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庆典仪式。这是否意味着,由于丈夫的冷淡她逐步走向贞洁,或者她另找一个丈夫是希望他的妒忌能刺激她的情欲?然而,她遇到的第一个困难也就是最后一个困难:雄狮终于猛醒(我们见过比他更糟的麻木不仁者)。我凭经验知道,当这种痛苦达到极点而终于释放,便会产生严酷的报复行为;愤懑和怒气日渐积压如同一堆火药,一旦点燃便轰然燔炸,吞噬一切。
他任怒火狂烧。
——维吉尔
他派人杀了她,以及一大批与她通奸的人,包括那个被她用皮带抽打着无可奈何地上她的床的男人。
维吉尔对维纳斯和伏尔甘的欢情描写,在卢克莱修的诗里也能看到,那是关于维纳斯与战抻马尔斯的一次偷情,而且描写得更貼切:
手执威风凜凜的武器统治残酷战事的马尔斯,带蓍永恒的爱情创伤常在你的怀抱中躲避;他把眼睛转向你,呵,女神,渴求的目光饱含爱意,他注视着你的双唇
于是,呵,女神,你用四肢缠住他的身体,温柔的话语从你嘴里流淌,甘甜似蜜。
当我反复咀嚼回味“躲避”、“流淌”这些词,不禁对后来作家们笔下那些细腻的讽喻和暗示不屑一顾。维吉尔、卢克莱修这样的诗人不需要这些纤巧微妙的文字游戏,他们的语言充满了一种自然的,经久不衰的活力,他们整个儿人从头到脚直到内心就是一首粗犷有力的讽剌短诗。他们的诗章没有一点勉强或拖沓的地方,而是一气呵成,“他们的论述交织着阳刚之美,他们不在风花雷月上浪费时间。”他们的辩才不是软弱无力、没有攻击性的,而是刚劲有力,牢固坚实的,它也许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却使人感到充实,并撼人心魄,尤其震據思想不受约束者的心魄。当我读到他们那种强烈、深刻的表达思想的方式,我并不认为那是表达得好,而认为是思想本身精辟。思想健康有力,语言才会丰满高昂。“勇敢使人雄辩所以古人把观点、语言和精彩的词语一概称为完整的概念。
描绘的精彩不是因为我们有高超的手法,而是因为描绘的对象在我们头脑里有一幅清晰生动的画面加吕说话简洁,因为他思想简诘。贺拉斯从不满足于肤浅的表达方式,因为这不能传达他的思想。他观察事物清楚、深刻f为了描述事物,他打开和翻遍词语和修辞的宝库,他需要新颖独特的词语和修辞,因为他的观念新颍独特。普鲁塔克说,他通过事物看语言。在这首诗里也一样:意义产生和阐明话语,所以话语不是空洞无物的,而是有血有肉的。话语的含意比它表达出来的更丰富。我在意大利时,在一般的言谈中,能用当地的语言表达我想讲的话,可是谈到棘手的话题,我就不敢依靠意大利语,因为我尚未驾驭它,也未能掌握其一般用法以外的东西.我必须用我自己的语言。这种情景大概连傻瓜也能体会。
天才人物在语言的运用中提高和丰富语言,主要不是通过改革,而是通过给语言注入更多的活力和更多样的用法来扩展它,驾
驭它。他们并不生造词语,而是通过加强和加深词语的含义和用法釆丰富词语,从而使语言有了不寻常的发展;不过,他们做得很谨慎,很巧妙。而且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我们从当今很多法国作家的风格就可看到这一点。这些作家相当大胆、倨傲,不愿步别人的后尘》但是缺乏创意和不谨慎贻误了他们。在他们的作品中只看到矫揉造作的标新立异,蹩脚或荒唐的掩饰,这样的语言形式不仅不能提高思想内容,反而降低了思想内容。他们一味追求新奇,毫不顾及效果,他们抓住一个新词不放,而抛开常用词,殊不知常用词往往更醇厚、更有力。
我认为我们的语言有相当丰富的语汇,但表达方式稍显欠缺,几乎没有什么成语不是来自狩猎和战争用语,狩猎和战争用语成了我们借用词语的广阔领域f而表达方式如同草卉,经过移植能得到改良,变得健壮。我觉得法语相当丰富,但不够灵活、有力。往往在需要表达一个凝练强烈的概念时,承担不了这个任务。当你字斟句酌,你会感到它在你的笔下发软、弯曲,需用拉丁语来帮助它、代替它,或有时用希腊语。我刚刚筛选了一些字,我们现在颇难感到这些字的力量,而且习惯和经常的使用多少降低和俗化了它们的魅力,正如在我们的日常言谈里不乏精彩的熟语和隐喻,但因为经常使用,日子一长,它们的美便褪色了,它们的色彩黯淡了,然而这并不会使那些敏感而有鉴赏力的人失掉对它们的兴趣,也不能损伤那些苜先把它们引入日常生活的古代作家的荣誉。
科学将一些事物论述得太精深玄妙,与事物的本来面目相去太远。我的书僮谈恋爱,并且颇在行。但假如你给他读莱翁埃布勒和费森的作品,书中谈的就是他,他的思想和他的行为,而他却一点也听不僅。同样,在亚里士多德的作品里,我也认不出我常
有的思想活动,因为作者为适应课堂的需要,将这些思想披上了另一种外衣。愿上帝助他们做得更好!倘若我干这一行,我会将艺术自然化,正如他们将自然艺术化。这里我们且不谈邦波和埃基科
拉。
我写作时手边不需要书本,也不需回忆书本里的内容,深怕我的写作风格被打乱。而且,说实话,与优秀作家对比会贬低我自己,打消我的勇气。我喜欢采用那位画家的策咯,此人多次画鸡失败,便禁止听差让任何一只鸡走进他的画室。
为了给自己增光,我很需要学乐师昂蒂诺尼岱想出来的办法,每当他要演奏时,必设法安排听众在听他之前和之后听蹩脚乐师的演奏。
但是要抛开普鲁塔克的作品却不大容易。他是那么全面,那么无处不在,以至不管你选取的话题有多么奇待,他无时无刻不介入你的写作,你能从他的作品那取之不尽的財富和美不胜收的魅力中得到帮助。我气恼自己那么容易犯他的读者常犯的毛病:抄袭他的思想和语句。我只要接触一点他的作品,就免不了从中取一些精华。
因此,为我自己考虑,我除了在自己家里写作,有时还在偏僻的乡野写作,那里没人帮助我,或给我指出错误,那里我通常遇不到懂拉丁语的人——即使是祷告词中的拉丁语,懂法语的人也不多。在别处我也许能写得更好些,但是那样的作品就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了;而我的主要目的,我追求的完美境界却是要写地地道道自己的作品。我可以纠正某个偶然的锗误——出于粗心,我会犯一大堆这样的错,但是我自身固有的、经常存在的不足之处,如果去掉它们,就是一种欺骟。当有人对我说,或者我自己对自己说:“你的
修辞手法太笨拙。这个字是加斯科尼省的土语。这句话不能这么讲(我不排斥任何法国市井通用的熟语,那些想用语法规则来反对语言习惯的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推理很天真。这一论证有矛盾。那个论证又太荒唐。你常常开玩笑;人家会把你的戏言当真。——“是的,”我说,“但是,我只改正因疏忽大意而犯的错误,不改正我的习惯。我平时不就是这样讲话的吗?我生动地表现出了我自己,是吗?这就够了!这正是我想做的事:让世人通过我的书了解我本人,通过我本人了解我的书。”
然而,我天性喜欢学样和模仿;当我冒昧写诗时(而且我只用拉丁语写诗),我的诗必然显出我刚读过的诗人的影子;我的头一批随笔中,有几篇散发出别人的气味。在巴黎,我的语言便多少与在蒙田庄园不一样。我只要注意地观察了谁,他就能在我身上留下一点他的痕迹。我观察过的东西,就会被我据为己有,允其是毛病与陋习,诸如某种傻相,某个不讨人喜欢的怪脸,某种可笑的说活方式,等等,正因为这些毛病剌我的心,它们便沾在我身上,不使劲甩是摆脱不掉的。人们常听见我赌咒发督,那更多地是出于学样,而不是出于我的本性。
这种模仿性可能造成伤害,甚至带来致命的结果: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某个地区遇到的一种身体和力气都大得可怕的猴子就遭到过这样的命运。这种猴子用别的办法很难对付。正是它们那种看见别人做什么就模仿什么的天性为人类提供了制服它们的办法。熟知这种天性的猎人在它们面前穿上结很多带子的鞋,往头上戴怪异的网帽,并且假装往眼皮上涂粘胶。于是,那些可怜的动物被自己的模仿天性坑害了:它们把自己缠起来、捆起来、粘起来了。我的另一种本领是故意表演别人的动作和说话,表演得惟妙惟肖,常给大家带来欢笑,得到大家的赞赏,我身上这种本领并没有什么家族渊源。我从来只指上帝赌咒发誓,这是最得体的方式。据说苏格拉底是指狗发誓,芝诺指山柑树发誓,现在的意大利人也用这种
方式,而毕达哥拉斯则指水和空气发誓。
我非常容易不知不觉地接受表面的影响,倘若连续三天我嘴里讲的是“老爷“或“殿下那么一个星期后,在该说“阁下”或“大人”的时候广老爷”或“殿下”仍会脱口而出。前一天出于模仿或玩笑说的话,第二天我可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故而我写作时违心地采用一些已被人驳倒的论点,以免有剽窃他人之嫌。任何论点对于我都是丰富的话题,随手拈来皆可做文章",但上帝有知,我现在正写着的话题可不是随随便便拈来的——而且我总是从我喜欢的题材开始,因为各种题材是互相联系,互相交织的,
然而我的头脑有一点颇令我苦闷:我的一些最深邃、最荒唐无稽、最使我自得的思想一般都在我并不刻意寻求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尔后因为没被立即摄住而倏忽消逝,可能当时我正骑在马上,或正在用餐,或已就寝,更多是骑在马上,我在马上思路最广。假如我本心不想谈话,那么我说话时近乎苛刻地要求对方专注和安静。谁若打断我,我便停下不讲了。出游时,行路妨碍讲话,而且旅途中我往往没有适合连续交谈的伙伴,故而我有全部时间与自己交谈。这时我便如同在梦境中一样。我做梦时叮嘱自己要记住梦(我梦中会想:我在做梦),可是第二天虽然还能回想起梦的色彩,忧伤的,愉快的,或是怪诞的,但究竟梦见了什么,却记不起来,愈是费劲地搜索,愈是遗忘得深。所以我偶得的一些想法,在记忆中只剩下一个虚渺的印象,虽虚渺但又足以让我为徒劳无益地寻找它而苦恼和气恨。
且把书本搁在一边,回到我们的话题。具体而简单地说,我认为,归根结底,爱情只不过是对肉欲对象的一种渴望,是一种排空淤积时的愉悦,失度和失体就变得有害。苏格拉底认为,爱情是美介入下的繁殖欲望。我多次思考过爱的愉悦引起的那种可笑的搔痒感觉,芝诺和克拉蒂普在这种欢乐剌激下做出的失魂落魄的动作,那种毫无顾忌的狂热,在欢乐达到高潮时那张被疯汪和残忍烧
红的脸,以及在做如此荒唐的行为时显出的一副高傲、严肃、庄重、陶醉的神态;我也多次思考过,我们的欢愉和污秽是怎样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极度的快感又多么傢巨大的痛苦使人浑身僵麻,发出呻吟,于是我想,柏拉图说得真对,人是神的玩物,
神捉弄人何其残酷!
造物主陚予我们人类这一最共同而又最暧昧的行为,使愚者和智者,人和动物同等,这真是极大的玩笑。最爱沉思、最谨慎不过的人,如果在做这件事时还摆出沉思和谨慎的样子,那么我认为他是个沩君子,好比孔雀的脚爪压下了它自己的傲气。
是什么妨碍我们在玩笑中道出真理?
——贺拉斯
有些人不能接受玩笑中的严肃思想,犹如有的人不敢膜拜裸体的神像。
我们像动物一样要吃要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有精神活动。精神活动是我们高于动物之所在;性行为却把其他思想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并以其专横的权力扰乱了柏拉图头脑中的全部神学和哲学,然而柏拉图并不抱怨。在其他任何场合,你可以保持一点分寸和体统;其他一切活动都必须接受一定的规矩,而性行为在我们想象中只能是淫荡的,可笑的。不信,你倒找出一种明智的、合乎体统的方式来看看?亚历山大大帝曾说,他正是从性行为和睡眠这两件
事上认识到自己也是个凡人:睡眠时我们的精抻活动受到抑制,甚至停止了;同样,性行为中,我们的精神活动也被淹没甚至消失了。确实,这不仅表明了人原始的腐败,也表明了人的空虚和变形。
一方面,本性把我们推向这种行为,因为它是一切行为中最重要、最有用、最令人愉悦的;另一方面,我们又把它看作一种无耻的、不光彩的行为而谴责它,逃避它,为它感到害臊,并主张戒欲,我们把造出我们人类的行为称作兽行难道不是很愚蠢的吗?世界各民族在宗教方面有诸多不谋而合的共同之处,如祭典、照明、焚香、斋戒、奉献仪式,其中也包括对性行为的谴责。各种思想在这一点上都趋于一致,此外还有那种流传很广的切割包皮的习俗,它被看成是对性行为的一种惩罚。
我们责备自己造出人这样蠢的动物,我们把繁殖行为称作见不得人的行为,把专司这一行为的部位称作见不得人的部位(眼下鄙人这些部位倒实实在在是见不得人,惨不忍睹的),这也许是对的。大普林尼谈到的苦行派教徒中没有哺乳的妇女,没有襁褓中的婴儿,他们的延续靠外来人的加人,不断有一些赞赏并愿遵循他们的教规的外来人加入他们的队伍这派人宁愿冒灭种的危险,也不去亲近女人,宁愿绝后也不肯要孩子。他们说,芝诺一生中只惠顾过女人一次,还是出于礼貌,以免有顽固地轻视女人之嫌。人们见生孩子便躲避,见有人死便去看。毁人时选择宽敞明亮的潘天场地,造人时躲在低洼阴暗的洞穴里。生孩子要躲着干,并感到羞耻,这被视为义务;而善于杀人是光荣,多种美德由此而来;叫你生是侮辱,叫你死是恩典,因为亚里士多德说,成全某人就是将某人杀死,这是他家乡的一种说法,
雅典人为了表示对生死两种行为一视同仁,也为了净化提洛島,并在阿波罗神面前证明自己无罪,便一概禁止在岛内发生任
何生育和丧葬之事。
我们把自己的存在视为罪恶。
一一泰伦提乌斯
有些民族进食时将自己遮掩起来。我认识一位夫人,且是一位极尊贵的夫人,她认为,咀嚼是一种很不雅观的动作,有损女人的风度和容貌,她从不当众表现出食欲旺盛的样子,我还认识一个男子,他不愿看见别人用餐的形象,也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用餐的形象,他进食时忌讳有人在场,如同排泄时一样,甚而忌讳更深。
在土耳其帝国,很多男子为了显得髙人一等,用餐时从不让别人瞧见,而且他们每星期只进一餐;他们残伤自己的面部和四肢,从不跟任何人讲话;他们都是些宗教狂,以扭曲自己的本性来抬高自己,以自我蔑视来自我赏识,以糟践自己来完善自己。
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动物啊!他自惭形秽,他为自己的欢乐而良心不安,他死死守住不幸!
有些人甚至隐匿自己的一生:
拋下亲爱的家园流亡他乡。
——维吉尔
他们躲避别人的眼光,躲避健康和快乐,仿佛健康、快乐是与自己敌对的、有害于生命的品质。某些教派,甚至某些民族诅咒自己来
到人世,祈求早日归天。有的地方人们憎恨太阳,崇爱黑暗,
我们折磨起自己来真是手段高明,把身体做了精神——危险而失控的工具——的栖牲品!
呵!视欢乐为罪孽的可怜虫!
——加吕斯
“哎,可怜的人,不可避免的烦恼已经够多,何必再增加和自找?命运安排的处境己经够惨,何必再人为地加剧?你与生俱来的真实丑恶已经不少,何必再虚构和臆造?难道你觉得,倘若你的喜悦不转为忧伤,你便活得过分自在?难道你觉得,你已完成大自然要求于你的所有职责,倘若不给自己强加一些辛劳,便是天性懶惰,游手好闲?你不怕违悖普遍存在、无可置疑的自然法则,却固守你自己的荒唐规定,而旦它们愈是特殊、易变、遭到反对,你愈是顽固坚持。你忙碌和关心的是你个人和你所在之地制订的规则,上帝和普天下的规则与你毫无关系。看一看列举的这些事例吧,这就是你的整个生活广
两位诗人论说色情的诗句含蓄而谨慎,我反觉得他们把它掲示和阐述得仔细、明了。妇人们用花边网遮掩她们的乳胸和多处神圣的部位,画家在作品的适当地方抹上阴影,使画更具光彩;据说阳光通过反肘比直射更强烈,风经过回旋比直吹更猛劲。某人问一个埃及人广你大氅下面藏的是什么?”埃及人明智地回笞说:“我把它藏在大氅下面正是为了不让你知道这是什么/,但也有些东西,隐藏是为了炫耀。请听这句诗,说得多露骨:
我把她赤裸的胴体紧贴在我身上。
——奥维德
读着这句诗,我有一种被阉割的感觉。马提亚尔即便随意撩起维纳斯的裙衫,也不可能让她如此完全裸露。写得淋漓尽致固然让人陶醉,但也令人腻烦;而含蓄却引导人去想那尽在不言中的东西。这种留有余地的手法似乎有点不忠于真实,然而却给我们的想象力开辟了宽广的道路。所以行为和绘画都应当像偷来的吻那样让人回味无穷。
我喜欢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比较恭敬和腼腆,也比较迂目和隐蔽《不知哪位古人说过,他的喉咙如能像莺鸶的颈子那样又弯又长该多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品味他吞咽的食物。这个愿望用在急速得到满足的情欲上尤其合适,甚至像我这样素性急风暴雨似的人也是如此。为了不让欢情迅速流逝,为了延长欢情的前奏,他们运用一切手法表示好感和报答: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话.一颔首。谁若是能用烤肉的香味充当晚餐不是最妙的节省吗?爱情这东西是由少量坚实物质加上大量虚妄而热烈的幻想构成的,就应当以这样的方式给予和品尝。我们要教女人们懂得让别人看重自己和僅得自重,懂得娱乐我们和诱导我们。我们法国男人一开始便完成最后的任务,总有一种法国式的急躁,而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因为善于让爱情细水长流,并玩味它的每个细节,所以他们毎个人,直到可怜的老年,都能根据本身的资本和长处,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份欢乐,谁若只能在占有中得到享受,谁若比赛只为赢得高分,谁若打猎只为获取猎物,他就没有权利加入我们这一派,攀登的台阶和梯级愈多,到达的最终目的地愈高,愈
尊贵。我们应当乐于朝这样的目的地攀登,正如走过千回百转、多彩多姿的柱廊、通道,漫长而怡人的游廊,到达壮丽辉煌的宮殿一样。这种安排于我们有利,我们可以在其间流连得更长久,爱得更长久。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欲望,爱情就会寡然无味。女人有理由害怕整个儿被我们控制和占有,倘若她们完全相信我们的诚实和忠贞,她们未免太冒险,因为诚实和忠贞是鲜有的、难能可贵的品德。一旦她们属于我们我们便不再属于她们:
贪婪的情欲既已得到满足,
他们不再想到承诺,不再顾及誓言
年轻的希猎人待拉左尼德太珍惜爱情了,所以他在征服了情人的心之后,不愿占有她的肉体,唯恐完全的享有会使他为之自豪和赖以生活的不知满足的热情有所消减,疲惫和腻烦。
珍馐成美味。苏格拉底曾说,接吻是一种令人销魂、夺人心魄的事,但我们法国人特有的问候方式把它变得稀松平常而失去了魅力。这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习俗,对贵夫人们来说是一种侮辱,因为她们必须向任何身后跟着三个随从的男人伸出嘴唇,不管这个男人面目多么可憎。
那张脸上长着一只狗彝子,鼻子下面挂着灰色冰柱和冻得绷硬的胡须,与其亲这张脸,
我宁愿亲屁股
——马提亚尔
我们男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世上总是好坏美丑兼而有之,所以往往亲了五十张丑脸,才能吻到三个漂亮脸蛋,而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胃口又特别娇嫩,一个不愉快的吻留下的厌恶往往超过一个美好的吻带来的愉悦,
在意大利,男人即便在烟花女面前也是殷勤备至、诚惶诚恐的追求者;他们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占有女人的程度深浅不等,只有殷觔追求才能得到她的全部。她们只出卖身体,不出卖心灵,因为心是自由的,完全屑于自己的。”他们说他们追求的正是女人的心,这话说得对。确实,应该得到她们的心,并与心交往,我不能想象占有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女人的身体,那是一种失去理智的行为,就像那个出于爱欲而去玷污普拉克西特勒斯塑造的维纳斯美丽雕像的青年;或者像那个丧心病狂的埃及人,他在给一个刚死去的女人的身体涂上香料,裹上尸布时竟兴奋冲动起来;自此以后,埃及便立了一条法律,规定年轻美丽的女人和名门望族的夫人小姐的遗体必须守护三天,然后再交给负责丧葬的人。培里安德尔做的事更可怕,他的妻子梅丽莎死了,他还在她身上继续原本是规矩、正当的夫妻之情
这不像月神的古怪脾气吗?月神因用其他办法得不到心上人昂狄米翁,便施催眠术让他睡上几个月,以便尽情地享用这个在梦中活动的小伙子。
我认为,爱一个没有默契、没有欲望的肉体无异于爱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躯壳。占有并不全都一样,有的占有是道德的,或
缠绵的;但女人委身于男人除了好感还有其他多种原因,并不一定都是温情的表示,也可能是出于欺骗,如同在别的方面一样;有时她们只是勉强服从。
她毫无表情,仿佛在准备祭祀,她心不在焉,或冷漠如石头人。
——马提尔
甚至有的女人宁肯出借自己的身体也不出借自己的马车,也有的女人只在肉体上与男人交往。所以我们应当观察,女人喜欢与你作伴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只为这个目的,如同对待粗鲁的马房小厮;你在她心目中占据怎样的地位,有什么样的价值。
她是否只委身于你一人,是否用白石得那一天作了标记。——卡图鲁斯
她是否蘸着别人的调料,吃着你的面包?
怀里搂的是你,心却在为另一个人叹息。
——提布卢斯
怎么?难道没看见当今有人利用性行为进行残忍的报复,毒害和杀死了一个正派女子吗?
了解意大利的人就不会惊异,在爱情这一话题上,我为什么不
在别处找例子,因为在这方面,意大利民族可以自谓为世界其他民族的教师。一般来说,这个国家的漂亮女人比我们多,丑女人比我们少;但要论绝色天姿,我想与我们拥有的不相上下。人才方面亦然,他们一般的才子远比我们多,但若论旷世奇才和杰出人物,我们丝毫不比他们逊色。另外,有一点很明显,那里的粗暴无礼之辈极少,我们难以与之相比。倘若要把这种类比扩大开来,我似乎还可以说,晓勇这一美德在我们法兰西民族身上更为普遍、更为天然,但是意大利人有时却把它表现得更充分,更强烈,超过我们所有顶天立地的骁勇楷模,这个国家的婚姻制度有缺陷:习俗给妇女定的规矩极其严酷,极具束缚性,已婚妇女如与别的男人有来往,不管来往稀疏还是密切,一律要被处死。这条规矩意味着,与女人任何形式的亲近都必然导致严重后果。既然一切都归于同样的结果,她们的选择倒容易了。一旦冲破这道樊篱,她们便如干柴着火:“淫欲如一头猛兽,挣脱激怒它的锁链,格外疯狂地向前奔。”应当给她们松一松缰绳:
我見过一匹马桀骜不驯,用嘴将缰绳咬断,风驰电掣班狂奔。—— 奥維德
给它一点自由,欲望反会减弱。
我们法国人冒着大致同样的危险。意大利人是极端地约束,我们则是极端地放纵。我们民族有个好习惯,把孩子寄养在好人家,他们在那里像在贵族学校一样长大,并培养成宮廷侍从。据说,拒绝接受一个宮内侍从的孩子,便是一种失礼和侮辱。我发现(因为
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家风和教育方式),那些想用更严厉的规矩管束后代子女的夫人们并未取得更好的成效。凡事应当适度,孩子的大部分行为应当由他们自己的意愿来掌握,因为,不管如何,没有一种规矩能在各方面控制他们。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自由教育下完好成长的女子要比从监狱般森严的学校里完好地走出来的女子有更多的自信。
我们的父辈教育女儿僅得害臊和畏惧(过去人们把勇气和欲望等同起来),我们对这种教育方式当然一窍不通。萨尔马特人的规矩是,在战争中从未亲手杀死过一个男人的女人才有权利与男人睡觉我呢,身上只有耳朵还有权利关心爱情,女人们如能看在我年纪大的份上记住我的劝告这对我就足够了。我劝她们一-也劝我们男人——要节欲;倘若当今时代太反对节欲,那么我劝她们至少要谨慎、适度。阿里斯提卜的故事讲的也是这个道理:一天几个年轻人见他走进一个烟花女的家都脸红起来,阿里斯提卜对他们说:“进去并不是坏事,进去了不再出来才是坏事。”不愿顾忌良心的人,至少应顾忌名声;假如本质已无可救药,至少要保住面子。
在女人如何表示她们的青睐方面,我赞赏那种循序渐进、细水长流的方式,柏拉图指出,不管哪类爱情,被追求者轻易而迅速地投降总是大忌。轻率投降是贪欲的表现,女人应当想尽办法掩盖这种贪欲。倘若她们在爱情上能有序而适度地行事,她们就能更好地引出我们的欲念而藏起自己的欲念。她们应当躲避我们,即使是那些准备让我们抓住的女人。躲避我们就能更好地战胜我们,就像斯
基泰人躲避敌兵是为了打败敌兵。确实,自然规律注定,主动表达意愿和欲念不是她们的事,她们的角色是忍受、服从、同意;因此,造物主賦予她们一种永久的能力;而賦予我们的能力却是难得的、不稳定的;女人总是无可无不可,这样她们就能随时适应我们。“她们生就地被动。”造物主让我们男人以隆起的形式显示和宣告我们的欲望,而她们的欲望则是隐匿的,藏在体内的,而且造物主给她们的器官也不适于炫示,只适于防守。
只有自由放荡的阿玛祖女人才会做出下述的事。亚历山大大帝路过伊尔卡尼时,阿玛祖族女王塔莱斯特里带着三百名骑着马、全副武装的女战士来找他,其余大部队则留在不远的山外;女王当着众人的面高声对亚历山大大帝说,久闻他战功赫赫、英勇非凡,故而慕名來见,愿为他的事业提供财力和武力上的帮助;又说,她觉得亚历山大大帝是个年轻、英俊、朝气勃勃的男子,而她自己也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所以她建议与他同床共寝,以期从世上最勇敢的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中产生一个未来的旷世英才。亚历山大大帝婉言谢绝了女王的帮助,但愿意接受她的后一个建议;为了有充分时间实现这个建议,他在那里逗留了十三天,在这十三天里,他为遇到这么一位勇敢的女王每日盛宴欢庆。
男人几乎在一切方面对女人都是不公正的审判官,女人对男人亦复如此。我承认这一事实,不管它对我有利还是不利。一种精神上的紊乱使女人不管在什么问题上都播摆多变,感情不稳定,我们从传说中那个朝三暮四、有一大群男伴的女神身上可见一斑;然而,爱情若不暴烈便不符合爱情的本质,爱情若始终如一便不可能暴烈,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有些男人对此感到奇怪,惊讶,将它视
为女人身上一种变态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病,并探究其原因,这些人为什么看不到,他们自己也常得这种病,却并不感到惊恐、奇怪呢!倘若这种病在她们身上消失,那倒可能是件怪事了;淫欲不只是一种肉体的强烈需要;既然吝啬和野心没有终止之时,淫欲也没有了结之日,即便在满足之后,它还继续存在,不可能命令它永远满足,永远结束,它总是得此望彼。然而,女人的感情不专一比之男人也许稍稍情有可原些。
首先她们可以提出和我们一样的理由:追求多样,喜新厌旧是人之共性;其次她们还可以提出我们没有的理由:她们是“闭着眼睛买货”(那不勒斯女王冉娜,命人用她亲手用金丝银线织成的窗网将她的第一个丈夫昂德雷奥斯勒死,理由是她在婚床上发现,他的阳具和他的力气并不符合他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和他的年轻、才干使她产生的期望,她被他的外表欺骗了);或是男子的行为超过了她们能忍受的程度:她们的需要已得到满足,而我们则不然。为此,柏拉图明智地以法律形式规定,为了裁定一宗婚姻是否合适,法官须看看应婚的男女双方,这时小伙子须从头光到脚,姑娘则只需裸至腰部。经过尝试,她们也许认为我们不配被她们选中。良好的愿望不能替代一切。羸弱和无能可以造成合法的婚姻破裂:
必须另寻强壮的夫君
为什么不呢?而且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找个更风流、更主动
能解开她处女的衣裙。
的情人,
倘若丈夫不能尽那甜蜜的责任。
——维吉尔
而我们,在一件本该取悦对方、给对方留下美好印象的事情上暴露我们的缺陷和弱点,不是很可羞吗?我就不愿为自己现在的那点需要去惹一个值得我敬畏的女人讨厌。
对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唉,你没有什么可害怕。
——贺拉斯
造物主应该知足了:这个年岁的人已经够可怜,不能再让他们可笑了。我讨厌看到他们因为有那点少得可怜的、每周使他们冲动三次的精力便迫不及待、蠢蠢欲动,好像腹中有股雄壮的、势不可挡的力量似的:其实是一簇十足的废麻火,持续不了多久。但我赞美他们在生命黯淡的寒冬还感到一种強烈的、不安的烧灼4欲望本该只属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信你试试看,若是你追随身上那股不知疲倦的、饱满的、高尚的热情,它准会把你抛在半路上!若是你把自己的欲念引向某个柔嫩的、不知世事的、在男人面前还会发抖和脸红的少女,
如同染成绯色的印度象牙,如同红玫瑰辉映下的百合花。
——维吉尔
第二天,当你迎着那双g睹你的粗鲁和无能的美丽眼睛中的轻蔑
表情,你能不羞死吗?
她的目光在对你作无声的责备,
——奥维德
你夜间的殷勤和活跃使这双眼睛围上黑圈,失掉光泽,你怎能为此感到骄傲和洋洋自得呢?当我发现女人对我厌倦,我决不立即责怪她轻浮,而是思付我是否更应该责怪大自然。确实,自然对待我有欠公平,给我造成极大的创伤;
自然没賦予我良好的条件,
女人有理由蔑视羸弱的男人。
——普里阿佩斯
正如其他人一样,我身体的各个部分组成了我这个人,这一部分也不例外。我应该展示给公众的是一幅完整的自我画像。我的经验和哲理是真实的,直言不讳的,实质性的,它从自己真正的责任和作用出发,蔑视那些虚伪的、成规的、局部的准则,而崇尚自然的、稳定的、普遍的规律(习俗和礼仪产生于后者,但又是两者的混合与折衷)。我们本质上存在的缺点终将显露在外表上。我们要先进攻本质上的毛病,尔后,如有必要,再对付外表上的毛病;臆造一些新的责任,用以原谅自己对天然责任的轻忽,或用以混淆这两种责任,那是危险的。错误并非都是罪恶,而罪恶必定是错误。在社会礼仪和规矩较少、较宽松的国家,原始的、共同的法则遵守得比较好,因为数不尽的清规戒律、繁文缛节会窒息我们的注意力,使它疲惫、分散。对小事过分专注必会使我们离开紧迫的大事。噢,
与我们相比,那些浅薄者选择了一条多么轻松、多么容易被接受的道路!人们以伪装掩盖自己,并使别人满意;可是终究做不到,相反只会在面对伟大的审判备时惑到更大的愧疚,他会撩起我们的遮羞布,将我们一览无余,一直看到我们隐藏在最深处的污秽。倘若处女般的羞耻心能阻止这一切被发现,那么这种羞耻心也许是有用的。
‘谁若把人们从语言顾虑中解脱出来,我想他绝不会给这世界造成重大损失。我们的生活半是疯汪,半是小心谨慎。谁若是恭恭敬敬、循规蹈矩地写生活,他便只能写出生活的一小半。我不为自己辩解,除非为我的辩解作辩解,但我要向某些性格与我不同的人作解释,他们的人数比我这种性格的人多,考虑到这些人,我要说(因为我希望令所有的人满意,虽然“要一个人适应习性、言谈、意图各异的众人”是很难办到的事),他们不诙因为我写出了若干世纪来得到人们承认和赞同的权威们说的话而责怪我,他们没有理由因为我写的不是诗就不准许我说连当今地位很高的教士都能说的话。
我喜欢凡事适度,而我之所以选择了这种引起别人反感的直言不讳的方式,并不是出于一种观点和考虑:这是天性为我作出的选择。我并不称赞这种万式,同样我也不称赞任何违背习惯的方式;但是我要为它辩解,并且要提出种种特殊的和普遍的情况以减轻人们对它的指责。
还是继续我们的话题吧。是什么原因使你在那些牺牲自己而对你表示垂爱的女人面前取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呢?
假如她在暗夜里,
给你几许爱的表示——卡图鲁斯
为什么你因此立即摆出丈夫的自私、冷漠和专横呢?这是你们之间的自由契约,既然你希望她们守住一定的界限,为什么不按照你的愿望行事呢?要知道在两厢情愿的事情上是无所谓硬性规定的。
我的做法也许不合常规;不过当年我确实在爱情的性质许可的范围内,像我做其他事那样认真、公正地对待男女之间的事,我只对女人表示我真正怀有的感情,而且我的感情的产生、发展、减弱、危机、恢复,全都在她们面前天真坦白地表露无遗。人们谈情说爱的方式并不都一样,我轻易不许诺,所以我想我实践的要比我承诺和欠下的多。女人能感觉到我的忠实,以至这种忠实助长了她们对我的不忠:我是指已向我承认的、有时是反复多次的不忠。只要我对她们还有一丝一缕的眷恋之情,我从不和她们决裂;而且不管她们的行为给我提供了怎样的理由,我从未决绝到蔑视她们或仇恨她们的地步;因为她们给予我的温存——即使是通过不光彩的协约得到的——使我不能不对她们留有一点好感.在她们耍诡计、找遁词、和我争辩的时候,我有时也发火,或有点粗暴地不耐烦,因为我生性容易突然激动,虽然程度不重,时间不长,却往往于事有害。
既然她们想试一试我的思想的开放大胆,我当然少不得给她们提一些友爱而又尖锐的意见,并旦触到她们的痛处。如果说我任她们埋怨我,那是因为我在埋怨中看到了真心的爱,按现代的常规来看,是真心得愚蠢的爱,我始终信守诺言,即便在有些事情上我很可以不必那样做;因此她们有时投降而仍能保全名节,而且投降
的条件被胜利者篡改了,她们也能忍受。为了她们的名声,我曾不止一次在欢乐达到顶点时停住;甚至在理智的驱使下给她们武器抵御我自己,因此,只要她们坦诚地信赖我,那么她们按照我的规矩行事比按她们自己的规矩行事更严格可靠。
和女人幽会时我总是尽可能一个人承担风险,不让她们担惊受怕;我在最艰难、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安排我们快乐的聚会,这样可以不太引起怀疑,而且,在我看来,也最容易办到.聚会一般都在天然隐蔽的地方进行。最不令人担心的事也最不被人注意和防范;所以,人们不以为你敢做的事便可以更大胆地去做。
从来没有男人比我更不适合性的接触,然而我的爱的方式更符合爱情的性质;不过它在世人的眼里是多么可笑,多么不现实,这一点有谁比我更清楚呢?可是我不会后悔,因为我在这方面已没有什么可失掉的了:
在威力无边的海神庙挂着我的许愿牌,向众人昭示我的祭品:海难后湿淋淋的衣衫。
——贺拉斯
现在是公开说出来的时候了。正像对别人一样,我也许会对自己:“我的朋友,你在做梦;在这个时代,爱情与信义和正直没有多大关系。”
假如你想有条不紊地谈情说爱,
无异于想头脑清醒地胡言乱语。
——泰伦提乌斯
但是,相反,倘若让我重新开始,我无疑仍会选择同样的方式,同样的进程,不管这对我会多么不利。在不值得称道的事情上,表现得无能和愚蠢是直得称道的.在这方面我愈是与别人的性格相去得远,便愈符合我自己的性格。
此外,在男女的事情上我不让自己全身心以赴;我从中得到乐趣,但并不忘乎所以,而是完全保留着自然赋予我的那点理智和谨慎,这既是为了与我交往的女人,也是为我自己;我会表现出些许激动,但绝不存幻想。我也投入自我,乃至有时到了放荡不羁的地步,但却从未有过负心、背弃、歹毒、残忍的行为;我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那罪过的乐趣,而只肯付出它本身单一的价值,因为“任何罪恶绝不止于其本身。”我不喜欢无所事事、死水一潭的生活,也几乎同样不喜欢哏辛劳苦的生活;前者使我昏沉麻木,后者使我身心交瘁;我既愿品味轻创,也愿品味重伤,既愿经受尖锐的打击,也愿经受表面的挫伤。当我还比较适合爱情的交往时,我觉得它是这两种极端的合理的折衷,爱情应是一种清醒、轻松、令人愉快的活动;我既不被其烦扰,也不为之痛苦,我只是感到兴奋和饥渴:应该到此为止,为它发疯便有害了。
一个年轻人问哲学家帕纳提乌斯,圣贤坠入情网是否恰当,他回答说:“别管圣贤的事,只谈不是圣贤的你和我吧;我们自己不要卷入这种令人过分激动的事,它会把我们变成他人的奴隶,还会使我们自轻自贱。”哲人的话有道理,谁若没有足够的勇气承受爱情的冲击,谁若不能用事实驳倒阿格西劳斯那句“理智与爱情不能
并行不悖”的名言,那么他就别去体验爱情这种急风暴雨似的东西,诚然,男欢女爱是有伤体统、令人害羞、不登大雅之堂的行为;但是我汄为,若按我的方式对待,它会有益于健康,能活跃滞重的身心;倘若我是医生,我会乐意把它作为一种药方,推荐给像我这样的性格和状况的人,以便激活和保持他们的精力,推迟老年的影响。趁我们只是刚刚迈进老年的门槛,趁我们的脉搏还在跳动,
趁头上刚刚出现最初几根白发,趁老年仅仅开始,腰板依然挺直,趁命运之神拉雪齐还有线可纺,趁我还能靠两腿支揮,无需用拐杖,
——尤维纳利斯
我们需要爱情这样带剌激性的活动来撩拨我们,愉悦我们。你看,爱情使哲人阿那克里翁重又变得多么年轻,多么快活,多么朝气蓬勃!苏格拉底在比我年纪还大的时候这样描述一次爱情的感受:“我把肩倚着她的肩,头靠近她的头,和她同读一本书,我突然感到——真的,毫无谎言——肩部一刺,仿佛是什么动物咬了一下,引起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五天,同时心头也一直痒痒的。”你看,一次偶然的肩部的接触,竞使一个年老体弱、热情已冷的人激动起来,于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心灵恢复了青春!为什么不呢?苏格拉底也是人,而且不愿做,也不想装做别的东西。
哲学并不反对肉体的享乐,只是要有节制;它主张适度享乐,并不主张逃避;它竭力抵制的是那种不正常的、古怪的享乐。哲学认为,精神不应当助长肉体的欲望,并巧妙地告诫我们,切不可用
极欲纵乐的办法来唤起饥渴;只应把肚子填饱,而不应把它塞满,要避免任何使我们愈吃愈感到饥饿,愈饮愈感到焦渴的东西;同样,在爱情方面,哲理教导我们选择这样一个对象,它仅仅满足我们的肉体需要,却不会扰乱我们的心灵,因为爱情不是心灵的事,心灵只需无条件地跟随和帮助肉体。但是,在我看来,这些训条有点过分苛刻,它们只适用于能很好地完成其功能的肉体,而一个衰弱的身体则需要想办法去温热和支撑,需要通过想象激发它的欲望,恢复它的轻快,因为它本身已不再轻快,正如疲沓的胃需要设法剌激它的食欲一样;这是可以谅解的,不是吗?
可以说,当我们还活在人世的时候,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纯肉体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纯精神的,我们把人活生生地分裂为肉体和精神两部分是不公平的;我们既然乐意去寻求痛苦,那么我们有理由至少同样乐意地去寻求欢乐。比如圣徒为达到灵魂的完善进行苦修赎罪,他们承受的痛苦酷烈至极,这时肉体自然也连带着受一份苦,虽然它与受苦的原因没有多大关系;因此,圣徒并不满足于让肉体跟随和帮助苦难的灵魂,而是让肉体本身也受残酷的折磨,这样,肉体和灵魂竞相把人沉浸在痛苦之中,苦难愈深重,愈能拯救人的灵魂。
如此看来.在肉体的享受中要求精神保持冷淡,像应付某种义务和无可奈何的需要似的被动服从,这不是不公正的吗?其实,倒是应该由精神来酝_和煽起肉体的欢乐,并分享这种欢乐,因为起支配作用的应该是精神;同样,我主张精神在享受它特有的乐趣时,也应该把它的激动传布到整个肉体,并努力使稍神乐趣对于肉体同样是美好和有益的。因为,既然如哲人所说,肉体不应迁就自己的欲望而有损于精神,那么为什么不能认为,精神也不应迁就自己的欲望而有损于肉体呢?
我没有其他令我牵肠挂肚的爱好。有些和我一样没有被指派工作的人,他们从吝啬、野心、论战、诉讼中得到的东西,我可以从
爱情中更方便地得到:爱情会使我恢复机敏和节制、优雅的风度和仪表的修饰;爱情会使我的举止不被老年那些可怜而难看的怪相损害;爱情会促使我重新进行有益于身心的学习研究,从而使我得到人们加倍的敬爱,并驱除我精神上的自暴自弃,让它重新振奋起来;爱情会把我从年老无为、体弱多病带来的千种烦恼、万般忧伤中解脱出来;它会使我的血重新发热,至少在梦中;它会支撑起我的脑袋,使我这个正在迅速衰败的可怜人能稍稍延长精神上的活力与轻快。
然而我很明白,爱的能力是难以恢复的。由于身体弱而阅历深,我们的口味变得娇嫩、精细了;我们要求的愈来愈多,而我们给予的愈来愈少;我们变得愈来愈挑剔,而我们自己愈来愈不易被人接受;正因为了解自己,我们变得胆怯、多疑;我们没有丝毫把握能得到女人的爱,因为我们熟悉自己,也熟悉她们。我置身于生气勃勃、热情炽烈的年轻人之中时往往自惭形秽,
他们比山上的小树更挺拔。——贺拉斯
那么又何苦把我们的凄惨呈现于他们的眼前呢?难道是为了
让血气方刚的青年瞧着火炬化成灰烬幸灾乐祸?
青年人有力气,有头脑,我们让位给他们吧!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
而且那美丽的嫩苗不愿让僵硬的手抚摸,也不愿被纯粹物质的手段吸引。因为,正如一位古代哲学家回答某人讥笑他未能得到他追求的年轻姑娘的青睐时说;“我的朋友,钓鱼钩不用如此新鲜的奶酪。”
然而,爱情是一种需要互相联系、互相配合的交往;我们得到的其他欢乐可以用不同性质的酬报表示感谢,而爱情的欢乐只能用同一性质的东西来回报。其实,在爱情上,我给予的欢愉要比我自己感受的欢偷更令我神怡,只接受欢乐而不给人欢乐者决不是高尚的人;事事欠别人的情,而自己只用空话来回报与自己交往的人,这是卑鄙的。一个正人君子绝不愿以这样的代价接受任何美人爱的表示,不管这种表示多么甜蜜。如果女人只是出于怜悯才善待我们,那么我宁愿死也不愿靠施舍过日子。但是,我希望有权利以我在意大利看到的募捐方式向她们要求:“为了您自己,对我行点善吧!”或者像居鲁士激励他的士兵那样说;“自爱者随我来。”
有人会对我说:“去找和你同样情况的女子吧!命运相同的人容易作伴。”噢,愚蠢而乏味的组合!
我不愿意
死狮子头上拔胡须。
——马提亚尔
色诺芬反对和指责梅农时使用的论据便是,梅农总是找过了华年的女人。我认为,美丽的少男少女间的结合才是最合情合理、
最赏心悦目的,我即便只是看着他们,或只在头脑中想象他们,也能感到莫大的快意,甚过我自己在那种令人黯然的丑陋结合中充当配角。我宁愿把那种古怪的嗜好让给伽尔巴大帝,他专爱又老又硬的肉体叫或给这个可怜虫,他说-
呵!愿上帝让我看到现在的你,愿我能亲吻你的白发,拥抱你干瘦的躯体。
——奥维德
我把那种非自然的、造作的美算在一等的丑陋里。开俄斯有个叫埃莫内的小伙子企图通过打扮获得被一自然剥夺的美。一日他登门求教哲人阿格西劳斯,问他圣贤能否钟情,哲人答道;“当然能,只要不是钟情于像你这样人工的虚假的美色。”在我看来,一个又老又丑还拼命涂脂抹粉,磨光打滑的人,比一个又老又丑却顾其自然的人更老更丑。
我甚至要说——只要没人为此掐我的脖子——惟有刚步出童年的少男少女间的爱情才是真正合乎自然、正当时令的,
—个少年柔发飘跃五官清淡混在ー群妙龄少女之中,连最明察秋毫的外乡人也错把他当成姑娘。
——贺拉斯
美色亦复如此。
荷马把爱情的季节延长到下巴开始长绒毛的时期,但柏拉图认为,在这个年龄,爱情已是奇葩了。这就是为什么诡辩派哲学家狄翁把阿里斯托吉顿和哈莫狄奥斯戏称为初生的胡须。壮年已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老年更不是,
爱情之鸟不在光秃秃的橡树上栖息。
——贺拉斯
纳瓦尔王后马格丽特把女人的盛期延续得更长些,她命令,女人到了三十岁,一律把“美人”的称号换成“善人”。
我们让爱情主宰我们的生活的时间愈短,我们的生命就愈有价值。看看被爱情主宰的人们的行径吧:完全像黄口小儿那样幼稚。谁不知道,受制于爱情的人行事是多么违背条理和秩序?在学业、训练和机能的运用上都变得无能了。爱情是受没有生活经验者统辖的天地。“它无规无矩诚然,充满意外和混乱的爱情更令人神魂颠倒,连其中的过失和事与愿违的结果也是奇妙的,令人回味无穷的。只要爱得强烈,爱得如饥似渴,理智和谨慎都无关紧要了。你看爱情像醉鬼般摇摇晃晃、跌跌绊绊、疯疯嫩嫩;谁若用明智和巧计引导它,便是给它戴上镣铐,谁若要它听从老年人的教诲,便是限制它神圣的自由。
我常听见女人们描绘精神的融洽,似乎不屑考虑感官应有的享受。但我可以说,我常见男人为了她们肉体的美丽而原谅她们精神上的脆弱;不过我还从未见女人因看重一个男人精神上的睿智
和成熟而愿意向他衰敗的身体伸出自己的手。为什么那群自称彻头彻尾苏格拉底派的贵族中,没有哪个女人想用自己的大腿换取智慧,换取有才智、明哲理的后代呢?这可是她们的大腿能达到的最高价值呀!柏拉图在他制定的法律中规定,任何一个立下了出色战功的男人,即便他老或丑,他要的女人不得拒绝给予他亲吻或其他爱的表示,柏拉图找到的如此公正的犒赏军功的办法,是否也可以用来表彰其他方面的才华呢?为什么没有哪个女人想在她的女伴之先享有这份贞洁爱情的荣耀呢?我用“贞洁”这个字,因为
当人们打起仗来,爱情如一蓬稻草点燃的火,蔓延得广,但不会持久。
——维吉尔
遏制在思想中的罪过不是最糟的罪过。我滔滔不绝地唠叨——有时一发不可收,而且产生不良后果——不知不觉便唠叨出上面的长篇大论,
如同情人偷偷赠送的苹果,不小心从少女怀中滑落,可怜的姑娘忘了苹果藏在长袍里,见母亲走来她倏地起立,苹果掉下来了,匆匆滚向前,姑娘脸羞红了,如绯霞—片。
在结束这篇宏论的时候,我要说,男人和女人都是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除了所受教育和社会阅历的差异,他们之间没有很大区
別。
柏拉图号召他的共和国的公民不分男女一起参加学习、操练、工作、战时及和平时期的一切活动;哲学家安提斯泰纳则要求男人和女人有同祥的品德。
指责异性要比原谅异性容易得多。这就是俗话说的;“广火钩子嘲笑铲子”。
第六章
论马车
有一件事不难证实:伟大的作家在描述某件事的原因时,不仅写出他认为是真实的原因,而且写出他并不相信的原因,只要这么写有点新意,给人美感。假如他说得巧妙,便是真实的、有效的。当我们不能确定什么是主要原因时,往往罗列出好几种,看看那主要原因是否恰好在其中:
仅仅指出一个原因是不够的,必须举出好几个,尽管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原因
——卢克莱修
比如,你问我,打喷嚏的人受到祝福,这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说,人体排放出三种气,下面排出的气太脏;嘴里呼出的气会招来责备,说你贪馋;第三种气便是喷嚏。因它来自头部,而且不会招来责难,我们才给予它如此尊贵的接待。你别嘲笑这个解释太玄妙,据说它出自亚里士多德。
我好像曾在普鲁塔克(在我知道的所有作家之中,他是把艺术和自然,判断和认知结合得最好的一个>的著作中读到,他解释海
上旅行者呕吐的原因时说,那是由于害怕,而且找到了证明害怕会引起呕吐的理由。我是很容易犯恶心的,但我知道——而且不是从理论上,而是通过必不可少的亲身体验知道,上述原因与我无关。另外,有人告诉我,牲畜也常有在海上呕吐的情况,允其是猪,但绝不是因为害怕危险;我的一个熟人亲口对我说,他在海上很容易犯恶心,但有两三次大风暴吓得他透不过气来,想吐的感觉倒消失了。又有位古人说:“我被晕船的痛苦折磨得太厉害,便顾不得危险了。”我在海上,或在其他地方,从未恐惧得慌了手脚,失了理智。恐惧既源于缺乏勇气,也源于缺乏判断力。我经历过很多危险,但每次面临危险,我都能挣着眼正视它,保持独立、健全的思考。何况,恐惧也需要一点勇气。勇气和判断力帮了我的忙,使我在逃难时也井然有序,虽不能说毫不害怕,但至少没有吓得呆头呆脑;虽然心里怦评跳,但没有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伟人们做得更好,他们撤退时不仅表现得平静、健全,而旦有一股豪气。请看阿尔西巴德如何讲述他的战争伙伴苏格拉底的撤退:“我们的军队溃败后,我在最后几个溃退者中看到了他和拉雪斯,我可以方便而安全地观察他,因为我骑着一匹好马,而他在步行,作战时也是如此。我注意到,与拉雪斯相比,他的神情多么镇定、果断,他的步态豪迈,与平时毫无两祥,他的目光坚定,沉稳,时而看看我方,时而看看敌方,这种目光对自己人是一种鼓舞,对敌人则仿佛在说:谁要想夺去他的生命,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逃脱了,因为敌人往往不进攻他们这样的人,而是追赶胆小鬼。”以上是一位伟大将领的目击记,它告诉我们——我们也经常体验到——慌不择路地想逃离危险反而最可能置我们于危险的境地。
“一般地说,愈不害怕,愈不会有危险。”当某人说他想到死亡,预
见到死亡,人们就说他怕死,这是没有道理的。不管对好事还是坏事,具有预见性都同样于我们有益。考虑危险并作出判断,决不是惊慌的表现,恰恰相反。
我的性格不够坚强,承受不了恐惧以及其他激烈感情的猛力冲击。倘若我陡然被这类感情征服和压垮,便再也不可能完好地重新站立起来。我的精神一旦惊慌失措,便再也不能恢复到正常的平衡状态。我虽然不断深刻地触动和探索自己的心灵,却无力弥合穿透心灵的伤口。所幸至今任何创伤都还未能使它崩澳。每遇到外来冲击,我抖擞起全副精神去抵挡,因此,倘若头一个冲击浪便将我打倒,那么我就会从此一贩不振,决不思重振旗鼓;不管洪水从哪一方决开我的精神堤岸,都能长驱直入将我整个淹没,无可挽回。伊壁鸠鲁说智者永远不会落到相反的状态,我却有一个与此警句相反的看法:谁有过一次非常的疯狂,便再也不可能非常的明智。
上帝视人们的蔽体之衣而降下寒冷,同样,他根据我的承受能力而賦予我激情。造物主从一方面坦露了我,又从另一方面庇护了我f他既然没陚予我力量,便賜予我麻木迟钝的感觉作为铠甲,
但我不能长时间乘坐马车、轿子和船(年轻时忍受力更差),不管在乡村还是城市,除了马拉的车,其他交通工具都令我反感,尤其是轿子。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比较容易忍受水上的剧烈顛簸一虽然会产生恐惧——而难以忍受风平浪静时的摇晃。当桨儿划动,船身轻轻摇荡,仿佛要从我们身下滑走,这时不知怎的,我会感到脑袋里和宵里一片乱糟糟。同样我也不能忍受身下坐椅的抖动。当船在风帆或水流推动下*或在马匹的牵引下前行,那均衡的摇摆一点不使我难受f令我不舒服的是那种时断时续的顛动,尤其是颠动
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我无法用别的字眼来描绘。医生曾嘱咐我,在这种情况下用毛巾紧紧捆住下腹,我没尝试过,因为我一向只与自身存在的缺点作斗争,并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它们。
倘若我的记忆力好,我会不惜花费时间在这里讲述一下史书上介绍的马车在战时的用处,随着民族的不同和时代的不同,这种运输工具的用途可谓多种多样,变化无穷,而且依我看,效率很高,不可或缺,而我们现在对此竟然一无所知,真是令人奇怪。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在不很久远的过去,也就是在我们父辈的年代,匈牙利有效地使用了马车抗击土耳其人,每辆马车上配备一名手执圃盾的士兵,一名火枪手和很多支排列整齐、装好火药、随时备用的火枪,再将车身整个儿用一排大盾掩护,看上去像一艘荷兰圆头帆船。打仗时匈牙利人将三千辆如是装备的战车排成一条阵线,先打一阵炮,接着战车便往前挺进,就是说先让敌人吃一排炮弹,再让他们尝别的滋味,这“别的滋味”却非同小可;战车冲进敌人的骑兵队,把他们冲散,打开缺口;此外,当军队行进在旷野和危险地段,便用这些战车保护队伍的侧翼,或用作驻地的掩护物和防御工事。我年轻时听说,边境地区有位绅士身体十分肥胖,没有一匹马能载得起他的重量,遇有冲突争斗他就乘着这样的马车到处跑,觉得十分方便。好,且把战车搁在一边,就说我们祖先那年代,国王是乘坐用四匹牛拉的四轮车巡游各地的。
马克安托尼是第一个坐着由几头雄狮拉的车去罗马的,还有一位年轻女乐师陪伴。后来埃拉伽巴卢斯也仿效他,并自称是众神之母西贝拉,他还学酒神巴科斯的样,让老虎拉车,有时在车上套上两只鹿,或四只狗,有一次他命四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为他拉车,他自己也一丝不挂,气派非凡。腓米斯皇帝则用奇大无比的
鸵鸟来拉车,以至他的车简直不是在滚动,而像是在飞。依我之见,这些奇怪的标新立异的做法乃是君王的一种庸俗,表明他们感到身为君王还不够,还要干方百汁,不惜挥霍铺张来炫示自己的权力。倘若是在国外,这种举动犹情有可原;但在自己的臣民中间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在臣民面前他们已经无所不能,他们已经能从自己尊贵的地位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耀。贵族也一样,我认为一个贵族在家常生活中没有必要打扮得衣冠楚楚,他的府邸、徘场、膳食等足以显示其地位了。
伊索克拉底给国王提的劝告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说;“国王可花钱置办精美的家具、器皿,因为这些物件可长期使用,并可传给子孙后代;但应避免任何过眼云烟的奢华。”
我年轻时颇喜欢穿着打扮(因为我没有其他装饰),而旦穿着很得体;有的人,漂亮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就像一张哭丧的脸。我们知道一些有关国王如何俭朴、如何有才干的故事,那是些品德好、威望高、卓有成就的伟大国王。雅典城邦有一条法律,规定将公共钱财用于举行盛大的娱乐和庆典活动,德谟斯梯尼为反对这条法令进行了殊死的斗争;他认为囯王的伟大应表现在拥有装备精良的船只,和给养充足、勇敢善战的军队. .
待奥弗拉斯特在他的《论财富》一书中提出相反的主张,坚持认为,雅典规定的那种花钱方式是真正享用财富。他的主张遭到了谴责,那么谴责是否对呢?亚里士多德说,这种娱乐只适合最下层的民众,而一旦他们得到满足便将其抛诸脑后,任何贤达庄重之士都不会赏识这类娱乐。我以为,把公共钱财用来建造大小港口、防御工事、城墙、宏伟的房屋、教堂、医院、学校,以及用来修桥补路,是更壮观,也更有益、更正确、更经久的。在这方面,罗马教皇格列
戈瓦十三世值得称颂,而我们的卡特琳王后倘若拥有与其意愿相符的財力,也会表现她天性的大气和豪爽,至于我,命运使我不得不中断我们城市那座漂亮的新桥的建造工程,而且在我有生之年也无希望看到它投入使用,真是一大憾事。
再者,在观看凯旋庆典的臣民们眼里,朝廷炫耀的是民众的财富,而且挥霍民众的钱财大吃大喝。民众往往像我们评价自己的仆人那样评价国王,认为他们应当多多地为我们准备好我们所需的一切,却绝不应从中拿取任何东西。因此伽尔巴皇帝在一次晚餐上请乐师为他演奏助兴之后,命人拿来他的钱子,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币给乐师,一面说;“这不是国家的钱,是我自己的。”尽管如此,有理的往往还是民众,因为,民众用来饱肚子的钱被人用来饱眼福了。连慷慨大方这种美德到了君王手里也走了样。百姓才有权利慷慨大方,因为,严格地说,国王没有任何东西是他自己的,连他做国王也得归功于别人,
审判机构不是为审判者设立的,而是为被审判者设立的,同样,设一个上级也不是为他本人,而是为他的下属,一如要医生是为了医治病人。一切官职,如同一切艺术,其目的都在自身以外:“没有一种艺术可以自我封闭。”
王子们年幼时,有些太傅要他们铭记慷慨是美德,要他们学会从不拒绝别人,把施惠于人视为最好的实践(我年轻时,这类训导还很有影响),这些太傅为此洋洋自得;其实他们要么关心自己的利益甚于关心主人的利益,要么是不懂自己在跟谁讲话。要那些有能力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的人学会慷慨,而且是慷他人之慨,真是太容易了。再者,人们评价施予往往不按礼物的轻重,而是根据施予
者能力的大小;君王的权力如此之大,故而他们的施予会显得微不足道。而且他们在学会慷慨恩賜之前,往往先已学会挥金如土,因此,这种“美德”与君主应有的其他美德相比,买在不值得提倡;而且,正如古希腊僭主德尼所说:“慷慨大方是唯一适合暴君的美德。”我倒更愿意让他们听听那位古代农夫的话:要想-到收获,应当用手撒种子,别整口袋往地里倒种子。君王若要恩赐谁,或者更恰当地说,按臣民的效力给予酬劳和回报,那么他应当做得公正而谨惧。不加区别、没有分寸的慷慨还不如吝啬些好。
对君王而言,最重要的品德在于公正,尤其是施予方面的公正,因为君王们把这种公正留给了自己,而其他方面的公正,则常常借別人之手去执行。靠无节制的恩賜获得拥戴是一种无能的办法;因为厌恶这种办法的人要比被它吸引的人多,何况“一旦开了头,便欲罢不能了;使自己无法再做自己乐意做的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呢?”倘若施予不是论功行赏,那么这会让受赏的人觉得羞惭,而非感激。有些暴君最后死于民众的怒火,恰恰是那些得到过君王不公正恩宠的人一手造成的,他们这样做无非想表示自己蔑视和仇恨賜给他们财产的人,并站在公众舆论一边,以保住本不该得到的财产。
君王赏賜无度,臣民便会贪得无厌,他们分配时不看是否合理,而是学君王的样。当然,臣民该为自己的贪婪脸红;当酬劳与我们出的力相等时,按理讲这酬劳已经过高了,因为,为君王效劳难道不是我们的天然义务吗?倘若君王承担我们的花费,那么他做得过分了;适当帮助已经足够;那多余的部分称为恩惠,我们不能向别人要恩惠,因为慷慨本身就有自由的含义。按我们的行事方
式,从来没有什么恩惠。已收到的东西便不算数了,我们心里总喜欢那将要得到的,所以,君王愈是给得多,他的朋友就愈少。
亊实上,他怎么能满足贪得无厌的人呢?一心想获取的人。从不想他已经获取了什么。贪欲本身的特性便是忘恩负义。居鲁士大帝的榜样颇可以作为当今君主们的试金石,用来检验他们的赠予是杏恰当,也让他们看看这位古代皇帝远比他们善于恩赐。如今的君王常落到向臣民借贷的地步,而且往往是向那些曾受过他伤害的人,而不是向那些曾得到过恩宠的人,而这些臣民给他的帮助却没有一样是真正无偿的。克雷居斯责备居鲁士二世太大方,而且算给他看,假如他的手稍稍紧一些,他的财富会增加到多少。居鲁士大帝为了向克雷居斯证明自己慷慨得法,遂派人通告帝国各地受到过特别恩惠的大领主,说他需要钱,请他们每人按自己的财力助他一把,并以申报单的形式派人送给他。当所有的申报单送到他手中后,他发现钱的总数大大超过了克雷居斯积聚的财富;原来,他的朋友们认为,仅仅将自己曾经从他手中得到的蹭予回报给他还不够,每个人都額外添进了很多钱。居鲁士大帝就此事对克雷居斯说了下面这番话:“我和别的君王一样喜欢財富,不过我不像他们那样滥用财富。您看,我花钱不多,却从那么多朋友手里得到无法估量的财宝;他们对我比那些不记恩惠、不讲情谊的用钱买来的人不知要忠诚多少倍。我的财产存在他们那儿要比放在钱箱里更可靠,因为钱箱会招来别的君主的嫉恨和蔑视。”
罗马皇帝为他们过分的娱乐和铺张找到解释,说是因为他们的权力取决于(至少在表面上)罗马民众的拥戴,而罗马民众自古以来就习惯于别人以盛大的排场和狂欢来取悦于他们。然而,以丰
富的食物,华丽的礼品酬谢乡亲朋友,这是民间形成的习俗,而且是自己掏腰包,当君主也来模仿这种习俗,情趣就大不一样了。“把钱財从它合法的拥有者手里转移到不相干的人手里,这种
做法不能叫做慷慨。”腓力普的儿子试图用馈赠取得马其顿人的
假如他还頭点脸面
尤绻纳利斯
剧场里可舒舒服服坐十万人;剧场尽头,也就是表演的地方,首先巧妙地凿出一些豁口,形同兽穴,演出用的野兽就从那里赫然奔出来;然后再将那里灌满水,宛如一个深深的海,水流冲来很多海怪,水上布满战船,这是用来表演海战的;接着把水抽干,把地整平,又开始一场武士的角斗,最后,在地面铺上朱砂和苏合香脂(而不是砂砾〉,为不计其数的人摆下隆重而丰盛的宴席,这也是一天最后的一幕,
有多少次我们看见,
竞技场的一角下陷,
从半开的洞穴冲出虎豹豺狼,
或长出金色果树,树皮桔黄!
我不仅看到了森林猛兽,
还观赏了海狮与海象、海马的恶斗!
——卡尔普尼岛斯
有时一座高山在舞台上拔地而起,山上长满葱茏的果树,从山巅泻下一股溪流,仿佛从某个活泉眼流出来的清泉。有时舞台上出现一条大船,船身会自行打开,吐出四五百只斗兽,然后又自行合拢,船渐渐远去直至消失。过去,人们还让舞台底下冒出一根根芽条,或向空中喷出一条条水线,然后那幽香的水从望不见的髙处洒落在众人身上。为了遮挡日晒雨淋,君王命人在巨大的阶梯剧场上方张
起针绗的紫红天幕,或各种彩色绸子,有时拉开,有时收拢,全凭他们一时高兴:
虽然骄阳似火,烧灼着剧场,人们却收起顶篷:埃尔莫仁出场了!
——马提亚尔
拦在观众前面以防斗兽伤害的那圏网也是金丝编成的:
金丝织就的保护网闪闪发光.
——卡尔普尼岛斯
如果这种穷奢极侈有什么可以原谅的地方,那决不在其花费之大,而在其令人赞叹的创意和新奇.
甚至从这些炫耀虚荣的娱乐中我们也能发现,古代富有聪明才智为当今所不能及,大自然的其他产品亦复如此。这并不是由于大自然的潜力已经穷尽,而是由于我们逡巡不前,打转兜圈,原地徘徊。我担心我们的知识在各方面都很薄弱,我们几乎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瞧,因此我们掌握得少,经历得少,我们的知识涉及的时代太短,涵盖的面太窄:
阿伽门农之前的英雄何止百千,谁曾得到你们一掬同情之泪,他们已深深埋进历史的长夜。
贺拉斯
特洛伊城经历战争化为废墟之前,
梭伦讲述过他从埃及祭司口中得知的埃及漫长的历史以及埃及人学习和保存别国历史的方式,我认为他的讲述并不与这一着法相悖。“倘若我们能静观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让我们的思想在其间尽情遨游不受任何界限约束,那么我们将发现无数事物。”
即使我们知道的历史记载都是真的,其数量与未被知晓的事相比真是微乎其微。而有关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面貌,我们——包括求知欲最旺的人——的认识又是多么贫乏和简单!且不说那些经造化之手变成千古传颂或儆戒的个人事件,就连那些伟大文明和伟大民族的情况,我们未能知道的也比我们知道的多百倍!我们对自己发明的大炮和印刷叹为奇迹,殊不知,其他民族。远在世界另一边的中国一千年前便已使用。倘若我们看到的与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一样多,那么,可以相信,我们会发现层出不穷、变化万千的事物。鉴于大自然的无限,或者鉴于我们的知识的有限—而这有限的知识是我们制定法规的可怜根据,它常使我们对事物产生错误的看法——可以说,世羿上没有独一无二的东西,也没有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因了我们自身的衰弱和堕落便推而论之,断言世界在倾斜,在衰败,这是荒谬的:
多少涛人已咏唱过别的丰功伟绩。
当代人失去了古人的活力,大地也失去了昔曰的丰饶。
同样,一位诗人看到他那个时代的精英们充满活力、不断创新、多才多艺,便推断这个世界还是个新生儿,或者正值青春年少,这也是荒谬的:
不,这世界的一切全是新的,宇宙万物都刚刚诞生,无怪艺术在进步、在完善,如同航船增添了新装备。
我们这个大陆刚刚发现了另一个大陆。(谁能保证它是我们唯一的兄弟呢,既然在此之前,不论是犄灵、女预言家、还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兄弟的存在?)和我们的一样大,一样充实,一样“四胺健壮”,然而却又如此新,如此稚嫩,需要有人教它学a,。,c;五十年前,它还不知道何谓字母、度量衡、衣服、麦子、葡萄园,它还光溜溜地睡在母亲的大腿上,靠母亲的乳汁成长。假如我们断定我们在走向末日,一如那位诗人断定他那个时代正当青春,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大陆如日薄西山,而那个新大陆如旭日东升,那么这个世界将要瘫疾,因为它的一条腿已不能动,而另一条腿却生机勃勃.
我担心,由于我们的传染,会使那个新大陆过早衰败和毁灭,我担心它会为接受了我们的思想和技术而付出很高的代价。倘若我们没有用鞭子抽打它,没有用我们兵力和财力上的优势迫使它服从我们的规矩,没有用公道、好意、慷慨去吸引它,征服它,那么
那个大陆依然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从与那些人的谈判及他们的回答来看,大部分都证明,他们在思维的明晰和合理方面都毫不比我们逊色。库斯科城和墨西哥城惊人的繁华,那位国王的花园,园中的树木、果子、花萆都按它们在一般花园中的大小比例用金子做成,陈列馆中展示的他的王国和海洋中出产的所有动物也是用金子做的;还有精美的宝石、羽毛、棉花制品及绘画,这一切都表明,他们的灵巧也不在我们之下。论到虔诚、守法、善良、大度、正直、坦率,我们不及他们,这于我们倒是好事,因为正是这些优良品德断送了他们,可以说他们是被自己出卖和背叛的。
至于大胆和勇敢,坚毅和忠贞,以及战胜痛苦、饥饿和死亡的决心,我相信能在他们身上找到表现这些美德的事例,而且它们足以与我们这个大陆上载入史册的这类事例相媲美4那些征服了他们的人使用了诡计和花招欺骗他们,并利用了他们的惊愕和崇拜之情。确实,新大陆的民族看到从如此遥远的、他们想象不到会有人居住的地方突然来了这么些满脸胡须、有着与他们不同的语言、宗教信仰、面孔和举止的人,这些人骑在不知为何物的高大怪兽身上,而他们呢却不仅从未见过马,也从未见过任何牲口被驯养来驮人或载物,这些外来人披着发亮而坚硬的皮,装备着锐利而闪光的武器,而他们,却会用一大堆金银珠宝去换取一面神奇的会反光的镜子或一把神奇的亮闪闪的小刀,而且他们不掌握能抵御这些武器的知识和手段f再者,我们还有会发出电闪雷鸣的大炮和火枪,连凯撒大帝也会为之震惊,假如他没见识过这种武器并逋到突然进攻的话,而我们现在却用它来对付一些连衣眼都没有的民族(有的地方会造点棉布),他们的武器最多是些弓箭、石头、木棍和木盾,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武器;他们看到那些外来的、从未见过的东西十分好奇,于是被披着友谊和真诚外衣的人迅速征服了,所以我说,倘若他们的征服者不是使用了什么诡计和花招,倘若他们对这些外来人的一切不是那么好奇和崇拜,倘若两种人之间没有如此
悬殊的差异,那么征服者决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
为了保护他们的信仰和自由,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孩子以多么倔強的热情一次又一次面对不可避免的危险啊,他们以多么髙尚的执着,宁愿忍受一切困难和绝境,乃至死亡,而不愿屈服于那些可耻地欺骗了他们的外来者的统治啊!有些人被抓住后,宁肯饥饿而死,也不愿从卑鄙的胜利者手中接受食物,看到这些悲壮的情景,我不能不预言,谁若与他们平等作战,即双方武器相当,经验相当,人数相当,那么他将遇到与其他战争中一样危险,甚至更危险的敌手。
一场如此壮阔的征服战,一场关系到如此众多的帝国和民族的重大变化为什么不发生在亚历山大时代,或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呢!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会以他们温良的手使蛮荒变得开化和文明,会让造化在那些民族身上播下的优良种子生根、发芽,不仅会将这里的技艺与那边的土地耕作和城市美化结合起来(如果那里需要),而且会将希腊罗马人的美德与当地人原有的美德结合起来!这对整个世界该是一种怎样的补救和改良啊!我们的先人们的模范行为会唤起那里的民族对美德的崇尚和效仿,会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和理解!而且,这些人是如此未经世故;有着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他们中大部分具备如此良好的天性,使他们成为有用之材本来该是多么容易的事!
然而,相反,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缺乏经验,要他们以我们的道德观念为标准,把他们引向了背信弃义、奢华、贪婪以及种种残忍和不人道的行为。谁曾为通商、交易付出过如此高昂的代价?多少城市被夷为平地,多少种族被灭绝,多少万人逋杀戮!就因为我们要珠宝和胡椒,世界上那块最丰饶、最美丽的土地被搅得一片混乱!这是多么野蛮、卑鄙的胜利!有史以来,征服者的野心,国家或民族间的仇恨还从未驱使人们进行如此可怕的战争,造成如此悲惨的灾难。
当西班牙人沿着新大陆的海岸寻找他们需要的矿藏时,他们占领了土地肥沃、风景宜人的地区,并以他们惯用的言辞教训那里的人民说,他们是些温和的人,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是卡斯蒂王国的国王派他们来的,这位国王是一切有生灵居住的地方最伟大的君主,教皇,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将印第安人的管辖权交给了他,还说,如果印第安人愿意归属卡斯蒂王治下,那么他们将受到十分和善的对待。西班牙人向他们要粮食,要金子,才换给他们一点药品,此外还向他们炫示对唯一的神——上帝的信仰以及这一宗教的真谛,并带几分威胁地劝他们接受这种宗教。
印第安人的回答是这样的:“你们说自己是温和的人,即便真是,看上去可不像;你们的国王既然向别人讨东西,想必他很穷;那个把这块地方分配给你们国王的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去给第三者,引起此人与此物原先的主人发生争执;粮食嘛,我们可以供给你们,至于金子,我们有,但不多,而且我们对这东西根本不看重,它对我们的生活毫无用处,我们关心的仅仅是生活得幸福和平静;不过,你们找到的金子,除了我们用来装饰众神的,你们尽管大胆地拿走;关于唯一的上帝,那番话挺中听,怛是我们不想改变自己的宗教,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它对我们一直很有甩;另外,我们只有听朋友和熟人的劝告的习惯;至于威胁,不了解对方的性格和能力而威胁对方,这是缺乏判断力的表现,请你们快快离开这块土地,我们不可能把一帮带武器的陌生人的告诫和殷勤往好里想;如若你们不离开这里,我们就要像对付这些人一样对付你们。”说着印第安人指给他们看城周围一些被处死的人的首级这就是这个还处在“童年时期”的民族牙牙学语的例子。但是,不管是在那里,还是在其他一些地方,西班牙人只要没
找到他们寻找的东西,他们就决不肯善罢甘休,尽管他们得到了其他好处。我的《食人肉者》可作证。
新大陆有两个最强大的君主,其中一个,堪称王中之王,可能是秘鲁的国君,是西班牙人赶走的最后八个国王之一。在一次战争中他被抓获,必须付令人难以相倌的巨额赎金才能获释。赎金如数交付,而且国王的谈吐也表明他是一个勇敢、宽厚、坚贞、很有头脑的人;然而征服者得寸进尺,在从他身上得到一百三十二万五千五百枚金币以及价值与此相当的钱和其他财宝后,他们富得用大块金子钉马掌,他们想看看,这位国王还剰多少财宝,并且想用不光彩的手段享有他的库存。于是他们编造了莫须有的罪名和证据,指控国王企图煽动各省为解救君主而起来造反。据此,就由那些陷害他的人作出判决,对他处以绞刑,当众执行;这还是他答应在服刑时接受洗礼换来的待遇,否则他会被判处活活烧死。国王面不改色,也不改口,以真正王者的庄严和气度承受丁这一闻所未闻的可怕极刑。征服者为了安抚惊呆的民众,假装对国王的死很感悲痛,命令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另一位是墨西哥国王。他的城市被敌人围困,在长期的保卫战中,他表现了国王和民众所能表现的最大的坚韧。不幸,敌人将他生擒,但仍以国王待之,他在牢中亦未曾有丝毫辱没自己身份的地方;敌人胜利后,到处翻遍,也没找见他们以为能得到的全部金子;于是他们对手中的俘虏施用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折磨。但这一着也未奏效;人们的勇气胜过酷刑,他们狂怒极了,竞不顾自己的信仰和俘虏的人权,判处国王本人和他朝中的一位重臣面对面受刑。大臣披围在红热的炭火之中,烧得疼痛难当,临了,他可怜地把目光转向国王,似乎求他宽恕,表示他再也受不了了。国王骄傲而威严地注视着他,表示对他的胆怯和懦弱的责备,并以坚定严
厉的声音对他说了两句话:“我呢,难道我在沐浴吗?我不是和你一样难受吗?”不一会儿,那位大臣就地疼痛而死。国王也已烤得半焦,敌人把他带走了,并非出于怜悯(那种听到一个不确实的报告,说有个金瓶可以抢到手,便能眼睁睁地把一个人一而旦是一个地位和德才都如此伟大的国王’活活烧烤的人怎么可能有怜悯心呢?)而是因为他的坚贞不屈使他们的残醅显得更加可耻。后来他们把他吊死了,在此之前,国王曾勇敢地设法用武力把自己从长期的监禁和束缚中解救出来。他死时表现了一个君王应有的高贵气概o
还有一次,他们一下子在同一堆火上烧死四百六十个活蹦鲜跳的汉子。其中四百人是普通百姓,六十人是一个省的领主,只是在战争中被俘而已。这些事,我们是从征服者自己口中听来的,因为他们不仅坦白承认,而且大加夸耀和宣扬。是为了表明他们做得对?或是为了表现对宗教的热忱?然而,他们的行径无疑是与宗教的神圣目的相左相悖的。倘若他们是想推广我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就该考虑到,宗教信仰的扩大不是靠占有土地,而是靠占有人心,他们就会觉得战争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伤亡已经太多,而不会在刺刀和抢炮火力能达到的一切地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屠杀,像对付牲口一般,只留下他们所需的人数,这些人成了悲惨的奴隶,为他们干活、开矿。他们的行为如此之凶残,几乎没有一个不被当地人蔑视和憎恨,以至卡斯蒂国王也理所当然地发怒了,在他的命令下,好几个军队苜领被就地处死。上帝是公正的,它让那些抢劫得来的大量财物在海运中沉入海底。或散失在强盗们自相残杀的内战之中,这些人大部分都葬身在被他们征服的地方,而未获得任何胜利果实。
至于收获,碰到一位如此节省,如此谨慎的君主当政,征服者得到的金子远远没有他们在前几位君主当政时希望得到的那么多,也远远达不到他们刚登上新大陆时看到的那些财富(尽管他们
得到很多,但与他们原来期望得到的相比终究算不了什么),因为,那里的人还完全不懂得使用钱币,国王们聚敛金子不作它用,只用来展示和炫耀,如问家具一样在势力强大的王族中世代相传。国王命人不停地开采金矿,造出一大堆金瓶、金塑像,用来装饰宫殿、寺庙,而不像我们这里,金子是商品,可以买卖。我们把金子分割得很小,把它变成千百种样式,到处散播,到处流通。想象一下,倘若我们的历代国王把几百年来能得到的金子全部聚集起来,留着不动,那会是什么结果。
墨西哥王国的君主要比新大陆其他国家的君主开化些,也更爱好艺术。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认为世界已接近末日,并且把我们带去的灾难当成世界末日的征兆。他们相信,世界的存在分为五个时期,先后由五个太阳照耀,前面四个已经消亡,现在照耀着他们的是第五个太阳。第一个太阳是在整个世界被洪水淹没时与所有造物一起陨灭的;第二个太阳是在天穹掉下来,一切生灵都窒息而死时消逝的:(他们把巨人的存在归在那个时期,还让西班牙人看巨人遗下的骨骼,按其比例来算,那些人的身高相当于二十个手掌的长度;)第三个太阳亡于焚毁了一切的烈火;第四个太阳的陨落则是由于空气激荡、狂风劲吹,连好几座大山都被掀塌;人倒没灭绝,但他们变成了猴子;(人类软弱的信仰会受怎样的影响呵!)第四个太阳陨落后,世界沉入一片黑暗,长达二十五年之久,在第十五个年头,产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重造了人类;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崭新的太阳出现了,年代的计算便从那一日开始。新太阳出现后的第三天,原先的众神纷纷谢世,而一夜之间诞生了一批新神。由此推断,新大陆的人认为,最后一个太阳也将灭亡,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悉。然而,这第四次乾坤巨变促使宇宙星辰相合。据星相学家之见,这次星辰相合在八百多年前引起世界好几大变化,产生了不少新奇事物。
至于我开篇谈到的排场和富丽,在这方面,希腊、罗马、埃及没
有一样工程能与秘鲁列代国王建造的大道相比,不管是在其公益价值上,还是在工程的难度或雄伟上,那条大道从基多城一直通达库斯科,长三百法里,笔直、平整,宽二十五步,块石铺面,路两边砌起高大壮观的石壁,沿着石壁内侧,有两条沟渠,渠水长流不断,渠边种着他们称作“鹰草”的美丽树木。筑路时他们遇山则削平,遇坑则用石块和石灰填满。路边有华丽的房屋,每天清晨这些房屋里装满粮食、衣物和兵器以供应过往路人和军队。看看这条大道,我估量工程的难度是非同寻常的,尤其在那个地段。他们建筑全用不小于十法尺见方的石块,而搬运这些石块,他们没有其他工具,只靠两条胳臂的力量慢慢拖。他们也不懂得用搭脚手架的办法,只会在建筑物的四周垒起泥土,房子往上造,泥土也随之垒高,尔后再把泥土搬走。
回到我们的战车。那里的国王没有战车,也没有其他任何车。他们是让人抬在肩上走的.秘鲁最后一位国王被擒的那天正是这样坐在一张金掩子里,由人用一副金担架抬着打仗的。敌人杀死一个个抬担架的人,要叫国王跌下来(他们想生擒活拿他),然而立刻就有其他人争先恐后接替死者的位置,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国王始终未落地,直到一个骑马的人上前一把挟住他,将他摔在地上。
第七章
论显赫之令人不快
我们既然对显赫可望而不可及,那么就让我们对之进行诽谤加以报复吧(不对,找出某件事情的不足之处并非通盘进行诽谤;—切事物无论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想望都有其不足之处)。一般说,显赫具有这样的优越性:它喜欢降低自己就可以降低自己,它几乎可以选择是否适合降低自己的条件,因为人不会从极高处直摔下来,还有更多的高度可以使人下来而又不至摔倒。我认为我们似乎过分弘扬显赫,也过分赞扬就我们所见所闻的那些蔑视显赫或自动辞去显赫高位之人的决心了。显赫的实质并非理所当然令人愉快,更非天经地义到不出奇迹便无法拒之门外的地步。我感到自己作再大的努力也难于忍受疾病的痛苦,然而满足差强人意的境遇以及逃避显赫于我却绝非难事.依我看,这似乎只是一种美德,连我这样的傻子无需聚精会神都可以做得到,一些人十分重视伴随拒绝显赫而来的荣耀,他们对拒绝举动的名利欲超过对渴望显赫享受显赫的名利欲,因为实现野心靠自己从不如靠走邪路、靠非同寻常的途径有效,那么这种人又该如何行动?
我磨砺心气,使之趋于忍耐,我降低心气,使之有所欲求。我与别人有同样多的愿望。并陚予愿望同样多的自由和鲁莽,然而我却从不希求皇位、王位,也从不想望福星高照、飞黄腾达。我的追求不在这方面,我太自爱了。我想到自我发展时,那已经在降低人格了,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那是在决心、智慧、健康、美、还有财富方面的一种勉强而又怯懦的发展。高声望与大权烕会挫伤我的想象力。而且与另一位所说的正相反,我也许宁愿在佩里格屈居第二、第三,也不愿在巴黎称霸,不骗人,至少宁可在巴黎居第三,也不愿在
差事中居首位我既不愿同掌门官——一个陌生的可怜虫——争
吵,也不愿在我经过的地方推开众人,让他们以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走过去。我习惯于身居中层,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兴趣决定的。我一生的行为和事业显示出,我主要致力于避免跨越我出生时上帝给我安排的命运之度。一切自然天成的东西都同样合理而自如。这说明我生性怯懦,不以好运的高度为标准衡量好运,而以它的容易程度为标准加以衡量。
如果说我心气不够高,作为补偿,我却心地坦率,我的心命我大胆披露它自己的弱点。我的心让我有可能对比L.托利乌斯*巴尔布斯的一生和马尔库斯雷古卢斯的一生。巴尔布斯是一位文雅、高贯、英俊、博学、健康、干练的人;他善于皁受各种各样的舒适和快乐,生活恬静而又富于个人特色;他作好充分的精神准备以抗击死亡、迷信,以及人类需求引出的痛苦和别种困扰,最终手握武器为保卫袓国而战死沙场。雷古卢斯是一位闻名遐迩的伟人,
显赫、高傲、死得令人赞叹。一位终生默默无闻,也不居高位;另一位堪称典范,集荣耀于一身。倘若我有西塞罗的口才,我一定会像他一样谈论这两位。如果我必须把他们的一生放在我的上面,我会说,对巴尔布斯的一生,我可望可及,有如我自己适应自己能及的范围;而另一位的一生却远远在我之上,我谈及他只是出于崇敬,谈及巴尔布斯却自然而然出于习惯。
还是回钊我们的出发点即世俗的显赫这个话题吧。我对人控制人十分厌恶,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七贤之一的奥塔内斯虽和其余六贤一样有权觊觎波斯王位,他却作出了我在此情况下也甘愿作出的决定:把靠选举或靠运气获得政权的权利让给他的伙伴,条件是他和他的家人在帝国的生活必须排除古代律法以外的一切约束和控制,而旦他和他的家人应拥有全部自由,只要这种自由不损害古代律法,他既不能容忍自己指挥别人,也不能忍受别人指挥自己。
依我之见,世上最辛苦最艰难的行当莫过于当好合格的国王。考虑到他们那份差事加于他们的可怕的重负让我不寒而栗的重负,我比一般人更常原谅他们的过错。掌握那样无边无际的权力是很难把握分寸的。禀性不够优秀的人被安排在一个你作任何一件好事都会受到重视,都会记入史册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上,你作最微小的好事都牵涉到众多的人,你的自负,有如传教士的自负,首先针对人民,而且出于自负你可能作出不正确的判断,也容易受骗,容易自满自足,这种安排对禀性欠佳的人乃是一种特殊的鼓励,鼓励他修身养性。我们能诚心诚意作出判断的事情很少,因为,可以说,与我们无特殊关系的事实在寥寥无几。高人一等,低人—等,控制和受控制都不能不引起天然的抗争欲;它们之间必然永
远相互抢夺地盘。我不相信伴随其中任何一种而产生的东西会拥有什么权利;在我们有可能彻底消灭它们的时候,我们最好让理性站出来说话,理性是铁面无私不屈不挠的。不到一个月之前,我翻阅了两本苏格兰出的书,两本书都就此问题开展了争论{站在人民一边的人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低拥护君主制度的人则把画王的权势和绝对统治权抬得比上帝还高。
有些情况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并在此章谈到显赫之令人不快,上述君权主义者的看法正印证了这种不快,在人际关系中,也许没有什么比我们作的这个试验更有趣了:一些人为争荣誉争自身价值在体力或脑力活动中互相对立,而这些活动与王权的显赫毫不相干。我往往感到,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在蔑视他们,不公正对待他们。在我童年,使我感到无比恼火的是,与我一道锻炼的人们总是省着力气,不肯自觉卖劲练,他们认为不值得努力反对我,这正是他们当中天天发生的事,人人都认为不值得为反对别人而努力。倘若有人意识到对方对胜利多少有些感情,那就没有人不愿意作出努力把胜利让给他们,甚至宁愿背叛自己的荣誉也不损害他们的荣誉,那些人只作出维护王公的名誉所需的那份努力。那么,在人人都为他们而战的冲突中,他fn自己又做了什么?我仿佛看见昔日的游侠正携长枪骑马出现在比武场上,身上带着施了魔法的武器,布里松跑到亚历山大皇帝身边,装出比武的样子,亚历山大训斥了他,但他本该吃鞭子。考虑及此,卡内阿德说,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
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并让他们当蠃家;而马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有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荷马被迫同意让维纳斯在待洛伊战争里受伤,而维纳斯却是那样一位温柔的圣女么高尚,让她受伤是为了賦予她勇气和果敢精神,而不遭危险的人是不可能具有这些优点的。让人愤怒、恐惧,让人逃避神明,让人嫉妒、痛苦、狂热,只为使他们享有德操高尚的荣誉,因为德操是靠我们的上述缺陷建造起来的。
谁不分担风险,谁就别想得到随风险行为而来的荣誉和快乐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这真可怜。你这种幸运会把与你交往的人和同伴们拋得老远,会把你固定在过分远离大家的地方轻而易举压倒一切乃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你如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的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必须让他求你施舍给他一些阻挠和抵制.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利益都缺少这些。
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昆露出来,而别人却让他们的忧点游离于比较之外;他们被连绵不断,异口同声的称赞打倒了,对真正的赞扬却知之甚少。哪怕他们与臣民中之最愚蠢者打交道,他们也无法优胜于他,这蠢人一说:“只因他是我的国王”,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这个特征窒息并消耗了国王们其他真正的基本素质:这些素质已被淹没在王权的深处;而且这个特征只让他们重视与王权本身直接有关的行动和眼务于王权的行动,也就是他们的差使给他们规定的职责。当国王竞当到只有当国王他才存在的地步!这种来自外部的光包围着他,遮住了他。使大家看不到他,大家的视线一
到他那里就断掉了,消散了,因为他的强烈光线覆盖并遮断了大家的视线。元老院决定向提比略颁发口才奖,提比略却拒不接受,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既然并非无拘无束作出的,即使此奖名副其实,他也不可能为此感到高兴。
正因为人人都将荣誉的好处让给国王,所以大家都在帮国王固有的缺点和恶习找借口,并加重他们的缺点和恶习,不仅以赞同的方式,而且以模仿的方式。亚历山大的随员个个都偏着头,阿谀逢迎德尼的人在他面前互相冲撞,并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通使其翻倒,以此表示他们和他一样近视,残疾有时也被利用来推荐自己获得恩宠,我就见过假装聋子的人;还有,因为主上憎恶他的妻子,普鲁塔克就见一些热爱妻子的廷臣也离弃自已的妻子。更有甚者,放荡竟能信誉卓著,腐化亦复如是;正如不忠实、亵渎神明、残酷;正如异端邪说f正如迷信、不信宗教、怠惰之取信于人;这一切之所以更糟,是因为它们提供的先例比米特拉达提的谄媚者提供的先例更加危险:得知国王羡慕医生的殊荣时,阿谀逢迎他的人们便向国王献出自己的肢体供他切割和烧灼;前者更危险,因为受切割之苦的不是他们的肢体而是他们的灵魂——更敏感更稀罕的部分。
不过,我还得完成我开始时的话题。阿德里安皇帝就某个词
的解释问题同哲人法沃利努斯辩论,法沃利努斯连忙把胜利让给了他。哲人后來受到朋友们的抱怨,他:“你们这是在开玩笑!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傢他这样一位统帅三十支军团的人还不如我博学?”奥古斯特写诗攻击阿西纽斯波利恩波利恩说:“我呢,我保持沉默。在写作上同一位可以签署放逐令的人竞争是不明智的/’这两位都有道理,因为,德尼由于自己的诗才不如费罗克斯努斯,文才不如柏拉图,便判前者去采石场服苦役,并命人将后者卖到埃伊纳岛作奴隶
第八章
论交读艺术
杀一儆百是我们司法上的惯例。
人一犯了错误就定罪,正如柏拉图所说,那是愚蠢之举。因为,做过的事已不能改正;惩罚是为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或者说不重蹈覆辙。
不能纠正已被绞死的人,只能通过已绞死者的先例纠正别人。我亦如此,我的错误几乎是天生的,不可改正的;不过,诚实人要别人仿效自己之所为是利民,我之所为也许只利于自己避免重犯:
你不曾见阿尔比尤斯之子多拮据,巴路斯过得多么不宽裕?意味深长的典范,可不能丟掉这遗产。
——贺拉斯
我公开非难我的不足之处,有的人便能学会惧怕那些缺点。在我身
上我最引以为荣的是非难自己而不是推荐自己。这说明为什么我否定自己更经常,说得也更详尽。不过,一切讲述完毕之后,人再老谈自己便没有不招致损失的。自我谴责逐步增长,褒扬便随之递减。
可能有些人与我的气质相同,我这个人向来从对立中比从范例中,从回避中比从跟随中得到的教益更多。此种类型的训练与大加图有关,他曾说圣贤得愚人之教超过愚人得圣贤之教。勃萨尼亚斯谈及一位古希腊竖琴演奏者,说他习惯于强迫他的门徒去听住在他家对面的一个蹩脚音乐家演奏,从那里大家可以学会憎恶走调以及不合节奏的音乐。厌恶残忍使我更趋向于宽厚,连宽厚的主保圣人都不可能吸引我走得更远。精于骑术的优秀骑手纠正我的骑马姿势就不如骑在马上的检察官和威尼斯人纠正我的效果好;以错误的语言方式改正我的语言比正确的语言方式更具效力。别人的愚蜜举止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我,告诫着我。使人痛苦的东西比令人谕快的东西更触动人,更使人警觉。时间只有向后倒退才能使我们得到改善,通过不协调比通过协调,通过差异比通过相似更能使人得到改善。优秀范例教会我的东西很少,我运用的是坏典型,坏典型的惩戒作用更为普遍。我曾作出努力,让自己看见别人讨厌到什么程度,自己就让人喜欢到什么程度,看见别人多软弱,自己就多坚强,看见别人多粗暴,自己就多温和。我为此采取措施是不屈不桡的。
依我看,训练思想最有效最合乎情理的办法是与人交谈。我认为交谈是比生活中任何别种行为都更令人偷快的习惯,因此,我如在此刻被迫作出选择,我相信我会同意失去视力而不同意失去听
力或语言能力。雅典人,还有罗马人,在他们的柏拉图学园里就曾以保留语言练习课为荣。在当代,意大利人还保留了这方面的某些痕迹,以我们的智力同他们的智力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作法对他们十分有利。研学书本,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有气无力的运动,绝不会使人兴奋,而交谈却能使人一下子便学到东西,得到锻炼。因此,我一旦和一位厉害的对手,一位强硬的辩论者交谈,他会紧逼我的两侧,会从左边和右边戳我,他的想象力会剌激我的想象力;嫉妒、光荣感、思想集中会推动我,提高我,使我超越自己,而在交谈中意见一致则绝对令人讨厌。
同精力充沛思维有规律的人交往可以振奋精神,而同思想低下性格病态的人持续不断的往来则会降低人的思想并使思想衰退到难以言喻的程度,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像这种情况蔓延之严重。对此,我的经验足以使我明白其中的严重程度,我喜欢争论,喜欢与人交谈,但只限于少数的人,而且只为自己而争论而交谈,原因在于,我认为,无论是作此表演以引起责人注意,还是争先恐后卖弄自己的才智和饶舌,这都与一个体面的人极不相称。
说蠢话在本质上是坏事,然而不能忍受蠢话,为蠢话而气恼而受折磨(我就有这种情况),这是另一种毛病,这毛病在令人厌恶方面不下于蠢话,因此,现在我愿意非难自己。
我很容易与人交谈与人争论,而且交谈争论都很随便,因为任何意见在我身上都难找到一处适合穿透并深深扎根成长的地盘。任何建议都不会让我感到吃惊,任何信仰都不会使我不,,无论这类信仰与我的信仰多么背道而驰。我认为,再无聊再荒凌的思想似乎都能配合人类精神产品的产生。我们这些人可以判断事情但无权作出判决,所以我们看待不同的意见是从容不迫的;如果说我们
还不能判断那些意见,我们却能宽容地听取那些意见。如果天平的一端秤盘上空无一物,我就任另一端摇摇晃晃,心里想着一杆旧秤。如果说我更喜欢单数,喜欢星期四而不喜欢星期五,我在饭桌上愿坐第十二或第十四个座位而不愿坐第十三个座位;如果说在我旅行时我希望看见野兔在我旁边跑过去而不要横穿过我走的路,我穿鞋时先穿左脚后穿右脚,我认为这些似乎都可以得到原宥。我们周围所有享受信誉的人进行的遐想起码都值得我们一听。我认为那些遐想只会使无益的东西消失,它们最终会占上风。带偶然性的普遍意见还是有分量的,在性质上也与一文不值是两码事。不去附和那些意见的人即使无迷信之嫌,却可能犯顽面的毛病。
因此,反对意见既不冒犯我,对我也无损害;它们只会使我得到启发,得到锻炼。我们爱躲避别人的矫正,其实应当主动迎上去并参与矫正,尤其在这种矫正以交谈的形式而不以教师爷上课的形式出现的时侯。反对意见一来,有人不看意见本身正确与否,只看对方提反对意见提得有理没理,而旦一味考虑如何摆脱那些意见。我们对反对意见不伸开臂膀,却张开爪子。我可以容忍朋友的粗暴冲撞:“你是个蠢人,你胡说八道。”在文雅的人们之间,我也愿意大家表达思想大胆,说话推心置腹。必须增强听话外之音的能力,并加以磨砺,以抵御对别人话语中客套浮夸之声的偏爱。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交往牢固而大气,我喜欢.友谊能以朋友交往中出现尖锐猛烈碰撞而自豪,有如爱情中总会出现互相攻击和带血的轻微抓痕。
友谊如无争吵而只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友谊如惧怕冲撞而且缩手缩脚,这种友谊便不够强劲不够丰满。
没有矛盾就没有争论
——西塞罗
有人与我对立时,他会引起我的注意而不是我的愤怒;谁阻挠我,谁教育我,我就向谁走过去。寻求真理应是双方的共同动因。他会回答些什么?愤怒的偏颇情绪已袭击了他的判断力,昏昧已先于理性攫住了他。这些办法或许都有用:大家用抵押品作赌注以解决争端,或以双方损失的物质标志供争论双方考虑,从而使我的仆役能对我:“去年,您因无知和固执已有二十次拫失一百埃居了。”我在无论何人手里寻到真理都会举手欢迎,并表示亲近,而旦会轻轻松松向真理投降f当我远远看见真理向我走过来时,我会向它奉上战败者的武器。只要不是以过分专横过分盛气凌人的嘴脸申斥我的作品,对所有的申斥我都欣然接受,我对作品经常进行修改往往缘于客气胜过缘于改进作品。我还喜欢以轻易让步的方式奖励和培养无拘无束提醒我的人,是的,哪怕这种方式有损于我。然而吸引我的同代人提醒我又着实困难;那些人没有勇气纠正别人,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忍受别人纠正自己,所以他们当面说话总是遮遮掩掩。我那样喜欢被人评判被人了解,所以究竞是被评判或被了解,这于我都无关紧要e我自己在思想上就经常反对自己,谴责自己,所以让别人也这样做,那于我是一回事:我的主要考虑是我只给评判者以我愿意给予的权力。然而我与高髙在上的人却水火不容,比如,我认识一个人,如果别人对此人的训斥不以为然,他便竭力为自己的意见辩解;倘若别人抵制他,他便破口大骂。苏格拉底总是笑眯眯采纳别人对他的演讲提出的对立意见,可以说,促使他如此豁达的根源在于他的力量:既然优势必定在他这边,他接受意见便有如接受新的荣誉。反之,我们又见到这样的情况:最易使
我们变得敏感而挑剔的,莫过于对方充满优越感和轻蔑的意见;推而论之,心甘情愿接受反对意见以纠正自己改善自己的多为弱者。事实上,我最希望经常探访我的人是严防责备我的人而不是惧怕我的人。同欣赏我们的人,同给我们让座的人们打交道必定索然寡味而旦有害。安提斯泰纳命他的儿女们永远别感激夸奖他们的人。在论战激烈处,我让自己屈服于对方论断的力量,这时,我为战胜自我获得的胜利,远比我为瞅准对方弱点而击败他从而获得的胜利更感自豪。
总之,我接受并认可各种不同的顺直线而来的打击,无论这些打击多么微弱,然而我对来之而又不成形的打击却太难忍受。所提意见的内容与我关系不大,对我来说,意见本身是唯一的内容如何于我几乎无足轻重。倘若争论进行得井然有序,我会一整天平平静静进行辩论。我并不像要求争论有序那样要求说话有力量和思辩敏锐。在牧童之间,在小店伙计之间每天的争吵中都能见到秩序,但我们之间却从来见不到,假如小店伙计之类的人,争吵时出了毛病,那是粗野,我们反倒干得不错了。然而那些人的喧闹和急躁并没有使他们脱离争吵的主题:他们仍在正常地谈话。如果说他们互相抢先讲话,如果说他们谁都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他们起码互相听见了对方说的是什么。倘若别人回答我正好答在点子上,我认为那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回答了。然而,争论如果乱糟糟,毫无秩序可言,我便会离开争论的问题而带着气恼去冒冒失失纠缠形式问题,而且一头栽进顽固、狡猾、蛮横的争论形式里去,为此,我事后会感到脸红。
不可能同蠢人真诚谈论问题。在君主无论多么专横的干预下1不仅我的判断力不会变质,我的良心也不会堕落。
我们的争论恐怕也应像其他口头罪行一样受到禁止和惩处。争论只要一直受到愤怒的主宰,就会引起并积聚什么样的弊病!我们一进入敌视状态,首先受到攻击的是理性,随后才是人’我们学
习争论只为反驳别人;而且人人都在反驳,都在被反驳,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争论的结果乃是毁灭真理,消灭真理。因此,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里提出禁止禀性不好的人和头脑愚蠢之辈参加此
种活动。
何必去同一无像样规矩二无像样风度的人一道寻找问题的本质?当人们离开主题去寻找讨论主题的办法时,这对主题本身并无损害;我这里谈的并非学院式的人为的办法,而是自然天成的能使人正确理解问题的办法。那究竟是什么?一人往东走,另一人往西走;他们失去了主要的,把主要的东西隔离于一大堆次要的东西之外。历经一小时的激烈争吵之后,他们仍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一个低了,另一个又高了,还有一个在一边。有的人为一句话或一个比喩争吵起来;有的人再也不能领会别人用来反对他的是什么,因为他一心一意在忙着争斗,并考虑着如何接着斗下去,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有的人自己感到腰杆不硬,便惧怕一切,对什么都加以拒绝,一开始争论便把什么都搅作一团,使之模糊不清;或者,见大家争论十分卖力,便一反常态,为自己也感到气恼的无知而自我泄气,装出一副高高在上蔑视一切或逃避争吵的愚蠢而又谦恭的模样。这一位只要一出击,自我暴露到什么程度似乎与他无关,那—位字斟句酌,在陈述理由时将每一句话掂量一番。还有的人只会发挥他的嗓子和肺的优势。有人作结论时竟然自己反对自己。也有人以他的前言和离题千里的废话吵得你耳朵聋!还有人干脆以辱骂为武器,想方设法与人作德国式的争吵以摆脱同才气高他一筹而使他苦恼的人的交往和交谈。最后,有的人听不懂别人的道理,却用自己提出的非实质性的俗套,靠医生处方式的东西把你纠缠在论证的围墙之上。
在仔细考虑这句话广从那些治不好任何疾病的文字”的用
途时,谁还会信任知识?谁能不提出疑问:从知识中是否能得到于生活有用的某些可靠的结果?谁通过逻辑学提高了智力?逻辑学作出的漂亮许诺能在哪里实现?“它既无助于更好地生活,也无助于更愉快地推理。”你难道能发现在长舌妇的饶舌中比在这些人的公开辩论中的糊涂议论更多?我宁愿自己的儿子去小酒店学说话也不去语言学校就学!你去找一位艺术老师,去同他交谈:他怎么未能让我们通过欣赏他有力的论据和美妙的条理而领会那人为的卓越之处,也未能使女人和我们这些无知之辈为此而着迷?他怎么没有如愿以偿,主宰我们,说服我们?一个智力超群、品行卓越的人为什么击剑时掺进辱骂、鲁莽和狂怒?让他摘下自己的博士帽,脱掉身上的长袍,再扔掉拉丁语;让他别搬弄地道的亚里士多德,在我们耳边唠叨不休,那时,你一定会把他当成我们当中的一员,或更糟。我认为,他们用来折腾我们的纠缠不清的语言涵义与耍把戏好有一比:把戏的灵活性刺激并制服我们的感官,但怎么也不能使我们心悦诚服;除去这些街头杂耍,他们做的事无一不平庸,无一不低贱。他们越博学就越愚蠢。
我喜爱并敬重知识的程度并不下于拥有知识的人;从知识的实用性看,这是人类最高尚最宏大的收获。然而,在那些以知识建立他们的基本技能和价值的人身上,在那些从智力到记忆力都十分相似的人身上,在那些“拉外国大旗作虎皮”,除了书本别的事一窍不通的人(以上这些人的数量无穷大)身上,我厌恶知识,我敢说,比厌恶愚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的国家,在我们这时代,知识在相当程度上改善丁人的钱包,却很少改善人的心灵,知识若遇上迟钝的心灵,它会使迟钝加重,并使心灵窒息,因为那是一大堆
生硬的难于消化的东西;如遇上敏锐的心灵,知识便自然而然使之净化,精炼,使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程度。从性质上说知识几乎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它于禀性优秀之人是极有用的陪衬,于别样的人则既有害也招致损失;或者不如说,那是具有极珍责极有用处的东西,用贱价是得不到的,知识在一些人手里可以是权杖,在另一些人手里则是宫廷丑角的人头杖。不过,我们还要谈下去:
告知你的敌人,说他不能战胜你,你还想得到什么比这更大的胜利?当你以你的建议取得优势时,那是真理的胜利;当你以你的条理和你的品行取得优势时,那是你本人的胜利。我认为,在柏拉图和色诺芬尼的作品里,苏格拉底在进行争论时考虑争论者比考虑争论本身多,与其说他教育厄提代姆斯和普罗达哥拉斯认识他们辩术的不精当,不如说他教育他们认识自身不得体的言行。他抓首要问题的目的比阐明这些问题更为有益,比如,是为了纯净思想,他要塑造要锻炼的是人的思想。争论和追求正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若这样的事都进行得不好,不得体,那就得不到谅解。从缺少到获得,这是两回事,因为我们生来便注定要寻求真理,而掌握真理则属于更强大的力量,正如德谟克利特所说,真理并未深藏于渊之底,真理已升华到无限的高处,为神所认识。人世仅仅是一所探索的学校,不看谁进入与否,而看谁跑得最好。讲真话讲假话傻子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谈论的是说话方式而不是说话内容。按我的脾性,我既注意形式也注意实质,既注意律师也注意案件,阿尔西巴德便命人如此行事。
我每天都阅读一些作者的作品消遣,我并不关心他们的知识
如何,只研究他们的写作方式,不管作品的内容。如同我继续与某位知名人士保持联系,目的不为他指点我,只为我了解他。
任何人都可以说真话,然而要说得条理分明井富于智蒽,要说得巧妙,则只有少数人做得到。因此,我对由无知产生的假话错话并不感到恼火,那只是愚蠢而已。我曾多次中断于我有利的交易,原因是与我谈判的对手提出异议时出言不逊。我在一年中没有一次为弱于我的人犯错误而澉动,然而一些人作断言时的固执和愚蠢,他们又笨又唐突的借口和狡辩却没有一天不让我恨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既不听别人在说什么,也不懂别人为什么那样说,回答间题也如此纯粹为了让人灰心丧气。我的头只有碰在别人的顽固脑袋上才感到撞得痛,我宁可与下人的严重毛病妥协也不愿与他们的冒失、纠缠不休和他们的愚蠢妥协。只要他们能办事,干少点也无不可。你期待着振奋他们的心志,但对一个老树桩你既不可能抱什么期望,也不可能得到有价值的收益。
那么,我看待事物是否与事物的本来面貌有所不同?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仍应责备我的急躁,而且首先应当坚持认为这种急躁对有理之人和无理之人同样有害(因为急躁永远是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之人特有的专横和乖戻表现),而且,事实上,对别人的无聊动不动就生气就恼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无聊,是最经常最荒谬的无聊,因为这种无聊将我们格式化了,危害的首先是我们自己,昔曰那位哲人从不放弃哭泣的机会,因为他是那样看重自己。七贤之一的米松兼有提蒙《和德谟克利特的性格,当有人问他为什么
自个儿发笑时,他回答说:“就为这自个儿发笑而发笑。”
在我看来,我每天不知说了并回答了多少蠢话!在别人看来,我说的蠢话自然还多得多!倘若我为此而忍住不说,别人又该如何?总之,应当在活人中生活,让桥下的河水不受我们的照料自己长流,或者,至少不受我们自己变化衰老的影响。是的,不过,为什么我们遇见某个身体畤形或身材不佳的人毫不生气,而见到一个思想混乱的人却不能容忍、怒气冲冲?这种有害的激烈态度应归咎于审视的人而不怪有缺陷的人。让我们随时念叨柏拉图的这句话:“我认为什么东西不正确,岂非因我自己不正确?”我自己不就有错吗?我的训斥岂不可能倒过来对准我自己?神圣而睿智的重复老话鞭挞着人类最普遍最共同的错误。不仅我们之间互相的指责,连我们在辩论中各自提出的理由和论据通常都可能绕回来反对我们自己,而旦我们常作茧自缚。在此方面古代给我留下了极严肃的先例。想出这句话的人说得既巧妙,也十分贴切
人人喜欢自己大便的气味。
——伊拉斯谟
人的眼睛看不见身后任何东西。一天当中我们成百次谈论邻居其实是在自己嘲弄自己,我们憎恨别人身上的缺点,而那些缺点在我们身上更为明显,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恬不知耻和疏忽,我们竞对那些缺点感到惊讶。昨天我还亲眼看见一位明白人,一位和蔼可亲的贵人嘲笑别人的愚蠢举止,他说得既有趣也很正确,说那人向大
家吹嘘他的家谱和姻亲关系,而其中大部分是假的(只有身份更可疑更难令人相信的人才会对这类愚蠢的话趋之若骛这位责人如果退后几步看看自已,他会发现自己在散布和夸耀他妻于那一族如何享有特权时也同样缺乏节制而且令人生厌。啊!讨厌的自负,妻子竟通过自己的丈夫亲手培育这样的自负〗假如那些人懂得拉丁文,他们应该说:
勇敢些!如她自己荒唐不尽兴,再给她的荒唐加把劲!
——特伦克
我不明白,人不清白不告状,因为不会有不清白之人告状;甚至在同一种罪行里不清白也如此。但我明白,在审判另一个当事人时,这审判并不吝惜它对我们内心的审判权。不能去除自身严重毛病的人却设法去除别人身上同样性质的毛病,这是善举,在别人身上找出毛病的根源可以让他自己感到少些凶险,少些苦涩.谁提醒我说我有错误,我却说他身上也有此错误,我认为这回答毫无道理。为何如此?提醒永远有效而且有益。倘若我们嗅觉灵敏,我们应当感到自己身上的气味更臭,因为这气味是我们自己的。苏格拉底的意见是,谁犯了暴力和凌辱罪,同时还有他的儿子和另一个外人,他应当首先自簿公堂,听候法院审判,并恳求刽子手协助他赎清罪孽,其次再为他的儿子,最后才为外人。如果说这个告诫调子太高了些,他起码应该带头去要求受到良心的惩罚。
感觉是我们个人的首批法官,但感觉只能从事件的外部瞥见事物。如果说,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行政部门都存在无休无止的普遍
的客套和表面现象的大杂烩一―这正是政府最杰出最有效的职能之所在-——这并非不可思议的怪事。与我们打交道的永远是人,人的状況则具体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前些年有些人想为我们创立…种宗教修炼形式。一种纯精神的静修方式,如果修炼者中有人考虑,这样的沉思若不更为重视人们的地位、标志、头衔和党派之类的东西,就可能在他们的指缝间消散、消失,怛愿那些创立人别为此感到惊异。这正如交谈中的情况:讲话人的重要性,他的官职和他的财富往往使他愚蠢无聊的话受到信任,用不着去推想,一个人们言听计从而且十分惧怕的先生个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能力,一个经常被委以重任而又不可一世的人并不比另一个远远向他行礼而又未曾受录用的人能干。不光这些人说的话,就连他们装模作样的表情都受到重视,得到考虑;人人都会煞费苦心对那些表情作出精彩的有根有据的解释。倘若这些人屈尊参加一些寻常的交谈,而人们又报之以赞许和崇敬之外的东西,他们便以他们经验的权威把你吓得半死;他们之所闻,他们之所见。他们之所为都会使你被一大堆例子压得疲惫不堪.我愿意对他们讲,外科医生的实验结果并不等于他实践活动的历史总结;可以记住他治愈了四个瘟疫患者和三个痛风病人,但如果不善于从运用医术中总结一些东西以形成判断,如果不善于让人意识到他已因此变得更精于运用医术,那些经验也不能算他实践活动的历史总结。有如听乐器演奏,我们听的不是诗琴声,不是斯频耐琴声,也不是笛声,我们听的是所有乐器整体奏出的和谐乐音,是结合体,是积聚起来的成果。如果说旅行和公职使人得到改善,那么使这种改善显现出来的就是他们智力的产品。拥有经验是不够的还必须权衡各种经验并使之互相配合;需要消化经验,提炼经验,从而得出经验固有的理性的东西和结论。历史学家向来为数不多。听史学家讲话却永远
是一件有益的好事,因为他们可以向我们提供许多储存在他们记忆中的值得称道的可贵教益。当然,那是使我们生活获益匪浅的重要部分,然而此时此刻我们研究的还不是这些,我们探索的,是这些历史的汇集者和讲述者本人是否值得称道。
我僧恶各式各样的专横、能说会道和装腔作势。我乐意集中精力对付以刺激感官欺骗我们判断力的虚浮现象,而且十分警惕一些极不寻常的显贵,在我看来,那至多不过是些与别人完全一样的人。
春风得意中罕有常识。
——尤维那尔
也许,人们在小觑他们,因为他们揽的事太多,露面的次数也太多:他们适应不了他们承担的重负。承受重担者应具有超过重担要求的力量和能耐。连要求的力量都达不到就会让人猜想他是否可能具有超过要求的力量,猜想他是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承担重负中倒下的人会让人看见他能耐如何,看见他双肩何等孱弱。这说明学者当中蠢人何以如此之众多,多到比学者本身还多:他们本可以成为优秀的管家人,能干的商贩,能工巧匠,他们与生俱来的能量正是按此尺寸剪裁的。知识是分量极重的东西:他们会被知识压扁.要想展开并支配如此高超如此重大的课题,要想运用并求助于这样的课题,他们的才智还不够强劲,还没有足够的驾榔能力:这样的课题只能由天陚极佳的人承担,而这样的人却很罕苏格拉底:“智力欠佳者搞哲学会败坏哲学的尊严。”哲学一旦被胡乱关在匣子里,会显得无益而且有害.上述那些人便如此这般自我糟践自我贬值,
像猴学人样,
儿童玩耍贵重丝绸遮身上,
可是屁股脊背壳光光,
惹得众人笑断肠。
——克洛地安
那些管理我们指挥我们的人,那些操纵世界的人也一样,他们拥有一般的智力,能做我们谁都能做的事,这还不够;倘若他们不能远远高过我们,他们就远远低于我们了。他们既然比我们更有指望,就应做得更多-缄默不仅使这样的人显得举止庄重可敬,而且会给他们带来事半功倍的好处:如墨伽彼斯去阿佩尔的画室看阿佩尔,起初,他呆在那里好久一言不发,之后便滔滔不绝谈论起画家的作品来,为此他遭到了严厉的责难:“你在保持沉默时,你戴的项链和你的排场还让你像那么回事,可是现在大家听到了你说的话,便再也没有人不蔑视你了,连我店里的伙计都不例外。”他华丽的梳妆打扮,他贵族的身份不允许他像平民百姓一般无知,也不允许他侈谈绘画,唯有沉默能使他继续保持他外表上的那份自诩的才干。在当代,显示智慧和才能的冷冷的沉默外表帮了多少蠢人的忙呀!
爵位与职位的获得总是靠运气大于靠功劳,人们为此还往往错怪国王。相反,国王们才疏学浅却幸福无边,这才真不可思议呢:
王公的首要品质在于了解臣民。——马尔提亚
国王们却在本质上不可能具有千里慧眼以识别众多臣民的卓越之处,也不可能透视我们的胸臆以了解我们的心志和最出众的才华。他们必须通过猜测、摸索,凭对力的家族、财富、学识和百姓的呼声进行挑选:这是些极不充分的依据。谁能找出办法使人凭公正判断人,凭理性挑选人,单靠这一点他就可以建立一个完善的政府管理形式。
“对,他办这件大事办得正在点子上。”这话说得不错,但还不够充分,因为正好有这条箴言被普遍认可:不应以结果判断主张。迦太基人为军队头目出了坏主意而惩罚那些头目,尽管战争的结果已纠正了头目们的错误。罗马人民经常拒绝为一些对他们有利的巨大胜利喝彩,因为军事头目的所作所为与他这样的运气不相称。在人类的活动中,我们通常会发现,命运之神为了告诉我们她对万事万物具有多大的威力,她很乐意打掉我们的傲气,使蠢人得到幸福——即使不能使他们变得聪明,以此和德操展开竞赛。命运还主动参与优待实施者,因为在实施过程中更能清楚看见纯命运的脉络,因此,每天都能见到我们当中头脑最简单的人干完一桩桩大事,无论是私事抑或公事人们奇怪,以西拉内斯言谈之聪明而又富于哲理,他怎么办起事来会接二连三遭到失败,对此,他回答说他只能主宰自e的言谈,而主宰他事务成就的却是命运,上述那些人也可以作同样的回答,不过是从相反的角度。世间多数事情靠事情本身做成,
命运自有通途。
——维吉尔
结局往往使愚蠢之至的行为找到借口。我们的插手几乎只是一种例行公事,考虑更多的通常是习惯和示范,理性的思考较少。当我对一件事情的重大意义感到吃惊时,过去我老通过把这亊干到底的人们了解他们的动机和做法:我从他们那里只听到很一般的见解。而最一般最常用的恐怕也是最可靠的,它们即使不太适于装门面,起码最便于实践。
为什么最平常的道理却最牢靠,最低廉,最不严谨,而经过最多敲打的道理却更于事有益?为了保持枢密院的权威,不需要普通人参加进去,也不需要他们看得比第一道栅栏更远。要想维护声誉就得放心大胆自我膜拜。我这些意见只把此问题作了大体的勾勒,而且只随随便便从它的基本方面加以考察;此工作最重要最主要的方面,我按习惯将它留给上天:
其佘的留给诸神,
——贺拉斯
依我看,幸福和不幸是两种至高无上的强大力量。认为人类智慧可以充当命运的角色是不明智的,谁预測自己可以把握起因也可以把握结果,谁预測自己可以亲手推进自己的活动,他的预测举动纯属徒劳,在审议战争问题时作此类预测更是白费心机。军事行动中的审慎和明智从来超不过我们当中有时出现的审惧和明智:也许因为大家害怕途中出事故,所以还是保存实力以抵御预测的灾祸吧。
我还要进一步谈谈:我们的智慧本身和我们的鉴别能力大都受偶然性的左右。我的意愿和我的见解动来动去,看上去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其间有许多意念的流动是自动控制的,并没有我的
干预。我的理性每天都受到我内心激情和躁动的冲击:
内心的情绪变化无常,此刻被这种激情冲撞,当风一转向,那种激情又替代着上。
——维吉尔
看看城里人谁最有权,谁的活干得更好:你通常会发现,都是些最不稍明的人,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女人、儿童和精神失常的人在指挥一些大国,足以同最英明的王公媲美。修昔底德说,在治国者中,最常见到的是些粗鲁浅薄之人而不是细致敏锐之人。我们则把那些人好运气的作甩归之于他们个人的聪明。
人只因命运的厚爱,才得以青云直上,这一来谁都夸他是干才。
一普劳图斯
由此,无论如何我也要强调,结局是人的价值和能力的浅层次见
证。
在这方面我甚至认为,只须审视一位飞黄腾达的人就清楚了;三天前我们认识他时,那还是个一无可取的人。不知不觉间,在我们的印象里悄悄塞进了高贵和精明能干的图景,于是,我们便相信,随着他排场和势力的增长,大家已认为他有功于世了。我们评
判他并非根据他的个人价值,而是以计筹码的方式根据他的地位带给他的特权。运气也会转,当他由高处再摔下来,重又混进百姓的行列里时,人们这才一个个不胜惊讶地去打听是什么原因把他抬得那么高。“这是他吗?”大家说,“他在台上时难道就不懂得别的事?王公们就这么容易满足?原来我们是操在这样一个可靠的人手里!”在当代,这种事我亲眼见过的不在少数。连戏台上表演的高贵的脸部表情有时也能触动我们,欺骗我们。我最欣赏国王们的地方,是他们拥有一大群崇拜者,世上所有的俯首帖耳都归他们,可他们就是得不到智力的俯首帖耳。我的理性不习惯弯腰曲背,只有膝盖习惯弯曲。
有人问梅朗提乌斯对德尼的悲剧有何感想,他说:“我根本没有看见这出戏,那么多论调把戏全遮住了。”因此,评判大人物讲话的人们应当:“我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那么多的庄重、高贵、威严把他的话全遮住了。”
有一天,安提斯泰纳向受人指挥的雅典人建议说,驴同马一样可以用来耕地,对此,雅典人回答说,驴天生不是派此用场的。“这是一回事,”他反驳说,“这取决于你们的安排。你们起用了一些最无知最无能的人指挥战争,这些人一旦被你们起用也会立即变成合格的指挥员。”
这与许多民族的习惯有关,那些民族的人民把他们从自己人中培养出来的国王加以圣化,他们不满足于只给国王荣誉,他们还需要崇拜国王。如墨西哥人民在国王的加冕典礼圆满完成之后便再也不敢正面看他了:似乎有了王权他便成了神,原来,人民曾让国王起誓保持他们的宗教、律法,保持他们的自由;国王还起誓做到英勇、公正和宽厚,而且要让太阳按国王习惯的光亮照射,要让
云层在合适的时候才变成水;他还起誓让江河长流,让大地给他的臣民提供一切必需的东西。
我与一般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我一见伴随精明能十而来的是发迹、显赫和普遍的推崇,我便格外提防这种精明能干。我们必须留意,该说话时说话,选择合适时刻说话,这有多么重要;打断别人的话,或以权威的专横口气改变话题,或在见你就崇敬得哆嗦的人面前以摇头、微笑或沉默否定别人的反对之词,这会有什么后果。一个春风得意的走运之人参加他饭桌上随随便便松松垮垮的谈天说地并发表意见。他准定以这样的口气开始广与我这意见相左的人只可能是骗子或白痴,云云”。你们就拿起匕首跟着这颇富哲理的刻薄话走吧。
下面这个提醒对我大有用处:在争论和商谈中,并非每一句我们认为正确的话都能立即被人接受。大多数人都不乏从外部得来的机敏。某个人有时可能说出一句精彩的俏皮话,一句恰当的答辩,一句有益的格言,尽管他在说话时并没有认识到话的分量。借来的东西不一定都能攀握,也许还得靠我们自己进行核实。那些话无论多么实在多么精彩,都没有必要老是一听便诺诺连声。必须自觉与之斗争,或往后退,借口未听见而从各个方面揣摩此话如何到了讲话者口里。我们有时可能作茧自缚,给对方的攻击助一臂之力,使之超过攻击的限度。过去,我曾竭力强调对对方进行反击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反击的胜利竞超过了我的意图和期望;我本来只在数量上进攻,而对方接受的却是分量。正如我和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辩论,我喜次先声夺人,抢在他的结论之前剥夺他自我解释的可能,我试着防止他正在产生尚未完善的想法出笼(他的理解一旦有序和貼切,那会是对我极严重的警告和威胁对其余的人我则反其道而行之:必须让他们自己去理解,千万别事先假定什么。如他们以一般的话作出判断;“这个好,那个不好”,如他们意见略同,便看此种意见一致是否由偶然性促成。
愿人们对他们的警句规定一些范围:为什么如此,根据什么如此。所有屡见不鲜的一般性意见都一文不值,有如人们向一个民族的群体致敬。真正了解那个群体的人会从中认出某一个人,从而指名道姓地专门向他敬礼。但此种举动要冒风险。在这方面我每天都见到一些思想基础薄弱的人出毛病,他们想附庸风雅,在阅读某个作品时指出其中优美之所在,可是他们极低的鉴赏水平使他们选中的地方不仅不能向我们展示作者的长处,反而展示了评论者自己的无知。在听人念了一整页维吉尔的作品之后,发出这样的惊叹是万无一失的广瞧这多美!”然而,通过这一惊叹,其中的精华便逃之夭夭了。但要想一点接一点听下去,要想作出专门而且精辟的评论。要想指出一名优秀作者在什么地方超越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所提髙,要想斟酌其中的每个字,每个句子,每个虚构的情节,你就得离开那里!“不仅必須研究人人部在使用的措辞,而且应当研究作者的见解及其见解的依据。”每天我都能听到一些蠢人说不蠢的话:他们谈的是美好的东西。那就让我们去了解他们是在哪里知道的,去看看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的。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应用他们尚未輩握的那些美丽的字词和精彩的道理,因为他们还只是那些美好东西的保管者,他们也许有一天会摸索着进行创造,我们则让他们了解美好东西的价值并信任它们。
你这是在支援他们。何苦乃尔?他们对你不会有丝毫感激之情,他们因此还会变得更蠢。别去协助他们,让他们走自己的路。他们将来再涉猎此方面是因为他们害怕受骗上当,他们绝不会对此类问题的基础和解释角度作任何改变,也不会把涉猎深入下去。你将此类问题稍稍偏离,他们就抓不住了;他们就会放弃这个领域,尽管此领域强劲有力美不胜收。那是些有效的武器,但武器的柄装
得太糟。我经历过多少这类事情!如果你偶尔对他们的话作进一步阐明和确认,他们会马上抓住你,使你话中的优越之处脱离你自己的说法:“这正是我原来要说的;那恰巧是我的想法;如呆说我讲得不如你,那只是我语言上出了毛病。”吹吧!对这种傲气十足的蠢行就得狡黠些。赫热西亚的信条,即不必仇恨,不必控诉,只须教育,在别处有道理,然而在此处,援助和纠正那些不需要并贬低援助和纠正的人乃是不公正不人道之举。我喜欢让那些人越讲越糊涂越讲越尴尬,超过原来的程度;让他们能走多远走多远,到最后他们便会再一次认识自己。
蠢行和感觉错乱不是通过一次提醒可以纠正的。对这种纠正举动我们只能重复居鲁士说过的一番话。有人在战役即将打响的时刻催促居鲁士去激励他的军队,居鲁士回答说:“在战场上,士兵不会因一次精彩的训话立即变得英勇善战,正如人不会听一支美妙的歌立即变成音乐家。”学艺活动必须事先进行,必须通过长期的坚韧不拔的教育方能完成。
我们只应把这样的关怀给予自己人,只应对自己人作如此勤奋的纠正和教育,但去对过路人说教,对初遇的无知之辈或蠢人进行教育,这可是我最不愿养成的习惯。即使在同别人闲聊时,我也很少这样做;我宁肯放弃一切也不愿参与这种人为的专横的教育。我的脾性使我不适于为初出茅庐者讲话和写作。但对大家谈论的一般问题或别人正在谈论的问題,无论我认为多么错误、荒谬,我从不以话语和示意动作横加阻挡。总之,愚蠢而又沾沾自喜,自喜到超过任何正常头脑合理自喜的程度,这种愚蠢比任何别种愚蠢更让我气恼。
明智禁止你自足、自豪,而且在别人靠倔强和大胆而快快活活
信心十足的地方,明智却让你非但不快乐而且诚惶诚恐,这是不幸,最不聪明的人才傲视别人,才在从战场归来时风风光光兴高采烈。语言的自负和面容的快活往往使人们面对听众时占下风,因为听众通常判断力较弱,不能正确判断和分清真正的优势。固执和热烈坚持己见是愚蠢的最可靠明证。有什么东西像驴那样自信、坚决、蔑视一切,那样一脸沉思、庄重、严肃?
我们难道就不能将朋友之间互相开心互相嘲弄时打打闹闹、亲密无间、快快活活的争吵和互相打断话语的闲聊掺迸交谈和交往中去?我的快活天性很适于这样的锻炼;如果说这样的活动不如前边谈到过的活动紧张,严肃,它却同样富于洞察力,同样妙趣横生,也同样有益,吕库古斯便认为如此。就我的情况看,我在这样的交谈会友中自由不拘多于机智幽默,快乐多于创造,不过,我的忍耐力是无解可击的,因为我能忍受别人的反击,不仅忍受激烈的,而且忍受冒失的,只要对方的话没有歪曲我的意思。别人向我发起冲锋时,如果我不能马上进行凌厉反击,我也不会有兴致靠疲疲塌塌、令人生厌的争论去凑热闹,否则就接近顽固了:我让对方的冲锋自行结束,并愉快地低头,把制服对方的行动推迟到更合适的时刻。没有老赚钱的商人。在自己力量不足时,大多数人会改变脸色和声音,但如果愤怒不得当而使人讨厌,不仅不能报仇,还会暴露自己全部的弱点和急躁。在快快活活时,我们往往可以弹拨我们的缺点中的那几根秘密的弦,而在一本正经时,我们一触这些弦就得互相顶撞,而且也不可能互相有效提醒各自的毛病。
还有另一种打闹游戏,螯莽而又粗暴,纯法国式的,我恨它入骨:因为我的皮肤娇嫩而又敏感;我这一生曾看见这种游戏埋葬了
两位血亲王公。在玩耍中打架是令人厌恶的。
此外,我想评判一个人时,我会问他自我满意到何种程度,他的谈吐和他的工作到何种程度才能中他的意。我希望能避免这种漂亮的借口:“我干这活是在闹着玩,
这活计还在铁砧上,别人便已把它抢。
——奥锥德
我在那里呆了不到一小时,此后再也没见过这活计了。”“可是,”我说:让我们别去管那几件,您给我看能代表您全貌的那一件,通过这一件可以让大家衡量您的能耐。”这之后:“在您这件作品里,您认为什么地方最精彩?是这里?是那部分?还是那里?雅致吗?是材料好?是想象力,是见解还是知识出众?”因为我经常发现,人们不仅评判自己的作品有所失误,评判别人的作品同样有失误,不光因为有感情搀杂其间,也由于他们不具备对作品的认识能力和鉴别能力。作品本身的力量和机遇可以帮助作者超越自己的想象力和知识,使他走在想象力和知识的前面。至于我,我判断别人作品的价值并不比判断自己作品的价值更糊涂,我对《随笔》时而估计低,时而估计高,极不稳定,极不可靠。
有许多书都因为主题好而成为有益的书,但作者却并未因此而受到推崇,而且一些好书,有如优秀的工程,它们的作者还会为之蒙受耻辱。我在将来要写我们宴席的方式,写我们的服装,当然
会写得毫无优雅可言;我今后还要发表当代政府颁布的赦令、公告以及传到公众手里的一些王公的书信;我还要缩写一本好书(一切好书的缩写都是愚蠢的缩写),这本书可能碰巧会砸锅,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后代会从这些作品获得奇特的益处;而我,如果这不是我的运气,又会是什么体面的事呢?大多数闻名遐迩的书都属此种状况。
好几年前,我读到菲利普科米内的文章,那当然是一位优秀的作者,我当时注意到了这句我认为不俗的话:“千万别为主人效力太多,多到妨碍你获得公正的奖赏。”我应当称赞这句话的创意而不称赞他本人,因为前不久我在塔西陀的作品里见到了下面这段拉丁文:“好事只有在得到回报的范围之内做起来才令人愉快;倘若大大超过了这个限度,仇恨便会代替想激。”塞涅卡说得更加铿然有力:“以有债不还为耻的人愿寒不欠任何人的债。”西塞罗则从更宽松的角度看待此问题:“谁自认为沒有还请你的债就不会作你的朋友。”
一本书的主题按自身的情况可以让人发现一个博学的人,一个记忆力强的人,然而要判断此人身上哪些部分更具自己的特点,更可贵,要判断他心灵的力量和美好之所在,就必须知道什么东西是他个人的,什么东西不是他个人的;而在不属于他的东西里,则应考虑书的选材、布局、华丽辞藻和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的贡献。为什么?因为援引素材而弄糟形式的情况屡见不鲜。我们这些人与书打交道缺乏经验,我们处于这样的困难境地:当我们在一位初露头角的诗人身上发现某种卓越的想象力时,当我们发现一位传道者的某些论据强劲有力时,在向学者打听那些东西是
他们本人的还是外来的之前,我们不敢恭维他们:直到目前我都十分警惕这点。
我刚一口气通读了塔西陀的历史书(我从未这样读过书,还在二十年前我已没有连续阅读一个钟头的习惯了),我是听了一位贵族子弟的意见才读这本书的,法国很器重这位贵人,为他本人的价值,也为这几兄弟身上显示出的恒久不变的才能和菩心。我不知道有哪位作者能像他那样在政府文件汇编里搀进如此之多的对民风民俗的思考和他个人的爱好,他必须专门注视与他同时代的帝王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生活以各种形式呈现出来的极度的多样性;尤其是他们残酷对待臣民的一些突出行为,因此,他有比一般战役和骚乱更重大更吸引人的题材供自己谈论和描绘,这一来他便一笔掠过一呰人英勇赴死的事迹,仿佛他害怕此类事迹过多过长会使我们感到不快,这就必然使我经常感到他的作品枯燥无味,这似乎与他自己的看法大相径庭a
而这种撰史形式却最有益。公众的活动取决于偶然性的引导,个人的行为则取决于自己的命运。这本书与其说是演绎历史,无宁说是一种评价;其中箴言多于叙述。那不是供阅读的书,而是供研究和学习的书;那里面处处有警句,所以既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那是一个伦理和政治见解的苗圃,可以为操纵世界的行列中人提供储备和增光添彩的资料。它为谁辩护总有可靠而又强劲有力的理由,而且辩论措辞尖锐,洞察入微,并遵循那个世纪十分讲究的文风;操纵世界的人们喜好自我膨胀,因此,只要他们处理事务时措辞无法尖锐也无力洞察入微,他们便借助这本书上的一些话。此书与塞涅卡的作品有相似之处,它显得更厚实塞涅卡的书则更
激烈。这本书更适合为动乱频仍的病态国家所用,比如当代的我国:你可以常说,那是在写我们,那是在刺痛我们。怀疑此书忠实性的人正好暴露出他们对此书不怀好意。书中的见解是正确的,而且在罗马发生的各种事件里它都倾向于正确的一方。不过我也有些抱怨他对庞培的评价,他的评价比同庞培一起生活并共过事的好人们对庞培的评价更为严厉,他认为庞培与马略和塞洛毫无共通之处,除菲说他更为隐蔽.人们并不否认他有野心,企图治理国家事务,也不否认他有报复心,他的朋友们甚至害怕他的胜利会促使他逾越理性的界限但绝不会认为他会发展到丧失理性的程度:在他一生,没有任何东西让我们感到他有明显的足以威胁人的残忍和专横没有必要以怀疑抵消明显的事实:要那样做,我是不会相信的。他的描述朴实而平直,他那样写史也许有他的根据,即这种描述并不一定全都准确符合他所作评价的结论,他作评价的依据是他个人立场的倾向,而此种倾向往往超越他向我们展示的素材,他从不愿以任何方式使素材适应他自己的倾向。他服从法律的指挥棒而赞成当时的宗教并无视真正的宗教,他没有必要为此而感到抱歉,这,是他的不幸,不是他的过错。
我最重视他的评价,同时又并非在任何地方都弄得十分淸楚比如提比略在耄耋之年体弱多病时写给元老院的信中有这样几句话:“我给你们写些什么,先生们,怎样写,或者此刻不该写给你们的又是什么?诸神和仙女们要我死得比我每天意识到——如果我能意识到的话——的死亡更糟。”我看不出为什么作者要把这些话如此肯定地放在折磨提比略良心的令人心碎的悔恨上;起码在
我有可能看出时,我也不去看。
在有必要说明他在罗马执政时期作过一些体面的事情之后,他接着解释说,他说这些话并非出于卖弃,我认为这似乎也不大可靠。这一笔似乎使这样的人物显得太怯懦了,因为不敢坦率谈论自己,这暴露了某种心病。凡判断事物鞭辟入里、高屋建瓴、正确可靠的人都善于全面利用自我和外界的一切实例,他会像说明别的事情一样说明自己。必须冲破礼仪的一般规矩去维护真理和自由。我不仅敢于谈自己,而且敢于只谈自己;我在写别的事情时却经常迷失方向并脱离主题。我对自己并非不分良莠什么都爱,我不会自我喜爱自我依恋到裉本不能退后几步像邻人看我,像我看一颗树那样辨别自己审视自己的程度。看不清自己究竟价值几何,或谈自己的价值比别人看见自己的价值高,这两种失误不分轩轾。我们应给上帝而不是给我们自己更多的爱,而我们对爱知之甚少,所以谈得十分尽兴。
这部作品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那是一位大人物,正直而又勇敢,不是那种具有迷信色彩的英勇,而是一种旷达高责的勇气。我们可能会认为他提出证词不免冒昧,比如,他说一个背负沉重木材的士兵双手冻僵了,粘在木材上的那双手已经坏死并从手臂上脱落下来。凡遇这类事情我习惯屈眼于伟大证人的权威。
书上还说,韦伯芗托萨拉四斯神的福,在亚历山大城把唾沫涂在一个盲女人眼睛上从而治愈了那个女人,还有别的不知什么样的奇迹,作者写史所遵循的是优秀史学家们的范例和历史
家的职责:史学家记载所有的重大事件;在公众中发生的大事里还可以见到民间的传闻和舆论。史学家的职责是以照本宣科的方式复述普遍的信仰而不是调整那些信仰。调整信仰的工作属于良心的指导者神学家和哲人。不过,他的同伴,那位同他一样伟大的人说得十分明智:实际上,我报道的事实比我相信的事实多,因为我既不能肯定我有怀疑的地方,也不能取消流传下来的东西。“还有,这位说得也很聪明:“不必费力去肯定或反驳那些事实……应当信赖名声。”塔西陀是在人们对奇迹的信仰已经开始减弱的世纪写史的,他说,他可不愿意把一些来自他十分敬仰的古代善良人士的东西写进《年鉴》从而使那些东西站稳脚跟。说得太好了。但愿他们为我们描述的历史根据自己得到的史料比根据自己的敬仰之情多。我是我自己写作素材的主宰,从不按别人的意思写作,但也绝不自负;我常常试着写一些幽默的俏皮话+但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些话,我还曾尝试运用某些珠玑妙语,但我自己也对其嗤之以鼻;不过我听任它们去碰运气。我见有些人却以此类玩意为荣。这种事不该由我一个人去评判,我自己描绘自己既有站姿也有睡姿,绘前胸也绘后背,写左边也写右边,而旦写我全部习惯的真实面貌。人的头脑叩使能力相同,也并不一定在运用和审美观上都相同。
以上是我的记忆为我再现的大致情况,相当靠不住。一切大致的意见都不可靠,不完善。
第九章
论虚妄
也许没有什么箴言比这句说得更明确了,撰写便纯属徒劳。业已由神阐述得如此完美的东西理应得到有识之士周密而持之以恒的思考。
谁看不出我走上了一条道路,而且世上只要墨、纸犹存我会沿着此路走下去,不停顿也不劳累?我不能用自己的行动翔实记述我的生活:命运已将我的行动貶低到一文不值;我靠自己的思想记述。我曾见一位绅士只用自己肚子的活动通报自己的生活情况;你去他家可以见到按顺序陈列的管七、八天的便盆那是他的论著,他的演讲;别的什么都惹他厌恶。这里是,说文明些,一位老才子的粪便,时硬。时软,常年消化不良。狄奥迈德以同一个语法主题写了六千本书,我又何时才能描述完毕我的思想遇到无论什么问题都会发生的躁动和变化?口吃和开口讲话尚且令人感到累得窒息,喋喋不休的废话又会产生什么结果?有多少为说而说的空话!啊,毕达哥拉斯,你为何不曾防止这场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