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四大名捕震关东》作者 温瑞安

_14 温瑞安(马来西亚)
  为什么他会这样画她呢?
  为啥他会在热恋的时候画出这样的一个她来呢?
  铁手知道他的为人。
  他是那种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这地方的主人的那种人。
  飞扬而不跋扈。
  铁手了解他那种人。
  他本来就认识这个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为这入而特别赶来这儿的,他不但已为这个人而闯“一言堂”,还会为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来了,已别无选择。
  铁手听过他说起她的事:他甚至认为,自己浑身上下。甚至连头发也在爱着她。
  而他是一个能光凭眼神就足以把敌手捣成碎片的年少英侠。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画她?在爱得那么真。那么深。那么疯、那么狂的时候,他笔下的她,依然是那么忧、那么郁、那么哀凉、那么凄然!
  ——难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时候,已觉察到他们的未来,是一个绝大的不幸?一个没有底止的深渊?
  铁手不知道。铁手没有问。
  那时候她只知道他在恋爱。
  他们在京师,相交莫逆,但他还是要急急回东北。
  因为她还在那几,他的心一早已飞了回去;
  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铁手那时还没有看过这幅画。
  但他却在一场战斗中而认识他,两人不打不相识,而致惺惺相惜:
  他便是人称“扬眉剑”或“扬眉才子”的公孙扬眉。
  破晓时分。
  铁手与猛禽还在读“晓红”。
  他们即将出发,上泰山,杀山枭、救摇红。
  但他仍来读完,“飘红手记”的“晓红篇”。
  他们还在读。
  读她。
  这个黎明特别冷。
  外面传来调度兵马的沓响,杀伐之气愈来愈炽。
  事实上,“一言堂”在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杀气腾腾。
  但在,‘一监院”内,名捕铁手,还有鬼捕猛禽,都在细读“飘红”,在体味摇红的心思,虽然一个只觉得心头有点凉,另一个却脸上发寒。
  ——这儿也那么冷,山上一定更寒凉了吧?
  山上有没有下雪?
  ——她可支撑得下去?
  “晓红”篇到了后头,已有了明显的转折:
  首先是流言。
  由于公孙小娘常盘桓在娘家的“安乐堂”,难免蜚言丛生。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交换消息:最初是传公孙小娘跟孙十二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孙十二为了避嫌,不想连累公孙小娘,因而毅然放弃一切,在声名狼藉中远离东北,主持浙江一带“老母洞”有关“神枪会”与江南同道的联系。
  另一说是:孙疆得悉孙巨阳与爱妻有暧昧,大为震怒,曾亲找上孙巨阳算账,孙疆怒斥孙十二:“不该连自己的嫂子也起狼子野心。”孙巨阳则驳孙疆:“可侮辱我不可侮及小娘。”于是两人大战于“安乐堂”内,“山君”孙疆重创孙巨阳,孙因而负伤逃命,在“老母洞”养命存活,勉强维生,功力己大不如前,亦不再问江湖事。
  可是流言并没有因为孙十二的销声匿迹而消淡。
  这一次传言的对象,是孙青霞。
  他的声名一向就不甚好,但在“神枪会”里,因为剑法最好,才干过人而向来受人注重。
  女的依然是公孙小娘。
  许是因为她长得标致,虽嫁人,育女后,依然明艳照人。她未婚前,只是一池丽水,可是婚后的她,却似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涟漪。少女的她,让男人觉得没有她是惨绝人衰,然而有了她就像靓绝人寰。可是,少妇的她,却像不是年长了。随岁月苍老了,而是琢成了,随岁月流金起来,她姣点得这般明目张胆,仿佛不是长大的,而是姣大的。
  偏偏孙青霞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而且放荡不羁,无视于世俗藩篱。
  人们对天子骄子(女)的看法往往是:不是过于期许,那就是宁可玉碎。
  流言对他们而言,绝对不予瓦存的余地。
  孙青霞可不是孙巨阳,他面对传言,坚定反击,就像他不惜杀虎屠熊,披上了它们的皮,为了迎接一场崂山下至昆仑的大雪一样……
  可是小娘不行。
  她毕竟是个女子。
  她受不住种种的冲击。
  流言伤人,有时比刀刃更甚。
  孙青霞再坚定,坚强,也不愿强她所难,加上他任意行事,凭一己任侠之心,好恶之志,在东北已树敌不少,在“神枪会”亦已四面楚歌,他亦对“大口孙家”的种种制度有诸般不满。所以,他最后决定尊重她的决定,他也步孙十二的后尘。
  他走。
  离开了东北。
  他甚至更进一步,还脱离了“神枪会”。
  公孙小娘则口到了“一言堂”。
  ——惟有跟夫婿在一起,她才可以免疫于流言,传闻。
  她带摇红离开了“安乐堂”。
  这时候,从手记里已明显可以感觉出来:
  她对父母之间所酝酿的冲突和磨擦,已感到十分焦虑不安。
  可是她自己那方面,尤其在感情一事上,却不致太过失望。
  因为孙疆虽然对妻子有无苟且之行大为紧张,并且震怒,但却并不反对摇红与公孙扬眉往来一事,还大力招揽。
  所以公孙扬眉加入了“一言堂”。
  他还得到倚重,成为孙疆身边的强助。
  摇红虽然回到了“一言堂”,为她父母的事深感惶惑,但毕竟这件事并没有使她和公孙扬眉分开,只不过,她再也不能回到和见着:外公那一家子的和睦与温馨。
  她回到了她的“家”。
  因为这“家”让她感到相当“陌生”,所以她种了许多花。
  大红的花。
  当公孙扬眉逐渐得到“山君”信重,寄于重任,忙于奔命之时,她就在大片花圃中流连踯踢,伴她渡过许多许多、许多许多、想念想念,想念想念的日子。
  可惜,好花不常开。
  花无千日红。
  “晓红篇”迄此的忽止,像一记风华正茂的绝笔。
  旭日东升。
  天色大明。
  阿尔泰山的硕大巨影,已透过日照;映人正整衣待发的铁手与猛禽之眼窗里。
  上山的路,崎岖峻峭,但已成为他们激扬心志中的眼街。
  他们眼界本就很高。
  就只看手段若何?
  运气如何!
 
第二章 多劫女子
 
  一、货物、禽兽和她
  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
  从前的她,当然不是这种看法,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后,父亲的事业便蒸腾日上,威名盖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里,“安乐堂”也就十分兴旺。
  好景,她住的潇湘馆莲花都开得特别茂盛,特别美也特别香,疼她的六叔也发了财,惜她的何大婶也临老生了对双胞胎,连她养的猫猫狗狗,也又肥又壮,精乖灵俐,有只鸟还会讲人话,连她据说世上己罕见的瑞兽:灌,她也养活了一对,且还会在喜庆节日时“欢欢”。“欢欢”的叫个不停“过年春节的十五天里,还会一只叫“恭恭恭恭”,一只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种的红辣椒,居然会长出只茄瓜来。连娘看了,也忍不住说:“这是大红长出了大紫。”
  只不过,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间转变了。
  那一夜,从泰山匆勿刮来一阵狂风,大概要急急赶到崂山那儿去吧,花儿在一夜间落尽,次日花圃里残红片片,遍地狼藉。
  这之后,她的运气就每况愈下,从没有好过。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以前种种际遇,都是好运气。
  原来好运气是这般难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时候,没有及时加以好好珍惜。
  人总是在失去时才怀念曾经拥有。
  不再拥有时才知道珍惜。
  她现在是个不幸的人。
  ——一个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应劫。
  ——劫难何时了?
  被劫重重,有时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她还有心愿未了。
  ——她本是个容易感恩的人,她对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谢父母生她。亲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谢她所拥有的美丽健康,甚至对四时递换、花开花谢都生感动,直至到了现在……
  而今,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红红旭日深深恨。
  层层云海。
  片片仇。
  不只是仇,也愁。
  她看到这个人,心里就发愁。
  ——事实上,“他”只怕不能说是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头发一根根戴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诸,但偏是中间一大片却成一口陡然发生的湖,连一根毛发也没有,可是占据那几的却不是头皮,而是青青蓝蓝、在日光直射时阴阴隐隐的闪烁,在月光映照时鬼鬼崇崇的蠕动着的鳞片。
  可是他亦不是“鱼”。……尽管他理应睡得不太熟,但四只獠牙依然露出嘴巴,喀嚓喀嚓,像在咬一只有壳的瓜,有时还突然啐骂几声,挥击几拳,山上偶然出没的走兽,乍听也会夹着尾巴逃走,连一向大胆的东北熊也不例外。
  那时候,他的脸突然发青,獠着牙,伸长着舌头,在舔他布满了青头苍蝇的疗疮——其实那儿是一个烂肉团,按推理应该是他的鼻头。他一睡下去,再干燥的地方也为之湿润,因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滩,多是青的,有时也带黄的,但不管青的黄的,都一定有脓。这时分的他的确“青脸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麝。
  ……乍看还以为他有三只脚,尽管三只脚里没有一只是完整的,一只看到了浓、血,还可以看到白骨;一只则像獠的前足,那就像猎犬差不多,传说只有远古的部落检犹跟人猿杂交后才会发生的现象,而检犹称为??、荤允,相传是给黄帝驱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时还活动在陕西、甘肃一带。只有一条(也就是第三只)腿最像是人脚,不过,仔细看去,它是生长自最后一根脊骨与股缝之间,那应该是尾巴,而不是腿。不过,他也并不是爬虫。……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人”吗?能称为“人”么?能以“人”相待么?
  摇红每想到这里,就悲愤得想哭。
  绝望得想死。
  可是,她却因为悲愤而不可死,绝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报仇,就不能死;更没有奢侈去哭泣哀恸。
  尽管,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静但危机四伏,而她只是个弱女子,好像一件给人废弃的货物,伴着她的,是一只兽……
  突然,陡然的,那只“兽”兀然很骤然的霍然惊醒。
  ——像在醒梦中碎然给人扎了一刀似的惊跳了起来。
  不过,这又像他一贯以来的醒法。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详详的醒来过,正如他睡去也一样。
  ——只怕有日他死去的时候,也一样会像疆尸一般的忽然弹跳起来吧?
  他遇敌般的弹跳起来,又跄又踉,又惊又怕,像一头给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顾,如惊弓之鸟,两翼一张一合,像狂嗅什么气味。
  然而他只要一移动,这清新爽朗的山上云空,就布满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着”那破破烂烂。褴褛的“布碎”还是根本是从他身体里外发出来的气息。
  他起来得很慌张。
  他那一双眼(其中一个只是一口“洞”),明显的由暗红转青,然后变成幽幽的碧。
  然后他马上“找”她。直至他看见她了,眼色才又转成了暗得发紫的红。当他发现她也正望着他的时候,必会垂下了头,或调开了视线,这时,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摇红发现他每次都是这样。
  ——至少每次醒来都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他咧着牙,映着旭照,摇红甚至清楚的看见:
  他上下大齿间还挂着纠缠未断隔夜而胶粘的唾液,而且显得比任何一次惊醒都来得恐慌、惊怖。
  “唱喔啊——喔鸦……”他前面鼓尽了声,也只能发出几个打从喉头缝里逼挤出来几乎毫无意义的兽鸣,使人意会到他本来就是枭禽,会说人话只是一个错觉,“……有人来了…
  …”
  摇红听了,只觉一阵昏眩。
  “有人来了”。
  ——他说有人来了,必有人来,一定不错。
  因为他是兽。
  他有野兽的本能。
  摇红仿佛又听到,那些兵刃,利爪、锐齿、撕裂肌骨的刺耳声响。
  她好像又看见:那些暴现的血光,遍地的血红,和嗜血的妖兽,在腥风血雨中恣肆,欢腾……
  “走!”
  他跳了起来,吆喝了一声。
  然而,疲备不堪抑或是拒绝再逃的她,却欲振乏力才站起来,足伤就一阵剧痛,一时连站也不稳,面对旭阳,只觉心头,眼前,一阵闹暖的红,几乎就一个跟斜裁下峻峭的悬崖去了。
  那头兽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还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没有长而尖锐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满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铲子。
  他一耸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后他就飞纵,急窜,像给三百一十二名猎户和两百三十一只猎犬追杀的兽,义无反顾的亡命的逃。
  走!
  ——路上风迎面,劲而急吹,她闭上眼,只觉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摇红越觉得自己已沉沦,掉下深不见底的渊源。
  她就像一件货物,任由命运和山兽一般的他,来摆布。
  二、本来是风景
  这儿风光绝美!
  风光无限。
  从这儿望过去,山风如瀑,一衣带水,阡陌绵亘,平畴万里,旷无涯际,万壑千峰,尽收眼底。
  山影、树影、石影、云影交织成优美胜景,红云金日,漫天飞芒,舞尽长空,巧夺苍穹,山峦起伏,嗟峨奇石,无一处无风景,无一处不成风景,连在空茫无边处,都是风,都是景。
  虎山势若虎。
  摩天岭擎天而立。
  那“怪兽”藉屏风岩为屏,一路直上,以气吞万里如虎的步姿,登罗汉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气呼呼,浑忘了他背上还有个人似的。
  他那打了几十个招,活像在那儿缠了条蟒身似的脖子,那儿有块布,绑了个结,头后就挂了个小小的包袱,摇红的脸就枕在包袱上面。
  狂奔的是这头怪兽,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气,也许,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无力可用,甚至没有气力去生存。
  她枕着那小包袱,看着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岭去,几次几乎失足,越险的风光就越美,危到极处居然感觉似惊险,她忽然发觉:能够这样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种幸福。……
  就在她刚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身下的怪兽突然停了下来。
  陡停。
  他一停,就像块给骤然给魔法点成的石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甚至没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静,止。
  摇红仿佛听见大颗的汗滴聚结成河沟,淌过粗糙难闻的厚皮折痕间。
  摇红逐一唆过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罗汉一般的威猛,且形象个个不同的奇岩异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
  “——怎么了!?”
  没有回答。
  静。
  止。
  陡地一声大喝:“出来!”
  人倒没马上出来。
  出来的是七支枪。
  七种不同颜色的枪,七道尖锐破空的风声,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为这时候,她和他是连成一体的!
  看到了这出手枪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
  她知道来者是谁。
  ——“孙氏七虎”,耍的当然是“花枪”:七色夺命血花枪!
  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决杀令”:要不然,给个天“孙氏七虎”做胆子,他们也决不敢出手如此了无忌惮。一网打尽!
  她明知孙疆会下令决杀,但却没想到:命令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不留余地,那么六亲不认!
  尽管她早已情知后果,她也早已知道没有好结果,但一旦发现来得这么快,这么无情,这么决绝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里一热。
  ——这样绝情,只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这一刹间,她已无视于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视。她闭上了眼,等“七色花枪”,将她扎上十四个透明窟窿。
  在闭上双目之前,她仍觉初升的太阳红。
  好红。
  红得像花。
  像血。
  像一颗突然受伤的心。
  她已无力闪躲。
  她也拒绝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在这等死的瞬间,掠过她心里的,有一个结:本来是风景,是谁迫她上了绝路?
  铁手也不明白:在看“飘红手记”上册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幸福少女的情怀,开心女子之纪事——却怎么会演变成要命的伤害,遭掳被劫的下场?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一对壁人,那样的一双爱侣,男的正英雄年少,风华正茂,女的温柔多娇,备受宠护,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个失踪、一个遭劫?
  他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飘红手记的第二集,首页上只写了两个悲凉的字:
  “惨红”。
  红是喜庆的颜色。
  红色夺目。
  红不惨,至多只带点凄厉。
  ——为何叫“惨红”?
  红色就像是怵目的风景,都是为何走上了凄惨的绝路?
  三、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在手记的,“惨红”篇里,摇红姑娘离开了肥城的“安乐堂”回到了雪野庄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只觉有点陌生,继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可是,她是越来越不能适应,愈来愈不自然,甚至还觉得愈来愈渐不对劲起来。
  最不对路的一个要害是:她的父亲,已不再是记忆里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于外祖父公孙自食度过美好岁月之前,父亲孙疆是个爽朗,慈蔼,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动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声说话,但轻咳一声也让人有肃然起敬的份量。摇红记得:就算是因为有段时候跟“拿威堂”的那对“挫神枪”孙拔牙、“怒神枪”孙拔河兄弟因为对她起不轨之意,而发生大冲突之际,他一连六天六夜未合过眼。一直未曾歇息过,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点也没有红筋、黑圈。摇红就记得,有一次,父亲跟“拿威堂”的总堂主“青龙僵月枪”孙出烟决战三百回合后,依然谈笑自若。甚至连发丝都不曾乱。
  ——爹爹就是有的是这分气定神闲,谁也比不上。
  还在童稚中的摇红,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亲有力而温厚的臂膀,时置于她股腰间,造成“人手摇篮”,为她摇摇荡荡。娘亲则在旁微微笑着看。夕阳,红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样——但荡秋千那有这分安全、温馨的感觉!
  可是,现在回来,一切全变了。
  爹爹变得凶暴,烦躁。
  他常为小事而大怒,甚至动辄杀人。
  他的名头愈来愈响.但也愈来愈忙,
  摇红几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论乎像当日一样,以手为摇篮、以臂膀为秋千的重温父女之乐了。
  摇红很怀念那时的情境。
  那气氛。
  那感觉。
  她更想念的是公孙扬眉。
  自从公孙扬眉因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后,他也像孙疆一样,越来越忙了,两人也越来越少见面了。
  公孙扬眉在孙疆面前,已变得愈来愈重要;在“一言堂”里,也更加举足轻情重——可是,他的人也变了。
  以前的他,尽管有时太飞扬跨扈、太傲气凌人、出手也太狠辣,但无论怎怎么说,都让他那高洁的气质,以及任侠之心所涵盖了,使人觉得他并不过分,或理应如此。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变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侠之志、出尘之气;全让嚣狂、歹恶而掩盖了:变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个“山君”孙疆。
  摇红不喜欢这样子的转变。
  她更不喜欢的是:父母常争执。
  争吵像春夏间的蚊蝇一般,常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密集,营扰愈渐是杀伤力。
  ——爹娘之间争执的究竟是什么,摇红本来不甚注意。
  她只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对,而爹又因为娘亲以前的传言,而动辄大兴问罪之意。
  两人冲突愈烈。
  以前的恩爱已不复再。
  娘亲有时还挨了打,她记得有次全身瘀伤,头破血流的娘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说:“不要让扬眉跟你爹学坏了,去,赶快去劝他,悬崖勒马——不然就没救了。”
  娘亲并没有说出来那是什么事。摇红有次问了,她也只是喃喃地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毕竟是你爹。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吧。”
  这段期间,父亲反而跟“拿威堂”的孙出烟,孙拔河、孙拔牙一门三父子:“天地人三枪”言归于好,合作无间。不再冲突。摇红只隐约发现,每次初一、十五,都有个奇怪的人来找父亲,可直入爹爹之书房或密室,交谈、密议良久,那人去后,爹娘多发生争执。
  不知那是什么人,来谈什么事?——可是在摇红的心中,当然极不喜欢这个人,但她又从未见过那人的样子。
  那人虽然并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让她或“一言堂”里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当然,当时身为孙疆左右手的公孙扬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这人经过,或者她经过这人的时候,尽管相距甚远,她都必定生起两种感觉:
  一是熟悉。
  那种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闭着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颜色、布料、质感……
  二是悚然。那是午夜梦回乍醒,你发现有一条虫钻进你被窝的感觉。
  可是她一直不识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每次来过之后,爹就变得更暴戾了,几乎每必与娘生冲突,公孙扬眉更会忙得不见瞬影。而且,在地窖“浅水湾”那儿,传来凄厉且令人心悸的哀号狂呼声,不但不绝于耳,犹如人间地狱,有时还“浮游”在九鼎厅。绯红轩一带,如泣如诉,鬼号神泣,不知是人是兽——莫不是那只“怪兽”已逃出了地牢?
  摇红心中是既惊疑、也恐惧。
  然而,摇红发现公孙扬眉己杀人太多,而且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尤其她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见到那只“怪物”之后: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个她看好和深爱她就变得的人,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奸诈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决心,在“绊红轩”里,在那些倾国名花和无名草木间,与他详谈劝说,便表明心迹。
  “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爱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这样说的。
  公孙扬眉初听的时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公孙的回答,令摇红疑惑莫解。
  “为什么?”
  “你爹答允让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这些事。”公孙扬眉苦恼的说,“不然,他甚至不让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而做的,”公孙扬眉一双剑眉而今并未飞扬,反而沉郁的聚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却………”
  摇红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绰绰。
  树影斑斑。
  她的脸很热。
  “你……不值得为我这样做。”
  不知是因为公孙扬眉悟性高,还是他完全能领会孙摇红的心意,但摇红姑娘说到:
  “你再这样下去,是沉论,而不是飞升,我喜欢的是一个堂堂正正、任侠的你,我要嫁的是这样的你。你再这样助纣为虐,你只会失去我对你的……”
  公孙扬眉已表了态:“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做。今午诸葛先生跟大捕头无情来过“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谈过这事。他们也希望我说临渊勒马,不要自毁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会有好结果。我跟铁二捕头也有过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杰,他师父和师兄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他们说的,我听得进……不过,山君知道他们找我谈过,己十分不悦,他们一走,已向我作了做告——如今,你这样跟我说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后他就说出了他的决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说请楚。他那些事,伤天害理,有损阴鹫,我也劝她放手了吧!这事已惊动京里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强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说:“我是支持他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万一有事,我也只好帮他到底。”
  摇红听了,深心感动。
  那是个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里,十分夜晚。
  风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乱。
  更乱的是摇红的心。
  因为更近的是扬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带忧郁的双目带点暗红,她突然明白了,开悟了。
  她完全明白过来了。
  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过来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很骄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他极度自信,已经自信得有点接近自大。
  可是,原来,那些只是最后也最脆弱的掩饰,他那样顽持,只是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阵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输。
  因为他一见到她之后,早已输掉了自己。
  他是因为大注重她了,才特别要强持那一点自尊,以及恃别自重。
  其实,他几乎是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为“山君”效命。
  他在她面前,只剩下一件葱衣般薄弱的外壳,甚至经不起转风微吹。
  而她也一样。
  他以为她是天之骄女,追逐于她裙下的不知凡几,她眼高于顶,像紫禁殿上的凤凰,未知会对凡夫俗子加以青睬。
  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外衣。
  薄若蝉翼,所以才要诸般修饰,遮掩,希望不致于让他一眼看透。
  其实,她的心一早已属于他的了。
  她钟迷于他。
  情钟于他。
  也许,爱情是一场各自匿伏后才互相发现的游戏,而今,他们已互相证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润饰。隐瞒。
  他爱她。
  她爱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简洁俐落中,诉说了说不尽的风情,他却以忧倡的眼神与她相遇。交融。
  他们两人的影子,已叠合在花影中。
  气息温柔着气息,心跳催动着心跳.他的眼剑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的的唇在寻索着她的红唇。
  他要一头栽进去的爱她。
  得到她。
  他已义无反顾,也退无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爱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们已证实了这一点,这一个事实。
  可是他们更须切契合的一点是:
  他们之间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们要合一。
  合而为一。
  狂热的爱人需要合体的浇灌。
  大爱无悔,挚爱无恨。
  然而谁都不知道黯里有不只一双幽恨的眼,目睹他们从花团锦绣爱情的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人没有光的所在,终于,步入一条绝情的路。
  绝路。
  四、悲伤的情人和伤悲的人情
  那一晚之后,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却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了。
  因为他心里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洁,如今,她最爱的却不再是自己了。
  因为她身体和灵魂都属于他的。
  垢诡的是,那晚之后,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们却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过,不过,尽管如此,也并没有改变这个事实。
  幸运是难以控制的,但心情却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无悔。
  命运往往非常残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残酷的时候,你才会分外感受到它是确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梦。
  梦幻虚空。
  他在她体内爆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绝顶,他觉得淋漓尽致,欲死欲仙,纵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场雪融。
  也许公孙扬眉并没有完全能了解摇红的哭泣是因为感动而不是伤心,所以他毅然表达了他的决定,以一种宣誓式的姿态:
  “你父亲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制出一种方法,训练出一批极厉害的杀手,只听令于主人,决不会违抗,完全混灭人性,唯命是从,而武功精进,神志集中,力大无穷,超于人的极限——如果能成功,谁拥有这样一大批杀手,谁就可以称霸武林,无敌于天下,因为,他要清除任何障碍,都绝无障碍;他要办什么事,都没有办不成的——而又决不必担心会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摇红惶惑的问:“爹要那么兽性的一大批人来……千什么?”
  “他……”公孙扬眉叹道:“他本来是个很有志气的人——这种人如果受人怂恿和让人操纵,很可能就变成了个极有野心的人:
  “他想称霸东北,染指中原。”
  “像你——”摇红问,“也是?:
  “是。”公孙扬眉长吁一口气,答:“我确也像是他那种人,好的时候是雄心壮志,不择手段的时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为什么……?”
  “开始我是因为要接近你,才为你爹效力。随后,我也为这个壮举而动心,全力投入。
  不过,我也慢慢发现这计划中牺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个常人一旦参与,一定受耳儒目染,荼毒同化,成为兽性大发,恶毒无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励,我一定要抽身拔足,并会尽一切所能,劝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制止这个恶孽在‘一言堂’滋长下去的!”
  可是孙摇红还是很担心。
  “爹一向很固执的,近年更加顽固……他会听你的话吗?”
  对这点,公孙扬眉非常自信。
  “他会听的,他需要我和袭邪。他若要训练出‘人形荡克’来,一定需要袭邪的配种方法,还有我们‘安乐堂’的独门秘药,以及你爹的残酷训练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孙扬眉衡量局势,似乎很有信心,这是摇红第一次听到“袭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诉他药方,他就无法办成此事,最终仍是会妥协的。”
  “……如果他坚持到底呢?”摇红仍是担心。
  “那我就不惜与你爹一战。”公孙扬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会伤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会败在他手里的。我只是要告诉他,我已下决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这灭人寰的残酷计划。”
  “为什么要用药物。配种、特别调训这些办法呢?”摇红曾不解地问:“以德服人,或晓以大义,岂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业未成,还会同心协力,奋发图强,可是一旦宏图开展,很容易就生异志。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丰,愈难纵控,这正是你爹和影响他的人所忧虑的。”
  公孙扬眉说明了问题的结症,“更何况人有七情六欲,易为分心,又有私心,很难一心一德,专诚一志,为一人效死到底。我们三者配合,就可以制造出一种姑且称之为‘人形荡克’的怪物,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且终生只知执行任务,摒弃情欲,谁手上有这批悍将,死士,谁就拥有最强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足可独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摇红听了,也不禁吁了一口气,“难怪爹会为此而闹得个心力交瘁,性情大变了。”
  “本来男儿志在四方,有雄心壮志,也没什么不好。”公孙扬眉补充道,“只不过,因为我参与了这计划,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牺牲太多的人,残害太多的无辜,大过扭曲和泯灭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里面,也期待它能成功,因为太过热切,而忽视了它的后果与代价!”公孙扬眉以一种扬眉剑出鞘的勇决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过来,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终止它——这‘人形荡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种毒物,让人吸取了它,会快活过神仙,然而,事实上,它却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沦,直堕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这是摇红第三次听到“人形荡克”,这名辞——虽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人?还是兽?
  ——是人形的兽?还是兽形的人?
  她没有细问。
  也不及细问。
  她只是担心。
  担心公孙扬眉会出事。
  “我不会有事的。就算我万一不幸,也不会同任何威迫下透露药物名称。收集的方法和下药的份量,我不能让这灭绝人性的计划再继续下去。”
  像看出了摇红的惴惴不安,公孙扬眉解说并安慰道。
  “如果万一……”摇红不知怎的,觉得很有些伤悲,她看着他时,也不知为何,依稀感觉到任何一句话都是最后一句话了,随便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这个本来飞扬淬厉的青年,而今温柔温存的男人,却是一个悲伤的情人,她的未来和今生,好像要欠负他许多伤悲的人情。
  她不了解自己这种感触是因何而来,如何滋生的。
  “如果万一你出事了,”摇红问,“我应该怎么办好?”
  “你什么都不要办,就告诉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为阻挠这个计划,已触怒了您爹,但她还是持正执言,受屈无怨。”公孙扬眉道,“她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另外……”
  公孙扬眉说到这里,双眉悠悠扬,双目也悠扬了起来,“也许,还有一个人,他在京师很有名……”
  “他叫铁游夏,人称‘铁手’。”公孙扬眉一说起这个人来,就不禁眉飞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连‘正法堂,的孙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断,那么,天下间也许就只有他,能够还我一个公道了。”
  孙摇红听过“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风闻过铁手的传说。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对象是权贵还是庶民,他们都申张正义,维护法理,儆恶锄好,赏善扶良的六扇门精英。
  他们虽只是捕快,但身怀御赐“平乱霍”,加上有诸葛神侯在朝中正义势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声名与威望,这些年来,己成为了包青天之后,四位能执掌正义法理,秉公行事,为民出头替天下除祸害的出色人物;“他是你的朋友?”
  摇红知道公孙扬眉年少气盛,得罪人多,当然乐于听到他结交好友的事。
  谁知公孙扬眉的回答非常断然:
  “不是。”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