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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全集

_6 米歇尔·蒙田(法)
因此,凯旋式的失败可与胜利相媲美。萨拉米、普拉泰亚、迈卡莱以及西西里这四次异曲同工的胜利,乃是天下最为辉煌的胜利。但它们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列奥尼达国王及其部下在泰莫渡尔山峡杀身成仁的荣耀。
什么人求胜要比伊斯科拉将军求败更为自豪、急切?什么人争生比他争死更加巧妙、细心?他受命守卫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一个山口,抵御阿卡迪亚人。鉴于地形不利,力量悬殊,他深感力不从心;他作出决定,正面的一切必须留在正面。另一方面,他认为如负使命既会辱没自己的英勇和高贵,又会辱没拉栖第梦人的名声。因此,为守卫山口,他在两难中作出了折衷的决定:将队伍中最为年轻力壮的送回国内,留待保卫国家,为国效力;他又同被允许留下的人商讨,如何守住山口,如何牺牲自己使敌人付出最高代价才得进入山口。结果果然如此。他们很快被阿卡迪亚入团团包围,在大量杀伤敌人之后,他与部下全部牺牲。难道有哪座为胜利者所立的丰碑不更应为这些失败者树立吗?真正的克敌制胜靠的是战斗而不是靠保全性命;英勇无畏之所以光荣也在于战斗而不在于取胜。
我们还是书归正传吧。尽管人们用尽心机,俘虏们根本不肯投降。相反,他们在被扣押的两三千月中表现得很快活。他们催促主人赶快让他们经受考验;他们寻衅、咒骂,指责主人懦弱,数落他们多少次败在自己人的手下。我手头有一首俘虏作的歌,歌中就有这种辛辣的嘲讽,意思是:让他们壮着胆子统统都来吧,聚在一起将他吃掉吧;他们吃的还有自己的父辈与祖宗,因为他们早已充作他身体的食粮。他在歌里说;你们这些可怜的疯子,这些肉和筋都归你们;你们看不出自己祖宗身上的东西还在其中,那就好好尝尝吧,里面有你们肉体的味道。
这歌里没有丝毫的蛮味。有人描述他们临死前和被杀时的作为,说到那名俘虏向宰杀者脸上啐唾沫,对着他们撇嘴。的确,他们不停地用言语和神态同主人对抗、寻衅,直到最后一口气。说真的,按我们的标准,他们确是野蛮。因为不是他们真正野蛮,就是我们野蛮,二者必居其一。他们同我们之间,标准有着惊人的差异。
他们的男子有好几个妻子,骁勇善战名声越大的妻子越多。在他们的婚姻里,有着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我们妻子们的患失心理使我们无法获得别的女子的青睐;他们妻子们同样的患失心理,却给他们带来别的女子的情意。她们关心丈夫的荣誉胜过关心一切,所以她们想方设法,处处留心,以得到尽可能多的女伴。因为女伴越多,她们的丈夫越显得英勇。
我们的妻子们必然会惊呼怪事。那不是怪事,那本是夫妻关系中的美德,而且是最高的美每。在圣经里,撒拉、雅各的妻子利亚和拉德,将自己美丽的侍女交给史夫;利维娅不顾自己受损害帮助满足丈夫奥古斯特的欲望;德尤塔鲁斯王的王后斯特拉托妮凯不仅将一名非常漂亮的贴身侍女交给丈夫,而且精心抚育他们的孩撒拉,亚伯拉罕的妻子,田不能生育把自己的使女夏甲给丈夫作妾,也许有人会以为,这一切他们都是不假思索不作判断地做出的,因为他们只是尽他们非尽不可的义务,因为他们受到古老习俗的强大压力,还因为他们笨得不会作出别的决断。对此,有必要举出几件事情以便说明他们有多大的才情。除了上面讲到的那首战歌,我这里还有一首情歌,开头一段的意思是:
游蛇、游蛇你停一停,让我姐姐照你的样儿做条华丽的花带带,我好拿去送给我的情妹妹:愿你美丽出众的灵巧与世长存。
这第一段歌词是这首情歌的副歌。对于诗歌我接触颇多,可以下这样一个断语;这充满遐想的情歌不仅投有丝毫的蛮气,而且完全透出阿那克里翁的风格。语言优美、悦耳,很有希腊诗歌的韵味。
他们之中的三人,不知道了解此岸的腐败有朝一日将会使他们的安逸、幸福付出多大代价,也不知道这种交往将会导致他们的衰败(正如我的预料,衰败之势已盛>,他们可悲地受到求新欲望的驱使,离开了自己温馨的天地,前来看看我们的世界。他们来到鲁昂,正值已故国王查理九世在城里。国王同他们交谈很久,有人请他们看了我们的仪态举止,我们的浮华排场,还看了华丽都市的风光。然后,有人问起他们的看法,想弄清他们对什么最为欣赏。他们回答了三件事,可气的是我把第三件忘了,那两件还记得。他们说,第一他们觉得奇怪,国王身边那么多大人(大概是说国王卫队中的瑞士人),留着胡子,身强力壮,手里还有刀枪,竟然规规矩矩地服从一个藩子,倒不如从他们中选出一人来发号施令;第二(他们的语言中有这么一种说法,称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为这一半那一半),他们看到我们中间有的人富得不能再富,可另一半却在他们门上乞讨,穷得饿得皮包骨头;他们觉得奇怪,这里那穷的一半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不平,怎么不把那些人掐死或放火烧了他们的家。
我同其中的一位谈了很久。可我的那位翻译对我的话理解得很差,笨得无法理解我的思想,所以谈得不很投机。当我同起他在自己人中的优越地位(他是一位将领,我们的水手称他为王)使他得到什么好处时,他对我说就是打仗时走在最前面;问起跟在他身后有多少人时,他指指一片地方,意思是那么大的地方能够容纳的这么些人,可能有个四五千;问起不打仗的时候他的权威是不是就没有了,他说还剩那么一点,就是在他巡视他管辖的村子时,人家会为他在挡道的树林里开些小道,他可以顺利通过。
这一切倒是很不错呀:啊呀,他们怎么不穿裤子!
第三十二章
必须审慎看待神的旨意
真正适宜说谎行骗的场合和机会是在鲜为人知的事情上。因为首先,事物的怪异易于使人相信;其次,由于平时无人谈起,也就无从反驳。因此,柏拉图说,论神的本性要比谈人的本性容易,因为听众的无知使人谈起玄奥的事情来有充分的自由和回旋余地。
这就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最不为人知的事情最叫人信服,散布无稽之谈的人最为自信。比如;炼金术士、算命先生、星相学家、手相大师、江湖郎中等所有这一类的人。我还想斗胆加上一批人,就是那些长年解释和考证上帝意图的人。他们想要找出每个偶发事件的原因,想要透过神的意志的奥秘,看出上帝行事难以理解的动机。尽管各种事件往往变化无常、千差万别,弄得他们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他们依然乐此不疲,照旧出尔反尔。
在一个印第安部族里,流行一种值得称道的做法。他们战斗或战役一旦失利,就像做了错事一样,公开请求太阳——他们的上帝的宽恕。他们将他们的祸福归结为天意,所以便向上苍坦诚他们的看法和想法。
一名基督教徒,相信万物皆由上帝所创,怀着对他那深不可测的神圣智慧的感激接受他创造的一切;不管事物以何种面目来到,一概从好处着想,做到这些也就可以了。然而,我总觉得我们通常的做法有些不妥,我们总想以自己努力的顺利与成功去坚定和支持我们的信仰。我们的信仰有着充分的依据,用不着以偶然发生的事情充当佐证。因为公众要是听惯了这种合乎情理又很合人胃口的推论,一旦事情变得不顺、不利,他们的信仰就有动摇的危险。比如在我们的宗教战争里,拉罗什拉贝伊一役的胜利者,曾为这一事件大事庆祝,利用这一成功为自己的派别争取支持。等到后来他们在蒙孔都和雅尔纳克吃了败仗,便推说是上帝的惩戒与惩罚,若不是他们的百姓完全听从他们的摆布,百姓们很容易想到那是两面讨好,反复无常。最好还是把事实真相告诉老百姓。最近几个月在唐璜?多特里什指挥下战胜土耳其人的一仗,是一场漂亮海战;但是,以前我们也无可奈何地吃过这类败仗。总而言之,神圣的东西难于用人的尺度加以衡量,否则事情就很难不走样。异端邪说的主要头目阿里乌斯固与他的教皇列昂死的时间不同,却死得非常相似非常奇怪(两人都因腹痛退出争论去上厕所,都是突然死在厕所里),若有人想要替上天的这种惩罚找出理由,想在厕所上面做文章,他们满可以把埃里奥加巴鲁斯的死也加上呀,他也是被杀死在厕所里的嘛4呵是为什么,伊雷内也遭到了同样的恶运哪?上帝是想让我们明白,好人可以希望的不仅是世上的好运,恶人要担心的不仅是恶运。好运、恶运都是上帝以他那神秘莫测的灵活巧妙安排贯彻的,是不可能让人愚蠢地加以利用的。想要按照人的理念从中得利的人实在是荒唐。这种人赢得的总是不如输掉的。圣?奥古斯坦在同对手的争论中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那是一场主要凭记忆而不是凭理智决胜的争论。太阳愿意投射给我们多少阳光,我们就接受多少。谁要是为了让自己身上多受阳光而抬起眼睛,他的自以为是就要受到惩罚,丧失视力就不要感到奇怪。“谁人能知上帝的意图?谁又能想象天主的旨意?”
第三十三章
谈舍命逃避享乐
我的确曾经看到,古人的多数意见在这么两点上是一致的:人活到苦多于乐的时候就该死了;继续活下去遭罪受折磨,就是违背自然法则。下面的古老格言就是这么说的:活要活得快活,死也死得风流。活着拖累^,还是死了好。救活不如不活。
不过,在看到塞涅卡的一段话之前,我还没见过有谁主张或做到把死看轻到这样的程度,竟然要用死去摆脱荣誉、财富、地位以及其他我们称为福气的好处,好像凭理智说服我们放弃这些东西还不够麻烦,非得再添这么一种新麻烦不可,塞涅卡在那段话里规劝那位很有权势、皇帝陛下对之言听计从的吕西利尤斯,要他改变荒淫奢侈的生活,放弃人世的野心去过离群索居、安逸超脱的生活。吕西利尤斯对此表示过有点为难。塞涅卡的原话是:“我主张你抛弃那种生活,或者干脆死去;我是劝你采取最温和的办法:解开而不是弄断你打坏了的那个结。万一没有别的办法解开,那你就将它扯断。人没有那么胆小的,竟然不肯一下作出决断而宁愿永远摇摆。一我本以为这样的规劝很符合斯多葛派的苦行主张,可奇怪的是它是从伊壁鸠鲁那里援引来的。此人在写给伊多梅德乌斯的信中,就此说过完全一样的话。
不过,我想我曾经在我们的人当中看到过类似的作为,而且这种行为带着基督徒的克己自制。阿里乌斯异端邪说的著名对手,普瓦蒂埃的主教圣?伊莱尔在叙利亚的时候,得到消息说,被他连同母亲一起留在这边的他的独生女阿布拉,由于很有教养,并且漂亮富有,正当芳龄炒年,当地最有地位的显贵正追着向她求婚。他便写信给她(正如我们所见),叫她在感情上切勿看重人家提出的享乐和好处;说他在旅居中已经为她物色了一位更有地位,更加高尚得多的对象,一位有着与众不同的本领与气度的丈夫,他将奉献给她道袍和无价之宝奇他的用意是使她不要贪图和习惯于世俗的享乐,以便使她与上帝同在。不过他觉得达到这一目的最便捷、最可靠的办法还是让他女儿死去。于是他就不断地发愿、祈祷,恳求上帝将她脱离人世召到他的身边去。结果确如他之所愿,因为在他回去后不久,她便离他而去。他对此显得特别高兴。看来,他走得比谁都远,因为他一开始就借助这种办法,而且又针对自己的独生女。我还想把故事的结尾也说一说,虽然我原本并不打算这样做。圣?伊莱尔的妻子听到丈夫说起女儿如何在他的意愿指引下死去,说起女儿是多么幸福能够离开而不是留在人世,她对天堂的永福非常理解,所以恳切要求丈夫也为她这样做。在他们共同的祈祷下,上帝不久也将她召去,对于她的死大家一致感到非常满意。
第三十四章
命运的安排往往与理性不谋而台 ’
命运的反复无常可能让我们觉得它捉摸不定。难道还有比命运的安排更加明白无误的报应吗?瓦朗蒂努瓦公爵同他的父亲教皇亚厉山大六世一起去梵蒂冈科尔内特的红衣主教阿德里安家中吃晚饭。公爵早已决定毒杀红衣主教。他事先送去一瓶毒酒并叮嘱膳食总管好好加以保存。教皇比他儿子先到一步,到了就张口要喝的。膳食总管以为,那瓶酒之所以交他保管,只是因为是瓶好酒,所以他就拿来给他喝了,公爵自己在上点心的时候赶到,他满以为人家不会动他的那瓶酒,所以也跟着喝了。结果老子突然死去;儿子呢,受到疾病的长期折磨,命运比老子更加惨。
有时,命运好像看准了时机来捉弄人。旺多姆殿下的军旗手德特雷爵爷和达斯科公爵的随从副官里克爵爷,虽分属不同的部队,但都在追求封凯泽尔先生的妹妹。里克爵爷最后占了上风。可是结婚的那一天,而且就在进入洞房之前,新郎有心争斗一场讨好新娘,就离家到圣奥梅尔附近取人动了手,结果他败在德特雷爵爷的手下,当了他的俘虏。德特雷爵爷要炫耀自己的胜利,新娘子就,不得不离开年轻丈夫的怀抱,
等待那一个又一个的严冬,经过漫漫长夜要尽它们的威风。——卡田斯
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去向他恳求,要求他归还他的俘虏。德特雷爵爷这样做了,因为法国的贵族从不拒绝女士们的任何要求。
埃莱娜的儿子君士坦丁建立了君士坦丁帝国,多少个世纪之后,又是埃莱娜的儿子君士坦丁将帝国断送。这难道不像是人为安排的结局吗?
有时,命运的安排往往胜过人间奇迹。我们记得克洛维斯国王在围困昂古莱姆时,多亏上天的保佑,城墙自己倒塌了。布歇援引一位作者的话说,罗伯特国王在围困一座城市的时候,离开围困前线去奥尔良庆祝圣坦尼昂节,由于他非常虔诚,在弥撒还在进行的时候,被围城市的城墙不攻自塌了。在我们的米兰之战中,命运将一切都作了相反的安排。我们的统帅朗斯在包围埃梦纳城时,让人在一大段城墙下埋了炸药;城墙被突然从地里掀起,但又不带墙基整个儿直直地落了下来,结果被围困者依旧安然无恙。 ‘
有时候,命运的安排还替人治病。亚逊?费雷斯胸口长了个脓疮。医生们认定他已没有希望。他渴望摆脱脓疮的折磨,想着干脆死了拉倒口于是,他投入了战斗奋不顾身地冲进敌群。战斗中,他身上受伤,伤得恰到好处,脓疮扎破居然得以痊愈。
命运的安排不比画家普罗托盖奈斯的技艺更胜一筹吗?这位画家画完一只疲惫不堪的狗,别处他都很满意,唯独狗嘴上的涎沫画得不中意。他对画出的东西十分恼火,便抓起吸了各种颜料的海绵块朝画上扔去,想把一切都给抹掉。命运的安排恰到好处,这一扔扔到了狗嘴的位置上,在那里印下了技艺画不出的痕迹。
有时,命运的安排不是在改变和纠正我们的计划吗?英国女王伊萨贝尔带着拥戴她儿子、反对她丈夫的军队打算离开泽兰回国去。她若是在原计划定下的港口登陆,那就完了,因为敌人正在那里守候。但命运的安排却不顾她的意愿将地抛到了别处,使她在那里安全登陆。所以,那位用石头砸狗却砸死了后娘的古人念出的那句诗不是很有道理吗?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正确。——米南德
伊塞特招来两名士兵以刺杀在西西里的阿德拉纳逗留的蒂莫莱翁。他们约好趁他在献祭的时候动手。两人混在人群之中;正当他们互使眼色,表示此刻正适合行刺的时候,突然有第三个人往其中一人的头上报砍一剑,将他砍死在地后拔腿就逃。那同伙以为被人发现完蛋了,就跑回祭台求饶并答应坦白一切。正当他交待阴谋的时候,那第三个人已抓住,被人当成凶手推推揉操穿过人群向蒂奠莱翁及会上的显贵拥去。到了那里他喊起了饶命,说他杀死的正是杀他父亲的凶手。他运气不错,及时找着了证人,当场证实了他的父亲确实在列奥蒂尼城里被他的这个仇人所杀。他在为父亲的死讨回公道的同时,有幸救了所有西西里人的长者,因而获得了一千雅典银币的奖赏。这里,命运在讨回公道方面,胜过了人类智慧订出的法规。
最后,在下面的这件事情上,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命运是在明白无误地贯彻它特别的恩惠、善意和慈悲吗?罗马三巨头宣布了伊格纳蒂乌斯父子在罗马不受法律保护父子两人决定采取勇敢的主动行动:互相借助对方之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使凶残的专制统治者不能如愿。他们手握宝剑互相奔去,命运引导着利剑之尖,使之击出同样致命的两剑,但对于如此美好的父子之情却给予尊重,以致他们刚好还有力气从伤口抽回握着宝剑的血淋淋的手臂,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拥抱如此有力,刽子手们只好将他们的两颗头颅一起砍下,让身子一直抱着成为一十崇高的结。他们的创口紧贴在一起,互相深情地吮吸着鲜血和剩余的一点生命。
第三十五章
谈谈我们治理方面的一项缺陷
我已故的父亲虽然只是凭经验和本性行事。他却是个有明白无误的判断力的人。从前他对我说过,他想作些安排,使城市里有个指定的地方,有人需要办什么事情,可以去那里让一位为此目的而设的官员记下他们要办的事,比如说有人想卖掉几颗珍珠,有人却在寻觅待售的珍珠;某人要找伴去巴黎;某某要找个有某种能耐的仆人,某某却在寻找主家;某人要找个工人等等。人人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这要那。看来,这个使我们互通消息的办法可以给公众在交往中带来不小的便利,因为人们互相间随时都有需要,互相间不能沟通会让人感到非常不便。
我听说,有两位学识渊博非常杰出的人物,因为吃不饱肚子而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死去了:李流士?格雷戈里乌斯?吉拉尔都斯死在意大利;塞巴斯蒂亚努斯?加斯塔里奥死在德国,这真是本世纪的奇耻大辱。我相信,如果知道情况,就会有千百人以优惠的条件聘请他们,或者帮助他们摆脱困境。世界并没有完全堕落,我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会非常热切地希望,他的家人交给他支配的财产,只要他有幸享用下去,能用来保障那些具有某种特长的罕见的杰出人物的生活。这些人有时极端不幸,最起码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只是因为缺王很好的沟通,生活的需要使得不到满足。
在治家方面,我父亲有过一种安排,对这种安排我十分赞赏,但却根本投有照办。那就是;除了那本由财产管理人管的,记录着不必由公证人经手的支出、购物等这类零星账目的记录簿外,他还让替他抄抄写写的那个人弄一张大纸,记上家中发生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事,日复一日地记录他家历史上值得回忆的事。当时间开始抹去人们对历史的记忆的时候,看看这历史根有意思,它往往会很及时地为我们带来方便,如:某件工作什么时候开始的呀?什么时候结束的呀?有哪些人带着磨从从这里经过?多少人留下来过?我们的旅行、外出、结婚、死亡、获得了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主要仆人的更替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这是一种古老的习惯,我觉得每个人可以在自己家里重新这样做,我自己没有照办简直是个傻瓜。
第三十六章
谈谈衣着习惯
不管我想往哪里去,总要碰上衣着方面的麻烦,无论我们去干什么,它总要妨碍我们。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我在想,新近发现的各个种族那一丝不挂的习惯究竟是因为——我们谈起印第安人和摩尔人时就是这样说的——气温高没有办法而养成的呢,还是人类最初就是这样的呢?《圣经》里说过,世间的一切都受着相同法则的支配,所以有悟性的人,在研究这些法则时——其中必须分清是自然法则还是人为编造的法则——总是注意支配世界的普遍规律,那是不可能弄虚作假的。现在,在别的生物身上,保护自己生命的一切应有尽有,唯独我们是残次品,不靠外界的帮助就无法保护我们自己,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所以我就认定,既然农作物、树木、动物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天生就有足够的遮蔽物保护自己不受天气的侵害:
所以几乎所有的东西身上都有皮、发,盖有甲竞、肼胝或外皮。——卢克莱修
那么我们原本也是有的。不过,我们就像那些用人造的亮光破坏了日光的人一样,用外借的本领破坏了我们自己的本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衣服将我们的可能变成了不可能。因为,那些不知衣服为何物的民族,有一些跟我们几乎同在一片蓝天下。而且,我们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这些身体最娇嫩的部分总是暴露在外的;我们的农夫和祖先胸部和腹部也是裸露的。如果我们生来就只有短裙或短裤穿,那末大自然无疑就会给我们现在饱受四季侵袭的部分罩上一层跟我们的指头和脚底一样的更厚的皮肤。
这为什么显得难以置信呢?我同我家乡的某个农民在衣着上的差异,我觉得要大大超过他同一个什么也不穿的人之间的差异。
有多少人,尤其是在土耳其,因为信仰而裸身,
不知是谁曾看到一名乞丐,冬天里穿着衬衣,却跟一个貂皮裹到耳朵的人一样有精神,便问他是怎么能够忍受的。“您哪,先生”,乞丐回答说,“您的面孔上什么也没罩呀;而我呢,我全身都是面孔。”意大利人讲起过佛罗伦萨公爵的小丑,他们好像是这么说的:公爵问他的小丑,穿得这么单薄,怎么能够忍受连他都受不了的寒冷,小丑说:“请您照我的办法去做,像我一样把您所有的衣服全穿上,您就跟我一样不怕冷了。”马西尼铲国王直到耄耋之年,无论冷天还是打雷下雨,从来不肯戴上帽子。据说塞维吕斯皇帝也一样。
希罗多撼说,在埃及人与波斯人的战争中,他和别人都曾注意到,在战场上死去的人里,埃及人的头颅很硬,波斯人的无法与之相比。因为波斯人从小总戴帽子,大了又用布裹头;埃及人从小就剃发,并不裹头戴帽。
阿格西劳斯国王一直到老都是冬夏穿一样的衣服。苏埃东尼说,凯撒总是走在队伍的前面,往往徒步而行,不管晴天雨天,总是光着头颅。据说汉尼拔也是一样:
那时,他光着脑袋,任凭那大雨倾盆,天降洪流。——西流斯?伊塔利库斯
有个威尼斯人在佩古王国呆过很久,最近才从那里回来,他写道,在那里,男男女女都打赤脚,骑在马上也一样,全身的其余部分却都盖有衣物。
柏拉图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他提议,为了全身的健康,人的脚和头,除了大自然已经造就的东西之外,不要再加别的遮蔽物。
那位继我国国王之后被波兰人推选为国王的人实在是本世纪的一位最伟大的亲王了,他从来不戴手套,不管冬天还是什么天气,从不更换他在室内所戴的那顶帽子。
由于我自己不肯解扣敞怀,致使我周围的农夫也觉得这样做不好意思。瓦罗则认定,人们在上帝和法官面前下令脱帽与其说是为了表示敬意,倒不如说是为了我们的健康,使我们更能忍受恶劣的天气。
既然现在是冷天,我们法国人又习惯穿各种颜色的衣服(我是例外,因为我跟父亲一样只穿黑的或白的),那就让我们另外再说点事。军事长官马丁?杜贝莱说,他在出征卢森堡的时候,见过非常厉害的冰冻,军需品中的酒竞要用大小斧子砍劈,接着重量分给士兵,让他们用篮子拿走。奥维德差不多也这样说过:酒在坛外仍保持坛子的形状,那已不是饮料,要切成块儿饮用。
墨奥提沼地人海口冻得严严实实,就在同一个位置,米特拉达梯的副手首先在那里同陆上的敌人开仗并且战胜了他们,夏天到来之后,他又在那里赢得了同这些敌人的一场海战。
罗马人在普莱桑斯附近与迦太基人作战时有个很大的不利,他们冲向敌人时冷得血液凝固、四肢发僵,而汉尼拔则在全军生起火让士兵取暖,并且接队分发油脂让士兵涂抹,以使他们的神经更加灵活,使毛孔堵塞抗住气流和当时刮着的冰冷的风。
希腊人从巴比伦向他们国家的撤退,由于他们必须克服的艰难困苦而出名。在这次撤退中,他们在亚美尼亚的山中遇到了大雪,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路在哪里。他们很快被人包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大部分的牲口死去。他们之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雪子和雪的反光弄瞎了眼睛,有的人累成了残废,有的人虽然神智完全清醒却被冻僵不能动弹。
亚历山大见过一个国家,那里的人们冬天将果树埋起以防冻伤。
关于衣着问题,墨西哥国王一天换四次衣服,他的旧衣服一直被用来布施或赏赐而决不重穿。他厨房及餐桌上的壶、叠和用具也不用第二次。
第三十七章
谈小加图
我这个人没有那种以己度人的通病,因此,我容易相信与我自己的情况不相同的事情。我喜欢某种生活方式,就不像人家那样强求别人也喜欢。我相信存在并且设想过干百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与众不同,更易于接受的是人的差异而不是雷同。我会随时抛开我的地位和准则,不攀比联系,而像量体裁衣似地只就人的本身去衡量别人,虽然我并不禁欲,但我还是真诚地赞同斐扬派和嘉布遣会的禁欲,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很不错。我还在想象,我若能像他们那样也很不错。
不过,我喜欢他们,敬重他们是因为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特别希望,人家逐个地单独评价我们,也希望不要按共同的模式来描述我。
我自己的文弱丝毫也不影响我对别人的力量和精力应抱的看法。“有的人只赞扬自己有把握仿效的事情”。我虽然在地下污泥中爬行,但我还是要指出有些英雄高八云天,无法仿效。对我来说,具备正常的判断力一一即便判断的结果不见得正常——至步将这项首要的能力保持下去,使它不受损害。这是十分重要的。虽然我的两腿乏力,但有善良的愿望就很不错。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纪,起码在我们这里,是那么的叫人无法忍受,别说按道德的要求办事,就连这样做的想法都没有。看来,下面的话只是在教务会上说说的了:
道德乃空洞字眼,犹如林中的圣术,他们就是这样想的。——贺拉斯
他们必须为它争光。即使他们无法理解。——西塞罗
它成了挂在书房里的条幅,或成了像耳环一样挂在嘴巴上的装饰物。
现在符合道德的行为已经无从辨认了:有的看起来像,可实质上却不是。因为我们出于利益、荣誉、恐惧、习惯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非正常的原因,都会产生这种貌似有德的行为。我们现在的一些行为,诸如义、勇、高尚之类,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也为照顾这些行为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也可以称之为德。但就实践者本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德,因为其中有着别的目的,别的不可捉摸的原因。而德行只承认仅仅由它引发为它而产生的行为。
在波底达亚的大战中,渡萨尼亚斯指挥的希腊人战胜了马多尼奥和波斯人,胜利者按自己的一贯做法,在最后评功时将善战的荣誉归于斯巴选人。斯巴达人十分懂得如何看待有德还是无德,当他们裁定难在战斗中表现最好时,他们发现阿里斯多德姆最为勇敢。然而他们并不因此而给他奖励。因为他之所以勇敢,是因为他想洗刷他在泰莫皮尔山峡战斗中所受的指责,想要通过英勇牺牲去掩盖他从前的耻辱。
我们的判断力仍不健全,而且随着世风日下而堕落。我看到,如今大部分人都在自作聪明地抹煞古人美好高尚的行为,替他们作出卑劣的解释,编造种种毫无意思的理由和动机。
多么高明巧妙!你就是抬出最最杰出最最纯洁的行为来,我也可以给它按上五十种不良企图。遇上那种有意胡编乱造的人,天知道我们的企图会有多少种不同的样子!他们自作聪明地进行种种诽谤,与其说是怀有恶意,倒不如说是笨拙和粗鲁。
他们不辞辛劳、毫无顾忌地贬低这些伟大的名字,我却愿意以同样的方式支持和褒扬他们。这些被圣贤们一致推举为世人榜样的稀有人物,我将毫不犹豫地尽我所能抓住机会作出解释,为他们恢复名誉。但是,必须肯定,我们所设想的努力还远不足以弘扬他们的功德。描绘最为美好的德行乃是君子的责任,而且当我们在十分神圣的形象的激励下充满热情的时候,我们也是可以做到的。倒行逆施者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恶意,便是出于我刚才谈到的只相信自己能够办到的事情这个毛病,再布就是如我上面设想的,因为他们的目光不够犀利明亮,不足于想象最初那纯洁德性的辉煌,也不准备这样做。普鲁塔克说,在他那个时代,有人将小加图的死归因于对凯撒的畏惧。他感到恼火,很有道理。由此可以推断,把小加图的死归因于野心的人会令他愤怒到什么程度。这些人多蠢!小加图不是为了荣誉的话,本来完全可以带着屈辱完成美好崇高的义举的。这个人物实在是造化选就的样板,用以说明人的勇敢坚定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不过,这里我不准备探讨这个内容丰富的论点。我只想把五位古罗马诗人赞扬加图的佳句放在一起让它们比个高低,这既对加图有好处,同时也是有利于这几位诗人。于是乎,这位很有教养的孩子将会发现,跟其他诗人一起的,头两位有气无力;第三位要厉害些,不过用力过度泄了气;到了那里,他估计还差一两个技巧级才会到那第四位,这时他会佩服得台上双掌。到了最后一位,这一位胜过他人名列第一。他肯定这差距任何人的智慧都无法填补,他会吃惊和感动。真是奇怪,我们的诗人要大大多于评诗、解诗的人。做诗容易,识诗难哪。以通俗的尺度衡量,诗是可以用规则和理智评价得了的。带着坚定不移、深思熟虑的见解识别诗的优美,就像分辨闪电的光辉一样,不是靠眼睛看。诗的美不靠人的判断力来识别,它会剥夺、毁损我们的判断力。激情鼓舞着善于洞悉诗歌美的人,又使另外的人在听其讲解和背诵时受到感染,这就像磁铁一样,不仅把针吸起,还把吸引别的针的本领传给它。这在戏剧中看得更清楚,诗的神圣的灵感首先激起诗人愤怒,悲伤、仇恨、冲动等诗所欲激发的感情,然后,它又通过诗人去打动演员,接着再通过演员去打动大群的观众。它是把我们这些针一枚枚串挂起来的穿针手。从我幼年开始,诗就深深打动我,使我激动不已。但这种在我心中天生存在的十分强烈的感受受着不同的形式的不同影响。这些形式并不因若表面上的不同而分高雅和流俗(因为它们总是每一种里面最高雅的):起初是欢快、流畅,有如流水行云;后来是高亢典雅,精益求精;最后是成熟、一致、铿锵有力。例子更能说明问题,例如:奥维德、卢卡努、维吉尔。下面就是我们的诗人在竞技场上的情形:
其中一位说道:加图只要活着,就比凯撒伟大。
另外一位说道:加图啊,战胜了死亡便所向无敢。
第三位谈及凯撒与庞培间的内战:
胜利者的事业受到诸神的青睐,面失败者的事业有着加图的支持。
第四位在赞扬凯撒:
全世界都已屈服,除了那个顽固不化的加图。
一代心灵的宗师在描述中罗列了最伟大的罗马人的名字之后,最后这样写道:
那个向他们发号施令的加图。——维吉尔
第三十八章
我们为何为同一件事又哭又笑
我们在历史书里看到,安提柯对儿子大为不满,因为他献上了在战斗中剐刚被杀的敌人皮洛斯国王的首级。见到首级,安提柯便大哭起来。勒内?德洛林公爵在打败查理?勃艮第公爵之后,对勃艮第公爵的死深表惋惜,井在他的葬礼上为他服丧。还有,在奥雷战役中,蒙福尔伯爵战胜了与他争夺布列塔尼公爵宝座的对手查理?德布鲁瓦,胜利者见到死去的敌人的尸体也深表哀悼。看到这一切,我们不必发出突然的惊叫:就这样,普天之下,心灵都在以忽而高兴忽而阴郁的面孔,掩饰其显然相反的感情。——彼特拉克历史书上说,有人将庞培的首级献给凯撒,他不忍且睹,立即转过脸去。他们曾长久协同合作共掌国事,多少次命运与菸,互相结盟效力,所以不应认为,他的这种举动就像下面那位认定的那样是完全虚假、伪装的:他以为他能够安然充当岳丈,他落的眼泪是挤出来的泪水,他嘴上哀叹,心里快活。——卢卡努
因为,虽然我们的大部分行为确实只是面具和伪装,虽然有时也真的会有这样的情况:
继承人的哭泣乃是被掩盖起来的欢笑。——普布利流斯?西鲁斯
但不管怎么说,要评判上面的事情,就必须看一看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经常地受到各种感情的困扰的。跟我们的躯体里完全一样,据说心灵里也聚集着各种不同的情绪,其中,随着我们性情的变化往往起着支配作用的那一种是重要的。所以在我们的心灵里,虽然有着搅乱这一情绪的种种冲动,但必然有一种冲动能自由地起作用。不过,它并不占据完全的优势。由于我们的心灵灵活易变,那些最无力的冲动有时还会涌来,会来一次短暂的冲击。所以,我们看到,不仅仅是孩子——他们天真烂漫只凭本性行事——常常为同一件事又哭又笑,而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不管他心甘情愿地外出作什么旅行,他都不能自吹在离开家人和朋友时仍然感觉不到自己勇气的动摇。即使他的眼泪并不完全掉出,在他把脚伸进马镫的时候,他的脸上至少会挂上阴郁和不快。不管有何等高尚的爱温暖出身高贵的姑娘们的心,人们还是要将她们从母亲的脖子上夺下来交给她们的夫君,而不管这位好心的同行说些什么:
是爱神同新娘们有仇?还是她们那虚假的哭泣在戏弄快活的父母?当泪水流淌在房门口和床榻旁时,请诸神替我作证,她们的眼泪是虚假的。一卡图鲁斯
因此,一个人人都恨不得他死去的人死了有人痛惜,那是不足为怪的。
当我同我的仆人吵架时,我使出最大的勇气与他争吵,真正地而不是装模作样地诅咒他。但等到硝烟散去,如果他需要我,我很乐意给他帮助,立即把这一页翻转过去。我骂他笨蛋、傻瓜,并不是要把这些头衔永远给他安上。有时我称他为正人君子,那也不是想纠正自己的失误。用任何一种品格都不能把我们的一切简单地概括。如果自言自语不算是疯子行为的话,那么没有哪一天别人不听见我自己骂自己杆蠢货的。不过,请不要以为我就是这么称呼的。
谁要是看到我对我的妻子有时脸色冰冷,有时却充满了爱意,便以为其中之一是假装的,那他就是个笨伯。尼禄让人淹死其母亲,在与其母告别时却对这次与母亲的诀别感到震动,对她有了敬畏和怜悯。
据说太阳光并不是连续的,太阳不断地将新的光芒一批接一批非常密集地投向我们,所以我们看不出其中的间隔。
太阳这广袤的以太之源、这烈火的洪流,时时把新的光芒推向天空,不停地射出一批又一批的光芒。——卢克莱修
我们的心灵也是这样,以各种方式悄然发出它的巧思妙想。
阿尔塔巴努突然来到侄儿泽尔士的身旁,责问他怎么突然间变了神态。侄儿正在观看他那特别庞大的军队渡过赫莱斯蓬托海峡去进攻希腊。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为他效力,他先是一阵高兴,脸上流露出活跃的欢快,可他同时又突然想到,至多在一个世纪之后有那么多的生命将要消失,便皱起了眉头,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廿
我们坚定不移地去洗刷我们受到的屈辱,并且为胜利而欢欣鼓舞,现在我们却为之哭泣。我们并不是为此而哭。事情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我们的心灵在以另一种眼光看待事情,从另一个侧面去回顾它。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好几个侧面,好几个方面。亲情、从前的交往和友谊都会影响我们的想象,会根据各自的分量在此刻激励我们的想象。但是,它们的整体形象却忽隐忽现,使我们无法把握。
快捷迅速,莫过于思想的闪念、行为的开端,故思想之快,超过任何物体,因为物体看得见也摸得着。——卢克莱修
由于这一原因,我们若想在这一堆盘根错节的事物中让其中赫莱斯蓬托海峡,即现在的选选尼尔海峡。之一保持不变,那就想错了。当蒂莫莱昂为他犯下的出于高尚动机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谋杀而哭泣时,他不是为祖国恢复了自由而哭,也不是在哭一个暴君,而是在哭他的兄弟。他履行了他的这部分义务,我们就让他履行那一部分吧。
第三十九章
关于隐退
让我们把退休生活与在职生活的详细比较搁置起来吧。至于那掩饰野心和贪欲的,说什么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公众的漂亮话,我们就大胆地听凭在职的人们去评说它吧。愿他们扪心自问,世人对地位、职务的孜孜追求,难道不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想从公众那里获取个人的好处吗?世人在争位争职时采用的恶劣手段,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目的并不值得称颂。让我们这样回答野心吧:正是它使我们产生隐退的兴趣的,因为隐退竭力逃避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正是与公众的交往吗?它又在竭力寻求什么呢,难道不就是行动的完全自由吗?世上好事坏事处处都有可能做。不过,若是真像比亚斯所说,坏事要比好事多,或像《传道书》里说的千件之中也不见得有一件是好的:
好的寥寥无几,充其量只和底比斯的城门或尼罗河的河口一样多。——尤维纳利斯
这种情况蔓延到广大民众之中是很危险的。对于坏事他们不是仿效便会是深恶痛绝。因为坏的居多就去照样做,或者因为与已不同就深恶痛绝,这两者都是危险的。
出海的商人有理由看看,上同一条船的人可别是些放荡不羁、亵渎神明、作恶多端的人;他们觉得与这样的人为伍是不幸的。
因此,比亚斯对那些同他一起在遭遇危险的大风暴时祈求诸神救助的人开玩笑说;“别出声,但愿他们不要察觉你们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再举个更近的例子吧。葡萄牙国王埃马纽埃尔的代表,印度总督阿尔布盖克在一次极其危险的海难中,将一个小男孩扛在肩上,唯一的目的是:在他们一起度过海难时,让孩子的天真无邪为他祈求神灵保佑充当担保和见证,以便使他安然脱险。
那位哲人并非在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在宫廷的众人中——都不能满意地生活。但如果要他作出选择,他说,他连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没有办法时,他可以忍受下去;如果随他选择,他就会选择逃避。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毛病还不少呢,可还非得让他对别人的毛病说三道四。
夏隆达将那些被证明在与坏人交往的人当作坏人来惩治。
世间不易交往的和容易交往的莫过于人了:说不易交往,是因为人的毛病,说容易交往,是因为人的本性。
有人责备安提西尼与坏入为伍,他回答说医生在病人当中活得好好的。他的回答我看并未使指责他的人感到满意。因为医生固然为病人的健康出力,但他们会因为疾病的传染、因为连续地观察病情和接触疾病而损害自己的健康。
那么,逃避人群的目的呢,我想,那还是一个,就是生活得更加悠闲、自在。但是,人们并不总是在很好地探求做到这点的途径。往往自以为已经抛开了各种事务,其实只是舍此取彼而已。管理家政的麻烦并不少于管理整个国家。人的心思不管投到哪里,就会在哪里全力以赴。管家政事情虽小,麻烦却不会小。
再说,我们虽然不再做官经商,我们还是摆脱不了生活中的主要烦恼。
驱散我们烦恼的是智慧和理性,并不是远离人世的海角天涯。——贺拉斯
野心、贪财、踌躇、恐惧及淫欲并不会因为我们换了地方而离开我们。愤怒骑在鞍后跟随着骑士。——贺拉斯
它们往往一直跟随我们进入隐修院和哲学讲堂。沙漠、岩洞、玩牌、斋戒都不能使我们摆脱它们。腰间依然插着致命的箭。——维吉尔
有人告诉苏格拉底,说某人在他的旅行中丝毫投有变好。“我信,”苏格拉底说道,“他是带着自己的毛病走的。”赴异国他乡求的是什么?不是逃避自我又何必背井离乡?——贺拉斯
如果不首先轻装除去心灵的负担,那么这负担的晃动会使心灵遭受更大的压迫。这就如同在一条船上,装载的东西不动时,行走就比较自如。让病人挪动地方,对病人的危害比好处多。病痛受到折腾会深入肌体,就像木桩受到摇晃会越扎越探,越扎越牢。所以,离开人群,换换地方是不够的,必须克服自己喜好交友的秉性,必须闻门闭户重新拥有自己。你会对我说,我已经如此这般挣断了锁链,不错,就像又拉又拽最后扯断了链条的狗,选跑中颈上还拖着长长的一段。——佩尔西乌新
我们带着锁链离去,就不会有完全的自由。我们依然回首眺望抛下的东西,心中就会念念不忘。我们的心地不纯是多么危险!我们要应付多少无益的斗争!何等强烈的欲望撕裂着受煎熬的心灵!我们的骄傲、淫荡与愤怒,奢华与懒惰,还要造成几多恐怖,几多灾祸!——卢克莱修
我们的毛病牢牢扎在我们的心里。然而,我们的心却不能自己净化自己。
所以,必须让它回归自我,让它自己照管自己:这是真正的清静,在城市和王官都可以做到,但另有地方则更好。
现在,我们既然准备闭门谢客独自生活,那么我们的喜乐哀怨就让我们自己来把握。我们要摆脱同他人的一切联系,自觉自愿地做到真正自由自在地独自生活。
斯蒂尔波尼在他的那座城市的大火中幸免于难,失去了妻子、儿女和财产,德梅特里乌斯?波利奥塞特见他遇上家乡如此巨大的损失脸上不显惊恐,就问他是否没有遭受损失。他回答说没有,谢天谢地,他本人丝毫没有损失。这就应了哲学家安提西尼的那句玩笑话:人应该带上可以漂在水面的食粮,遇上海难可以与他一起游着脱险。
当然咯,对哲人来说,只要他自己在,就无损失可言。当蛮族毁掉诺拉城的时候,波利努是城里的主教,他失去了一切,成了他们的俘虏。他是这样向上帝祷告的:“主啊,请让我不要为这些损失惋惜吧,因为你知道,他们还丝毫没有触动属于我的东西。”使他成为“富翁”的那些财富,使他成为好人的那些好处依然完好无损。这就叫善于选择财富:它能够免受损失;这就叫善于收藏财富:藏到了谁也找不到、只能由我们自己泄露的地方。我们足需要妻子、儿女、财产,尤其需要尽可能好的身体,但不能执着到影响我们幸福的地步。我们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犹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在那里,我们应该进行自己同自己的交谈,毫不涉及与外界的沟通与交流。要像没有妻子、儿女、没有财产、没有随从、没有仆人一样,在那里有说、有笑,以便在一旦失去他们的时候,不会有异样的感觉,我们的心本身就是能屈能伸的。
它可以与自己作伴,它可以攻、守、收、授,不必担心在隐居中出现令人讨厌的无所事事。清静中把你自己当成一群人。——提布卢斯
安提西尼说,道德是自足的,无需约束,无需宣扬,也不问结果。
我们平常的所作所为,做出一千件事也不见得有一件与我们相干。你看这一位,冒着火枪的阵阵射击,怒气冲冲发疯似地沿着这堵倒塌的墙向上爬行;再看那一位,满脸伤疤,饿得脸色发白,宁死也不给这一位开门,你以为他们在这里争斗是为他们自己吗?也许,是为了某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对他们的争斗不闻不问,正在寻欢作乐的人呢a还有这一位,你看他流着鼻涕,眼角满是眼屎,身上脏兮兮的,午夜过后才学罢归来,你以为他是在书中探求如何变得更正派、更满足、更有智慧吗?没有的事。他将读到老死,或者将告诉后人普劳图斯诗句的格律和某个拉丁字的真正写法。谁不在心甘情愿地以健康、休息和生命去换取名声、荣誉这些通常被人追寻的最无用处、最无价值、最为欺人的东西呢?我们自己会送命,这还不足以吓倒我们的话,那就把我们妻儿者小的命也搭上吧。我们所操的心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的话,那就让我们自己折磨自己,再把邻居和朋友们也弄个鸡犬不宁吧。
人怎能作出这样的抉择,喜欢东西胜过喜欢自己?一一泰伦提乌斯
依我看,像泰勒斯一样把韶光年华奉献给了世界的人,隐退是更为合理、更有理由的。
为人作嫁的时间够长的了,让我们至少把这一段生命留给自己吧。让我们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幸福来思考和筹划吧。安然隐退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没有别的事情牵扯,这件事就够我们麻烦的了。既然上帝允许我们迁走,就让我们作好准备吧。让我们打好行李,早早地与同伴们告别,摆脱使人分心分神筋疲力尽的牵扯。一定要冲破各种牢固的束缚,从此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除了自我之外,不受任何约束。也就是说,让身外的一切从属于我们,却不让它们同我们粘连到不揭下我们一层皮不拉下我们一块肉就无法摘下去的地步。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让自己属于自己。
既然我们不能给社会带来任何好处,那就该同它分手了。无物借与人者勿向人借。我们已经气衰力乏,那就把力气收回来,集中到自己身上吧。谁能把自己对朋友和社会的责任推卸掉,那就让他这样做吧。这么一来,他在别人跟里就变成无用、累赘和讨厌的人了,他得当心不要在自己眼里也变得讨厌、无用和累赘。他要自我安慰,自我安抚,尤其要自我劝导,完全尊重自己的理智和良心,直到在理智和良心面前,出了错就感到羞愧。“的确,很少有人充分地尊重自己。”
苏格拉底说年轻人应该学知识,成年人应力争有所作为,老年人应退出一切军民事务,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被束缚在任何固定的职务上,
有些人在气质上一个比一个更适用这些关于隐退的箴言。有的人领悟能力不强,感情和意志脆弱,不易控制也不轻易投入——从本性和言论上看我都属于这部分人;有的人积极而又忙碌,他们事事都管,处处插手,热衷一切,一有机会就要自举自荐全力投入。比起后者来,前者更容易听从关于隐退的忠告。那些偶然的外在的有利因素,只要对我们有利,我们就要利用,但不应将它们作为我们主要依据。那是不行的;理智和天理都不允许。我们为什么要违背它自身的规律,让我们的幸福听凭别人主宰呢?因此,像有些人,像有的哲学家那样,出于宗教的虔诚或出于哲学的推理,为了防止不测事件,放弃到手的舒适生活,自己给自己盛饭端菜,睡硬板床,弄瞎自己的眼睛,将财产扔进河里,自找苦吃(有的人是想通过今生所受的折磨求得来世的幸福;有的人是为了让自己落到最后一个台阶上,从此不再往下落),那都是把道德推向极端的行为。天性更为倔强、更为坚强的人则将他们的藏身之地弄得非常豪华,非常令人羡慕;我虽不富有,却夸耀微薄的可靠财产,一点儿财产,令我满足,若更佳的奇运使我发迹,我便要高声说:
只有将收入建立在肥沃土地上的人,才是世间幸福和明智的人固。——贺拉斯
对我来说,即使不息得那么远,操心的事也已经够多了。在运气好的时候作好倒霉的准备,在活得安逸的时候尽我的想象设想一下有朝一日会发生什么不幸,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就像我们经常操枪习武,在一派和平景象中演练战争一样,
我知道哲学家阿凯西洛斯在他的财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曾用过金银器皿,我并不因此而认为他不那么讲究道德原则,他适度地、大大方方地使用要比他丢开不用更令我敬重。
我注意到,人的正常需要可以减至多大的限度。看到来我门上乞讨的可怜乞丐往往比我快活、健康,我就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尽量体会他的心情。这样,我丢开自己的想法,又借助别的例子,先后体验了遭受死亡、贫困、受气、生病等等磨难的滋味。于是,我很快就断定,一个地位低微的人以极大的毅力承受的磨难也是吓不倒我的。我不相信智力低下的会胜过智力很高的。不相信习惯的作用会胜过思辨的作用。我知道财富乃身外之物,是很不牢靠的。所以在我充分享有的时候,我仍要作为我的最高要求,祈求上帝让我对自己、对我挣下的财产感到满足。我见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依然在箱子里带上一堆药丸,以便在感冒的时候服用。他们想到手头有药,就不那么担心感冒了。这样做是应该的,再有,如果觉得自己有可能得更厉害的病,还应带上遏制和消除这种病的药。
在隐退的生活中应该选择的,是不费力也不乏味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们主动寻求这种生活就毫无意义了。这取决于每个人的十人爱好;
我的爱好根本不适宜于管理家政。喜欢这样做的人应该做得适可而止。要作财物的主人,勿做财物的奴隶。——贺拉斯
按照萨卢斯特的说法,家政管理实在是一种卑贱的事情。其中有的部分,像操持园艺,倒是有些道理。色诺芬说居鲁士就曾操持过。我们看到,有的人全身心地投入这种低级、下贱、紧张而又充满不安的操劳,有的人则采取根深蒂固的极端的懒散态度,对一切都听之任之。在这两种极端的做法之间,也许可以找出一种折衷的办法来。德谟克利特任凭羊群吃他的麦子,他的心思远远地悠荡出他的身躯。——贺拉斯
还是让我们听听小普林尼关于隐退问题给他朋友科尔奈流斯?卢夫斯的劝告吧:“我劝你在你现在过着的这种平淡而懒散的隐居生活中把这种低贱的操持家政之事留给你的下人去干,自己专心致志读点书,从中得到点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他这里指的是名望。他的心情同西塞罗一样。西塞罗说过愿意将自己引退的时间及政务的空闲用于写作以获取不朽的生命:一旦无人知道你有知识,你的知识岂非等于零?一佩尔西乌斯
既然谈到了要从世上引退,那么睁眼看看世外的情况似乎是有道理的。有的人只是做了一半。他们的确为将来的隐退作出了安排。但这种安排的成果,他们按照一种可笑的矛盾逻辑,指望在引退之后,依然从尘世中获取。那些出于宗教的虔诚寻求隐退的人,心中装着对于上帝允诺的来世生活的坚定信念,他们的想法要合理得多。他们心中有上帝,这个无限善良、无所不能的形象,所以心中的愿望可以在上帝那里自由地得到满足。悲伤、痛苦对他们有利,可用来祈求健康和永福;死亡符合他们的骡望,是通往完美境界的阶梯。他们法规的严酷很快可以由习惯来抵消。他们不允许有肉欲,所以内欲就被排斥和平息了,因为肉欲只有施行才能维持。追求幸福不朽的来世这个唯一的目的,光明正大地要求我们放弃我们今生的舒适和幸福。谁能真正持续地在心中燃起这强烈的信仰与希望之火,谁就在隐退中为自己造就了超越任何别的生活的快乐而又美好的生活。
所以,对于他的劝告的目的或手段,我都不以为然。事情还是一样糟糕。读书跟其他的事情一样费力,一样损害健康,而健康是要首先考虑的。我们不应被其中的乐趣弄昏了头,那操持家政的、贪财如命的、寻欢作乐的以及野心勃勃的人,就是被这样的乐趣断送的。先哲们多次告诫我们要谨防欲念伤人,要区分真正美好的乐趣和夹杂有较多痛苦的乐趣。他们说,绝大多数的乐趣就像被埃及人称为“腓力斯人”的强盗一样,讨好和拥抱我们为的是将我们掐死。如果我们喝醉之前就感到头痛,就会提防喝得太多。但是那快惑为了蒙骗我们,自己先行一步,却将它的不良后果隐藏在身后。书是讨人喜欢的,但如果读多了到头来贻误我们最为宝贵的欢乐与健康,那就丢下不要去读。我同意这样的意见:那是得不偿失。有的人有点病老觉得身体虚弱,最后强迫自己求助于药物,并且让人给自己人为地规定某种生活制度一直照着去做。对于公共生活感到厌倦无兴趣而引退的人,也应该按照理性的法则去组织生活,经过设想和推理来安排和料理生活。他事先必须丢开任何种类、任何形式的工作,一般应避免妨碍身心宁静的感情冲动,并且,
选择最适合自己性情的道路。——普鲁佩斯
操持家政、读书、行猎以及从事其他任何活动,都应获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但应防止过度。越过限度就会带来痛苦。为了保持活力,防止懒散松懈这另一个极端带来的危害,应该保留必要的事务和活动,仅此而已。有些知识学了无用,难于掌握,大部分是为世人创立的,应把它们留给为尘世效力的人。至于我自己,我只喜欢有趣、轻松,读了高兴的书,或者让我宽心,并为我处理生死问题提供意见的书。我静静地迈步于清新宜人的树林,思索着哲人君子可作什么事情。——贺拉斯
最贤明的人有颗坚强有力的心,可以做到只在精神上休息。我的心普通平常,我必须借助物质的舒适来支撑自己。我的年龄几乎已经剥夺了我最喜欢的享受,所以我就必须锻炼和磨练我的爱好,以适应最适合于这个年岁的享受。竭尽全力继续享受生活的乐趣,我们的年龄正在从我们手中将它们一点一点地夺去:让我们摘取这甜蜜的欢乐之果尽情享用吧,终有一天你将变成灰烬、幽灵和虚无。——佩尔西乌新
至于普林尼和西塞罗提出的争名的目的,这与我的想法相去甚远。与隐退最为格格不入的情绪是名利熏心。名望和清静乃是互不相容的两码事。据我看,这两位只是将胳膊和两腿伸在芸芸众生之外,他们的心和企图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地扎进人堆里。噜里噜苏的老头,你靠别人的耳朵活着吗“——尔西乌斯
他们后退只是为了更便于跳跃,是为了以更猛烈的跳跃更探地扎进人堆里。只要看看他们是如何迅速地利用一点儿小事的就行了。让我们将两位哲学家,也就是两个十分不同的派别的观点拿来对照一下吧。他们分别写信给各自的朋友伊多墨纽斯和卢西利乌斯,要他们从公务和高位上退下来过隐居生活。你(他们写道)游荡飘泊至今,现在请到避风港来颐养天年吧。你已经将大部分生命献给了阳光照耀的尘世,就将余下的岁月留给阴影庇护的角落吧。如果你不放弃工作的成果,是不可能丢下工作的。所以,切不要再关心名望和荣誉了。也许你过去业绩的光辉带给了你太多的荣耀,也许会随你一直照耀到你的藏身地。把他人的赞许带来的欢乐连同别的一起丢掉吧。至于你的知识和能力,没有关系,如果你自己因为有知识有能力而更有价值的话,那是不会失效的。有个人在被同及为什么他那样卖力地干那不大会有人知晓的行当时回答说:“少数人知道就够了,一个人知道不算步,投有人知道也可以。”他的话很有道理,愿你铭记在心;你加你的一个伙伴或你加你自己就足够唱一台戏。你就把众人当成一个人,把一个人看成整整一群人吧。企图从休闲和隐退中捞取荣誉那是卑劣的名利欲。应该像野兽一样把巢穴门口的足迹抹去。不要再追求世人谈论你,但你自己要同休自己交谈。回到你自己那里去吧,但首先准备接纳你自己。如果你不懂得怎样做人,你相信自己就是荒唐的。人在引退之后与在世人之中一样都有可能犯错误,除非有朝一日你变得不敢在自己面前有所懈怠,你对自己感到羞愧并尊重自己“头脑里要装有君子的形象“。思想中总要想着加围、福基翁和阿里斯泰德,在他们面前连疯子都会掩盖自己的缺点。让他们来检验你的一切意图吧。如果你的意图不对,对他们的敬重将使之得到纠正。他们将使你永远遵循这样的道路;自我满足,别无他求,坚定不移地将你的心用于思考自己喜欢的有限的某些问瓶;对于真正的幸福,在理解它的同时享有它,理解后就以它为满足,不再希望延长生命或名声。这就是真正真诚的哲学的主张,而不是前面两位的那种炫耀卖弄、夸夸其谈的哲学的主张。
第四十章
评西塞罗
在这四个人的两两对比中我还要加上一笔。在西塞罗和小普林尼(我看他的性情一点也不像他的舅父)的信中,可以找出无数的证据,说明他们本质上就是极端虚荣的。其中有一点是众所周知的,就是他们要求当时的历史学家在他们的历史记载中不要忘了他们。可是,命运仿佛也被激怒,竞将这种追求虚荣的请求一直保留下来,而早已把历史的记载丢失殆尽。然而,地位这么高的人,竟然想从那喋喋不休的废话中捞取某种重大的荣誉,不惜为此利用写给朋友的私人信件。甚至有的信件错过了寄发的时间还照样发表,还振振有词地说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劳动和辛苦付诸东流。这样做实在卑劣得无法再卑劣了。这两位罗马执政官,两位主管全世界的帝国公务的最高长官,利用他们的闲暇,客客气气地写上一封词藻华丽的信,不是正好可以炫耀他们没有让他们的小学老师白费唇舌吗?靠此谋生的普通的小学教师在什么事情上会做得更糟呢?如果色诺芬和凯撒的业绩不是远远超过他们的辩才的话,我想他们是不会将它写出来的。他们悉心介绍的不是他们的言论而是他们的行动。还有,如果说语言的完美可以给大人物带来体面的声望的话,那么西庇阿和列里乌斯肯定不会将他们的喜剧,以及他们列里乌斯为西庇阿最要好的朋友,文社成员之一。那优美典雅、脍炙人口的拉丁语所带来的荣誉让给一个非洲农奴。作品的优美、卓绝足以说明这部作品出自他们之手,而且泰伦提乌斯自己也是承认的。要我放弃这一看法我是很不乐意的。
想要赞扬一个人,却搬出一些虽然很值得赞扬但与其地位不相称的优点,或者搬出他的非主要优点,那是一种嘲弄和侮辱。这就像称赞一位国王,说他是好画家、好建筑师、好火枪手或好夺环骑手一样。这种赞扬,如果不是与切合他的身份地位的赞扬——说他在和平和战争中正确而又巧妙地领导了他的子民一起提出,就不是在赞扬他。这样做了,再去说居鲁士懂得农业,说查理大帝有口才、有学问则是赞颂他们。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些名声显赫有权有势的人物否认自己进行过学习,他们弄断他们的笔,装着不会这种十分普通的本事。因为我们的民众认为,有才能的人会显示更大的本领,这种普通的本事他们不大会有。
在派往腓力二世的使团中,德摩斯梯尼的同伴赞扬这位君王长得漂亮,能言善辩而且豪饮不醉。德摩斯梯尼说这些赞扬适用于女人、律师和海绵,却不能用于称颂一位国王。让他来发号施夸吧:
对敌人他战而胜之,敌人倒地,他则宽大仁慈。——贺拉斯
善于狩猎,精于跳舞,那都不是他的职业,学会诉讼,用罗经测量天体运动,懂得给金色的星辰命名,这都是旁人的事,他的学问是治理各目的百姓。——维吉尔
普鲁塔克说得好:在次要的事情上显示出类拔萃恰恰从反面说明他没有很好地安排他的空闲时间和学习。学习必须用在更为必要和有用的事情上。所以,马其顿国王腓力听到他的儿子,那位伟大的亚历山大在一次宴会上应一批优秀的乐师之请唱了歌,便对他说:“你唱得那么好,不觉得羞耻吗?”还是这位腓力,曾同一位乐师争论过他的技艺,乐师对腓力国王说:“陛下,但愿你今后别再遇上这么多的麻烦,弄得你比我还更通晓这些事情。竹
一位国王应该能够像伊菲克拉特那样回答问题:有位演说家气势汹汹地这样追闻他:“那么,你一副好汉的样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是当兵的?弓箭手?还是长矛兵?全都不是。我是懂得指挥所有这些人的人。”
安提西尼认为,夸奖伊斯麦是位出色的笛子演奏家对伊斯麦毫无价值。
我很清楚,若是有人关注这部《随笔集》的语言,我宁愿他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与其摘些华丽词藻,不如写得通俗易懂,越是拐弯抹角就越叫人恼火。不过,假如对这个主张没有多少人发表更多的看法,假如无论好坏都没有一个作家将这主张具体落实,或至少在作品中更为生动她体现出来,那么我就弄错了。为了多放入几篇随笔,我只收了各篇的开头。要是将后面也收入的话,这本集子就要增加好几倍。而且我在其中加进了多少个不引人注目的故事。若有人愿意稍加巧妙地整理,就可以产生出无数的“随笔一来。无论是故事或我的引证,并不总是仅仅用来作为例子、根据或衬托的。我并不是仅仅从它们的用途上来看待它们。它们在找的话题之外,往往包含着更丰富、更大胆的思想的火花。这对我这个并不想表达更多意思的人是如此,对于将来遇上我现在一样情况的人也是如此。回过头来谈谈说话的道德吧,在只会说坏话和只知说好话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区别。“说话和谐悦耳并非男子汉的荣耀。
先哲们说,判断学问唯有哲学,判断行动唯有道薄。道德对于一切地位和等第的人都是适用的。
另外两位哲学家园的情况有点类似。因为他们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也作了流芳百世的许诺。不过那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出于良好的目的去迎合别人的虚荣心。他们对朋友说如果你们因为要流芳百世名传千古而继续操持公务,不愿按我们的要求弃世隐退的话,你们就不要再为此伤脑筋了。因为我们在后世的威望,即使仅凭我们写给你们的那些信,就足以保证你们名传千古了。这同你们操持公务起着同样的作用。另外,他们的信并非空洞无物。这些信不仅把精挑细选的词句按恰如其分的节律排列堆砌起来,而且充满了优美的格言警句;不是使人更加口若悬河,而是使人更加智慧聪明;不是教人说得漂亮,而是教人做得漂亮。雄辩术叫人一心羡慕能说会道而不注重实际行动,就让它见鬼去吧!不过有一点要除外:据说西塞罗的雄辩术卓越超群,因为它是自成一体的。
为让我们了解他的本质,我还要补充一个关于他的这方面的故事。一次他要在公众面前演讲,但时间有点紧,无法从容地作好准备。他的一名叫埃罗斯的奴隶跑来告诉他演讲推到第二天了,他高兴得竟然因为这一好消息给了这奴隶人身自由。
说起信来,我要说的是,我的朋友们认为我在这种著作上可以有所建树。要是我有交谈的对象,我是乐意以这一形式发表我的遐想的。我需要像从前一样有一个吸引我、给我支持与激励的可靠的朋友。因为着要我像有的人那样与虚无的对象交谈,我只会产生幻觉。我也不会捏造出几个空泛的姓名来谈论严肃的事情,我是坚决反对任何弄虚作假的。与一位才华出众的朋友通信,比起面对一群面孔各异的人来我会更加专心致志,更加胸有成竹。我没有找到更好的朋友,很是失望。当然,我的文笔诙谐,有个人特色,但这种方式属于我自己,不宜用来公开交换意见。另外我的语言不很规范,有的过分紧凑,有的杂乱无章,有的断断续续,有的与众不同。我也不谙熟拘泥客套的书信。除了一连串的客套话,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写那冗长的表示愿意尽心效力的信,我既没有本事,也没有兴趣。这些表示我是不那么相信的。除了我确信的东西之外,我不愿多说什么。这与现在通行的做法相去甚远。过去从没有这么下贱、卑鄙地滥用字眼的;生命、心灵、虔诚、崇拜、农奴、奴隶等等词汇比比皆是,用起来那么平庸,以致到了想要传达更加明确,更含敬意的意愿时,就无法表达了。
我特别讨厌那阿谀奉承的口气。这样,我的话目然就干巴、坦率、生硬,在不熟悉我的人看来,简直有点傲慢。
我最敬重的人,我赞颂得最少。当我随心所欲地写下去的时候,我就忘乎所以了。对志同道合的,我的信寥寥数语,直言不讳。我通信最多的人见面较少:我觉得他们一定从信中看得出我心中的想法,我说话所表达的东西会使我的观念变样。
在表示欢迎、告别、感谢、致敬、愿意效力以及说我们礼仪客套中的恭维话等方面,我不知还有谁比我更笨嘴笨舌、更语言贫乏的了。
我费力写下的那些照顾、推荐的信,从来没有哪位被举荐的人不觉得枯燥无味的。
意大利人喜欢大量刊印书信。我想我手头各种书信集都有百十来部了。我觉得阿尼巴尔?卡洛的写得最好。从前,我确曾在激情的驱使下胡乱涂写过一些给女士的信,如果都保留着的话,也许还有几页值得那些被这种激情弄得神魂颠倒,成天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读一读。我总是在驿站写我的信,写时是那么匆忙,所以,尽管潦草得叫人受不了,我还是宁肯自己写而不叫人代笔,因为我找不到哪个人能够仿照我的口气。我也从不将信誉写。熟悉我的大人物们已经习惯于忍受我信中的涂改、勾画、信纸不折、不留边空了。我费劲最大的信是最无价值的。一旦我把信带在身上,这就说明我离开家了。我往往不打腹稿就开始写,写完一段再想第二段。这时的信更多地是边上添几句,写个开头,而不是写主要内容。由于我喜欢同时写完两封信而不是写完一封折起一封,并且总是丢下写信去干点别的什么,所以在主要内容写完以后,也往往让别人去加上那些最后的冗长的致词、建议、请求等等。我还希望某种新的通行做法使我们免去这套东西,也免去写信注明身份、头街。有好几次为了不出错误,我都让别人去写-尤其是写给司法和财政官员的信。那么多的职务变更,还有那十分难于安放排列的各种荣誉称号,由于当事人都是非带郑重其事地领受的,更动和遗忘不可能不得罪人。我也感到,在书名页上和书名下写满这些头衔称号也是让人讨厌的。
第四十一章
论荣誉不可分享
世人于思万虑,无非是关心名望和荣誉。他们锲而不舍,甚至不惜抛弃财产、安宁、生命与健康,丢开这些有用和根本的东西去追求那毫无用处的形象和不可捉摸的甜美声音。自以为是者的名声看起来多么美好,这动听迷人的声音,不过是一曲回声,一幅影子般的虚无缥缈的梦境,微风一吹,它就销声匿迹全无踪影。——塔索
看来,在人类不合理性的倾向中,名声连哲学家们也是迟迟不肯丢弃的。
这是最难办、最顽固的倾向“因为它不断给人以诱惑,甚至包括先进的人们。在谈及名声时,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明白无误地指责虚荣的。但它在我们身上根探蒂固,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干净彻底地摆脱了它。在你为了否定它而公开说出来之后,它又会让你不顾你的言论在内心喜欢上它,弄得你毫无办法应付它。
因为正如西塞罗所说,即使是批判名声的人,也还愿意在他们写的书的扉页上印有自己的名字,愿意凭借自己蔑视荣耀这一点变得荣耀。在与人交往中。别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为了朋友的需要,我们可以拿出财产和生命;但是,若要与他人分享荣誉,将荣耀让给别人,那就少见了。卡图鲁斯?卢塔蒂乌斯在与钦布里人作战时,尽了最大努力去制止士兵们在敌人面前溃逃。后来他自己跑到了逃跑的士兵中间,装出胆小害怕的样子,为的是使他们显得好像在跟随他们的统帅而不是在逃避敌人,这是牺牲自己的名声以掩饰他人耻辱的例子。有人说,在查理五世皇帝一五三七年进军普鲁旺斯时,安东尼?德莱弗看到他的主上决心要作这次远征,也觉得此行对皇帝来说是件特别荣耀的事,但他却发表了反对意见,劝他不要出征。这样做为的是让他的主上独占作出英明决定的荣誉,让别人去说皇上的意见多么正确英明,能够力排众议完成美好的业绩。这件事光耀了主子,却损害了他自己的名誉。色雷斯的使节们在布拉齐达斯死后安慰他的母亲阿基利奥尼德,他们大事赞颂布拉齐达斯,甚至说从此再无人可以与他相比。阿基利奥尼德不同意这种私下里的赞颂。反对将它公开出去。她说:“请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斯巴达城里有好几个人比他勇敢伟大。”在克雷西战役中,年轻的英国王储为前部先锋。主要战事在此进行。随行的爵爷们感到战局艰难,要求爱德华国王靠拢救援口国王讯问了儿子的情况,来人回答说他活着,骑在马上。他说:“这场战斗他坚持了这么久,我现在去抢走他的功劳是害了他。不管有多大危险,胜利将全部属于他。”他自己不肯前去,也不想派人去,因为他知道,假如他去了,人家就会说没有他的救援早就完了,这份功劳也就归到他的名下。“的确,全部任务好德总是最后一支援军单独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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