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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野夫

_2 野夫(当代)
  关勇波办完各种手续之后,还是放不下田樱,他去学校的林阴小道上,找到了小雨淋漓之中徘徊着的她。关勇波手举油伞悄然走近,为她撑起一片阴天,自己的后背则已经湿透。田樱回首看看他,依旧低头沉默,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找不到可以对话的语言。关勇波沉吟一番还是试图劝说她也能投身其中,他相信,这不仅是顺应历史潮流,而是真正实现他们原有的理想社会的机会。
  田樱其实非常理解他的动机。这些年来,他们一样看见了国民党*政权的*和黑暗,她也相信新的政权也许会给底层人们带来新的公平和正义。她解释说也许她是一个害怕见血的弱女子。前几天她陪同学们去参加了一次公审公判大会,那些被就地正法的人,也许确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但是她被枪声吓坏了,她怯懦地说:我不敢面对那一地的鲜血,确实不敢。
  关勇波没有理由谴责一个怕血的女孩,有的人天生晕血,你实在无法改变。他只能尽量解释,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必将有一些暴烈的行动,这,就是革命。当初邪恶力量执政时,不是也一样如此*他们眼中的敌人的吗?对*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因为纯粹的善良是不能换来权力移交的。
  问题是田樱说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关心的也许只是无数破碎家庭的孤儿寡妇,枪声之后,她隐约听见的都是那些肯定存在的暗夜偷泣。她说她不懂斗争哲学,她只相信刀枪种下的一定是恨,而绝对不会是爱。她甚至质问关勇波--同为中国人,我们已经相互厮杀了几千年,难道我们就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吗?我们不能学会宽容和宽恕吗?
  关勇波觉得女人真的是毫无理性可言,她们只想感性地对待这个世界。而他坚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的行为负责,你如果有罪,你就应该被追诉。这就是一个清算的时代,血债必用血来偿,这才叫天道不辜。因此他还是希望田樱能正视这一切,勇敢地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革命并不意味着永远杀戮,革命需要更多的有文化的建设者。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2)
女人的选择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更多的时候是要服从心灵情感的方向。于是田樱说她还是要听听家父和天恕的意见再说。关勇波说他正想找天恕动员一下呢。田樱从内心感到一种真挚的关心,再三感谢他对他们兄长般的理解和关爱。
  听着天天回响的秧歌腰鼓和*歌唱的声音,田樱的父亲在室内不免开始有些焦躁,经常忧心忡忡地徘徊。田母手足无措收拾东西,对所谓的新社会,他们多少显得茫然。
  这天刚好覃天恕来请示个什么事情,田父留他小坐,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担心改朝换代对他们这样的家庭,带来新的灾难。他说他想趁时局未定之时,把厂子迁到香港去,这样也许就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覃天恕觉得问题未必有他所说那么严重,最近他也开始注意时局了。抽空读过毛泽东写的《论联合政府》,从毛的观点来看,共产党似乎想要建立的是一个多党参政的共和国家,民族资本家应该在他们的团结范围之内。
  田父声称千万不要相信政治家的口号。共产主义理论的实质是什么?是共产,是要均贫富。在他们眼中,所有的资本都浸透着血腥,而推翻剥削阶级就是他们所谓的使命。在这样的主义下,你还敢企望他们江山底定后的仁慈吗?覃天恕认为几代人从洋务运动开始,为了实业救国勤扒苦做,才有了今天这么一点实力。他多少还相信,任何一个政府都需要扶持自己国家的产业经济,他们也需要纳税人,何必要打击民族资本家呢?田父说你去了解一下今天的苏俄现状,大约就不会如此乐观了。
  他的许多朋友都走了,垂老投荒,他也不想,但是他就怕到时去留两难啊。
  他们正说着,田樱回来。一家四口开始吃饭,田父仍旧心事重重。覃天恕好久未见勇波,问田樱他的情况。田樱说他投考革命大学了,前几天还动员我和你也去革大,说新中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建设者,我们应该顺应历史,这样只会有利无害。
  话太突然,父母与覃天恕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都语塞。夜里,覃天恕挽着田樱漫步送她回校,秋风萧瑟,田樱为覃天恕竖起衣领问道,你好像不太愿意我去读革大,你为何又支持勇波去呢?覃天恕说革命是男人的事业,勇波是穷困人家的孩子,早有鸿鹄之志,参加新政会帮他改变命运,自己当然支持他。至于反对田樱革命,他只是不愿她去吃苦而已。
  田樱感觉覃天恕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像从前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了。她说她还是喜欢他当初那大大咧咧无耻无畏的样子。覃天恕似乎情绪被调动起来,说你敢鼓励我无耻,那我现在就在路边把你办了,我早就憋不住了。说着就抱住田樱动手,田樱啊啊笑骂你敢你敢,这可是新社会了啊,讨厌,把手拿出来。覃天恕还是无耻地用嘴把她的呻吟堵了回去。他们靠着的法国梧桐,被抖下了一地秋叶。
  2
  梨川县城位于鄂西边陲,处在武陵山区腹部,是一个穷困的少数民族地区。等到马县长带着一干人马去接管县政府时,基本就宣布梨川和平解放了,群众小孩也只是围观这些外来人,没有想象中的欢迎场面。马县长带人走进旧政府木楼,前县府职员和几个伪警察列队等候收编,地上摆着几支破枪,桌子上红布包着一颗大印。马县长对伪职人员说你们就先回家吧,注意保境安民,不许为非作歹,听候通知安排。众人鞠躬着谢谢长官。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3)
关勇波在革大因为表现卓异,政治军事课程都是双优,被校长刮目而视。大成是学生队的队长,也公开了他的地下党的身份,对关勇波自然颇多照顾,并及时发展他成为了预备党员。春风得意的关勇波终于领到了第一笔津贴,决定请覃天恕搓一顿。这些年他欠天恕的确实太多了,如果没有覃天恕的不时资助,仅仅靠勤工俭学,他是无法完成学业的。
  关勇波穿着一身军干服装在厂外路口等候,覃天恕西服革履向他走来。两人相逢看见对方的打扮都觉得有点滑稽和尴尬,但又很快调整情绪恢复旧情,拉手拍打起来。覃天恕不无微讽地笑关勇波这身打扮,在今天可就该叫时装了。关勇波也玩笑讥刺说这西服让他这么歪七竖八地一穿,也够糟蹋的。
  覃天恕突然生出命运感,喟叹当初他想穿军服没穿成,没想到现在却被关勇波穿了。关勇波趁机说,个人的命运永远是与国运相关的。他来找覃天恕正是为说这件事情的--他还是想动员覃天恕投身革命。
  两人坐下点菜,覃天恕要按旧日规矩,一人一瓶对酌。关勇波恳请兄弟多理解,革大是军事干部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严禁饮酒。覃天恕不想砸他的饭碗,宽容地同意他以茶代酒。缺了酒这种燃料,两人的情绪似乎略不如故。关勇波只好开门见山,想动员他和田樱都去革大,说马上就招第二期了。覃天恕说你以茶代酒,我都不勉强你。当然,同理,你也不能勉强我。这才叫平等。
  关勇波觉得他们正躬逢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每个身处这种变局中的人,都要适时顺变,才能谓之俊杰。覃天恕认为且不说政治,单说禁酒这一项,他就憋不住。他是天生散材,就不去给革命添乱了。关勇波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青年,质问我们出来读书,不就是希望有所作为吗?现在时代给我们提供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们何必放弃呢?
  覃天恕只好严肃地申明--他没有什么理想,更谈不上什么政治热情。他只关心他的家人朋友,关心自己内心的快乐。他对旧政权素无好感,对新政权也不抱希望--甚至还更多一些忧虑。他说他还在观望,想看看关勇波和他所服务的政党是否真正在建立一个新*主义社会。他说也许某一天,他会去追赶勇波的队伍,但眼前,他,以及田樱,都可能选择落伍。最后他似乎有些伤感地说,我们是兄弟,今后还将是,任何时候我不会主动站在你的对立面。但也不是任何时候我都要成为你的战友,你能理解吗?
  关勇波见他如此固执,只好不多说了。许多年来,他总想有机会回报一下。覃天恕像是喝高了,变得特别敏感而深情。他骂骂咧咧说他妈的,你这一革命去了,真不知道今生再见更在何处。没准哪天我讨饭就讨到你门前了,呵呵,呵呵。他笑得欲哭的样子,很是让关勇波感到难受,他的内心也被什么东西揪疼了似的。
  梨川县算新的解放区了。新区的主要负责人多是南下的老苏区干部,不用多说,都知道当前的任务是清匪反霸,迅速土改,尽快建立新的人民政权,组织粮食兵源支持前线。这儿是四省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情况很复杂,山大人稀,民风悍勇。大家分派到各区去土改,马县长难免叮嘱大家要注意政策策略,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恶霸地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4)
尽管开大会强调了,但是马县长依旧对被派往文沙场负责的胡队长胡忠义放不下心。这是他从晋西北带来的旧部,一个勇敢但有点简单的人。为了栽培他,马县长还是决定把他用到刀刃上,因为他听说文沙场,是梨川县着名的土匪窝子。他单独约见胡队长,告诫他脾气切勿急躁,要注意工作方法。这儿和老苏区不一样,虽然当年贺老总也在这儿闹过根据地,但毕竟革命基础薄,群众的觉悟也不一样,少数民族地区,要多讲政策,掌握尺度,大事要请示。胡队长是老兵油子,笑说好久没打枪了,准备打几头野猪回来,给老上级改善生活。
  文沙场是一个古镇,几百户人家保留着几丝曾经的繁荣,土苗汉侗夹杂。当胡队长的队伍开进来时,人们站在街沿围观,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片压抑的笑声。胡队长挥手向老乡打招呼,大家觉得奇怪而发出哄笑。队伍直奔前乡公所的大院,伪乡长周宗衡带着一个仆役点头哈腰出来迎接,说是欢迎大军过境。
  胡队长正式通知伪乡长,说他是*梨川县人民政府文沙场土改工作队队长,不是过境,而是在此驻扎,从今天开始接管本地的全部权力。要伪乡长必须全力配合工作,否则后果自负。伪乡长是明白人,早听说共产党要来了,急忙交出各个保甲长的登记名册,并说这院子也都交给新政权。他早就不想干了,没办法,只好暂时维持着。
  胡队长说暂时他还不能走,要他协助先解除原乡丁的所有武器,不许藏匿。第二,要通知各个保甲长后天来这里报到开会。第三,还要交出原乡公所的所有财产粮食,登记造册。伪乡长自然全部应承,保证一定照办。
  梨川县的袍哥龙头老大冉五爸,就住在文沙场的一个深宅大院。听说*来了,老搭档牟舵爷急忙过来串门聊天。两人斜躺在大床上抽大烟,冉幺姑不时进来添茶。牟舵爷担心*会对他们道上的弟兄有妨碍,冉五爸见多识广,相信一个端公一个法,改朝换代了,肯定是要换一些章法的。但是自古以来,江湖不斗朝廷,朝廷也不惹江湖。想来不至于非砸他们的讨饭碗。冉幺姑汇报说最近下江客基本不来进货了,据说新政府是要禁烟的。她不免有些担心。冉五爸大大咧咧说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瞧吧。
  星斗山的土匪跛豪喝醉了正在虎皮椅子上酣睡,棒老二匆匆跑来报告说,*到了文沙场了。跛豪不耐烦地说什么鸡毛*,不就是从前贺胡子带出去的红军吗?怕啥?棒老二说他们是来清匪反霸的哟。跛豪更加恼火地说反鸡毛把。贺爷跟我有八拜之交,他还欠我一百条枪都没还,喊他还了再说。说完接着又睡过去了,棒老二摇头叹气,只好没趣地出去了。
  胡队长连续召开了几天各种各样的会议,安排了许多工作任务,大早走到文沙场街上考察民情民风。他忽然听见街头一阵喧闹声,走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抱着一个男人的腿在地上大哭大闹,那男人手上还抱着只母鸡,嘴里骂着女人,强拖着女人往烟馆方向走,许多人围观热闹。胡队长只听那女人哭诉不想活了,家里的一切都被这个短命的东西偷去换烟抽了,娃儿饿得皮包骨了。那男人不仅不管哭诉的老婆,还用脚踢她。胡队长怒火直冒,忍不住上前一把将那男人掀翻,夺过母鸡交给女人,然后大骂道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老子把你关起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5)
所有人突然安静,有人低语这是新来的长官。女人听见又哭诉道人民政府行行好啊,帮我管一管啊,鸦片害死人了啊。胡队长对女人说你拿着快回去,我们会管的。然后气汹汹地回到乡政府,集合几个工作队员发火--这么久了,要你们调查清楚镇上的烟馆赌馆娼馆,还没搞清。走,我亲自带队,先去把烟馆给封了。
  胡队长带着工作队战士雄赳赳地直奔冉五爸开的大烟馆,许多群众跟随围观,他进门对着烟榻上吞云吐雾的烟客及几个伙计吼道,把他们烟具砸了,烟馆从今天开始查封,凡有私自贩烟卖烟抽烟者,一律严惩。并命令战士查抄烟馆收藏的烟土,全部搬出来焚毁。
  战士正开始搬烟土,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慢着”,人群分开一条逢,只见冉五爸不失威严地走进来,冷冷巡视一圈,认定胡是带队,不卑不亢说道,这位长官,且慢,能容草民进一言么?胡队长问你是谁?冉五爸说在下冉五,本镇的百姓,也算是此馆的东人。胡队长说要找的就是你,有话请讲。冉五爸徐徐质问--在下听说贵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绝不扰民。何故就来强搬本馆货物?烟馆之设,自古而然,即便贵党反对,也当告示在前,查封在后,不然何以服众?
  胡队长一听就来气,正言宣布查封就是公告全镇,不追究问罪就是给他出路。要冉五爸让开,妨碍公务后果自负。战士又动手搬运,冉五爸气得发抖,上前阻拦,被一战士推翻在地。牟舵爷和冉幺姑匆匆赶来,分开人群,扶起冉五爸,冉五爸一口鲜血喷出。冉幺姑仇恨地上前逼视胡队长的眼睛,牟舵爷见状怕幺姑惹祸,喊她快扶五爷回去。
  冉五爸被扶回之后,就病卧于床头,气息奄奄再难起身了。冉幺姑和一干兄弟站立在床边侍候,牟舵爷请来一个郎中为冉爷把脉。郎中把了半晌,摇摇头表示难治。冉五爸微睁眼睛,咳嗽着说不用费心了,药医不死病,我的命数尽了。幺姑失声抽泣,牟舵爷赶紧劝慰五爷,这是急火攻心,没事,熬过来就好了。
  冉五爸苦笑说牟爷,你我行走江湖,没在刀头死,还能闹个全尸,够了。这辈子,老夫看明白了,无论朝廷江湖,都有个气数,人是抗不过的。你我兄弟一场,我走了,要拜托你。这闺女,就交给你了,门下弟子,也交给你了。你要给我看好,祖师爷的香堂不能倒,这碗饭,还得传下去。
  冉五爸的棺柩停在堂前,冉幺姑一身孝服守灵,两边各站四个黑衣大汉,袍哥弟子按辈分分别来灵前叩首致礼。堂前打丧鼓的班子开始了土家的跳丧歌舞,吊孝的人群络绎不绝。覃老爷知道了丧事,不好意思出面,派三先生带着一干人前来哭灵致祭。
  隆重安葬完冉五爸,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袍哥的长老在牟舵爷的主持下,集合袍哥弟子在公口码头,成排肃立,牟舵爷率领大家给祖师牌位敬香行礼,然后回身对着大家说冉爷不幸仙逝,他与五堂长老及分舵舵爷商定,今共同推举冉爷的女公子冉幺姑,接任本堂的掌旗大哥。凡我袍哥弟子,无论位卑位尊,今后一体按帮内规矩,唯命是从,谁若不服,必成众矢之的,死于万箭穿心。
  3
  覃慕文自从覃天恕写信退婚之后,就觉得有负冉家,内心一直惴惴不安。但是儿子身在远方,他也无法包办。知道冉五爸猝死,他更加感到兔死狐悲,伤悼不已。这天,他带着三先生登上寨墙巡视,忧心忡忡,哽咽着叹惋,可惜啊,英雄一世,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天恕这狗东西,害得我无颜见故人,我们对不起冉家啊。幺姑有什么难处,要多帮衬。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6)
三先生听说各村都开始进驻工作组了,要瓜分富人的财产土地,担心覃家也难逃一劫,建议是不是应该做些准备了。覃父估摸着,这回不像从前闹红那阵子,怕是挡不住了。吩咐三先生抓紧把武器金银这些好藏的东西,秘密埋进从前那地方。土地房产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由它去吧。不过,也要放出话去,谁要敢趁乱吞下什么,到时还得加倍吐出来。他就不信,这个世界还永远没个王法。
  胡队长召开会议,要工作队成员大家各自汇报各组的土改进程。只有分在旧司堡的老范不断叹气说他那里是个死角。从明朝开始,那里就是覃家土司的册封之地,原住民多是覃姓后裔。大地主就一户,也就是覃土司的嫡孙覃慕文,其他的多为自耕农,少数雇农还都是外姓人家。覃慕文在当地很有威信,据说其私人武装火力甚强,当初贺龙都没打进其寨子。虽然贫农对他也有厌恨,但慑于他的家族威势,都不敢配合工作组,也不愿参加农会和民兵,怕以后被打击报复。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啊。
  胡队长生气地拍案而起说,他比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还硬吗?蒋介石都被我们打跑了,他一个小小土地主还能撑破天?农民怕他,是因为我们不够硬,我们不把他嚣张气焰打下去,不为农民撑腰,当然无法开展工作。过去,一个县令都敢只身前来坐衙,为什么?因为他代表朝廷。胡队长说他明天亲自带队,坐镇到覃家寨去。这个拦路虎不搬掉,整个土改都会泡汤。
  覃慕文夫妻也在抓紧将金银细软打包,由三先生带着两个亲信,将武器财宝一件一件往外搬运去埋藏。黑暗中有双眼睛在偷窥他们的行踪,忽然被狗发现追赶,黑影逃,一亲信掏枪射击,黑影仆倒,覃慕文闻声赶来,上前查看。三先生认出是后山放羊那黄老汉家的老幺,长期小偷小摸的。覃慕文吩咐赶快抬到龙桥岩上去丢了,不要声张。
  胡队长是个急性子,说来就动身,带着五六个队员朝旧司堡走去。来到覃家大院,直接闯进庄园,三先生急忙出来迎接。胡队长问他是覃慕文吗?三先生热情解释他是管家,老爷偶感风寒,正在卧病,有什么吩咐,尽管找他。胡队长说那就给我们腾几间住房吧,从现在起,就在这儿扎下了。伙食也由你们代办,记账,到时一并结算。转告你们家主人,我等着跟他问话。三先生只能点头说好的好的。只是寒舍简陋,委屈各位了。
  覃慕文半躺在床上抽水烟,三先生安排完工作队急忙来汇报,看来来者不善啊,这些人一时半刻是不会走的了,要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头儿。覃慕文要他趁那头儿一个人的时候,送几根金条去,饿鬼不打发,看来是送不走的。
  次日,胡队长安排队员下乡去排查覃家的财产田土,自己在室内独自整理报表,三先生小心翼翼进来搭讪。胡队长也不抬头地说,你们家主子是不是要留我在这儿过年啊?三先生赶紧表示不敢耽误长官公务。然后从怀中掏出一袋,恭谨地送到胡队长面前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胡队长打开包裹,看见几根金条,一笑,埋头写个收条,递给三先生说这是好东西,就代表政府收下了,这是收条。但要转告覃老爷,这人情,他个人是不领的。这些东西都是剥削劳动人民的,现在必须全部吐出来,不是这一点就可以打发的。配合得好,就不追究。继续磨蹭,那到时就后悔莫及。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7)
覃慕文听完三先生的汇报,深恐在劫难逃了。他老也老了,无所谓了。但他要托付三先生,那些埋藏的东西,要想法给天恕留下。天道往还,也许某天还能翻本。三先生建议实在不行,把这几个家伙收拾了算,太他妈猖獗了。覃慕文骂他糊涂,你以为是土匪啊?收拾完这几个,你还能收拾整个国家不成?到时候株连九族,覃家的根儿都没了。
  胡队长带领的工作队还是很有成效,很快就基本摸清了覃家的综合情况。覃家确实是有护院队的,据说至少可以装备一个加强连。三年前,他们和彭姓家族械斗,彭家始终没攻进过寨墙,这些事情,老百姓都知道。护院都是本族的,平日务农,战时为兵。不打仗时,武器都统一保管,估计都被藏下来了。他家的土地初步统计有一千五百七十四亩,其中水田八百九十亩,旱地六百八十四亩。房屋除开这个山庄之外,周边还有三十五处属于他家名下,城里还有一间当铺,一间粮铺,一个绸缎店。
  胡队长愤愤不平地说,狗日的确实是超级大地主,光他的财产拿下,估计就够全县一年的财政。工作队员小吴反映,这一片多是覃姓的本家本族,虽然多是五服之外的,但不大说覃老爷坏话,他平时也还基本照顾他覃姓的后人。主要结仇的是彭家,曾勾结官府陷人于狱。但这些主要结仇的,已经上山当了土匪。另外有些人家也有欠他家高利贷啊,田土被兼并啊等等情况的,但看到覃慕文还在主事,也都不敢出头。
  胡队长心里决定,不把覃慕文拿下,看来这一方是难得太平的。明天就拿他是问,挖地三尺,先把武器挖出来,看他还有什么道行?为了保险,他还是吩咐老范去文沙场调几个解放军来,带好武器,以防万一。
  覃老爷终于稳不住了,工作队正在吃午饭,三先生陪着他讪笑着走进来。胡队长冷冷抬头看他一眼,一边吃一边搭话问,你就是远近闻名的覃土司覃大老爷吧?覃老爷谦卑答曰在下覃慕文,老病缠身,请安来迟,还望各位见谅。
  胡队长冷笑道覃老爷果然有派头啊,名不虚传。既然来了,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透吧。我们是提灯笼的碰到打火把的--那就把话往明处说。我也不讲大道理了,现在代表人民政府,要来没收你的枪支弹药,你先把这个给交出来吧。
  覃慕文结结巴巴解释,这个这个,长官您知道,过去嘛,政府鼓励民团联防,我家倒也是买过几支的,主要用于防匪防盗。去年国军过境,说是武器不够,又都抽调走了。现在确实没有了,不信你就抄家。胡队长勃然大怒说我要是抄出来了呢?话赶话说到这儿,覃慕文只好嗫嚅道,抄出来你就用它把我杀了吧。
  胡队长更不信邪,拍案而起说好哇,这可是你说的。把覃慕文给我扣起来,其他人,去抄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锅是铁做的。
  几个工作队队员在整个大院查抄,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老范带着几个战士进来警惕地维持秩序。覃慕文被扣押在一个储藏室里哭丧着脸。半晌后,不同的人进来向胡队长报告--没有发现枪支弹药和金银财宝。胡队长命令把覃慕文先押解到文沙场再审问,他还不信撬不开他的口。老范带战士将覃慕文押出来欲带走,门口挤满了覃家族人,集体沉默不让路,军人也打不开一条路,形势十分紧张。老范过来对胡队长耳语道,看来今天是带不走人的,免得路上出事,就地关押算了。胡队长也怕引起大规模冲突,只好点头,队员去将覃慕文带进院子里,门口由士兵把守,人群渐渐散到院子外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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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1)
1
  覃老爷突然被抓,覃太太六神无主,只能对着几个女眷哭泣。三先生紧急修书,交给以前送覃天恕上学的那个仆人,要他尽快设法赶到汉口,迅速交给少爷,不许有一点闪失。
  工作队所住的别院里,岗哨密布,胡队长夜审覃慕文,还想掏出点东西--看来你在本地的势力还挺大的嘛,你要想清楚,跟政府对抗的后果是什么,别说你几百族人,你把全县号召来,恐怕也挡不住我们吧。最好不要祸及他人。只要交出枪支弹药,就可以先回家住。
  覃慕文依旧沉默,苦笑,不发一言。山路上,覃家仆人在夜色中骑马飞奔。覃家家丁在黑暗中串门联络,山寨不时传来犬吠和狼嚎。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恐怖。胡队长在夜色中久久站立抽烟。忽然院门被重重敲响,哨兵警惕地问谁?
  深夜突然响起的一阵敲门声,令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士兵拉动枪栓,胡队长掐烟拔枪问谁呀?三先生答曰是我,管家,三先生。老太太怕你们饿了,让厨房煮的面,给你们送来,顺便也给老爷送一碗。胡队长沉思,然后对士兵说开门吧。三先生带着仆人端着托盘进来客气地说谢谢长官。你们趁热吃吧。
  革大校长办公室内,校长紧急招来大成和关勇波及其他几个同学。他说现在鄂西刚刚解放,急需干部,组织上决定委派他们马上赶去支援那里的工作。那里清朝以来,一直都有苗乱、神兵和家族械斗等社会问题存在。要他们马上出发去充实那里的干部力量,争取早日建立好新的社会秩序。那里的工作生活很艰苦,很多南下干部都水土不服;你们是本省人,尤其像小关,还就是当地人,熟悉情况,更要发挥作用。
  大成表示要首长放心,校长说组织上可能会让他在行署负一定的责任。要他管好这些学弟,不要给母校革大丢脸。校长对关勇波一向很重视,忍不住回头叮嘱说你是当地人,在当地难免有三亲六戚,有各种亲朋故旧的关系。革命者首先要有自己的阶级立场,要识大体,明大义,站稳脚跟。千万不要在敌我矛盾问题上犯错误,栽跟斗。
  关勇波第一次感到重任在肩,有些莫名的激动。他们赶快办完手续就上路了。
  覃家仆人找到覃天恕所在的纱厂,门卫见他脏兮兮的,要他在门前等候。恰好田樱来找覃天恕,看他一眼,顺便问你在等谁呀?仆人畏缩地说我找我们少爷覃,覃天恕。田樱觉得奇怪,问是鄂西来的吗?找他有急事吗?仆人说有急信要交给他。田樱说把信交给我转给他吧。仆人不干,说必须火速面交给他本人。田樱只好心事重重地离去。
  覃天恕匆匆自外归来,看见旧仆,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仆人喊声少爷,喊完就大哭起来。覃天恕脸色顿变,急忙追问。仆人呜呜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覃天恕说,老爷他,他,他被抓了。覃天恕急忙颤抖着展开读信,强压着愤怒和悲伤,然后掏出一把钱给仆人说,你先去吃点东西,歇下等我,我准备一下,明天就一起回去,别慌。
  傍晚,覃天恕急匆匆来到革大的门卫室,想找关勇波,一会儿出来一个传达员对他说,我帮你问了,有这个人,今天上午毕业,已经分配工作走了。覃天恕忧心如焚地问他分到哪儿去了。传达员说这个是保密的,他也不知道。覃天恕掏出一把钱想塞给他,传达员推拒说对不起,革命队伍不兴这个。再说,我就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这是纪律。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2)
覃天恕极为失望地怏怏离去,回到卧室忙乱地收拾行装,准备不辞而别。忽然门敲响,他打开见是田樱,有些慌乱说呃?你怎么来了?田樱更加奇怪说,我怎么不能来啊?想你我就来,还要预约吗?覃天恕神色不自然说,你先回家等我,我一会去看你,正好还有事找令尊。田樱不愿他憋着,劝他别装了,直接问他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覃天恕还是支吾不想说。田樱激动地说,我看见你家来送信的人了。不管什么事情,你都不能瞒我。我现在已经是你家的一分子,无论祸福,我都要和你分担。覃天恕颓然坐下,几近崩溃,无语垂泪。
  田樱抱着他的头,为他拭泪说有什么,说出来就好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吗?覃天恕掏出信给田樱说,我是预感要出什么事情,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也许能想点办法吧。田樱说请勇波帮帮忙吧,毕竟是他们一路的。覃天恕说他已经分配走了,不知去向。田樱说那你回去又能如何呢?那些人你也不熟啊。覃天恕恼火地说重要的是我必须回去,我只有一个父亲,即使回去是陪葬,那也是我责无旁贷的。你明白吗?
  田樱理解地点头说那好,我陪你一起去。你原本就计划我们春节一起回的,无论如何,你必须带我一起走。覃天恕还想劝阻她,但田樱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会是你的拖累。就这样定了,否则我们都不能走。我们赶快准备,去跟我爸辞个行吧,免得他担心。
  听完田樱的陈述,田母手足无措坐着,田父背对着他们吸烟斗,忧心忡忡说孩子们,你们没对我们说实话。我很失望,你们低估了你们父亲。如果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你们不会如此提前且行色匆匆。我深知,眼前正是乱世,无妄之灾随时悬在我们头顶,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所有的厄运。在真正的灾难面前,除了家人,还有谁能与我们分担呢?
  田樱打岔说爸,我们知道。田父打断说你别插话,我是在和天恕讲话。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谓中国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也许宏观来看,是历史的一次飞跃性进步。但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却可能要分担这种裂变的剧痛。放眼而看,个人的悲欢在人类的进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对具体的人来说,它又会是难以抵御的疼痛。
  覃天恕低语道我懂,伯父。田父摇头说你并不一定真正理解我的话。我从前清活到现在,经历的正是这个国家无数的变乱,我们不断地创造又失去,建设又粉碎,我最后懂得,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只有生命家人和朋友是自己的,因此也是最值得珍惜的。我可以想象你和你家一定遇到了什么困境,在这个时代,它,就是正常的事情,需要我们冷静地去对待和处理。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勉强,我只想告诉你,田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视你一如己出。无论有什么困难,我都会给你帮助。本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应该阻止田樱跟你回去,但看到她的坚决,也想到或许因为她的存在,凡事你可能会更加冷静,因此我同意了你们明天就走,记住,我的产业还等待你们回来主持,哎,我也老了,你们该学会如何应对生活了。
  2
  鄂西道上,大成和关勇波一行十来人背着行装疾行在山路上。就在他们身后几十里地,覃天恕田樱和仆人也在匆匆赶路。就这么错过的一段路,竟然最终错过的便是他们的一生。我在五十年后再来遥看他们这一段行程之时,不能不为命运这个神秘的话题再三喟叹。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3)
覃天恕一行三人来到三岔路口,田樱在马上已经走得疲惫不堪,覃天恕要她下来歇歇。田樱感叹真没想到,他和勇波出山的路竟然是这么艰难。覃天恕说他们世世代代就是这么走的。田樱问这座山的那边是啥啊?覃天恕苦笑山那边,还是山。
  也是在这个岔路口,大成率大部分人员去行署,关勇波和另外两人将继续前行到梨川县,他们也要在此分手。握手话别之后,关勇波及伙伴匆匆赶到了关坡,撞见了街头上的哥来客栈。他们看天色已晚,商量进门投宿。客栈老板谭幺婆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关勇波问还有客房吗?谭幺婆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少妇,见多识广,看见几个体面的客官,急忙感叹这年头过路客商也少了,贵客来了,她的房让出来也是可以的嘛。看见谭幺婆打情卖俏目光灼灼的样子,关勇波有点不自然地说我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夜里,关勇波三人在油灯下用餐,谭幺婆不时上来送菜。他初次还乡,不免激动,热情问候老板怎么称呼啊?谭幺婆巧笑答道妇道人家,没名没姓的,夫家姓谭,辈分高,这儿人就唤做谭幺婆。关勇波想要拉拉家常了解民情,问道这儿解放了,日子过得怎样啊?
  谭幺婆说是解放了,平头百姓倒也没什么两样。只听说县长换人了,地方上还是保甲长在传话。再说,一会儿过大军,一会儿过国军,我这小店迎来送往的,还真不知道到底现在谁说了算。他疑惑这儿还没开始土改吗?谭幺婆说土改是不是要分财主的田土啊?倒是最近听说的多,大家都在看这回怎么处理覃老爷了。
  关勇波心里一惊,覃老爷?哪个覃老爷?谭幺婆说就是旧司堡那个覃土司嘛。听说被工作队抓了,要枪毙。覃家的势力大,族人多,正在对抗呢。他问是哪儿来的工作队抓的?老百姓怎么看这件事?谭幺婆说听说是文沙场来的工作队。老百姓多数觉得分田就分田,再杀人是不是有点做过头了。这也是听过路上下的人瞎议论,没个谱。
  同伴酒后先睡了,关勇波坐在庭院里陷入了痛苦的沉思。还没有报到他就陷入了两难之中,不免非常矛盾。覃天恕父亲的被捕,他是无法坐视不顾的,因为他深知覃父所面临的命运。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覃家在本地的势力,工作队任何轻举妄动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他如果不及时插手妥善处理,恐怕就会风云突变,引发一场政治危机。但是,他要怎样做才能不被组织误会呢?
  一夜深思,他拿定主意,决定要同伴先去县城报到,他还是要赶到旧司堡去,争取能够搭救覃天恕的父亲,同时也化解一场可能的社会危机。他早起匆匆赶路,远远看见许多青壮汉子也在往同一方向赶,心中起疑,追上搭话问谁家办会酒吗?这么热闹。一汉子说只怕是办丧酒喔。覃老爷被工作队抓了,听说今天开批斗会,可能要枪毙,大家都想去看看。毕竟同宗同族嘛,总不能袖手旁观啊。
  来到覃家寨,只见许多围观的群众里里外外挤满了大院,议论纷纷,其说不一。关勇波挤进人群,打听着朝工作队的内院找去。门口有士兵持枪严密把守,拦住他,他从身上掏出一封介绍信给士兵看,然后入内屋。看见胡队长正在呵斥覃老爷。覃老爷也横心说,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也该死了,古人说寿则多辱,你就送我上路吧。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4)
关勇波急忙上前拉胡队长到一边说话,拿出介绍信说是省革大分来搞土改的,刚好经过这里,听说这正要公审覃慕文,就赶来看看,有几句话想供参考,因为他是本地人,熟悉一点情况。胡队长对年轻干部有些不屑,傲慢说有何高见,我正好听取。
  关勇波顾不得他的情绪,赶紧说这个覃慕文啊,确实也算是本县的大地主,他们祖上是前朝册封的土司老爷,在这一片可谓家大业大势力大。由于这方的人自古原不是汉人,他们自称为“毕兹卡”,有自己的语言和习俗,所以历朝历代多采用宣抚的方式来管理。
  胡队长笑道看来这就是毛主席在延安时说过的“土围子”,那会儿就要打这样的土围子,现在新社会,更不可能让他搞独立王国了。关勇波说当然当然,只是有些担心,感觉到本地的农民还没完全发动起来,群众觉悟有限,如果在此时操之过急,担心激起民变而付出不必要的牺牲。建议继续审查,同时发动好群众,宣传透党的政策,请示县里后再决定如何审判。
  胡队长微讽说小关啊,我从1946年就开始搞土改了。见过许多比这更歪恶的地主恶霸,一旦拖上刑场,没有不尿裤子的。这样吧,你先去县里报到吧,欢迎你回故乡来工作。关勇波固执劝告--我的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今天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最好刀下留人。你现在只有十来个人枪,据我估计,外面至少有上千人,其中恐怕有很多并非来看热闹的,我比你更了解本地的民风,你是老革命,但这儿不是老苏区,你不要轻易玩火。
  胡队长终于忍不住发火说,你谁呀,下车伊始,就敢来教训我,你少给我来这些教条主义。这儿还轮不着你来拿腔拿调,有怨言你到县里报告去,你知道干部的职责和权限吗?关勇波只好悻悻地说我会向县领导汇报的,但我希望你能等县委指示再决定。
  3
  关勇波他们刚离开哥来客栈,覃天恕一行也来到了这里。田樱骑在马上仍然已经疲惫不堪,覃天恕决定就在这儿落脚,要仆人骑马赶回去打探情况,他在这儿等消息。
  关坡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集镇,因为横在南北交通的一条小路上,所以仍然不少过客。国民党中央军在徐蚌会战中,主力几乎全军覆灭。一个蒋姓的团长率领着百十来个溃兵,一路向南追赶白崇禧的桂军,也来到了这个荒凉小镇。蒋团长命大家小憩,让小三儿带两个兄弟先进去摸一下情况,看有没有*的驻军和工作队,如有,不要惊动他们。
  关勇波离开旧司堡向县城赶路,经过一个村子,远远看见棒老二带着两个土匪抢了一个老太婆的猪,正往山里赶,老太婆哭喊着追赶,被棒老二推翻在地,老太婆坐地哭诉。关勇波掏出手枪,数数子弹,上膛射击,一匪手臂中弹,棒老二不知何处埋伏,急忙带着小匪丢下猪逃跑。关勇波要赶路,不愿追击。过去把猪拦住送给老太婆。
  等他赶到梨川县城时,已是次日黄昏。他神情焦急地直奔县政府而去,被门岗拦住。他掏出介绍信说是省里新分来的干部,要找县长报到。门岗说马县长下班了,明天再来吧。关勇波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见马县长。门岗还是拒绝,关勇波突然少有地暴怒吼道,小同志,我警告你,我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报告,你倘若耽误,造成了严重后果,你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你必须马上给我找到马县长。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5)
恰好马县长走路经过,听见他的怒吼,急忙过来问谁呀?找我?关勇波急忙向马县长行礼说我是革大分来的关勇波,有急事求见。马县长已经听说他今天到,急忙带他进办公室说。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本县的地图,马县长在图前徘徊,神情严肃地问关勇波,照你这么说,文沙场一带是有反革命暴动的危险的。关勇波说他绝不是危言耸听。那一带历来匪患严重,地主武装也比较强大,而且他们长期勾结,互相照应。工作队目前在当地尚无强大的群众基础,自己的武力也太单薄,一旦点燃这个炸药桶,有可能造成极为被动的局面。
  马县长也听说过这些情况,正准备最近亲自去考察一下。目前全县的土改工作都基本开展起来,只有那边的动作还比较缓慢。上级也有要求,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那样也会影响新政权的建立,再说还有支前任务要完成,这些问题也要他系统地考虑。
  关勇波说这颗钉子早晚要拔掉,但要考虑方式方法。覃家是当地的大姓,是古代巴人的后裔,历代被视为西南蛮夷,能征惯战,性格暴烈。虽然目前他们的民族身份尚未确定,但上级是把他们列为少数民族的。不得不注意在民族地区工作的政策问题,要按我党历来的原则,掌握好尺度分寸,不能轻生躁进。对覃慕文这样在当地尚有很大势力和威信的地主和家族领袖,不宜武断采取强制措施,这样容易引起连锁反应。他认为先要努力说服教育他们,要动员他们交出枪火,这样才会一劳永逸。否则,*了个人,但潜在的危险并未解除,会留下更多的后遗症。况且我党的政策是--可杀可不杀的,不杀。这样更能教育群众。
  马县长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决定明天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具体研究文沙场的问题,要关勇波列席参加,介绍一下本地的各种情况,毕竟是本地出来的干部,对县里决策很重要啊。马县长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干部,作为个人,他还想问关勇波一个问题--你是本地人,在本地应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的意见之中,是否有个人的情感因素在起作用?
  关勇波不想撒谎,他干脆报告县长,不能说完全没有。覃慕文的儿子是我的老同学,对我有过帮助,我们当年搞*时,他为救我们一个进步青年,曾经被国民党抓过,后来因此被开除。我得承认这是我个人的情感原因。共产党也是人,也是讲情感的,我当然希望能说服覃慕文交出武器免除死罪。不过请县长相信我,作为党员,这不会影响我的基本立场。
  马县长很欣赏他的坦诚和直率,也觉得这个理由无可厚非,甚至觉得这样会使他的观点更显得通情达理。于是说关于这个话题,我们到此为止,你也无须再对别人解释了。关勇波非常感激,默契地说谢谢马县长,能在你手下工作,是我的幸运。
  4
  覃天恕和田樱住进哥来客栈内,正等着晚餐,蒋团长就带着队伍闯来了。士兵在外布岗,然后推门进去四处搜索,谭幺婆略显紧张但仍然不失从容地出来答对。蒋团长威严地问你是这儿老板吗?谭幺婆千娇百媚地笑道哎呀,我的好长官,鸡毛小店一个,什么老板不老板,您这就算到我家走亲戚的了。有啥事,坐下喝口水再说嘛。说完上去就拉蒋团长的手腕,显得十分亲昵。
  蒋团长话语转温说我部为了剿匪,开拔到这里,需要征用你的客栈住几天,伙食也都包给你,走时一并结算。在此期间,对外要封锁消息,你没有意见吧?谭幺婆十分解意说我的哥哥喂,我敢有意见吗?您这也是照顾小妹的生意,我一看呀,您这样的大官就不是那种欺骗百姓的兵痞,要不是缘分啊,我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您就放心住吧。我给你们烧水去。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6)
蒋团长要她看着人头备饭,并叫何五、严品两个去帮厨,其他人按惯例布岗休息。
  覃天恕安排田樱斜躺在床上休息,他端起盆子出门想打盆热水好好洗洗,田樱听见外面好像来了好多客,说你快去快回吧,把饭菜叫进屋来吃。
  他下楼走进厨房,看见谭幺婆正在灶前忙碌,一个士兵在帮她烧火,一个士兵在帮她切菜,谭幺婆大大咧咧地前后忙着。他问现成的热水在哪?谭幺婆抱歉要他站这等等,覃天恕只好坐一旁等候。谭幺婆过去看切菜的兵,指责说你这是怎么切的?喂猪啊?你看我怎么切,学着点,以后好讨媳妇喜欢。士兵调戏说嫂子的功夫不错啊。可惜这双手,真让我心疼。来,我帮嫂子把围裙系上。说着从后面抱过去系围裙,趁机在谭幺婆的胸部揉捏了一把。
  哪知道谭幺婆却不是一般的乡下女人,长年开店,养成了几分胆识和烈性;翻脸回手一耳光骂道,你他妈谁呀?竟敢占老娘便宜。士兵哪里吃过这种亏,一下被打急了,从身边抄枪上膛骂道,你个老婊子,你敢打老子,老子打死你。
  覃天恕担心出事,一下冲过去,一把抓住枪管抬高吼道你想干吗?士兵说原来这儿还有个野男人帮忙,难怪这骚货胆子大,老子一起收拾算了。覃天恕说你是还想找打是吗?动手撕扯吵闹起来,惊动蒋团长拔枪在手进来吼道,住手,你们都他妈吃了豹子胆。怎么回事?
  谭幺婆见状立马哭诉道长官,您这兵可不像您带的。我这儿正给您忙饭菜,他竟敢当着客人耍流氓,我骂他,他还要拿枪打死我,客人劝架,他连这位先生也要打死。你们可是中央军啊,就这样欺负我们老百姓的呀?覃天恕也站出说我可以作证,阁下倘若不信的话。蒋团长勃然大怒喊来人,给老子捆起来。紧急集合。
  蒋团长集合部队训话,犯错的兵痞严品被捆着由两个士兵押在一旁,覃天恕在楼上的走廊悄然旁观。蒋团长声情并茂地说--弟兄们,你们看看你们身上穿的是什么?你们穿的是军服。军服是国家发给我们的,一旦穿上,我们就是军人。军人自有军人的纪律制度,还有军人的天良,否则,就和土匪无异。大家不要忘了,我们是民国政府中央军,不是草寇。眼前虽然我们处于被动局面,*暂时取胜,但自古成败乃兵家常事,我们不能一时失利就胡作非为。大家想想,我们几百万经过抗日烽火锻炼的大军,为何会输给共产党?就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民心。目前,白长官正在南方重新部署防线,组织反攻,我们不是逃兵,不是流寇,是在敌后展开游击战的民国军人。我们重新光复河山之时,你们就是国家的英雄。
  大家鼓掌,覃天恕在楼上暗处会心颔首,谭幺婆在厨房门口倾听,目光中流露出钦佩和感激。蒋团长情绪上来,继续说--但是,今天我们的队伍中却出现了一个败类,就是他严品。他竟然敢调戏民妇,还以武器威胁无辜平民。这是我们的耻辱,这样的兵痞不得到处罚,就会使我们的军服蒙羞。鉴于他从军多年,曾有战功在身,姑且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责罚他二十军棍。希望大家以此为戒,再有扰民者,我必严惩不贷。拖下去,执行。
  听见后院传来的军棍声以及兵痞的惨叫,谭幺婆略觉不安,她走过去阻拦行刑的军士说别打了,他也知错了。被责罚的严品哀求大嫂,劳驾你去求求团座,给他们说没用。军士乐得做人情,住手歇气。谭幺婆径直去蒋团长房间求情说长官,真不好意思,谢谢你这么待我。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我想为那个士兵求个情,他也知错了,就别再打了。你能给小妹一个薄面吗?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7)
蒋团长感叹道小妹真是个厚道人。谭幺婆说兵荒马乱的,我们这种孤身之人,这样的事也见多了,哪儿敢想天天遇见你这样的好男人啊。再说,你们这些军人也可怜,长年没个女人,也可以理解。其实,我是气他太不把我们乡下人当回事了,虽然孤苦平常,那也不是谁都可以胡来的。你说是吗?长官,以后我能叫你哥吗?
  蒋团长不禁有些高看谭幺婆,急忙解意地说那敢情好,良禽还要择木而栖呢。说完彼此会心一笑,谭幺婆顿时脸上觉得被火飘了一下似的滚烫。
  5
  胡队长在覃家大院似乎陷入了僵局,对覃慕文杀也嫌罪证不足,放又觉丧失威信,深感进退维谷。这天夜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战战兢兢地偷偷来找工作队告状,胡队长看见急忙让他进来。
  老头进门就突然跪倒磕头,哭诉大人啊,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儿死得惨了。胡队长一听,赶快拉起老头进屋慢慢说。老头说他是后山放羊的,姓黄。老伴死得早,就一个儿,长期又不学好。前段时间听儿子念叨,说是看见覃老爷在埋藏枪支财宝,我叫他别去打主意,他非要背着我偷偷去看,后来就再也没回来了。
  胡队长顿时来兴趣问那后来呢?老头寻思道肯定是被覃家发现,遭了毒手,但又没个证据,更不敢去招惹他家。今天他去龙桥岩下放羊,竟然就看见了那短命儿,被摔得粉身碎骨,仔细一看,身上还有枪眼,肯定是覃家先打死了又丢下去的。胡队长安慰他放心。他说的情况对政府非常重要,千万别说出去了。明天一早,就带人去验尸。
  覃天恕和田樱在一个木盆内泡脚,田樱拉起他的脚,发现一些水泡,心疼地为他挑泡。问道外面闹闹嚷嚷的,是怎么回事啊?他说来了一支国军,看来共产党在这儿还没完全控制住局面。领队的是个上校,我看这个人还不错,像个正规军人。但愿他能稳定这里的乱局。
  两人正说着,谭幺婆来送饭菜,敲门进来,看见两人洗脚,略觉尴尬。田樱说没事,就放桌上吧,谢谢了。谭幺婆顺便说楼下那个当官的,要我带个话,说是想请先生下去喝杯酒,不知肯不肯赏光。覃天恕略沉吟,生怕却之不恭,就让田樱先吃,自己擦脚穿鞋,下楼而去。
  两人在一个单间围炉坐下,蒋团长为他斟酒,彼此礼敬得体。蒋团长要先敬先生一杯,说是谢谢先生刚才出手,制止了敝部的恶行。覃天恕惭愧笑道冒犯贵军,还望见谅。当今之世,能像阁下这样爱民如子的军人,恐已不多。阁下奖罚分明,也令我肃然起敬,受教良多啊。
  蒋团长谦虚道岂敢岂敢。乱世之中,像先生这样见义勇为的,才可谓侠肝义胆,有君子之风啊。覃天恕也客气说过奖过奖,适才在下还与内子议论,当今倘能多有阁下这样的将领,也不至于江山倾覆,生民涂炭。
  蒋团长听出话里话外的潜台词,斟酒再敬说先生此言,深得我心。斗胆请教先生,你不像本地的行商,敢问何事辗转于此?覃天恕一口干,主动为蒋团长斟上说哎,寒心啊。来,我先敬兄台的忠勇仁义,干。蒋团长干完说先生好像身负奇冤,何妨一吐为快。
  覃天恕感叹道说来话长。实不相瞒,我就是本地人,家父乃模范乡绅,薄有田宅。我本在省城务商,突闻*将家父绑票,勒索钱财,甚至岌岌有性命之危,因此赶回搭救的。情急之中,尚无良策,但求舍财免灾,也是无法之法。
父亲的战争 第四章(8)
蒋团长义愤填膺起身说恕我直言,你这叫心存侥幸,殊不知欲壑难填,最终人财两失,悔之已晚。眼前*立足未稳,国军光复在望,何不趁此良机,号召家丁族人,与我部共襄义举,剿匪戡乱,既可救令尊于刀下,又能济百姓于水火。尊意以为如何?
  他为难地说家父尚在贼手,投鼠忌器啊。容我三思,感谢兄台的云天高义。
  大早,胡队长一行就在黄老汉的带领下,在龙桥岩下找到了其子的尸体。老赵验尸完毕向胡队长报告,说明显死于枪伤,是驳壳枪的子弹,后来再被抛尸于此的。胡队长说本地的农家,一般只有火铳,只可能覃家这样的大户,才会装备得起这个。走,回去再审覃慕文,看他再怎么狡赖。
  胡队长一回来就突击审讯覃慕文,覃慕文的双手被反绑着坐在一矮凳上。胡队长单刀直入问,你为何要杀害放羊黄老头的独生子?覃慕文脸色陡变,神情紧张说不是我杀的。胡队长大声质问你还要抵赖是吗?你们用驳壳枪射杀了他,又把他扔进了龙桥岩下,你以为毁尸灭迹了就可以不认账?你知不知道苍天有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覃慕文长时间沉默,汗如雨下,然后长叹一声哎,天要灭我啊。看来命该如此,无话可说了,一切请便吧。
  工作队召开紧急会议,每个人都神情庄严,屋里烟雾沉沉。胡队长说现在的事实已经充分说明,覃慕文不仅埋藏了武器财宝,而且还枪杀了无辜平民。这样的恶霸地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对他们的手软,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现在我提议,马上召开公审大会,对覃慕文立即执行死刑。请大家对我的提议,表个态,再补充一些建议。
  老范看见铁证如山,没有异议,只是建议同时给上级报告一下。老赵主动要求去把文沙场的驻军全部借调过来维持现场,以防万一;他今晚就出发。小吴自然也支持队长的提议。其他队员也都基本认可,相信枪毙覃慕文,就会建立起工作队的权威了。
  送信的仆人悄悄潜回了覃家大院,三先生带着他来到覃太太的屋里向覃太太报喜说--少爷回来了。覃母焦急惊喜问在哪儿啊?快说快说。仆人说是他陪少爷和少奶奶一起回的,他们累了,先在关坡客栈休息,让他赶回来打探一下情况后,再去接他们。
  覃母觉得这下终于有了主心骨,要三先生赶紧安排人去接他们回,说老爷还活着,兴许他们爷俩还能见上。三先生听说工作队明天仍要召开审判会,不知老爷吉凶如何,恳请待明天晚上有个消息,再去请少爷。覃母担心夜长梦多,只能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哥来客栈内,覃天恕和蒋团长还在密谈,交头接耳,窗影上透出两人碰杯的情形,最后击掌握手。田樱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下的眼神惊恐而忧虑。谭幺婆在自己的房中不时揽镜自顾,张望着蒋团长和覃天恕的屋子,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在自己的大院里,覃慕文被捆着睡在一张稻草床上。他已经彻底绝望,慢慢起身在床头磨背后的绳子,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哨兵,过来观察,他又假装睡着。哨兵走远,他又开始磨。
  胡队长难以入眠,半夜又起身到院里徘徊抽烟。一墙之隔,三先生在阴暗的油灯下,和几个人影密语,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天空里传来一阵夜枭的凄厉叫声,令人恐怖。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跑过,胡队长倍感紧张,拔枪俯身在墙头观察。一队野猪惊慌地跑过,远远传来几声猪叫。
  几声雄鸡的啼鸣报晓,周边农民的房门吱吱呀呀打开,又一个惊险的白日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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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1)
1
  哥来客栈的早晨,依旧还处于和平宁静之中。覃天恕起床看着仍在熟睡的田樱百感交集,他被蒋团长鼓动内心已经有所选择,但需要安排好这个深爱他的女人。田樱在睡梦中忽然惊觉,睁眼突然看见床前注视着她的男人,有些受惊,然后一下抱住覃天恕,嘤嘤哭泣起来。覃天恕拍打着安慰她。她说她做噩梦了,他说别怕别怕,说破就没事了。
  田樱抽泣着说她梦见他们在一片幽暗的密林里,忽然遇见一群老虎,他带着她狂奔,但是她跟不上,他就把她推上一棵树,她在树上看到他跑不见了,急得直哭,呜呜。她好害怕啊,这个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覃天恕看着她委屈无辜得像个孩子,内心生起一阵疼痛。
  两人起来后,覃天恕带着田樱在河边去洗漱,然后沿河散步。田樱喜欢这种安静和平的早晨,赞叹这儿真美。覃天恕说故乡一直是个偏远却很古朴的地方,可是谁知道这儿也会随时酝酿着凶险呢。
  田樱突然想起他们回来的原因,急忙问这次回来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心中犹存幻想,说可以放弃家族在这儿的一切,只想带着父母一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改朝换代嘛,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她表示需要花钱的话,家父是愿意帮助的。他忧虑的是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如果只是钱财,事情反而简单。但他感觉这是与*的政治理念相关的,他们要消灭所谓的剥削阶级,如何消灭?是个体的肉身还是社会的制度?他还没看明白。
  她也担心能救得出吗?他深感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组织,他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唯一认识的共产党人大约就只有勇波了。问题是不管能否救得出,他都只能来设法,他别无选择。父亲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地主,是恶霸,是什么剥削阶级,但在他眼里,就只是父亲,他看不见父亲的罪恶,他也不相信有什么罪恶。她只是担心万一,他说他不敢去想什么万一,如果他的生命能换来父亲的生存,他认为他也会舍身饲虎。
  她立即说不,说你不能扔下我。也许我这样说太自私了,可是你想过我没有?他苦闷地说这正是我的痛苦所在。小樱,你让我无所适从,我同样不能失去你,知道吗?
  黎明时分,覃慕文终于磨断了捆绑的绳子;他将绳子连接在一起,坐着沉思,满眼苍凉。他很痛苦地将绳子朝房梁扔,准备自缢。但扔了几次都没扔过房梁,他有些累了,闭目打坐,然后又起来扔,终于扔过,开始打结,把脖子拴上。他的轻微响动还是惊动了哨兵,哨兵过来偷窥,发现他正要自杀,急忙喊叫起来,并开门冲进来夺下了他的绳套。
  胡队长闻声披衣过来说想死?想死还不容易,只是不能让你自行了断,你罪大恶极,必须接受人民的审判。你放心,我很快就成全你。覃慕文绝望地看着他,突然老泪纵横。
  老赵带着支援而来的一班战士也赶到了,向胡队长报告。胡队长吩咐大家准备通知群众,安排大会。生怕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耽误了。
  蒋团长和士兵也在院子里洗漱,覃天恕和田樱从外归来遇见,彼此寒暄。覃天恕给他们互相介绍,蒋团长热情地说夫人一看就是名门闺秀啊,覃兄好艳福喔。田樱含蓄自持地礼貌一笑,直觉不喜欢这个军人。覃天恕寒暄几句,彼此揖别。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2)
覃天恕收拾好行李带着田樱到他姑妈家去,路上不时有农民打探着这对时髦男女。田樱自然是不愿去的,但覃天恕要她理解,他马上要四处求人去,带着她毕竟不方便,丢在客栈更不合适,兵荒马乱的,一个外乡女人孤身在此,他会更加担心。这儿是山里,有很多古老陈旧的观念和习惯,她毕竟还未正式过门,一起到处跑,人家也会闲话的。
  田樱也不是不懂事,只是担心他一时激动,意气用事,所以一再叮嘱千万不能冲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她商量。另外她还想说一句--这个蒋团长,你最好离他远点。我看这个人,表面的教养下,深藏着某种邪气。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
  覃天恕解释只是萍水相逢,杯酒之交而已。
  田樱说你是一个太性情的人,太讲所谓的江湖义气,我总是为你隐隐担忧。你遇见善,你会更善,但你遇见恶,很有可能会更恶,这是我真正的隐忧。
  2
  县领导紧急召开工作会议,屋里烟雾腾腾,马县长主持,关勇波和他的两个同学都被邀请列席参加。马县长先是简单介绍从省革命大学抽调来的三个同志,三人起立亮相,集体鼓掌欢迎。然后请关勇波给大家介绍一下本县的一些特殊情况和注意事项。
  关勇波起身感谢大家给他这样一个机会,然后给大家汇报说--梨川地处武陵山区和大巴山区交界地带,与川湘黔三省接壤,平均海拔一千米左右。境内人口约有二十多万,分属汉、苗、侗及尚未命名的一些少数民族,其中主要人口为古代巴人的后裔,他们自称为毕兹卡,也即本土人的意思。自隋唐建县以来,历朝对此地基本采取土司自治的管理方式,一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这儿才开始由朝廷委派的流官实行管理。因此,这里的民风向来蛮勇粗犷,尚武善战。元明清三朝皆曾爆发较大规模的苗乱和农民起义,民国时期,贺龙同志领导建立的湘鄂西革命根据地,也曾主要在这一带活动。
  关勇波正讲述,门口忽然有士兵前来报告,打断了他的讲话。马县长抬头发问什么事情,士兵说有个紧急密件给您。递上,退下,马县长细看完,接过话头说打断一下,我收到一个紧急情报,一是有小股国民党溃兵逃窜进入我县,二是文沙场附近几乡的保甲长和地主富农有异动,有可能在密谋什么反革命行动。如果他们与那些溃兵勾结,极可能酿出大的事端。
  正说着,文沙场工作队员小吴前来报告马县长,说胡队长让他赶来紧急汇报一下他们那边的情况,请县委指示。工作队进驻了旧司堡的覃家大院,逮捕了前土司后裔,着名的恶霸地主覃慕文。调查发现他不仅暗中对抗土改,威胁农民,埋藏财产,还杀害了准备告发他的农民。为了打击当地反革命的嚣张气焰,他们计划明天召开公审大会,立即处决覃慕文。
  马县长一听大惊,看来这一切异动迹象的根就在那里了。有可能他们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险情。在尚未充分准备好之前,建议先不忙引燃这个炸药桶。提议马上委派关勇波同志代表县委先去制止文沙场工作队的盲动,立即撤离覃家大院。他回头对小吴说你马上带领小关出发,事不宜迟。关勇波和小吴得令,立即出门,骑马狂奔向覃家寨。
  上午,覃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农民。前面搭了一个简单的主席台,上面挂着横幅“恶霸地主覃慕文公审大会”,台前站立着一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人群来自四乡八里,各怀心事,议论纷纷。台上放着几张桌子板凳,坐着几个工作队员。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3)
一会儿胡队长上台,大声宣布--恶霸地主覃慕文公审大会现在正式开始。人群立即肃静,工作队带头鼓掌,人群零乱地鼓掌。他喝令把恶霸地主覃慕文押上来。声调突然提高,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两个战士将五花大绑的覃慕文从后面拖上台前,压弯腰示众。
  胡队长又接着宣布大会第一项,请翻身农民代表彭桂花诉苦,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从台下颤颤巍巍地走上来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边走边抹眼泪,走到覃慕文身边时,已经泣不成声。台下群众许多认识她的,也跟着偷泣起来。
  彭桂花断续地边哭边说覃慕文,覃老爷,你也有今天啊,恶有恶报啊,我彭桂花还,还,还能活到看见你的下场,是老天有眼啊啊。
  胡队长低声劝她别哭了,慢慢说。
  彭桂花开始唱哭,我的儿呢,他死得惨哟;我那背时的老汉哟,他咋不回还啰?
  蒋团长带着一队士兵在山坡上察看地形,正对着地图比比划划,忽然一个士兵报告,那边好像有两个骑兵正向我们这边跑来。蒋团长拿起望远镜观察,发现关勇波和小吴,急忙命令大家隐蔽,准备射马,他要抓活的。
  关勇波两骑渐渐进入射程,蒋部一士兵往灌木林里埋伏,忽然惊动鸟窝,惊起一群鸟儿,关勇波勒马急停,觉得有疑,伫马观察。蒋团长担心被发现,下令射击。士兵开枪,小吴连人带马被打翻,关勇波也从马上栽了下来,他赶快卧倒拔枪还击。蒋团长率部包抄。一看寡不敌众,关勇波急忙把小吴扶上受伤的马,自己也跳上去,驱马往回狂奔,蒋部追击,但只看见一骑红尘了。
  关勇波赶着负伤的马,抱着受伤的小吴狂奔,那马拼完了最后的力气,忽然摔倒,口吐白沫,衰竭而死。他和小吴也被摔在地上昏了过去。半晌,他渐渐苏醒,爬去看昏迷的战友,试探鼻息,发现有救,急忙为他包扎伤口,叫唤着小吴小吴。稍歇,他勉强支撑着站立起来,试探一下马,然后背着战友朝远处的一个村子走去。
  群众的诉苦基本结束,冲上台去要打覃慕文的黄老汉也被战士拉了下去。胡队长拿着一张文件上台宣布--恶霸地主覃慕文,长期以来勾结国民党反动政府,*红军家属,强占田产,残酷剥削欺压贫下中农;尤其是我人民政府建立之后,继续为恶,顽固对抗土改运动,私藏武器财宝,威胁普通群众。更有甚者,在他的罪行被贫民黄四喜发现之后,竟然枪杀黄四喜,并抛尸龙桥岩。其罪行实属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我代表梨川县人民政府在此宣布,将恶霸地主覃慕文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几个战士上来押送,人群再次骚动,覃家旧部及看热闹的群众都往台前冲挤。台前的战士举枪*,工作队十分紧张,胡队长拔枪在手,鸣枪示警,人群稍安。覃慕文挣扎着对胡队长喊话,要求让他给大家说几句,就说两句,以免误伤无辜。
  胡队长略思考说好吧,相信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家安静,覃慕文有话说。我们人民政府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
  群众立即安静倾听。
  覃慕文声嘶力竭地说--亲朋故旧乡里乡亲们,我覃慕文自知有罪,命数当尽。平日多有得罪,在此一并谢过。希望大家审时度势,不要冲动,顺应时局和天命。我走了。
  胡队长看他伤感欲泪,急忙挥手让士兵将之绑赴刑场,远远传来两声枪响。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会场一片死寂。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4)
3
  覃天恕走到哥来客栈门口,恍惚听见枪声,忽然被门槛绊了一跤,起来顿时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扶着门喘息,脸色苍白。谭幺婆发现,急忙过来搀扶着问怎么了,先生这是?怎么脸色这么差啊?覃天恕想单独呆一会儿,他仿佛预感到什么,心如刀绞,忽然掩面而泣。
  蒋团长带部下回来,进门发现他一脸病态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吃一惊问道覃兄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覃天恕说他似乎感觉不好,也许要出什么事情。
  正在此时,仆人带着三先生匆匆闯了进来,一见覃天恕,一起跪下放声大哭起来。覃天恕脸色剧变吼道快说啊,发生啥事了?三先生哭诉说老爷,老爷他,他,他被共产党枪毙了,我,我对不起少爷啊。
  覃天恕勃然大怒,愤而起身,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蒋团长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覃天恕咬牙切齿冷冷说我跟他们,不共戴天。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椅子上昏迷过去。蒋团长赶紧为他掐人中,说没事没事,一时气血攻心,你们别哭了,快去要杯糖水来。
  关勇波背着战友踉跄来到一户破烂的农舍,观察一番然后敲门,门开,恰好是他帮忙抢回猪的那个老婆婆,老婆婆也认出他来,急忙往屋里让。关勇波说我们被土匪打伤了,这是我战友,我们要在您这儿歇一下。
  婆婆帮忙重新包扎伤口,烧水煮土豆。负伤的小吴还在昏迷中呓语,关勇波在火塘前也累得睡着了。婆婆忽然发现关勇波的裤管里还在往外渗血,为他悄然撩起裤脚,发现一处皮开肉绽。道声可怜的孩子啊,又为他敷药。
  一会儿关勇波惊醒,发现天色已黑,很是懊恼。他跟婆婆说有急事要走,请她帮忙先照顾几天这个战友。他说着起身欲走,忽然哎哟一声单腿跪了下去。他被婆婆搀扶起来,自己查看伤腿,仍然不行。他只能喟然长叹但愿那边别出事就好。
  覃天恕被三先生扶进屋,斜躺在床上,蒋团长等围坐在床前。他醒来目光迷离,无语凝思。三先生问少爷好点吗?他似乎未听见。蒋团长自言自语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恕我直言,这就是忍让的后果。
  覃天恕突然清醒,掀开被子跳下床,望着窗外冷冷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三先生小心翼翼说,自从您冉五爸被气死后,老爷感觉大事不妙,就把家里的武器和值钱的东西,让我藏了起来。工作队来后逼迫他交出来,他想给您留下,于是坚决不交。
  覃天恕质问道被抓这么久,你们为何无所作为?家丁呢?民团呢?族人呢?三先生委屈地说,老爷不许我们擅动,说要等您回来做主。再说,老爷和我们都没想到他们这么绝。
  三先生拿出几张纸给他,说是老爷的嘱托都在这。他仔细阅读,泪流满面问三先生,老爷走了,您还愿跟着我这小辈干吗?
  三先生说我是老覃家的世仆,我不跟您跟谁去?您尽管吩咐。
  覃天恕要他回去把当年的心腹家丁联络起来,先把老爷留下的东西给起出来。三先生说不能,埋藏的地点在工作队住的院子边,看他们那样子,一时半刻还不会撤离,我们没办法弄出来啊。
  覃天恕皱眉沉思,话锋一转问,你刚才说冉五爸也被气死了?那,幺姑呢?
  三先生说,听说幺姑被牟舵爷等长老推举为新的掌旗老大,人也成熟多了。地面上无论老幼,都很钦服她呢。我还是在五爷的丧礼上见过,人家对我仍旧执礼甚恭,从无半点脸色。书包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5)
覃天恕打断说知道了,你先去客房歇下。
  覃天恕和蒋团长对坐在客房密谈,他面色凝重,蒋团长喜形于色地说覃兄啊,方今之世,毁家之痛者多矣。家父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们逼迫得自缢了。这也是我与他们不共戴天的原因。你别以为*一时得势,就稳坐江山了。我军正在组织反攻,你我不妨在此打下一片天地,趁他们后方空虚,釜底抽薪,明年就有可能光复半壁河山。
  覃天恕坦率地说,他对政党政治和政见,皆无太多兴趣。他只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谁伤害了他的朋友亲人,谁就是他的敌人。谁愿意帮他复仇,谁就算他的兄弟,他会用他的友谊来回报。至于这个国家,无论谁来主宰,与他无关,他没有任何企图。
  蒋团长嘿嘿笑道,兄台也许是高人,但尘世之中,清浊难分;其实每个人哪怕是纯粹的个体生活选择,往往也会不由自主地代表自己的政治立场,我们实在难以跳出这个陷阱。我这儿虽然暂时只有几十个人,但多是久经战火的老兵油子,你需要怎样配合,尽可吩咐。
  覃天恕说他首先要取出埋藏的武器,召集旧部,然后才能起事。而且还不能强攻,他的亲人还在他们手中,再说光凭蒋团长这几十条人枪,恐怕真还拿不下他家那堡垒。他必须去求一个人,也许只有她才能帮他,可是真难开口啊。
  4
  冉幺姑独自在文沙场自家后院玩飞刀,刀刀中的,自己也有些得意,把刀拿在手中把玩。牟舵爷忽然从外面进来,看见了她的神技,暗自点头赞叹。
  幺姑感觉背后有人,回头问牟爷,您啥时来的?快坐。您有事找我?
  牟舵爷苦笑说这年头,有事也都不是好事。旧司堡的覃老爷,惨啊。他说着欲言又止,观察幺姑的表情。
  冉幺姑一惊,克制不住关心地问覃爷他,他怎么了?
  牟舵爷伤感叹息说,听说昨天被工作队枪毙了,可怜啊,一大把年纪了,却没个善终。
  她沉默良久,内心复杂,强忍悲痛问那他,有人送终吗?
  牟舵爷说满门都是女眷,嗨,几辈人的荣华富贵,就这么去了,凄凉啊。
  她将手中的刀一把射出,哗哗钉在几棵树上,然后平静说牟爷,您看,他也算家父的朋友,您叫人打听一下,哪天坐夜,哪天上山,我们不能缺了礼数,我还是该去跪灵的,毕竟是父辈嘛。
  黄昏穿过层层瓦檐,漫进冉家宅门。冉幺姑神情沮丧地在堂屋枯坐,她喂养的一条大狗乖乖偎依在她的脚下。贴身婢女杏儿在收拾房屋,把堂屋正中冉五爸的牌位擦拭干净,摆上跪垫,把香火拿给她,然后退下。她洗手燃香,在牌位前跪下行香,口中默祷,泪水滑下她的脸庞。
  覃天恕悄然走进,站在她的背后门边,沉默目睹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眼泪,也去跪在她的侧后。她隐然感觉到他来,起身拿余光瞟了他一眼,仿佛不曾有这个人一样,径直朝里屋走去。他知道她看见了他,继续跪香,似乎在向她赔罪。
  斜阳下烟云袅袅,映衬着他的影子。许久,她在里屋窗户边偷看了他一眼。一会儿,杏儿出来对他说少爷,请回吧。他站起来欲言又止,朝里屋看了一眼,惭愧退出,不胜怅然。她心事重重在屋里翻看着旧时准备的嫁装新衣,忽然将一件裙子撕碎,再撕衣服,却撕不动,一气之下摔在地上发愣,后又去捡起来折叠好,拿起撕碎的裙子掩面抽泣起来。书包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6)
次日,覃天恕早早就来到门前守候徘徊,杏儿开门,发现他在门口,浅笑说少爷,又来了。她扭头示意在后院,他径直走去,看见冉幺姑独自在饮茶。
  他鼓足勇气说幺姑,我来了。
  她也不抬眼,继续吃茶,半晌低语说,抱歉,丧服未满,恕不见客。
  他惭愧地说幺姑,抱歉的是我。
  她立即打断说,这话从何说起?你是谁呀,你欠什么啊?你何罪之有?需要到码头上吃讲茶吗?
  他很沮丧,完全难以置词地咕噜道,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难道我们连对话也不可以了吗?
  她冷笑说乡野女子,岂敢奢谈什么对话。
  他解释刚赶回来,才知道五爸的事,很惭愧未能报答万一。
  她哈哈笑道可别这样说,家父一生行侠仗义,做过万千好事,何尝想过要人报答记恩的?更何况于你,本无恩仇可言,何必如此言重。
  他意气上来,斗胆直抒说,你们父女对我可谓深恩如山,天恕无德,往事全非,但内心的歉疚未尝稍减一分;自知罪孽深重,今生难赎,还是忍不住渴望被你理解谅解。没想到当年梅竹,乱世重逢,竟然已是陌路红尘。一切都是我的孽债啊。
  她不愿看见他的伤感难受,打断说免了,杏儿,看茶。她端起茶杯示意送客,杏儿过来,他悻悻然只好出去。
  他走后,她自己却陷入悲痛之中。她虽然很恨这个男人,但一旦看见他那孤独无助的样子,内心又爱怜不已。她端起茶杯,却忘了喝,泪水滴进杯中,被杏儿觑见。杏儿婉言说姐姐,你这样是不是做过了一点?她倾听,咬住嘴唇,半晌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杏儿,你帮我准备一下,我下午要去上坟,该给爸奠酒了。
  下午,冉幺姑一身素服朝青龙坡冉五爸墓地走去,杏儿挽着篮子跟在后面。到了墓前,却看见覃天恕正跪在冉五爸的碑前燃香焚纸,泪如泉涌。她远远看着,不忍打扰,想起往事,悲从中来。杏儿看见,知趣地过来将篮子放在她身边,自己走开了。他将猪头烧酒一点点往碑前呈上,叩头拜祭,口中念叨--五爸,我来晚了,我一切都太晚了。看见他泣不成声,她也背身偷泣起来。
  他继续自言自语说五爸,家父也随您而去了,可以追陪您了;您二老在天上对酌三杯吧。说完将手中酒洒在坟前,叩首于地,砰砰作响,她有些不忍了,慢慢上前,掏出一方手绢无声递到他的眼前,说擦擦吧。
  他并未回头,接过手绢拭泪,低语谢谢,依旧长跪祭拜,她独自去新坟上拔草。他掏出她送他的刀,她警惕地看着他;他用刀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滴落在坟前的酒杯中,他端起杯子喝一半,在坟前洒一半。她看他手还在流血,心疼地过去为他包扎,生气地责骂,这就算你一个男人的本事吗?只会割自个的肉,哼,有出息,覃家出来的洋学生就这副德性?
  他恨恨说只有能割自己肉的人,才敢割仇人的头。
  她冷笑讥刺说看不出来。
  他说就凭我,也许是不行,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依旧不依不饶地说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帮助二字?
  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幺姑,我想你也知道了家父的遭遇,尸骨未寒啊;而五爸,现在就在我们面前长眠。这是我们共同的老人,他们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的,却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突遭横祸含恨而去。在这个罪恶世界,你我的个人恩怨,比起这种血海深仇来说,难道更为重要吗?如果这种杀父之仇都可以化解,却难以原谅我对你的伤害,那么你就用这把刀,来了结我们的孽债吧。我欠你的,一刀两清。
父亲的战争 第五章(7)
她苦笑道,你不欠我的命,我也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情的生命,不值一文。谢谢你来祭拜我的父亲,说明你这人还算天良未泯。大地上的情仇啊,偿不尽,报不完;我早已看开了,剩下的日子,就是苟活。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也要我的正常生活。我父亲一辈子刀头舔血,快意恩仇,最终又能如何呢?我看够了。
  他绝望地自言自语,你这样说,我能理解。那好,我不连累你,反正我是干定了。你多保重。我走了。不就是赌命么?我回来了,就要赌到底了。说完他负气而去,她矛盾地目送他的背影。
  她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他,回家招来两个袍哥说,街对面哥来客栈住的那个男人,你们负责跟他一段时间,把他的行动每天告我。任何时候不许伤害他。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危险,你们还必须暗中帮他。
  梨川县政府,马县长对独立团龚营长下达命令说,得到情报,前不久流窜来我县的小股国民党溃兵,现在好像驻扎在关坡一家客栈里,人数大约有五十多,你马上带部队去把他们歼灭,以免后患。据说是桂系的残部,南征北战打油了的老兵。千万不要伤到无辜群众。
  蒋团长坐在哥来客栈院子里看书,谭幺婆走进走出忙碌,不时打量着这个男人。她内心有些喜欢蒋团长,但又把持着分寸。一会儿过来添茶,趁机搭话道,蒋哥,嗨,我这样叫你合适吗?还是叫你长官吧?呃,哥有家吗?嫂子在哪里啊?
  蒋团长苦笑说原指望抗战结束,可以娶妻生子的,哪知道又陷入内战,怕是个孤魂野鬼的命啰。
  他们正说着,潘保长跑来报告说蒋、蒋啊蒋团座,快、啊快、快,消息那那个走啊走啊那个漏,*那个正派人那那个朝这里赶、赶、赶来了。
  夜里,覃天恕一身黑衣,悄悄走出客栈,朝乡政府的后院走去。他想独自去侦察驻军和工作队的情况,轻轻翻过院墙,在宿舍窗户外清点床铺数目。他正要撤退时,忽然被一个起夜的士兵发现,大叫起来,哨兵紧追,他飞跑到墙头,抓墙沿时滑下没翻过去,一兵追至,忽然被黑暗中一飞砖打翻,墙头有人轻声喊他--快,这边,伸手。他无暇考虑,伸手,上面把他拉了上去,枪声响起。他与黑影飞跑而去,到安全处他突然止步,抓住黑影讯问喂,你是谁?为何要帮我?黑影说别问了,就此别过。他一把抓住说不行,你必须说,否则……后面另一黑影突然在背后用刀逼住他说否则怎么样,你他妈还恩将仇报不成。
  他突然反手擒拿将背后一人扭住,夺刀逼住那人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别人拿刀对着我。我更不喜欢白受别人的恩。说,谁派你们来的?黑影骂道我操,你也太不仗义了,救你一命还倒要受你气,不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你死定了。
  次日早上,冉幺姑在喝茶,那两个跟踪覃天恕的汉子进来汇报说,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图谋。他去乡政府侦察什么,结果被发现了,要不是我们他就完了。正说着,覃天恕悄然走进,说我来道谢了,确实要谢谢二位壮士。
  冉幺姑对袍哥说你们先去吧。回头很激动地责问他,你来干吗?你回来干吗?你不是不回了的吗?你谢?你谢得了吗?你谢你那死了的爹去,是他供养你这么大,这么出息的。
  他很沉痛地说幺姑,我是无颜面对你的,本来也没有勇气回来,是命运又把我拖回来了。我不想也不敢面对的事情,而今,都要我面对不可。我原来怕你恨我,我内疚,我胆怯,但我现在不再怕了。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都有他的责任需要去担当,你和我一样,都要面对今天这个时代对我们的加害。我把你看做我的姐姐,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依然信任你;你要救我,也是因为你依旧看重我。我们是血肉相连的,我们谁要再走失了,另一个都会疼痛,会觉得真正的孤苦伶仃。是的,我本可以不回来;乱世无忠孝--老天也会原谅。但我回来了,哪怕只有我个人的力量,我也要去讨还我要的公道,否则,我会终身抬不起头来。我是男人,我躲得过吗?生死情仇一念间,我念已定,赴汤蹈火也是它了。我今天来,算是最后一次来了,既是谢罪,也是感恩,我怕我今后再没有机会表达了--我欠你的,来生再还。幺姑,就此别过。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转身欲走。她回身拭泪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决绝地说我要复仇。她质疑他单身一人,如何复仇?他说这是他的故乡,是他覃家世袭几百年的土地,有他的人民和兄弟,还有许多同仇敌忾的朋友,他怎么会感到孤独呢?他要重新武装他的族人队伍,向他们宣战。
  她冷笑道,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豪迈地说,楚虽三户,可以亡秦。她说你想好了吗?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咬牙切齿表示此心已决,含血喷天了。她这才下定决心说那好,一言为定。我和你一起干。
  他忽然摇头说,最初是想要她帮忙的,但现在又不想了。毕竟这是件危险的事,他不能再连累她了。实在没辙了,讨饭再来找她。她呵呵笑道,那不行,我还就要赶这趟浑水。你不带着我玩儿还不行。怎么干,说吧,少爷。
  关勇波始终惦记着要赶去旧司堡刀下救人,正要跛着上路,老婆婆又惊慌地进屋说,快躲起来,蒋匪军来了。
  原来是蒋团长从哥来客栈撤出,又转移到了这里。他对几个下属部署任务道,这个村子地理位置不错,要把全村清理登记,只许进人,不许出人,这回再不能走漏消息了。对老百姓态度要好,不要引起敌意。咱们从前栽就栽在这个问题上。
  关勇波只好和小吴又换上老婆婆先夫的破旧衣服,暂时隐蔽下来。他无言看着文沙场的方向,五内如焚,如坐针毡。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可以搭救故人之父,更不知道今后如何来面对他那曾经是割头换颈的兄弟。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1)
1
  覃慕文的棺材停放在一个堂屋里,一群披麻带孝的女眷在其中哭泣,三先生跑前跑后张罗着。胡队长听见哭声不断,内心烦躁,走过来观察;看见三先生,皱眉叫住他问,你们这人还不埋,是要向我们示威啊?
  三先生说岂敢岂敢。老爷还有个幺女儿未回,这不正着急等着吗?一回马上就发丧了。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就出去念书去了,兵荒马乱失去了联系,也不知是死是活,就不等了。
  冉幺姑一身素服稍微化装了,随着三先生向工作队的院子走去。胡队长在屋里清点覃慕文的账簿,一哨兵敲门,带着三先生和冉幺姑进去。
  三先生报告长官,说这是覃家的五小姐,刚从州城赶回,特来拜会您,谈谈关于丧事的事。
  胡队长打量着她,她尽量低着头;胡队长用下巴指着他桌子对面的几个凳子说坐下说吧。三先生转身出门,将门带上。
  她只是低头抽泣抹泪,一言不发。胡队长自己卷起一根旱烟,吧唧吧唧点火抽起来,他觉得来人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耐心地斜视着打量,皱眉回忆。她哭诉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的爹呀,他死得惨啊啊啊……
  胡队长生气地拿烟锅叩击桌子呵斥道,他怎么死得惨了,你说你说。他长期称霸一方,为非作歹,我还没跟他一点一点清算呢。你这就来喊冤来了?
  她略止哭声说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我不哭谁哭啊?要是换成你爹,你不哭啊?
  胡队长有点语塞地说这个这个,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不是不许你们哭,现在你是来谈事还是哭给我听啊?地主的命是生命,穷人的命就是狗命了?你父亲不仅对抗土改,而且还残杀农民,放在任何时代,他也要偿命才对。人,我们是法办了,可是事情还没完。你得转告你的家人,必须把你爹埋藏的武器财宝主动交出来。
  她说她是回来奔丧的,不管怎么说,人都不能这样摆着。她想来请求队长,按他们这儿的民风民俗,无论如何还是要给老人办个丧礼,先入土为安;这不为过吧?
  胡队长说共产党也是尊重各地民族习惯的,但反对搞封建迷信,更不允许有人趁机借葬礼发泄对人民政府的不满。这点,你必须清楚。人,你们赶紧埋了,其他事情,我们接着再说。你们自己掌握规矩啊,我这就算有话在先了,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是要承担后果的哟。
  她起身颔首致谢说多谢队长开恩。他似乎忽然感觉哪里有些熟悉,低声说你……
  她回身站住冷静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试探说我们好像见过吧?她略惊反问是吗?你们队伍进州城的时候您在吗?是不是那时见过?
  胡队长记忆不详说也许吧。她出门,他陷入沉思。
  冉幺姑和三先生带着一群族人,就在工作队占据的别院外搭建丧棚。本来胡队长不同意,但她坚持说这是他们祖传的礼房,举凡红白喜事祭祖敬神都必须在这里,胡队长也就不好制止了。院子里走动着许多披麻带孝的陌生面孔,各种白幡祭幛挂满了院子,使得许多原来的过道都被遮蔽不见了。
  胡队长带着老赵在院墙上巡视,他有些隐忧地观察着院子里那些搭建丧棚的人,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阴谋,但又不知问题会出在哪里。他吩咐老赵给大家讲一下,今天都不要睡了,按计划把守住各个出口,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严防他们趁混水摸鱼。老赵担心他们突然发起*,胡队长说要暴动他们早就可以动手,我们这十来个人,他们真敢干的话,何必等到办丧事。再说他们家的女眷都在,谅他们不敢乱来,投鼠忌器嘛。不过,你还是让小丁负责暗中看住他们家老太。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2)
覃家大院的黄昏,似乎突然显得拥挤而阴森了。三先生指挥着大家将硕大棺材抬进灵棚,安放牌位。冉幺姑及其他孝子贤孙披麻带孝跪在棺材周围哭丧。按照乡俗,这时要最后开棺一次,让亲友见一面,然后就钉上封棺了。三先生带人抬起棺盖,胡队长也站在周边观察。三先生高喊开棺了,各位孝子贤孙前来告别了。大群男女列队绕棺瞻仰遗容,老太太被人扶着走过,想要多看几眼,但被拉走。女眷们哭声震天,冉幺姑在其中假装抹泪。三先生待人群走过,指挥封棺;胡队长亲眼看见棺材被长钉钉死,才放心退出。
  三先生又高喊封材了,各位孝家亲友前来致祭啊。一对白毛狮子在堂前舞动起来,顿时鞭炮轰鸣,礼花升天,锣鼓震响。不断有队伍前来致祭跪灵,覃家女儿跪在棺材两侧答礼。打丧鼓的开始在堂前击鼓歌舞起来,热闹非凡。打绕棺的道士接着在灵堂起舞。整个丧礼按照土家族的民俗举行。胡队长和队员暗藏武器在人群中巡视,紧张观察各张面孔。门口的士兵站哨,严密监视着进出的吊客。冉幺姑用孝帕围裹着面孔,观察着胡队长及其部属的行踪;三先生不时过来和冉幺姑密语。
  到了半夜,一群戴着傩戏面具的人开始在灵堂歌舞。三先生和两人担着水桶向院子边上的水井甬道走去。他们在黑暗中掀开一个井盖,从中取出油布包裹着的一捆捆东西。午夜又开始放鞭炮礼花,忽然一个礼花射进了后院的马厩,顿时燃烧起来。有人大喊--马厩起火了,快救火啊。人群纷纷扑向后院,胡队长警惕地跟进,一会儿火就被扑灭了。灵堂前的傩戏还在继续进行,胡队长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傩戏的班子穿着长袍戏装,退出灵堂,换上唱孝歌的班子开始坐夜轮唱;孝子贤孙开始扶柩哭丧。
  小村的夜已然静寂如坟。关勇波和小吴化装成农民,检查武器并在身上藏好。婆婆将几张饼子塞进他们的衣服里,然后出门观察。关勇波拿出自己的钱放在婆婆的被子里。婆婆进来点头,暗示他们出门。他们跟婆婆握手告别,闪身出去在黑暗中弯腰潜行,隐约看见有哨兵,立即匍匐前进。
  忽然小吴惊起了一只野兔,野兔奔跑声被哨兵听见,大喝一声--谁,出来。关勇波暗示小吴别动,哨兵诈唬--我都看见了,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哨兵边说边往小吴这边来查看,关勇波从后面冲出用枪柄将哨兵击昏。但哨兵的枪还是被击响了,弹道滑过夜空,顿时狗吠人叫起来。关勇波拉起小吴低声说--快跑。两人迅即消失在夜色中。后面传来枪声。
  他们在黑暗中辨认道路。关勇波仰观星斗说好像走反了,旧司堡在南边。
  小吴说要不我们先回城报告再说。
  关勇波坚持还是先去旧司堡吧,马县长要我们赶去的,人命关天啊,但愿还来得及。还是往这边走吧,明天下午应该能赶到的。
  黎明时分,一个道士在灵前最后致祭念经,亲友肃立堂前,道士把供桌上的香灰盆举起摔碎于地。三先生将灵牌抽出交给冉幺姑抱着,高喊--起灵啰。亲友开始拆散灵棚,杠夫开始捆绑棺材,孝子跪倒一片,每人手举一个花圈。唢呐锣鼓紧跟着白狮子开道,十六个大汉抬起棺材上路。
  胡队长也在人群中尾随而去。送葬的队伍白茫茫朝一个山头走去,那里有人已经挖好墓塘。一对孝狮在墓塘舞蹈打滚,一个祭司在最后诵经。棺材入土,众人覆盖,花圈堆满坟头。胡队长放心而去,冉幺姑看着他的背影冷笑。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3)
办完丧事,冉幺姑回到覃天恕隐居的庄园。看着疲惫的幺姑,他内心充满爱怜,他拿起一杯水递到她的手里,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她把手抽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吗?我是不是该从此退场了?
  他说想明天去拜访一下跛豪,不干就不干,要干就邀约大家一起大干。她劝告说你在山外本来是会有大出息的,你还是走吧,如果仅仅是复仇,我可以帮你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卧薪尝胆、卷土重来的机会也许还会有,何必现在铤而走险呢?古人连胯下之辱都能忍,你为何不能忍呢?牺牲个人的命运前途,来引刀成一快,值不值得,你想清楚没有?
  他认为乱世英雄起四方,真正等*天下底定后,更没有他们的好果子。他研究过他们的理论,早晚要被斩草除根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看着他们把大伙一个个消灭,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成败荣辱,还未可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忍辱怀恨,还不如揭竿而起。天下兴亡,不都是草民掀起的吗?
  她其实是担心他的善变,一个男人要作什么选择,他必须想得很透,她太怕他又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了。既然他决心已定,九死不悔,那她还是决定再信他一回,要跟他大干一场的。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她也一样深怀仇恨。
  2
  关勇波和小吴风尘仆仆走进覃家大院,发现满地的鞭炮纸屑,心中起疑,急忙闯进胡队长的屋。胡队长抬头差点没认出,小吴赶紧说这是县委派来协助你处理旧司堡的工作的。
  胡队长不太热情地说,小关,见过,欢迎你来啊,这儿还确实需要本地干部。
  关勇波抓紧说县委不同意你们枪毙覃慕文,要我赶来制止,这是马县长给你的亲笔信。
  胡队长一边接信,一边埋怨,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还有个屁用,覃慕文早就被枪毙了,今天都送上山了。
  关勇波大惊变色道,毙了?你们不是派小吴去请示县委的吗?还没回复怎么就动手了?这是违纪的呀。
  胡队长一听很不高兴说这是战争年代,你懂吗?治乱世必用重典,非常时期非常地方,就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杀一个恶霸地主,况且还是有现行罪恶的,有什么不对。难道放纵他继续为恶,继续抵抗土改,残害百姓不成?你刚参加工作,哪里知道斗争形势的险恶。
  关勇波说不是他该杀不该杀的问题,组织总有个程序和纪律。再说县委主要是担心你们这里人马不足,准备不充分,一旦引起*,会带来危险。
  胡队长声称说这就是杀鸡给猴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老区搞了多年的土改,什么威胁没经过,怕危险就不来参加革命了。*一个,可以稳定一方,否则才会引起*。你又不了解情况,凭什么指手画脚啊。
  关勇波火气上来,说你少给我装什么老革命,老区有老区的方法,新区有新区的政策。过去老区搞极端了,中央是纠偏了的。我明确告诉你,我是代表县委来制止你毙人的,你未等批复就提前公审,这是违纪行为。即使没惹出*,也要追究你的错误。现在情况紧急,我先不跟你说这些,你自己准备向组织说明吧。我问你,他的儿女族人都来过了没有?
  胡队长有些气馁说都来了吧,我同意按他们这里的乡俗搞了个丧礼,他妈的,人还来得不少。我们也还是讲原则也讲情理的。就是有个儿子在山外,说失去联系了,没赶回来。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4)
关勇波心里松了一口气,问眼前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吧?
  胡队长说目前没发现什么。你来了好,你是本地人,好好去给他们家里做做思想工作,要他们把私藏的武器交出来,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是不能撤退的。
  关勇波吃惊道,什么武器都没交吗?我知道他们家是有不少枪弹的,这是个隐患啊。他几个女儿都在吗?我去看看。
  深夜,三先生带着一批人悄悄来到覃慕文的新坟前开始挖坟。黑影把花圈移开,刨土,掀起棺盖,从里面拿出一捆一捆的枪支。东西掏空了,又将棺材盖上,把土覆盖好,花圈摆上去。大家挑起武器急奔于夜色中。
  覃天恕冉幺姑在灯前坐着看三先生一一清点取回的财物和短枪,一包一包的金条展开在他们面前。他拿起一把小号手枪递给她说--你带着防身吧,进口德国货。
  她问三先生,老爷的事情都办好了吧?
  三先生说,当夜就由那批跳傩戏的兄弟背出去入土了,改日再祭奠吧。
  关勇波换上制服内心十分复杂地朝覃家内院走去。这是他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却一片萧条死寂,他想起朋友覃天恕,内心感慨万千。他努力了,但终究无法改变,他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点阴差阳错,最终改变的却是大批人的命数。轻轻推开内院的门,他想去安慰一下朋友的亲人,也想动员他们配合政府,以免再受压力;却只看见几个老妈子在落寞地烤火。
  他问大妈,覃家的老太太住哪儿啊?
  老妇手指了一下,里面没有灯火。说被女儿接走了,住这儿害怕。
  他问那她的女儿呢?总有看家的吧?
  老妇说办完丧事,都走了。反正早晚都得走,政府要没收了,我们也要走了啊。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转身出门,站在院墙上去思考,他预感到一种危险包围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大院。
  他立即去找工作队员老赵,带他去找覃慕文的新坟。老赵指点后下山,他独自向坟地走去。他内心堵得慌,为他的朋友感到难过,不知道今后如何与之解释。他来到坟前坐下,点燃一支烟,自己吸了两口,将烟插在墓前,看着青烟袅袅自言自语说,覃老爷,我就算代表天恕来给你上香了。
  肃立一会儿,忽然觉得坟墓似乎被人动过,他警觉地绕坟观察,用手拨开一些泥土察看,他发现花圈摆放零乱,泥土好像被重新翻过。他显然发现了某个秘密,但是否开棺查验,他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好友之父的坟墓,如果开棺里面仍然是尸体,那他就触犯了乡俗和人情--死者入土后是不能轻易见天的。他很苦恼矛盾地徘徊,沉重地下山。
  他决定郑重地去找胡队长谈谈,说,他知道覃家是有不少武器的,一般来说,他们只可能埋藏在自己院子里。你们肯定也搜查过多回,但都没发现。他们宁死都不交出,这是为啥呢?如果武器藏在院里,那他们就会要搬运出去。而我们长期驻扎在这里,他们肯定就要设法偷出,甚至将我们赶走。
  胡队长说你分析的这些,我也都考虑过。这是个脓疮,不挤穿肯定不行,我现在就是在挤,要让他们自己把脓流出来。
  他说他有些预感,估计他们快动手了。虽然闹明了反而好处理一些,但我们在这里势单力薄,可能会付出不必要的牺牲。他怀疑他们已经把武器通过棺材运走了。
  胡队长认为不大可能,那天他一直在场,亲眼看见把覃慕文装殓进去的,整个安葬的过程也都有人监视,他们不会玩魔术吧?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5)
关勇波说他刚才上山去看了一下那坟墓,觉得掩埋后又被挖开过,这是绝对不合这边民俗的,也就是说,有人开棺去取过东西。胡队长建议要不再去开棺验尸看看,关勇波吸口长气,左右为难说我也只是怀疑。开棺破土,在我们这儿是件天大的事情,万一只有遗骸,或者说他们又把尸体放进去了,那我们就触犯了众怒,会在群众中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今后的工作更难做了。他建议工作队先撤回文沙场,与那里的驻军先联防起来,再伺机而定。
  胡队长断然否定说,你可能刚参加工作,还不太了解革命的残酷性。我们撤回去,如果没有什么动静,那我们还敢出门开展工作吗?如果敌人真有阴谋,我们不在斗争第一线,而是逃跑主义,那上级会原谅我们吗?再如果我们撤了,敌人反而来这里轻松地取走埋藏的武器财宝,再拿它来对付我们,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大,那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负?
  关勇波失语片刻,苦笑说那我再去走访一下,争取能防患于未然。
  3
  覃天恕在冉幺姑带领下,领着仆人来到星斗山跛豪营盘的门前,栅栏后面两个土匪持枪拦住盘问。覃天恕说去给你们大当家跛爷传个话,就说覃冉两家的子弟前来拜山了。
  跛豪闻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们过来,拱手致意,呵呵大笑道,老子是说昨晚灯花一直跳,原来是你们两个小辈要来。太阳好,就在外面坐吧。覃天恕说他是来谢谢跛爷当年的救命之恩的。吩咐随从把礼物挑过来给跛爷过目。随从打开担子,跛爷看着里面的金条和枪弹,眼睛都直了。
  冉幺姑对候跛爷道还是这么硬朗,福气啊。
  跛豪感叹,丫头啊,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五爷和覃老爷的事,我都听说了。世道不好啊,我势单力薄,有心无力,可惜救不了这两个几十年的老友,我也难受啊我。难得你们还都是恩怨分明的孩子,我喜欢。大丈夫就该如此,割头换颈,要的就是个情义无价。来,先喝杯野茶,一会儿喝酒时,好好说说,有什么想法,但凡你跛爷能够打伙求财的事,我一定成全你二位。
  冉幺姑急忙乖巧地说,跛爷不给我们撑腰谁撑腰?我爸临终还托付--受欺负,找跛爷。哈哈。前辈江湖英雄就剩您了,您可得把我们这些小辈罩着。
  关勇波来到周边村里走访调查,他身穿制服,发现许多农民见他过来就进门回避。他敲门,别人不理,他不愿强迫,只好怏怏而去。他走过一片树林,忽然听见一声枪响,他急忙蹲下拔枪戒备,观察情况。只见一只野兔负伤跑过栽倒,一个猎人提着猎枪吹着口哨过来捡起野兔。
  他赞叹一声好枪法,问老乡是这儿人吗?贵姓啊?
  猎人说是前面覃家湾的,姓黄。父亲那辈民国初年搬来的,这儿原住的多是覃家的。
  关勇波说看看你这是什么枪啊,还很管用的。又问你们这边猎人有玩洋枪的吗?就是军队玩的那种?
  猎人说穷人哪里买得起,只有覃老爷他们那种大户人家才有。
  他试探道,听说覃家的枪都送给乡里乡邻的了,你没拿一支啊?
  猎人说我们是外姓人,哪儿轮得着这种好事。听说他们本族是有人这两天分到过,不过我没见到,不敢乱说,你自己去问吧。说完他有些警觉地转身走了。
  关勇波回去和胡队长在寨墙上漫步,残阳如血,他沉重介绍说,覃家的民团和家丁,都是由族人组成。平时务农,战时从军,这满山看下去的人家,说不清有多少是他们的武士啊。他们在观望,他说觉得他们现在正在火山口上坐着。有传闻,覃姓的族人这两天开始领到了枪火。我们在这儿满打满算有多少人?
父亲的战争 第六章(6)
胡队长说全部集中有十来个。文沙场有一个加强班,距离这儿也就两个多时辰的路。
  他无语,忧心忡忡,从院墙上的射击孔向外观察外面的苍山和田野。
  山月撒下夜幕,跛豪开始宴请覃天恕和冉幺姑,在洞屋里点燃着许多松明。其他几十个小匪,围坐在周边的石桌上大吃大喝。跛豪喊一小匪去把二当家的叫来陪酒,一会儿棒老二边穿衣服边跑来。跛豪对他说,我叫你来呀,是要你听一下。这两位小友的父辈你也知道,都是我的兄弟。现在说没就没了--让*给咔嚓了。这事要放在早几年,跛爷我还用不着他们小辈出手,我就给他妈的把仇家撕了。现在呢,我是老了,但他们这个复仇的事情嘛,江湖道义,那还是要讲的。你看呢?
  棒老二说老子看了一下,这*确实不太好惹,比他妈张献忠还歪恶,惹不起就躲。覃天恕冷笑问你以为你躲得起吗?现在他们搞的这运动叫“清匪反霸”,首先瞄准的就是你。你就是现在下山当农民,早晚还得被清理出来,你跑得过初一,你还跑得过十五啊?
  冉幺姑故意激将,对覃天恕说算了,别为难跛爷他们。国军民团,加上我们袍哥,拿下这个县,也够了。等他们去单挑*吧。
  跛豪瞪眼训斥说姑娘,可不许这么嫌弃你跛爷。你刚才说还有国军参与?
  覃天恕淡然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蒋团长,带着他的兵马也要来光复这一片,想和我们联合,以后就算是政府军,后面有支持了。
  跛豪说那日马就干呗,你刚才说的那个啥呀--嘴巴皮没了牙齿就会发冷,对,就是,与其被他们各个击破,还不如绑在一起玩大。具体怎么搞,你拿主意,现在该你们上场了。来,大干一碗。他喝完把碗在地上摔碎,大家都学他喝干摔碎。
  4
  当夜,蒋团长的部队悄悄开拔,步履整齐地向约定地点移动。跛豪的土匪嘻嘻哈哈地上路,七零八落随着覃天恕下山。三先生组织的短枪队警惕地守卫在另一个庄园,等着少爷带来各路人马;夜色中还有袍哥的人马在三三两两地赶路。
  工作队呆在覃家大院去留两难,胡队长集合部下开会。他问老范,你去摸的覃家五个女儿的情况怎么样了?
  老范说找到四家,但都说搬到城里去了,家里没人。老五家都没听说过。
  关勇波突然惊觉道,五个女儿?谁说的?
  胡队长说他们管家说的呀,这回是老五从州城赶回来主持的丧礼,我见过啊。
  关勇波起身说据我所知,他们家是四女一男,哪儿冒出的一个五姐?肯定是没五姐的。他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不得不防啊。
  胡队长也被他说得毛骨悚然,沉思说确实复杂化了。这样吧,这两天大家先不下乡了,就在这里先登记处理好覃家的房产家具,严密防守,观察两天再说。
  中宵难眠,关勇波在院子里徘徊,黑夜一片阒寂,月色狰狞。他内心充满矛盾,站在组织的立场,他必须参与*敢于反叛的乡人。出于友谊的考虑,他又觉得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些对不起他的好友。他自言自语,难道他回来了吗?他回来会来找我的啊。
  冉幺姑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覃天恕,在月光下显得英武坚定,远比过去成熟,内心生出几丝怜惜和感动,笑容不禁浮到脸上。覃天恕思考着明天的行动,一脸冷峻比夜色还凛冽。几个随从和大群土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来到约定的庄园,覃天恕和冉幺姑威风凛凛推门进来,三先生等马上起立环侍。覃天恕四顾打量了一下众人,径直去正中椅子坐下,显得不怒而威。他低声说各位都是自家人,我就不一一客套了,三先生留下,其他的先去休息。
  众人退下,三先生走近说蒋团长和跛豪这两支人马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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