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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野夫

野夫(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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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 楔子(1)
1
  1929年的何云卿,又混得只剩一把驳壳枪了。
  组织上本来要派他出国去学军事,可他汉字都才学会签名,看见书就攒着当手纸,哪有心思去上洋学堂。他几乎没加考虑就决定,还是回老家扯旗放炮拉杆子过瘾。
  这个世界,业分仕农工商,人分三教九流,原本就有一种人天生便是吃江湖饭的。这碗饭,讲的就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也算是老祖宗留下的一路活法。处在治世,他们就穿州过府,干艺乞食。放在乱世,便不免揭竿啸聚,作浪兴风。何云卿大抵还在十岁时,就已经自命为江湖中人了。这一路趟下来,二十几年过去,他已经杀人八千,自损一万,朝廷里封过军长,江湖中则早就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了湘鄂西一带袍哥组织的龙头大爷。
  他和那些在湘赣起义中被打垮的其他将领不一样,他乃草根出身,早在被程潜招安之前,就已经在湘鄂川黔四省道上扬名立万打下地盘了。别说袍子下还揣着火器,就算还是几面白刃,他只要回到故地来,依旧一脚可以跺出一口井来。
  人一回老家旧路,先自多了几分底气。且莫说这回他来鄂西要拜访的主儿,原是这里威镇八方的豪强,星斗山的舵把子--跛豪。
  跛豪和他,都曾是清末民初这四省边区的马贩,在袍哥帮中,也同字辈。那年他们同去云阳贩私盐,偏碰上大雨不绝长江发水,盐都化成了咸汤,竟是蚀了血本。何爷胆大,撮合着跛豪一起去偷一大户的马匹,结果却与洪帮结下梁子。人家在地面上丢不起这个份儿,一路追杀,全靠跛豪射得一手好药箭,两位爷才得全身而退。
  后来何爷举事,先结拜了八位兄弟,号称“八义团”,跛豪就占着其中七爷的位子。冲盐局杀税警,夺那几十条毛瑟枪,跛豪也都躬逢其盛。何爷是草莽中的龙凤人物,并不甘于称雄山泽,一听说湘人蔡锷在云南誓师,他那会儿还真不清晰帝国和共和的区别,也在湘西小城,打出了护国讨袁的军旗。其实帐下总共不过百十条枪,其中还有一半是从枪口上装药的。跛豪对国家事向来无甚鸟兴趣,他还是带着鄂西兄弟打道回府,继续做他的山大王去了。
  江湖上虽然讲究有难同当,但何爷为人大气,并不勉强兄弟。再说此次举义虽然是挑战洪宪朝廷,然而各省纷自独立,南北对峙,鹿死谁手犹未可定。成败荣辱一念间,他如混得个出将封疆,何愁这些故旧不风随景从。万一时运不济,地面上一脉未绝,他还可以亡命江湖,再图东山。
  人世间的荣枯穷达仿佛真有天命。何爷扯旗未久,就被程潜将军看中,收编了他这支杂牌民军。以后又一路北伐,屡战皆胜,打到武汉时,他已然官居国民革命军的主将。他的战功和江湖地位,都使得国共两党皆想跟他结交。偏偏他向来不懂政治和主义,只认朋友义气,共方派来和他喝酒论交的又是极会为人处世的邹公;两位抡碗大干,几番醉过,自然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到了宁汉合流国共分裂时,邹公一声召唤,他便带着一军人马开到赣中,打响了暴动的第一枪。
  但这次宣战毕竟只是仓促行事,并无长远计划,很快义军便被反应过来的国军打散。何爷率部一路突围打到潮汕,终于不敌,只好只身跑到香港,辗转来到上海才重新和组织接上头。一番审时度势,他觉得乱世英雄起四方,出国不如还乡。以他的声名旧威,不愁打不出一片天地,他就是这么个敢赌不服输的爷。就这样,他又大摇大摆地打马来到了鄂西地界。
父亲的战争 楔子(2)
2
  梨川县乃鄂西边陲的要塞,东连湘西,南下酉水,西通*。相传上古蛮王巴蔓子为抵抗蜀军,曾向楚国借兵并许以土地相谢。后战胜,楚使索城,巴蔓子谓:国土不可私割,然个人食言,当以头颅谢罪。遂自刎。楚王感动退兵,并命厚葬巴蔓子头颅于此都亭山。
  迄今这个古镇还是巴人后裔居多,民风骁勇,不失先祖烈性。自古这里又是入川平乱的要道,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只能在此设土司自治。雍正以后,强行改土归流,这里才有了外来的流官,但基本还是采取轻徭薄赋的办法以免激起民变。
  但毕竟山深林密,天高皇帝远,一旦灾年频仍民不聊生,往往便有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强人出世。有清以来,这里从天地会,白莲教,一贯道,神兵到复兴会,哥老会,党社运动就没断过。任何政府都把这里视为匪患的重灾区,时剿时抚,终归是鞭长莫及。同样,所有江湖行帮和政治社团,也必然将此地当做藏身播火的窝点。进则北望中原窥视神器,退则转战山林龙潜大野。因而,这里的古老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往来客中,你还真不知道奔忙着多少胸怀利器的异日英雄。
  湘西一别,何爷只听说跛豪带着一彪人马回到鄂西,端过一个县城,后来又被吴佩孚的直系军打进山里,就再无消息。他知道这位七爷野性难驯,肯定还在江湖行走刀头舔血,要找到他并非难事。
  这一带地面都是他当年卖马贩盐踩熟了的老路,虽然十几年久违,想必还有些故旧袍泽,能牵出往日情面。天下袍哥是一家,凭他的湘西龙头辈分,以及对帮内规矩和海底切口的熟稔,他走到哪里也能找到供饭的主儿。
  他先在街上一晃,从那些坊肆楼栈中,立马看出一家唤做“哥来客栈”的旅舍,是江湖人物的行脚处。他车身进店,先拣了个当窗的座子占下,不紧不慢地掏出烟斗,开始燃起一团氤氲火气。店堂里散坐着一些茶客,似乎皆是寻常往来的熟人,吃茶聊天,打尖小酌,角落的竹躺椅上还有吞云吐雾的大烟客。
  他看得出来,虽然大家佯装自说自话,但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烟斗--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小镇,玩这种洋玩意儿的毕竟还少。他一生好的就是这一口,更喜欢占风气之先玩个时髦,此刻,他还真的感谢伯仁兄送他的这件法国货。
  店主是个年轻人,表面的热情卑微中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分寸。打小就习惯了的迎来送往,已经把他磨成了一个江湖老客。他打眼一望,就知道新来的这位客官,隐然自带一种贵气。他拎壶执杯过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大爷稀客,先喝杯热茶。
  喔,再加四个茶杯。
  店主心下有点明白,又补问一句:喔,还有朋友?何爷懒得答他,只乜了他一眼,他就赶快跑去拿来了。一锅烟抽完,何爷才开始将五个杯子注茶。他注茶的动作和程序皆有讲究,店内已然有几个内行暗自打量着。茶注满,他又漫不经心地把杯子在桌上摆出一个投石问路的谱式,然后闭目养神等着。他相信座中定有子弟,会来接他的茬。
  他这行的是袍哥的礼数。话说袍哥,原本叫哥老会,是清朝初年在四川兴起的秘密社团。那时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太多,朝廷强迫湖广填四川,造成一场空前的大移*动。许多人家搬去后,却没有土地可耕,成为社会闲散人等,便只好练拳玩刀,抱团操江湖,人称咕噜子。恰好郑成功在台湾坚持抗清复明,他派陈近南入川联络各路豪杰共同举事,于雅安首开精忠山,整合咕噜子,改称哥老会,又叫汉留,习称袍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战争 楔子(3)
袍哥组织在有了反清的政治诉求后,为了安全,设计了一整套规矩制度,帮内唤做“海底”。传说是陈近南从台湾带来的密件,因登陆时碰到清兵盘查,便丢到海里,后被渔民捞出,又由弟兄购回,遂一直在帮内秘密流传。其中戒律分为红十条黑十条,组织分为内八堂外八堂。又按仁义礼智信分为五个堂口,仁字堂多属官绅,义字堂多为商贾,礼字堂专属兵匪,智字堂聚集农工,信字堂则收留游民乞丐艺人等。
  袍哥讲究有饭同吃有难同当,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很快在南方数省传开,各地都有了香堂码头,为首的叫龙头大爷,又名舵把子。入会要有帮内兄弟介绍担保,开香堂喝血酒行礼仪。谁要是欺师叛教,绝对逃不出管事五爷的三刀六洞。
  何爷久不在江湖行走,但这些拜码头的规矩却是娴熟的。他此刻摆的这个茶壶茶杯的样式,就是严格按袍哥的海底要求,在这里寻找同道的。
  何爷一边听着旁边几个人扯白,一边拿眼觑着四围的环境。他发现已经有几个茶客在观察他的茶阵,店主对个小厮耳语了两句,那厮就跑了出去。
  六斤,听说你捡了个媳妇,漂亮得很,啥时圆房请个客嘛?有客在调侃店主。
  店主咧嘴笑道莫说起,也是没得法。都是上街冉姨娘非要做的中,说是沙坡向马客的幺姑娘,她妈死的早,去年他老汉出门赶马,又遇了匪。才十多岁遭孽,没得人管,冉姨娘非要说给我。只好先养起再说。
  谭六斤,你龟儿莫得了便宜唱雅调。再过两年,老子来把幺妹收回去,看你肯不肯给。门外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大声大气地佯骂,手上还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
  多数人闻声皆起身唱喏哟,冉大爷,您也来了。店主谭六斤急忙引座,打起哈哈说道说起耍的,等杀了年猪,我还要去给姨娘送火腿呢。这是幺姑嘛,长恁么乖了,来,坐,要吃点啥子?店主向冉爷丢了个眼色,冉爷牵起娃娃就走到何爷的桌边径自坐下,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茶阵,再抬头看看何爷气定神闲的样子,先自多了几分肃然。他翘起三根指头将茶阵换了个燃香迎客的谱式,开始用切口盘底。
  两人一番对话,各自双手一拱道声失敬失敬,仿佛老友重逢般哈哈大笑起来。冉爷回头叫道,谭幺师,备酒饭,老夫捡场了。
  冉爷乃本地袍哥仁字堂的掌旗大哥,年轻时在重庆*一线跑滩就开始嗨袍,所以班辈很高,论起来,跟何爷竟是同辈。他中年洗手还乡,做起了药材行,实际暗中操控着这一片的鸦片买卖。民国不禁江湖帮会,所以他在这一方是大开香堂广收弟子,官面上还兼着州府的参议员。他在本镇,可谓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无论官私纠纷,到码头上吃讲茶,只要请得冉爷到场,就没有搁不平的事。
  他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见何爷就心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否则谭幺师也不会专门派人请他出场。茶馆本来就是各地袍哥码头的公口,天天往来的都是跑滩的子弟,能惊动冉爷的一年也没几个。
  谭六斤也是嗨哥,负责帮里的迎来送往,行话称做幺师。他一看冉爷都如此敬重的人物,必是江湖上大有来头且有字号的前辈,哪敢丝毫怠慢。他在单间备好八碗席,过来请两位爷入座。他自个都不敢叨陪,掩上门出来了。宾主依次坐定,小女儿也自己爬上八仙桌,和何爷打横对着,竟是一点也不怯场。
父亲的战争 楔子(4)
请教兄台字号如何称呼?冉爷先小心翼翼地发问。湘西何家,小字云卿。何爷信口答道。冉爷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竟自一惊,嘿嘿说道,原来是何将军,兄弟眼拙,多有得罪,乞谅乞谅。将军的壮举,这边也早已传开。您这就一路单身?来小处想必有何要事,还请吩咐。
  何爷说,也没别的,就想打听个兄弟下落。他也是场面上的人,腿有残疾,也是吃刀头饭的,人称跛豪。
  他啊,晓得晓得。也是同袍,是这方礼字堂的舵把子。在星斗山扎着寨呢。何爷听罢,放下心来干酒。却见那小女娃也端起碗来跟他碰杯,憨态可掬,不禁笑了起来,逗她道你叫啥子名字啊?那孩子一板一眼地模仿大人说,免贵,我叫幺姑。
  两个老江湖竟被逗得大笑。冉爷笑罢解释道,贱内一直不孕,前几年只好又纳个小,终于有了这娃娃,因是女孩,小名唤做幺姑,大名尚未取。说着他突然想起,后天我们就可以见到跛豪,他肯定不请自到。
  这有何讲?何爷问道。他说这不远旧司堡,有个土司后人覃慕文,算个绅夹皮,是我老友,又是干亲家。他后天给他的少爷做周岁,我们正好去可以遇到跛豪,因为他们也曾拜过把子。他肯定会去。
  两人喝得微醺揖别,六斤已经为何爷安排好下榻处了。
  3
  何爷此次回来,是要图谋东山再起的。如果仅仅是混江湖,他完全无须再来转这些乡码头了--毕竟不是二十年前。眼前革命虽然陷入低潮,但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已经形成。而这个组织区别于江湖帮会的是有极强的信仰和纪律,同时还有国际社会的背景支持。他们似乎意不在割据称雄,而是要改造整个社会,对此,他还是非常认同的。他是底层过来的人,知道封建皇朝和旧式军阀皆无法改变这个国家的积弱积贫,正是那种黑暗不公把他逼上梁山,他的家人已经为此付出生命。既然加入了这样一个组织,打响了造反的第一枪,那么,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的性格注定了他将血战到底。
  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民间社会可以为他所用,虽然此道中人芜杂不精良莠不齐,但古老的江湖传统和道义血性依然存在,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凭借。当年他能白手起家,打出一方天地,现在更不愁重敲锣鼓重开台了。在上海时,他对邹公说:鹤要占滩,虎要占山,龙要占渊,革命不能没有根据地,大家不能当流寇。他不会谈主义说信仰,但耍枪弄棒先开一片生荒,那还是当行本事。邹公自然清楚他的出身和民间号召力,也就同意了他回故乡组织暴动的计划,并指示两湖的地下组织沿路接应。现在,又要看他自己平地抠饼的本事了--他要抠就抠个大饼出来,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这价值十万的脑袋。
  袍哥在各地码头基本都开设有茶馆,行话叫公口,算是帮会议事聚会和迎来送往的窗口。它挂灯笼的方式与众不同,帮内人一望即知。谭六斤原是孤儿,先在丐帮混,后来冉爷看中了他的机灵,带在身边跑腿。到冉爷开香堂立码头时,就让他来主持了茶馆。
  他知道何爷来历后,更是好茶好饭将就着,一上午百事不管,专侍候着何爷说话。一番打探,何爷已经对本县的基本情况大致了然。他知道跛豪还是浑水袍哥,冉爷是清水袍哥,虽不同堂字,跛豪看在同袍份上,基本不来此镇骚扰。县上没有正规军,只有个保安团,勉强维持着当地的治安。
父亲的战争 楔子(5)
在那个年代,土匪近乎于一种职业,有的甚至世代相传。他们把这行也当做讨饭的手艺,一般并不轻易去惹滔天大案,直接与政府开战。因此,他们往往劫掠一些过路客商,或者向大户勒索一些财物,一般不去撕票杀人。有的甚至考虑长远,在地方上收取保护费,还代行治安维护。然后等着哪个军阀缺人时,前来招安再转变身份。
  两人正自闲话,茶馆忽然闯进一伙人来。为首之人一袭青色长袍,俨然还是旧时书生打扮,三十来岁的模样,颏下却留着一缕胡须。眉眼清秀,但隐然有股杀气。他径直拣右侧大桌主位一坐,随行几个年轻壮汉环侍于侧,仿佛排开了一个阵势。只听那青衣汉子沉稳地对那些后生说道,等会你们不许乱来;老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我就不信天下事逃得出个理字。这是民国了,他覃老头还以为是清朝,还在做他的土司梦。老子帮你们把这官司打到底了,赴县上州,也要出这个头。
  何爷一看就知是来茶馆吃讲茶的。那时民间纠纷,老百姓怕见官,往往冤家两造约请个中人先到茶馆讲理,讲得好就私了,摆不平就开打,出了人命才可能上衙门兴讼事。看来今天这里有场好戏,不妨借此观观民风下情,反正他是不怕溅血的。
  谭幺师见有些怕事的茶客纷纷留下茶钱离座而去,急忙上前向那汉子打千致候:哎哟,彭先生,好久不来喝茶,一来就要掀我的摊子嗦?彭先生哼了一声答道,哪个敢掀你的摊子?借你个码头讲个理。他覃土司欺人太甚,竟然想占我们的族田,真正岂有此理。
  哎呀,你们覃彭两姓都是大户,何必为三分地开打嘛。谭幺师劝道,你们今天请的哪个做中嘛?最好莫在我这儿扯起来,桌子板凳打烂了要当赔匠哟。正说着,只听后面一声门响,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带着一群汉子闯了进来。谭幺师赶紧迎上去将他们引到左边入座,同样寒暄道,三先生,难得看到你出来跑滩走场子哟。
  三先生看来还是个斯文人,不失儒雅地答道没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东主有难,西客纾之。这都是古理啊。那边彭先生端起茶啜了一口,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只听说爱人以德是君子,没听说助纣为虐乃古理。昔年冯谖客孟尝君,为东家尽烧田契地券,预留狡兔一窟,那才叫深明大义。
  三先生装着才看见彭先生,隔座举起茶杯将盖子一揭,在杯沿上轻敲了一下,斜眼对彭做个敬茶科,然后不愠不火地说道哟,彭秀才在座啊,我说是哪个敢在这镇子上调文呢?两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看就要撞出火花。谭幺师生怕还没开讲就打将起来毁了他的铺面,不断两方劝和,却是按住葫芦起来瓢,忙得不可开交。何爷一边喝茶看热闹,不禁笑了起来。看这两方皆非善物,倒也听不出究竟理在谁家,他倒有耐心再看看谁能说和这两路人马。
  喧闹声中走进一个大汉,虽然也一身皂袍,但器宇轩昂自有一股英气,往那中间一坐,仿佛平地移来一座塔,所有人皆被逼住似的顿时安静了。何爷看他两道大刀眉下深藏着一双乌眼,眼中的寒光被主人有意掩饰,但仍在瞬间收放着芒刺,让人肃然而畏。他觉得此公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否哪位故旧。那人向谭幺师招招,往桌上一指,谭幺师立马送上茶去。看来谭也不熟悉,否则他定会称名请安。三先生和彭秀才突然也被镇住似的,埋头喝茶不再戗架,何爷原以为是中人到了,再看那两位表情,才发现错了,这位爷竟是不识相的过客。人若修到这种威而不露的境界,连何爷都会有几分佩服。
父亲的战争 楔子(6)
一会儿门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莫打了莫打了,我来解交了。说话间蹦进一个孩子,大家不禁破颜而笑--原来是冉幺姑牵着冉爷到了。两边人马都起身招呼,独有中间那大汉旁若无人似的端坐不动。冉爷拿眼一瞟,便知这是个人物,颔首示意以尽礼数。然后在靠门的桌子边将身放下,吩咐谭幺师看茶。两岁多点的幺姑却闲不住,屁颠屁颠地径直跑到那大汉对面,毫不怯场地学大人说话--这位老英雄从旱路来还是水路来呀?所有客人皆哄堂大笑,连那大汉也绷不住开心一笑,俯腰将她举了起来。堂上的空气顿时变得松弛,一个孩子轻松地就化解了一团杀气。
  冉爷吸了两口茶,才缓缓开腔,要我说啊,我就不该来趟这塘浑水。你看你们两家,一个是耕读传家的门第,一个是世代簪缨的缙绅。论理,你们哪个不懂,还须我来做中?再说都是我的朋友,闾里乡亲,为几分薄地弄得脸红脖子粗,值得着吗?我今天破个例,不来评理,只听你们双方摆说,让各位过路客官来判个是非。说嘛,哪个开场?
  堂子上忽然又静了下来,似乎都有点羞于启齿了。彭秀才咳了几声,还是忍不住开言,冉爷这话是个大理,但事有曲直,理有正偏。关坡上那片地,原是我们彭家的祖茔所在,四乡八里谁人不知。他覃家良田千顷,还偏要来占我们这几分山地,要不是祖坟还在,让亦无妨。那坟在那里几百年了,还用我说那是谁家的地吗?
  三先生哑笑一下接话,你说是你家的地,却又拿不出地契。我们东家倒是持有朝廷封地的丹书铁券,这还用讲吗?彭秀才站起来驳斥,你倒好意思说,你那是哪朝哪代的表章啊,说给大家听听。
  这是覃家先祖帮万历爷平苗乱封土司时奖励的庄田,历代又没变过。即使到了民国,也没不认先朝的地权,咋个就变成彭家的族田,你又摆一下呢。三先生反驳道。
  你那土司才当了几年,到雍正爷改土归流就废了你们的特权,你以为还是土皇帝啊,想占哪里就占哪里呀。彭秀才忿忿说道。
  三先生抢话说你这才叫数典忘祖呢;你回去查下家谱看,你们祖坟埋的那位爷,原是覃家的家仆,老祖宗念他一生忠厚,才许他埋在覃家的地头。谁知你们这些后人却得陇望蜀,想连那坟边的几分地都占去。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看来好事做不得。
  那明明是我们祖上一辈子辛苦换来的,十几代人一直是彭姓人在耕种,怎么到了你这一代,却说那是你们的庄田要夺回去,这不是巧取豪夺么?仗倒人多欺负人嗦?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们也不会怕你嗄。彭秀才越说越气,声音都抖了起来。
  三分地牵出这么大片历史,旁听者也分不出是非来了。冉爷边听边摇脑壳,幺姑却在调皮地玩着那中年大汉的胡子。何爷心知社会底层的土地矛盾日甚一日,豪强兼并造成大量的失地农民,这个时代已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口号,确能吸引草民,但到了民国,却依旧沿袭清朝的田亩制度,只能加剧各个阶级的冲突。共产党要平分地权,看来还是可以得到天下民心的。
  大家各讲各的理,说不出究竟后,都拿眼看着冉爷。冉爷拿出腰间的大烟袋,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两边人都不认识那位大汉,都以为是对方请来的帮手,皆不敢直接挑战开打。场面复又静下来,那汉子似听非听逗着孩子,这时忽然对幺姑说,妹娃,我教你背诗吧。然后自顾自地念叨,刘李两家争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初秦始皇。他似吟似唱的深沉嗓音,仿佛一道魔咒击中诸人的心灵,三先生和彭秀才皆感有些脸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父亲的战争 楔子(7)
冉爷过去抱过孩子说,莫把伯伯的衣服弄脏了,快下来玩。然后很谦卑地对那大汉说,小女愚顽欠教,谢谢先生指点。敢问先生到哪去,何妨到寒舍小住?那大汉呵呵一笑说不敢不敢,过客而已。彭秀才一看今天这场面,知道争不出短长,起身过来向冉爷施了一礼,带着族人先自撤去。三先生过来对冉爷说,明天少爷的周岁,东家要我务必把冉爷请到。您别忘了。我还要去办菜,先走一步。冉爷懒懒说道转告你家老爷,我明天还要带个贵客过去。
  何爷在听了那大汉口音后,忽然想起他是谁来,心中一惊,他何以会来此地。这会儿见众人散去,急忙过来恭敬地低语道,旅座,您怎么也驾临了?
  原来此人是何爷在湘军时的老长官,程潜将军手下的骁将旅长,姓胡名玉儒,字铁璧。何爷初被收编时是他麾下的团长。后来何爷一部被送给川军,兵荒马乱中便失去联系,不想今日却能异地邂逅。胡玉儒忽然被人道破身份,也是一惊,抬头仔细端详了何爷一会儿,立马起身拉手道,云卿兄,你真是龙潜大野啊。没想到,没想到,你不会是要给我送笔横财吧?
  何爷知道他已经晓得自己被悬赏通缉的事而故意玩笑,便顺着说道好呀好呀,铁帅识货懂价,这脑袋给您摘去倒也不亏。老长官别来还好吧?怎么也解甲归田了?
  嗨,说来话长,改日再聊吧。你呢?何以来此?喔,莫说,我想起来了,哈哈。云卿兄果然深怀鸿鹄之志啊。胡玉儒恍然大悟地说道。到底是军中老客,一下就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何爷并不想瞒他,忽然想起此君正直勇猛且身怀绝技,当年帐下子弟现在也多是军中成名人物,何不拉他共同举事呢?遂说道铁璧兄,乱世兄弟难得一见,今天哥俩好好喝一场。
  4
  旧司堡是个古老的山寨。大约元朝就在这里设置了龙腾土司,曾经也是这一方的政治文化中心,有过其鼎盛和繁华。康雍两朝废除土司,改委流官,这里不在商道驿路边上,慢慢就开始衰落了。但寨子上依旧还有几百户人家,多为巴人后裔覃姓族人,因此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一些先民的文化和习俗,甚至还在内部流传着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懂的奇怪语言。在外人眼里,这里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覃慕文的大宅院就在原来土司城的旧址上修成,背依千峰,面临深壑。因其占据着全寨的制高点,外筑石墙防匪,内皆木构雕梁,三开九进,层楼高耸,远远望去依然不失山中王者之范。
  覃家在此世居三百年以上,文点翰林,武授偏将,代代皆有出头露脸的人物;因此虽废了土司,仍然还是地面上收风管雨的至尊。历来县太爷赴任,都要抽时间专程拜访。这覃姓人家虽然支派复杂,族人也贫富悬殊,内部也锱铢必究,但凡与外姓和犯匪相争,则合族同心,抵死相搏。因而方圆百里,几乎无人敢与逞强。本来山中人家,半耕半猎,户户皆有刀箭火器,到覃慕文这一代,兵燹匪祸不绝,他又从汉阳添置了新式快枪,弄得连过路的小股军队要想筹饷,都只能开口商借不敢相强。
  族有祠堂,拜天祭祖,三牲九享,算是合族团结的必备仪式。到了民国,与时俱进,又把祖田所聚的公款拿来延聘教师,开办了新式学堂,贫家子弟若能升学到县州省城,还可以获得合族资助--当然仅限于本家本族。像这样的山中望族,那就是官匪皆愿结交的对象。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楔子(8)
何爷和冉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冉爷送礼的仪仗--因他和覃老爷打过干亲家,这份礼不能太薄。他中年纳小,姨娘才刚刚出怀,覃老爷便开玩笑说,你要是生个女娃,那我钻天打洞也要生个儿来娶你家小姐--那时覃太太连生了四个千金之后撒手尘寰,他正好扶正了一个填房丫头。就这样一句戏言,两人便结下亲家,开始为未来的孩子打赌。也算是两人的因缘聚合,冉爷给幺姑做三朝宴之时,覃家少奶奶终于珠胎暗结。分娩之夜,风驰电掣,平地一声响雷,诞下一个少爷。覃老爷自己欢喜不说,更把那冉幺姑视做招财童子送子观音,仿佛没有她的招引,他覃家就要断了香火。
  何爷还沉陷在早晨与胡玉儒告别的伤感中。昨夜与老长官一席长谈,几乎让他初次感到困惑。他不是一个喜欢思考为什么的人,凡事凭性情和直觉行动,不爱去追问动机和结局。他要造反,是因为他不愿受任何势力和人的欺负。他并未想过要做草头天子,只是想要一个公平的社会和一份舒服的生活。谁让他不舒服,谁就是他的敌人。而谁是他的敌人,谁就会感到危险和威胁。对他而言,一切就这么简单。
  他才粗粗获得的那点革命道理,在与日本回来的老同盟会员的辩诘中,自然占不了上峰。他发现胡爷和当初相比,忽然判若两人。当年的胡爷,充满了铁血精神,在讨袁的军中,以嗜血酷战而令北军闻风丧胆。现在的胡爷,却突然放弃一切功名利禄,并开始质疑革命,进而迷茫于整个人生。都是读书闹的病啊,他至少现在还无法理解胡爷的抉择。等到五十年后,他终于明白胡爷的思考之时,他已无路可退了。
  冉爷是老江湖,犹未看懂这两个大人物的神秘来去。他只知道何爷有些情绪,但他是不会去深问的。他尽量找些江湖故事闲扯,聊博何爷开心。
  不觉间已到覃宅,看那铺排,连何爷也有些心惊,未想到这深山之中,还有这样的盘龙卧虎处。但见一片礼炮声中,寨门打开,略显发福的覃老爷盛装迎于路前。冉爷不敢介绍何爷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湘西袍哥的龙头大爷,覃老爷已自兴奋不已,急忙引进客堂,敬茶递烟不迭。
  堂上人来客往,川流不息。院坝里已经支起几十张八仙桌,准备开流水席。礼房中三先生正忙着记账,谁家的礼份都要登记造册,来日好还情。几个知客士也高唱着谁谁嘉宾到,按不同身份带路引座。
  几人赶着吉祥话说,总管三先生进来打断,说时辰已到,准备开席了,请几位爷上座。三人踱出客堂,到院坝首席坐定。何爷看见当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红漆笸箩,上铺金丝绒毯,毯上分别放着毛笔、镰刀、大印、算盘、果饼、针线、榔头等物。他知道这是按习俗让孩子抓周,以预测其后的人生喜好和命运。
  又是几声礼炮炸响,欢呼之中,内院中走出少奶奶,奶妈抱着一个精气活泼的小子紧随其后走来,将那小哪吒放到了笸箩中间,大家屏息看着他如何选择。他环望四周,见许多人头竟然毫不认生,自顾自开始打量那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忽然大门口传来一声粗哑的喊声,龟儿老子都没到,就开席了嗦?
  众人闪开一条道,覃冉二爷都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个敦实的跛子一歪一歪地闯了进来。那礼袍穿在他身上长一截短一截,显得十分滑稽。后面跟着两个牵马的壮汉,从马背上卸下两匹野猪往后厨送去。他跟覃冉两位唱个肥诺,一看儿子正要抓周,也不理众人,叫声我来添一样,竟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来,退出弹夹,蹲下放到笸箩中。
  覃爷暗自叫苦--你是想我儿也当土匪嗦。又知道他大大咧咧搞惯了,不好计较。何爷早已认出来人,故意不先理他。却见那小儿东瞅西望,可能看到这新送来的东西好玩,竟然先抓了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冉爷心中也是一惊,看他又去拖那支毛笔,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好。日马文武双全,覃老爷,祝贺你呀。跛豪拍肚大笑,随覃爷向主席走过来。何爷对冉爷眨了个眼,冉爷就故意不说,看跛豪如何反应。何爷掏出烟斗,眯缝着眼睛吸起烟来,奶妈抱走孩子,众人复落座。那跛豪看着上座上先占了个人,心中略有不快,走两步忽然站定,弯腰定睛仰视起这位客来。覃爷正要解释,他拿手一按,皱起眉头再看,忽然摆起跳到何爷跟前大喝一声,你日马是活人还是死鬼喔?覃爷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过节,心里正急,却见何爷哈哈一笑,两人竟抱成一团。
  一伙人开始大碗筛酒,轮番单挑,直喝得人仰马翻。何爷和跛豪都是被那几个小匪用马驮回去的。次日酒醒,已是在星斗山的大营盘里了。何爷独自在寨子里巡视了一番,发现跛豪选的这个窝点还是有些眼光。上山一条独路,两边皆是深渊。巨石垒的大门架两挺机枪,就万夫莫开了。山上有水有田土,百多个匪众竟然还自己耕种点粮食蔬菜,有的老匪还养着家眷;一派尧天舜地的样子。如果不是聚义堂上架着的刀枪,真还想不到是个匪窝,他边看边笑,恍觉人生如戏。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竹林,日影斑驳如泼墨写意。跛豪让部属搬出两把交椅放到堂前,沏来好茶,他要陪大哥好好聊聊。一别十几年,大哥成了逃将,他还依旧是坐匪,偏安一隅,他觉得还是自己舒服。你这回来,有啥子想法;兄弟我保证鞍前马后照应。跛豪不减当年义气地说。何爷忍不住笑起来,他也懒得跟这粗人细说,只说莫一天盯着周围团转的老百姓打,要打就打天下。他现在算是弄明白一点了,造反都得有点信仰和主义才行。
  两人一番密谈,直谈得日头西坠,黑云东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跛豪都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腥风扑面,杀气荡胸,山河变色,大地动摇。从此何爷又将在湘鄂西改天换地,杀出一片血色江山;且牵连无数后辈人物,铺垫出二十年后如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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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1)
1
  人无论贫富贵贱,活得久了,皆有宿命之感。就像无神论者到了麻将桌上,也要讲手气朝向。中国人一向说富不过三代,穷不到百年;覃慕文家已经富贵十代了,但他还是惴惴不安。虽然十八年前,填房扶正的丫头,终于辛苦生出了一个养命的儿子覃天恕;但似乎一路走来,尽管熬到了抗战胜利,他却依旧感到身处于一个无边无涯的乱世。乱世中的富贵,仿佛是一根危崖上紧绷的钢丝,颤颤巍巍行走其上,好像随时可以变成一个要命的绳套-- 一个六十多岁的土司后裔,竟然为与生俱来的富贵操碎了心。
  他不得不为自己开始设计后事了。覃家庄园屹立在1945年初秋的斜照里,青砖绿瓦似乎在寒阳的回光返照之下,泛滥着最后的荣华和辉煌。覃慕文负手踱步在古老的寨墙上,眯缝着老眼,遥远地张望着对面山腰的一群人--他的管家三先生,正带着施州闻名的风水师朱一尺,在为他踏勘最后的佳城。
  三先生是覃家的世仆管家,就是说打祖上开始,便是覃家的包衣奴才。傍着主子营生,也结婚,也生子,但是世世代代打小就要学着经营田产物业,要终身为奴帮东家理财。这样的人虽然学问不高,却是最通时务经济,深谙世道人情。一晃他也到了知天命之年,覃家的田宅即便在乱世,也没从他手上变少,足见他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乡村世界的人物。老爷好端端的日子,却忽然要他请人择看阴宅,他只好请来朱先生,带着几个仆随在覃家的千亩河山上,镇日晃悠起来。
  朱一尺是堪舆世家的传人,他家看风水,却别于其他九流三派--只看阴宅,不看阳宅。真正让他在施州道上暴得大名的是年轻时,他帮来凰县瞿家老爷看一块墓地,竟然看偏了一尺;结果是被陈家的一个寡妇无意中埋去,然后陈家出了个将军,瞿家却日渐衰败下去。他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气之下,挖掉了自己的左眼--就是这一敬业的壮举,顿时令他声名鹊起,赢得了这个亦庄亦谐的雅号--朱一尺。
  人世间的贵贱穷通,仿佛真正只是相距一尺,却有灵壤之别。
  朱一尺抱着罗盘谨慎地走到一棵枣树前,前后左右打量起来。他神秘忧虑的表情,一如一场决战前的将军,在最后选择突围的缺口;三先生的心顿时也悬了起来。这块地的自耕农彭孤老正在不远处锄地,他好奇地偷看了一眼,继续埋头锄地,但是耳朵却竖了起来。
  朱先生凝重地指着一个荒草土包,问道这所坟是谁的?三先生说早了,彭家的一个老祖宗,原先是我们覃家的一个老仆,死了埋这儿的。朱先生感叹好悬啊,差一点这个龙脉就被他占去了。他气运丹田指点江山说,你看这罗盘,坐艮朝乾,背依罗汉晾脐,面横蟒带缠腰。左有青龙潜海,右有*下山。这是真正的龙穴所在啊。可惜他埋偏了十步,否则他家要出王侯呢。
  三先生说幸好幸好,先生,他这坟不影响吧。朱先生说无妨,正好护主。来,掰个树枝来,插这儿,做个记号。你们先修个塔占着,待老爷百年后,就在这儿入宫。三先生急忙折下一段枣树,深深插入朱先生指定的圆圈。大伙终于松了一口长气,皮搭嘴歪地随着志得意满的朱先生下山。待一行人走远,彭孤老却悄悄去把树枝往右移动了五步。他颓坐于原来的那个插孔,无声地长笑,笑得老泪纵横。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2)
彭孤老一生穷病,到老无妻,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分薄田,勉强求了个衣食。彭家也算是旧司堡一带的大姓,各房各支也都还人丁兴旺,唯独他这幺房的一支,却是日薄西山,大有朝不保夕之虞。这天他看罢覃家的风水安排,再也无心劳作,急忙赶到族侄彭秀才家中吃饭闲聊。彭秀才是大房的后人,行五,算是彭家这一辈唯一出的一个读书人,参加过光绪末科的考试。虽然未能换得一星半点功名,在乡下,大家依旧还是尊为秀才。
  过去的读书人能够科举入仕,谓之正途;入不了士林的,多半也弄不好稼穑,往往只好走医卜两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秀才卖卦,树大分杈--这些老话说的都是容易的意思。可是彭秀才平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愿走冬烘腐儒的退路,偏要走讼师这一行当;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在乡间社会出头逞一个公道。他虽然把刑名师爷的祖传家法,弄了个半解粗通,可是入了民国,律法大变,更无朝廷命官来请他入幕。于是只好在乡下半耕半读,帮人写写状子书信,聊以免饥。
  彭孤老算是彭秀才族房里的幺叔,家里断顿了往往都来蹭饭。彭秀才虽是中等人家,但是天生豪侠仗义,倒是不嫌这个孤贫的堂叔。彭孤老扒拉完五碗干饭,顿碗叹息说哎,我们彭家百多年没出个人物,说来还是祖坟没埋正啊。
  彭秀才眼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幺叔开腔,不解地问,您怎么想起这个话题?彭孤老说我啊,今天看见覃家请了个风水师看地,听他们说,我们五世祖那座坟,埋偏了十步。右边那枣树下,才是龙脉所在,现在他们看中了。
  就是关坡那块地么?那是我们的族田,他们又想占啊?民国17年,不是都闹过一次么?原来他们一直贼心未死啊。
  他覃家现在势焰熏天,有啥不敢想啊?我啊,把他们做的记号偷偷往东移了五步。我要哪天走了,你记住,一定要把我埋在那枣树前边啊。覃彭两姓也该换风水了。
  彭秀才说幺叔,您这好好的,说这早着呢。不过这块地,我们还是要占着的。彭孤老叹息早晚都是要走的,我这一房算是绝了,但还是指望你们那几支人发达啊。你就记着我的话,合族上下都指着你呢。我这就算是交待了。彭秀才说您放心,到那天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彭孤老当夜回到自己的棚屋,收拾停当;次日起了个大早,来到那块地上,独坐在五世祖的孤坟前沉思。他似乎感到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一下子押在了他这一宝之上,要么祸及当代,要么泽被子孙,他决定拿他这个即将燃尽的老命赌了。如果自己的贱命能够换来家族的世代勋贵,墓前的香纸清供,总比列祖的冷火秋烟要好--他恍惚看见了自己坟头的丈八石碑,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沉着地抽完最后一袋烟,解下腰中的长布带抛挽上树,毅然自悬而逝。
  2
  覃慕文对后事的提前关心,应该说不无道理。他是在五十岁上,采用了一个游方道士的偏方,才让这个填房的丫头珠胎暗结的。虽然前面的正室,也生育了四个才撒手而去,却全都是还要陪嫁的姑娘。好不容易老来得子,他自然如获至宝。可是这唤做天恕的独苗,却生性桀骜难驯,惯于惹是生非;十几年来,可真是把他带得风生水起,伤透了脑筋。好歹送进了梨川县立中学,住读拘縻在新式学堂,他这才可以稍微松一口大气。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3)
富家子弟有富家子弟的毛病,但是通常也有其常人难及的一些好处。王子王孙的贵气许多时候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一个没落夺职的土司之后,哪怕寄放在贫寒人家,那也自有许多不与人群的地方;更不要说覃天恕打小就是锦衣玉食,在使仆差奴中长大,遂养成了他任侠仗义敢作敢当的一些脾性。
  但是这样的人由于心高气傲,虽然豪爽好施,但是真正可入法眼能进心窝的朋友,却也不可多得。梨川县立中学,算是民国以来,全县唯一的一所国立高中。能到其中就读的,也多是乡绅财主的子弟,如果来自布衣草根门户的,那至少可谓人中龙凤,原是屈指有数的。关勇波正是这样一个中等农家的孩子,但他,却因缘凑泊,不仅成了覃天恕的同室同学,两人还指天咒日,结拜成了心腹弟兄。古话说一富一贫,乃见交情。那关勇波也就一忠厚执拗的青年,偏偏就被覃天恕认做兄台,不仅时时多有接济,还处处显出礼让。男人之间,交道如此,那就可谓是尘世的一段善缘。
  问题是男儿结帮,就容易心生坏水,招来风波。眼看两人毕业在即,覃天恕看中了学校图书室一套兵学丛书,鼓动着关勇波一起准备偷来收藏。二人当夜翻窗入室,却被巡夜的校工发现。关勇波掩护覃天恕逃脱,自己却被逮个正着。只好独自担责,被校方除名了事。覃天恕感于高谊,帮关勇波扛着书箱送到大门痛苦话别。关勇波反过来洒脱地劝慰,早晚都是要毕业的,反正也不想读了,正好回去重新想辙。
  覃天恕还是有些自责,说也许我真不该多嘴,不过好歹马上都要毕业了,生活总要重新开始的。你有什么打算要告诉我,希望咱们永远是弟兄,这次完全是你帮我担待了。关勇波笑道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还是想出去闯荡闯荡,先回家看看再说吧。覃天恕感叹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其实我也想出去游历一番,你如果定下要走,我们最好一起走吧。烦人,老爹非要等我毕业就定亲,哎,我还真不想早早被钉死在这儿。
  关勇波说也是啊,这种娃娃亲有什么鸡毛意思。我先回去还得帮家里忙活,就两老,也没个帮手。年成又不好,等你定亲完了再说吧;我等你。覃天恕不免伤感,说有啥难处,记得跟我言语。咱们俩,你就别见外了。关勇波无言感动地拥抱覃天恕,毅然独自远去。
  关勇波是父母膝下的独子。两老虽有几分自耕田,但主要还是靠佃的牟舵爷的十来亩田土在过活。老两口勤扒苦做,东借西挪,就想把个儿子供出来出人头地,指望改变几辈人的穷命。偏生关勇波被开除回来,两老无奈,只好拖他一起下田打谷。三人正默默无言割着遭了虫害的稻草,忽有一汉子跑来送信--说是幺老爷前天走了。为坟地的事,五叔他们和覃家打起来了。现在要所有亲戚都去帮忙,预备和覃家讲理去。
  关母懒洋洋抬头,面无表情听着。关勇波好奇问是哪个覃家啊?汉子说还不是覃土司那家。关勇波心念一动,回头问母亲是哪个五叔。母亲不耐烦地回答说你要叫五舅,远房的,就那秀才,一辈子就爱扯皮讲理。这世道,有什么理可讲。关父牢骚道去个屁,不去。平时也没往来,要械斗打架就想起来了。管那些闲事。
  入夜,三人依旧是无言地扒拉完几碗土豆饭。关勇波忍不住说妈,明天我还是到旧司堡去一趟。田里的事儿,反正也收不着几斗谷,你们先忙着。父亲吼道你去干吗?吃闲饭,操淡心。他说那覃家少爷是我同学,关系很好,明天是他定亲的喜宴。听说这秀才五舅是个爱闹事的主,我估计他会去冲场子。小事扯大了都不好,我还是去两边劝劝吧。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4)
父亲训斥你去找骂啊。争地的事,皇上都断不了,你还摆得平?他说爸,现在乡村贫富矛盾很大,弄得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歹两边都熟悉,省得两败俱伤对谁都不好。父亲发怒牛打架你都敢去劝。说完将碗猛放在桌上,低头抽起旱烟来。
  3
  覃家宅院的上午,一群仆人正在院坝里布置桌椅席面,到处张红挂彩,人来人往,箫鼓喧天。覃慕文正带着少爷覃天恕在大门迎接各方贺客。
  覃慕文远远看见妹夫赵爷走来,急忙迎上笑道大热天的,您何必亲自来呢?赵爷说您跟冉五爸打亲家,我敢不来?覃慕文喊儿子过来接姑爹。覃天恕嘻嘻哈哈上前招呼,埋怨说咋个把您也惊动了。我说不兴师动众,老爷子非要搞。赵爷训斥道你糊涂。人家冉五爸的姑娘,那是街上的明珠。你还想哪天黑灯瞎火就抬进屋啊?不先行聘礼,你就想抱媳妇啊?你要懂你爸的苦心,他都奔七十了,盼着你早栽秧子早打谷啊。
  覃天恕扶着姑爹进院,嘴里咕哝道这哪儿说起啊,我还想念书呢。
  覃家大院内宅的绣房,覃家几个姐姐正陪着未来的弟媳冉幺姑说笑,幺姑的几个伴随也在。姐姐们边绣花边撩逗幺姑,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长得帅气性格也豪爽的妹妹。
  冉幺姑是文沙场镇上袍哥龙头大爷冉五爸的女公子,当年何爷给她赐名曰冉飞云。上下无兄弟姊妹,虽说也是庶出的小姐,但从小被冉五爸当嫡传的儿子来带;跟着出入江湖社会,见多识广,天生在妖媚中暗藏一种不让须眉的英气。而且念过几年私塾,又拜过父辈的一些武师,不仅识文断字,通情达理,还弓马娴熟,惯使一些江湖儿女的鞭刀暗器。这样家世和修为的女子,假若放在都市,可能早已头角峥嵘。可惜生在乡下,生母又早逝,闺阁之事无人教导,竟似渐渐长成一个野丫头,不免令世俗男子,既心存仰望,又觉得不堪消受。
  流水席就在覃家大宅的院坝内摆开,宾主分主次坐定,女眷另在内室,各自开吃。大家推杯换盏,各自说着一些拜年似的好话。门口忽然传来吵闹声,覃慕文皱眉,三先生跑来低语说彭秀才带着一群族人要进来,怕是来闹场子的,就为那块坟地的事。覃慕文起身对亲家冉五爸说五爷,你陪几位爷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覃慕文随三先生出门,远远看见彭秀才急忙拱手笑道,啊彭先生来了,天上没下雨,你倒是稀客啊。覃某有失远迎,快,屋里请,喝杯淡酒。
  彭秀才领着一群披麻带孝的族人,气势汹汹闯来,本意就是要来闹人家的喜宴;看见覃老爷客气,先压住火气阴阳怪气地说,我这些穷亲戚,只怕您府上放不下哟。
  覃慕文不卑不亢地继续客气说,来的都是客,反正是开流水席。你有大肚汉,我有白米饭,你有长箩筐,我有翘扁担。还怕装不下你呀?
  彭秀才也是刀笔利口的人物,嘴巴上那是从不让人的,也假意客气道,都知道覃爷您家大业大,可您这是喜宴,我们可都是丧客,冲了礼可不好。
  覃天恕隐约听见外面的喧嚷,跑来看见一群孝服者就来气。张口就吼道哪儿飞来的一群白毛乌鸦?怎么在这儿叫来了啊?彭秀才认出这是自己当年授塾时教过的学生,也动了肝火,回骂道这不是今儿的喜主吗?记得在你们祠堂的家塾里,我还给你发过蒙。我好像没教你学畜生说话啊?覃慕文急忙接过话说,犬子无教,你是先生,你就别和他攀比了。有话,咱们还得好好说不是?彭秀才依旧气鼓鼓地说,您这喜酒,咱喝不起──没备这份礼。我们那边,有杯丧酒,倒想老爷赏个脸,否则,合族上下这碗饭,都没法吃了。覃慕文装糊涂问此话怎讲?红白喜事都是喜啊,你们咋就不吃饭了?书包网 m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5)
彭秀才说在下的叔父,前天过世了,孤老一个,合族凑份子,要把他埋进关坡那片祖坟地。您家三先生却不让,现在人还停在堂屋里,人说抬到您这儿来吧,我觉得乡里乡亲又不合适。老爷您倒是给指块地吧。覃慕文装着恍然大悟说喔,这事啊。你们彭家不是有地吗?为啥要埋到我们覃家的祖田来呢?彭秀才更加来气说,您要也这么说,那我们只好把人抬到这门口埋了。
  覃天恕大喜之日碰见闹鬼的,不免三焦火旺,接过话头就开骂你要不嫌累,就给扛来。护院的还正缺狗食呢。彭秀才的族侄彭蛟,那也是乡村的猛男,冲上骂着就撕扯起来。关勇波正好赶来,急忙隔在中间劝阻天恕别动手。同时喊五舅,要彭秀才叫他们退下。覃天恕突然看见旧日兄弟出现,十分诧异关勇波还有这样个五舅?只好闭口不计较。彭秀才也不认识关勇波,疑惑地问你谁呀你?旁有汉子插话说这是堂二姑家的儿子。彭秀才说原来是二姐家的公子。你说改日再议,那你幺姥爷就摆着烂吗?
  覃天恕正要接嘴,冉五爸闻声出来上前低声吼道你退下,家家都有长辈在,轮得着你们在这说话吗?冉五爸是个不怒而威的人物,声腔不高却顿时把喧闹的场子给压得安安静静。彭秀才平生不怕个恶人,唯独对冉五爸一向心存敬意。看见冉五爸现身,急忙巴结道,知道您五爷在,才敢来的啊。老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您是老江湖,您给评个理吧。
  冉五爸谦和说道彭先生您抬举。今儿也算是兄弟的一个喜日,先生能否给个薄面,明日双方再到关坡哥来茶馆吃讲茶,我来捡场。先生您看如何?你们两家这个旧公案,当年我没断了,这回咱们再在一起斟酌斟酌?
  彭秀才说五爷,您乃舵爷,仁义礼智信,五堂八口,您都占着。别的不信,秀才信个理。好,就这么说定。覃爷,明儿在下茶馆候着。对不起,打搅了。
  覃家内室里面,冉幺姑和几个姐姐女眷正吃饭,也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四姐疑问,仆人答说好像是彭家带人来扯什么皮,老爷少爷正在应对呢。冉幺姑顿时柳眉倒竖,放下筷子说恐怕这是存心的,我去看看。
  大姐急忙拦住幺姑说,你还没过门呢,轮不到你,吃你的吧。四姐笑道人家是怕天恕吃亏呢。冉幺姑娇嗔说他呀?像个吃亏的主儿吗?四姐揪住话头调笑道哟,幺姑,这么说好像我们弟弟已经占了你什么便宜,是吗?
  一座皆坏笑,幺姑忽然悟出其中的含义,顿时脸红,放下碗佯装生气动手按住四姐骂道你坏你坏,看我不挠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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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分薄地,覃彭两家争了十几年,再次来到哥来茶馆吃讲茶,冉五爸依旧还是摆不平这桩公案。本来冉五爸是想凭着亲家的面子,让覃老爷另外给彭家补偿一块地。可是彭秀才真正图谋的不是土地,而是那一片决定家族命运的风水,自然绝不相让。冉五爸无奈,只好请他们赴县上衙,由官府去决断。以他在地面上的威信,至少可以保证暂时制止两姓在眼前的一场械斗。
  覃家是当地的望族,世代簪缨之后,历任县长赴任,都是要专程前来拜访的。为了保证不输这场官司,立马委派三先生带着包裹去县城奔波打点,名义嘛,是中秋在即,给父母官送点节仪。孙县长是明白人,感叹覃老爷礼数大,顺便也要问安。三先生趁机叫苦说,旧司堡十几年前就是匪区。贺胡子走了,匪根还在。最近又有人在嚷着,要打我们覃家,要抢占田地,担心孙县长的地界上又要闹红了。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6)
孙县长立即生气,中央正要剿匪戡乱,还有人往枪口上撞?转告你们老爷,乱不了,有大乱必有大治。筷子还撬得起楼板缝?本官不信。唔,法制社会,要讲法嘛。
  三先生知道轻重,乐呵呵地揣着对法制社会的信任,打道回府去报安。
  彭秀才也带着对法制社会的期望,写好了文白夹杂的状子,带着大群族人,全身缟素,打着白旗白幡,抬棺开始向县城进军。彭家队伍默默地行至县府门口,集体下跪。保安团早已奉命准备,持枪对峙,彭秀才还保持前清的礼数上前,头顶状子喊冤。
  孙县长冷冷接过状子阅读完,问道你就是着名的彭秀才?果然刀笔利口。听说当年你还做过匪党的文案?
  彭秀才急忙解释那是小的被迫所致,实与本案无关。草民畏法,何敢滋事。只是物有不平则鸣,人有奇冤难负。诉之公堂,仰乞明鉴。大人乃国家委员,朝廷命官,还当明察秋毫,秉公断案,为民伸冤。
  孙县长劝诫你身为前朝秀才,也算是孔孟门生,岂不知戒怒息讼之理。留下状子,限你马上率众退回,不许为祸乡邻。
  彭秀才估计大人已被覃家买断,只好耍横表示如无公断,小民宁肯在此坐毙。孙县长岂肯受他胁迫,当下喝令左右给我拿下。族人蜂拥欲乱,士兵鸣枪示警。孙县长高吼,谁敢暴动,就地正法,格杀无论。好端端一个彭秀才,自己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了县里的监号。
  彭秀才之所以敢和覃家叫板,也是因为彭姓在这一方世居几百年,子孙繁衍,族人众多,不是一般可以欺负的人家。尤其他的两个族侄,彭蛟和彭龙这一对孪生兄弟,自幼习武,无论单劈群殴,都是地面上一等一的刀客枪手。因为两弟兄随时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看来和气敦厚,一旦结仇,却是笑里藏刀的牛头马面,于是江湖上戏称为--笑面双煞。
  七叔彭秀才无端被抓,彭蛟彭龙知道喊冤实在不是办法。他们是不读诗书,自然也不受礼法约束的人物。回家大眼跟小眼一瞪,立马神秘阴冷地笑了起来。没两天,二人便约好了本族的一干亡命青年,连夜向县城监狱摸来。
  彭蛟暗自带人去行刺孙县长。彭龙则带队摸到监狱铁门外,向里扔了块石头,一狱卒闻声出来和他接头。狱卒也是彭家的后裔,早已联络停当,自谓已将其他狱卒灌醉,要彭二哥捆起来算了,别杀他们。彭龙说我们要枪呢。狱卒央求说都是当差的,几年关系处得不错。别把事儿做绝了。彭龙觉得在理,点头答应。
  彭龙在监舍将彭秀才摇醒,其他犯人也惊醒起来。彭秀才懵懂半醒,还以为没判就要带他上路。等到认出彭龙,他更加惊出一身冷汗--你们来劫狱啊?你胆子超过了体重喔。彭龙笑道再不反,只怕您老过不到年了。彭秀才也是敢作敢为的辣手书生,顿时也恶向胆边生,大喊那就反了吧。官逼民反,走,都跟老子走。囚徒大笑,都起来跟着跑了。
  彭蛟那边也已得手,过来会合。百十号人扛着自家的火铳和抢来的快枪行进在返乡的路上。彭秀才看见事已至此,不如索性做大,一洗冤仇,干脆号令大家去围攻覃家大院。
  覃家堡向来都是门户紧闭,家丁巡夜;凌晨枪声大作,训练有素的族人都纷纷上墙。覃慕文紧急穿衣起床,命令三先生指挥抵抗。一边派心腹从地道后门出去,到县里报案求援。三先生多次率领抵抗兵匪侵扰,安慰老爷别急,自信对手一时半刻打不进来。覃慕文生怕有失,要三先生去跟大家说,所有参战的,每家二十个大洋--跟老子争坟山,老子活埋你。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7)
冉五爸家凌晨也得到覃家被围的消息。冉幺姑招来几个袍哥兄弟打探情况,证实彭家确实反了。冉幺姑担心覃天恕安危,吩咐二黑去把礼字堂的兄弟多叫几个,带上家伙,跟她走一趟。二黑有苦难言说我的姑奶奶,你还真要跑场啊。幸好冉五爸进来看见,当下训斥幺姑多事。并要二黑滚出去转告各个堂口,不许多管闲事。冉幺姑委屈质问五爸,覃家的事你真的不管?
  冉五爸说你懂个啥?我们袍哥讲的是江湖道义,在地面上才能服众。你去拉偏架,也不避个嫌,岂不让道上人笑话?再说他彭家这可不是械斗,这回他恐怕是要拉杆子了,你去结这个仇干嘛?更何况覃家那寨子,当年闹红时都没打下,要你操那份心?
  两家断断续续打到中午,依旧分不出胜负。覃慕文登墙巡视鼓励家丁,顺便也想看看外面到底是哪些人马。三先生对外喊话别放枪了,我们老爷有话讲。乡下人械斗还略存古风,真的都立刻停火了。覃慕文自信地高喊,外面兄弟打饿了没有?我们给你们准备了午饭,大家吃完了再接着玩好不好?
  彭秀才起身骂道覃老爷,您没想到我秀才又回来了吧?害人终害己呀。覃老爷,我来说您两句──老话说啊,欺山莫欺水,欺老莫欺小。您家大业大,何必踩我们穿草鞋的。古人说:匹夫一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干屎不臭,您这叫挑起来臭啊。覃慕文尴尬笑道,你到底是读书人,套套都是理啊。我这儿礼数也尽到了,你玩,我先歇着了。
  院墙太高太厚,彭家少壮不知从哪里拖来一门土炮,开始填药。炮手对着那笨重的木门点炮,却一下打到墙角去了,只掀起一阵尘灰。彭蛟下令又射,却炸了膛,几个炮手反而受伤,满身熏黑像刚从煤窑出来的。彭秀才骂道这是他妈哪年的炮啊?彭蛟说听说还是李闯王当年留下的。彭秀才吼道那怎么还能用?回头请张铁匠重新打几门。彭蛟笑道嘿嘿,五叔,张铁匠的炮--打他老婆还行。
  关勇波大早听见旧司堡方向的枪炮声,知道准是覃家出了问题。他焦急地守在官道边,不时张望县城方向。他知道覃天恕在城里,没准会带着保安团回来打援。果然太阳过午,就看见覃天恕骑马带着一队军人赶来,关勇波急忙拉住覃天恕的马缰说天恕,借一步说话。覃天恕下马解释这事怪不得他,他得赶回去救急。
  关勇波说我不拦你。那天我都说了,我不会为谁说话。我只恳求你,万万不可伤及无辜,现在社会充满危机,你千万不要引发更大的冲突。
  覃天恕也是钟情重义的人,要关勇波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救自己家人。你那位远房舅舅反了政府,自有国法治他,你要救也救不了。现在他围攻我家,我不能袖手。抱歉我走了。关勇波对着他背影,忧虑地喊道天恕,你自己也要小心,别犯险啊。
  彭家的探报早已来报说保安团正往这儿赶。彭蛟对彭秀才说,我们先去占了鱼木寨吧,那边的亲戚都安排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彭秀才知道那是晚明农民造反时遗下的一个古寨,确实可以凭险扼守,当即带着人马朝鱼木寨开去。
  一个秀才,终于为了几分田土,揭竿造反,当起了山大王。
  5
  覃彭两姓的械斗,总算告一段落,冉五爸悬起的心,暂时搁平下来。一天午后,父女闲来无事,在院子里对弈,一个长期往来的客商,随牟舵爷可怜兮兮进门。客商见面就喊冉爷,这事还得劳驾您了。说是他从冉五爸这儿进的那五担鸦片,昨天骡队才走到凉风垭,就被山匪给劫了。这地界上的事,他还得回头求冉爷摆平才是。书包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8)
冉五爸一听凉风垭,就知道那是跛豪的地面。心想这个老残废,每年都给他们打点过,同门不同堂,也不能乱规矩啊。肯定是兵荒马乱,过路客商少了,他又开始雁过拔毛。他安慰客商少安毋躁,等他去会会跛豪再说。
  冉幺姑好奇问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跛子魔头,要五爸带她去见见。冉五爸想想觉得也行吧。倒也该让这孩子见见世面,长点见识了。
  次日,冉家父女骑马行走在山道上,前后跟着两个小厮。冉幺姑心里嘀咕,跛豪是匪,五爸是商,找他好说话吗?冉五爸给她讲解袍哥的历史,声称天下袍哥是一家。跛豪是礼字堂的舵把子,自己是义字堂的,算平辈,过去有交道,他应该要买个薄面吧。冉幺姑质疑他要万一不买呢?冉五爸说匪也是人做的,礼到人情到。匪做大了就是官,官做小了就像匪。官有官规,匪有匪道。谁要乱来,在道上就混不下去。
  冉幺姑说您这赤手空拳去与匪论道,不会是与虎谋皮吧?冉五爸要她记住,天下事占了礼和理两字,片舌胜百剑,片言夺千枪。江湖上做龙头的,家里供礼器不供兵器,因为刀兵沾凶气,不吉祥啊。冉幺姑还是怀疑--这种杀人越货的营生,还兴讲理呀?冉五爸只好给她讲解盗亦有道的一些道理,说土匪强盗也是有祖师爷的,早先也都立得有山规,唤做什么七不抢五不杀的,现在是江湖一把散--坏了规矩啰。
  冉五爸讲到这里,流露出许多无力回天的无奈;他似乎看见了他所寄生和深爱的江湖,正在一步步走向没落。
  星斗山跛豪营寨门前,两个小匪拦住冉氏父女盘查。小匪调侃问他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冉五爸是那种天生稳如泰山的人,自带一种身份感,冷冷吩咐小匪去禀告跛爷,就说文沙场的冉五爷来拜山了。
  小匪也是见过江湖世面的人,对冉五爸的名声,想必有所耳闻,急忙进去通报跛爷。只听一阵笑骂声中,跛豪一拐一拐快步出来喊道嚯嚯嚯,冉五,你狗日还没死啊。快,快请进。去,叫膳房备酒。
  冉幺姑打小就是见识过各方英雄的女子,向来不陌生怯场。她立马乖巧地甜甜上前叫道跛爷,给您请安了。跛豪笑道这是闺女吧?好人材。看不出五爷这老树圪蔸还开得出奇花。回头又故意发问,你这坐码头的怎么想到来看我啊?你不会是来我营盘里招亲的吧?那我这些歪瓜裂枣可没有配得上闺女的。
  冉五爸笑着骂说你少给老子打撮牌,老油条你就装吧,酒喝好了再跟你吃讲茶。跛豪还是有情有义的前辈豪杰,赶紧让小匪整了一桌山珍与冉氏父女对酌。几碗下去,冉五爸无话找话说,你也快过花甲了,还不准备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跛豪感叹江湖是个壶,好进不好出啊。骑在虎背上,下来就是死,那还不如多骑一会儿。冉幺姑插话说我爹不过也是望您老有个善终。
  跛豪笑道闺女,我跟你说--江湖儿女江湖死,没一个功德圆满的。冉五爸笑骂说你这个老狐狸,一辈子趁混水摸鱼,还没摸够啊?该积点阴德了。跛豪装着可怜地辩解,我一不打县城,怕招惹国军,二不打乡邻,怕得罪江湖。我这百十号人也要活啊。现在连过路客商都少了,老子都被逼得开荒种地了,还要怎样?
  冉五爸见缝插针,正好揪住话头说,说起客商,正好有一事相商。前几天在凉风垭,你的兄弟取了五担黑货,那是我的个老主顾。也算是下江的一个同袍,早年我跑滩时,也全靠他们接应。这个忙,老哥你得帮。书包网 m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9)
跛豪假模假样说有这事?你别说了,我来查一下,哪能祸害你冉爷啊。
  跛豪离席找二当家棒老二,劈头就骂他做活不干净。棒老二埋怨货只剩四担了,不如干脆把他们也黑了算了。跛豪显得大义凛然地骂他放屁,谴责说如果坏了袍哥道义,三刀六洞,天下同门与你为敌,你扛得起吗?还是退了好,省得以后吃竹枝屙篾席--多的都去了。
  黄昏时分,宾主酒足饭饱,跛豪送冉氏父女出门,马上驮着要回的烟土。冉五爸似乎知恩感义地多谢跛爷给老夫薄面,叮嘱手紧了言语。彼此频频揖别而去。冉幺姑感慨,觉得这跛爷的性格还挺好玩,不像江湖中传说的那么六亲不认。
  冉五爸叹气指教她,江湖中人,没有看着那么简单。说不定今天咱爷俩是逃过了一劫。冉幺姑惊异,不是很顺利吗?连吃带拿的。冉五爸说生死善恶一念间,江湖上,没有永久的朋友,还是以利相交啊。这一方做烟土的,就咱一号。他手下抢的谁的,他还不清楚?我不来,他就销了,来了,他就该明白。出去查查,那叫装麻。进来那眼神,我就看明白了。还好,他还算略存古风。江湖啊,往往眨眼之间,就是刀光血火。万幸万幸。
  冉幺姑疑问,既然如此危险,我们何必来讨呢?冉五爸说他这是试探我啊。我要默认了,我就栽了,这一方谁还认我啊?那他不更加肆无忌惮了。入了道,赌的就是个胆气和豪气,你要不怕,他就该服了你。
  冉幺姑若有所思,经此一事,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爱上了江湖社会;快意恩仇之中,她领略到了某种豪赌人生的乐趣和刺激。
  6
  老话说白屋出公卿。历史上也确有许多非凡的子弟,生于草根,起于垄亩,打小就心怀异志,最后果然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关勇波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你很难从他父母身上,看出他血脉遗传的痕迹。父母老实巴交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奇怪地生出这样一个天生反骨的孩子;这种现象,也可以说是某种遗传进化的异数。
  关勇波虽然肄业回家,天天也在田地里帮父母农活,满身泥污却总也难掩他身上已然具备的书卷气,更有一种清贵的气质,在他眼中隐隐闪现。而这,却是父母都没能觉察的。
  这天白日,牟舵爷来催佃粮,父母说尽了好话,牟舵爷依然准备强行牵走耕牛去抵债--这等于是要了一个农家的老命。关勇波忍无可忍,说了一些狠话,和牟爷顶撞之后,反而赢得了牟爷的几分尊重,答应延缓再说。夜里,一家三口在灯下啃土豆;关父满脸愁容地说我啊,托你乡长表叔给你谋了个差,你这书也不能白念了,总得找个事情做。黄保长年纪大,要下了,你去接。好歹每年有几担谷。
  关勇波自有一番打算,自然无意于保长这样的低层差事。他岂能为了几担谷,天天去人家里抓丁抢粮,那缺德啊。关父说条条蛇都咬人,天下没有好吃的饭,当土匪还要挨得起刀棒呢。关勇波坚持无论多苦,也不能去干良心有愧的事情。靠天吃饭完粮再还债,下辈子也还不清。既然到了这一步,还不如索性再往前赌一脚。关父质问你想学你那不成器的五舅,上山坐垭口打闷棍啊?
  这句话却一下子点醒了关勇波,他暗自决定去找这个远房舅舅试试运气。
  次日,他只身闯进鱼木寨,被放哨的小匪蒙眼带进了彭秀才的大营。彭秀才挥手让把罩子摘了,认出是那天在覃家出现过的堂二姐的儿子。戏谑道你还敢认我这个土匪舅舅,不怕连坐啊?难道你这学生也要来上山入伙么?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10)
关勇波说上有高堂,不敢。只是有事相求长辈。彭秀才责怪他碰到灾年才想起深山有远亲。关勇波忍气吞声地解释想到省城考学,家里一贫如洗,只好来求长辈借点盘缠。彭秀才问他如此乱世,读书意在何为?关勇波说谋个职业,修身齐家而已。
  彭秀才说寨子里正缺个文堂师爷,你来坐吧。关勇波急忙推辞说父母在,不敢落草。彭秀才有意为难说,那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又作何理解?关勇波只好打岔说,听说五舅当年也是心雄万夫的人,现在啸聚山林,恐怕也并非本意吧?
  彭秀才听出他的微讽之意,笑道小子,天下有道,君子则现。天下无道,君子则隐。庙堂为官,谓之朝隐。草野为盗,谓之林隐。盗有侠盗,贼有义贼。你还别瞧不起我们这一行。
  关勇波喃喃低语说毕竟刀头舔血,兴兵扰民,总不是善事吧。彭秀才勃然大怒说,你也读了几天书,梁山泊不叫匪人传,叫忠义水浒,叫替天行道。这个你懂吗?
  关勇波见他变色,只好气馁地说,人都有潦倒失意时,你当年考举时也还不是求助族戚。晚辈来求助,长辈愿帮则帮,入伙非我所愿。晚辈告辞了。
  彭秀才看他还有几分骨气,悻悻地说川资不借,但你得挑一担谷回去。这是还你娘的情。讨饭上路,是你的事。另外,给你那覃家同学带句话--父债子还,覃彭两姓的事还没了。
  关勇波本不想要,念及家里的灾年,只好挑着谷子下山。刚经过文沙场,却遇见覃天恕毕业回家。覃天恕看出关勇波疲惫寒酸的样子,内心生疼,急忙拉他到一家小酒馆吃饭。听说关勇波去找彭秀才的事儿,覃天恕顿时生气,说好有事找我,你怎么会去找他呢?
  关勇波感叹人穷志短,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覃天恕立马拿出二十个大洋塞给他,说你先上路去省城,我回头就来,来了一切你就无须发愁了。关勇波有心推拒,但看见覃天恕瞪圆的眼睛,只好收下,连客气的话都不敢说,生怕一说便俗。
  二人饭罢依依不舍地别过,覃天恕独行在回家路上,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异响,顿时警觉。忽然有俩黑影从竹林中扑向他,覃天恕身手敏捷,彼此正打斗,彭蛟自后闪出用枪抵住了他的脑袋,低声说覃少爷,别折腾了,小心我食指一多心,走火伤着了你。
  覃天恕意识到对方不要他命,赶紧请问哪路朋友?有何指教?彭蛟笑道老朋友,指教不敢,委屈你走一趟。覃天恕听出彭蛟口音,骂道原来是你,明的不行来暗的,你不地道啊。彭蛟也不废话,喝令手下把他捆起来,连夜带上了鱼木寨。
  大清早覃慕文得到儿子被绑的消息,赶紧带着三先生和仆从来文沙场拜见冉氏父女。冉五爸安慰亲家公别急,说这事他责无旁贷,一定争取保证令郎全身而归。覃慕文还在忧心忡忡担心闪失,冉五爸已经传来牟舵爷,要他带一驮土,飞马赶去星斗山,请跛爷出马给彭秀才说个情,刀下先留人。另外,号令所有的袍哥,把彭家的三亲六戚全给看住,但不许声张。冉五爸回头问赎金备了多少?覃慕文说一大早,现大洋备不齐,只凑了两万。
  冉五爸说我去柜上取,先不跟他讨价,齐了我亲自去,谅他不敢胡来。冉幺姑在一边听见夫婿有难,暗自着急,插嘴说爹,您去备钱,我先去救人。覃慕文急忙阻拦说你就别凑热闹了,回头还得救你。冉幺姑说您放心,爹,我必须去,他不会拿我怎么着的,反正您随后就到。冉五爸沉吟说好吧,说话记得礼理二字。
  冉幺姑点头说记得,我先走一步了。出门上马,火急火燎飞身而去。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1)
1
  冉幺姑纵马狂奔,再牵马沿着陡峭的栈道来到鱼木寨门前。两个放哨的土匪持枪拦住喝问谁呀,这么大胆,竟敢骑马闯寨。要不是看见你是女人,早一枪崩了你。冉幺姑大大咧咧地说,快去禀告你们彭爷,就说他侄女拜山来了。小匪不敢怠慢,急忙把她带进大厅去见彭秀才。
  彭秀才原是看着幺姑长大的前辈,内心对这姑娘不乏好感,也深知她和手上肉票覃天恕的关系。见她独自前来,父辈竟然未出现,心底有些不悦。冷冷调侃道,嚯,是冉家幺姑吧?果然奇女子,不亚须眉啊。
  冉幺姑恭谨得体地笑道秀才叔,过奖了。前辈才是儒林豪士呢。
  彭秀才喜欢奉承,得意笑道嗯,会说话,这话老夫爱听。坐下说,看茶。
  冉幺姑赶紧说秀才叔,不看茶了,我想看人。前辈不会为难小女子吧。
  彭秀才哈哈笑道爽快,像老冉家的大小姐。不过,我倒想问一句--看谁啊?
  冉幺姑明知他刁难,依旧不愠不火地说前辈考我啊?那是逼小女不要脸啰?命都不惜,何必顾脸。我来看我的未婚夫覃天恕,前辈是读书人,该要垂怜晚辈了吧?
  彭秀才有心考校,道声有趣,姑娘,按老规矩,你还没出阁,是不能探郎的喔。
  冉幺姑说老叔,按老规矩,秀才读书也不兴绑人。这不是到了民国,江湖都乱了套么?
  彭秀才喝彩说伶牙俐齿,我喜欢。那覃家为富不仁,你这么好的姑娘,何必明珠暗投呢?
  冉幺姑反唇相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是你们秀才的先师定的规矩吗?
  彭秀才干笑道好乖巧。这样说来,我要灭了那小子,还真是毁了姑娘你一段姻缘呢。
  冉幺姑不卑不亢地央求说,前辈,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老一辈的恩怨是非,你们各自去了。您开得起价,他覃家还得起钱。扯旗放炮是买卖,以钱换人是规矩,见血都不吉祥。您老放他一马,是高抬贵手,我能救他一命,是还前世冤债。前辈您说呢?
  彭秀才赞叹好口才,但愿覃家哪天到了少奶奶你手上,能修德积善,重振门风。冉幺姑一听话锋见转急忙说,这么说,前辈是要成全小女了。那我这就给您磕头了。彭秀才说老夫就听不得几句软话。去,带她见见。
  我爹随后带钱来,要不来,您把我们一起撕了。冉幺姑无所畏惧地说。
  彭秀才笑道这么乖的女儿,我舍得撕吗我?
  覃天恕正在后院的囚室打坐,忽然觉得有人进来,抬眼看见冉幺姑,惊起问道呃幺姑,你怎么来了?冉幺姑讽刺他到底是读书人,几家人急得要跳井,你倒还能在这儿坐禅,高人啊。覃天恕感叹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急也没用。又问幺姑是自己跑来的吗?责备她不该来送死,担心彭秀才多勒索一份赎金。
  冉幺姑说我不自己跑来,人家还用八抬大轿抬我来不成?你心疼钱了?那我走了啊?覃天恕嘿嘿笑道,既来之,那就陪我坐坐呗。平时也不把正脸给我看看,今儿好歹看清楚了我再上路,也可以瞑目了。覃天恕说着就要牵手,被冉幺姑甩开;只好嘻皮邪脸说,过去是英雄救美人,眼前是美人救英雄啊。
  彭秀才听说冉五爸马上要来,知道这单票有人买了,暗自欣然地等着。对于冉爷,他还是要给面子的。未久,彭蛟进来说冉爷来了。彭秀才赶忙哎呀呀迎上去,口称有失远迎,客气地让座。
  冉五爸不卑不亢地说,彭先生,您坐。彭秀才坚持起身让座说五爷,惊动您大驾,罪过罪过。冉五爸客气地说先生,搁在前清,您是国家生员,我是江湖弟子,我要和您并坐,那叫非礼啊。还是您坐吧。彭秀才笑道哪里哪里,五爷在码头上行侠仗义,公平处事,在下一向敬重。就在前朝,我也是被夺了青襟的废员,还不得找五爷赏饭?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2)
冉五爸说先生抬举。兄弟那就不见外了--先生和覃家的恩仇,其中过节,一言难尽。这个是非,我断不了。但同处一方,一为姻亲,一为旧友,我不想你们冤冤相报。过去官府陷你于狱,你已刀下了断。天下事莫过一口气,这气,您出了舒坦,咱们都到此为止。天恕是您晚辈,无关那场旧怨,且是冉家未来的姑爷,所以,这一票,我买了。先生给我老脸,我就带孩子回去,我还做个中,覃彭两姓从此互不相犯。您看,行吗?
  彭秀才假模假样说哟,五爷言重。话说到此,我也无理可挑了。得罪五爷,非我本意,还望宽恕。来人,送少爷小姐下山。冉五爸回身吩咐仆人把银洋卸下,道声彭先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然后打道回府去了。
  覃慕文原来一直希望覃天恕毕业回家,尽快结婚生子,就在家里开始主持全部家务。可是覃天恕却志不在此,一心要到省城去报考军校。乱世不当兵,覃慕文生怕偌大的家产无人继承,但是经此一难,他又觉得还是先让孩子出去避避风头为好,免得在家里给他添乱。
  覃太太眼泪滴答地为孩子收拾行李,覃慕文放心不下,毕竟儿子是初次出远门,不免要唠叨一些。说这是给你姑父的信,收好。钱,我已汇到他那里,你每月去领,要学会节省。你脾气浮躁,刚硬易怒,最是让你母和我放心不下。人啊,相争则两伤,为彭家的事,我是有些追悔的。
  覃天恕余恨未消,咬牙切齿说早晚会要收拾这个老贼的。覃慕文说有你五爸作保,他也不会再寻衅滋事了。你也无须再衔恨寻仇。我也老了,说不定这一别就是永诀,家里的事,我会托付三先生。这场风波,全靠你五爸。你可不要忘恩负义,对不起幺姑啊。
  覃天恕说知道,明天会去辞行拜谢的。覃父感伤连年战乱,担心也许更大的乱世还在后头,口里念叨平安是福啊。
  覃天恕带着伴随小厮,牵马来到文沙场向冉五爸辞行。冉五爸虽是江湖草莽,但年轻时却也是闯过大世界的人,自然豪迈超脱。他多少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不是一个毫无阅历的纨绔子弟,当下鼓励说好,男儿仗剑当远行。出去历练历练,有好处。当年我在外面跑滩时,比你还小。不过,江湖险恶,凡事多加小心。无事不惹事,有事莫怕事。
  覃天恕谢过五爸指教出门,看见幺姑在门外等候。
  冉幺姑娇嗔讥刺说准备不辞而别吧?
  覃天恕笑道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的,我这是去修长城,以后你还会去送寒衣吧?
  冉幺姑讽刺说你呀,军校出来,带兵封将,三妻四妾会抢着送的。
  覃天恕笑道嘿嘿,乱说,国家早不兴这个了。
  冉幺姑说挺遗憾吧,那国家要允许呢?
  覃天恕笑道谁敢跟你争啊?呃,幺姑,家里的事,我拜托你了,安顿好,我就来信。
  覃天恕急于上路,冉幺姑掏出一把精致小匕首说这个,你带上吧,路上防身,还可削水果。
  覃天恕笑道你呀,好吧。你真是个江湖儿女。我走了,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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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勇波是个打小自己拿主意的人,虽然看出父亲的不乐,但还是自己收拾好简单行装,大早告别母亲要出门。父亲蹲在墙角抽闷烟,母亲难免担心,但家无长物,搓着手只能安慰说外面要不好混,就回来。关勇波说在床上放了五个大洋,留着给老人度饥荒。然后忍着伤感就走了,走出去好一阵,父亲又追来,塞给他一袋土豆,说煮过的,扭头就回去了。关勇波怔怔地看着父亲苍凉的背影,眼睛还是感到了一阵胀疼。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3)
一路晓行露宿,爬上凉风垭,眼看就要出施州的地界了。他知道这儿历来是个三不管的匪区,常有过客被抢或失踪的传闻,自然多了一分小心。
  没想到怕鬼偏遇鬼,远远就看见垭口上一个虬髯大汉在石头上磨马刀,看那古怪形状,多半是土匪。他歇下担子,抽出扁担上前施礼说这位大哥,正忙啊?那汉子懒洋洋地说不忙,半天没个过路的,闲得慌。衣食父母都不来,讨口饭都难啊。关勇波说我这还有几个土豆,咱们分着吃了如何?
  那汉子嘿嘿笑道后生,你是在醒我的瞌睡喔。哎,闲着也是闲着,一天不祭刀,太阳不西飘啊。来,看看你的扁担硬还是刀硬?那汉子起身要取关勇波,两人正欲交手,忽然听见山道上又传来马铃声;两边住手,却看见覃天恕主仆忽忽悠悠地赶到。那汉子望见生意突然火了,说穷小子,那个比你肥些,你先走吧。
  覃天恕看见关勇波,非常惊喜说勇波,你也才走到这儿啊?这是在干吗?关勇波苦笑说遇到坐垭口的了。覃天恕说难怪眼皮在跳,原来是要遇见贵人。说着就从腰中解下九节鞭走来,仆人也持械上前。
  那汉子笑道有趣,真是初生牛犊啊,完全是要欺负我孤寡老人嘛。说着随手打出一支袖箭,一个松鼠被击落,三人面面相觑。关勇波自知不敌,赶紧说我们是几个穷学生,到省里去念书的,前辈放我们一马吧。汉子说学生还有骑马带仆的?那好,到山上住两天,让家里送钱吧。覃天恕生气地说英雄实在不让的话,那就来取吧。你一我三,拼了算。
  四人正对峙,呼哨声中,林中走出跛豪一伙,三人大惊失色。跛豪居高临下看见这局面,哟哟笑道棒老二,你他妈今天还没搞到口粮啊?棒老二说老大,流年不济呀。拔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连小屁孩都敢抗捐了,您说我咋办?
  覃天恕看出来者是真正的匪首,急忙上前尊一声老前辈,我们是去省城考学的,就一点学费,要不把这牲口送您,放我们一马。跛豪到底是老江湖,听说是学生,说我一辈子就敬重识文断字的。说说,你叫啥名字?覃天恕谦恭地说学生姓覃名天恕,他是我同学,姓关名勇波。家住文沙场旧司堡覃家大院。
  跛豪说喔,那你莫非就是覃土司的公子?你小子抓周的时候,老子还去过的。哈哈,一下都这么大了?算你小子有福气,我要晚来几步,恐怕你们又成了他的下饭菜了。棒老二闻言说老大,我又白忙了么?跛豪说算了,学生,让人家好好读书去,以后当官发财了,要记得回来照顾老家乡亲。别像我们这辈子,就只能祸害百姓了。
  覃天恕和关勇波赶忙叩谢而去,半天冷汗才被山风吹干。
  3
  三人结伴走了快大半月,终于进了省城。覃天恕本来可以直奔亲戚家,却不忍把关勇波独自丢在那个破烂的客栈。打发走仆人,他拉关勇波到一家老式酒馆对酌闲话。他问关勇波你如此愤世嫉俗,为何不去学法律呢?
  关勇波觉得这世道还得有大乱,今天学的这些法律,不定明天又都作废了,到时还得重新学。覃天恕嘲笑他想得太远,至于吗?关勇波说听说日本虽然投降了,国共又要开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覃天恕认为国军有老美撑着,鸟枪换炮,恐怕*难有胜算。关勇波质疑人心向背呢?就拿咱家乡来说,哪儿不是民怨沸腾?你在深宅大院,你听不到啊。要是当年贺胡子又来走一趟,你看会有多少人响应。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4)
他们借着酒劲胡说八道,却没发现一直有邻座在偷听。等他们酒足饭饱出门准备回去,却被两个便衣侦缉拦下。覃天恕解释说我们是来考学的,两位是?
  侦探说,听着不像是考生啊,刚才好像讨论的是*如何如何的事情,考题应该不会有这个吧?关勇波杠着吼道我们说啥关你屁事,你敢把老子卵咬一口不成。侦探笑道这你算说对了,咱们侦缉处吧,还就只管点说话放屁的事。走吧,局子里慢慢讲理去。
  两人初初进城,竟然先被带到了号子里,算是省城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好在侦缉处是把抓人当生意做,次日就通知覃天恕的姑爹马老板,带钱来把他们保释出来了。
  覃天恕原本想考军校,北方开战,军校停招,关勇波还是拉他一起考进了省立高师;关勇波选择了教育系,覃天恕无心书斋,自个去选了国术班。一晃两三年,关勇波读书勤奋,思想越来越倾向左翼;覃天恕依旧是吃喝玩乐,却练成了一身好拳脚。
  一日,两个三青团学生向东和李碧发向正在读书的关勇波走来,在其身边坐下。向东给关勇波递烟,关勇波谢绝说我看两位社会活动挺多的嘛。李碧发说国家乱局未定,你我年轻一辈,还当志存高远,为*效命,为民生谋福才是啊。我看勇波兄是个理想青年,故拟邀请阁下参加我们的进步组织。
  关勇波问什么组织啊?向东说三*义青年团,你应该知道吧。关勇波说听说过,不就是蓝衣社演变过来的吗?他对特务组织不感兴趣,刚还受过他们欺侮呢。李碧发说误会误会。蓝衣社虽乃前身,但目下我们是以国父提出的三*义为奋斗目标。
  关勇波打断说慢,列强横行,民族何以自立?特务政治,民权何以保证?贪腐满目,民生何以维持?我看不见你们有什么奋斗前途,早晚要歇菜了。
  他这样说,向东有些架不住了,你怎么如此攻击*?我们找你是瞧得起你,你还真蹬着鼻子上脸啦。他拍案而起,另一同学大成闻声急忙过来劝架说,我说两位,人各有志,何苦相强嘛?
  李碧发嘿嘿尴尬地说,各怀异志,果然高人啊。对不起,叨扰了。走,我们多事了。
  关勇波还在生气,大成怕关勇波吃亏,拉他在校园小径去散步闲谈。大成有些惊异他的愤世嫉俗,关勇波说我来自山里,那边还不是沦陷地区,按说日子应该好过一些吧,但现在百姓生活却是更加水深火热,政府却忙于内战。
  大成说我们也在思考这些问题,你有兴趣来参与我们的一些讨论吗?也是一批同学和青年教师,搞了个读书会,每周在首义路聚会一次,交流一些读书心得和时事看法,挺有意思的。关勇波一听还有这样的好去处,高兴地说行啊,你再去叫上我。
  关勇波从此周末就开始跟着大成去参加这个读书会,思想日趋进步,认识的男男女女也多了起来。这天是一个青年学者主讲《国家与革命》,他说国家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不是从来就有,也不会永世长存。国家随着阶级的产生而产生,也必将随着阶级的消灭而消亡。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的一切东西,包括国家,都将丧失作用,逐步地也将自行消亡。
  他听着这些奇怪的理论甚觉新鲜,但是也有些怀疑。这时却看见低年级的女同学田樱举手要求发言,学者点了一下她,她站起来柔柔地说请问先生,没有国家那是不是意味着社会也就没有了制度法律,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那样的社会会大乱吗?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5)
关勇波注视着田樱的美丽大方,有点忘神,竟然没记住学者的回答。
  覃天恕原来和关勇波几乎成天是形影不离,最近却经常看不见他了,有些奇怪。这天他犯了酒瘾,直接来关勇波的课堂外守着,终于堵住了他,拉着就往校外的酒馆拖。
  关勇波拦着他乱点菜,他坚持好久没开荤了,哥俩要好好喝一壶。关勇波责怪他一天这么花天酒地的,还得做点正事。覃天恕正好问他天天在忙什么正事啊?关勇波说正想找他去参加了一个读书会,感觉很不错,也交了一些优秀的朋友。
  覃天恕一听读书会,立刻就问有漂亮女孩吗?关勇波骂他成天就想这些,警告他是定过亲的,别学陈世美啊。覃天恕呵呵解释我是为你操心呢。怕你憋着了。真的,有没有嘛?带给兄弟看看如何。
  关勇波正经地说,我现在哪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有个女孩确实不错,叫田樱,改天我介绍你也认识一下,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可不像你这么纨绔。
  田樱是省城民福纱厂老板的独生女,长得秀气典雅,浑身散发出的都是一种高贵。她那种美不是修饰装扮得出来的那种,仿佛天人,即便粗衣布服放在人群中,她还是能够跳得出来。更吸引人的是她的教养,言谈举止都恰到好处,既有身份感和分寸得体,还处处不显矫揉造作。她是学历史的,关勇波和她在读书会一来二往,也就认识且成为可以倾心交流的朋友了。
  关勇波是布衣阶层里的尊者,谦和之中暗藏傲骨,以他的贫寒窘迫,原是不可能和这样的贵族小姐走得太近的--他虽然志在高山,但是内心却不愿高攀任何显贵。田樱的聪明就在于,她非常懂得体谅这种草根男人的自尊,她在交往中处处不显差异,让你自然纯粹得十分舒服,就是这样一种舒服,使得关勇波能够和她轻松平易地交往。
  这天黄昏,她主动来约关勇波散步闲话。她似乎还对那位学者的话心存怀疑,她问师兄,你觉得人类真的可以进入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国家的社会吗?关勇波是凭直觉生活的人,并不精通理论,只能坦率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但他相信,人类应该要有一个理想。因为现实社会确实不美好,不,应该说还很丑恶。他不认为存在就是合理的,他至少相信通过他们自身的努力,可以重建一个相对美好的社会。
  田樱质疑,你说的努力也是指的革命吗?革命是不是意味着就要战争,杀戮,有没有不流血的革命?毕竟大地之上,生命是最需要尊重的。关勇波说革命是两个阶级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之时才爆发的极端行动,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不流血的革命。生命固然重要,但时代的进步,总是需要生命作为牺牲被奉上祭坛的。
  但是血流进土地,却再也收不回来,而我们还将在这块土地上继续生活啊。田樱说,我是学历史的,相信暴力只会带来新的暴力,法国大革命的结果,常常使我不寒而栗。关勇波说当然,你的忧虑也会是我的忧虑。但相比起今天我们身处的黑暗来说,我更愿意寄望于明天升起的太阳。不破不立,否则我们就会永远听任这种黑暗不公的存在。也许你们所处的阶级,不会让你们真正痛感这种遮天蔽日的黑。
  田樱微笑否认,你最后一点我不同意。我们虽然出身的家庭有别,但人性中的善良和悲悯都是与生俱来的,我并不比你缺少。家父虽然是资本家,我也享受着他所剥削而来的剩余价值。但我并不认为这个时代完美,我也深知劳动大众的悲苦无告。我认为真正的革命者并非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而是他超越于阶级之上,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就像你我之间,也许阶级不同,但这妨碍我们拥有共同的理想吗?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6)
关勇波笑道我们?当然我们是可以有共同理想的。也正是基于此,我才特别那个喜欢和你们相处啊。改天我再给你引介一位我的兄弟吧,他就是一个浑浑噩噩但有趣的好人。
  覃天恕有趣且友好,这点关勇波没看错,但是对他的浑浑噩噩,他还是看走了眼--其实覃天恕内心清醒着,只是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他懒得去面对那些日益复杂和剧烈的社会问题。这天他排队打饭,遇见三青团的李碧发,李碧发也认出他--有次向东寻衅挑战关勇波,被覃天恕收拾,是李碧发来拉开的。二人边吃边走,李碧发追上覃天恕喊道喂,哥们儿,还记得我吗?
  覃天恕故意装麻说你?谁呀?我老眼昏花,还真想不起来了。你是?李碧发笑道那天你们打架,忘了吗?覃天恕喔喔说,想起来了,你不会是来约着再玩一把的吧?李碧发赶紧说哪里哪里,不打不相识。我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我是学校三青团支部的,想请你也来参加一些我们的活动。你好像是国术系的吧?
  覃天恕依旧调侃道,三青团?属于袍哥还是洪门啊?要招打手是吗?李碧发嘿嘿说你爱开玩笑,我们是国家培养的先锋青年,以后求职都会得到重用一些。覃天恕低声神秘地说好事啊,那进去管不管饷吗?呵呵,我就是一俗人,没钱的活儿不干。你们以后聚餐喝酒,就把我捎上。李碧发只好嘿嘿骂道你呀,倒也挺他妈好玩的,好,喝酒找你也行。
  说喝酒,还是覃天恕点完菜,依约等着关勇波带那位田樱来。听关勇波把个女人夸得花儿似的,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一会儿关勇波果然带来一个清水芙蓉般的人儿,覃天恕顿时装作眼睛都直了,打趣说,哟,我的哥哥啊,你不会变成董永了吧?如今天上还下派这样的妹妹啊。
  关勇波怕他乱开玩笑伤着田樱,急忙解释说我这兄弟呀,就爱开玩笑。来,我介绍一下,这是田樱,是低一届的师妹。这是覃天恕,国术系的,我的老乡,兄弟。
  田樱礼貌真诚道声师兄你好。覃天恕赶紧接过那主动伸出的纤纤五指握住,故作疑惑地说耶?仙女也有体温啊?敢问如今银河那边的姐姐们都还好吧?好久未见,还挺想念的。是初来人间吧?还过得惯吗?
  田樱打小就没见过这样嘻皮邪脸的坏种,感到新奇好玩,嘻嘻嘻嘻笑得花枝乱颤,也跟着他的话回道,姐姐们都好,常念叨,你乍就还不去探亲呢?关勇波担心覃天恕言语过分,赶紧劝道,你别跟他贫,他贫起来咱饭都不能吃了。快坐。
  覃天恕兴致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侃下去,我的哥哥喂,都认识多久了,不许这样藏藏掖掖的啊。这世界就这么几个顺眼的,还都被你窝藏着,还让人活不活啊。好歹给我们也留点希望吧。我说妹妹,是叫田、田樱吧?我可要警告你啊,现在虽说到了民国,人间还乱着呢,别到处乱走,小心被抢到中央党部里去了,那可比在天上还惨啊。
  关勇波忍不住骂道狗东西有完没完啊?来,菜都凉了,边吃边聊。大家又大笑,开吃。
  4
  关勇波结怨三青团,还是被他们暗中搞了一下。他从大成处借来的一些进步书籍,被舍监带着特务来抄走了,还被叫到训导处挨批,给了一个处分。他从训导处沮丧地出来,覃天恕急忙过来问候。
  关勇波苦笑说肯定是上次你打的那小子告的密。覃天恕劝道我说你呀,也少跟那些激进分子往来。我看他们那套理论啊,也不见得能救国,说不定也是虎去狼来的变数,你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有那闲心闹革命,还不如谈谈恋爱。我看那田樱不错,你还是赶快出手吧,这儿可是狼多肉少啊。肥水莫流外人田。你要再不追,别怪兄弟我横刀夺爱啊。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7)
关勇波一本正经地提醒,人家那是好姑娘,你可别祸害人就行。你呀,也别成天吃喝玩乐的,万贯家财都有尽头的。现在老百姓都在挨饿呢,马上就会爆发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别让人嫉恨你。
  覃天恕一听有些来气,我怎么了我?老子吃喝又不是偷的抢的,凭什么眼红我?合着你们那套革命主义就是望人穷啊。那他妈跛豪就该当你们领袖了。别说这个,我不爱听。但愿你我之间,某天不会为什么狗屁政治反目就好。他说罢扬长而去,关勇波怅然目送。对于这样脾气的朋友,他总是恨不起来的。
  校园的空气似乎确实紧张起来,但是覃天恕依旧在草地上晒太阳。他突然看见田樱看着书走过,故意逗她,喂,那个同学,你什么东西掉了?田樱急忙回头四处看,什么也没发现,覃天恕看她没注意他,继续玩笑说就那,地上,你的影子啊。田樱抬头认出说,原来是你这个坏蛋。真讨厌,吓我一跳。
  覃天恕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圣人说,一个不珍惜秋天阳光的人,到了冬天她就再难找回温暖了。何不在此烤烤太阳呢?
  田樱对这个油腔滑调的新朋友并不反感,走过来蹲下说谁是孩子啊?装大。又在胡编,哪个圣人这样说的?覃天恕还是故作高深地说据我考证啊,是苏格拉底他外婆说的。我怕你不懂古希腊语,只好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了,便于理解而已。嘿嘿。
  田樱笑道你还知道苏格拉底?你也太神了吧。看来你们国术系还是读书的嘛。覃天恕装着一本正经特无耻的样子感慨,嗨,也就我博学一点,没办法,学问大了人就容易孤独,特别想给芸芸众生传道解惑。不然非把我憋死不可。田樱哈哈大笑,你平时也这么无耻啊?
  大成通知关勇波马上开始*,准备罢课,要他去联络女生。他找来田樱在夜色中密谈,明天参加反内战反饥饿全市大*,你们女生那边没问题吧?我估计会与军警发生冲突,你要保护好自己啊,我怕我没工夫来保护你。田樱有些动情说,我知道。我们都准备好了,你在前面更要注意点,只要他们不开枪就好。你去吧,多保重。
  早晨,无数学生游走在门口,舍监和校警紧张地把守着大门。覃天恕在人群中穿梭寻找关勇波,不时向人打听,终于看见了他,拉到一边说话,警告他不要去,他听说,如果形势失控,军警会开枪*。关勇波说现在咱们不说这些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突然人群中炸响鞭炮,所有的学生忽然自觉地集合排成纵队,从怀里拿出标语横幅打出来。关勇波匆匆告别覃天恕,冲向队伍前列,队伍朝大门冲去,阻拦的校警很快被冲散。覃天恕也被人群裹挟而前,田樱也在女队带头喊口号,大街上市民欢呼着学生队伍的到来,不断有人加入队伍。
  各路学生队伍*来到市政府门口聚会,人山人海,口号震天,有人在演讲,集体在高歌《马赛曲》。有人在指挥冲击市政府,守卫的军警列队持枪警戒,军官在高声警告,士兵在命令下拉动枪栓。队伍朝士兵扔石头鞋子,现场一片混乱,双方开始对冲开打,互有受伤流血者,激动的学生有的开始抢枪。突然有军警开枪,顿时有学生倒下,人群大哗,四散而逃,关勇波在乱军中抢救伤员。田樱惊惶失措地看得目瞪口呆。
  *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罢课和罢市,大成通知关勇波叫上田樱在老地方秘密会议。覃天恕依然置身事外,独自在冷清的操场上玩双杠,李碧发看见他,走过来套瓷说哥们儿,你好清闲啊。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8)
覃天恕大大咧咧说都不上课了,好玩,就这样玩到毕业算了。李碧发说你想得美,马上就会复课了。覃天恕警觉地问此话怎讲?有什么内部消息?李碧发神秘地说警署今天开始下手了,现正往他们秘密*的地方赶呢。覃天恕担心关勇波的安危,一把抓住李碧发问谁说的?可靠吗?往哪儿赶啊?李碧发神秘地对他耳语,然后叮嘱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待李碧发得意走远,覃天恕顿时撒腿飞跑而去。
  大成正在组织关勇波等一批骨干召开会议,一个在楼顶了望的学生发现特务队,急忙下楼到室内报警。大成赶紧命令大家分头跑,说出去就不承认。关勇波拉起田樱穿到后院翻墙,把田樱先举了上去说你先跑,不要等我们,老地方等我。
  田樱正在小巷中惊慌地疾步走着,两个特务发现怀疑了她,喊她站住。田樱扭头就跑,她想引开特务,特务追赶,巷子弯道很多,眼看就要追上,田樱一拐弯,和赶来的覃天恕迎面相撞。覃天恕一把抱住田樱,假装情侣亲热,低语别紧张,只是伪装,如果被发现,我掩护你先跑,我来对付,记住,千万别管我。田樱只好依偎在他怀里。
  两个特务追来,发现拥抱着的他们,停下怀疑地查问喂喂,大白天,干吗呢?覃天恕抬头说怎么了,没见过啊,回去看你爹妈去。特务说喔呵,小子,还挺油的。放手,让我们看看这位新娘子吧。
  覃天恕对田樱低语你先走。回头对特务说怎么了,你们还想耍流氓?特务上来要拉扯,覃天恕动手开打,和两人纠缠一处,田樱趁机跑走,赶来的军警一起将覃天恕制服。被打伤的特务悻悻骂道带回去审查,像一伙的。他娘的,拳脚还不错。
  脱险的田樱在老地方终于等到关勇波疲惫地走来,顿时哭泣道,是天恕救了我,他,他可能被特务带走了。关勇波安慰说你快回家求你父母找关系出面去保他。他问题不大,特务肯定要到学校去调查,他平时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他会一口咬定的,不会有大事。
  覃天恕显然挨过打,坐在椅子上,手被反铐着。原来抓过他们的那个侦探走进来审讯,一眼认出他来说,哟,小子,怎么又是你啊?覃天恕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回你就是我亲舅舅了。侦探晦气地说嗨,你还这么油啊。说实话,我都不爱再见你小子了。少跟我攀亲,说说,这回又是怎么进来的啊?
  覃天恕找他要了一个烟屁股猛吸几口说过瘾。我跟你说啊,这个社会,好人做不得。话说我今儿上街吧,原是想去买本三*义学习材料的--我可也是要求进步的委员长的好学生啊。
  侦探骂道少他妈绕弯。现在学生都改名了--叫*分子,知道不?覃天恕说喔喔,我好好走着,却看见两个大男人在追一美女,这可是大白天啊,小巷深处,那叫生扑啊。*,朗朗乾坤,岂容流氓横行。好歹我也受政府教育多年,见义勇为的美德我也有几分,顿时我怒向胆边生,大喝一声--住手!
  侦探哈哈大笑说,这个故事编得好。说说,那女生是谁?你们什么关系?覃天恕一脸无辜地说,嗨,我还正想找你们打听那妞儿呢,虽然我才晃了一眼,我告你--那真叫漂亮。难怪人见人追。我要认识,哪还轮得到你们?
  田樱回家就在沙发上哭泣,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陪着劝慰。其父从外进来,看见心肝宝贝伤心欲绝的样子就问,又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母亲束手无策地说,一回来就哭。说是她男朋友被侦缉处抓了。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父亲的战争 第二章(9)
男朋友?你啥时谈的?我怎么不知道啊。父亲感到十分奇怪。哭什么哭,说,怎么回事啊?田樱抽泣说,他是我同学,我在街上被两个流氓调戏,他上去把人打伤,就被抓了。
  父亲一听就知道是瞎说,就算是打架伤人,也该是治安处管,怎么也轮不到侦缉处啊。你们是不是卷进了*,你要跟我说实话。田樱矢口否认,说人家一向都是不问政治的。父亲一脸怀疑地说,他是个什么人啊?瞧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现在时局不稳,你可要少给我添乱。不要去听那些*宣传。我叫人去找找王处长,少不了花钱的。嗨。
  侦探两人来到学校调查覃天恕和其他几个被抓捕的学生的平时表现情况,校方有人接待介绍说其他几个人吧,平时都算是政治活跃分子,害群之马,你们怎么处理我们没啥好说。但覃天恕这个学生嘛,顶多算个坏学生,整天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毫无政治倾向。要以*罪定他,恐怕会闹笑话。
  侦探说我们看着也不像,这家伙确实油头滑脑,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回不仅破坏了我们的抓捕行动,还打伤了我们两个弟兄。这样吧,我们交保释放,你们把他开除。
  校方点头说好的好的。这对他倒也不冤,我们毕竟还是法治社会嘛。
  侦缉处门外,关勇波和田樱看见覃天恕出来,急忙扑上去互相拥抱。关勇波歉意地说天恕,又是我们连累你了。全靠田樱的父亲出面,总算把你保出来了。覃天恕说谢谢,谢谢,花的钱回头我还你。
  田樱责怪他,你说什么啊?你可是为我受的罪。她抚摸覃天恕脸上的伤痕,欲泪且温柔地问还疼吗?天恕。覃天恕笑道没事,我从小就是被打出来的,这点就算按摩了。
  关勇波说学校把你开除了,天恕,你看怎么办好?覃天恕有点惊异,还是尽量平静地说,开除了?好,反正老子也不想读了,正好学着操社会呗,或者当兵去。
  田樱恳切地说,我给我爸说了,你先到我们家厂子里去吧。我爸也正好缺个襄理。覃天恕婉谢说这,不大妥吧,我这个人啊,怕拘束。关勇波劝道你别想那么多,先去试试,不满意再说。听我的,天恕。覃天恕沉吟道容我想想,想想。
  5
  架不住三扯两劝,覃天恕还是被田樱拉到了她父亲的纱厂干事。田父看这孩子长得英俊顺眼,谈吐也不俗,问起家世,知道也是山中的贵族之后,心里便基本认可女儿的初步选择了。他让覃天恕跟他做襄理,开始学着打理厂里的一些事务。
  经此一劫,覃天恕似乎变了一个人,开始稳重起来,说话也不再那么油滑了。田樱时常放学回来看他,也经常拉他到家里聚餐说话,一家人对他渐渐熟悉且好感起来。田樱起初说他是男朋友,还只是想父亲出力搭救,她内心是出于愧疚。但是一来二往,她竟然变得喜欢上他了,内心开始把他当真的男友对待,不时给他买些衣服打扮起来。
  这天覃天恕下班出来,田樱在门口等他,两人一见,分外亲热。田樱关切问候天恕,难得你穿这样的服装,感觉变了个人似的。怎么样,还适应吧?覃天恕自然嗯嗯说还好,很好。就是觉得令尊……
  田樱知道父亲待人严格,急忙问我爸怎么了?他,他没难为你吧?覃天恕赶紧解释不不,他对我很好。我怎么觉得就不像对部属职员似的,我挺不好意思的。
  田樱恍然大悟,窃喜说喔,我跟他说,你是我男朋友。这么说,你过了他这关了?覃天恕大惊说你,你怎么这样说呢?田樱逼视覃天恕,委屈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告诉我,我不能这样说吗?说着她就要流泪,一副雨打梨花的娇柔,格外楚楚可怜。
  覃天恕虽然喜欢田樱,但一直没敢往这方面想过,突然知道她原来还爱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免沉吟犹豫说我不要你感恩。虽然我很喜欢你,但……田樱见他话有转折,打断嚷道,谁说我是感恩啦?我不是。如果喜欢,就没有但是。覃天恕还是忐忑不安说小樱,你听我说,我和勇波是生死之交。
  田樱又插话声明,你明明知道,我和他仅仅是好朋友,我和你一样把他视为大哥,我和他没有恋爱,他会为我们高兴的。覃天恕还是犹豫说哎,你不懂男人,当然我也相信勇波。可是,田樱干脆质问你不喜欢我,你自己不想要我,是吗?她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覃天恕左右为难地说不是,他吞吞吐吐地告诉田樱--他在山里时,家里已经给他定过亲事了。田樱呜呜哭泣,任性地说我不管,我就要跟定你。除非你不要我。呜呜,都什么时代了,你一个大学生,还相信封建包办婚姻。我,我……
  覃天恕无奈地为她拭泪,田樱顺势扑进覃天恕的怀抱放声大哭,覃天恕一脸茫然。
  夜里,覃天恕独自回到寝室,抽烟思考,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爱上了这个女孩,而且他也爱上了这种都市生活和他现在的这份工作。他想他肯定是不愿也不会再回那个遥远的深山了,尽管他也喜欢冉幺姑,但是,他已经不属于那里。他只能作出选择,于是万分愧疚地给父亲和冉幺姑写信退婚。
  次日,覃天恕来到高师,一脸愧疚地叫人喊出关勇波。关勇波见他表情不乐,关心问道怎么了,不顺心吗?覃天恕说不是,开薪了,想请你喝酒。
  关勇波说好啊,与田家好相处吧?覃天恕惭愧地说好相处。勇波,我正想告诉你--我和田樱,恋爱了。
  关勇波止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父亲的战争 第三章(1)
1
  省城的解放似乎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事实上,自打解放军过江之后,几乎便没遇见什么硬仗,多数城市都处在弃守的状态。解放军列队进城,群众夹道欢迎,大抵如此。
  关勇波和田樱等学生,也被大成他们组织起来,在欢迎的队伍中喊口号。南下的部队全面军管,各主要建筑开始升起红旗;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改朝换代的兴奋和狂欢之中。
  那时由于原有的政权突然崩溃,地方秩序无人维持,很容易陷入瘫痪。因此共产党所到之处,首先是要赶紧成立干部学校--简称革命大学或者革干--迅速招收一批有文化和理想的进步青年,进行短期培训,然后分配到各地去接收地方政权,并同时开展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湖北省革命干部大学也就在这样的一阵鞭炮锣鼓声中,举行了挂牌仪式。
  大成按照上级的指令,组织进步*的同学召开会议,鼓励高师的同学都去投考革大。他满怀激情地演说-- 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在到来,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我们所有的爱国青年都应该投身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洪流中去--他确实赢得了大家的鼓掌,一时群情沸腾,都认为剧变的历史正给所有人提供了一种改变命运的机遇。
  关勇波当然毫无例外地选择了新政。但是田樱却从报名的队伍中退了出来,她犹疑不安地看着那些争抢着命运的同学,突然像一个世界边缘的旁观者,显得无聊且无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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