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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全集

_16 米歇尔·蒙田(法)
提摩勒翁流着眼泪为自己非同寻常的行为辩护,他回忆说,他是怀着手足之情杀死暴君的。他不得不牺牲他固有的光明磊落来换取公众的利益,这正是他最痛心的事。他铲除了暴君功不可没,然而这一功勛又有如此相反、如此沉重的两面性,以至连元老院——多亏了提摩勒翁的计谋,它才得以摆脱暴君的奴役——也无法圆满地评断。就在这时,叙拉古人民请求科林斯人的保护,要求给他们派一名能征善战的将领,帮助他们恢复城市的自由和尊严,把压迫西西里的几个暴君涛除出西西里。元老院派去提摩勒翁,同时声言,元老们将根据他此番完成使命的好坏,确定对他的裁决,或是作为国家的解放者予以宽恕,或是作为杀害亲兄弟的凶手从严发落。这个决定是古怪的,然而鉴于处理这类矛盾事例的危险性和重要性,这一决定情有可原。元老们巧妙地避免了就事论事,而是以其他事件和第三者的评论作为判决的依据,提庠勒翁在这次出征中表现得十分英勇,十分高尚,这就使他的官司很快明朗化了;而且他顺利地克服了这一光荣任务中的一切艰难险阻,仿佛神明站在他一边,有心为他辩护,故而为他扬起了幸运之帆。
假如有什么目的是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元老院上述判决的目的是可以原谅的。但是,罗马元老院以增加国家收入为借口而做的卑鄙结论——我下面将叙述——其功利目的却不军以为其不合理性辩解。事情是这样的:某些城邦花了钱井得到元老院的命令和准许后,从苏拉手中赎回了自己的自由。后来元老院又重新审议此事,判决这些城邦仍必须像以往一样缴纳人头税,这样,这些城邦为赎回自由而付出的钱就算白付了。内战常常产生这类不光彩的事,比如我们地位改变后就惩罚那些曾经相信过我们的人;同一位法官朝令夕改,却让无能为力的人去承受苦痛;师傅鞭打弟子,因
为他听从了他的话;带路人鞭打盲人,因为他跟着他走。多么可怕的“公正”形象!哲学上的一些准则既错误又软弱无力。比如有人绐我们举例,说明个人功利应高于信义,但这例于并未因他们添加的情节而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强盗逮住了你,让你发誓交出一笔钱后又把你放了。有人说,一个正人君子不用付钱也算了结了自己的诺言,因为他已经逃脱了强盗的手掌。这种看法不对,事情并非如此。你因恐惧而许诺的东西,在恐惧不存在时,仍必须把它视为你的许诺,即便你在恐惧的逼迫下只作了口头上的许诺,心里并不情愿,你也应当严格兌现自己说的话。至于我,假如有时我的言语失之轻率,超出了我的思想,可是要收回成言,我仍感到良心非常不安,否则,我们就会逐渐推倒别人要求我们兌现诺言和誓言的正当权利。“守信用者何需别人强按头。”只有当我们许诺的事情本身是丑恶的和极不公正的,我们的个人利益才有权原谅我们的食言,因为道德的权利压倒责任的权利。
过去我曾把伊巴密浓达排在杰出人物之首,现在也仍然这样认为,他把重视个人的职责提到怎样的高度呵!他从不杀死手下败将,即便在解救自己的国家这样无比伟大的事业里,他也会为不经过法律程序便处死暴君及其同伙而于心不安;他认为,一个人,不管他是多好的城邦居民,如果在打仗时对敌人营垒中的朋友和客人毫不留情,就只能算个凶狠之徒。伊巴密浓达真是个感情丰富的英雄!他把人世间最严酷、最残暴的行动与善良、人道乃至哲学学派中最细腻的人情味结合起来了。这个在痛苦、死亡、贫穷面前具有如此粗犷、豪迈、不屈不挠的勇气的人,是天性还是修养使他在性格上达到如此的温柔和宽厚呢?他在铁与血中令人生畏,他
所向披靡,击溃了对除他以外所有的人来说是不可战胜的城邦,但在这样一场鏖战中,他碰上自己的朋友和客人时却避而让之。他在战争最激烈、最残酷的时候,用宽容和温厚的原则控制住杀戮,这才是真正善于指挥战争的将领,正如在一匹马浑身发热,口吐狂怒的白沫,四蹄暴躁地蹬踹时,给它套上嚼子的人才是最优秀的骑手。能在战争这种杀伤行为里显示正义的形象,真是一种奇迹;但必须具有伊巴密浓达的坚强有力才能做到如此温良、随和而又纯真,有个人对马麦丁人说,既定的法律在手执武器的人身上是行不通的;另一个人对护民官说,公正的时代与战争时代是两码事;然而,就在这时还有个人却说*兵器的撞击声不仅使他听不见文明和礼貌之声,也听不见法律之声。他不是曾仿效敌人的规矩,出征前必先祭供缪斯,以便让缪斯女神的温柔和欢快软化战神的狂暴和无情吗?
有如此伟大的师训在先,我们不妨大胆认为,即便是对付敌人的做法,也可能有不符合道德和法律的地方;公共利益不应要求所有的人为它牺牲所有的个人利益广即使在社会的动乱中,仍应记得个人的权利;“任何权势都不能允许侵犯友情的权益丸”“对一个正派人而亩,即便为了效忠国王、大众事业和法律,也并非可以无所不为;对祖国的义务并不排斥其他义务,而且公民们对父母克尽孝道亦符合国家利益。”这是一条适合时代的训言。无须让刀剑把我们的心肠磨砺得铁石般硬,我们有强壮坚实的肩膀就足
够了;我们的笔蘸着墨水写就够了,不要去蘸血。虽然为了公共利益和忠于职守而置友情、亲情、义务和诺言于不顾也是一种大无畏的气概和难能可责的美德,但是——虽然我们可以谅解——这种气魄绝不能与伊巴密浓达的气魄相提并论。
另一个狂妄之徒曾用如下丧失人性的语言激励他的士兵们,使我十分僧恶:
在刀光剑影的时刻,别让任何景象牵动你们的孝心,哪怕在敌人的队伍里,看见了你们的父亲。你们要举起剑,劈向那些可敬的脸。
——卢卡努
别听那些天性凶恶、嗜血成性、六亲不认之辈宣扬这种所谓的理智,抛开那超乎寻常的、不可企及的公正我们要取法最有人情味的行为。多少事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呵!在庞培与西纳的内战期间,一次双方交战,庞培手下的一名士兵无心杀死了为敌方作战的亲兄弟,当即羞愧悔恨而自刎;数年后,在同一个民族的另一次内战中名士兵却为杀了自己的兄弟而向其元帅邀功请赏。
人们很难根据一个行为的功利性来证明它是光明磊落的,髙尚的;也很难下结论说,只要一个行为是有用的,它便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每个人就必须去做。
并非所有的事都适合所有的人.
倘若要我们选出人类社会最必需和最有用的行为,那应该是结婚;然而,尽管如此,圣徒们却觉得不结婚更好,并且把这一人类最高尚的行为从他们的生活中排除出去,就像把品种次一点的马
匹交给种马场。
第二章
论后悔
其他作家常爱教训人,我却描述人,而旦专门描绘他们中的一个;此人教育得很不成功,倘若我能重新塑造他,一定把他造就成另一个样子。不过现在木已成舟。我描绘的形象虽然变化无穷,一人千面,却真实无误。地球不过是一个永远动荡着的秋千,世上万物都在不停地摇晃。大地、高加索的山岩、埃及的金字塔也不例外。万物不仅因整个地球的摇晃而摇晃,而且各自本身也在摇晃。所谓恒定不过是一种较为缓慢无力的晃动而已。我把握不住我描绘的对象。他浑浑沌沌、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如同一个永不清醒的醉汉。我只能抓住此时此地我所关注的他。我不描绘他的整个一生,我描绘他的转变:不是从一个年龄段到另一个年龄段,■或者如常言所说,从这七年到下七年一的转变,而是从这一天到下一天,从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的转变。必须把我描述的事与时间结合起来,因为我可能很快就变,不仅境遇在变,而且意图也在变。这里记录了各色各样变化多端的事件,以及种种游移不定、乃至互相矛盾的思想;或是因为我已成了另一个我,或是因为我通过另一种环境,用另一种眼光捕捉我描绘的客体。总之,我很可能会反驳自己,伹是,事实,正如德马德斯所说,我绝不违背事实.倘若我的思想能稳定下来,我就不探索自己,而是总结自己了,然而我的思想始终处于学习和试验的阶段。
我呈献于此的是普通而且缺乏光彩的一生。这又何妨。道德哲学既适用于丰富辉煌的生活,也适用于平常家居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整个人类状况的缩影。
作家们往往向公众展示自己特有的奇异之处,我是第一个向公众展示包罗万象的自我全貌的人;我作为米歇尔蒙田,而不是作为文学研究者,诗人,或法学家与他们交流。倘若世人抱怨我过多地谈论自己,我则要抱怨他们竟然不思考自己。
但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并非想借此在公众中扬名,也并非要以我的相当柔弱的气质,在这个极其重视形式和技巧的世界上,制造一种朴素天然,不加文饰的效果。在人们心目中,构建一部作品而不讲求手法和技巧,不是无异于造一堵高墙而不用石头,或诸如此类的材料吗?音乐作品的构思要靠技巧的引导,我的作品的构思却是兴之所至。在文学领域内,至少还没有人像我这样对自己描写的客体有如此透彻的认识和理解,就此而言,我是在世的最有学问的人;其次,从未有一个作家对其写作题材钻研得如此深入,对题材的各部分剖析得如此细致;也没有人能比我更准确、更完全地达到作者为自己的作品定下的目标。为了使作品臻于完善,我只需赋予它忠实;而它的确是忠实的,忠实得真诚而纯粹。书中都是真话,虽则并非是我想说的一切,却是我敢说的一切;而我年事愈髙,敢说的也愈多了,因为,按风俗习惯,人到老年就可以更自由地说长道短,更无顾忌地谈论自己了。这里不会发生我常看见发生的事,即作者与其作品互相矛盾:一个谈吐如此高雅的人何以写出这等愚蠢的文章?或者:如此博大精深的文章难道出自一个言谈如此贫乏者之手?其言谈如此平庸,而其文字却如此超凡脱俗,难道这才华是从哪里借来的,而非他自己的?须知,一个知识渊博者不可能事事都懂,而一个有才华者处处能显露其才华,甚至在他不懂的事悄上。
我的书和我本人互相吻合,风格一致。对别人,人们可能撒开
作者而推崇或指责他的作品,对我却不可能:触及我的书即触及我本人。谁若评价我的书而不了解其作者,则他的损失要比我的损失大;谁理解了我的书,也便使我本人得到最大的满足。如果公众承认,我让聪明人感到我善于利用知识——如果我有知识的话,并承认我应该得到记忆力更多的帮助,那么我的欣喜便超过我的功德了。
我常说我很少后悔,我的良心对自己颇为满意,当然不是像天使或马那样心安理得,而是作为人所能感到的心安理得,我将在此解释这句话;同时我还要加上另一段常弹的老调(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出于我对上帝纯真而与生俱来的遵从),即我说话时自己也心中无数,也在疑问和探求,至于答案,我只希望从大家共同的、正当的信仰中获得。所以我绝不教导人,我只是叙述;
罪恶,真正的罪恶没有不伤害人,不受到公正评论的指责的;罪恶是那么明显地丑陋和可憎,所以那些认为罪恶主要来源于愚蠢和蒙昧的人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很难想象有人明知道是罪恶而不僧恨它。恶意大多分泌出毒液,并且被自身分泌的毒液消蚀;而罪恶却在心灵上留下悔恨,这悔恨如同身体里的一块溃疡,不断绽破和流血。理智能化解其它的烦愁和痛苦,但却生出悔恨,悔恨比其它烦愁和痛苦更沉重,因为它发自内心,正如人在发烧时感觉的冷和热要比外界天气的冷和热更难受。我认为的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衡量善恶的标准〉不仅是理性和自然所谴责的,还包括公众舆论祷成的,因为即使舆论是没有根据和谬误的,但只要得到法律和习俗的认可,受舆论谴责的行为便构成了罪恶。
同样,没有一种善行不使心地高尚的人感到高兴。当然,我们做了好事自己内心也会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问心无愧时会感到一种圣洁的自豪邪恶而胆大的灵魂也许能感到有恃无恐,但是那种怡然自得、称心满意的感觉,它是永远体验不到的。能认为自己可以不受败坏的世风的传染,能对自己说:“即便一直审视到
我的灵魂深处,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地方,我从未造成任何人的痛苦和破产,没有报复心和仇恨,不曾触犯过法律,从未煽动过变革和骚乱,从不食言,而且,虽则当今世风日下,放纵甚或教唆人们胡作非为,我可从不侵占别人的家产和钱财,而是一向自食其力,不管是在战乱时期,还是在太平时期,我也从未使用别人的劳动而不付报酬,”那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乐事,而这种淳朴的快乐是对善行最大的、也是唯一最稳当的报偿。
把别人的赞许作为酬报善行的根据,这种根据太不可靠、太不明确了。尤其在当今这个腐败和愚昧的时代,民众的赏识不啻是一种侮辱,你能根据谁的话来判别好坏呢?愿上帝保佑我,不做我每天目睹别人描写的那种好人。“昔日的罪恶今天成了风气。”我的某些朋友有时也坦率地批评我、责备我,他们或是主动这样做,或是在我的鼓励下这样做,我把这看成是朋友的帮助;对一个教养有素的人来说,这种帮助无论其禆益和包含的情谊,都超过朋友的其他帮助。我总是彬彬有礼、满怀感擻地洗耳恭听,不过现在来凭心而论,我常觉得他们的责备和褒扬中有不少错误的标准;我若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这种大部分时间离群索居,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内心应该有一个样模,以这个样模检查我们的行为,央定该自得,还是该自责。我有我的法律和法庭来审判自己,我经常求助于它们,而很少问别人。诚然,我也以别人的看法来制约自己的行为,但是我只按我的方式去理解这些看法。你是否懦弱、残忍,或是否正直、虔敬,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识不透你,他们只能通过毫无把握的臆测来揣度你;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外表而不是你的本质。因此,不要听他们的判决,要坚持你自己的判决夕‘应当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个人的善恶意识举足轻重:丢
掉这种意识,则一切皆垮。”
有人说,悔恨紧跟着罪过,这话似乎不适用于盘据在我们心灵里仿佛已在那儿安家落户的那种罪过。我们能痛悔和改正因一时措手不及或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过,但是,那种年深日久、根深蒂固,而且扎根在意定志坚者身上的邪恶是不容易扭转的。后悔乃是否定我们的初衷,反对我们原来的想法,叫我们四处乱投,无所适从。你看,后悔甚至使此人否认自己过去的美德:
为何孩提的思想与现今不一样?为何长大成人便失去丰润的面庞?
——贺拉斯
连独处时生活也保持井然有序,这是真正美妙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当众演戏,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一个正人君子,但是在私下,在内心,在可以无所不为,什么也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依然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便是道德的极致了。在自己家里和日常行为中能做到这样也接近极致,因为在家里是无须检点,无须做作的,日常行为是无须向别人解释的。比亚斯就曾这样描绘他家庭的可喜景象:“一家之主在社会上慑于法律和人言时怎样行事,在家里也怎样行事。”尤利乌斯德吕絮斯对工匠讲的话亦堪称金玉良言;工匠提出,他若付三千埃居他们便可将他的住宅造得叫邻居什么也窥不见,他回工匠:“我付你们六千埃居,请将房子造得让每个人不管从什么地方都能把屋里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怀着崇敬评论阿热齐拉斯的习惯,他旅途中总是投宿教堂,为的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置于民众和神明的目光下。某人在社会上备受赞赏,令人惊叹,
而他的妻子和听差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之处。受到自己的仆役钦佩的人为数不多。
史书的记载告诉我们:谁也不会被家人和本乡人视为先知。小事上亦复如此。下面这个平常事例可以让我们由小及大。在我的家乡加斯科尼,人们看到我的文章印成了书都觉得奇怪。离我的家愈远,我的名气愈大,声望愈高。在吉耶讷,我花钱请印刷商印我的书;在别处,印刷商花钱买我的书。有人在世时隐身匿名,以便死后人不在时可以声名大振,就是这个道理。我宁可少点荣誉,我投身社会是为了从中得到教益和乐趣,超出这个范围的东西,我弃之如敝屣。
民众怀着敬佩把一位卸职归隐的官员送到他的家门口,他丢下官职和官袍,他原先升得愈髙,现在就跌得愈低,在他家里,一切都杂乱无章,品位低下,即便存在什么秩序,也必须极其敏锐、不同一般的判断力才能在日常平凡的活动中看出来,何况秩序本来就是一种色彩沉闷晦暗的东西。攻占一个要塞,率领一个使团,管理一个国家,这是威风显赫的事。持家教子,银钱往来,交朋结友,表达爱憎,是不引人注意的平常事,然而能在这些平常事上做到公正平和,认真不懈,表里如一,却是更难能可贵的。因此不管社会成见如何,在我看来过归隐生活的人比之其他人肩负着同等的,甚至更加艰辛的责任,亚里士多德说,平民百姓弘扬道德要比居官者难,功劳也更高。我们准备去完成丰功伟绩,往往是出于功名心,而非出于良心。其实,获得荣誉的最好办法倒是本着良心做你为功名而做的事。所以我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在他那宏大辉煌的舞台上表现的品德不及苏格拉底在平凡的默默无闻的活动中表现的品德那
么伟大。我不难设想苏格拉底处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但亚历山大大帝处在苏格拉底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却无法设想。若问前者,他能干什么,他会回答:“征服世界、若问后者他能干什么,他会:“按照人的自然状态过人的生活”,而后者倒是一门更具普遍意义、更合情理、更艰深的学问。精神的价值不在于爬得高,而在于行得正。
精神的伟大不表现为心高气盛,而表现为有节制,有分寸。有的人从我们的内在品质来评断我们,这种人不看重我们在公共活动中闪耀的光华,认为那不过是从淤泥厚积的河底溅出来的晶莹水花;有些人以外表来判断人,视我们的外表断定我们有什么样的内在气质,他们无法把我们身上那些普通的、他们也有的官能与另一些令他们赞叹的、他们难以企及的本领联系起来。我们不也认为魔鬼必定长得奇形怪状吗?准又不把帖木儿想成两眉倒竖,鼻孔圆张。面目狰狞,并且根据他的名字的声音想象他必定身材出奇高大呢?若是过去我能见到伊斯拉谟,那么我很可能以为,他对妻子和仆人讲话也都用格言和警句。根据一个手艺人的穿着和他妻子的表现来想象这个手艺人的生活比较容易;而从一个高级法院院长令人敬畏的举止和才能来想象这个院长的生活却要难得多,因为这些人似乎不可能从高高的宝座上走下来过日常的生活。
心灵邪恶的人有时受某种外界的激励能做好事。同样,心灵高尚的人有时受了某种外界的刺激会干出坏事。所以应当在一个人处于稳定的状态时或把他放在家庭生活的环境中来评价他,或者至少在他处于接近平静自然的状态时评价他。天生的性格倾向能通过教育和训练得到增长和加强,却几乎不会被改变和克服。我年轻时见过不少人冲破与他们的夭性相悖的教育,向好的或坏的方
向发展。
当野兽长期离开森林关在笼中,它们变得驯服失去往日的凶猛,只要些许血滴入血盆似的大口,唤醒野性和狂暴一发不可收,尝到血腥味喉头鼓胀混身发热,可怜驯兽人在劫难逃吓得发抖。
——卢卡努
我们不可能把本性连根拔掉,只能遮盖它,隐藏它。拉丁语可以算作我的母语,我对它比对法语更精通。虽有四十年没用拉丁文说和写了,但在感情极端冲动时(这种情况我一生中遇到过两三次,其中一次是当我看到父亲好端端地突然仰面朝天跌倒在我身上,并晕了过去),我从肺腑里喊出的头几句话总是拉丁文;本性就是这样突破习惯的樊篱,猛冲而出。这个例子能说明不少问题。
那些试图用新观点来审查当今的社会风气的人,充其量只能改造社会的表面弊病,而其本质上的罪恶,不说他们在使之扩大和增加,至少是让它原封不动。担心罪恶会扩大和增加是有理由的,因为人们停留于外表的、随意的改良,便往往放弃其他益举;而改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样,人们就放过了那些本质性的、内在的罪恶。请看一看我们的经验,每个人——如果他审视自己——都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固有的、占主导地位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在和教育及与它相抵触的激情风暴作斗争。至于我,我很少感到自己受阵阵騷动的干扰,我几乎总是处于一种愤常的状态,正像那些笨重的物体。即使我魂不守舍,也总游荡在很近的地方。我的
放纵不会把我带得很远。在我身上不会发生极端和怪异的举动,却会有猛烈而有益的思想变化。
真正该谴责的——而且是人类行动中常见的——是人们的闭门思过也往往充满堕落和污秽:改邪归正的思想被他们糟蹋和歪曲了,惩罚的方式是病态的,罪恶的,与犯罪相差无几。有些人,或者因为与罪恶有本性上的联系,或者因为罪恶成了积年的习惯,他们已感觉不到它的丑陋可憎。另一些人(本人厲于这一类)为自己的罪过负疚,但负疚感常被乐趣抵消,于是他们容忍罪过,并且不惜付出一定的代价沉湎于其中,不能自拔。所以,那种为了一点微小的欢乐而犯了大罪的情况或许是可以想象的。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功利与诚实的关系一样。不仅像顺手牵羊这类偶尔为之、不构成罪恶的行为是如此,而且像眠花宿柳这样真正称得上罪过的行为也是如此。因为诱惑十分强烈,而且,有时是无法抗拒的。
那天我在阿马尼亚克一位亲戚的领地里见到一个农夫,人人唤他“窃贼”。他是这么讲述他的身世的:他从小就以乞讨为生,他感到靠双手劳动挣面包怎么也抵御不了贫穷,于是想到当小偷。他在偷窃中度过了青年时期,仗着身强力壮,一直平安无事,他收获别人地里的谷物和果子,但因他行窃之地离他家很远,偷的量又大,人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一夜间能用肩膀挑回那么多东西;而旦他注意分散和平摊他造成的损害,使每个人的损失不至太大。现在他年纪大了,作为一个农民,他算得上是富翁了,就是靠过去的偷窃勾当富起来的,这一点,他公开坦白承认。为了和上帝和解,他自称现在每夭忙于为被他偷过的人的后代做好事,倘若他做不完(在他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完的),就让他的继承人去完成,按他给每个人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他的描述不管是真是假,说明他视偷窃为不正当行为,并且痛恨它(当然不及痛恨贫穷的程度那么深他的悔过形式简单朴实,他的过错被抵消和补偿后,他便不后悔了。不像那种把我们整个人连同我们的知性和邪恶结为一体的坏习
惯,也不像那种不时扰乱和迷蒙我们的心灵,把我们——判断力和
一切——一下子刮进罪恶的激流中的阵阵狂风。
我一向我行我素,保持完整的自我;我的行动没有一桩需要躲避理智,我每做一件事几乎都得到身心各个部分的赞同,没有内部的分裂和騷乱。我自己的判断力决定对与错、褒与贬,而且一旦它认定是错的,便一直坚持。从我有判断能力开始,便始终如此:同样的倾向,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力量。在对一些普遍问题的看法方面,我从小就站到了日后应该站的立场上。
有些罪过来势迅猛,我们且撇开它们不谈。但另一些罪过是经过多次内心斗争而又多次重犯的,或者是性格造成的,甚至已变成了职业和营生;这种罪过在一个人的心里植根如此之久,怎么可能不得到他的理智和良心的允许和赞同呢?因此他所吹嘘的悔恨,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人走近神的塑像领受谕示时,便有了一副新的灵魂。”对这种看法我不能苟同,除非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在领受神示时,他的灵魂必须与他固有的不一样,必须是新的,是为这一特定时刻而准备的,因为他原有的灵魂太不纯洁,太不干净,不适合这一神圣的仪式。
在一切方面,毕达哥拉斯学派都反斯多葛主义的训诫而行之。后者要我们改正我们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不足和恶习,但不要我们为此感到懊恼和郁郁不乐。前者让我们相信,他们对自身的不足和罪过深感内疚和悔恨,伹我们丝毫看不出他们有改过自新,与过去决裂的意思。然而不除掉病根,就不算痊愈,假如把悔恨与罪过放在天平的秤盘上,悔恨会重于罪过。我认为对神的虔信是最容易假装的——如果不按神的训示去规范自己的言行和生活的话。虔信的实质是深奥的,隐秘的,而其表现是容易的,夸张的。
至于我,我可能在总体上希望自己是另一个样子,可能对自己整个人不满意,并且祈求上帝将我脱胎换骨,改变我天性的软弱。然而这种心情似乎不能称为后悔;同样,遗憾自己生来不是天使,
不是卡图,也不能叫作后悔。我的行为有其准则,并符合我的身份和地位。我已尽我所能,而对无能为力的事谈不上后悔和内疚,我想,天分比我高、人品比我端正的人不计其数,然而我无法因此而改善我的天分和人品。正如我的肢体和精神不会因为想象他人的强健而变得更强健一样。倘若想象和渴望更高尚的行为会产生对自己的行为的悔恨,那么我们连最纯洁的举动也该后悔,因为我们明知比我们优秀的人把它们做得更完美、更得体,而我们想做得一样好。当我用老年的眼光检查我年轻时的行为时,我觉得它们都端方而有序,我做了我的能力范围内的事。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只要情况不变,我会一如既往。这不是一个污点,而是我为人的基本色彩。我不知那种肤浅的、平庸的、做给人看的悔恨为何物,我认为的悔恨必须触动我的整个身心,使我撕心裂肺般痛苦,犹如上帝注视着我一样。
说到经商,由于管理不当,我失掉过多次成功的机会。然而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是根据彼时彼地的情况而采取的,我拿主意总是遵循便捷、稳妥的原则。我认为,我过去所做的决断是明智的,即便一千年后,遇到同样情况,我还会这样做。我不看现在事情是什么样,而看我研究它的时候是什么样。
任何决策的力量都寓于时间。环境和事物本身都在不停地运转和变化。我一生中有过几次沉重的,我至关重要的失误,并非因为缺乏好主意,而是因为缺乏机遇。我们接触的事物都有其神秘不可测的部分,尤其是人性中那种不露声色的、看不见的、连主有者本人也不了解的东西,它们在突发的情况下显露、苏醒。如果我的明智与审慎未能洞察和预见那些神秘的东西,我丝毫不加以责怪,因为它的职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如果事情的结果证明我错了,而对被我否定的一方有利,那也没办法,我不抱怨自己;我怪命运,而不怪我的工作;这不叫后悔。
福基翁曾给雅典人出了个主意,未被采纳,而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法相悖。于是有人问他:“那么,福基翁,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你高兴吗?”“我很高兴,但我并不后悔我提了那样的劝告。”当我的朋友们来向我讨主意,我总是坦率、明确相告,并不像几乎所有人那样,担心事情有风险,可能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担心明友们会因此而埋怨我提的建议便犹豫不前:这对我无关紧要。因为责怪我是他们的错,我却不能拒绝帮忙。 ‘
我若是有了过失或遭了厄运,只能怨自己,不能怨别人。因为,除了礼节性的谦让,除了我需要向别人了解事实,我很少采纳别人的意见。在那些只需运用自己的判断力的事情上,别人的道理能给我提供依据,却不能使我改变初衷。我赞许地礼貌地倾听别人陈述道理,但就我记忆所及,迄今为止,我只相信自己的道理。依我之见,别人的看法如同在我眼前飞舞的苍蝇和灰尘,只能使我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不太赏识自己的意见,但我也不赏识别人的意见。命运给了我应得的报偿,我不接受劝告,我更少给别人劝告。请教我的人不多,听我的话的人更少,我不知道有哪件公共事务或个人事务是根据我的意见而改弦易辙或回到原来的路线的.有人更愿意受别人的大脑支配,虽然命运丝毫没把他们拴在一起。由于我是个既珍惜自己的职权,又珍惜自己的安宁权的人,我认为这样更好;不来问我,让我安宁,这是按我的公开声明办事的,我曾声明要安排自己,要保全自己的一切,我很乐意不管别人的事,并从拯救别人的义务中解脱出来.
当事情已经过去,不管是好是坏,我很少追悔。因为,想象它们该当如此,我便不会烦恼。过去了的事已进入宇宙的流程,进入斯多葛思想的因果连环,你的愿望、想象不能变动其分毫;万物的整个秩序,过去和未来,都不会颠倒。
再说,我憎恨年龄带来的那种偶然的后悔。古代有个人说,他多谢年龄的增长使他摆脱了情欲的骚扰。这种看法与我的大相径庭。我永远不会感激无能给我的好处。“上帝不会如此仇视自己创造的作品,以至把软弱无能列人最美好的事物。”人到老年,欲望变得淡泊,一沖彻底的餍足感攫住了我们的心灵《然而这与自觉性没有任何关系》老年的抑郁寡合与羸弱无力给我们打上了懦弱和病态的印记。我们不应当过分受身体自然衰退的影响,让判断力也跟着退化。过去,青春和欢乐并未妨碍我在情欲里看到罪恶的影子,同样,现在随老年而来的厌倦也未妨碍我在罪恶里看到情欲的影子。如今我虽身在其外,恰如过去身在其中一样看待情欲。当我猛力地、用心地摆脱它时,我发现,我现在的理智并不比我在比较放荡的年代更坚强,甚至,随着年事增高,它可能还有所弱化;现在,为了我的身体健康,理智不让我卷人寻欢作乐,同样,一如过去,它为了我的精神健康也不会让我卷进去。我并不因为理智已退出搏斗,就认为它更骁勇,我受到的诱惑已极其无力,不值得理智去抵御,只需伸出双手便能将诱惑驱除。倘若让我现在的理智面对我过去的情欲,只怕它已没有过去的那股力量与之抗衡。我没见它判断别的任何东西,除了判断它自己,也不见它比过去更明晰。因此,如果要恢复它,也只能是一种残败的恢复。
靠生病求得健康,这是何等可悲的治疗方法!不应当靠我们的不幸去承担这项任务,而应当依靠我们健全的判断力。用打击和伤害达不到让我干任何事的目的,只会叫我诅咒这种手段。这种手段只能对付那种需要鞭打才会觉醒的人。我的理智在幸福祥和的环境中运筹得更自如,它理解痛苦远比理解欢乐时更感到迷惘和费力。天晴气朗时我看得更清楚。宁静时我的思维更清晰。健康比疾病更能轻松愉快地,因而也更有效地提醒我保养身体。病后,当
我知道我还能享受健康时,便更努力地进行身体的恢复和调整。倘若我落到宁要年老体弱的不幸和苦楚,不要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身心健康的青春年华的地步,那么我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倘若人们不想到我曾经是怎样,而只看到我如今风华不再,并以此来评价我,那么我会无比妒忌。依我之见,人的极乐是幸福地活着,而并非如昂蒂斯泰纳斯所说,是幸福地死去。我从不希望将一个哲学家的尾巴拴在一个已经完结的人的身体上,也不希望让这瘦弱的尾巴否定我生命中最美好、最健全、也是最长的那段时光。我希望展示和让人看到一个统一的我。如果有来生再世,我还会以原来的方式再活一遍;我不怨叹过去,也不害怕未来。我对自己并不失望,而且表里都是如此,我最该感激命运的就是:我的肉体状况的每一阶段都适逢其时:我经历了生命的青苗,开花,结果,现在面临生命的干涸;这很好,因为这顺乎自然。我心平气和地承受着病痛,因为它们来得是时候,也因为它们使我更好地回忆起逝去的、长长的、无限幸福的生活。我的智慧的髙低在老年与青年时期不相上下,但年轻时更有建树、更有活力,也更风雅、更活泼、更单纯,而现在则有些迂腐、滞涩、好责怪人。所以我放弃对它作前途未卜而且痛苦的改造。
我们的心灵需要上帝的触摸,我们的良知需要通过加强理智而非用减弱我们的欲望的办法作自觉的改善。情欲本身既不苍白,也不黯淡,不会因为我们用糊满眼眵的混浊眼睛去看它而改变。我们欣赏克制和贞洁,是为了这些品德本身的价值,也出于对要求我们信守克制和贞洁的上帝的遵从;倘若我因为患重伤风或腹泻不得已而节欲和保持贞洁,那不叫克制和贞洁。倘若我们不知情欲为何物,也未体验过它的滋味、力量和迷人的魅力,我们便没有资格自夸能鄙视和战胜情欲。而我了解它,所以我能这样说。然而我认
为人至垂暮,精神易于染上的毛病和缺点比年轻时更顽固、更令人讨厌。我年轻时这么认为,现在,须发灰白,有了声望也还是这么认为。我们常把脾气乖戻、对现实事物厌烦不满称为睿智。其实,我们并没有摆脱恶习,而是换了恶习,而且,我认为,是换上了更坏的恶习。除了愚蠢和无用的傲气,令人生厌的喋喋不休,易怒,难以与人相处,迷信,对钱財锱铢必较却又吝而不用这些毛病外,我觉得比之年轻人,老年人身上还有更多的妒羡、不公正和恶意。老年在我们思想上刻下的皱纹要比在脸上刻下的多;衰老时不发出酸味和霉味的人世上没有,或很罕见。人的肉体和精神是一齐成长和衰退的。
看看苏格拉底老年的箴言和他所做的几次判决,我敢说,他那样做决非有意渎职,而是因为,年届七十的他,原本灵活的思维有些迟钝了,素来明晰的头脑有些糊涂了。
每天,我在熟识的几个人身上,目睹着思维在起多大的变化哬!这是一种难以抵御的病,它自然而然地、不知不觉地进展着。必须进行大量的学习,倾注十二分的小心,才能避免它给我们带来的缺陷,或者至少减缓这些缺陷的恶化。我感到,尽管我步步设防,它仍然向我步步进逼。我竭力支撑着,但我不知道它最终会把我逼到怎样的境地。不管如何,倘若人们知道我是从哪里跌落下来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第三章
论三种交往
人不可过分将自己囿于自身的情绪和性格,人的主要本领便是善于适应各种习惯。将自己拴在单一的生活方式上,且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需要,这不能叫生活,只能叫生存。多才多艺、灵活应变的人才是最有修养的人。
要它全力以赴的程度。因此,不动脑筋对于我是一种折磨,会损害我的健康。大多数人的头脑需要自身以外的东西使它活动起来,运转起来,“通过活动驱除无所事事的恶习,”我的头脑需要自身以外的东西则是为了使它平静下来,作短暂的休憩,因为我的头脑最主要、最辛勤的工作便是研究自己。对于我,读书是一种把我从对自身的研究中分散出来的活动。一有思想闪现,我的头脑便忙碌起来,表现出它在各方面的活力,有时运用它的力量,有时运用它的条理性或灵活性,它或是赞同他人,或是自我节制,或是固守己见。它拥有足够的材料来激发自己的机能。造物主赋予它——一如赋予所有人的头脑——足够的智力供它使用,并给它足够的课题让它施展创造力和判断力,
对善于探索自我、开发自我的人而言,思考自我是一种强度大、内涵丰富的研究。我喜次磨砺我的头脑,而不是把它填满。根据自己的心情进行思考,是一种最不费劲又是一种最费精力的事,没有一种工作能与之相比。历来伟人们都把这事作为每日的功课,对于他们,“生活即思想。”故而,我们的思想活动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性,那就是:没有一种活动能像思想活动进行得那么长久,那么经常,那么方便.亚里士多德说:“思考是天神的需要,神的至福和我们的至福都来自思考。”读书对我的用处主要是通过书中的各种事物启迪我的思想,运用我的判断,而不是充塞我的记忆。
与别人谈不上几句话我便无精打采地停下来。当然,品味髙雅妙趣横生的交谈与严肃深刻的讨论(可能前者更甚于后、者)都能占据我的整个思想,在其他交谈中,我往往处于一种迷糊、状态,而且只给予表面的生意,所以,作那种意趣索然、了无生气的应酬式的
聊天时,我常会说出一些梦呓般的,或孩童也不如的傻话,十分可笑,有时则固执地缄口不语,那就显得更加愚蠢,而且不礼貌。我的迷惘神态将我幽闭在自我之中,加之对好些一般的事又表现出幼稚和严重的无知,这两种“优点”给我的好处是:人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出有关我的五六则趣话,而且无论哪一则都傻得可笑。
凭心而论,这种性格使我难以与人们交往(我必须对他们作精心挑选),也使我不适合参与共同行动。我们与民众生活在一起,并与他们打交道;倘若我们讨厌他们的谈吐,不屑于去适应平民大众,而平民大众往往和最聪敏的人一样有他们的规矩(“不能适应大众之蒙昧的哲理是枯燥乏味的哲理,”那么我们就无法再管理自己的事,也不应当再去插手别人的事了,因为公共事务及个人事务都免不了与那些人牵扯在一起。人最美好的行为方式正是那种最放松、最自然的行为方式,最好的工作是最不勉强的工作。上帝啊,那条规劝人们,愿望必须与能力相符的箴言对我们是多么有用啊!没有比这更有益的哲理了。“量力而行”是苏格拉底最喜欢、也是他经常重复的话,一句内涵丰富的话。应当将自己的愿望引向那些最容易得到,并且与自己的能力最接近的东西。确实,假如我不去和千百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并且是我不能缺少的人融洽相处,却一心要去高攀我的交往能力达不到的一两个人,或者异想天开地追求那些我无法得到的东西,这不是一种愚蠢的任性吗?我生性疏懒,任何形式的尖刻和粗暴都与我的性情相悖,这就使我免受妒忌和敌意的困扰和威胁;受人爱戴,我不敢说;但我敢说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有理由不被人仇恨。不过我的疏于言谈使我失去了好几个人对我的美意,这是公正的,他们有理由对我的冷淡作一种更坏的解释,
我很善于获得世间少有的甘霖般的友谊,并能将它一直保持
下去。我如饥似渴地寻求志趣相投的朋友,十分贪婪地投入这种交往,所以自己禁不住眷恋这种友情,同时也给和我交往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已多次体验过这样的幸运。但对一般的泛泛之交,我却有点疏远冷漠,因为我的言谈举止如果不能像张满的风帆充分展开就会不自然。何况还在我年轻时,命运已让我习惯于品味那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友谊,因此我便有些厌恶别样的交情。而且古人那句“相伴并非友谊,共患难才是知己”包含的思想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所以我自然很难做到“逢人只说三分话”,和“看人说话,见风使舵。”我也很难遵从人们的一条训戒,说什么在和那许多不完美的朋友交谈时,要小心谨慎,多存戒备;眼下我们听到的主要训戒是:谈论世事只会带来危险,或只能说假话。
我却很清楚地知道,谁若像我一样,把享受生活的恩惠(我指的是本质上的恩惠〉作为生活的目的,就应当像躲避痕疫一样避开性情的乖戻和挑剔。我赞赏多层面性格的人,这种人既能张也能弛,既能上,也能下;不管命运把他摆在哪里,他都能随遇而安;他能同邻里聊他的房子、他的行猎情况,乃至他和别人的纠纷,也能兴致勃勃地和一个木匠或花儿匠谈天f我羡慕有些人,他们能让最末等的仆役感到可亲可近,还能以适合下人的方式与他们谈话。柏拉图劝戒我们,要以主子的语言对仆人讲话,不管是对男仆还是女仆,不可玩笑,不可随便,我则深不以为然。因为,撇开我的天性不谈,我认为如此炫耀命运賜予的某种特权是不合人情的,也是不公正的;而主仆间的差异不那么悬殊的文明制度在我看来倒是极公平的。
别人琢磨如何使自己的思想显得空灵和高深,我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浅近平实。拔高和夸大是有害的。
君大谈阿亚枓斯天神家族和神圣特洛伊城下的鏖战,却只字不提
—坛基奥酒价值几何,谁为我们备水沭浴,何时何地,谁家屋宇为我遮蔽佩里涅的奇寒。
——贺拉斯
斯巴达勇士在战争中用柔和悠扬的笛声来缓解和节制他们的鲁莽和狂暴,而其他民族愤用尖厉响亮的呐喊过分鼓动和激发士兵的勇气。同样,与一般的看法相反,我认为,在运用我们的思想时,我们大部分人更需要的是踏实、沉稳,而不是奔放、昂扬;更需要冷静和安详,而不是热情和激动。依我看,在不懂的人中间充内行,说话像煞有介事,favellar;npun;ad;forche;;a,是十足的愚蠢。应当把自己降到周围人的水准,有时不妨装不懂;收起你的雄辩和精深,在一般的交际中,保留思想的条理性就够了。另外还要使自己平易通俗,假如你周围的人喜欢这样。
满肚子学问的人往往在这一点上栽跟斗。他们总爱炫耀自己的权威,四处散发自己的作品。如今他们的声名震动了闺房里贵妇们的耳朵,以至即便她们不懂学者们的思想实质,也要摆出一副学者的样子;谈及任何话题时,不管这话题如何实际和通俗,她们都采用一种新的、学究式的口气或笔调,
恐惧、愤怒、欢乐、忧愁,乃至内心的秘密,她们都用学究的风格来表达,怎么说呢?她们犛側得也很有学问。——尤维纳利斯
任何人都能充当证人的事,她们也要援引柏拉图和圣徒托马斯的言论,学说和理论没能进入她们的头脑,于是便停留在她们的嘴上。
倘若出身髙贵而又禀赋良好的夫人们愿意相信我的话,她们只需开发自身的天然財富就够了。然而她们却让外来的美遮盖了自身的美。抑制着自己的光华却靠借来的光彩发亮,这是多么幼稚。她们被技巧和手段莽送了。“她们仿佛从香粉盒里走出来。”这是因为她们还不够了解自己。其实,世上没有比她们更美的造物了,是她们给艺术增了光,给脂粉添了彩。除了生活在别人的爱慕和崇拜之中,她们还需要什么呢?何况她们太有条件,也太懂得让别人爱慕和崇拜了。她们只需稍稍唤醒和激发自身固有的本领,便能达到这个目的。当我看到她们热衷于修辞学、星相学、逻辑学,以及诸如此类妯们并不需要的空泛之物时,我不禁担心,那些建议她们学这些玩意儿的男人之所以这祥做,正是为了想办法支配她们,还能找到其他什么解释呢?其实她们用不着我们男人,只要善于运用自己那双眼睛的魅力来表达愉快、严肃和温柔,再佐以少许的严厉、怀疑或恩惠,而千万不可在别人为诱惑她们而写的长篇大论里寻找代言人;有了这种本领,她们便能随意地指挥和控制那些学者和学派,倘若她们不思在任何方面比男人逊色,倘若她们出于好奇也想。足书苑,那么读诗写诗是最适合她们的消遣;因为诗是一种
活泼调皮而又微妙精细的艺术,是语言和装饰的艺术,它充满了乐趣和自我的展现,如同女人本身。她们也可从历史中汲取多种教益。至于哲学,尤其是人生哲学,有些论断可指导她们判断我们男人的睥气和性格,保护自己不受男人的背叛和伤害,指导她们调节自己的欲望,爱惜自己的自由,延长生活的乐趣,达观地承受仆人的不忠,丈夫的粗暴,岁月的侵蚀,皱纹的出现,以及诸如此类的烦扰。这就是我给她们指定的学问的最大范围。
有的人本性孤僻、内向。我性格的本质是适于交际和出头露面,我感情外露,使人对我一目了然,我生性合群乐于交友。我喜爱并玻吹的独处其实不过是归拢一下我的情感和思想,不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步伐,而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欲望和烦恼,为了摈弃外来的诱惑,躲避束缚和强制,同时也躲避一大堆事务,而并非躲避人群。说真的,局部的独处反倒更能把我朝外部世界扩展;我常常在独处时.考虑国家大事,关注世界。而在罗浮宫或在一大堆人面前,我却把自己挤压和约束在躯壳里,人群把我推向我自己,而在肃穆、拘谨的场所,我的言谈却特别轻松、随便、富有特色。人们的荒唐之举并不使我觉得可笑,因为其中包含了我们的人生哲理。从性格而论,我并不厌恶学堂里的喧闹,我也曾在那里度过人生的一段时光,而且总是愉快地加入大伙的聚会,只要这种聚会是间或为之,并且在对我合适的时间。然而,我曾提到过的性格上的疏懒注定使我留恋清静;甚至在我的居所,在我那人口众多、来客频繁的家里也是如此。我常在家中会见来访者,但很少是那些我乐意与之交谈的人。我在家中为自己也为别人保留一份别处少有的自由。一切客套、繁文缛节以及社会礼节(唉!奴性的、讨厌的习俗!)中其他诸如此类令人难受的规矩在这儿都被免除,每个人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按自己的意愿思想;我则少言寡语,常独自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受家人干扰。
我一直寻求与之相处和亲近的人,是那种被称作正派而聪敏
的人。见到这样的人就使我不想见其他的人。说到底,这类人在社会上是凤毛麟角,而且他们的正派聪明主要是天性使然。和他们交往仅仅是为了亲密相处,常相往来,谈天说地;为了思想和心灵的交流,不为别的。我们交谈时,话题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谈话没有负担,不故作深奥而总是意趣盎然优雅得体;充满了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揉和着善意、坦率、轻松,友好。我们的思想并非只在讨论替代继承或王朝事务等重大话题时才表现出它的力和美;在私人交谈中同样能表现。我甚至能从手下人的缄默和微笑中了解他们,有时在餐桌上比在会议上更能洞察他们.伊波马居斯就曾说,他仅仅根据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的步态,便能着出此人是否是名好角斗士如果一时兴起,谈话涉及到学说,那也无不可;不过此时学说本身也一反通常的威严、不容置辩和令人厌烦的面貌,而变得温和谦恭了。谈论学术于我们只不过是一种度时的方式,该当受教育或听说教的时候,我们自会去学说的王国,而眼下只好请它屈尊迁就我们了。因为,学说不管多么有用,多么受欢迎,我个人以为必要时仍可抛开它,可以没有学说而办我们的事。禀賦良好。并在与人的交际中得到磨炼的心灵自然而然会使人愉快。艺术不是别的,正是这类心灵表现的归纳和汇集。
与美丽而正派的女子交往也是一件令我怡然陶然的事。“因为,我们也有一双行家的慧眼。”虽说和女人交往时精神上的享受不及在第一种交往中那样强烈,但是感官的享受——在这种交往中感官参与得更多一使它几乎和第一种一样令人愉悦,尽管二者无法等同。不过和女人交往时我们必须有所戒备,尤其那些易受肉体冲动影响的人(比如我)更应如此。我年轻时吃过肉体冲动的苦头,据诗人们说,这种冲动会发生在那些放任自流、不善约束、不善判断的人身上。年轻时的事如一记鞭笞,从此成了我的教训。
亚哥斯船队在卡法香触礁,幸免于难者从此胆战心惊;每当驶近优卑亚岛,便忙不迭转舵逃避。——奥维德
在男欢女爱上倾注全部思想,以毫无顾忌的澈愔投身于其中,这是一种荒唐之举。但另一方面,如果缺乏爱情和意愿,只是逄场作戏,迫于年龄和习俗的要求,扮演一次大家部演过的角色,除了空口白话,不投入自己的感情,这样做虽然确实安全保险,却是一种懦夫行径,犹如一个人因害怕危险而放弃自己的荣誉、利益或欢乐;可以肯定,奉行此种做法的人,绝不能希望从中得到任何使一个高尚的心灵感动和满足的结果。你想实实在在享受的东西,应该是你真心实意渴望的东西。命运可能不公正地恩宠一些女人的外表,这是常有的事。没有一个女人一即使她长得很丑一是不想讨人喜欢的;没有一个女人不显示她的长处,或是她的年轻,或是她的笑靥,或是她的身姿;因为无一长处的丑女正如无一缺点的美女,是不存在的。婆罗门种姓有个习俗,凡是没有其他出色之处可炫耀的姑娘,都到一个广场上,向被召集在那里的人们展示自己女性的部位,让人看看她们是否有资格找到一个丈夫。
因此,一听到男人发誓对她忠心不二,没有一个女人不轻易相信的。而当今男人的背叛已是平常的、司空见愤的行为,这就必然导致生活正向我们展现的这一情况:女人们聚在一起,自我依托,或互相依托,为的是躲避我们;或者她们也学我们的样,在这出闹
剧中扮演她们的角色,没有激情,没有兴趣,没有爱,只是应付。“既然她们已不受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感情的束縛。”她们便像柏拉
图笔下的利齐娅那样认为,我们愈是不真心爱她们,她们愈可以为了利益和其他好处委身于我们。
她们就像演员在演戏,演戏时台下的观众得到的乐趣和台上演员一样多,甚至更多。
至于我,我认为没有丘比特就没有维纳斯,一如没有孩子就没有母爱,二者的本质是互相归属互相依存的。同样,欺骗行为的恶果必将由欺骗者自己吞食,没付出努力和代价的人必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回报,把维纳斯敬为女神者,认为维纳斯的美主要不是肉体的美,而是精神的美;这种人寻求的爱不是男女的爱,甚至也不是动物的爱。动物的爱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粗俗,低下!我们看到,想象和欲望如何使动物兴奋,如何在肉体之先剌激它们;我们看到,不管是雄性还是稚性的动物,都会在群体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而且它们之间能保持长期的恩爱。那些因年老而体力不济的动物,还能因爱情而浑身颤动或发出嘶鸣。我们见过动物在交配前充满希望和热俦,当肉体完成其职能后,甜蜜的回味仍使它们无比欢愉。我们还见过有些动物交配后骄傲地昂首阔步,或发出快乐和得意的鸣叫,仿佛在说它们疲乏了,也心满意足了。若只是为了释放肉体的本能需要,又何需如此费尽心机去烦劳他人。所以爱情不是为饥不择食的饿汉们准备的食品。
我是个不要人们把我看得比真实的我更好的人,所以我才讲述我年轻时的过失。我不大去光頋烟花女,不仅是因为眠花宿柳危害健康(这方面我十分谨慎,所以只得过两次病,还是轻徵的,初期的),同时出于对这种行为的鄙视;我喜欢让困难、欲望,以及某种
胜利的荣耀把爱情的欢愉剌激得更强烈;我欣赏提比略的做派,他在爱情上表现出谦恭、高尚和其他美德;我也欣赏交际花弗罗拉的脾气,她从不委身给地位低于独裁官、执政官、检查官的人,而且她拿情人的高官显位来消遣,当然多少也为那些珍珠、罗缎、封号和奢华的排场。我非常看重女人的心灵,但她的肉体也必须令人赏心悦目。因为,凭心而论,如果心灵的美与肉体的美二者必须舍其一,那么我可能宁愿舍弃前者;心灵可以在更重大的事情上派用场,而在爱情这件与视觉和触觉特别有关的事上,没有美好的心灵还可以有所为,没有美好的肉体却绝对不行。所以姣好的容貌实在是女子的优势,她们的美是那么独特,以至我们男人的美虽然要求另一些特征,但只有与她们的美有了共同之处——孩童式的,光滑无须的一才算美到极致。传说,在土耳其皇帝的后宮,不计其数的以美色侍奉皇帝的人,最多到二十二岁就被辞退。
善于思考、冷静明智、忠于友情则是男人的特色,所以他们掌管国家大事。
上述两种交往都有偶然性,并取决于别人。第一种因其寡见鲜有而令人惆怅;第二种随着岁月增长而日渐凋零;故而它们没能满足我一生的需要。与书本的交往,即我要谈的第三种交往,要可靠得多,并更多地取决于我们自己。这种交往也许没有前面两种的诸多优点,但稳定和方便却是它独有的长处。与书本的交往伴随着我的一生,并处处给我以帮助。它是我的老境和孤独中的安慰。它解除我的闲愁和烦闷,并随时帮我摆脱令人生厌的伙伴。它能磨钝疼痛的芒剌,如果这疼痛不是达到极点和压倒一切的话。为了排遣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唯一的办法是求助于书籍,书很快将我吸引过去,帮我躲开了那个念头。然而书籍奄不因为我只在得不到其他更实在、更鲜活、更自然的享受时才去找它们而气恼,它们总是以始
终如一的可亲面容接待我。
俗话说:牵着马的人也可步行,只要他愿意;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雅克是个年轻、英俊、健壮的人,他常让人将他抬在担架上巡游四方,头下垫只蹩脚的羽枕,身穿灰不溜秋的粗布袍,戴顶同样质料的睡帽,后面却跟着豪华威武的王室随从队,各色驮轿和骏马,众多侍从和卫士,表现出一种还相当稚嫩且尚未稳固的威严。痊愈之券在握的病人无需同情.这一警句很对。我从书籍中得到的收获全在于对这一瞥句的体会和运用。事实上,我使用书本几乎并不比那些不知书为何物的人更多。我享受书,犹如守财奴享受他的财宝,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我乐意,随时可以享受;这种拥有权使我的心感到愜意满足。不管在太平时期还是在战乱年代,我每次出游从不曾不带书然而我可能数天,甚至数月不用它们,我对自己说待会儿再读,或者明天,或者等我想读的时候/时间一天天过去,但我并不悲伤。因为我想书籍就在我身边,它们賦予我的时曰几许乐趣。我无法说清这一想法使我何等心安理得,也无法总结书籍给我生活带来多大的帮助。总之,它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好的食粮,我非常可怜那些缺乏这种食粮的聪明人。不过出游中我更愿接受其他的消遣方式,不管它多么微不足道,何况这类消遣我从来不会缺少,
在家中,我躲进书房的时间要多些。我就在书房指挥家中一切事务。我站在书房门口,可将花园、饲养场、庭院及庄园的大部分地方尽收眼中。我在书房一会儿翻翻这本书,一会儿翻翮那本书,并无先后次序,也无一定的目的,完全是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我有时堕入沉思,有时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将我的想法记录下来或口授他人,即如现在这样。
我的书房在塔楼的第三层。一楼是小礼拜堂,二楼是一间卧室和它的套间,为图一个人清静,我常睡在那里。卧房的上面原是个藏衣室,过去那是我家最无用的处所。改成书房后,我在那里度过
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日和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阴,但我从不在那儿过夜。与书房栢连的是一间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工作室,冬天可以生火,窗户开得很别致。要不是我怕麻烦又怕花费(这怕麻烦的心理使我什么都干不成),我便不难在书房两侧各接一条百步长、十二步宽与书房地面相平的游廊,因为墙是现成的,原为派其他用处,高度正好符合我的需要。任何僻静的处所都要有个散步的地方。我若坐着不动,思想便处于沉睡状态,必须两腿走动,思绪才活跃起来。所有不靠书本做学问的人,都是这种情况。我的书房呈圆形,只有一点平直的地方,刚好安放我的书桌和椅子;我所有的书分五层排列在四周,围了一圈,弧形的墙壁好似躬着腰把它们全部呈献在我面前。书房的三扇窗户为我打开三幅多彩而舒展的远棄。屋子的空间直径为十六步。冬天我连续呆在那里的时间比较少,因为,顾名思义,我的房子高踞于一座小山丘上,而书房又是所有房间中最通风的一间。我喜欢它的偏僻和难以靠近,这对工作效果和远离人群的喧闹都有利。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竭力把它置于我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竭力使这唯一的角落不为妻子、儿女、亲朋所共有。在别处,我的权威只停留在口头上,实际上不大牢靠。有的人连在家中都没有一个厲于自己的、可以在那儿享受清静和避不见人的地方,依我看,这种人真可怜!野心家必得抛头露面,如问广场上的雕像,这是他们罪有应得。“有高官厚禄则无自由”,他们连个僻静的退身之处都没有!我在某个修道院看到,修士们有条规矩,必须始终呆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须当着很多人的面,我认为修士们过的苦修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我觉得,终身独处要比从不能独处好受得多。
倘若有人对我说,把文学艺术仅仅当作一种玩物和消遣,是对
缪斯的亵渎,那是因为他不像我那样知道,娱乐、游戏和消遣是多么有意思!我差点儿要说,其他任何目的都是可笑的。我过一天是一天,而且,说句不敬的话,只为自己而活;我生活的目的止于此。我年轻时读书是为了炫耀,后来多少为了明理,现在则为了自娱,从来不为得利。过去我把书籍作为一种摆设,远不是用来满足自我的需要,而是用来做门面,装饰自己;这种耗费精力的虚荣心,早已被我拋得远远的了。
读书有诸多好处,只要善于选择书籍;但是不花力气就没有收获。读书的乐趣一如其他乐趣一样,并不是绝对的,纯粹的,也会带来麻烦,而且很严重;读书时头脑在工作,身体却静止不动,从而衰弱、萎顿,而我并没忘了注意身体,对暮年的我来说,过分沉湎于书本是最有害健康,最需要避免的事。
以上便是我最喜爱的三种个人交往,至于因职责的需要而进行的社会交往,这里就不谈了。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
过去我曾受命去劝慰一位真正悲伤的夫人,说“真正”,是因为女人的悲伤大部分是做出来的,而且是夸张的:
女入总备有大量泪水,它们像士兵严阵以待,但等主人吩咐以何种方式流出来。
---尤维纳利斯
阻挠这种好哭之癖不是好办法,只会刺激她们,使她们陷入更深的忧伤,正如喜欢争辩会把事情弄糟。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不经意说出的话如果遭到反对,我们就会恼火,就会坚持这句话,甚于坚持一件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事。而且这样做,会给你着手的事一个艰难的开端。医生初次接待他的病人,应当显得和蔼、轻松、令人愉快;从未见一个面目可憎、满脸愠色的医生能马到成功。所以,一开始,应当帮助和鼓励你的病人倾诉痛苦,并表示一点赞同和谅解。通过这种理解,你能得到信任,走得更远;然后你轻松地,不知不觉地将话锋一转,进入有关治疗的重要话题。
当时我想做的只是转移那位正注视着我的夫人的思绪。临时包扎一下她的伤处.凭经验我感到,要说服她我可能办不到,或收效甚微,要么我会把道理说得太尖锐、太严峻,要么我的说话方式会太生硬,或太软弱无力。我专心听她诉说了一会儿她的苦恼,并不试图用慷慨激昂的大道理来治疗她,因为我找不到大道理,或是因为我想用另外的办法收到更好的效果;我没在哲学学派开的劝慰药方里挑选一种,比如像克莱昂特那样:“你抱怨的事其实不坏”,或像逍遥学派那样说:“此乃小事一桩、或像克里西普那样说:“怨天尤人的行为既不公正,也不值得称道”,我也未采用伊壁鸠鲁的做法——尽管他的风格与我更相近——把人的思想从不愉快的事情转移到有趣的事情上;我甚至也未仿效西塞罗,把上述这一大堆办法汇集起来,见机施用;我悠然地把我们的谈话引到相近的话题上,然后又岔到更远的话题,全看她感兴趣的程度而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引她离开了她的忧思,使她的心情好起来,回复到与我同样的平静。我用的就是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在我之后干同样差事的人并没觉得她的状况有任何改善,因为我并没有“治本”。
可能我在别处也谈到过几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军事上运用此法把敌兵逐出国土的事例在历史上更是屡见不鲜。培里克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就采用过,还有千百个其他例子。
这是一种巧妙的迂回方法,当年安贝库就用此法救了自己和其他一些人,那时勃艮第公爵包围了里也日城,把安贝库困在城里,要他履行他答应的投降协议。夜里集合在一起的勃艮第公爵一方的人突然不满意已定的协议,对控制在他们武力之下的谈判对
手发动了多次冲击.安贝库呢,在那些人第一次骤雨般地涌过来突然放出两名里也日居民(有些居民和他守在一起),向勃艮第一方提出几条更优惠的新建议,那是他为形势的需要当场炮制的。这两人的出现使第一场暴风雨戛然而止,他们把一些狂怒的人带到城堡里,听听他们带来的口信,以便双方进行协商。协商不多时,第二场暴雨倾泻而来,与第一场同样猛烈;而安贝库则又派另外四名里也日居民前去应付,调解人向勃艮第公爵声言,可以提出更优厚的条件,定能使他称心满意,于是勃艮第公爵的人退到教皇选举会会场。就这样,安贝库通过拖延时间的办法,引开了对方的怒火,让它散耗在毫无结果的讨价还价之中,最后,他麻痹了敌人,蠃得了时间,而这正是他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还有一个有关转移注意力的故事。阿塔朗特是个容貌美丽,天资聪颖的姑娘.追求她,向她求婚的男子数以千计。为了摆脱这群人的纠缠,她宣布了一个规定:举行一次赛跑,跑得和她一样快的人方能娶她为妻,跑不过她的人则要丧命。相当多的追求者认为,为这样的赌博下这样的赌注很值得,愿意在这场残酷的交易中冒性命危险。伊波梅纳是最后一个参赛者。他向主宰爱情的女神祈祷求助,爱神满足他的要求,賜他三只金苹果,并指点了它们的用处。赛跑开始了,当伊波梅纳感觉到,他钟情的姑娘已通近他时,便让一个金苹果滾落下来,好像不当心似的。姑娘果然被苹果的美丽所吸引,回身去捡:
姑娘大吃一惊,想拥有这闪光的果子,停下步回转身,捡起滚在脚边的金子。
——奥维德
如此这般,伊波梅纳在恰当的时刻又丢下了第二只和第三只苹果,最后,将姑娘引入歧途的计策使他成了赛跑的优胜者。
医生无法清除卡他性炎症时,使设法使它转移到人体不太致命的部位。我发现这也是医治心病最常用的药方。应当把病人的思想引向其他爱好,其他关注目标,其他操心事,其他活动;总之,正像对待久不康复的病人一样,必须用改换地方的办法进行治疗。”这是劝我们不要径直向心灵的病痛进攻,劝我们既不要隐忍也不要遏制它的伤害,而是将它转移。
另一种教导则太艰深了,只适用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它要求人们直截了当对待事情,正视它,判断它。只有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能以一副平常的面容去赴死亡的约会,视死如归,毫不在乎。他不希图在别处寻找安慰;死,在他看来是一件顺乎自然而又无所谓的事;他直面死亡,坚定地向它走去,目不旁视。而赫格西亚斯的弟子们(他们在老师的精采演讲激励下,绝食而死,人数如此之众,使国王托勒米不得不下令禁止赫格西亚斯继续在其学派中发表这类杀害人命的演讲〉却不正视和思考死亡本身,他们的思想不在于此,他们匆匆前行,寻找新的人生。有些可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后依然满心虔诚,竭力不让自己的五官闲着:耳朵倾听着别人对他们的训诫,两眼和两手举向上苍,嘴里高声祈祷,情绪一直激动,这种表现无疑值得嘉许,而且也与情势相符。从宗教角度来说,他们应当受到赞扬,但要论坚韧顽强,他们却不足称道,因为他们在逃避斗争,不敢正视死亡,好比医生要给孩子开刀时先逗他乐。他们中有的人垂下头看到周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刑刑具时,吓得身体发僅,惊慌地把头转向别处。有人让走过一个骇人深渊的人蒙上眼睛或把眼睛转向别处。
絮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要被处死了,是尼禄下的命令,由尼禄执行,这两人皆为军事将领。他被押到刑场,看见尼日已命人挖好了准备盛放他的尸体的土坑,坑挖得很小平整,不成样子,他对在场的士兵们:“连洞都挖得不合军规广又对命他把头摆正的尼日说:“但愿你砍头时也能砍得正!”他料得很准,果然,尼日的手臂发抖,砍了好几斧才把他的头砍下。看来,这位弗拉维乌斯确实做到了直面死亡,毫不回避。
手拿武器在混战中丧命的人,来不及研究和考虑死亡,也感觉不到死亡,因为,战斗的激情压倒了一切。我认识一位体面人,在一次格斗中他撞上障碍栅跌倒了,被仇人按在地上打了九、十拳,观斗者叫喊着要他想想自己的良心。他后来告诉我,这些声音虽然传到他的耳朵里,却丝毫未触动他的心,因为他想的是从敌人手里挣脱出来报仇,最后就在那场格斗中他把仇人打死了。
有人通知L.西拉尼斯,他将被处以极刑,西拉尼斯回答说,他早已准备好去死,不过不能死在小人的手里,那人听了这话率手下士兵向他扑去,欲强迫他服刑。赤手空拳的他拳打脚踢,顽强自卫,在搏斗中将那人打死:原先想到自己逃不过死亡的恶运而感到的悲哀便在这阵愤怒的旋风中消散了。
我们总想着死亡以外的事;或是希望有一种更好的人生,或是希望子女大有出息,或是梦想身后荣名不朽,或是希图避开人世的苦难.或是想如何报复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这一切支撑着我们,阻碍我们去考虑死亡。
我希望——假如公正的神明能做主,你终将受完人生的苦难坎坷,
望你常祈求狄多的帮助……我会听到这祈祷,纵然在地狱深处。
一一維吉尔
色诺芬头戴花冠正进行祭典时,有人来报告,他的儿子格里吕斯在芒蒂内大战中阵亡。他听到这噩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将花冠甩在地上,伹是随后,听说他儿子死得很英勇,他又拾起花冠重新戴在头上。
连伊壁鸠鲁也不例外。他在死亡将至时,想着自己的著述将永世留传,有益后人,并以此自慰。“只要伴随著荣誉和名望,一切考验皆可忍受。”色诺芬说,同祥的伤势,同样的困苦,对一名将军和一名普通士兵而言,难以忍受的程度却不同。伊巴密农达得悉战争的胜利在他一边后,便能以轻松得多的心情看待死亡了。“这是对巨大痛苦的最好的安慰,最好的宁息”还有其他一些情况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从死亡这一事件本身转移开去。
即便是哲学,其论述也每每避免直截了当地谈这一话题,而只是肤浅地触及。统领其他学派的第一个哲学学派奠基人,伟大的芝诺曾这样论说死亡:“任何痛苦都不体面,而死亡却是体面的,所以死亡不是痛苦。”他又这样论说醉酒:“谁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醉鬼,而是把他告诉智者,所以智者不会成为醉鬼。”这能说是一语中的吗?我不愿意看到这些举足轻重的思想家脱离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不管他们多么完美,他们毕竟是这个尘世的人。
复仇是一种令人痛快的激情,惊心动魄而又顺乎自然,这一
点,我很清楚,尽管我从未亲身体验过。最近为了打消一位亲王的复仇之念,我并没有向他宣扬,谁打了你的左颊,你应以慈悲为怀,把你的右颊也送上去;我也没有向他叙述史诗中描绘的复仇引发的种种悲惨事件。我将复仇一事搁在一边不谈,而是兴致盎然地让他欣赏另一种相反的美好图景,即宽厚和善良能为他赢得的荣誉、恩惠和善报,我引导他放弃了复仇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方法。
“倘使你的情欲太强烈,应当将它分散。”哲人说,而且他们说得对,因为,这办法我曾屡试不爽。把情欲化成多种其他欲念,其中的一种可以起主导和支配作用;但是为了不让它吞噬你,折磨你,还得不时用分解和转移的办法削弱它:
当你被强烈的欲望扰得心神不安……
请把心内积聚的烈酒倒进任何一个杯中。
而且要及早着手,免得一旦被这种欲望摄住,备受其苦。
假如没有新伤口来转移老伤口的疼痛,假如你没有邂逅一位美人,让她医治你还很新鲜的伤口。
过去,一次重大的不幸曾给我沉重的打击。按我的性格来说,“沉重”这个词还不够。假如我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可能会在那次不幸中沉沦。当时需要一件很有分量的事将我从中拔出来,于是我想办法,用巧计一当然年纪轻也帮了我的忙一使自己堕入情网,爱情减轻了我的痛苦,爱情把我从失掉好友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其他事情也一样:当一个不快的念头纠缠着我时,我觉得改变它比驾驭它见效更快。倘若找不到与之相反的念头,至少可以用另一个想法替代它。变换花样总能减轻、化解或驱散烦愁。倘若不能战胜它,我使躲开它。为躲避它,我施用计谋,转移目标,诸如换换地方,换换手头的事务,或换换伙伴,躲进不同的活动和思绪之中,叫烦愁失去我的踪迹,找不到我。
为此,造化賜予我们“易变”这一恩典,还给我们派来一位法力无边的能治愈一切激情的医生——时间。而时间的疗效主要在于通过给我们的思想提供种种其他事务来逐渐理清或消蚀先前的感受,不管这感受原先如何强烈。一位哲人在二十五年后几乎仍像当年一样清晰地看到朋友去世时的情景(按伊壁鸠鲁的说法,这情景与当年丝毫不差,因为他既不把悲哀的减弱归之于深谋远虑,也不把它归之于悲哀的老化),然而,这期间,脑海中已穿过那么多其他思绪,最后它懈怠了,疲惫了,
为了转移流言蜚语关注的目标,阿尔西巴德割掉了他那只溧亮狗的耳朵和尾巴,然后把它赶到广场上,让它成为人们闲话的主题,以便自己能淸睁地进行其他活动。我还见过,有些女人为了引开公众的议论和猜測,蒙蔽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便用打情骂俏来掩盖真实的恋情。有一位竞弄假成真,抛开了原先真正的恋人,而投入假恋人的怀抱。后来她对我说,那些自认为地位牢靠而认可这种遮人耳目之事的人实在是傻瓜。因为公开的接待和交谈既然留
给了那个待意设置的效劳者,那么如果他最终不将你取而代之,他就不是个精明人,而是不折不扣地为他人做嫁衣裳。
区区小事便足以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因为区区小事便足以抓住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很少考虑事情的整体和本身;吸引我们的往往是细小而表面的情节或图景,还有主体的一些皮毛。
如同蝉在夏天蛻下的薄壳。
一一卢克莱修
贤哲如普鲁塔克,他对女儿的怀念也每每是想到她儿时的机灵乖巧引起的.对一次吿别、一个动作、一点特别的恩惠、一句最后的叮咛的回忆.会使我们悲恸。凯撒大帝穿过的长袍曾比他的死更深地震撼了整个罗马。在我们耳边回响的呼唤声如“我可怜的主人!”或“我的好朋友广“唉!我亲爱的父亲广或“我的好女儿!’’,会使我们揪心,其实当我将它们仔细品味,我发现,它们不过是一种词语和语法构成的呻吟。有时,我被对话者使用的字眼和语气刺伤,而并未掂量出或并未透彻理解其话语的真正意义,正如布道者的激昂声调往往比他讲的道理更能鼓动听众,也如被人屠宰以供食用的牲口发出的哀叫会使我们心怵一样。
在这些声音剌激下,悲痛油然而生。
——卢卡努
这就是我们哀伤的根源。
我的结石顽症(尤其是阴茎部位的结石)有时阻碍我排尿达三四天之久,而且如此严重地危及我的生命,以至我认为要想逃脱死
亡简直是做梦。我甚至企盼死神降临,因为这种状况带来的痛苦太残酷难忍了6噢,那位把罪犯的阴茎扎起来,叫他们因无法排尿而毙命的仁慈君王真是一位精通折磨人的技艺的大师!于是,我想,在我身上,对生命的留恋是靠多么轻飘的原因和目的维系着的呵!而离开人世这一沉重而难以接受的概念在我心灵中又是由多少微尘般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呵!在生死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我们让一些多么微不足道的思想占据了一席之地呵!一只狗匹马,一本书,一只杯子对于我都有其重要性。也许对于其他人,重要的是功名、财产、学识,这一切在我看来并不见得更有意义。当我从总体上看待死亡,亦即把它视为生命的终结时,我抱无所谓的态度,我能轻松地接受它;但当我从细节上想象死亡时,则又心潮难平,仆人的跟泪,我的遗物的分送,一只熟悉的手的触摸,极平常的安慰话,想到这些我便心里酸楚和感动起来,
因此,神话传说中有关死亡的哀叹能扣动我们的心弦;狄多和亚里安临死前的咏叹使那些并不相信维吉尔和卡图鲁斯所写的这两个人物的故事的人们也为之心动。不为所动者必是硬心肠的人,如像人们传为奇谈的波雷蒙,他的小腿肚被疯狗咬掉一块肉,脸都没发白。没有一种睿智深邃得可以只凭思考,无须通过形象的帮助,就能理解这种强烈而且执着的忧伤的原因,而眼睛和耳朵这两种最易受外界浮华事物刺激的感官给我们提供了形象。
是否正因为如此,人类天性中的这种愚蠢和虚弱就成了文学艺术大加利用和开犮的题材了呢?辩术认为,演说家在作辩护时会被自己的声音和假装的激昂所感动,以至当真陷入他所表达的那种激情。他通过表演他模仿和假装的悲伤,而感到了真实的、本质
的悲伤,又把这种感情传达给那些不易动心的审判官:好比丧礼仪式上那些被雇来增加丧事气氛的人,这些人称斤计两地出卖自己的眼泪和哀哭。尽管他们的悲痛是做出来的,但为要让自己的姿态和面容符合这沖感情,久而久之他们不免会身心全部投入,而且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悲痛。我曾与德格拉蒙先生的几位生前好友一起,把他的遗体从他战死的地方"~被包围的拉费尔城,护送到苏瓦松。我们所经之处,民众一片唏嘘嚎啕,只因为看到灵柩护送队的那种排场,其实他们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
昆体良说,他曾见一些演员,因过于沉浸在自己扮演的悲剧角色之中,回到家里还在为剧中人哭泣;他也说到自己,有时由于要激发起别人心中的某种感情,自己也分担了这种感情,以至发现自己不仅泪流满面,而且脸色苍白,一副被悲伤压垮的样子.
在我国山区,妇女同时充当神甫和侍童的角色。当她们失掉丈夫时,她们一面回忆丈夫生前种种讨人喜欢的好处以增强自己对丈夫的怀念,一面又当众数落他在世时的种种缺点,仿佛为了得到某种补偿,并把对亡人的悲悯转为轻蔑,这种做派比我们真诚多了;我们一得悉某人过世,便忙不迭给他很多新的、虚假的赞扬,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就把他夸得与我们往日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仿佛惋惜之情具有教育作用,或是我们的理性通过眼泪的冲洗变得明晰清醒了。所以,有朝一日,倘若不是因为我配得上,而是因为我死了,人们便给我许多溢美之辞,我现在就声明绝不接受。
倘若有人问一位攻城者:“你为何围攻这座城池?”他可能说:“为了杀一儆百,为了让大家都服从我们的君主。我个人不想得什么好处;至于荣名,我知道这与我这样的人关系不大;在这里我没有个人的恩怨。”可是第二天你再看,他完全变了,他冲在进攻的队列里,怒火使他面红耳赤,热血沸腾;这是因为刀光剑影、纷飞的炮火、隆隆的炮声和鼓声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他原先没有的严酷和仇恨。你会说: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原因?要使我们的心灵激
动起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一个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就能主宰它,使它骚动不安。倘若我的头脑在建造一些空中楼阁,那么它必定为这些空中楼阁抅思出种种魅力和乐趣,使我真心为它心驰神往。有多少次,为一些子虛乌有的东西,我们的神智被怒火或优伤扰得糊里糊涂!有多少次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我们卷入荒诞的激情,以至心灵和肉体都变了样!沉思默想会使你的睑上露出惊讶、大喜或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甚至使你手舞足蹈或叫出声来!某个人孤僻成性,难道不可能是因为他对与他打交道的人们有了错误的看法,或是因为他内心有什么鬼怪在折磨他吗?你是否研究过这些变化的原因在哪里?是否问过自己:大千世界里,除了我们人,有什么东西是靠虚无支撑,受虚无支配的呢?
冈比西斯因为梦见他的兄弟将作波斯国王,便将他——他一直喜欢,一直信任的兄弟——处死了!墨塞尼之王阿里斯托癉缪斯,不知听见他的狗发出了什么吠声,幻想那是不祥之兆,因而自杀。米达斯王也一样,为一个不愉快的梦境而心烦意乱。因为一个梦而抛弃自己的生命,这正说明自己的生命一钱不值。
然而,也要看到我们的心灵怎样战胜肉体的痛苦和软弱,怎样在它受到的一切侮辱和扭曲中搏斗和挣扎f真的,它有理由谈谈这些。
呵?不幸的泥身,普罗米修斯先塑了你!天神创造自己的作品时太欠考虑,只顾揉捏着躯壳,忘了灵魂的重要,他本该先塑人的灵魂,再造人的肉体!——普鲁佩斯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
随着有益的思考愈来愈充实和坚稳,它们也愈来愈成为精神的羁绊和沉重的负担。罪恶、死亡、贫穷、疾病是一些重大而又使人痛苦的主题。必须具有一副既知道如何承受和战胜这些苦难,又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坚守信仰的心灵才能面对它们,还必须常常启迪和锻炼心灵去研究它们,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则只能轻松而有节制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倘若过分紧张,心灵便会惊慌失措。
我年轻时需要别人提醒和激励才能安于公务;因为据说年轻人活泼的性情和充满活力的身体不适合作公务上严肃而哲理的思考。现在我则处于另一种心态。人至迟暮,身体条件给我提出太多的警告和劝诫,使我愈来愈清醒和理智。我从过分活泼堕入过分的庄重,而后者比前者更有害。故而眼下我有心让自己稍稍放纵些,有时任精神在年轻人的顽皮思想中游逛,使它得到休憩。从今以后我只能是太沉着,太稳重,太成熟。年岁每天都在教训我要冷静,要节制。这年老之躯对任何越轨行为避之犹恐不及。现在轮到躯体来改造精神,统冶精神了,而且其方式更粗暴,更专横。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到教训、死亡、忍耐、忏悔。现在我防止自己一味节制,一如过去防止自己一味追求快意。因为节制总在拖我的后腿,简直使我到了迟钝麻木的地步。而我,从各个意义上来讲,要做自我的主人。明智也会过分,而且也像狂热一样需
要调整。为了不让自己干酒,不让自己愈加谨小慎微,“不让精神总被肉体的病痛缠绕,’,我常在病痛留给我的间隙中,缓缓把目光从我面前那浓云密布、孕育着暴风雨的天空移开:这天空,谢天谢地,我注视它时毫无惊恐,但却并非毫不费力,不作探讨,我兴致盎然地徜徉在对逝去的青春的回忆中。
心灵渴念那失去的东西整个沉浸于往昔的情景,
——佩特罗尼乌斯
童年朝前看,老年朝后看,这不就是雅尼斯的两张面孔的含意吗?岁月可以挟我而去,但是我却要它倒着流!只要我的眼睛还能辨认那逝去的美好花季,我便要不时地将目光转向那段时光。虽则青春已从我的血液和血管中逃遁,但至少我不愿把它的形象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马提亚尔
柏拉图要求老人们观看年轻人操练、舞蹈和游戏,以便从别人身上再一次享受自己的肢体已失去的灵活和健美,并在回忆中重温那灿烂年华的潇洒韵致和种种优越。他还要求老人们把胜利的荣誉颁给最能使他们中的大多数得到愉快和欢乐的人。
过去我把那些沉重的、阴晦的日子作为不平常的日子记下来,但它们很快便成了我的平常日子;而那些美好的、清朗的日子倒成了不平常的日子。倘若哪一天没有任何事使我悲伤,我便会像得到一次恩惠似的受宠若惊,不久,即便我胳肢我自己,怕也不能从我这衰弱之躯引出可怜的一笑了。我只能在幻想和梦境中愉悦自己,用计谋转移老境的忧烦。当然,应该寻求梦幻之外的良药,即便那是对抗自然规律的一种人为的无力斗争。延长老年的种种不适或让他们提早到来,乃是最愚笨的行为,可惜几乎每个人都在这样做;我愿意推迟老年,而不愿未老先衰。哪怕遇到最微不足道的娱乐机会,我都紧紧抓住。我虽听说有几种既谨慎正派又强烈快意的娱乐方式,但是人言对我的作用不大,不足以引起我对它们的兴趣。我并不要求娱乐方式如何崇髙,豪华、盛大,倒更喜欢它们温馨、简便、随手可得。“我们远离大自然而投身于人群,但人群从来不是个好向导。”
我的哲学是行动的哲学,是遵从自然习惯和现实习惯的哲学,而很少是幻想的哲学。即便我喜欢玩榛子和转陀螺,那又何妨!
为拯救国家社稷,他不把街谈巷议放心上!
——恩尼乌斯
快意是一种容易满足的美好感觉,它本身已经够丰富的了,无需再加上名声的光彩,它倒更喜欢默默无闻。一个年轻人若是把兴趣放在挑选酒和调料的口味上,便该挨鞭笞。过去我最不精于此道,也最不屑于学此道。然而如今我也在学了。我为此感到十分羞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更叫我羞惭和恼怒的是促使我学习此道的
客观情况。现在该我们老年人幻想和闲荡了,而年轻人则要去追求名望和成功。青年人正走向社会,走向声誉,而老年人已是过来人。“让年轻人去玩刀剑、骏马、标枪、狼牙棒、网球、游泳和赛跑吧,把他们弃之不要的骰子和骨牌留给我们老人,”自然规律本身把我
们赶进屋里.由于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我只能给自己找些玩物和消遣,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无怪人们说老年人重新变成了孩子。明智和疯狂须得煞费苦心轮流交替为我服务,才能支撑和帮助我度过这多灾多难的暮年:
在明智中加入少许疯狂。
——贺拉斯
同样,我也躲避哪怕是最轻微的打击,从前只会伤及我的表皮的事,如今可能剌穿我的心,尽管我已十分心甘情愿的开始让自己的脾气应各种伤害!但“对于损
有病的心灵经受不住任何痛苦。
我一向是个对侮辱十分敏感的人,如今变得更娇嫩,同时却又处处不设防。
有裂痕的东西在最轻微的撞击下也会破碎。
——奥锥德
我的理智阻止我埋怨和抗拒造化要我承受的烦恼,但并不能阻止我感受这些烦恼。我愿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一个地方,在那儿过一年饶有趣味、充满快乐的安静日子,因为我的人生目的就是要惬意舒畅地生活。那种阴沉、麻木的安静,我并不缺少,但它使我头脑满涨、昏昏欲睡,我不满足于这种清静。倘若有某个人或有雅兴的一伙,不管他们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异国他乡,不管他们喜欢深居简出,还是喜欢游历四方,只要我的性情与他们相投,他们的脾气对我合适,那么他们只需在手掌中打个呼哨,我定会前去与他们汇合。
人们常说思想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即能在老年重放光彩,既然如此,我希望它充分显示这一特点,如杲它能,就让它发绿、开花吧,如同栋树上的槲寄生。但只怕它会背弃我,因为它与躯体兄弟般亲密相连,每每在需要时抛下我而追随躯体。我有心满足它,吸引它,都是枉然。我试图把它从它与躯体的联盟中解脱出来,并向它展示塞涅卡和卡图鲁斯,贵妇和宮廷舞蹈,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倘若它的伙伴患腹泻,似乎它也患腹泻。连它所独有和特有的活动也不能激起它的活力,它显得迟钝麻木,像个冻繮了的人,是啊,没有轻松活泼的躯体,就没有轻松活泼的精神产品。
古代思想家在探索精神出奇激奋的原因时,只把它归因于神力、爱情、麋战、诗歌或酒力而未给健康的体魄——热血沸腾、生机勃勃、精力饱满、自由自在的体魄,正如青春和宁静曾赐给我的
那种健康体魄——一个应有的地位,他们未免失之偏颇。旺盛的血
气使思想迸发出强烈而明亮的火花,这些思想火花超出我们天生的智力,是一种最有灵感,甚至是最狂热的激情。而健康状况不佳则会使我们精神沮丧、呆滞,产生相反的效果,这是毫不足怪的。
精神不振作起来做点工作,却与躯体一同萎
顿,
我老来的精神比一般人更不济,而它还要我为此对它感恩!不过至少,趁我们还有喘息之机,让我们把苦恼和纠葛从我们与别人的交往中驱除出去:
“趁自己还有可能,老年人要舒展愁眉;”“用戏言谑语把忧
愁转为快乐。”我喜爱一种活泼平实的睿智,我躲避那种尖酸冷峻的性格,任何可憎的嘴脸都使我觉得可疑:
慍怒的面孔阴森逼人。
——布加南
道貌岸然者之中不乏放荡淫邪之辈。
——马提亚尔
柏拉图说脾气的随和或乖庚昭示着心灵的善良或歹恶,我对此言心悦诚服。苏格拉底的脸始终如一,总是明朗的,笑盈盈的;老克拉苏的脸也始终如,就是从来不笑-德行应是令人喜欢、令人愉快的品质。我知道,有少数人会对我这些文字的大胆表示不满,而他们对这些文字表达的大胆思想却无可非议。我顺应了他们的勇气,却冒犯了他们的眼睛。
肤浅地抓住柏拉图文章的片言只语,而不提他和费东、狄翁、
斯特拉、阿盖纳萨之间的来往,好一种符合逻辑的做法!“不要羞于道出我们敢于想的事。”
我僧恶那种总是满腹牢骚、愁盾苦脸的人,他们对生活中的乐趣视而不见,却牢牢抓住生活中的不幸,从哀叹不幸中得到满足,好似苍蝇,在光洁平滑的物体上呆不住,必须停在粗糙不平的地方;也好似吸血虫,专找不洁的血吮吸。
再者,我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敢说,不能公布于众的事便不要去想。我最坏的行为和思想也没丑陋到不能告人的地步。人们在忏悔时都很谨慎,若是在行动中那样谨慎该多好!然而犯过失的胆量丝毫不受忏悔时的胆量的抑制。谁若是要求自己说出所做的一切,他就会要求自己不做任何不得不保守秘密的事。但愿我的过分大胆能带动人们超越源于自身弱点的那种怯懦而又具有腐蚀性的品质,走向自由;但愿我的这些毫无顾忌的文字能把世人引向真正的理性!应当正视自已的毛病,研究它,为的是批评它。向别人隐确自己的毛病的人,通常也不敢把它向自己坦露。倘若他的毛病被人看到了,便怪自己没遮盖好f这种人对自己的良心文过饰非。“为什么人不愿承认自己的毛病呢?那是因为他仍然是自身毛病的奴隶,人们只在醒了以后才述说自己做过的梦。”肉体的病越严重便越明朗化,于是我们发现,自己以为的感冒或韧带扭伤原来是痛风病。而心灵的病越是加剧便越变得糊涂。病得愈重的人愈是感觉不出自己的病。所以要经常以无情的手将它们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打开来,把它们从我们的心灵深处挖出来。坏事也和好事一样,有时只要把它说出来,心里便会无比舒畅。难道有什么过失,因其丑恶我们就可以不坦白出来吗?
我不能忍受做假,故而避免为他人保守秘密,因为我没有勇气
否认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我可以不说,但要否认我知道,我必定会很为难,很痛苦。保守秘密,应该是出于自觉,而不是出于义务。为效忠君王而必须严守秘密,这并非难事,倘若不要求我同时还说谎。有个人求教于米勒的塔勒斯,是否该郑重其事地否认自己有过猥亵行为,倘若那人来问我,我会回答说,他不应当否认,因为我觉得撒谎比猥亵行为更坏。塔勒斯给他的完全是另一种劝告,劝他发誓没干,说得越少越保险。当然,塔勒斯的劝告并非要那人选择恶行,不过它会导致恶行的重犯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句,假如有谁向一个正直的人提出,用艰难困苦来抵消恶行,那么这一定很容易成交;但假如逼这个正直的人在两种罪恶之间作选择,那就叫他进退维谷,十分为难了;从前有人给奥利金介绍了一个卑鄙的埃塞俄比亚贵族,然后向他提出:要么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此人,要么给此人当肉体上的玩物。奥利金接受了前一个条件,而旦据说是用狡猾的办法。因此当今那些宣称宁愿为勾引过十个男人而良心不安却不愿为误了一台弥撒而良心不安的女人,按她们的过失而论,也许不算是格调不高的人了。
虽然把自己的过失如此公布于世有些冒昧,但无需担心这些亊会成为榜样被后人仿效,或成为惯例被后人依循。因为亚里斯通说过,人们最怕的风是能吹走他们的蔽体之物的风。所以还得找回那块愚蠢的遮盖世风的破布。有些人将自己的良心送进了窑子,却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连背信弃义者和谋杀犯也赞成冠冕堂皇的法律,声言遵守法律是他们的义务。不管如何,总不该由不公正来控吿不文明,也不该由狡诈来责怪鲁莽。令人遗憾的是,坏人
并不同时又是傻瓜,他可以用体面来掩饰自己的罪恶。然而这些美丽的饰物本该镶嵌在光洁无瑕的白壁上,这样的墙壁才值得保养
或粉刷。
胡格诺分子指责我们的忏悔在私下里进行,而且只能耳闻,有鉴于此,我的忏悔便面向公众,虔诚而坦荡,圣徒奥古斯丁、奥利金和伊波克拉特曾公布过他们言论中的错误;我呢,还公布我道德品行中的过失。我如饥似渴地要让世人了解我,了解得多深,于我倒无关紧要,只要是真实地了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不渴望什么,只是非常担心被那些有机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张冠李戴,把我看成另一个人。
有的人为荣誉和功名竭尽全力,他们戴着面具在社会舞台上表演,把真实的自我掩藏起来不让公众了解,这种人究竞想得到什么呢?夸奖一个驼背说他身材好,他会认为这是侮辱。倘若你是个胆小鬼,而人们尊你为勇夫骁将,难道人家说的是你吗?人家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某人见别人对他频频敬礼致意便喜不自胜,其实是因为人家把他这个最无足轻重的人当成一群人的头领了。马其顿国王阿盖拉于斯一天在街上走时被人泼了一身水,目睹者都说国王应该惩办那人。他说;“是的,不过,他并没把水倒在我身上,而是倒在他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身上。”某人警告苏格拉底有人在诽谤他,苏格拉底回答说:“他诽谤的不是我。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在我身上丝毫不存在。”拿我来说,谁若称赞我是个优秀的船只驾驶员,夸我很谦虚,或很洁身自好,我是不会领他的情、向他道谢的。同样,谁若骂我是背信弃义者,是窃贼或醉鬼,我也不会自认为受到冒犯。缺乏自知之明者才会为虚假的称赞而陶醉,我不会,因为我看得清自己,我研究自己直到最深处,我知道什么屑于我,什么不属于我Q我宁愿少受些赞扬,只要能被世人正确地认识。人们可能认为我在某件事中表现明智,而我也许恰恰认为那是愚蠢。
我的《随笔》只是贵妇们的一件共同的摆设,而旦是客庁里的
摆设,我为此颇为烦恼;但是这一章可能把我引进她们的内室。我喜欢与她们作亲密一些的个别交往,因为公众是无好意也无趣味的。我们在告别将要抛开的东西时,往往过分夸大我们对它的情意。我现在正向社交界的游戏作水远的告别。这是我与它们的最后拥抱。不过还是回到我们的本题吧。
生殖行为是极其自然,极其必要,极其合理的,但它究竟对人类干下了什么,使得人们不敢坦然谈它,并把它遂出严肃、正经的话题呢?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杀”、“偷”、“叛卖”,为什么碰到“生殖”这个词,就只敢在齿缝里嗫嗛呢?是否意味着我们嘴里愈是少吐出这个词,就愈有权利在头脑里扩大它的位置呢?
那些使用得最少,写得最少,说得最少的词,倒是人们知道得最清楚,了解得最广泛的词,这是合理的事。无论哪个年龄的人,也无论哪种风俗习惯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个词,正如没有人不知道面包。它刻印在毎个人的心里,只是未被用声音和形象表达出来。同样合理的是,生殖行为被我们用沉默包裹着保护起来,因而把它从沉默中拉出来——哪怕是为了谴责和审判——就成了罪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敢以代用语或绘画的形式来鞭笞它。一个罪犯十恶不赦到司法不愿碰他也不愿看见他的程度,这倒是对他极大的恩惠;惩治的严厉反使他自由了,获救了。书籍不也如此吗?因为被禁,反变得更为家喻户哓,更为畅销了。至于我,我要抓住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他说,给青年人当装饰品,而给老年人当指责词是可耻的,
下面这些诗句常在古代哲学学派中传诵(我信奉古代哲学学派远胜于信奉现代哲学学派,因为依我之见。前者优点多,缺点很少):
是你,女神,_手支配着造物,没有你,神圣的天边将一片空漠,没有你,便没有愉悦和欢乐。
我不知道是谁搅坏了帕拉斯、缪斯与维纳斯之间的关系,使她们冷落起爱神来。而我则认为,她们应该是最能和睦相处,最能相得益彰的几位天神。缪斯若没有了爱的遐思,便不可能有动听的言谈,她们的作品也失去了最高尚的索材;爱神若缺少了诗神的拜访和帮助,便失去了最有效的武器,而变得软弱无力;然而人们把亲切、善良等种种美德堆在上帝身上,而把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毛病加在保护人类和正义的女神身上。
我与爱神之间的关系中断时间还不算太长,还没有长到使我忘记这位神的威力和重要作用:
我能认出往昔爱情之火留下的痕迹。
——维吉尔
在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狂热过后的激动和温馨,
但愿我永葆这股热情,即使在我生命的冬天。
不管我变得如何干枯和沉重,我依然感觉到一点昔日热情的余温:
如同爱琴海,当朔风或南风将它颠荡翻腾后已停止吹刮,它在暴风过后不能立即平静,依然波翻浪涌,涛声喧天。
——塔斯
但是,据我所知,诗歌所描绘的爱神的威力和作用要比爱神本身具有的威力和作用更强大,更活跃;所谓
诗有神奇的手指。
——于维那尔
诗歌所表现的爱也比爱情本身更温柔。裸体的维纳斯不及维吉尔在下面这些诗句中描写的那样美丽、热烈、娇喘吁吁5
她不再说话,见他犹豫不决,女神将雪白的手臂围住他的颈脖,用温柔的亲吻鼓起他的勇气,伏尔甘顿然恢复了平素火热的激情,一股热悉的热流暖透他的骨髄,传遍他软瘫的身体。于是,雷声响处,—遒火光划破天空,穿过被照亮的云层……说完这些话,他给维纳斯最热烈的吻,
然后,他枕着妻子的酥胸,享受恬静的睡梦。
在这些诗句中,我认为需要考虑的是,诗人把一个已婚的维纳斯描写得有点过于冲动了。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情欲已不那么颠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当它混在以其他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亲、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等重,甚至更重。不管人们口头怎么讲,实际上人们不是为自己结婚,而主要是为传宗接代,为家族而结婚。婚姻的用处和好处关系到我们的世系,远甚于关系到我们本人。故而,我认为这事由第三者来操办比自己亲手操办更好,按别人的意思办比按自己的意思办更合适。这一切与爱情的常规真是大相径庭!所以,正如我在别处说过,把爱情关系中的放肆、荒唐用到神圣可敬的婚姻关系中,乃是一种乱伦性质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触摸你的妻子时应当小心、庄重,以免猥亵的抚摩激起的肉欲使她冲出理智的轨道。他从良知的角度说的这番话,医生们从健康的角度也说过:过于热烈、过于追求快感、过于频繁的性欲会损害精子的质量,妨碍受孕;他们还说,为了给萎靡不振的两性关系——夫妻间的两性关系往往是这样一庄入正当的有利生育的热力,就应该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隔很长时间才惠顾你的妻子,这样,
她将贪婪地抓住维纳斯的馈赠,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体内
——维吉尔
依我之见,建立在容貌和情欲上的婚姻是最容易失败或发生变故的。婚姻的基础应当更牢固、更恒久,而旦在上面行走需得小心谨慎。热血沸腾、肆无忌惮之举于你毫无益处。
有些人以为把婚姻与爱情连在一起,就能为婚姻增加光彩,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与那些为要抬高德行的身价便认为高责身份即是美德的人毫无二致。婚姻与爱情,德行与高贵之间有某种相似,但却有很多不同;没有必要搅乱它们的名宇和称号,把它们混为一谈对两者都不好。出身高贵是一种长处,把它列入考虑的因素是对的;但这种长处取决于他人,而且可能降落在一个品质恶劣、毫无能力的人身上,故而它远不及美德受人敬重。如果要说它是一种美德,那么它是一种人为的、表面的美德;它取决于时间和命运,并随地域的不同而变换形式;它有活力,但并非不朽;它来自出身,正如尼罗河来自发源地;它属于整个家族谱系,因而为某些人所井有;它有连续性,又有相似性;它重要,又不很重要。博学、强健、善良、美貌、富有等长处都能进入人们的交往,而高贵的出身只能自己受用,对他人毫无用处。有人给国王举荐两名想得到同一职位的人,请国王挑选,一个是贵族,另一个不是。国王下命令,不要管是否是贵族,要挑最有能力的人;但倘若两人在能力方面旗鼓相当,则必须尊重贵族身份,这便是所谓名正言顺。一个陌生青年向安提戈诺斯要求,让他接替父亲的职务,他父亲是位很有才华的人,刚刚去世。安提戈诺斯回答:“朋友,在赐予这种恩惠时,我要看手下的人是否勇敢,而不看他们是否贵族出身。”
的确,不应该像斯巴达国王的官员们那样,号手、乐师、厨师等各个职位均由他们的孩子继承,哪怕他们对此一窍不通,也在精通这些行业的人之先被录用。卡里居特的贵族被视为居于众人之
上的一种人,不准结婚,不准从事其他职业,只能在军队供职,姘妇,他们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女人全都生活放荡,互相并不妒忌,但是假如他们与贵族以外的任何女人姘居,就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若在路上行走时被平民百姓碰了碰,他们便认为自己的身子被弄脏,自己的贵族身份受到极大的侮辱和玷污,所以那些仅仅过于靠近他们的人都一律格杀勿论,以至贱民们行走时必须发出叫喊,如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在河道拐弯处必须叫喊,以免与别的船只相撞一样,贵族命令贱民闪到一边,这样贵族可免于被弄脏(他们认为,一旦被弄脏,终身洗不净),而贱民们则可免于一死。任何平民百姓,不管他奋斗多长时间,不管他受到过国王的什么恩宠,不管他担任什么职务,不管他具备什么德才,也不管他拥有多大家产,都永远不能跻身于贵族,而不同职业间的男女不得通婚这一习俗更扩大了社会隔阂,比如鞋匠的女儿不能嫁给木匠;父母有责任培养自己的孩子继承父辈的职业,而且只能是父辈的职业,不能是别的职业。职业和社会地位就这样代代相传,保持不变。
好的婚姻——如果世上存在好婚姻的话——拒绝接受爱情的伴随和爱情的特性,而是力图体现友谊的性质。婚姻是一种温馨的共同生活,充满忠贞、信赖,以及无数相互间的有益而实在的帮助和责任。“任何女人一旦品尝了这种婚姻的滋味,任何女人一旦由婚姻之烛把她和所爱的男子结合在一起,”便不再愿意处于丈夫的情人或女伴的地位,当她作为妻子在这个男人的感情上占据一定地位,那么她的地位是体面的,稳固的。倘若她的丈夫为别的女人动了心,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当时有人问他,在他的妻子和情妇之间,他不怕谁丢面子,谁的不幸更会使他伤心,他希望谁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资,那么在一宗健全的婚姻里,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可以想见、毋须怀疑的,美好的婚姻那么罕见,正说明它的宝贵,它的
价值。假如好好缔造,好好对待,婚姻实在是我们社会再好不过的构件。我们少了它不行,然而我们又贬低它、践踏它。如同鸟笼一样:笼外的鸟儿拼命想进去,笼内的鸟儿拼命想出来。苏格拉底被问及什么更合适,娶妻还是不娶妻,他回答:“不管娶妻或不娶妻,总会后悔的。”这种看法成了一种俗套,与其相应的还有所谓“人之于人,不是上帝,便是豺狼”的说法。要締结美好的婚姻,需要汇集很多良好的品德。当今世下,婚姻更适合头脑简单者与平民大众,因为他们的心灵没有被享乐、好奇和无所事事的生活搅得如此之乱。生性放荡如我,又憎恶任何形式的羁绊和义务,是不适于结婚的:
颈上不套这具枷锁,我会过得更加快活。
——加吕斯
就我本人的意愿而言,即便智慧贤德的化身看中了我,我也不愿娶她。但是说也枉然,我们敌不过社会生活的规矩和习俗。我的大部分行为皆出于仿效,而非出于选择。故而,结婚,也并非我真正自愿,是家人牵着鼻子干的,而且是迫于一些特别的客观情势。须知,不独那些不合适的亊,甚至连极其丑恶堕落但又可以避免的事,也无一不因某种条件和突然情况而变得可以接受,因为人的处境太虚妄了。我当时心理上的无准备和情绪上的敌对肯定甚于体验过婚姻后的今天。然而,尽管别人认为我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事实上,我对婚姻法规的遵守比我原先许诺的和人们希望的要更严格。既然让人套上了桎梏,反抗就为时太晚了。要小心卫护自己的自由,而一旦屈从于责任,就必须坚守共同义务的种种条规,至少
要尽力做到。有些人进行了婚姻交易,尔后又怀着仇恨和蔑视对待它,这种做法是不公正的,不恰当的;同样,妻子们之间互相传播、奉若神示的一条精采的行为准则:
侍奉丈夫如同侍奉主子,提防丈夫如同提防叛徒,
(意思是说:你要怀着一种被迫的、敌意的、戒备的敬意对待夫君>也是侮辱性的、难以被丈夫接受的,它不啻是一声挑衅的吶喊、开战的呐喊。我的性格太懦弱,对付不了如此复杂的用心。说真的,我还没狡猾和玩世不恭到混淆公正与不公正的地步,也不至于嘲笑一切不合我的口味的秩序和规范我不会因为憎恶迷信而立刻走到反宗教信仰的极端。即便不能始终如一地履行义务,至少应该尊重和承认那些义务。缔结婚姻而又不身心相许,乃是一种欺骗。让我们进一步谈谈这个话题。
我们的诗人描绘了一宗婚姻,这宗婚姻可谓两厢情愿,门当户对,然而缺少的是男女之间的忠诚,也许诗人想说,屈服于爱情的力量,而同时又保留对婚姻的某种义务,这并非不可能的事?亦或是想说我们可以伤害婚姻而又不让它完全破裂,正如一个仆人揩主人的油却并不恨主人?由于容貌的吸引、机缘和命运的撮合(不可否认,命运有时确也插上一手,诗云:
衣服遮盖下的器官自有其天数,倘若命运之神将你抛弃,你纵有奇长的阳具也枉然〉,
——尤维纳利斯
一个女人恋上了一个外人,但并未完全死心塌地,还能与丈夫保持—定的关系。爱情与婚姻是两个目的,各有其不同的路线,无法融合。一个女子可能委身于某个男人而又绝不肯嫁给他,并不是因为财产地位,而是因为男人本身的问题。很少有男人娶了原来的女伴而不后悔的。甚至在神的世界也不例外。朱庇特与他原先爱慕和占有的女人结成了多么糟糕的一对夫妻啊!这便是俗话所说:在篮子里拉屎,然后又把篮子扣在头上。
我年轻时在某地见过有人以结婚来忘却爱情,这是不光彩的、怯慊的行为;婚姻和爱情的含义太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毫无妨碍地喜欢两样不同的、甚至互相抵触的东西。伊索克拉底说,雅典城令人赏心悦目,如同男人出于爱慕而追求的一位贵妇;人人喜欢来这儿散步,消磨时光,但没有一个爱她是为了娶她,就是说,在那儿扎根和定居。令我气愤的是,某些丈夫讨厌他们的妻子仅仅因为他们另有所爱;其实,我们不该因自己的过失而减少对妻子的爱,至少,出于悔恨和同情,我们也应该觉得她们更加可贵和可亲。
伊索克拉底还说,爱情和婚姻的目的各异,但可以在某种方式下互容。婚姻的好处在于它的功利性、合法性、体面性和稳定性,它给予的欢乐是平淡的,但却更无所不包。爱情仅仅建筑在男欢女爱的基础上,它给予的乐趣确实更销魂、更强烈、更刻骨铭心,而且因难于得手而变得更炽热。爱情需要剌激,需要烹调。没有箭和火的爱情就不再是爱情了。婚后的女人给予得太慷慨,以至夫妻间的感情和欲望磨得迟钝了。为了避免这消极的一面,请看里库古斯和柏拉图怎样呕心沥血制定有关的法律。
女人拒绝接受一些社会生活准则,这不是她们的过错,因为这些准则是男人制定的,她们没有参与。她们和我们之间自然存在一
些明争暗斗。即如男女间最密切的默契一婚姻,也是多变故、多风波的,依维吉尔之见,在有一点上,我们对待她们欠考虑:我们已经知道,她们爱的能力和热烈程度无可比拟地高于我们,古代那位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人的神父即证实了这一点,
他了解男性的爱,也了解女性的爱;——奥维德
此外,我们还从过去不同时代的一位罗马将领和一位罗马皇后一两位臭名昭著的荒淫大师一在这方面的表现得到证明(他一夜曾使十名被他掳来的萨尔马特少女失掉童贞;而她呢,一夜竞曾二十五次与男人交欢,按自己的需要和兴趣变换伙伴,’
宛若张开的蚌壳,快意而炙热,交欢后的她疲惫地离去,却并未餍足。
—尤维纳利斯
再者,发生在加泰罗尼亚的一桩夫妻间的争端也能说明一二:妻子抱怨丈夫的要求过于频繁,据我看,并不完全因为她对此感到厌烦(我只相信宗教信仰方面的奇迹),而是她想借作为婚姻根本的夫妻行为来削弱和制约丈夫对妻子的权威也为了表明女人的怨愤和报复心已超出了婚床的范围,而且已不把维纳斯的恩賜和爱
的乐趣放在眼里。对妻子的诉词,丈夫——一个十足粗暴和变态的
男人——是这样回答的,他说,即便在斋戒禁食的日子,他也不能少于十次。仲裁法庭经过深思热虑的讨论,下达了阿拉贡王后的著
名决定。这位可敬的王后,为了给后人提供一个正常婚姻应有的节制和谦恭的准则与规范,规定:合法而必须的界限为每天六次。这个数目对女性的需要和欲望而言是大大降低、相去甚远的,王后说,这是为了建立一种便于执行的,从而也是永久不变的法律形式。可是医生们惊呼了:既然这个数字是女人的理智、自制力和贤淑的尺度,可见她们的淫欲该有多么强!再看对男人性欲的估计,司法学派的主帅索隆把夫妻间的接触定为每月三次。我们在相信和宣扬了上述这一切以后,竟要求她们克制这种与生俱来的欲望,这无异于要她们忍受极端的痛苦。
没有比性欲更急切的欲念了,而我们要求她们单独抵抗这种欲念,而且并非作为一般的毛病,而是作为一种比不信教和杀父之罪更令人僧恶、令人诅咒的罪恶去抵抗。然而我们自己却向这种欲念投降而并不知罪,并不自责。我们中间有些人曾试图战胜它,但他们承认,即便有药物的帮助,要驯服、削弱、冷却肉体的欲望是何等困难,甚而不可能。相反,我们要求女人身体健康,朝气勃勃,发育得好,营养好,而同时又要求她们守身如玉,也就是说既要她们热血沸腾,又要她们冷若冰霜;要知道,既然我们认为婚姻的职能是阻止她们的欧火燃烧,那么根据社会习俗,这种婚姻便很难解除她们的焦渴,假如她们嫁给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男子却会把自己的活力倾注到其他地方,并以此为荣:
你若不知羞,我们去法庭;我高价买下了你的阳具,它不再属干你,它已卖给了我。——马提亚尔
哲人波莱蒙就曾被妻子义正辞严地告到法庭,说他将本该用来传宗接代的种子撒到了贫瘠的荒地里。倘若女人嫁的是老而无用者,则她们的处境还不如处女和寡妇。我们满以为她们给养充足,因为身边有个男人(正如罗马人认定贞女克洛蒂雅,莱塔被玷污了,因为卡里古拉近过她的身,尽管后来事实证明他只是近过她的身而已),其实这反倒会不断刺激她们的需求,因为,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的陪伴和接触,唤醒了她们的欲念,而在独处时这欲念要平静安分得多。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波兰王子莱博斯拉斯和他的妻子金姬,为了使他俩的贞洁显得更难能可贵,经国王同意,在新婚之夜,同床共衾之时,发愿禁欲,而旦一直坚持下去,尽管莱博斯拉斯享有丈夫的种种方便。
在女人还是孩子时,我们便培养她们熟悉爱情:她们在举止风度、打扮、知识、言谈方面受的训练,乃至全部教育无不以此为目的,她们的家庭教师所做的事便是在她们头脑中印下爱情的形象,哪怕是通过反复播绘使她们对爱情产生厌恶。我的女儿〈我只有这—个孩子)已到了一定的年龄,在这个年龄,早熟的女孩已经可以合法结婚。但她开窍得晚,又长得纤细柔弱,加之一直被她母亲养在深闺,施行个别教育,所以她不过才开始脱掉孩童的稚气。—天她在我面前读:本法文书,碰到fou;eau这个字,这是一种人所共知的树的名字,她的家庭教师立刻有点粗声粗气地止住她,叫她跳过这个尴尬字,我在一旁不加干預,以免破坏她们的规矩,因为她的管教丝毫没让我不放心过。女人的管教自有其神秘的方式,应当由她们去。但是,我敢说,即使我的女儿与二十个男仆厮混六个月,这个字的可恶发音,对这一发音的理解、运用以及它可能引起的一切联想也不会在这孩子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而这位可敬
的老妇人的呵斥和禁止倒会适得其反。
已届婚龄的童贞女喜学爱奥尼亚舞,直跳得精疲力也尽。当她还在稚嫩的幼年,已练习放荡的爱情。
——贺拉斯
倘若免掉她们一些繁文缛节,让她们自由思考,那么在爱情这门学问上,我们与她们相比只是些不知事的孩子。你若向她们描述男人求爱的手段和言辞,她们会让你明白,你讲的这一切,她们早已无师自通。难道真如柏拉图所说,女人前世是放浪形骸的少年?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不经意听到了她们之间进行的不提防旁人会听见的谈话,我真想说:圣母啊!在这种时候还读《阿玛迪》的章句和薄伽丘、阿雷蒂诺的故事集,想做乖巧人,我们真是把时间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她们知道的爱情言辞、事例、手段没有一样不比书里写的还要精彩。她们血液里生来有这门学问:
维纳斯亲自启迪了她们,
——维吉尔
同时天性、青春、健康的身体,就像最好的教师,不断往她们心灵里灌注这门学问;她们甚至根本无需学,这门学问就是她们创造的。
一只雪白的鸽子,喙儿频频轻啄伙伴,宛如情意绵绵的女人,采擷贪婪的吻。——卡图鲁斯
她们这种强烈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谁若不用恐惧和名誉来稍稍控制住它,名声将受到拫害。人世的全部活动归结为男欢女爱:它是无处不在的主題,是一切事情的中心,我们至今还能看到古老而睿智的罗马留下的为爱情效劳的药方,以及苏格拉底教训烟花女的箴言,
散落在美人丝绸坐垫上的小册子
常常是斯多葛哲学家们的杰作
芝诺制定的法律中就包括处理奸污处女的条文a再说,哲学家斯特拉同的著作《论肉体的结合》是什么意思呢?特奥弗拉斯特在一本题为《情人》,另一本魅为《论爱情》的书里论述的是什么呢?亚里斯蒂普在他那本《谈古代的享乐》里又谈些什么呢?柏拉图的作品里对他那个时代的大胆爱情所作的如此广泛而生动的描述是为了什么呢?还有德梅特里乌斯法雷鲁斯的《论恋人》,埃哈克里代斯彭蒂尼斯的《克里尼亚斯》或《违心的情人》,达蒂斯泰纳的《论生儿育女》或《论新婚》以及另一本《论主人》或《论情人》达里斯通的《论爱情活动》,克莱昂特的《论爱情》和《论爱的艺术》,斯弗吕斯的《爱情对话录》以及克里西普的那本无耻得不堪卒读的神话故事
《朱庇特与朱诺》和他的五十篇极其色情的《诗体书简》,所有这些书都写丁些什么呢?这里我们还未把追随伊壁鸠鲁学派的哲学家们的大作包括在内。五十位天神曾被用来为爱情服务;时且世上竟然有那么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教堂里长年养着一些少男和少女,供那些信徒享用,以满足他们的淫欲,而且在去行祭礼之前先寻欢作乐一番竟成了一种仪式。这倒应了一位不知名的古人的话:“显然,为禁欲必先纵欲;火灾须用火来灭。”
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我们身体的这一部分被神圣化了。在同一个省份,有些男子剥下自己性器官的皮献一块给神明作为祭品;另一些人则拿自己的精液祭神。在另一个省份,青年男子当众穿透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在皮肉之间开几处口子,将几根铁杆从这些口子穿过,铁杆的徂和长达到他们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然后将这几根铁杆放在火上烧,作为给神的祭品;倘若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疼痛,便会被认为缺乏男子气和不够贞洁。还有的地方是根据身体的这一部位来决定谁能被承认和推崇为最了不起的官员,而且在多种仪式上,人们堂而皇之地高举着男性器官的雕塑,表示对诸神的敬意。
埃及妇女庆祝酒神节时颈脖上都要挂一个木制的男性器官,制作得非常精美,大小和重量不一,根据佩戴者的体力而定,此外酒神雕像的这一部分也做得特别大,远远超过身体的其余部位。
那里的已婚妇女把帽子做成那种形状,朝前戴是炫耀自己可以享用这一器官,万一成了寡妇,便把它朝后压下去,埋在一大堆头饰里。
古罗马德髙望重的妇女有资格向普里阿波神献花和花冠,而黄花闺女在婚礼期间则可以坐在普里阿波神的不那么尊贵的部位上。我不知道我年轻时是否见过类似的虔诚表示。对了,我们的
父辈短裤上那个可笑的开挡(今天还能在瑞士人身上见到)是什么意思?我们现时男短裤上那种形状的开裆又是为了显示什么?而且,更糟的是,出于虚伪和欺骗,它往往做得比真实的东西更大,
我很愿意相信,这类服饰是在世风良好、人心坦正的时代发明出来的,是为了让每个人把这部分大方、潇洒地公之于众,而不是对别人遮遮掩掩(比较纯朴的民族还保留着这种比较符合真实的服饰),那时人们甚至请髙明的匠人来量它的尺寸,如同量手臂和脚的尺寸一样。
我年轻时,有位大贤人因为怕有伤风化,把他管辖下的那座大城市里许多古代美丽的雕像阉割了,他这样做是根据另一位古代大贤人的主张,那人认为:
让赤身裸体显示于公众是伤风败俗的根源
在《美哉!女神》这出神秘剧中也不让出现任何男性表征,其实他应该想到,若不命人把天下的驴子、马,乃至整个大自然也都阉割了,那么阉割雕像是无济于事的:
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人、兽、水族、畜群和羽毛斑斓的禽鸟,无不扑向爱情之火任它焚烧。
——维吉尔
柏拉图说,神给了我们男人这样一个桀骛不驯、唯我独尊的器
官,它犹如一头性情狂躁而且胃口极大的猛兽,要让一切都服从于它。女人也一样,她们体内好像有一头贪婪、饕餮的动物,倘若到了—定的时候不给它食物,它便发狂,迫不及待,把怒火喷向全身,堵住血管,切断呼吸,造成三灾六难,直到它吞下共同饥渴的果实,得到满足。不过,法律制定者还应该考虑到,及早让她们见识活生生的东西,与任她们凭自己狂热奔放的想象力去臆測相比,也许前一种做法更贞洁,效果更好些。否则,她们就会按自己的欲念和希望,想象出比真实夸大几倍的东西来取代真实。我认识一个人,他堕落了,就因为他在还不能够让他身体的那些部位行使最正当的功能时发现了那些部位,
孩子们在过道和楼梯里一面走一面在墙上留下巨大的人像,这给那些富丽堂皇的房子造成多大的损害呀!从这里就产生了他们对自己天然功能的强烈蔑视。当初,柏拉图继其他一些法制健全的共和国之后规定,公民们不分男女老幼操练时一律裸体相向,谁能说他不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呢?印第安男人总是一丝不挂,女人们对此司空见愤,感官上的剌激便淡了。在强大的王国培巨,女人们腰部以下仅用一块布遮住,这块布前面开一条缝,而且很窄,所以不管她们如何注意保持体统,她们每走一步,就被人一览无余。女人们说,发明这种眼饰是为了吸引男子,吸引那些完全统治着这个民族的男子。其实,可以说,穿上这种服饰,她们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因为完全的饥饿要比至少能饱眼福更难熬。李维说,在一个正经女人眼里,赤身裸体的男人只不过是一辐图像。斯巴达的已婚女子比我们社会未婚的姑娘还贞洁,她们每天看城邦的青年男子光着身体操练,自己也露着大腿走来走去,因为,正如柏拉图所说,她们认为无需穿衣裙,贤良品德就是遮体的衣衫。但圣徒奧古斯丁
证实,有些人担心,女人们来世是否还会投身为女人,而不投身为男人,以便用她们的迷人体态诱惑我们,这些人将裸体的诱惑作用看得太神奇了。
总之,我们干方百计诱骗女人,挑逗女人,我们不断煽动和剌激她们的想象.而后我们又大呼:淫荡!老实说,我们男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害怕妻子行为不轨给他带来耻辱甚于怕自己道德败坏而丢脸的;没有一个不是关心妻子的良心甚于关心自己的良心的;没有一个不是宁愿自己是小偷、渎圣者,或妻子是杀人犯、异教徒,也不愿妻子的贞洁程度稍逊于自己的。
而女人呢,宁愿自告奋勇去法院争取一场官司的胜利,或赴战场显威扬名,也不愿背负在闲适和安乐中保持贞洁这样艰难的责任。因为她们看到的是,无论商人、检察官,还是士兵,没有一个不是一放下手中的事儿便去寻欢怍乐的,连脚夫、匠人也不例外,虽然他们为糊口已劳作得疲惫不堪。
波斯王阿谢梅纳斯的全部财产,弗里吉亚王米格东的金山银山,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在你眼里怎抵丽西尼的一根头发?呵!丽西尼,
她低丢粉颈接受你罄香的吻,或佯作推却将脸儿别转,心底却怀着让你偷番的渴望,甚而自己将清芬留在你脸上。
——贺拉斯
人们对坏事的评断真是极不公平!比如,男人和女人会干很多比淫荡更有害、更违反人类天性的败坏道德的事,然而我们衡量这些行为不是拫据其性质,而是根据我们的利益,从我们的利益出发将它们分等分类。法令对淫欲的严厉惩治激起女人更贪婪更反常的欲望,而且导致的后果比行为的动机更相个在我们时代的养育方式下长大、受当今社会思想和交往的彩响、被如许互相矛盾的“榜样”播弄的年轻美貌女子,要在男人们的穷追不舍中守身如玉是艰难的,很难说凯撒大帝和亚历山大一世的赫赫战功比这女人的决心更了不起。这种“不干”比任何“干”更难,更体现出一种积极精神。我认为一辈子身披盔甲要比一辈子保持童贞容易,坚守童贞的誓愿是最髙责的誓愿,因为它最难做到。所以圣徒吉罗姆说:“魔鬼的德行系在它的睾丸上。”
的确,我们把世上最艰辛、最沉重的义务交给了妇女,却不承认她们的光荣。这对她们大概是一种极大的刺激,刺激她们坚守贞操;而且也是她们对抗男人,把男人自认为在勇气和道德上髙她们—筹的大话踩在脚下的好办法.假使她们留心的话,她们就会发现,自己不仅因此格外受到敬重,而且格外受到钟爱。一个风流雅士不会因为遭到女人的拒绝而放弃对她的追求,如果她的拒绝是为了守住贞洁而不是因为看不上他。我们虽然嘴上诅咒、威胁、抱怨,心里却只会更爱这祥的女人。庄重端方,而又不生硬阴沉,这样的女子最使人着迷a对蔑视和敌视你的女人穷追不放,这是愚蠢的小人之举;对贤德、坚贞,而又心怀感激的女人锲而不舍,这是高尚的君子之风。在一定分寸内献殷勤女人能认可,并会坦白地让你感到,她并不鄙视你。
假如女人遵循的信条是:因为我们钟情于她,她便讨厌我们,因为我们爱她,她便僧恶我们,那么这一信条是残酷的,至少,它不
近人情。既然她们视谦逊为本分约束自己,为什么不听听我们的要求呢?人们会不会猜想,她们内心激荡着某种更开放的意识呢?当代一位王后说得妙:不让男人接近是软弱的表现,是自己容易让人得手的证明;没有受过诱惑的女人便不能炫耀自己如何贞洁。
荣誉的界定并非斩钉截铁似地明确干脆,它可以容许一定的自由而又不受到丝毫损害。在荣誉边缘有一个中性的、无关紧要的地带可让人自由回旋。谁若是把它逼到它的防御堡垒的一隅还不满足,那么此人是个蠢夫。胜利的价值大小要看获取胜利的难易程度。你想知道你的耿耿忠心和才德在你倾慕的女人心中留下了什么印象吗?请根据她的性格来估计有的女人可以给予得更多,但她不轻易给予。恩惠完全取决于施舍者的意愿,其他客观情况都是无用的,偶然的。她所给的这一点点,比她的女伴所给的全部还要珍贵。在这方面正用得上“物以稀为贵”的标准;别只看到她给予的是多么少,要看到能得到这一点的人是多么少。钱币面值的大小随着制币的模子和制币作坊的印记而不同。
不管有些人因恼恨和冒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表示其不满,贤德和事实真相终究会占上风。我认识几个女人,她们的名誉曾长期被人糟践,但她们不放在心上,也不耍什么手段,只是坚守贞洁,最后得到男子的普遍赞赏,人人都感到悔恨,不再相信过去那些流言蜚语;我也知道,人们对几位姑娘有点飞短流长,但她们照样跻身于最体面、最受尊敬的贵妇人之中而毫无愧色。某人告诉柏拉图:“大家都在讲你的坏话。”柏拉图说:“随他们说吧,我的为人会让他们改变说法。”女人洁身自好不仅是由于她们惧怕上帝和希冀难能可贵的荣誉,同时也是时代的腐败使她们不得不如此;我若处在她们的地位,也会宁愿牺牲一切,而不愿让自己的名誉掌握在那么危险的人手里。我年轻时,人们只对唯一的最忠实的朋友讲述自己的风流韵事(讲述这种事的乐趣几乎和享受它时一样甜蜜),而今,男人聚会时的话题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外乎炫耀女人对自己
的爱情表示和与她私下的亲近行为。说实在的,听任那些轻浮、粗鲁的负心男人如此糟践、蹂躏女人的温情和垂爱,真是太卑鄙、太低下了。
我们对淫欲这种罪恶过激而且不公正的愤恨,源于危害人类心灵的一种最虚妄而又最严重的毛病,这毛病就是嫉妒,其实:
你能阻止别人借你的火把点燃他的火把吗?女人不断奉献她的爱而心中爱的资源不减。
——奧维德
嫉妒,及其孪生姐妹羡慕,是所有缺点中最消极无能的两种。对后一种,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虽然人们把它描写得如何强大有力,如何不可遏制,它在我身上却占不到一点地盘。至于前一种,嫉妒,我倒略知一二,至少亲眼见过。连动物都有这种感情:牧羊人克拉提十分爱一只母羊,公羊出于嫉妒,在他熟睡时用自己的角猛撞他的头,致使他脑浆迸裂。我们曾以某些野蛮民族中发生的事为例,指出狂热的嫉妒会导致怎样极端的暴力,最文明的民族也受到了这种激情的影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还未到不能自制的程度:
未曾有丈夫的剑,用奸夫淫妇的血染红斯提克斯河的水。
卢库卢斯、凯激、庞培、安东尼乌斯、卡图以及其他一些正人君子都戴过绿帽子,但他们知道后并未挑起恶斗。唯有莱庇德这个傻瓜,因被妻于欺骗,忧郁而死。
啊,千刀万剐的匹夫,
人们会分开你的双腿,
把辣根菜和羊鱼塞进你打开的门户。——卡图鲁斯
即便天神,在发现他的妻子和他的一个伙伴在一起时,也只是羞辱了他们一顿,
有一位不太庄重的神希望受到这样的羞辱;
——奧维德
事后他的妻子温柔地爱抚他时,他照旧热血沸腾,并抱怨妻子不该因此怀疑他对她的温情。妻子说:
为何寻找如许转弯抹角的理由?难道你对我的信任已经消失?
——维吉尔
妻子甚至还为她的一个私生子向他提出要求:
我,孩子的母亲,请求给我儿子发兵器
——维吉尔
她的请求被欣然应允,火神伏尔甘公道地说:
我们应为骁勇的武士锻造兵器。
——维吉尔
确实,神比人更有人情味!我承认,这种超常的善良只有天神才具备,因为:
人与神怎能相提并论。——卡图鲁斯
至于孩子的混同问题,最严肃的立法者也规定可以混同,并在他们的共和国里实行,这个问题并不影响女人。在女人身上,嫉妒似乎找到了它的最佳驻留地;
连最威严的女神朱诺夭后,也常为夫君每天的过失大发雷霆。——卡图鲁斯
嫉妒攫住那些毫无抵御能力的脆弱灵魂后,残酷地折磨她们,虐待
她们,真是可怜至极;嫉妒以友情的名义潜入这些心灵,心灵一旦被它控制,原先相爱的理由就成了仇恨的依据。这是一种心灵的疾病,滋生这种疾病的养料要比治愈这种疾病的良药多。丈夫的美德、健康、才能、名望都成了点燃妒火和怒火的柴薪:
爱情激起的怒火最无情。
——普罗佩提乌斯
妒火扭曲和毒化了女人身上一切最美好、最善良的东西;一个妒心很重的女人,不管她多么贞洁,多么善于持家,她的一言一行无不酸气冲天,令人讨厌。这是一种疯狂的激情,它能把人推向与其动机完全相悖的极端。罗马一个叫奥克塔维乌斯的男子便是如此。他与蓬提娅波斯莱米亚有过一夜欢情后,越发爱她,坚待要娶她,但无法让她接受这个要求,于是极度的爱把他推向了最残忍、最致命的仇恨行为:他把她杀了,同样,另一种爱情病——羡慕——的常见症候也表现为敌意、耍阴谋、使诡计。而我们知道:
一个妒火中烧的女人得无所不能,
——维吉尔
而且这股怒气特别折磨人,因为它不得不以爱为理由来为自己辩解,
然而,“保持贞洁”的意义很广。我们是要女人抑制她们的愿望吗?愿望是一种极其灵活而且活跃的东西,它来势迅猛,无法遏止,而且又怎么遏止呢?既然她们有时在梦幻中陷得那么深,深得难以自拔?不论是她们,还是贞洁本身(既然贞洁”是阴性名词)都不会
有抵御淫欲的愿望。如果我们只关心她们的愿望,我们会处于何种境地呢?请想象一下会有多少割掉舌头,剌掉眼睛,头上插满羽毛的男人,被抬到愿意要他们的女人那里去。
据说西特族女人挖掉奴隶和战俘的眼睛,以便更随心所欲、更隐蔽地让他们为自己效劳。
喚,时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有利因素〗谁若问我,爱情的第一要素是什么,我会回答:善于等待时机;第二要素仍然是善于等待时机;第三要素还是善于等待时机;这个办法是万能的。我往往缺少机会,但有时也缺乏主动性。愿上帝保佑至今还能为此自哦的人!当今世下,爱情似乎箱要更大的胆子。年轻人以热情为藉ロ原谅自己的胆大妄为,但是如果他们仔细考虑就会发现,这种胆大妄为其实来源于蔑视。我呢,莫名地害怕伤害对方,而愿尊重我所爱的人,因为在感情交往上,谁缺乏尊重,谁就使交往失去光泽。我喜欢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一点稚气、腼腆和骑士精神。除此以外,我还有点普魯塔克说过的那种傻气和害羞,而且一生中为此受过多方伤害和连累,这一点与我总的为人颊不一致。这么看来自我叛离和易变也是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呢。我遭到拒绝或拒绝别人时目光温柔,我会因为给别人造成痛苦而自己痛苦万分,所以当责任迫使我在一件微妙的、令某人难受的事上考验某人时,我总是敷衍了之,而且是违心地去做。假如是为私事(虽然荷马确曾说过,对于穷人,害羞是一种愚蠢的品德),我通常委托第三者代劳,让他代我脸红,但谁要托我办这类棘手的事,我会回绝,不过即便有时想回绝,又没有那份勇气。
我说过,试图遏制女人身上这种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烈的欲望
是不理智的行为。当我听到她们夸耀自己的愿望如何纯洁,如何冷峻,我就暗暗笑她们:她们过分向后退缩了,假如说这话的是个掉了牙的、身体衰弱的老太婆,或是个得了痨病的干瘪年轻女子,那么这话虽然不可完全相信,至少她们的外表能说明问题。但是那些活蹦活跳的女子说这话,便会弄糟自己的事,因为冒冒失失的辩解会被人用来指控。我的一位乡绅邻居,被怀疑患了阳痿症,他为了替自己辩解,在婚后三四天当众大言不惭地说,前一夜他交欢二十次,从此,人们便用他的话来证明他的无知,并说服他离了婚。说空话是无用的,如果未曾作过战胜从反面来的诱惑的努力就谈不上禁欲和贤德,
“应当说,这是对的,可是我不准备屈服连圣徒也会这样说。有些女人真心夸耀自己的冷淡和漠然,并认真希望别人相信她们,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女人这样自夸时脸上表情造作,眼睛明明在否定嘴巴,而且那一口行话也起着相反的作用,我听着觉得有趣。我很欣赏天真和自由随便,这已无可救药;伹是如果自由随便完全失去了单纯或孩子气,那么它对女人和男女交往是不合适的,它很容易变成厚颜无耻6她们的伪装和表象只能欺骗傻瓜。她们的诳话在脸上昭然若揭,它如同一条蹊径,把我们从旁门引到事情的真相。
既然不能控制她们的思想,那么我们要她们怎样呢?要实际行动吗?有很多败坏贞洁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外界知晓的,
而且我们最不担心的事可能正是我们最应该担心的事,不露声色的罪孽往往是最可怕的:
她常做必须背着人做的亊。——马提亚尔
丧失廉耻的女人愈是老练愈可憎。——马提亚尔
有的行为可能使她们失掉贞洁而并不丧失廉耻,甚至她们自己也毫不知情。“有时,或是出于居心不良,或是出于无知或运气不佳,助产婆在用手检查一个姑娘是否是处女时,伤害了她的处女膜。”有的姑娘在嬉戏玩耍时失掉了童贞。
我们无法明确划出一个范围,规定她们不准做哪些事,编写法律只能用泛泛的、概括性的言辞。她们的贞洁靠我们铸造,这一思想本身就是可笑的。在我知道的贞洁女子的极端典型中,有一个是法蒂娅,福尼斯的妻子,她自结婚后,便再也不愿见任何别的男子;另一个是伊埃隆的妻子,她闻不到丈夫身上发出的臭味,以为那是所有男子共同的特点。看来,她们须变得感觉迟钝或不愿见人才能使我们满意。
然而,我们应当坦白承认,评断这个问题的关键主要在于意愿。曾经有丈夫忍受了妻子的失贞;非但不责备、辱骂她,反而特别感激和推崇她的贤德。有个女子珍视名誉甚于生命,但为了救丈夫
的性命,她把贞操卖给了丈夫的死敌 个好色之徒。她为丈夫
做了她决不会为自己做的事。不过此刻不是陈述这类事例的时候:它们的境界太髙,内涵太丰富了,不适合从贞洁这一角度描述还是留在更高尚的地方讨论吧。
至于比较平常的例子,不是每天都有妻子为了丈夫的功名利益而献身,并且是由丈夫从中安排和撮合的吗?古代有个福吕斯为了谋取高官显职,把自己的妻子献给国王菲力普;还有那个加尔
巴,拱手把妻子让给了朋友:他请迈克那斯到家里吃晚饭,席终看到妻子和迈克那斯盾来眼去互相有意,便装作瞌睡极了的样于,倒在靠椅上,以成全他们的私情,还心甘情愿地坦白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节骨眼上,一个仆人斗胆进屋去取桌上的花瓶,他对仆人嚷道:“坏小子,你不看见我是为了迈克那斯才睡觉的吗?”
有的女人生活放荡,但心地却比一些表面上行为规矩的女人善良。有的女人埋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守贞操,也有的女人抱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过荒淫的生活;也许由于父母之过,也许为生计所迫,贫穷常常是个坏参谋。在东印度,人们特别推崇恪守妇道的女子,即便如此,社会习俗还能容许已婚妇女委身给能赠送她一头大象的男人,而且女人为自己有如此高的身价感到荣耀。
哲学家费东是个机灵人,他的家乡埃利德被占领后,他为了谋生,趁自己年轻英俊之时,以出卖色相为业。据说,希腊的梭伦第一个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妇女可以为生计牺牲自己的贞操;希罗多德说,早在梭伦之前,这种风气已在好几个国家通行。
再说,痛苦和担心有什么益处呢?因为,不管崇尚贞洁是多么有道理,还应当看看它是否能产生什么效果,有谁认为可以用计谋将女人锁起来的吗?
插上门闩!将她关在屋里!可是谁能看住那些看守者?你聪明的妻子会从他们下手⑨。
—尤维纳利斯
在这博学的时代,什么办法她们不能利用?
好奇心一向是个恶习,而用在这里尤其有害,对这种病,任何药都只会使它变坏、加重;妒忌会使我们更感羞耻,并会把事情张扬开去;报复行为治不好我们的创伤,倒会伤害我们的孩子,所以要把这种事弄个一淸二楚是不理智的想法;你要把它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会耗干精力,甚至断送性命。我年轻时看到有人确把事情査清了,然而他们达到目的时是多么狼狈!假如揭发丑事者不同时提供良药和帮助,那么他的揭发无异于一种侮辱,比否认此事更该挨刀剐!人们嘲笑蒙在鼓里或佯作不知的丈夫,但也未见得不嘲笑弄清了事情而又没有对策的丈夫!戴绿帽子这种污点是磨灭不掉的:一旦沾上了,永远留在身上。惩罚比过失本身更说明问题。把个人的不幸从疑团和暗影里拉出来,拿到悲剧舞台上宣扬,这有什么好看呢?何况,这种不幸通过传播更叫人伤心。所谓好妻子、好家庭,不是指真实的好妻子、好家庭,而是指不被人们谈论的妻子和家庭。必须巧妙地避免知道这宗事,因为知道了既麻烦又无用-古代罗马男子有个习惯,外出归来时,派人先回家通知妻子,以免她们措手不及,当场被拿住某个民族有这样一种习惯:新婚那天教士走在前面为新娘开道,以消除丈夫的怀疑,免得他好奇地追究,新娘到他家时是处女还是已在和别人的恋情中破了身。
然而人言可畏。我知道上百个正人君子,他们戴了绿帽子而仍不失为正人君子,也没有太丢面子。一个高尚文雅的人会因此得到人们的同情,却不会因此失掉人们的尊敬。你要做到让你的美德盖掉你的不幸,让善良的人们诅咒你的境遇,让伤害你.的人一想到此事就害怕得发抖。再说,在这种事情上,从一介草民到达官贵人,
谁不被人议论呢?
……一个统率百万大军的将领,一个比你强百倍的人被你伤害!
你看,这声指责牵进了多少正派人!你想,其他方面你也免不了被人议论。“可是连贵夫人们都会为此嘲笑我!”可是当今世下,贵妇人最爱嘲笑的不正是那种结合得美满、风平浪静的婚姻吗?你们中的每个人都曾让某个男人戴过绿帽子,而大千世界充满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充满了回报清算以及命运的变化。这种事件因经常发生已变得不太苦涩。不久它也许会进入我们的习俗,
它还有一个可悲之处,便是不能向别人诉说-
命运甚至不让我们遇到能倾听我们诉苦的耳朵:
你敢向哪位朋友倾诉你的不幸呢?他不是为此讪笑你,就是利用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和实情从中捞到一份好处。
所以哲人向来将婚姻的甜酸苦辣秘而不宣。对我这样健谈的人而言,这种事的诸多麻烦中,最令人苦恼的就是不能谈论,因为社会习俗认为,把自己知道的或觉察到的告诉任何人都是不慎重的,有害的。
劝说女人摒弃妒忌是白白浪费时间;怀疑、虚荣和好奇浸透了她们的天性,根本不能指望通过正常途径治好她们的毛病。她们常常因妒忌而变得精力异常充沛,那副健康的样子比生病更叫人担
正像有些魔法驱除病痛仅仅是把病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女人也常把妒忌转移到她们的丈夫身上来甩掉自己的妒忌。不管如何,说真的,我不知道女人身上还有什么比妒忌更叫人难以忍受;妒忌是女人性格特征中最危险的成分,一如头脑是她们身体上最危险的部分。皮塔库斯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缺陷,而他生活中的缺陷就是他妻子那危险的头脑,若没有这一桩,他便可以认为自己各方面都很幸福了。看来这确是个严重的麻烦,皮塔库斯这样公正、明智、勇敢的人尚且感到自己的生活因此被败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能怎样呢?
某人要求马赛元老院准许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继续忍受妻子的大吵大闹,马赛元老院很明智,批准了他的要求,因为这种痛苦只能和整个生命一起结束,而且我们除了躲避和忍受没有其他有效的解决办法,虽说这两种办法都很难做到。
有人说,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締成,我觉得此人对婚姻的了解可谓透彻.
我们应当注意,别让我们强加给她们的艰难而过分的义务产生两种与我们的目的相悖的结果:一是刺激了追求者,二是使女人更轻易屈服。第一点如同攻打要塞,要塞的价值愈高,占领要塞的欲望和价值也愈高。难道不正是维纳斯自己通过为金钱献身的规定巧妙地提高了她的商品的身价吗?因为她知道,如果一种享乐不以其昂责和新奇来显示其价值,便是一种愚蠢的享乐。归根结
底,正如盛宴款待弗拉米纽斯的主人所说:那多种多样的莱肴全以猪肉为原料,只是不同的佐料使它们味道各异罢了。丘比特是个朝三暮四的天神,他以与虔诚和公正对抗为乐;他的威力冲击着其他一切权威,一切法则都在他的法则面前让步,这是他的荣耀,
他寻求屈服的机会。
——奥维德
至于第二点,假如我们不那么害怕被妻子欺骗,也许我们就可能少被欺骗,因为,根据女人的性格,禁止只会刺激和引诱她们的
欲望:
你想要?她们拒绝;
你不要?她们想要。
—泰伦提乌斯
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能说明梅萨林的行为呢?开始她暗地里欺骗丈夫,正像通常女人所做的那样;但是,因为丈夫不闻不问,她偷情极其方便,于是她不愿再偷偷摸摸,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调情,公开承认谁是她的情人,并且供养他们,恩宠他们。她希望丈夫有所反应。这畜生对这一切依然置若罔闻,皇后的行为仿佛得到他的允许和认可似的。过分的方便易行使皇后觉得她的寻欢作乐变得疲软无力,单调乏味了,怎么办呢?梅萨琳,一个活着的而且健康的皇帝的妻子,在罗马,在社会舞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趁她丈夫不在罗马城,竟与她长期占有的西利乌斯结了婚,还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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