当年那首烩炙人口的名诗《洗衣歌》,就 是在这种刺激下写出来的。梁实秋听了这件事后,同样悲愤异常,深深感受
到了作为弱国子民的那种民族屈辱感。他就此事发表评论说:“一个人或一 个国家,在失掉自由的时候才最能知道自由之可贵,在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时
候才最能体会到平等之重要。年轻的学生到了美国,除了极少数丧心病狂甘 心媚外数典忘祖的以外,大都怀有强烈的爱国心。美国人对中国人民是友善
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优越感,在民族的偏见上可能比欧洲人还要表现得强 烈些”。
对梁实秋个人来说,还有一件事常使他烦恼不堪。这件事虽小,但因为 更切己,因而有时反倒觉得比一些国家大计还令人惆怅。
梁实秋从小即有一副好胃口,吃饭“习惯于大碗饭、大碗面”,常以饕 餮大嚼为莫大的享受。可来到科泉后,下榻的那一家却偏偏小气得可以。主
妇密契尔夫人六十岁左右,肥肥胖胖,待人倒还挺和气;她的三个女儿也都 纯洁可爱。彼此之间挺容易相处。但唯独吃饭成了个大问题。在这家,不但
梁实秋早就心向往之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吃不到,就连稍微象样一点的 食品也很少有机会品尝。质量姑且不论,最恼人的是吃不饱。通常早餐是每
人半个横剖的桔柑或葡萄柚,加上两片烤面包,一枚一面焦的煎鸡蛋,一杯 咖啡。对外国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实秋也不习惯,他们“不象我们吸溜一声
一口吞下那个嫩蛋黄,而是用刀叉在盘里切,切得蛋黄乱流,又不好用舌去 舔。”午饭更简单,两片冷面包,外加一点点肉菜,就算凑和了一顿。晚饭
号称丰盛,但也不过加一道点心如西米布丁之类,还可能有一盂热汤,倒是 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够喝。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梁实秋得让自己的胃
受多大委屈。他经常抱怨每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饱”,又称在密契尔夫人 家吃饭是“轻描淡写”。没有办法,只能饭后自己踱到街上再“补充一个汉
堡肉饼或热狗之类”,以免遭枵腹之苦。 饶是这样,那点食品还不肯让顺利地吃下去。房东太太花样多,每顿饭
要作什么饭前祈祷。当“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厨房溜出来,抓下 那顶纱帽,坐在主妇位上,低下头作饭前析祷”。这时候,早已肌肠辘辘的
梁实秋真是火上加油,但身到其间,又只能入乡随俗,只好低下头噘着嘴在 那里赌气。房东太太念念有词,说的是“感谢上帝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面包”,
而梁实秋心里想的则是“我们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括膳食在内,我 每月公费八十元,多半付给你了,吃饭的时候还要什么祈祷?感恩么?感谁
的恩?感上帝惕面包的恩么?谁说面包是他所赐???”这时如偷眼瞧瞧饭 桌四周,梁实秋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场面,又禁不住心里发乐:密契尔夫人
闭眼低头,念念叨叨,象入定一般;大女儿陶东赛也还差不多,勉强附和着 母亲例行公事;二女儿葛楚德就开始不受约束,常用胳臂撞妹妹长赛;最小
的长赛最活泼,什么祈祷,她根本不听那一套,常扮出各种鬼脸逗人笑。至 于朋友闻一多,情况差不多同梁实秋一样惨,拧眉竖目,哀声叹气,满脸无 可奈何的样子。
所幸这样的日子不太长。一年过后,梁实秋结束了在科罗拉多大学的学 业,束装到麻省哈佛大学研究更大的学问去了。待到真要分别时,梁实秋对
密契尔夫人一家和他住过的那间普通小屋反又依依不舍起来。他永远忘不掉 在这美国房东家度过的一段岁月;忘不掉感恩节那天他与学友闻一多同房东
全家一起吃火鸡的热闹情形;忘不掉那个“身上永远系着一条围裙,头戴一 顶荷叶边的纱帽”、胖胖实实、善良可掬的主妇密契尔夫人;忘不掉密契尔
夫人三个小鸟一般整天唧唧喳喳不停说笑的女儿。
三、在哈佛
时间是 1924 年的暑假之中,梁实秋和闻一多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又 整装出发了。他们离开科泉,一个去波士顿哈佛大学研究院当研究生,另一
个直奔纽约继续绘画艺术事业。他们一块乘车东行,途经芝加哥,还停下来 逗留了两个星期,把美国这座著名城市尽情饱览了个够。临别时,他们不胜
依依,互相致以最美好的祝福。闻一多把一部最心爱的《霍斯曼诗集》和一 册《叶芝诗集》作礼物送给了梁实秋;梁实秋则送给闻一多一具北京老杨天
利精制的珐琅香炉和一大包檀香木、檀香屑。他知道好朋友最喜欢“焚香默 坐”的境界,常把陆放翁的两句诗“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挂
在口头上。他祝福好友“到纽约‘白日飞升’”。
哈佛大学是美国一所名播遐迩的著名学府,在全世界也具有极高的声 望,是一切虔心向学的学子们衷心敬仰的地方。它有第一流的设施、设备、
图书资料,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及各样人材,有第一流的管理水平,同时 也确实培养出无数全球第一流的思想家、科学家、政治家。能跻身于这样一
所学校,度过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梁实秋深感三生有幸。
在这里,他主要是努力致力于西方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学习与研究。所选 功课中,他最感兴趣,而且此后对他产生了极大影响的,是著名教授白璧德
主讲的“英国十六世纪以后的文学批评。”在梁实秋看来,白璧德教授虽然
“学院派的气味很重,引经据典”,但却有着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过人之 处。那就是“他谈的是文学批评,实际上牵涉到整个的人生哲学。”正是在
这一点上,白璧德教授的文学批评课,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对白璧德本人, 他也是敬佩到无以复加。对于梁实秋来说,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故而很有必
要在后面就这一点展开专门的讨论。
在哈佛,梁实秋遇上了更多的老同学,因而也就形成了较之科泉大得多 的学生团体。初入校时,他和清华时代的老朋友顾一樵在奥斯丁园五号赁屋
同居,不到半年,老同学时昭涵、徐宗涑等闻风而来,索性集体租赁了汉考 克街一五九号的一所公寓居住。他们过的是一种简单的初级共产主义生活,
“轮流负责炊事,或担任采购,或在灶前掌勺,或专管洗碗洗盘,吵吵闹闹, 颇不寂寞”。
很快,梁实秋他们的公寓成为“剑桥中国学生活动的中心。”这所普通 学生公寓仿佛具有巨大的凝聚力,萦系着海外游子的心,来往过客“常在我
们这里下榻,帆布床随时供应”。梁实秋记述的以下一件事详细生动而饶有 趣味:“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炸酱面,锅里的酱正噗哧噗哧的冒泡,潘光旦
带着另外三个人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闻到炸酱的香味,死乞白赖的要讨一 顿面吃,我慨然应允,我在小碗炸酱里加进四勺盐,吃得大家狞眉皱眼。饭 后拼命喝水”。
这儿提到的潘光旦,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优生学家。那时,他正在纽约 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据梁实秋说,此人对事业很执着,有一种强烈的献身精
神,为人“有坚定信念而非常固执”;在社会发展观念上,“推崇孩子,但 并不附和孟子的平民之说。”三十年代,他成为新月派的重要成员。潘光旦
一条腿有残疾,鲁迅先生在其历史小说《理水》中塑造的“文化山”上那位 跛腿优生学家,影射讽刺的就是他。
梁实秋对他们所过的这种“共产主义式”生活有理论性概括,他解释说:
“中国学生在外国喜欢麇居在一起,一部分是由于生活习惯的关系,一部分 是因为和优越感的白种人攀交,通常不是容易事,也不是愉快事。中国人走
到哪里都有强烈的团体精神,实在是形势使然。”
团体形成后,组织开展各种活动的问题自然被提到日程上来。梁实秋进 入哈佛大学的第二年春天,剑桥中国学生会主席沈宗濂发出了一个倡议:“演
一出英语的中国戏,招待外国师友。”大家对此都表示积极响应,但后来商 量来商量去,实际的责任却落在了梁实秋和顾一樵头上。学生会责成他俩负
责具体的筹划组织工作。
其实,要搞演出,梁实秋还是真内行。早在清华学校毕业典礼上,他就 登台演出过,有一定的舞台经验。那次,梁实秋和吴文藻扮演了剧中谁也不
肯扮演的女性。他还特地邀请了程季淑前来观看。演出结束后,他挺得意的 问恋人:“有何感受”?但程季淑的回答使他大失所望:“我不敢仰视。”
原来她压根儿就没朝舞台上看。不过后来程季淑委婉地作了解释:“我看你 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来哈佛后,梁实秋仍然保持了他对戏剧的嗜好,“平素省吃俭用,时常 舍得用钱去看戏。”适逢波士顿的一个剧院请来一个剧团,经常演出,梁实
秋是这个剧团“长期的座上客”。通过细心的观摩、体会和思索,他说自己 还逐渐“悟得一点诀窍”:“演出时要轻松自然,不要过于剑拔弓张,不要
张牙舞爪,到了紧要关头方可用出全副力量,把真情灌注进去。”正是因为 心里有“底”,他和顾一樵才敢于并且也乐于把大家委托给他们的重任承担
下来。 那次演出活动成为波士顿所有中国留学生中的一件大事,牵涉到的方面
和人员极为广泛,甚而惊动了远在纽约城的闻一多,余上沆、赵太侔等人。 他们的分工是:由长于编剧的顾一樵提供剧本,他把著名的南戏剧本《琵琶
记》,改编成语体话剧,从中撷取了“高堂称庆”“南浦嘱别”“奉旨招赘”
“再报佳期”和“强就鸾凤”“书馆悲逢”几个重要关日,把原来的二十四 出戏压缩为三幕,倒也头绪清楚、主线突出,完整地反映了蔡伯喈这个人物。
再由梁实秋把剧本翻译成英文。这是挺吃工夫的一道工序,问题在于原剧号 称“南曲之祖”,词曲十分精采,很难将之传神地译成另一种文字。梁实秋
再三斟酌,最后总算把任务完成了。演出还要布景、道具,同时也需要年行 人在排演时进行指导,这时,他们发信向纽约的闻一多、余上伉和赵太侔求
助。闻一多没有亲临,但热心地给他们画了布景、设计了服装。余上沆和赵 太侔都远道而来,为《琵琶记》的排演提供了很大帮助。特别是赵太侔其人,
性格据说有些古怪,到别人家做客,常常几个小时一语不发,只是一个劲地 低头抽烟,坐够后起身就走。闻一多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这位朋友的性格,梁
实秋在初次接待这个“不大讲活的人”时,立即证实了上述传言不诬:“太 侔一到,不声不响,擅袖攘臂,抓起一把短锯,就锯木头制造门窗。”
最费周章的还是演员问题。有两个人为了蔡伯喈一角,争夺得不亦乐乎, 一位是“才高志大”,另一位也“风流倜傥”。都自认为“扮演蔡伯喈胜利
愉快。”争来争去,难以达成妥协,最后只好决定干脆两个人都不用,由梁 实秋亲自担任此角。女主角赵五娘由威尔斯莱女子学院的谢文秋女士扮演。
经过紧张的磋商后,出台阵容总算排定下来,他们是:
蔡中郎梁实秋
赵五娘谢文秋 丞相之女谢冰心 牛丞相顾一樵 丞相夫人王国秀 邻人徐宗涑 疯子沈宗濂
正式演出之前的一场预演特别有意思。为了尽量搞得象样些,他们特邀 了波士顿音乐学院专任导演的一位教授前来临场指导。老先生特认真,“遇
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大声喊停予以解说。”当戏进行到末尾蔡中郎和赵五 娘夫妻团圆的时候,这位先生指指梁实秋,又指指谢文秋,青筋毕露地大声
吼道:“走过去,和她亲吻,和她亲吻!”谢文秋女士站在一旁抿嘴微笑, 而梁实秋则红头胀脸,窘态百出。他向导演解释“中国自古以来没有这个规
矩。”洋导演虽然没有再三坚持,却在那儿“摇头不已”。预演完毕,他特 地把梁实秋拉到一个角落里,正经八百的说:“你下次演戏最好选一出喜剧,
因为据我看你不适于演悲剧。”
事情到此进展还算顺利,但到正式上演的那一天却出了麻烦。麻省理工 学院的一位负责学生管理的丁绪宝先生找到梁实秋他们,严厉的指责说:“你
们今晚要演出《琵琶记》,你们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事么?蔡伯啃家有贤妻, 而负义糟糠,停妻再娶,是一位道地的多妻主义者。你们把他的故事搬上舞
台,岂不要遭外人耻笑,误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多妻主义者?此事有关国家 名誉,我不能坐视,特来警告,赶快罢手,否则我今晚不能不有适当手段对
付你们。”为这次演出费了那么大力,岂能半途而废。梁实秋急忙陪着笑脸, 千方百计地开导这位丁先生,他始则声称自己也是“国家主义者”、“爱国
心决不后人”,继则拿起剧本送给丁绪宝,指点着上面的“闲藤野蔓休缠也, 俺自有正免丝、亲瓜葛”“纵有花容月貌,怎如我自家骨血”“几回梦里,
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鸳帏凤 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绪?更思想,被他拦当,教我怎不悲伤”等词
句,告诉丁绪宝说,剧本并“没有把蔡伯喈形容成为负心人”。做了一大通 的说服教育工作,也没有把丁绪宝说通,临走,他扔下了硬梆梆的一句话:
“我们走着瞧!晚上见!” 事已至此,梁实秋他们也豁出去了,一切都按原计划正常进行。许多美
国大学教授及文化界人士都前来观看,观众达千人以上。一声锣响后,大幕 拉开,演出开场;“台上的人没有忘掉戏词,也没有添加戏词,台下的人也
没有开闸,也没有往台上抛掷鸡蛋和番茄。最后幕落,掌声雷动,几乎把屋 顶震塌下来。”
演出成功了!参加这次活动的中国学生都异常兴奋,皆大欢喜。 不过,梁实秋还算清醒,他深知这里的“成功”意味着什么,“要知道
外国人看中国人演戏,不管是谁来演,不管演的是什么,他们大部都只是由 于好奇。剧本如何,剧情如何,演技如何,舞台艺术如何,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红红绿绿的服装,几根朱红色的大圆柱,正冠捻须甩袖迈步等 等奇怪的姿态。”尤其是有一处他自己想起来都要发笑的,是剧中赵五娘有
怀抱琵琶自弹自唱的一个情节。演员选了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 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诗作唱词,已属不伦不
类;所唱曲调是“四季相思小调”,这就更加可笑。尤其显著的一个错误是: 剧中人蔡伯喈是东汉时人,而贺知章则是唐朝诗人。尽管错误如此明显,但
“事后也没有人讲话”。 曲终人散,演员卸装完毕,心情仍然激动不已。他们一齐拥到一个叫杏
花楼的地方去宵夜,以庆祝演出成功。正在大家放肆的大声调笑时分,忽然,
“楼梯咚咚响,跑上了一个人”,原来又是那位丁绪宝先生。大家不由大吃 一惊。但万分出人意料的是,这次丁先生表现得很友好,他主动地和大家一
一握手,又诚恳他说:“你们演得真好,没有伤害国家的名誉,是我误会了, 我道歉!”言罢及时识趣地退场。
这次演出影响很大,翌日,当地的《基督教箴言报》专门报道了中国留 学生的这一盛事,还刊出了扮演主角的梁实秋的照片。
演出后的流风余韵也极富有情韵。闻一多事后作《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 记戏作柬之》一诗寄给梁实秋,道:
一代风流薄幸哉!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与梁实秋同时粉墨登场饰演丞相之
女的谢冰心,因饰演赵五娘的谢文秋女士后来与一位姓朱的同学订了婚,也 写诗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日后,“秋郎”
便成为梁实秋最喜欢使用的笔名之一。
四、“大江”事业
梁实秋平生自谓是始终如一的爱国主义者,并非过甚其词。对我们这个 伟大民族的历史传统和文化传统,对我们这块广袤壮美的黄色土地,他的确
怀有一种本能般的赤热感情。在美留学期间,受民族歧视的刺激,他的爱国 热情不是被削弱,而是更进一步被激活、焕发起来,并且迅速由感性上升为
理性的自觉,成为他人生观念中明确意识到的重要一项。
他永远忘却不了在科泉大学毕业时遇到的那场难堪。科泉大学有个传统 做法,毕业典礼时,毕业生一男一女排成纵队上台领取毕业文凭。就在排队
时出现了难题:美国的女学生没有一个愿意和中国学生成双作对的排在一 起。学校当局煞费苦心,大力调停,但美国女学生说什么也不肯依从。幸好
那年在科泉大学的中国毕业生恰好是六个,最后达成协议,让六个黑眼睛黄 皮肤的中国人“自行排成三对走在行列的前端完事”。若是碰上单数,那局
面必定要更加尴尬难堪了。梁实秋亲临其境,深感那样的滋味“不好受”, 因而这才深切体会到“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在失掉自由的时候才最能知道自
由之可贵,在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时候才最能体会到平等之重要”的道理。
正是基于共同的经验和共同的感受,梁实秋和他的伙伴们日渐觉悟、感 奋起来。他们同属于五四一代,思想深处早埋下反叛的种子。那些时,散处
于美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如科泉的梁实秋、闻一多,威斯康辛的罗隆基、 何浩若,明尼苏塔的吴景超、时昭瀛等,接触特别频繁,或者鱼雁往还,或
者小规模聚会,认真而且热情地“讨论世界国家大势”。经过一段时间的酝 酿后,本就意气相投的一批同学现在更趋向一致。他们迫切地感觉到育把全
体集结起来“详细研讨甚而至于组织起来的必要。”几番磋商后,意见取得 了统一,决定聚会成立团体,时间定于当年暑假,地点在芝加哥。
正好在科泉毕业的梁实秋,与闻一多一路结伴东行,途中在芝加哥下车, 以发起人的身份参加了这次盛会。
在芝加哥大学附近一条叫做 DrexeStreet 街上的小旅馆里,一批从各地 赶来的中国留学生聚到了一起。那家旅馆“房子很陈旧,设备很简陋,规模
很狭小”,但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们一个个精神状态极佳。他们在一起住了 十多天,连日连夜的交换意见,有时心平气和的谈心,有时又脸红脖子粗的
争吵,真是各有高见,宏论迭起,大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气概。
会议的议程不同一般,先是无拘无束的充分讨论,充分的发抒个人见解, 在纷坛歧异中求得统一。这是会议的主要内容,而且完全符合预料地顺利完
成了。讨论的结果,他们在以下三项重大原则上取得了统一:
第一,鉴于当时国家的危急的处境,不愿侈谈世界大同或国际主义的崇 高理想,而宜积极提倡国家主义(nationa-1ism)。
第二,鉴于国内军阀之专横恣肆,应厉行自由民主之体制,拥护人权。 第三,鉴于国内经济落后,人民贫困,主张由国家倡导从农业社会进而
为工业社会。 思想基本统一后,这才进入成立团体的问题。建立起能把大家维系为一
体的组织,对此大家没有异议;但在为团体定名上却大伤脑筋。看似小事一 桩,大家却都异乎寻常的严肃认真,一个个脸色凝重、凝思苦想。据说“你
一言我一语喧嚷了好几天,”最后才勉强确定下来:大江会。梁实秋解释这 个名称的含义说“也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是利用中国现成专名象征中国
之伟大悠久。” 接下来,最后一个会议议程也是最隆重、最神圣、最富于刺激的一幕开
始了。就在这个小旅馆的一个小房间内,“大江会”举行了“成立典礼”。 会员们努力抑制着激动心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大会誓词。梁实秋
从国内带来的那一面一丈开外的五色国旗,第一次被派上了用场。“悬在正 中央,壮观无比。”会议显得更加隆重严肃。会议进行列高潮,使许多会员
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的一项是宣誓。全体成员齐刷刷地举起拳头,跟着会议 主持者一字一句地齐声念道:
余以至诚宣誓,信仰大江的国家主义,遵守大江会章,服从多数,如有 违反愿受最严厉之处分。
热血奔涌,青春飞扬,从此,“国家主义”成为“大江会”活动的根本 原则。
那一年,恰逢英国哲学家罗素到美国讲学,道经威斯康辛,梁实秋特邀 了三五好友专程去拜访他。罗素当年在一般青年学生心目中,无异于一尊新
的偶象,具有莫大的权威性。在社会政治上,他反对狭隘的爱国主义,主张 泯除国界的世界大同主义。梁实秋他们是怀着类似于朝圣般的心情,请他对
“大江会”的国家主义发表看法指点迷津的。这次会面从总的情况看也还比 较愉快。罗素丝毫不摆大学者架子,以平等态度接待了这批年轻人,特别可
贵的是,经梁实秋他们再三陈述过自己的观点后,罗素“沉吟一阵,终于承 认在中国的现况之下只能有推行国家主义之一途,否则无以自存。”罗索的
肯定,对“大江”事业的推进具有现实意义,梁实秋说:他的“论断给了我 们很大的鼓励。从此,我们就是宣过誓的国家主义者了。”
按照梁实秋的说法,大江会“不是政党,更不是革命党,亦不是利害结 合的帮会集团,所以并没有坚固组织,亦没有活动纲领”,似乎是个纯粹的
松散“群众团体”。不过,在三二年内,由于罗隆基、闻一多、梁实秋、何 浩若等骨干分子的努力,以国家主义为宗旨的大江事业还是得以蓬勃发展。
很快,大江会的成员增加到“三五十人”,在海外,就一个单纯的学生团体 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因此,大江会成立后的第二年,就有联合另一学生团体“大神洲”举行 年会的动议。“大神洲”是继大江会之后成立的又一组织,主要成员有邱椿、
刘师舜等清华留美学生,提出的口号同样是基于爱国思想的国家主义。两个 团体旨趣相近,且其成员又都是清华毕业生,因而联手举行活动就是很自然
的了。但是,如同当时许多各种类型各种性质的社团一样,大的思想原则问 题能够统一,小的具体枝节问题却往往撕掠不清。“大江会”与“大神洲”
亦未能免俗,在诸如排座次、定席位等一些“小事”上,联合一度陷入僵局。
1925 年 3 月份闻一多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上谈及这类事,读来很有意思: 大江前途之发展,有赖于本年中之活动者甚多。本年东部年会中之活动
不但可以宣传国家主义,而且可以宣传大江会。大概添加会员,在年会前, 很有限。年会中大江政策若能实现,定有同志的愿来参加我们的阵列。然后
会员增加了,声势浩大了,大江的根基便算稳固了。祖同(按即熊祖同,清 华毕业生)有希望得到年会主席,只怕 fraternities 的人出来同他抢。所以
我们应该有一番预备。我们预备的方法有两种:一、发表大政方针以引人注 意。二、在 counci-men 方面从事疏通,因为年会主席是要他们同意的。沈濂
翁(按指沈克非,清华毕业生)同老浦(按指浦薛凤,清华毕业生)不知也
是否候选员。若是,则从大江看来,应该集中精力,推出一个人来。诸人中 祖同自是较为合宜,因一,他是清华同学会长,二,又是大神洲底重要职员,
恐怕能得多方面的赞助。努生(按即罗隆基)却不以为然,他说大江的人都 可以,不必倚轻倚重。不知你们的意见如何,此事无论如何,暂时只要浦、
沈是否候选员,他事不必提及。
请冰心当女代表想无不可。这种反正是出风头的事。至于加入大江事, 只好等年会后再讲。请一樵有机会多和她谈谈大江。
努生到纽约来,颇哄动一时。现已被选为 Intercolleg- iateCosmopolitanClub 底
lnternationaIAssemb1y 底中国代表之一。代表共 二人,其余一人为光旦。这种要在国际替中国人争面子的职务,竟都落江宾
(按即大江会)人的手里了,确乎是江宾底荣耀。 与大神洲合并恐不能成事实。因彼等政策太消极,且至如今国家主义的
定义还未决定。不过同他们合作总是有益无损的。 从以上一番披肝沥胆的陈述来看,当年那般年轻学子一方面是多么意气
风发、执着于事业;另一方面又是那么天真冲动、稚嫩可笑! 更具体、更实际地标志着大江会活动成绩的,恐怕还要算《大江》季刊
的创刊发行了。一向不喜欢出风头、总以多做些实际工作为满足的梁实秋, 在这方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是这个刊物的主编。从与国内联系出版发行事宜,到组稿编稿发排校 对等各道工序,他无不尽力去做,而且完成得十分出色。
在第一期上,他精心结撰了一篇情词并茂、言简意赅的发刊词,对大江 会的思想原则作了最准确的说明。比起最初集会时讨论的那三条准则,梁实
秋对“国家主义”内涵的阐释更加切实有力,理论概括也更为准确鲜明。他 的第一句话首先揭橥大江会与《大江》季刊的根本旨归:“我们是一个绝对
信仰国家主义的一个结合,发行本刊的主旨即在图谋国家主义在我国之宣传 与实施。”那么,究竟该怎样来定义国家主义呢?他的说法是:国家主义“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