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感谢上帝,自从这个有益的忠告以后,我们的风俗也得到了澄清,根据好心的诗人马罗的規则,她们只要干的时候说声:“不!”就够意思了。
历史上多的是这样的人,千方百计以死亡去结束痛苦的人生,卢修斯阿伦蒂厄斯,据他自己说,为了逃避未来和从前而自
杀了,
格拉尼乌斯西尔瓦尼斯和斯塔蒂乌斯普洛克西缪斯,被尼禄赦免以后自杀了;为了不愿受这个恶人的宽恕而偷生,也为了尼禄生性多疑,动辄陷害正直人,不思再受他的第二次宽恕。
托米里斯王后的儿子斯帕加比斯,当了居鲁士的战俘,居鲁士下令给他松绑,他抓住第一次开恩的机会就自杀了,他原来盼望获得自由是要为被捕而雪耻。
博盖兹是薛西斯国王派在伊翁的总督,受到赛门率领的雅典军队包围。赛门向他提出一个妥协的建议,他可以带了军队和财产安全地回到亚洲,他拒绝了,他不能辜负主人的托付而苟且偷生。他守卫城市直到最后一刻,城里粮食一点不剩,就率先把所有的黄金和其他一切敌人可作为战利品的东西都投入河中。然后,下令点起一堆大火,把妻子、孩子、小妾、奴仆勒死,扔在火里,然后自己也跳了迸去.
印度国王尼那切杜斯听到风声说,葡萄牙总督并没有明显的理由,就是要剥夺他在马六甲的职权,把它交给冈巴斯国王;他就私下汀定了主意。他下令搭了一座深度超过宽度的高台,撑在大柱子上布置得花团锦簇,香气袭人。然后,他穿上绣金长袍,上面饰满责重宝石,走到路上,借台阶登上高台,高台的一角已有一堆香木点上了火。大家赶来看这些不同寻常的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尼那切杜斯神色果断,但是很不满意地指出葡萄牙欠他的情,他那么忠于自己的职守,多少次他手执兵器向别人证明,对他来说荣誉远远要比生命珍责,他不能在自己身上不使用这个原则;虽然命运使
他无法反抗强加于他身上的侮辱,至少他有勇气让侮辱降临不到自己身上,让这件事作为民间的笑柄,这也是他对庸才的胜利,说着他投入了火中。
赛克西里亚是斯考鲁斯的妻子,帕克西亚是拉贝奥的妻子,她们的丈夫大难临头,她们原来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出于夫妻之情,为了鼓励丈夫躲开危险,在紧要关头给他们作伴和做挎祥,甘心把自己的生命赔了进去。
她们为丈夫做的事,科塞乌斯纳夫为他的祖国也做了,效果虽然不明显,但都出自爱情,这位大法学家,风华正茂,金玉满堂,声名极佳,很得皇帝的宠幸,只是看到罗马国政每况愈下,不由得幽愤而自杀。
奥古斯都有一位近臣菲尔维乌斯,他的妻子死时表现的细腻感情达到了极致。一天早晨菲尔维乌斯去看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发现菲尔维乌斯把他告诉的一个重要秘密泄露了出去,脸上向他露出不悦之色,菲尔维乌斯回到家,十分绝望,可怜巴巴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妻子,还说自己做出这样不幸的事,决心自杀。她一片坦诚地说:“这不能怪你,是我的舌头平时不知检点,使你习以为常,说话也就忘了分寸。等一等,先死的应该是我。她不由分说,提起剑往自己身上一剌。
维庇斯维里乌斯看到自己的城市被罗马军队围困,既无法得救,也没有希望得到罗马人的慈悲,在议会的最后一次辩论会上,他针对这件事慷慨陈词,结论说最有意义的是大家用自己双手逃避这场厄运:他们这样做会得到敌人的敬重,而汉尼拔又会后悔他抛弃了多么忠诚的朋友。他邀请同意他的看法的人,到他家去参加他已准备就绪的宴席,席间饱餐以后,他们一起喝送上来的饮料:“解除肉体的痛苦、灵魂的侮辱,眼不见、耳不闻那些无情粗暴的征服者施加在被征服者身上的种种暴行。”他还说:“我还布置了人,只待我们气绝身亡,把我们抛入家门口的大火堆里广
同意这项高尚决定的人不少,照着他做的人不多。二十七名议员追随着他,他们竭力借酒消愁,席终端出了这道死亡的菜;他们并问哀叹国家的不幸后相互拥抱,一部分人离开屋子,另一部分人留下跟他一起葬身火海;因为酒进入血管,延缓了毒药的扩散,他们死得很缓慢。卡普亚是在第二天被攻占的,有的人只差一小时就要看到敌人出现在城内,城市将遭受他们付出沉重代价欲要避免的灾难。
执政官菲尔维乌斯一手策划杀害了二百五十名议员,当他从那场可耻的大屠杀回来,附近一名公民图莱亚。朱伯里乌斯傲慢地直呼他的名字,拦住他说:“下命令吧,把我跟其他那么多人一起杀了吧,那样你可以吹嘘一个比你勇敢得多的人也被你干掉了。”菲尔维乌斯把他当作是个疯子,瞧不起他(也因为他刚收到罗马的消息,指责这种做法不符合人道,这也束缚了他的手脚),朱伯里乌斯继续说:“既然我的国家失败了,我的朋友死了,我亲手杀死了妻子和孩子,免得他们遭受亡国之痛,我又不能像我的同胞那样去死,让我用德操来惩罚这个丑恶的人生。”他抽出暗藏的匕首,往胸上一戳,翻身死在执政官的脚边。
亚历山大包围印度的一座城市,城里的人看到兵临城下,下决心不让他得到凯旋的乐趣,尽管亚历山大声称人道对待,全体居民还是要跟城市一起在烈火中同归于尽。这引起了另一种战斗:敌人努力要救出他们,他们又努力要毁灭自己;常人为生而做的一切,他们却为死在做。
西班牙城市阿斯塔巴,城防不固,难以抵挡罗马人的进攻,城中居民把他们的财富和家具都堆放在广场上,在堆积物顶上有一排排女人和儿童,四周都围上了木材和点火即燃的东西,再留下五十名壮士来执行他们的计划;他们进行突围,无法战胜就发誓要在一起自杀。这五十名壮士,把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活人统统杀光后,放火点着那一大堆东西,自己也跳了进去,豪迈自由地归于沉
寂,而不愿忍受痛苦与耻辱;同时又向敌人指明,如果命运垂顾,他们是有勇气打败他们的,就像他们有勇气使他们在胜利中灰心丧气和丑恶可憎。被火焰中的黄金惹红了眼的敌人,还因此送了性命,他们成群结队涌过去,退路又给后面的人堵住,都在大火中窒息烧死。
阿比杜斯人受菲利普的包围,也是下了决心这样做的。但是他们可以支配的时间很少,他们企图分散到各处火烧或水淹的金银财物,已经给敌兵缴获了。菲利普国王害怕他们仓促中乱砍乱杀,下命令撤退军队,宽限三天,让居民有充裕的时间自杀;这三天真是满城恐怖,血流成河,残酷程度超过敌人对他们的对待,凡有力气自杀的居民无一愿意幸免。
这类民众表示的决心,例子举不胜举,尤其是集体行为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施用于个人时没有这么可怕。理智无法影响个人,却可以影响众人;在群情汹涌中无法保持个人的看法,
在泰比里厄斯时代,等待执行极刑的囚犯会失去他们的財产,也无权要求举行葬礼。以自杀提前结束生命的人却可以得到安葬和订立遗嘱。
但是人们有时渴望死是为了希望得到更大的好处。圣保罗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谁能救我脱离这求死的身体呢:“克利奥姆布罗特斯安勃拉西奥塔读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后,那么迷恋来世,不由分说就纵身投入海中。从中可以看出,我们常把这类自愿消亡称为绝望是多么不恰当,经常是热诚的希望或沉着的修养和内心的渴慕才使我们这样做的。
苏瓦松主教雅克杜。查斯特尔随着圣路易到了海外,看到国王和他的大军要回法国,让传教活动半途而废,决心进入天堂也不愿离开。他向大家告别以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身冲入敌阵,被乱刀剁死。
在新大陆的某一个王国,一次庄严的赛神会上,他们把崇拜的
偶像放在一辆硕大无比的车上游行,可以看到许多人把自己身上的肉切下一片献给偁像,还有许多其他人匍匐在广场上,等待车轮把他们的身子碾成粉碎,为了死后升天。
雅克*杜’查斯特尔主教身执武器死去,英武多于忧伤,因为他的部分感情已被战斗的热诚代替。
有的政府参与讨论自愿死亡的合法性和时机性。在我国马赛,从前由国家出资配制一种用毒芹制成的毒药,供给自尽的人使用。他们首先须向他们的六百人议会陈述自寻短见的理由,并只是在法官宣布同意和选择合适的日期后才可以动手。
其他地方也有实行这条法律的。塞克斯特斯庞培到了亚洲经过内格勒蓬的塞亚岛。据他的一名随从告诉我们,他在那里时恰有一位威严的夫人,向她的同胞说明她为什么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请求庞培参加她的殉礼,让她的死增添一份光荣,他这样做了。在这以前他利用自己天生的雄辩,苦口婆心地劝她改变初衷,没有成功,无奈才让她满足自己的要求。她活了九十岁,思路清晰,身体健康;那时刻,她躺着,单臂撑在布置得比平时精致的床上,她说:“哦,塞克斯特斯庞培,我要离开的神比我要去见的神更加感谢你没有拒绝做我生时的谋士,死时的见证!就我来说,平生一直受到命运的眷顾,只怕贪恋人生会使我看到命运的另一面,我度过了幸福的晚年,再向我的余生告别,留下两个女儿和一大群外孙。”以后,她又谆谆告诫家人要团结和睦,给他们分配她的遗物,把家里供奉的神由大女儿继续祭祀,她一手稳稳地举起盛毒药的杯子;她向墨丘利神许愿,还祈祷把她引导到另一个世界,坐上一个好位子,然后猛的一口喝下致命的药水d她完全意识到药性的发作*她的四胺和躯体馒悵发冷,最后她说药性已经到达心脏,她叫女儿尽她最后一份孝心,给她闭上眼睛
普林尼谈到北方一个国家,说那里的气候温和不是居民自愿,生命往往不会结束;但是他们到了高年,厌倦人生。有这样的习
俗:宴庆一顿以后,去到专为舍身的悬崖上跳入海中。
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更为悲惨的死,使人提前离开人世,在我看来是最可得到谅解的理由。
公事明天再办
在我们全体法国作家中,我觉得我有理由把棕榈枝献给雅克阿米奥,不但由于他的语言朴素纯正超过任何人,工作长期不懈,知识博大精深,还因为他竞能把一个那么晦涩难懂的作家阐述得非常透彻(你尽可以跟我这么说:这是我对希腊语一窍不通;伹是我感到他的译文中处处文采飘逸,结构谨严,这不是他深刻理解作者的真正想象力,便是他长期阅读普鲁塔克的著作,让普鲁塔克的思想深深扎拫在自己的灵魂中,至少他没有给他歪曲什么或增添什么h此外,我更感激他的是他知道选择这么一部有价值而又恰当的好书,蹭给自己的国家;如果这部书还不能使我们明白事理,我们真是无知得没法治了。有了这部书,我们才敢在这个时刻又说又写的;妇女以此指导学校教师;这是我们的一部经书。
如果这人尚在人间,我将请他翻译色诺芬的作品,这是一件更轻松,也更宜于老年人做的工作;尽管他遇到难题总是能够应付裕如,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当他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时,他的文笔更加舒展自在。
这时刻,我正读到普鲁塔克谈到自己的一个章节,他说拉斯蒂克斯参加他在罗马举行的一次演说会,会上收到皇帝送来的一包东西,他直到会议结束才打开,(据他说)全体与会人员都高度赞扬这位人物的严肃。确实,普鲁塔克在这一章议论的是好奇;对意外
事物的贪婪和难以满足的热情,经常使我们为了讨好一位新来者,冒冒失失、迫不及待地拋下手里的事;不论我们在哪里,都会不顾礼节和体统突然拆开送上来的信函;他称颂拉斯蒂克斯的持重是完全有道理的,还可以对他不愿打断演说的礼貌和周到表扬一番。怛是我却怀疑他的谨慎态度是不是值得赞扬;因为意外接到信函,尤其是皇帝的信函,迟迟不启封或许会造成损失a
与好奇相对立的恶习是漫不经心,我天生也有这种倾向,我也曾见过许多人漫不经心到了极点,他们收到信后会在口袋里故上三四天还不想到去拆。
我从不私拆人家托我转交的信,也不偷觑由于机缘落入我手中的信;当我跟一位大人物在一起,他在念什么重要函件,我的眼睛无意中看到了几句就会感到不安。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不爱打听和干预人家的事。
在我父辈的时代,德布尔蒂埃尔先生坐镇都灵城,有人交给他一封信,提到一桩篡夺这座城市的阴谋,他正与客人在宴席上吃得高兴,耽误了看,差点丢了城市a我也是在普鲁塔克的书里读到,如果朱利乌靳凯撒被阴谋者杀害的那天,上元老院去的路上读—读人家交给他的密信,他就会逃过这场灾难。底比斯的暴君阿基亚斯也是如此,派洛皮达要解放自己的国家,阴谋杀害他,另一位雅典人也叫阿基亚斯,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人家的种种策划一条条告诉他,哪里知道晚上信送到时他正在用餐,他不立即打开,还说了一句话,以后成了希腊的一句名言:“公事明天再办。”
依我的看法,一位贤人如拉斯蒂克斯可以为了其他人的利益,不想失礼地中断会议,或者不想搁下一桩重要事件,立即去弄清人家给他捎来的消息;但是所有公务在身的人,为了他的个人利益或爱好,而不让人干扰他的宴席或打断他的好梦,这样做是不可原谅的。在古代罗马,他们称为“执政官席”的是宴席的上座,居于最方便到达的位置,以让有事而来的人向坐在席上的人报告事宜。这说
明,身在宴席上也要须臾不忘国家大事和时刻提防意外事件。
话虽这么说,用理智的推理来给人的行动确立一个正确的准则,又不让命运行使自己的权利,这是很难两全的。
第五章
论良心
内战时期,我的兄弟勃鲁斯领主和我有一次在旅途中,遇见一位风度翩翩的贵族,他屑于我们的敌对派别,但是我并不知道,因为他掩饰得很巧妙,这类战争中最糟的是局势错综复杂,从外表、语言和穿載来说,敌人和你无法区分,双方接受同样的法律,遵守同样的习俗.呼吸同样的空气,很难避免混淆不清。我害怕在一个陌生地方遇见我们的军队,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时真是生死难卜。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在那次不幸的遭遇中,我人马俱拫,不但如此,他们还残忍地杀害了一名意大利宫廷侍从贵族,我精心培育过他,一个年轻的生命、光明的前程就这样消失了。
但是那位贵族非常容易惊慌失措,我看他每次遇见骑马的人过来,穿越效忠于国王的城市,都吓得几乎死了过去,我终于猜到他的恐惧是由于他的良心而来的。这名青年觉得,人家通过他的面具和大氅上的十字架可以看到他内心的秘密意图。良心的力量竟是那么奇妙1良心使我们背叛,使我们控诉,使我们战斗;在没有外界证人的情况下,良心会追逐我们,反对我们:
它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我们,充当我们的刽子手。——尤维纳利斯
这已是妇孺皆知的故事:一名帕奥尼人贝苏斯,受人指责说他故意打下一个鸟窝,把里面的小鸟统统杀光,他说自己做得有理,因为这些小鸟不停地无端指责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桩弑父罪进行得滴水不漏,直到那时没有人知晓;但是良心提出了申冤,使这个背上沉重赎罪包袱的人无法自制。
柏拉图认为,惩罚紧紧跟在罪恶的后面,希西厄德纠正了柏拉图的说法,他说惩罚是与罪恶同时开始的,谁在等待惩罚,就在受惩罚f谁该受惩罚,就在等待惩罚a恶意给怀恶意的人带来痛苦,
做坏亊的人最受做坏事的苦!
犹如胡蜂刺伤了人,但是自己受害更深,因为它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刺和力量。
它们在伤人的同时失去了生命。
——维吉尔
由于自然界的矛盾对立规律,斑蝥身上分泌一种自身毒液的解毒素。所以,即使人在作恶时感到乐趣,良心上却会适得其反,产生一种僧恶感,引起许多痛苦和联想,不论睡时醒时都折磨着自
己。
这样的罪人不止少数,他们在睡梦中或在谵妄中自怨自艾,泄露了长期隐藏的罪过。。
阿波罗多罗斯在梦中见到自己被斯基泰人剥掉了皮,放在一口锅里煮,他的心喃喃地对他说:“你的所有痛苦都是我引起的。”伊壁鸠鲁说:“坏人无处藏身,因为他们躲在哪儿都不安宁,良心会暴露他们。”
没有一名罪人能在自己的法庭上得到赦免,这才是主要的惩罚。
——尤维纳利斯
良心可使我们恐惧,也可使我们坚定和自信。我敢于说人生道路上经过许多险阻而步伐始终不乱,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意图深有了解,自己的计划光明正大。
人的内心充满恐惧还是希望,全凭良心的判断。
——奥维德
这类例子成千上万,只需举出同一个人物的三个例子。
西庇阿有一次在罗马人民面前被栺控犯了一桩大罪,他不但不要求宽恕或向法官讨情,而是对他们说:“好哇,你们还不是靠了我才有权利审判每个人,如今竟要起我的脑袋来了。”
又有一次,人民法庭对他起诉,他绝不声辩,只是侃侃而谈。
“来吧,我的公民们,去向神祇拜谢,也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让我战胜了迦太基人。”说罢.他大踏步向神庙走去,只见全体人跟在他后面,其中还有他的起诉人。
又是人民法庭应加图的要求,传讯西庇阿,要他对安蒂奥克省的一切开支作出汇报,西庇阿为此事来到元老院,从袍子下抽出帐册,说这本帐册把一切收支原原本本记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同意把它转交给法院档案室保存,说他不愿意自取其辱,在元老院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把帐册澌成碎片。我不相信这颗饱经沧桑的灵魂会弄虚作假。李维说他天性慷慨豪爽,一向气度恢宏,他决不会当个罪人,低三下四去声辩自己是无辜的。
苦刑是一项危险的发明,这像是在检验人的耐性而不是检验人的真情。能够忍受苦刑的人会隐瞒真情,不能够忍受苦刑的人也会隐瞒真情,痛苦能够使我供认事实,为什么就不能使我供认不是事实呢?另一方面,如果那个受到无理指责的人有耐性忍受这些折磨,罪有应得的人难道就没有耐性忍受这些折磨,去获得美好的生命报偿么?
我相信这项发明的理论基础是建立在良心力量的想法上。因为对有罪的人>似乎利用苦刑可以使他软弱,说出他的错误;然而无罪的人则会更加坚强,不畏苦刑。说实在的,这个方法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
为了躲过难忍的痛苦,什么话不会说,什么事不会_呢?
痛苦会迫使无辜的人撒谎。
——普布利流斯西鲁斯
审判者折磨人是为了不让他清白死去,而结果是他让那个人
受尽折磨后清白死去。成千上万的受刑者脑袋里装满了假忏悔。我想到亚历山大审判菲洛特斯的情境,以及他受折磨的过程。我尤其要以菲络特斯作为例子。然而有人却说,苦刑还是软弱的人类许多发明中痛苦最少的一项发明。
依我看来也是最不人道、最无意义的发明!有许多被希腊和罗马称为野蛮的国家,在这方面却不及希腊和罗马野蛮,它们认为折磨和杀害一个对其错误还只是心存怀疑的人,是可怕的残酷行为。你不知道事情,他又能怎么样呢?你不想无缘无故地杀他,对他做的事却比杀他还糟,你没有不公正吗?事情就是如此:多少次他宁愿无缘无故地死去,也不愿接受审讯,这种审讯往往比死刑还痛苦,这等于在执行死刑以前已把人处决了。
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个故事,担是如实地代表了我们良心的公正。一名村妇在一位军队司令兼大法官面前控诉一名士兵,说他抢去了她仅剩下喂几个小孩的一点点面糊,这支军队已把四周村庄掠夺一空,然而没有证据。这位将军首先告诫妇女要对自己说的话仔细想一想,若是诬告就要判罪,她坚持不改口,将军下令割开士兵的肚子验证事实真相。妇女说的话是对的。罪证确凿。
第六章
论身体力行
推理与学识,即使我们对这两种能力有意识地给予全部的信任,也不足以使我们达到行为的界限,除非我们的灵魂还经过实践的考验与培育,去面对生活的历程;不然,一旦遇上事件,我们的灵魂无疑会不知所措。因而,那些企图达到更大成就的哲学家,不甘心在和平和荫庇中等待命运的严逼,害怕一旦命乖运骞,在人生斗争中还是一个缺少经验的新手。他们走在事物前面,有意去接受困难的考验,有的人抛弃家产,心甘情愿过穷苦的生活,有的人去做工,节衣缩食.锻炼自己吃苦耐劳。还有人舍弃身体上最宝贵的器官,如眼睛和生殖器,只怕声色犬马会软化他们的意志和腐蚀他们的灵魂。死亡是我们一生中要完成的最大的事业,我们却无法对此身体力行。习惯与经验可以锤炼人,使他忍受痛苦、耻辱、清贫和其他逆运;但是死亡,我们只能试验一次。我们在经历死亡时都是门外汉。
古代有人非常善于利用时间,甚至要试验和体会死亡的滋味,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死亡道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他们没有回来向我们提供信息:
没有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安息后再醒过来。
——卢卡努
凯尤斯朱利乌斯是罗马贵族,高尚沉着,被恶魔卡利古拉定为死罪,他表现坚定不移,令人叹服,在他即将遭受刽子手的大刑时他的一位哲学家朋友问他:“凯尤斯,这个时刻您的灵魂怎么样啦?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回答:“我的思想在作准备,全神贯注,要知道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死亡时刻,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灵魂出窍,灵魂对以后的事会不会有感觉,我若了解到情况,以后又能回来,我会告诉我的朋友。”这个人不怛至死——而且还对死——也在进行哲学探讨,在如此重大关头还有闲情想到其他,要把死亡作为课题,这是多么自信,也多么勇敢自豪!
咽气时他还在支配自己的灵魂。
——卢卡努
然而,我总觉得有办法去习惯死亡,也可体会死亡。我们可以进行试验,虽不完整也不完美,至少不是毫无用处的,可使我们更加坚强和自信。我们若不能投入死亡,却可以凑近死亡,认识死亡;我们若不能进入死亡王国,至少可以看到和走上进入王国的道路。有人叫我们多看我们的睡眠状态,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睡眠与死亡确有相像之处。
我们从清醒进入睡眠是多么容易!我们失去光明和自己又多么不在意!
睡眠的功能是使我们失去一切行动和感觉,表面看来这是无用和违反自然的,除非自然通过这个现象在告诉我们,自然创造了
我们,为生如此,为死也如此,并无差异;我们一有了生命,自然就向我们展示它给我们此生以后准备的不朽状态,为了使我们对此习惯,不要产生什么恐惧心理。
但是那些遇到激烈事故突然心力衰竭的人,那些失去;切知觉的人,依我的看法,他们是凑近看到了死亡的真正本来面目;因为在这过渡的一刹那,不用担心其中包含什么艰难或不愉快,尤其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感觉。我们痛苦是需要时间的,死亡的时间是那么短促,必然无法让人感觉。我们害怕的是走向死亡;这是我们所能体验的。
有许多事物在想象中好像要比在实际中夸大。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身体健康;还可说精神抖擞,热情奔放。这种充满朝气和乐观的心理使我一想到疾病就不胜畏惧,然而当我真的得了病,我觉得病痛跟畏惧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我天天有以下的感觉:我若在一间舒适温暖的客厅里,而外面黑夜中风雨交加,我就会为在野外的人惊恐悲哀;我若自己也遭风雨的袭击,我决不会去想其他地方了。
曰夜幽居一室,我好像对这事不能忍受;有时不得已在里面待上一星期,一个月,忧心忡忡,衰弱无力,我会发觉健康的时候同情病人远远超过我自己生病的时候;生病时我要同情的是自己;我的想象力会把事情的真相夸大一半。我希望我对死亡的想象也是如此,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大惊小怪,只怕承受不了死亡的重压;无论怎么做,我们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方便。
在我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宗教战争中(我已记不清楚),有一天我离家走出一里地。法国内战时期,我的家处在兵家必争之地,然而我觉得自己离住所很近,不会有危险,也就没有必要披坚执锐,随手牵过一匹好骑但不是精壮的马申在归途中,突然发生一件事,这匹马就不善应付,使我也对它无可奈何;我的一名仆人孔武有力,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马不听使唤,雄赳赳性子暴烈;仆人要
逞能,冲到同伴前面,策马直朝我的那条路疾驰过来,像个巨人沉重地压向那个小人和小马,撞得我人仰马翻,那匹马躺在地上晕头转向,我跌出十几步远,四肢朝天昏死了过去,脸上皮开肉绽,手提的宝剑也摔在十步以外,腰带折断,身子一动不动,没有知觉,像块木头似的。
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昏迷,跟我一起的人想方设法要弄醒我,没有成功就以为我已死去,抱了我好不容易地回到约在半里外的家f
整整两个小时我被人看作是个死人;后来在路上我开始蠕动和呼吸;因为我胃部贮血太多,身体调动体力来把血吐了出来。他们扶我站起来,我吐出满满一罐子鲜血,一路上这样有好几回。我也靠此恢复了一点生命。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隐隐约约,我的原始感情接近死亡大大超过接近生命。
因为灵魂还没有找到归路,惊慌失措,飘忽不定。
——塔索
这个回忆铭记心中如此深刻,几乎让我看到了死亡的面目和了解死亡的内容,以后遇见了不会太觉得唐突。当我开始向死亡注目时,我的视觉那么模糊、激弱和黯淡,除了光以外什么都不能辨别。
眼睛时而张开,时而闭上。人处于睡眠与清醒的半遒
上。
——塔索
灵魂的反应跟肉体的反应是一致的。我看到自己浑身是血,因为大氅上到处沾满了口吐的鲜血。我首先想到的是头脑上中了一枪;确实,我们周围有人同时放了几枪。我觉得我的生命完全悬于我的嘴唇上;我闭上眼睛,好像帮助把生命向外推,很乐意懒洋洋地让生命过去,这是一种想象在灵魂中飘浮,跟身体各部分同样温柔纤弱,实际上不但没有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还掺杂慢慢入睡的人感到的舒适。
我相信人在弥留中愈来愈衰弱时,也处于这种状态,我还觉得,我们平时认为他们全身痛苦不堪或者灵魂深慼不安,而同情他们,这是没有道理的。这一直是我的看法,不管许多人甚至埃蒂纳德拉。博艾迪的意见如何。我们看到有些人倒地不省人事,接近于死亡,或长期卧床不起,或猝然中风,或年老力衰,
经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们的眼前例下;他口吐白沫,呻呤,四肢颤抖;他谵妄,肌肉抽挛,挣扎,喘气,在全身乱颤中衰竭。
——卢克莱修
或头部受伤,我们听到他们呻吟,有时还唉声叹气,声音刺耳,使我们把声音、把动作看作是他们的身体的反应;我则觉得他们的灵魂与躯体都已昏迷不醒。
他活着,但是他本人不意识到自己活着。
““奥维德
我不能相信身体受到那么大的震动,感觉受到那么大的摧残,灵魂
中还能保留自我感觉的力量;我也不能相信他们还有理智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不幸的处境,因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怜悯的。一个人的灵魂感到悲痛,却又无法表达,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难受和可怕;就像我说的那些被割了舌头送上刑场的人,默不作声,再配上一张严肃呆板的脸,这是最好的死亡写照.就像这些值得同情的囚犯,落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恶毒的刽子手士兵手中,受尽各种各样残醅的苦刑,屈从某些骇人听闻的勒索欺诈,而且处在他们的地位与条件,无法对自己的思想和苦难有任何表达和流露。
诗人却创造了一些神,给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说出心里的想法,
遵照神的旨意,我把这根神圣的头发带给普路托,我让你摆脱你的躯体。
——维吉尔
有人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大叫,呼天抢地f他们被迫发出一些短促断续的声音和回答,作出好像招供的动作,这些都不说明他们还活着,至少不是完全活着。我们在真正人睡前口出呓语,对周围一切都觉得如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飒忽不定,犹如在灵魂的边缘徘徊;还有,对着人家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作出的回答,也是胡诌的多,有意义的少。
现在我固然有丁经验,但是毫不怀疑在那时所作的判断并不正确。首先,昏倒时我用指甲撕裂我的紧身衣(盔甲已经散乱>,印象中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身体有许多动作不是受大脑指使的。
半死不活时,手指痉挛抽动,抓住了那把剑。
——维吉尔
往下跌的人在跌倒以前首先伸出手臂,这完全来自本能的冲动,说明四肢配合一致行动,有时它们的挥动不厲于理性的控制。
有人报告说,战车上的大刀砍断四肢,肢体落在地上还像在动,伤害来得那么怏,人的灵魂与身体还来不及感觉痛苦。
——卢克莱修
我的胃里充满了淤血,双手不受理智的使唤在胃部抚摩,仿佛在挠痒。有不少动物,甚至有些人,在死亡以后,还可看到他们的肌肉伸缩抽动。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躯体上有的部分经常不由自主地晃动,竖起,落下。这些动作只形之于表面,不能说是我们的动作;要使动作成为我们的动作,人必须整个投人,我们睡眠时手脚感到的痛不是我们的痛。
我跌下马背的瞀报早已先我而行,我往家里去时,家里人过来迎接我,遇上这类事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们说,我不但对人家的问话回答了几句,看到妻于在那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跌跌跄跄,还想到给她准备一匹马。好像头脑清醒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考虑,然而我却谈不上清醒。其实这是无意识的。飘忽的想法,全是耳目的感觉引起的,这不是从我的心中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不能对别人的要求斟酌思考。这是感觉产生的轻微反应,像一些习惯动作;灵魂的作用非常微小,犹如在梦中,感觉只留下淡
淡的、水一样的痕迹。
可是,我的心情实际上十分平静。我既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难过f这是一种疲惫,一种极度的衰弱,然而没有一点痛苦。我看见自己的家但认不出来。人家扶我躺下时,我感到这次休息无比甜蜜,因为我被这些可怜的人折腾得够呛,他们千辛万苦用双臂抬了我走了很久,道路埼岖不平,中途累得换了两三次手。
他们递给我许多药,我一样都不要,认定自己头部受了致命伤。说实在的这样死去是很幸福的;因为理智的损伤使我对什么都不作判断,而体质的衰弱使我对什么都无法感觉。我由着自己悠悠溧流,那么轻飘恬然,不觉得还有其他什么动作比这个动作更加轻柔。当我在两三小时后又活了过来,恢复了力气,
终于我的感觉又恢复了活力。
——奥维德
我立刻感觉到坠马时挫伤折裂的四肢痛不堪言,接着两三个夜晚都是那么难受,我仿佛又死了一回,但是这回死得可不平静,现在还感到那时辗转难眠的情景。
我不愿意忘记这一点: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对这桩事故的回忆;在恢复意识以前,我要别人复述了好几遍:我到哪儿去,从哪儿来,是几时几刻发生的。至于我怎么跌下马的,为了包庇那个.闯祸的人,他们对我隐瞒真相,另外编了一套。但是到了第二天以后,我的记忆慢慢开始恢复,想起了那匹马冲上我身子的那一刻(因为我看到马紧紧跟在身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想法来得那么突然,拫本没有时间害怕〉,我觉得是一阵闪电,打得我灵魂发颤,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件事敞不足道,提起它也不说明问题,除了我从中可以得到我所要的体会。因为事实上,我觉得要习惯死,必须接近死。像普林尼说的,人人都可从自己身上学到东西,只要他注意就近观察。这里谈的不是我的学说,而是我的研究;这不是对别人上了一课,而是对我自己上了一课。
我把这一课书写了出来,别人不会抱怨我。对我有用的东西,也可能对别人有用。同样我没有糟蹋东西,我只是利用自己的东西。我若做的是蠢事,拫害的只是我自己,而跟别人的利益没有干系。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一点妄念,过去了也不会有后果。我们知道古人中也只有两三位曾在这条路上探索过。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就无法说他们的经验跟这次经验是不是相像。从那以后也无人追随他们的足迹。捕捉游移不定的思想,深入漆黑一团的心灵角落,选择和抓住细微闪烁的反应,确是一项棘手的、比表面复杂得多的尝试,这也是一种新的和不同一般的消遣,把我们从日常平凡的工作中——是的,甚至从最急需做的工作中——吸引过去々好几年来,我只把目标对准我的思想,我只检验和研究自己;我若研究其他事,也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或更确切——在自己心中得到印证。我觉得这样做错不了,就像在其他那些没有比较就不那么有用的学问中,我把学到的东西公之于众,虽然我对自己取得的进展不很满意。自我描述比任何其他描述更困难,当然也更有意义。一个人出门以前必须梳妆打扮,照镜子修饰一番。我不停地在描述自己,也是不停地在修饰自己。夸耀令人厌恶,它总是与自我吹嘘结伴而来,习惯上把谈论自己看作是一种恶习,历来遭人忌讳。给孩子擤鼻涕,却把他的鼻子给拧了6
怕犯错,却犯了罪恶。
我认为这帖药弊多于利。但是在人前谈论自己一定会被说成是一种自大行为;我根据自己的总计划,不会不谈出在我内心存在的一种病态的品质,也不会隐瞒我不但在习惯上,并在工作中有的这种缺点。无论如何,若要说一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只因有不少人喝醉了酒而去谴责酒,这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好东西才会有人不加节制。我相信这条规则仅是指大众敢酒而已。绳子是用来套牛的,我们听到高谈阔论的圣人,还有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决不是用来约束自己。虽然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我也不需要绳子。他们现在没有写到自己,至少时机一到,他们决不会犹豫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苏格拉底谈什么比谈自己还多?他指导他的学生谈什么比谈他们自己还多?他们谈的不是他们书本中的内容,而是他们灵魂的实质和騷动。我们虔诚地向上帝、向忏悔师谈论自己,而新教徒则向全体教徒谈论自己。但是有人会回答我说,我们谈的只是自己做的错事。我们则什么都谈:因为我们的美德也有缺陷,也需要忏悔。生活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艺术,谁禁止我根据自己的感觉、经验和习惯来谈论生活,就像他命令一名建筑师不根据他本人的见解,而是根据他的邻居的见解,不根据他本人的知识,而是根据另一人的知识来谈论房屋建筑一样如果谈论自己就是骄傲,西塞罗和霍尔坦西厄斯都认为自己的辩才不及对方,又怎么说呢?
可能他们要求我以我的作品和行动说明自己,而不是空洞的言辞,但是我主要描述的是我的思维,无形无序的东西,不可能付诸于行动,若能形诸于笔墨已属不易的了。有一些贤人和圣徒一生中并无显著的事迹,而我的事迹则是谈论命运更多于谈论我自己。它们证实了各自的作用,而不是我的作用,有的话也是偶然和不确定的,作为一个特例而已。我把自己整个儿展示在人前:这是一具骷髅,只须一眼就可以看到血管、肌肉、腱,这些器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咳嗽一声显示出全身的一部分,脸色苍白或心跳显示出另一部分,朦朦胧胧地。
我要写的不是我的一举一动,而是我和我的本质。我主张议论自己要谨慎,提供证明要认真,不论褒与贬态度都应该毫无区别。我若觉得自己善良、智慧或差不离儿,我会大声说了出来;有意少说,这是愚蠢,而不是谦虚。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低估自己是怯慯和吝啬。虚伪成不了美德;真实从来不是错误。高估自己>并不总是自负,经常还是出于愚蠢。过分沾沾自喜,不恰当地自怜自恋,按我的看法,才是这种恶习的本质。
戒除自恋恶习的最好药方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但不谈论自己,进而更要不想到自己。骄傲存在于思维之中,语言只起了很小一部分作用。他们认为独自过日子是自我欣赏,自思自量更是一种自恋行为。这话或许不错,但是这只是一些对自己不甚深究的人,事后聪明的人,靠幻想和懒散而满足的人,自我膨胀和向往空中楼阁的人:总之是把自己看作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这样的人心中才会产生这种自恋行为。
谁自我陶醉,貶低别人,那请他转过眼睛朝向过去的世纪,历史上可以把他踩在脚下的英雄豪杰何止成千上万,他会自愧不如的。他若自以为英勇无比,让他阅读两位西庇阿的传记,还有那些军队和民族的历史,远远把他抛在后面。没有什么单一的品质可使人踌躇满志,他必须同时记得自身还藏有许多弱点和缺陷,最后还有不要忘记人生的虚妄性。
唯有苏格拉底曾经严肃地探究过他的上帝的训诫一人要自知。通过这样的研究可以认识到人要自贬,因而他才配称为贤人。他勇敢地通过自己的口剖析自己,才做到了自知。
第七章
论授勛
奥古斯都凯撒的传记作家,都强调他的一条治军方法:对有功的人赏賜非常慷慨,授勋则十分吝啬。不错,他自己还没有走上战场以前,他的叔叔已经授给他各种各样的军勋章。
为了尊重和奖励美德,建立一些虚的、无实际价值的标志,如桂冠,栎树叶军棺,香挑叶冠,特殊形式的服装,乘车游行,举火炬夜游,公共集会中的贵宾席,赏赐特殊的别名和头衔,族徵标帜,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据各国国情不同,五花八门,至今还在沿用,这确是一桩了不起的发明,并为世界上大多数政府所接受。
我们国家以及许多邻国,有骑士团胁章,也是为这个目的而创立的。这实在是一项良好而有益的制度,用某种方法去承认极少数杰出人物的价值,使他们髙兴和满足,花费的代价并不增加群众的负担和动用国王的金库,从古人的经验,并从我们的历史中也可看到,优秀人物羡慕这类的勋位要超过物质报酬的奖励,这不是没有理由和充分根据的。如果一份纯粹的荣畨奖励,再去添加其他物质钱財,这样只会弄巧成拙,眨低荣誉的价值。
长期以来圣米歇尔觔章在我们中间享有盛誉,除了本身价值以外没有其他价值,也不跟任何价值有联系。以至从前贵族追求勋位的欲望和热诚,要超过追求任何一个公职和身份,也没有一种品质比勋位更受人尊敬和更享有威望;有美德的人乐意选择和向往
一种纯之又纯、荣耀多于实用的奖赏。确实,其他奖赏没有那么高尚,况且那些是在一切场合都可使用的。钱是赏给仆人,信使,跳舞艺人,马戏演员,说吉利话的人,听我们使唤的人;还有赏给做坏事的人:奉承拍马,拉皮条,背信弃义。如果有德行的人不选择这类普通的财富,而选择专门为他们而设的高贵豁达的财富,也不算是出人意外奥古斯都对勋位比对物质吝啬和计较,这样做很有道理,尤其荣誉是一种特权,其意义在于罕见;这也是美德本身的意义。
看不到坏人的人,会看到谁是好人吗?
——马尔希埃
一个人不会因为用心抚育孩于而受到赞扬;尽管这是正当的行为,伹是这太一般了;就像密林中到处树木参天,也很难区分彼此。我不认为斯巴达人中间有谁会以勇敢为荣,因为这是他们这个国家人人具备的美德;忠诚、不慕钱财也复如此。美德不论多么大,成为日常行为以后也不会得到奖赏。而且,我也不知道,既然美德已成为普遍行为,该不该还以大美德相称。
因而对荣誉的奖赏也仅是荣誉而已,它们的价值和品位在于极少数人才能获得;若要奖赏一文不值,那只须到处滥发。今天获得勋章的人就是比过去要多,也不应降低勋章的品位。
获得勋章的人多了起来也是容易理解的,因为没有一种美德像作战勇敢那样容易蔚为风气。还有一种美德,真实、完美和有哲学意味(我是根据我的习惯使用这个词的),在此我暂且不提;它要比勇敢作战更髙更充实,这是灵魂的一种力量和自信,同样蔑视任何艰难险阻,它镇静、坚定、不骄不躁,我们的这种勇敢同它相比只是一道闪光。习惯、教育、榜样和风俗在促成我所提的这种勇敢中
可起极大的作用,使它轻易为大家仿效;这从我们内战时得到的经验也可看到。
值此时刻,谁能号召我们全国人民精诚团结,奋勇投入一个共同的事业,我们国家也就可以重振军威。
从前不是R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授勋的,这可以肯定。它的视角更为广阔。这不是奖励一名勇敢的士兵,而是奖励一位杰出的军事将领。服从命令并不配得到那么光荣的奖赏。从前战功的含义更加广泛,涉及一名军人的大部分重要的品质:“士兵的艺术不等同于将领的艺术。”不但如此,还需要他具备荣任这样高位的经历,但是我要说的是,即使比从前有更多的人配得上这个荣誉,也不应该任意滥发,宁可让该得到的得不到,也不应该让不该得到的得到,像我们不久前说的,不要让那么有用的创造失去了作用。没有一名勇士会因与许多人共享同样的东西,而感到光彩的。今天不配得到这项荣誉的人,反而比谁都会故作姿态*对它表示蔑视,这是为了把自己也看作是应得而未得荣誉而受到错待的人。
取消这个肋位,等待今后重新建立和恢复一套相似的做法,以我们所处的颓废病态的时期来说,是不适宜做这样的事的;新勋位甚至从颁布时刻起就包含了引起老勋位废除的那些弊端。新勋位要具有权威性,颁发规则必须非常严格和有限制性;在这动乱年代不可能予以严密和定期的监督;除了树立它的权威,在此以前还必须忘记前一个觔位的存在以及它遭受的蔑视。
本文还可以对勇敢以及勇敢与其他美德的区别说几句话。但是普鲁塔克对这个题目时常有所阐释,我不在这里赘述他的看法。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我们的国家把勇敢看作是第一美德。从词源上也可看出,勇敢(va;llance)—词来自价值(valeur);在我们的习俗中,称一个有价值的人或一个正直的人,从法庭和贵族的语言来
说,不是指别的,而是指勇敢的人,跟罗马人的习俗相似。因为在罗马人的词汇中,泛指美德的这个词,源自“力量。”
从事战争是法国贵族面有的、唯一的和基本的生活形式。很可能男人之间首先表现的美德是勇敢,它使一部分人胜过另一部分人,最强最勇敢的人当上了最弱的人的主人,获得特殊的地位和名誉,语言上的光荣和尊严也是从这里来的。或许这些国家的人晓勇善战,把奖赏和最高的头衔奖给他们最熟悉的美德。这一切犹如我们的情欲,还有对妇女贞操的这种急切的关心,以至于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有身份、有荣誉、有美德的女人,不是指什么别的,首先是指一个贞节的女人;仿佛为了使她们服从这个责任,我们把其他美德都置于次要地位,对任何其他错误都听之任之,只要她们不逃避这个责任,一切都是可以商量似的。
第八章
论父子情
致德埃斯蒂萨克夫人
夫人,若不是遇上新奇的事(事情也往往因其新奇而有了价值〉,我不会轻易放下手中这件工作。但是这件工作那么奇异,又与惯常的做法迥然不同,我就乐此不疲了。
几年来我陷入了因孤独压抑而形成的一种忧郁情绪,这种情绪跟我的天性是非常敌对的;首先在我心中滋生写作的欲望。然而,实在缺乏题材,我就把自己作为论辩的对象和文章的主题。这样一部书在体裁上独树一帜,表现上也不免惊世骇俗。这部作品会因新异而引人注目;因为这样一个主题如此不着边际,琐碎,世界上最高明的巧手也无法缀合成文,值得大家一读。
于是,夫人,为了生动地描绘我自己,我若不提到我对您的品德所抱的敬意,我就忘了生活中的重要一面。我愿意在本文开头就这样做,因为在您的许多美德中,您对孩子的爱心尤其突出。您的丈夫德埃斯蒂萨克先生使您早年守寡;像您这样地位的法国贵夫人,自有许多豪门望族向您提亲;您守身如玉毫不动心,多少年来含辛茹苦,在法国四处奔波照料孩子,至今还使您难以脱身。由于您的谨慎或者说福分,生活中一切顺利;知道上述这些事的人,
必然会像我这样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母爱楷模非您莫属。
我要赞美上帝,夫人,您的母爱得到了那么好的报应;因为您的儿子德埃斯蒂萨克先生显出前途无量,完全可以保证当他自立之时,您会得到一个杰出的儿子的服从和感激。但是,他尚年幼,还不能体会您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当我无力和无言向他陈述这一切时,这篇文章总有一天会落入他的手中,我愿意他从我这里得到这份真实的见证;若蒙上帝垂顾,会在他的心中引起更大的激情。法国还没有一位贵族像他那么得益于母亲的教导,他今后除了以自身的善良和品德以外,也无法对您表示更深切的眷念,
如果有什么真正的自然规律,也就是说普遍和永久存在于动物和人中间的某种本能(这点不是没有争议的),以我的看法来说,每个动物在自我保护和逃避危险的意识以后,接下来的感情便是对自己后代的关心。这仿佛是大自然为人间万物繁衍和延续对我们所作的嘱咐。若回头来看,孩子对父辈的爱不是那么深也就不奇怪了。
此外,还有一种是亚里士多德的看法,那就是真心相待的人,付出的爱总比得到的爱要多;賜惠于人的人总比受惠的人爱得深;作品若有灵性的话,也不会爱作者胜过作者爱作品。尤其我们都很珍惜自身,自身又是行动与工作组成的;由此每个人多少存在于自己的作品中。賜惠的人完成了一件美好和诚实的工作,而受惠的人只是得益而已,得益远远不及诚实可爱。诚实是稳定的,长存的,做事诚实的人心里永远感到满足,得益很容易消失;留下的回忆也不是新鲜和温柔的。愈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愈亲切;賜惠要比受惠难。
既然上帝賜给我们理智,为了我们不像动物那样盲目接受一般规律的束缚,而是以自由意志和判断力去适应情况,我们应该向自然的权威作出让步,但是不是听任自己受自然专横的摆布。唯有理智才可以指导我们的天性。
我本人对于不经过理性判断而在内心产生的这些意向,表示格外的淡漠6因为,在我所谈的那个问题上,有人抱着初生嬰儿充满热情,而我对这个心灵既没有活动、形体还未定型也就谈不上可爱的小东西,决不会产生感情。我也不乐意有人在我面前给他们喂奶。随着我们对他们有了认识,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合宜的感情产生和发展;他们若值得爱,天性和理智相互推进,那时才会以一种真正的父爱爱他们。他们若不值得爱,尽管有天性我们还是以理智作为准则。
经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然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有的父亲在他们童年时不惜花钱买玩具,对他们成长后所需的费用却很吝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候,看到他们成家立业享受人生会产生一种妒意,使我们对他们锱铢必较。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好像催促我们让道,我们会感到生气。因为,说实在的,他们能够存在和生活,会损及我们的存在和生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物规律;如果我们对此害怕,那就不应该当父亲。
我自己则认为,当他们有能力时不让他们分享和过问我们的财富,掌管我们的家务,这都是残酷和不公正的,既然我们养育他们是为了他们很好生活,而又无须节衣缩食去满足他们的需要。
一个年迈衰老、奄奄一息的父亲,坐在火炉旁独自享受足够好几个孩子培育之用的財产;而孩子苦于经济拮挺而虚度青春年华,无法为大众脤务又不能阅历人生,这是很不公正的。因此,他们陷入绝望,通过各种方法——即使是不公正的——也要满足自己的霜要。我就见过许多好人家出身的青年,偷窃成性,任何惩罚都无法挽救他们。我认识一名青年,还跟我沾亲带故,我应他的兄弟——一位非常正直自尊的贵族——的要求为此跟他谈过一次。他向我坦诚承认他走上这条邪路,完全是父亲的刻板和吝啬,但是他
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时,他跟其他人一起在早晨访问一位贵夫人,偷窃她的指环时被人逮住。
这使我想起另一位贵族的故事。他青年时代沉溺在这项不光彩的行当;日后他有了家产,决定洗心革面,然而,每当他经过一家商店,里面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行窃的欲望,宁可以后派人再去付钱。我也认识好几个积习难返的人,平时甚至偷同伴的东西,然后又去归还原主。
我是加斯科涅人,对这一种恶习也最不能理解。我在感情上感到厌恶,要多于从理智上去逋责;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从谁哪儿去偷东西。说真的,这个地区比法国其他地区更加斥责偷窃行为;可是我们现时好几次看到其他乡镇的良家子弟犯下可怕的偷窃罪落入了法网。我觉得这类不轨行为中,父亲的恶习难辞其咎。
如果有人对我说,有一天一位明白事理的贵族守着自己的财产,不是为了别的,仅仅以此让儿辈尊重他和对他有所求;当岁月剥夺了他的其他一切力量时,这是他唯一掌握的手段让自己在家庭内保持威严,不遭人唾弃(其实,亚里士多德说过,不但是老年,一切方面的软弱,都会使人吝啬)。这确是一个问题;但是这也是一种药,治疗一种我们必须避免的病痛,
—个父亲只是因为孩子对他有所求而爱他——若这也称为爱的话——也是眵惨的了。
应该以自己的美德、乐天知命、慈爱和善而受人尊敬。贵重物质成了灰也有其价德高者的遗骸我们一向对之敬重异常。一个人一生光明磊落,到了晚年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老朽,他依然受到尊敬,尤其受到他的儿辈的尊敬,要他们的内心不忘责任,只有通过理智来教导,而不是以物质相诱惑,也不能以粗暴相要挟。
他以为建立在暴力上的权威,比与爱心相连的权威,
更受人尊敬,更牢固;至少以我来说,这样的人大错特错。
训练一颗温柔的心灵向往荣誉和自由,我反对在教育中有任何粗暴对待。在强制性行为中总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奴役意味;我的看法是;不能用理智、谨慎和计谋来完成的事,也无法用强力来完成。
我是在这样的教育中长大的,他们告诉我小时候只挨过两次鞭打,都是轻轻的。我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他们还在襁褓中就死去了。唯有我的女儿莱奥诺逃过这个厄运,她已六岁多,无论教育她还是惩罚她的童年错误,母亲都轻声轻气谆谇教导。当我感到失望时,总是其他许多原因失误,而不能怪罪于我的教育方法,我相信我的方法是正确和合乎天性的。
我对男孩的教育还要细致,男孩天性不易屈居人下,更加追求豪放;我喜欢他们头脑机灵,心地坦诚。我看到鞭打是产生不了效果的,不是使心灵更加孱弱便是更加冥顽不化。
我们不是愿意得到孩子的爱吗?我们不是愿意他们不要祈祷我们早死吗?(当然这种可恶的祈祷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不正确的和不可原谅的广任何罪恶都不是建立在理性上的。”)那么在我们力能所及的范围内理性地协助他们的生活。为了做到这些,我们不能结婚太早,使我们的年齡与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因为这个弊病会使我们遇到许多困难。这话特别是计对贵族而言的,贵族悠闲白在,“像大家说的——靠年金过日子。其他社会阶层的生活依靠收入,家庭需要许多的子女维持,子女也是发財致富的新工具和手段。
我在三十三岁时结婚,我同意三十五岁最佳,据说这是亚里士多德的意见。柏拉图不主张在三十岁前结婚;他也有理由嘲笑那些在五十五岁后才想到结婚的人;认为他们的子女不值得糟蹋粮食,不配生活。
泰利斯提出真正的限制年龄,他的母亲催他成亲,他还年轻时回答说还不到时候;他到了年纪时又说过了时候。对一桩不适当的事总找不到适当的时间。古代高卢人认为,在二十岁以前跟女人发生关系是绝'对要谴责的,还特地嘱咐男人,他们是为战争而培育的,在成年以前要保持童贞,尤其跟女人睡觉会消蚀勇气和变得心猿意马f;
那时他与年轻妻子结合,高高兴兴生儿育女,他当父亲,当丈夫,丧失了昔日的勇气.
希腊历史记载,耶居塔桑丁、克里索、阿斯蒂吕斯、狄奥蓬布斯和其他人为了保存体力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角力场竞技和其他锻炼,他们在整个时期避免一切房事。
突尼斯国王穆莱哈桑,是由查理五世皇帝扶上王位的,他责怪父亲念念不忘他的妻妾,说他是懦夫,女人腔,生育机器。
在西班牙印第安人的某些国家里,男人要到四十岁才允许结婚,而女人在十岁就可以成亲,
—位贵族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到时间把位子让给二十岁的儿子,他自己还要随军出征和侍奉朝廷。他需要財产,应该留下一部分,不能因别人而忘了自己。父亲们平时嘴上常挂了这句话,用在这
样的人身上是很得体的:“我不愿意在躺下以前给人剥光了衣服
但是一个年迈多病的父亲,虚弱不堪,已不参加社交,空自守着一大笔財富不放,对自己对家里人都是不利的。他若明白事理,应该适时脱了农服去躺下:他不要脱到衬衣,可以留下一件温暖的睡袍;其余一切用不着的浮财,要心甘情愿地分送给按血缘情分应该占有的人。
他让他们占有大自然剥夺他享用的东西,这是应该的;不然无疑会引起恶意和嫉妒。查理五世平生最得人心的一件事,就是他从古代国王那里懂得了这个道理:当皇袍压在身上太重而妨碍行动时,就要听从理智脱下来(当两腿搬不动时,就要躺下来。当他感到内心缺乏决断和力量,已不能像全盛时代那样处理国事时,他就把他的治国方略、威望和权力转交给他的儿子。
你若是一个明智的人,及时取下你那E老马的笼头,不要跑到后来马失前蹄,跌倒在地,成为笑柄。
——贺拉斯
.不及早有自知之明,不感到岁月不饶人,会使身体与灵魂两方面都受到极度的摧残(灵魂与身体是对等的,有时灵魂更占一半以上〉,这样的错误使世上多少伟人身败名裂。我从前见过,还熟悉一些有声望的人物,他们在美好的年代声名远播,然而曾几何时英名迅速殒落。为了他们的荣誉,我多么愿意向他们进一言,文治武功已不是他们所能参与的时候,还不如及早退隐享受清福。
从前我经常出入一家贵族门第.他晚年丧偶,但是并不老态龙钟。他有好几个待嫁的女儿,一个将要踏进社会的儿子;他家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和访客,他对此很少感兴趣,不但要考虑节省开支,
还因年岁的关系要过一种与我们相差很大的生活。有一天我像平常那样大胆跟他说不妨给年轻人让位,把他的住宅(他也只有这幢房子宜于居住)留给他的儿子,自己搬到附近的庄园去安身,那儿没有人来搅乱他的休息;鉴于他的孩子的情况,不这样他无法不受大家的打扰,他后来听从我的话,一直过得很好,
这并不是说作出这样的允诺后就不可收回。现在我已垂垂老矣,让我的子女享用我的房屋和财产,但是一旦他们让我有理由反悔的话,我有这样做的自由。我让他们使用我的房屋,因为这对我已不必要,但是我对总的事务-——只要我乐意——还保留一种权威;因为提携子女管理家务,在有生之年督促他们的行为根据自身的经验提出劝告和意见,亲眼目睹他的后人如何继承家门的光荣和传统,对他们未来的作为寄予希望,这对一位老父来说是多么大的慰藉。
也有鉴于此,我不愿离开我的子女,我愿意就近观察他们,根据健康的情况分享他们的欢乐和节日。我若不生活在他们中间(比如我年高多愁,疾病缠身,不可能不使大家扫兴,也影响和改变我自己的生活起居规律),至少借我的房子的一角,住在他们附近,一切不必讲究,但求实惠。不像我在前几年见到的普瓦蒂埃的圣希莱尔教长,生了抑郁症感到极度孤独,我去过他的房间,他已有二十二年没有走出门槛一步*其实除了风湿病影响他的胃以外,行动完全自由和正常。每星期仅一次他允许别人进去看他,他总是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里,除了一个仆人一天一次带食物给他,进来出去也从不作逗留。他的生活就是室内散步和阅读(因为他还懂得文学),一心一意要悄悄地离开人世,不久以后的确也是这样死去的。
我跟孩子有过一次温和的谈话,试图在他们心中培育一种对我坦诚的情谊一这对本性善良的人是不难做到的;当然我们这个世纪不乏凶猛的野兽,如果人成了那个样子,也只能像对待凶猛的野兽那样憎恨和避开他们。
还有一种习俗我也不敢苟同,就是不许孩子叫父亲,而用另一种奇怪的更为尊敬的称呼,仿佛这种自然的称呼不足以表示我们的权威;我们称上帝为至高无上的天父,却鄙视孩子对我们用父亲这个称呼。不许长大的孩子踉父亲怀有亲密的感情,要大人保持一种严肃高高在上的态度,以为这样可使他们敬畏服从,这也是不正确的和没有理性的。因为这简直是一场无意义的闹剧,在孩子眼里看来他们是讨厌的、甚至是可笑的父亲。他们青春焕发,精力充沛,享有人生的机遇和賜予;对一个心脏和血管内已没有多少热血,还摆出一副傲慢暴戻的神气,若大麻田里的稻草人,他们只会嗤之以鼻。在我能够令人敬畏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叫人爱戴。
人到老年有那么多的缺点,又那么无能为力;他容易受人唾弃,他能得到的最好的报偿是儿辈的温情和爱,颐指气使、以势压人再也不能成为武器
我见到一个人,他在青年时代盛气凌人。当他上了年纪,虽则过得尽可能地理智,他还是打人,咬人,赌咒,简直是脾气最急躁的法国大老爷;他时时处处窥探四周,非常警觉,然而这一切只是一出喜剧。他的一家串通一气瞒着他;尽管他把钥匙放在兜里,须臾不离,看得比眼睛还贵重,别人照样任意取用他的粮仓、库房、甚至钱柜里的东西,他自奉甚俭,三餐简单,可是他家的其他房间里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把他的怒气和小气作为笑柄。人人都望风防着他。如果哪个胆小怕事的仆人向他打小报告,他只会怀疑他;这是老年人常犯的通病。他多少次在我面前夸耀他对家里人订下各种规矩,家里人对他如何顺从和尊敬;他看事情多么眼明心亮。
唯有他一人蒙在鼓里。
——泰伦提乌斯
我不认识还有谁比他有过更高的天賦和才学,善于自持,却又一蹶不振地回到了孩提时代。这说明我为什么在许多同类故事中选择这个故事作为典型来叙述。
他是否可以不致如此或者成为另外一个样,这可以作为学术研究的资料,在他的面前,大家什么事都让着他。没有人违背他,都让他的权威得到虚妄的满足。大家相信他,大家怕他,大家全心全意尊敬他,他辞退一名仆人,仆人卷了铺盖走;但只是走出他的视线而已。老人的腿脚不灵,神志不清;不会发觉那名仆人依然长期生活在大院内当差。然后时机来到,从远地方发来几封信,仆人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口口声声答应以后好好干,这样他又得到他的宽恕。
老爷要做一件事或发一封信,凡不合别人心意的就被扣住,然后编造许多理由,不是说传递出了问题,就是得不到回音。外界的信没有一封是由他先看的,他只能看到别人认为他看了无碍的信。有的信凑巧先落到他的手里,他习惯交给别人给他念,别人就随口胡编,有人在信里骂他,也说成是向他求情。到了后来他看到的有关自己的事无一不是虚假的,事前布置的;为了不引起他的烦恼和愤怒一切都叫他称心如意。
我看到许多家庭成年累月搬演这类喜剧,形式不同,效果是相似的。
妻子跟丈夫意见相左,司空见愤。她们决不会放过机会去对付他们;任何借口都可作为她们驳不倒的辩护。我见过一位夫人从丈夫那里骗了大量钱财,只为了——据她说——向忏悔师献上更多的施舍。你们能相信这一笔虔诚的消费么,凡是丈夫同意的让步,她们都觉得不够称心,非得狡黠或自负地,然而总是不正当地耍些花招,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有意思和剌激。在我提到的这件事上,她们是以孩子的名义去反对一位可怜的老人,她们以此作为招牌,公然为自己的私利打算;仿佛她们都是受奴役的人,奋起反抗她们的
奴隶主和官府。如果那些男孩长大成人,他们也会不加节制地恩威并施,去收买总管、帐房和其他人。
无妻无儿的老人遭到此种不幸,较为少见,然而也更残酷更丧失尊严。老加图在他的时代说过,多少仆人就是多少敌人。如果把那时代的风俗淳朴与今日相比较,岂不是在警告我们妻子、儿女、仆人个个都是敌人么。幸而,人到了老朽,耳聋眼花,麻木不仁,任人欺侮而不知,这也是天賜之福。如果我们斤斤计较,在这个时代法官可以用钱收买,判断是非经常站在年轻人的立场,我们会得到些什么呢?
我即使看不到这类欺骗行为,至少我不会看不到我是非常容易受欺骗的。人家不厌其烦地说朋友是多么可责,而家庭关系完全是另一码事。我看到动物中间这种纯洁的关系,多么肃然起敬!
如果有人欺骗我,至少我不欺骗自己说自己是不会受骗的,也不绞尽脑汁去这样做.我只有依靠自己逃过这样的背叛,不是疑神疑鬼担心不安,而且抱定决心不以为然。
当我听到某人的事,我关心的不是他;而是回过头来想到自己的处境。他遇到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他的遭遇是对我的警告,也促使我清醒。如果我们知道回顾自己和扩大思路,每天每时每刻谈论其他人,其实也是在谈论我们自己。
有许多作家,当他们鲁莽地勇往直前攻击他人的事业,殊不知这也是在损害自己的事业,这些攻击也可被敌人利用进行反击.
已故的德‘蒙吕克元帅有一个儿子,是一位正直、年轻有为的贵族,不幸死于马德拉岛上。元帅丧子以后向我透露,他有许多遗憾,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是他觉得从未与儿子有过内心的交流。他摆出父亲的威严,使他永远失去体会和了解儿子的心意的机会,向他表示自己对他探沉的爱和对他的品德的钦佩之情。他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在我脸上看到的只是皱紧眉头,充满轻蔑的表情,始终认为我既不知道爱他也不知道正确评估他的才能。我心里对他怀着
这种异常的感情,我还要留着给谁去发现呢?知道了又是喜欢又是感激的还不是他么?而我压抑和限制自己却去摆出这张假装尊严的脸。我失去了跟他交谈、对他表示爱的乐趣,他对我也必然非常冷淡,既然他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是严峻的态度,感到我的态度犹如一名暴君广
我觉得他的怨恨是有根据和有道理的。因为我从自身的经验来说,当我们失去朋友时,最大的安慰莫过于我们不曾忘记对他倾情相诉,跟他们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对家里人开诚布公,乐意向他们说出我的意愿,我对他们以及对任何其他人的看法。我坦陈心曲唯恐落后,因为我不愿煮人家对我有任何误解。
在凯激提到古代高卢的奇风异俗中,有一条是孩子不许见自己的父亲,也不敢与父亲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前,这要等到他们开始扛起武器,仿佛以此说明,那个时候父亲才能亲切地跟他们来往。
我还发现我们这个时代还有一种不适当的做法,父亲不但过完漫长的一生前剥夺孩子享有的財富,还在身后把处置遗物的权利交给妻子,由她们随心所欲地支配。我还认识一位贵人,还是王国最高将领之一。他从继承权来说每年可以有五万埃居的年金,然而在五十多岁逝世时债台高筑,贫困潦倒;而他的母亲风烛残年,却在享用他的父亲八十高龄寿终时遗蹭的全部財产。我觉得这点毫无理性可言,
所以在我看来,一个事业顺利发展的人,再去追求一个会带来巨大嫁妆的女人,这对事情并无帮助。俗语说:外债最会令人倾家荡产。我们的祖先一致遵守这句箴言,我也是如此.
但是有人劝我们不要娶有钱人家的女儿,怕这样的妻子娇贵,不好侍候,这完全是为了一个不足为信的猜測而失去一个真正的机缘,他们这样说是不对的。对一个不通情理的女人来说,任何一
条理由都是说脤不了她的。她们愈输理的时候愈是自我欣赏。她们就是爱歪理;而贤淑的女人,她们以自己的品行为荣,她们愈富有愈愿意做好事,就像愈美丽的女人愈要保持贞节。
根据法律,孩子没有到达成年自立以前,由母亲管理家务,这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女性有女性的弱点,父亲不能期望孩子成年时在智慧和能力上超过他的妻子,这就是父亲管教不严了可是,让母亲完全遵照孩子的性情行事,这更有违于天性。女性必须享有更好的物质条件,按照她们的门第和年龄去维持她们的地位,尤其桔据和匮乏对女性比对男性来说更难忍受得多,所以负担应该落在儿子身上,而不是母亲身上,
总的来说,我觉得人在临终时对遗产最正当的安排是遗赠给家乡。法律比我们想得更周到,就是选择不当,由法律来承担,也比由我们在匆忙中贸然承担为隹。财产到头来不是我们的,既然从民法来说,在我们死后财产必须留给后人。虽然我们尚有自由支配的权利,我认为必须有十分明显的重要理由,才能剥夺一个人按照出身和一般情理应该享有的继承权。随心所欲和任意安排,这是违情悖理,滥用自由。
育课程方面,我当年不但在兄弟中间,也在全省少年中间,是最笨、最迟钝、最无精打采的一个,如果从而把我排斥在我的圈子以外,那就有欠公平。我们作出这些往往不准确的猜測并信以为真,据此作出事关重大的选择,这是疯狂的行为。如果我们要打破这条规则,纠正我们的继承者受命运安排的命运,首先可从外表来考虑,排斥那些重大的生理缺陷,这是永久不可改变的瑕疵,在我们这些欣赏美的人来看,也是严重有害的。
柏拉图的立法官和他的公民们有一段有趣的对话,转述如下:他们:“我们感到末日来临时,为什么不能把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遗留给我们喜欢的人呢?在我们的病榻边,在我们年老力衰时,在我们的事务中,我们的亲人曾经给过我们不同程度的帮助,我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思或多或少地分赠给他,哦,神啊,这是多么残酷!”立法官对此作出下面的回答广我的朋友,你们无疑将不久于人世,根据德尔法城阿波罗祌谕,你们很难了解自己,很难了解属于你们的东西。我是立法官,认为你们不属于你们,你们享有的东西也不属于你们。你们的财物和你们,不论过去与未来都是屑于你们的家庭的。还可以说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财物是厲于集体的。如果阿谀奉承的人趁你们年老多病,或者趁你们自己一时热情,唆使你们不恰当地立下一张不公正的遗嘱,我会加以阻止的,但是为了城邦的公众利益和你们的家庭利益,我会订下法律,让大家合情合理地感到个人的财产应该归于集体。你们悄悄地、心甘情愿地去到人类需要你们去的地方。而由我,对事物一视同仁,尽可能从大众利益出发照应你们的遗物
回到我的话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女人在一切方面不应该控制男人,除非从天然的母性一面来说,去惩罚那些脾气暴躁,又乐意听候她发落的人。但是这不涉及我们正在讨论的老年妇女的问题。显然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才那么乐意制订和实施这条剥夺女人继承王位权利的法律,然而这条法律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世
界上没有一块领地像这里一样,不得到类似理智的批准而援引这条法律的。但是命运陚予它的权威性则是各地不同的。
把继承权交给母亲分配,并由她们对孩子作出选择,这充满了风险.她们的选择常常怀有私心,变幻不定。因为怀孕期喜怒无常的病态心理,时时出现在她们的心灵上。一般常见的是她们偏爱最懦弱、最鲁钝或者——若有的话——那些还搂在怀里的孩子。因为她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实事求是地对待事物,她们就听任感觉和印象的摆布;就像动物,只认识挂在奶头上的小崽。
总之,从历来的经验也不难看出,这种天生的热情没有深厚的根基,虽然我们对此非常郑重其事。我们可以用小小一笔钱叫做母亲的天天抛下自己的孩子,来养育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她们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我们不愿托付的体弱的保姆,或者由一头奶羊喂养。不管他们的孩子会遇到什么危险,就是不许她们喂他们,还不许她们照看他们,要全心全意为我们的孩子服务。这样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久而久之会产生一种私生的感情,这种感情比天生的感情更强烈更操心。要保存人家的孩子甚于保存自家的孩子。我提到奶羊,这是因为在我家附近的村妇,在不能喂养自己的孩子时习惯上用羊奶喂养。我还有两名仆人,喂母奶都没有超过一周。这些奶羊训练有素,当婴儿啼叫时,认得出他们的声音,赶过来喂他们。如果换了另一个嬰儿,它们就不肯喂;婴儿换了一头奶羊也会不肯吃。从前我还见到一个婴儿不肯吃另一头奶羊的奶而饿死,因为原来那头奶羊是他的父亲向邻居借来的.牲畜跟我们一样,天生的感情也会衰退,让位于私生的感情6
希罗多德提到利比亚有一个区域,男人与女人杂居一起,孩子到了会走路的年纪,靠了天性的指引,会走到人群中找出自己的父亲*我相信经常会出错。
只因为孩子是我们生育的,我们爱他们,把他们称为另一个自己;那么另有一样东西也是来自我们的,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孩子6
这就是我们的心灵产物,它们是我们的智慧、勇气和才干孕育的,比肉体孕育的更加高尚,更可以说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在孕育它们时既当父亲又当母亲;这些产物叫我们花更大的代价,如果是有益的话,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光荣。因为我们其他孩子的价值更多来自他们自己,而不是来自我们;我们在其中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第二类孩子的一切美、典雅和价值都来自我们,因而,它们比其他的一切更能代表我们自己,使我们激动.
柏拉图还说,这是一些不朽的孩子,使它们的父亲名留青史,甚至被奉为神明,如在米诺斯一样.
史书上充满父辈热爱孩子的模范事迹,我觉得在此引述一则也不算是题外之言。赫里奧道鲁斯是特里加的善良的主教,他宁可失去令人尊敬的神职带来的尊严、收入和虔诚,也不愿失去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至今还活着,非常温柔,然而作为神职人员的女儿来说打扮得花枝招展,过于妖冶。
在罗马有一人名叫拉别纽斯,勇武威严,有许多优点。还精通各种文学,我相信他是老拉别纽斯的儿子,老拉别纽斯是凯撒手下的第一大将,随他参加高卢战役,后来参加大庞培一党,对大庞培忠心耿耿,直至在西班牙被凯撒击溃。我谈的那个拉别纽斯品德高超,招来许多人的嫉妒,当时皇帝的宠臣好像还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心直口快,还继承父志对专制政体进行抨击,这从他写的书籍文章中可以看出。他的政敌上告罗马法庭,胜诉后把他的许多著作付之一炬,这种焚书的新刑法肇始于此时,后来又在罗马发生了好几起把书籍判处死刑的做法。我们没有其他方法和行为来表示自己的残酷时,就迁怒于这些被大自然剥夺了感情和痛苦的东西,如我们的声誉和我们的智慧产物;就针对缪斯的教导和锦绣文章大开杀戒.
可是拉别纽斯不能忍受这场损失,不能在失去他的爱子后苟且偷安;他叫人把自己抬进祖先的墓穴,活活埋在里面,进行自杀和自我埋葬。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例子来表示深厚的父爱了。他的密友卡西乌斯西维勒斯是一位能言善辩之士,看到他的书焚毁,大声叫喊说这同一条判决也可以把他烧死,因为他已把那些书的内容都铭记在心里了a
格伦蒂厄斯科尔杜斯也遭遇到同样的事,他被指控在著作中赞扬布鲁图和卡西乌斯。这个卑鄙、奴性十足,腐败的议会决定焚毁他的书籍。他很高兴伴随它们同归于尽,绝食自杀.
好人卢卡努到了晚年,被暴君尼禄判处死刑。他叫自己的医生切开双臂上的血管自杀,大部分的血已经放光,四肢的末梢发冷,立刻要影响到他的致命部位,他最后记得的是他的关于法萨卢斯战争一书中的若干诗句,于是背诵起来,死时嘴里还是念念有词。这不就是父亲给孩子的温柔的告别?就像我们临死时向家人表示永别和紧紧拥抱;这也是一种天性,在这最后时刻回忆起一生中有过的最亲密的东西。
伊壁鸠鲁临终时——像他说的——深受腹泻的剧痛,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美好学说留在人世,我们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他创作了一大批内容丰富的著作,犹如养育了一大群有教养的孩子两者使他得到同样的满足?如果他可以选择在身后留下一个愚顽丑恶的孩子或是一部满篇胡言的坏书,他宁可选择第一桩不幸而不选择第二桩不幸,我看不但是他,就是任何这样的贤人,都会这样做的。
再举一个对圣奥古斯丁大不敬的例子。如果有人向他提出要么销毁他的著作(这促进我们的宗教厥功甚伟),要么埋葬他的孩子(假定他有的话恐怕他还是愿意埋葬他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宁可跟缪斯,还是跟妻子生一个十全十美的孩
子。
以手头这部书来说,我能奉献给它的,都是不折不扣、不思图报的奉献,就像人家奉献给肉体的孩子一样。我给这部书作出的微薄贡献,也不再受制于我.它可以知道许多我不再知道的事,它保留许多我已不再保留的事,我若有需要,只能像陌生人那样向它借贷。虽然我比它聪明,但是它比我丰富。
热爱诗歌的人,很少不为自己能做上《埃涅阿斯纪》的父亲,比做上罗马最美少年的父亲还感到庆幸,不为失去这部作品比失去最美少年还难过。因为据亚里士多德和一切艺术家的说法,最迷恋本人作品的人是诗人。
伊巴密浓达自夸给后世留下了女儿,有朝一日会光宗耀祖(这里指他打败斯巴达人的两场战役中的辉煌胜利),有人说他很乐意用它们去交换全希腊最有文采的女儿;还说亚历山大和凯撒也表示过同样的心愿,宁可不要那些显赫、还是十全十美的战功,也愿意有孩子和继承者,这话叫人难以置信。我也同样怀疑菲迪亚斯或哪一位杰出的雕塑家,喜爱跟自己的亲生子女交谈和相处,不亚于喜爱他按照艺术法则长时期精心制作的杰出形像-
至于这些邪恶疯狂的情欲,煽动父亲爱上女儿或煽动母亲爱上儿子,在另一种亲情中也可找到相似的情欲;传说中的皮格马利翁就是例证.他雕塑了一尊国色天香的美女像,发疯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神使雕像有了生命*更迷得他神魂颠倒。
他接触的象牙由硬变软,在他的手指下慢慢有了弹
性。
——奥维德
第九章
帕提亚人的盔甲
今曰的贵族有一种有害和缺乏英武气的做法,那就是不到最后关头不穿上盔甲,危险稍一过去即卸去盔甲.这样形成许多忙乱。因为在鸣号冲锋时刻,大家高声大叫跑过去穿盔甲;有的人还在系胸甲带子时他们的战友已经溃退了。我们的祖辈,只要还在当值,仅把头盔、长矛和护手甲交给随从,其余配备还是留在身上。如今辎重和随从不分,随从又由于看管主人的盔甲不能远离,造成我们的军队次序混乱和队形不齐。
李维谈到我们的军队时:“他们的身体完全不能吃苦耐劳,盔甲也压得肩膀竖不起来广
从前许多国家上阵作战不穿盔甲,或者穿一些无济于事的护身衣,现在还有这样做的。
他们撕下树皮盖在头上。
——维吉尔
亚历山大是自古以来最勇武的将军,很少穿盔甲。我们中间有人对盔甲嗤之以鼻,并不影响他们的作战能力。如果说有人没穿盔
甲而被杀,那么,由于盔甲的重压而动作不灵活,由于反弹或别的原因而闪腰伤肩,而送了命的要多得多.因为从我们的盔甲的重量和厚度来看,我们追求的目的只是防守,压垮自己更多于保护自己。为了承载这份重量,手脚变得不利落,眵我们应付的了,仿佛我们打仗是在跟盔甲打仗,仿佛我们有义务保护盔甲而不是盔甲保护我们。
塔西佗对古代高卢战士作过一番有趣的描述,高卢人披上盔甲后只会留在原地不动,既不会攻人也不会让人攻,跌倒地上也站不起来。卢库卢斯看到跟泰格雷尼兹军队对阵的米提亚军人,全身盔甲又笨又重,仿佛受到铁的禁锢,相信打败他们易如反掌,开始向他们反攻取得了胜利。
现在我们的火枪手甚孚众望,我相信有人为了保护我们,又会发明什么玩意儿把我们团团裹住,躲进小堡垒里去打仗,像古人装备战斗的象似的。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小西庇阿的脾性,他尖锐地批评他的士兵把铁蒺藜撤到护城河的一角,防止围城内的人冲出来袭击他;他对他们说进攻者应该想到夺取,不是害怕,他有道理担心这种顸防措施会麻痹他们的警惕心理,造成自卫不力。
他向一名给他看美丽盾脾的年轻人说:“盾牌确实很美,我的孩子,但是罗马士兵应该把希望放在右手,不是左手广我们觉得盔甲不堪忍受,只是一个习惯问题:
我歌颂的两名战士,身穿铠甲,头戴铁盔;自从他们进入城堡,日夜不脱下,他们穿在身上像穿衣服那样轻松自在,这是他们习以为常了!
卡勒卡勒皇帝全身披甲,走在他的军队前面穿过全城。罗马步兵随身不离高顶盔、剑和盾牌,此外还要带十五天的干粮和安营扎寨的木桩,总重量达六十斤,西塞罗说,盔甲穿在身上习惯成为自然,已像四肢那样毫不妨碍他们的行动:“有入说士兵的盔甲也可说是他的四肢”。马略的军队穿了这身配备,还可在五小时内行军五古里。急行军时可达到六古里。他们的军叭纪律比我们严格得多,因而产生的效果也不一样。有一名斯巴达士兵在一次军事行动中躲进一幢房子里而受到了批评,这件事引人深思。他们吃苦耐劳,不管什么天气,头上顶的只是青天,否则就是一桩耻辱。西庇阿在西班牙训练军队,命令他的士兵站着吃生食。我们不会让自己吃这样的苦头。
还有,马塞里纳斯参加过罗马历次战役,好奇地记录了帕提亚人穿盔甲的方法,他记下来是因为跟罗马人很不相同。可是帕提亚的盔甲跟我们很接近。我从前也曾对法国盔甲与罗马盔甲作过详尽的比较。但是我这篇文章的原稿跟其他许多篇稿子被我的一名当差偷去了,我也不思收回,去剥夺他可以从中得到的好处。然而要我对同一块肉嚼上两遍实在乏味,我就把作者的这段话转述于下,他说,“他们的盔甲是用小羽毛编织而成的,不妨碍身体的活动,但是非常结实,箭矢打在上面会反弹”(这是我们的祖先过去常用的鳞皮甲在另一段:“他们的马匹强壮挺直,马身包上厚皮’他们自己从头到脚已盖上铁片,做得非常巧妙,在四肢的关节部分伸简直可以说是铁做的人;他们在头部的装束非常妥贴,完
他们的盔甲舒展自在,仿佛跟盔甲里的身体同样有生命力。这情景看了叫人吃惊,以为是铁锹的人在走路。金属跟战士的身体浑然天成。马匹也是同样装束;它们的前額包上铁片,居髙临下威胁你;它们的身子装上铁甲,腰身左右移动
——克劳笛乌斯
这段文章的描述跟法国骑兵的装备十分相像。普鲁塔克说,德米特里下令给他和他的第一副官阿尔西诺斯,各人定做了一副马铁甲,重量达一百二十斤,而普通的马铁甲只重六十斤。
康文为拉丁语
第十章
论书籍
我毫不怀疑自己经常谈到的一些问题,由专家来谈会谈得更好、更实在。本文纯然是我凭天性而不是凭学问而写成的,谁觉得这是信口雌黄,我也不会在意;我的论点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而我也不见得对自己的论点感到满意。谁要在此得到什么学问,那就要看鱼会不会上钩。做学问不是我的擅长,本文内都是我的奇谈怪论,我并不企图让人凭这些来认识事物,而是认识我:这些事物或许有一天会让我真正认识,也可能我以前认识过,但是当命运使我有幸接触它们的真面目时,我已记不得了。
我这人博览群书,但是阅后即忘。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除了说明在此时此刻我有些什么认识。不要期望从我谈的事物中,而要从我谈事物的方式中去得到些东西。
比如说,看我的引证是否选用得当,是否说明我的意图。因为,有时由于拙于辞令,有时由于思路不清,我无法适当表达意思时就援引了其他人的话。我对引证不以数计,而以质胜。如果我以数计的话,我的引证还会多出两倍。这些引证除了极少数以外都出自古代名家,不用我介绍也当为大家所熟识V鉴于要把这些说理和新观念用于自己的文章内,跟我的说理和观念交织一起,我偶尔有意隐去被引用作者的名字,目的是要那些动辄训人的批评家不要太鲁
莽,他们见到文章就攻击,特别是那些还在世的年轻作家的文章,他们像个庸人招来众人的非议,也同样像个庸人要去驳倒别人的观念和想法。我要他们错把普鲁塔克当作我来嘲笑,骂我骂到了塞涅卡身上而丢人现眼。我要把自己的弱点隐藏在这些大人物身上。我喜欢有人知道如何在我的身上拔毛,我的意思是他会用清晰的判断力去辨别文章的力量和美。因为我缺乏记忆力,无法弄清每句话的出处而加以归类,然而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十分清楚我的土地上开不出我发现播种在那里的绚丽花朵,自己果园的果子也永远比不上那里的甜美。
如果我词不达意,如果我的文章虚妄矫饰,我自己没能感到或者经人指出后仍没能感到,我对这些是负有责任的。因为有些错误往往逃过我们的眼睛,但是在别人向我们指出错误后仍不能正视,这就是判断上的弊病了。学问和真理可以不与判断力一起并存在我们身上,判断力也可以不与学问和真理并存在我们身上。甚至可以说,承认自己无知,我认为是说明自己具有判断力的最磊落、最可靠的明证之一。
我安排自己的论点也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的。随着联翩浮想堆砌而成;这些想法有时蜂拥而來,有时循序渐进。我愿意走正常自然的步伐,尽管有点凌乱。当时如何心情也就如何去写。所以这些情况是不容忽视的,不然在谈论时就会信口开河和不着边际。
我当然愿意对事物有一番全面的了解,但是我付不起这样昂贵的代价。我的目的是悠闲地而不是辛劳地度过余生。没有一样东西我愿意为它呕心沥血,即使做学问也不愿意,不论做学问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我在书籍中寻找的也是一个岁月优游的乐趣。若搞研究,寻找的也只是如何认识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
这是我这匹淌汗的马应该朝之奔跑的目标。
阅读时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不为它们绞尽脑汁;经过一次或两次的思考,得不到解答也就不了了之。
如果我不罢休,我会浪费精力和时间,因为我是个冲动型的人物,一思不得其解,再思反而更加糊涂。我不是高高兴兴地就做不成事情,苦心孤诣、孜孜以求反而使我的判断不清半途而废。我的视觉模糊了,迷茫了。我必须收回视线再度对准焦点,犹如观察红布的颜色,目光必须先放在红布上面,上下左在转动,眼睛眨上好几次才能看准s
如果这本书看烦了,我丢下换上另一本,只是在无所事事而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候再来阅读,我很少阅读现代人的作品,因为我觉得古代人的作品更丰富更严峻;我也不阅读希腊人的作品,因为我对希腊文一知半解,理解不深,无从运用我的判断力。
在那些纯属是消闲的书籍中,我觉得现代人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作品,以及让塞贡的《吻》(若可把他们归在这类的话〉,可以令人玩味不已。至于《高卢的阿马迪斯》和此类著作,我就是在童年也引不起兴趣。我还要不揣冒昧地说,我这顆老朽沉重的心,不但不会为亚里士多德也不会为善良的奥维德颤抖,奥维德的流畅笔法和诡谲故事从前使我入迷,如今很难叫我留恋。
我对一切事物包括超过我的理解和不属于我涉猎范围的事物自由地表达我的意思。当我有所表示,并不是指事物本身如何,而是指本人见解如何,当我对桕拉图的《阿克西奥切斯》一书感到讨厌,认为对这样一位作家来说是一部苍白无力的作品,我也不认为我的见解必然正确,从前的人对这部作品推崇备至,我也不会蠢
得去冒犯古代圣贤的评论,不如随声附和才会心安理得。我只得责怪自己的看法,否定自己的看法,只是停留在表面没法窥其奥秘,或是没有从正确角度去看待。只要不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也就不计其他了;看清了自己的弱点也直认不讳。对观念以及观念表现的现象,想到了就绐予恰如其分的阐述,但是这些现象是不明显的和不完整的。伊索的大部分寓言包含几层意义和几种理解,认为寓言包含一种隐喻的人,总是选择最符合寓言的一面来进行解释;伹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寓言的最肤浅的表面;还有其他更生动、更主要和更内在的部分,他们不知道深入挖掘,而我做的正是这个工作。
但是沿着我的思路往下说吧;我一直觉得在诗歌方面,维吉尔、卢克莱修、卡图鲁斯和贺拉斯远远在众人之上f尤其维吉尔的《乔琪克》,我认为是完美无缺的诗歌作品,把《乔琪克》和《埃涅阿斯记》比较很容易看出,维吉尔若有时间,可以对《埃涅阿斯记》某些章节进行精心梳理J埃涅阿斯记》的第五卷我认为写得最成功。卢卡努的著作也常使我爱不释手,不在于他的文笔,而在于他本身价值和评论中肯。至于好手泰伦提乌斯——他的拉丁语写得妩媚典雅——我觉得最宜于表现心灵活动和我们的风俗人情,看到我们日常的行为>时时叫我回想起他。他的书我久读不厌.也每次发现新的典雅和美。
稍后于维吉尔时代的人,抱怨说不能把维吉尔和卢克莱修相提并论。我同意这样的比较是不恰当的;但是当我读到卢克莱修最美的篇章时,不由也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们对这样的比较表示生气,那么现在有的人把他和亚里士多德作不伦不类的比较,更不知对这些人的愚蠢看法说些什么呢?亚里士多德本人又会说什么呢?
哦!这个没有判断力、没有情趣的时代。
我认为把普劳图斯跟泰伦提乌斯(他很有贵族气)比较,比把卢克莱修跟维吉尔比较,更叫古人感到不平。罗马雄辩术之父西塞罗常把泰伦提乌斯挂在嘴上,说他当今独步,而罗马诗人的第一法官贺拉斯对他的朋友大加赞扬,这些促成泰伦提乌斯声名远播,受人重视,
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写喜剧的人(意大利人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抄袭泰伦提乌斯或普劳图斯剧本的三四段话就自成一个本子,经常叫我惊讶不已。他们把薄伽丘的五六个故事堆砌在一部剧本内。他们把那么多的情节组在一起,说明对自己的本子的本身价值没有信心;他们必须依靠情节来支撑,他们自己搜索枯肠,已找不出东西使我们看得入迷,至少要使我们看得有趣。这跟我说的作者泰伦提乌斯大异其趣。他的写法完美无缺,使我们不计较其内容是什么,我们自始自终被他优美动人的语言吸引;他又自始自终说得那么动听。
清澈见底如一条纯洁的大河。
——贺拉斯
我们整个心灵被语言的美陶醉,竞至忘了故事的美。沿了这条思路我想得更远了:我看到古代杰出诗人毫不矫揉造作,不但没有西班牙人和彼待拉克信徒的那种夸大其词,也没有以后几世纪诗軟中篇篇都有的绵里藏针的刻薄话。好的评论家没
有一位在这方面对古人有任何指摘。对卡图斯的清真自然、隽永明丽的短诗无比欣赏远远超过马提稚尔每首萍后的辛辣词句。出亍我在上面说的问样理由,马提稚尔也这样说到自己广他不用花许多工夫》故事代替了才情广前一类人不动声色.也不故作姿态,写出令人感动的作品,他们信手拈来都是笑料,不必要勉强自己挠痒痒。后一类人则需要添枝加叶,他们愈少才情,愈需要情节。他们骑在马上,因为他们的两腿不够有力。就像在我们的舞会上,舞艺差的教师,他们表达不出贵族的气派和典雅,就用危险的跳跃,像船夫摇摇晃晃的怪动作来引人注目。对于妇女来说也是这样,有的舞蹈身子乱颤乱动而有的典雅舞蹈只是轻步慢移,自然舒展,保持日常本色,前者的体态要求比后者容易得多。我也看过出色的演员穿了日常服装,保持平时姿态.全凭才能使我们得到完全的艺术享受:而那些没有达到高超修养的新手,必须脸孔抹上厚厚的粉墨,穿了奇装异服,揺头晃脑扮鬼脸,才能引人发笑。
我的这些看法在其他方面,在《埃涅阿斯记》和《愤怒的罗兰》的比较中,更可以得到证实。《埃涅阿斯记》展翅翱翔.稳实从容,直向一个目标飞去。而《愤怒的罗兰.》内容复杂,从一件说到另一件像小鸟在枝头上飞飞停停,它的翅膀只能承受短途的飞行,一段路后就要歇息,只怕乏力喘不过气来.
它只敢飞飞停停。
——维吉尔
在这类题材中,以上那些怍家是我喜欢的作家。
还有另一类题材,内容有趣还有益,我在阅读中可以陶冶性
情;使我获益最多的是普鲁塔克(自从他被介绍到法国以后)和塞涅卡的作品。他们两人皆有这个共同待点,很合我的脾性,我在他们书中追求的知识都是分成小段议论,就像普鲁塔克的《短文集》和塞涅卡的《道德书简》,不需要花长时间阅读(花长时间我是做不到的)。《道德书简》是塞涅卡写得最好的篇章,也是最有益的。不需要正襟危坐阅读,也随时可以放下,因为每篇之间并不连贯。这些作家在处世哲学上大部分是一致的;他们的命运也相似,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两人都做过罗马皇帝的师傅,都出生国外和有钱有势。他们的学说是哲学的精华,写得简单明白.普鲁塔克前后一致,乎稳沉着。塞涅卡心情大起大落,兴趣广泛。塞涅卡不苟言笑,提高道德去克服懦弱、畏惧心理和不良欲望;普鲁塔克好像并不把这些缺点看得那么在意,不愿郑重其事地加以防范。普鲁塔克追随柏拉图的学说,温和,适合社会生活f塞涅卡采用斯多葛和伊壁鸠鲁的观点,不切合生活实际,但是依我的看法,更适合个人修养,也更严峻。塞涅卡好俅更屈从于他这个时代的那些皇帝的暴政,因为我敢肯定他谴责谋杀凯撒的壮士的事业,是在压力下做的;普鲁塔克—身无拘束。塞涅卡的文章冷嘲热讽,辛辣无比;普鲁塔克的文章言之有物。塞涅卡叫你读了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普鲁塔克使你心旷神怡,必有所得。前者给你开路,后者给你指引。
至于西塞罗对我的目标有帮助的,是那些以伦理哲学为主的作品。但是,恕我直言(既然已经越过礼仪界限,也就不必顾忌了),他的写作方法令我厌烦,千篇一律。因为序跋、定义、分类、词源占据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生动的精华部分都淹没在冗词滥调中。若花一个小时阅读一一这对我已很长——再回想从中得到什么切实有益的东西,大部分时间是一片空白。因为他还没有触及对我有用的论点,解答使我关心的问题。我只要求做人明智,而不是博学雄辩,这些逻辑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药方对我毫无用处,我要求作者一开始先谈结论,我已经听够了死亡和肉欲,不需要他们条分缕
析,津津乐道。我需要他们提供坚实有力的理由,指导我事情发生时如何正视和应付。解决问题的不是微妙的语法,四平八稳的修辞文采;我要求他们的文章开门见山,而西塞罗的文章拐弯抹角,令人生厌。这类文章适宜教学、诉讼和说教,那时我们有时间打瞌睡,—刻钟以后还可以接上话头。对于不论有理无理你要争取说服的法官,对于必须说透才能明白道理的孩子和凡夫俗子,才需要这样说话。我不要人家拼命引起我的注意,像我们的传令官似的五十次对着我喊:嗨,听着!罗马人在祭礼中喊:“注意啦!”而我们喊“鼓起勇气”,对我来说这是废话。我既来了则早有准备,就不需要引动食欲或添油加醋;生肉我也可以吞下去;这些虚文浮礼的作用适得其反,不但提不起反而败坏了我的胃口。
我认为柏拉图的《对话录》拖沓冗长,反使内容不显;柏拉图这样一个人,有许多更有益的话可以说,却花时间去写那些无谓的、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叫我感到遗憾。我这样大胆亵渎不知是否会得到时尚的宽恕?我对他的美文无法欣赏,原因也在于我的无知々我一般要求的是用学问作为内容的书籍,不是用学问作为点缀的书籍。
我最爱读的两部书,还有大普林尼和类似的著作,都是没有什么“注意啦”的。这些书是写给心中有数的人看的,或者,就是有“注意啦”,也是言之有物,可以独立成篇,
我也客读西塞罗的《给阿提库斯的信札》,这部书不但包括他那个时代的丰富史实,还更多地记述他的个人睥性。因为,如我在其他地方说过,我对作家的灵魂和天真的判断,历来十分好奇。通过他们传世的著作,他们在人间舞台上的表现,我们可以了解他们的作为,但是不能洞悉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为人。
我不止千百次地遗憾,布鲁图论述美德的那本书已经失传:因为从行动家那里学习理论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说教与说教者是两回事,我既喜次在普鲁塔克写的书里,也喜欢在布鲁图写的书里去
看布鲁图。我要知道布鲁图在阵前对士兵的讲话,然而更愿详细知道他大战前在营帐里跟知心朋友的对白,我要知道他在论坛和议院里的发言,更愿知道他在书房和卧室里的谈话。
至于西塞罗,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除了他学问渊博外,他的灵魂并不髙尚.他是个好公民,天性随和,像他那么一个爱开玩笑的胖子,大凡都是这样。但是说实在的,他这个人贪图享受,野心虚荣;他敢于把他的诗公之于众,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写诗拙劣算不得是一个大缺陷,但是他居然如此缺乏判断力,毫不觉察这些劣诗对他的英名有多大的损害。
至于他的辩才,那是举世无双的f我相信今后也没有人可以跟他匹敌。小西塞罗只有名字和父亲相像。他当亚细亚总司令时天他看到他的桌上有好几个陌生人,其中有塞斯蒂厄斯,坐在下席,那时大户人家设宴,常有人潜入坐上那个位子,小西塞罗问他的仆人这人是谁,仆人把名字告诉了他a但是小西塞罗像个心不在焉的人,忘了人家回答他的话,后来又问了两三回f那名仆人,把同样的话说上好几遍感到烦了,特别提到一件事让他好好记住那个人,他:“他就是人家跟您说过的塞斯蒂厄斯,他认为令尊的辩才跟他相比算不了什么广小西塞罗听了勃然大怒,下令把可怜的塞斯蒂厄斯逮住,当众痛殴了一顿,真是一个不懂礼节的主人,
就是那些认为他的辩才盖世无双的人中间,也有人不忘指出他的演说辞中的错误;像他的朋友伟大的布鲁图说的,这是“关节上有病的”辩才。跟他同一世纪的演说家也指出,他令人费解地在每个段落末了使用长句子,还不厌其烦地频频使用这些字:“好像是".
我喜欢句子节拍稍快,长短交替,抑扬有致。他偶尔也把音节重新随意组合,但是不多。我身边响起这个句子:“对我来说,我宁
愿老了不久留而不愿未老先衰。”
历史学家的作品我读来更加顺心;他们叙述有趣,深思熟虑,一般来说,我要了解的人物,在历史书中比在其他地方表现得更生动、更完整,他们的性格思想粗勒细勾,各具形状f面对威胁和意外时,内心活动复杂多变,研究事件的缘由更重于研究事件的发展,着意内心更多于着意外因的传记历史学家,最符合我的兴趣,这说明为什么普鲁塔克从各方面来说是我心目中的历史学家,
我很遗憾我们没有十来个第欧根尼拉尔修这类人物,或者他这类人物没有被更多的人接受和了解。因为我对这些人世贤哲的命运和生活感兴趣,不亚于对他们形形色色的学说和思想。
研究这类历史时,应该不加区别地翻阅各种作品,古代的。现代的,文字拙劣的,语言纯正的,都要读,从中获得作者从各种角度对待的史实。但是我觉得尤其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是凯撒,不但从历史科学来说,就是从他这个人物来说,也是一个完美的典型,超出其他人之上,包括萨卢斯特在内。
当然,我阋读凯撒时,比阅读一般人的著作怀着更多的敬意和钦慕,有时对他的行动和彪炳千古的奇迹,有时对他纯洁优美、无与伦比的文笔肃然起敬。如西塞罗说的,不但其他所有历史学家,可能还包括西塞罗本人,也难出其右。凯激谈到他的敌人时所作的评论诚恳之极;若有什么可以批评的话,那是他除了对自己的罪恶事业和见不得人的野心文过饰非以外,就是对自己本身也讳莫如深。因为,他若只做了我们在他的书上读到的那点事情,他就不可能完成那么多的重大事件。我喜欢的历史学家,要不是非常纯朴,就是非常杰出。纯朴的历史学家决不会掺入自己的观点,只会细心把搜集的资料罗列汇总,既不选择,也不剔除,实心实意一切照收,全凭我们对事物的真相作全面的判断,这样的历史学家有善良的
让傅华萨,他写史时态度城恳纯真,哪一条史料失实,只要有人指出,他毫不在乎承认和更正。他甚至把形形色色的流言蜚语、道听途说也照录不误。这是赤裸裸、不成型的历史材料,每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领会各取所需,
杰出的历史学家有能力选择值得知道的事,从两份史料中辨别哪一份更为真实,从亲王所处的地位和他们的脾性,对他们的意图作出结论,并让他!n说出适当的话。他们完全有理由要我们接受他们的看法,但是这只是极少数历史学家才享有的权威。在这两类历史学家之间还有人(那样的人占多数)只会给我们误事;他们什么都要给我们包办代替,他们擅自订立评论的原则,从而要历史去迁就自己的想象》因为自从评论向一边倾斜,后人叙述这段历史事实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他们企图选择应该知道的事物,经常隐瞒更说明问题的某句话、某件私事;把自己不理解的事作为怪事删除,把自己无法用流畅的拉丁语或法语表达的东西也尽可能抹掉。他们尽可以大胆施展自己的雄辩和文才,他们尽可以妄下断言,但是他们也要给我们留下一些未经删节和窜改的东西,容许我们在他们之后加以评论;也就是说他们要原封不动地保留历史事实。
尤其在这几个世纪,经常是一些平庸之辈,仅仅是会舞文弄墨而被选中编写历史,仿佛我们从历史中要学的是写文窣!他们也有道理,既然他们是为这件事而被雇用的,出卖的是他们的嘴皮子,主要也操心在那个方面了。所以他们在城市的十字路口听来的流言蜚语,用几句漂亮的话就可以串联成一篇美文。
好的历史书都是那些亲身指挥,或者亲身参加指挥,或者亲身参加过类似事件的人编写的。这样的历史书几乎都出自希腊人和罗马人之手。因为许多目击者编写同一个题材(就像现时代不乏有气魄有才华的人),若有失实也不会太严重,或者本来就是一件疑案。
由医生来处理战争或由小学生议论各国亲王的图谋,会叫人学到什么东西呢?
若要了解罗马人对这点如何一丝不苟,只需举出这个例子:阿西尼厄斯波利奥发现凯擞写的历史中有些地方失实,失实的原因是凯撒不可能对自己军队的各方面都亲自过问,对记下未经核实的报告偏听偏信,或者在他外出时副官代办的事没有向他充分汇报。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了解真相需要慎之又慎,打听一场战斗的实况,既不能单靠指挥将士提供的信息,也不能向士兵询问发生的一切;只有按照法庭的审讯,比较证人提供的证词,要求事件的每个细节都有物证为凭。说实在的,我们对自己的事也有了解不全面的6这点让博丁讲得很透彻,皆与我不谋而合。
不止一次,我拿起一部书,满以为是我还未曾阅读的新版书,其实我几年以前已经仔细读过,还写满了注释和心得;为了弥补记错和健忘,最近以来又恢复了老习惯,在一部书后面(我指的是我只阅读过一次的书籍〉写上阅读完毕的日期和我的一般评论,至少让我回忆得起阅读时对作者的大致想法和印象。我愿在此转述其中一些注释。
下面是我十年前在圭査尔迪尼的一部书内的注释(我读的书不论用什么语言写成的,我总是用自己的语言写注释他是一位勤奋的历史学家;依我看来,他的著作内提供他那个时代的历史真实性,是其他人不能比拟的,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自己就是身居前列的参与者。从表面上也看不出,他会由于仇恨、偏心或虚荣而篡改事实,他对一时风云人物,尤其对那些提拔他和重用他的人,如克雷芒七世教皇,所怍的自由评论都是可信的。他好像最愿意显山露水的部分,那是他的借题发挥和评论,其中有精彩的好文章,但是他过分耽迷于此;又因为他不愿留下什么不说,资料又那么丰苗,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就变得啰里啰唆,有点像多嘴
的学究。我还注意到这一点,他对那么多人和事、对那么多动机和意图的评论,没有一字提到美德、宗教和良心,仿佛在世界上这些是不存在的;对于一切行动,不论外表上如何高尚,他都把原因归之于私利和恶心恶意。他评论了数不清的行动,居然没有一项行动是出于理性的道路,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不能说普天下人人坏心坏眼,没有一个人可以洁身自好;这叫我怀疑他自己心术不正,也可能是以己之心在度他人之腹。
在菲利普德科明的书中,我是这样写的:语言清丽流畅,自然稚拙;叙述朴实,作者的赤诚之心油然可见,谈到自己不尚虚华,谈到别人不偏执不嫉妒,他的演说与劝导充满激情与真诚,绝不自我陶醉,严肃庄重,显出作者是一位出自名门和有阅历的人物。
对杜贝莱两兄弟撰写的《回忆录》写过这样的话:阅读亲身经历者撰写的所见所闻,总是一件快事。但是不容否认的是在这两位贵族身上,缺乏古人如让德儒安维尔(圣路易王的侍从)、艾因哈德(查理曼大帝的枢密大臣)、以及近代菲利普德。科明,撰写同类书箱时表现的坦诚和自由。这不像是一部历史书,而是一篇弗朗索瓦一世反对查理五世皇帝的辩护词,我不愿相信他们对重要事实有什么篡改,但是经常毫无理由地偏护我们,回避对事件的’评论,也删除他们的主子生活中的棘手问题。比如忘记提到德蒙莫朗西和德布里翁的失宠;对埃斯唐普夫人一字不提。秘事可以掩盖,但是人所共知的事,尤其这些事对公众生活产生这样大的后果,忌口不谈是不可饶恕的缺点。总之,要对弗朗索瓦一世和他的时代发生的事有一个详细的了解,不妨听我的话到其他地方去找。这部书的长处是对这些大人物亲身经历的战役和战功有特殊看法,还记载他们这个时代某些亲王私下的谈话和轶事,朗杰领主纪尧姆杜贝莱主持下的交易和谈判,这里面有许多事值得一读,文章也写得不俗。
第十一章
论残忍
我觉得德操不同一般,比我们内心滋生的善意更为高贵々懂得自律和出身良好的灵魂总是遵循同一步伐,行为跟有德操的人难分上下。但是跟禀性善良、温情平和、依照理性办事相比,德操中自有一种我说不出的高责和奋进。
有的人天性温良宽宏,不在乎遭受凌辱,自然是一件好事值得称道;然而有的人遵受凌辱勃然大怒,在理智的劝导下,压制了复仇的怒焰,经过一番思量终于自我克制,岂不是更值得称道。前者做事好,后者做事有德操。前者的行为是善良的行为,后者的行为是有德操的行为。因为德操这个词是以困难和对比为前提的,不可能不经过思想交锋而去完成。我们可以任意称颂上帝是善良的,强大的,慷慨的,还有公正的;但是我们从不称上帝是有德操的;上帝的作为都是天生的;不需花费一点力气。
在哲学家中间,包括斯多葛派,还有伊壁鸠鲁派——容我插一句:这个“还有”我取自一般的看法,其实是锗的——有人嘲笑阿凯西劳斯。说有许多人从他的学派改信伊壁鸠鲁学派,而从来没有人从伊壁鸠鲁学派改信他的学派,阿凯西劳斯:“我相信是的〗可是要明白公鸡可以成为阉鸡,阉鸡决不能成为公鸡不论他这句话说得多么机智,事实上,从看法和信条的坚定性与严格性来看,伊壁鸠鲁派决不输于斯多葛派。斯多葛派中的好斗者,为了打倒伊壁
鸠鲁,自鸣得意,不惜把伊壁鸡鲁从没想过的事也算是他说的,还有意歪曲他的原话,用语法修辞篡改原意,明知他的心中与行为中没有的事强加在他的身上。有一个斯多葛派的信念比那些好斗者更真诚,宣称他放弃成为伊壁鸠魯的信徒有众多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考虑到他的道路高不可攀。“那些被人诬为热爱肉欲的人,其实是热爱荣誉和正义的人,他们尊重和实践一切德行。“
我再接着说,斯多葛浓和伊壁鸠鲁派的哲学家中间,有许多人都认为心平气和,循规蹈矩,乐于行善是不够的;回避一切命运的抗争而作的决心和推理也是不够的,还应该寻找考验的机会。他们愿意追求痛苦、困难和轻蔑,然后再把它们打垮,使斗志保持不懈。“德操在斗争中更趋坚定。”
伊帕米农德斯属于第三学派,他拒绝接受命运通过合法的途径交到他手中的财富;据他说是为了向贫困抗争,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矢志不渝,其中也有这一条原因。我还觉得苏格拉底对自己的训练还要严厉,他用妻子的凶悍作为对自己的考验:这简直是在钻刀阵。
萨特奈纳斯,罗马的护民官,企图强制通过一项有利于平民的不合理法规,抗拒者将遭到极刑。罗马元老院中唯有米泰勒斯一人以他的道德力量,独力抵制萨特奈纳斯的压力,从而遭到镇压,他在最后关头还对押他上刑场的人说这样的话广做坏事既容易又卑劣,不冒险而做好事则稀松平常,只有冒了险做好事,才是一位有德操者的本分广
米泰勒斯的这些话向我们清楚地表明了我要证实的信念,就是有德操的事不是一蹴而成的;只因本性善良循规蹈矩,轻松愉快完成的事,决不是真正的德操要完成的事。德操要求一条艰苦曲
折、充满荆棘的道路。德操或者是去克服外界的艰难,像米泰勒斯,命运骤然断送了他的前程,或者是去克服内心的艰难,它使一个人生活中坐立不安、茶食不思。
我行文至此,非常顺利。但是,推论到了这个地步忽生奇想,苏格拉底的灵魂,据我所知,是公认的最完美的灵魂,然而以我的推论来看则是不值得推荐的。因为我不能想象这位人物有丝毫做坏事的念头。他施行德操,我也想象不出对他有任何为难和任何克制。我知道他的理智坚强无比,主宰一切,决不会让任何邪念有萌芽的机会。傢他那么髙尚的德操,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比拟的。我觉得看着这样的德操跨着胜利的步伐一往无前,大模大样,轻盈自在;如果说德操只有与邪恶的欲念作斗争时才会发光,那么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德操不可能没有罪恶的参与。德操在罪恶的托衬下益加显得辉煌。那样的话,伊壁鸠备派的这种堂而皇之、毫无顾忌的情欲又会成为什么样的呢?情欲自负地认为锒操会在它的怀抱中娇生惯养,玩乐嬸闹,把耻辱、狂热、贫穷、死亡和痛苦作为玩物。如果我认为完美的德操通过耐心克服和忍受痛苦,通过忍受风湿痛而决不怨天尤人而完成的,如果我说德操必须有艰苦和困难作为陪衬,那么伊壁鸠鲁的德操又会怎么样呢?那种不但以蔑视痛苦,并且以痛苦本身为乐,把痢疾的病痛作为挠痒,他们中间许多人还留下行动给我们作可靠的证明。
还有其他人我认为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学说所立的规矩。比如说小加图,当我看到他死时撕裂自己的五脏六腑,我不能认为他那时的灵魂没有丝毫惶惑和恐惧,我不能认为他坚持这样做的目的仅是遵守斯多葛派的规定;沉着、冷静、没有激情。我觉得这位青年的德操中充满青春朝气,决不会就此罢休。我无疑相信他在这次高尚的行动中感到快乐和陶醉,超过他一生中任何其他行动:“他。
高兴兴找到了脱离生命投人死亡的动机。”我对此深信不疑,以
致我怀疑他是否愿意被剥夺这个建立丰功伟绩的机会。就是有机会让他去关心群众利益而不是关心个人利益,也不会使我改变主意,我依然很容易相信,他感谢命运让凯撒这个盗贼乘隙把国家的自由传统踩在脚下,从而对他的德操进行这样高尚的考验。我仿佛在这种行动中看到,当灵魂认识到他的行为中的高尚和自豪时,自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偷悦、极度的快乐和大丈夫气概:
“死的决心使她更为骄傲。”
——贺拉斯
他并不企求什么光荣,像某些庸俗和没有骨气的人的看法,因为这样的想法太卑下了,决不能触动一顆那么慷慨、高傲和坚硬的心,他企求的是这件事本身的壮烈。心对这样的事看得很清楚,很完美,它比我们都善于掌握其中的奥妙。
我很髙兴,依照哲学可以作出如下的判断,这么一个高尚行为除了小加图以外,是不会出现在其他人的生命中的,唯有他的生命才会这样结束。因而他按照理智告诫儿子和伴随他的元老,说他们有他们完成业绩的道路,“加图生来具备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严厉禀性,加以长期来不断地锻炼自己,坚持自己的原则屹然不动,宁死也不愿见到暴君出现。”
死与生其实是一致的。我们不会因死而变成不同的人。我总是以生来解释死。如果有人跟我说某人死得很坚强,而活得很脆弱;我认为这是他生命中原有的脆弱性造成的。
他依靠灵魂的力量,死得满不在乎,从容不迫。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样使他的德操黯然失色了呢?头脑里有点真正哲学思想的人中间,有谁会满足于想象苏格拉底通到灾星,身陷囹圄,饱尝铁窗风味时仅仅是不害怕和不忧虑呢?有谁会不承认他既固执又坚定(这是他的日常态度),还有对自己最后的学说有一种新的满足和欣喜呢?当他在賜死前脱去镣铐时,他搔自己的双腿,高兴得心里发颤,他不是感到灵魂中有一种极度的偷悦,他终于摆脱了从前的艰辛,要去认识未来的事物么?小加图必须原谅我这样说,他死得很悲壮,而苏格拉底则死得更美丽。
苏格拉底死得令人惋惜,而阿里斯提卜对惋惜的人:“但愿神让我也有这样的死!”
这两位人物以及他们的摹仿者(我十分怀疑是否有人得到其真谛),那么习惯于德搡,德操成为他们感性的一部分这已不是孜孜以求的德操,也不是理智的约束,而使灵魂保持紧张状态;这是他们心灵的本质,这是他们天性的自然流露。他们天性善良宽厚,又加上哲学信条的长期熏陶,才培养出这样的心灵。我们内心的邪念找不到走入他们心灵的道路,他们心灵的力量和坚定在邪念蠢蠢欲动时已把它们堵住,压了下去。
—种是通过髙尚和神圣的决心,使诱惑不致萌生,以德操教胄自己,使罪恶的种子连根拔掉;另一种是受到情欲的刺激.放任自流,然后又发奋图强去克服情欲的进展f相比之下,前者可能比后者更美;然而后者的行为又比天性随和温良,厌恶荒唐纵欲更加了不起,我相信这是不用怀疑的。因为第三种即是最后一种做法,只能造就一名无事的人,而不是有德操的人。不做坏事并不意味会做好事。再加上这样做人的方法十分接近于有缺陷和软弱,我也不知道如何确定它们的界限而加以区别了.所谓善良和无辜在这种情况下成了贬义词,我还看到许多德行,如贞洁、简朴、节制,当我们年老力衰时,人人都是可以做到的。临危不惧(如果用词没有不当
的话),蔑视死亡,困境中不急不躁,那是对意外事件缺乏判断,不懂得实事求是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的。麻木与愚蠢偶尔也会产生道德的效果,就傢我时常见到有人原来应该惩锊而竞得到了表扬。
一名意大利贵族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诋毁他的国家:意大利人感觉敏锐,思想活泼,对于降临他们身上的危险和意外事件很有预见。如果在战场上当大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时,见到他们已经想到安全措施,也不必大惊小怪。而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就没有那么细致,就行动仓促,他们要眼睛看得到危险,手摸得着危险,这时才会感到害怕,临了就慌作一团。而德国人和瑞士人还要粗鲁和迟钝,就是挨到打也不知道改变主意。这可能仅仅是说笑。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战争中往往是新兵奋不顾身扑向危险,吃过亏以后才会多加思索:
渴望尚未得到的荣誉,希望首战告捷,这在第一次战斗中会带来什么,那是不会不知道的。
——维吉尔
因而,当人们判断某一个具体行动时,应该考虑到许多因索,全面了解做这件事的那个人,然后才能定论。
再就我个人来说一说。我好几次见到我朋友称道我这个人谨慎小心,其实是我运气好;称道我勇敢和耐心,其实是我判断和看法正确;说到我的事总不得要领;有时对我过誉,有时对我中伤以目前来说,我已经达到第一阶段的涵养,把德操视为习惯;然而还无法证实我达到了第二阶段。我有什么迫切的欲念要克制还不用费多大力气。我的德操是一种偶然或意外的德操,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只是一种无邪行为。如果我生来脾气浮躁不定,我怕我的行为
就不堪设想.因为如果我的情欲稍为激烈,我决不会狠下心来去抑制它们。我不知道如何反复斟酌或思想斗争。因而,我对许多恶习都没有沾边,只能说是叨天之幸:
如果我只有为数不多的徽疵小瑕,如果我天性善良,像一张美丽的脸庞上有零星的小瘢痕
——贺拉斯
这是靠我的运气多于靠我的理智。我是从我的以贤明著称的家族和一位非常善良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我不知道是父亲把他的一部分脾性遗传给了我,还是我童年时家庭的榜样和教育对我的帮助;或者我生来就是这样的。
是我生在天秤宫的影响下,还是在诞生时目露凶光的天蝎宫的影响下,还是在像暴君坐镇西海的摩羯宮的影响下
——贺拉斯
不管如何,我自己对大部分恶习讨厌之至。有人问什么是学习人生的最好途径,安提西尼:“把坏事忘掉。”好像说的就是这个思想。我说我讨厌恶习,这种看法出于自己的天性,是我们从襁褓时期就带来的本能和性格,我一直保留着,任何时刻都不曾使它改变,即使我本人的言辞也不能够;我的言辞若是摆脱惯例中某些事物的约束,也会使我轻易去做我天性憎恨的一些行为。
要我说不中听的话,我还是会说的,然而在许多问题上,我的
作风也会比我的意见有更多约束和规矩,我的欲念不及我的理智强烈。
阿里斯提卜对欲念和财富的看法那么大胆,整个哲学界群起而攻之。但是至于他个人的生活作风如何,狄奥尼修斯暴君派来三名美女供他挑选,他回答说他三个都要,如果他选了其中一名而怠慢了其他两名,会给帕里斯带来厄运;但是把她们领到家里以后,手指也没动一下就把她们送了回去,他的仆人一路跟着他,带了太多的银钱背不动,他吩咐他把背不动的钱都扔了。
伊壁鸠鲁的教条是非宗教性的,讲究安逸,然而他在生活中却非常虔诚和勤奋。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他用黑面包和清水果腹,请他送一些奶酪来以便他有时做一顿丰盛的餐食。是不是可以说,为了做个好人,我们必须依靠隐藏在内心的天然潜质,没有规律,没有理由,没有先例地而做到这点?
叨天之幸,我曾经有过几次放荡行为,都不算是最糟糕的。我在内心已对这些行为根据其不同程度而有所谴责,因为我的判断力没有受到这些行为的影响。我狠狠责备自己要比责备别人严厉得多。事情就是这样;因此,目前来说,我顺其自然,轻易地落到天秤的另一头,除非为了克制自己的恶习,不受其他恶习的玷污f若不小心,恶习与恶习大多数都是互相联系,互相蔓延的。我对自己的恶习尽量予以隔离、孤立,不引发其他的恶习。
我不放纵我的恶习。
——尤维纳利斯
然而,斯多葛派认为贤人行动时,他的所有的德操都在行动,虽然根据行动的性质其中一种德操更为明显(若举身体为例,可能
更说明问题,人在发怒时,身体内所有体液都帮助它起作用,虽然怒气是占主要地位),如果以此类推,认为坏人做坏事时,他的所有恶习都同时发作,我相信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者是我不明白他们的原意,因为以我的经验来说事情恰巧相反。
这是一些无从捉摸的细腻之处,在哲学中往往是咯而不提的。有些恶习我也沾上的,有些恶习我是回避的,圣人也不过如
此,
可是逍遥学派否认这种不可分解的错综复杂关系,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谨慎公正的人也可能是贪酒纵欲的人。
对于有的人认为他的面孔带有恶相,苏格拉底是这样说的,他的天性确有这样的倾向,伹是他通过学问得到了纠正。
熟悉哲学家斯蒂尔博的人说,斯蒂尔博生来喜爱酒色,他通过学习渐渐跟这些疏远了。
我则相反,身上若有什么优点,都来自先天。不是来自法律、学说和其他学习途径;我心灵的无辜,是一种先天的无事;既不强求,也不虚伪。我在一切罪恶中最痛恨的是残忍,不论是直感上还是判断上,都看作是罪恶。我的心地是那么儒弱,甚至看到杀鸡也会满心不快,也忍受不了兔子在我的猎物口中的吱叫声,虽然打猎是一大乐事。
那些反对欲念的人乐意使用这个论据,指出欲念是恶的和非理智的>当欲念恶性发作时,我们会受它的控制,理智一点不起作用;他们还会提出我们与女人私通时的经验作为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