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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梁羽生(当代)
第十七回
  欲求知己萧声咽
  为救红妆剑气腾
  那人正吹到最后一个音节,似是连自己也沉醉在这乐声之中了,被蓬莱魔女闪电般的疾攻几剑,不知不觉地退到了悬崖边缘,蓬莱魔女心想:“你还不挥萧招架,那就是自寻死路了!”一曲已终,余音袅袅,那人的洞萧仍是放在唇边。蓬莱魔女出手何等快捷,就在那人正要将洞萧移开来招架的时候,已又是“唰”的一剑刺去。她面临强敌,一有了制胜之机,本能地就使出最厉害的杀手,剑势如虹,隐隐带着风雷之声,那人的掌力封闭不住,明晃晃的剑尖,倏然间就刺到了他的胸口。
  那人一步踏空,忽地似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坠下悬崖!蓬莱魔女刚才和他恶斗之时,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制他死命,但却想不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这一瞬间,她却禁不住大吃一惊,只觉心中一片茫然,竟是带了几分惋惜的情绪,险险叫出声来:“呀,他就这么死了?”
  幸而她没有叫出声来,就在这一瞬间,但见那人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右脚在左脚脚背一踏,已是平平稳稳地落下来踏着了实地。只听得他朗声吟道:“我自飘零湖海去,嗟君此别意何如?告辞了!”亢声长啸,展开了绝顶轻功,转瞬之间,背影在荒烟蔓草之间,月色迷朦之下,已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再过片刻,连那模糊的影子也不见了。但那啸声仍是远远传来,宛如神龙夭矫,飞出天外!
  蓬莱魔女一片茫然,良久,良久,才定过神来,心里想到:“此人武功实在我之上,看来他是有意让我,却不知是何用意?哎,完颜亮有了此人相助,我是绝不能再去刺杀他了。嗯,此人究竟是何等样人,真是难以猜测!”
  蓬莱魔女独自沉吟,正要离开,忽又听得有轻微的声息隐隐传来,一听就知是有轻功高明的夜行人到了。蓬莱魔女瞿然一惊,沉思:“难道是这怪人又回来了?怎的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不暇思索,便即跃上一棵树上,细观动静。
  月光下果然看见两个军官并肩而来,但刚才那人却并不在内。这两个人,一个是金国的御林军统领檀道清,另一个蓬莱魔女叫不出名字,只认得是刚才也和她交过手的金国勇士之一。武功之强,仅在鸠罗上人、檀道清和北宫黝之下。在完颜亮那群武士中,也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这两人来到了蓬莱魔女刚才和那人恶斗的场所,察看地上留下的打斗的痕迹,檀道清朗声说道:“万岁有请,请公子容许我们拜见。”荒林寂寂,只有檀道清自己的回声。
  檀道清叹了一口气,说道:“呀,看来他还是不肯奉诏!”那武士却忽地惊叫起来!
  檀道清问道:“何事大惊小怪?”那武士道:“檀将军,你看这里,这崖边只有半个足印,这块土块缺了半边,是刚刚掉落的,哎呀,我看不妙,莫非是那人业已遭了蓬莱魔女的毒手了!”原来他正在悬崖的边缘察看刚才的打斗的痕迹,崖边只有半个足印,看得出不是女子的足印,故此他推想那人已被蓬莱魔女迫得坠下悬崖。
  这推想本来不错,但檀道清却哼了一声,根本就不去察看,就冷冷说道:“胡说八道,咱们的武林天骄,怎会输给别人?”蓬莱魔女这才知道那人号称“武林天骄”,心想:“这称号倒是新鲜得很,口气却未免太大了。”
  那武士很不服气,但檀道清是他顶头上司,他却不敢反驳,半晌问道:“檀将军,你见过这位武林天骄吗?”檀道清道:“见过一面。”那武士道:“我只是听说过他的事迹,檀将军,他的武功是否真有别人传说的那么厉害?依你看,鸠罗上人比他如何?”檀道清道:“那就如溪流之比大海,萤火之比月光,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别以为那魔女胜得过鸠罗上人就天下无敌了,咱们的武林天骄定然可以将她制服。”那武士仍是疑惑不已,忍不住又说道:“但是你看这崖边的足印……”檀道清打断他的话说道:“足印安能据以推断,武林天骄的武功深不可测,做事每每出人意外,你又焉知不是他将那魔女杀了,或是将那魔女擒去了。”
  那武士道:“这么说来,他现在已是去向皇上报功领赏啦,咱们还在这里等待甚么?”檀道清冷笑道:“武林天骄若是要向皇上领赏的人,他也就不会被称为‘天骄’啦!你不知道——”说到一半,突然停止,那武士道:“不知道什么?”檀道清道:“不必说了,这些事情,你知道了反而不好。”那武士道:“我也有点风闻,听说皇上是想用他而又怕他,这 ……”檀道清喝道:“皇家的事情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随即叹了口气,道:“武林天骄不肯露面,那咱们只有回去了。”
  蓬莱魔女正想从这二人口中,探听那武林天骄的来历,如今见这二人就要回去,怎肯放过他们?当下一声冷笑,从树上一跃而下,说道:“你们看我是谁?我还没有死哩!武林天骄是什么人,快说?”那武士吓得面如土色,心道:“果然是她把武林天骄杀了。”
  檀道清身为御林军统领,武功胆量当然都是远在那武士之上,蓬莱魔女虽是突如其来,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却也并未慌乱,倏地拔出长剑,唰唰两剑就向蓬莱魔女刺去,蓬莱魔女拂尘一绞,檀道清的长剑居然能够及时变招,避开蓬莱魔女拂尘夺剑的绝招,随即和蓬莱魔女展开迅速的对攻。
  那名武士拔出了月牙弯刀,也上来助战,他自料必死,反而忘了害怕,高呼猛搏,竟然每一刀都是豁了性命的进手刀法。蓬莱魔女卖个破绽,让他一刀砍进来,待他砍到跟前,蓦地倒持拂尘,当作判官笔使,尘杆一点,点中了那武士膝盖的“环跳穴”,那武士的月牙弯刀停在半空,登时不能动弹。
  檀道清一口长剑遮拦击刺,兀是酣斗不休,转眼间又和蓬莱魔女斗了二十余招。斗到紧处,蓬莱魔女剑诀一领,突扑空门,檀道清反手一剑,只觉微风飒然,蓬莱魔女己自变招易位,剑尖在左侧晃动,指着他左肋的要穴,檀道清回剑一格,蓬莱魔女又到了他的右方,一缕青光,剑尖又已指向他的右肋要穴。檀道清运用几种身法,几种剑法,始终摆脱不开,蓬莱魔女总是抢快一步,剑尖指着他的要害穴道。
  原来蓬莱魔女为的是留个活口,否则焉能容得檀道清拆到三十招开外?这时檀道清已被她完全克制住,她的剑尖只要往前一送,便可要了檀道清的性命,檀道清喝道:“你要杀便杀,却不下手,意欲如何?”蓬莱魔女笑道:“檀将军,你服输了吧?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我不想杀你,那武林天骄究竟是什么人,你把他的来历说了,我便放你回去。”檀道清大怒道:“大丈夫宁死不辱,我岂能在你剑底求饶?要杀我容易,要我吐露半句却难!”忽地便要回剑自插丹田,蓬莱魔女拂尘一卷,把他的长剑夺出手中,但他的剑尖业已划破了自己的小腹,鲜血涔涔滴下。
  蓬莱魔女见他如此刚烈,对他倒有几分敬意,有心让他逃走,便转过了身,不再理他,拂尘一拂,解开了那武士的穴道,剑尖指着他道:“你虽未见过武林天骄,也听过他的许多事情,只要你将你所知道的对我说了,我便饶你一命。”那武士有了一线生机,心中动摇,踌躇片刻,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我说……”刚吐出两个字,忽听得嗤嗤两声,蓬莱魔女拂尘一挥,将一枝袖箭拂落,但另一枝袖箭从不同的方向射向那个武士,蓬莱魔女却来不及扑打,只听得那武士一声惨呼,那枝袖箭已是穿过他的喉咙,活不成了。
  蓬莱魔女骂道:“岂有此理,我放你逃走,你却来坏我之事!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了你么?”把眼望时,只见檀道清有如风中之烛,摇摇晃晃,断断续续地道:“大金国不能留这等没骨头的人,我是要你知道大金国也有好汉!”蓦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通”便倒,原来他在射杀了那个武士之后,自己亦自震断经脉而亡!
  血雨腥风之后,荒林又归于静寂,只留下地上两具尸骸。蓬莱魔女想要知道的武林天骄的来历,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
  蓬莱魔女这次登上泰山,本来是为了追踪“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而来,却不料碰上个“武林天骄”,一场激斗,倒把华谷涵暂时抛之脑后了。此际,激斗已过,华谷涵的影子重又泛上心头,蓬莱魔女不知不觉把两人连想起来:“武林天骄知道笑傲乾坤华谷涵的名字,不知他们是不是相识的?他们二人的武功也不知孰高孰下?武林天骄纵使不是金朝鹰犬,也是要保护完颜亮的人。听檀道清刚才和那武士的谈话,这‘武林天骄’多半是金国的贵族。嗯,笑傲乾坤华谷涵是大宋男儿,江湖奇侠,他们两人决计不是一路的。”但随即又想到:“他们两人虽然不是一路,但想必华谷涵也会知道这武林天骄的来历,可惜华谷涵却不知在哪儿?”
  想至此处,蓬莱魔女不由得一阵惆怅,她自己的身世之谜,父母存亡之谜,以及武林天骄来历之谜,这种种疑团,都要等待华谷涵给她解开,但却偏偏无缘相见。蓬莱魔女寻思:“檀道清也知道寻声觅迹,寻到此处,倘若是华谷涵在此山中,他听到武林天骄的啸声,岂有不引起好奇之念?岂有还不出来之理?想来定是不在泰山的了。”
  蓬莱魔女怅怅惘惘,不知不觉已是天色破晓。她这时站在泰山之巅,只见一团团白云聚集在一起,云中闪发白光,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变红,转眼间天际出现了一条闪动发亮的银线,那是数百里外的东海,眩目的半轮红日,突然从云雾中露出来了,映起了半天红霞,大地一片金黄的颜色。在泰山顶上看东海浴日乃是世上罕见的奇景之一。端的是:水面霞光,灿烂万道;旭轮突现,霄漠顿清。令人豁然开朗,胸襟顿广!
  云雾散开,曙光一现,从山顶望下去,也见到了旌旗招展,蚂蚁也似的军队在山坡上移动。蓬莱魔女心想:“原来完颜亮还带有御林军护驾的。想必是他受了昨晚的惊吓,要调动御林军搜山了。昨晚行刺不成,今后要想刺杀他,那更是千难万难了。”
  蓬莱魔女并不畏惧御林军的搜索,但见了完颜亮军容之盛,也不禁瞿然一惊。这时,她浴在金色的朝阳之中,目注东海,莽苍苍的祖国大地山河,奔来眼底,她心中那一些个人的烦恼,也就像云雾一般在阳光之下消散了。她瞿然一惊,忽地想到:“金国要兴兵侵宋,这是何等紧要的大事!我怎能尽是想着自己的事情?嗯,这件大事,须得设法报个讯给南宋的朝廷才好。”她最初的计划,本是准备若在泰山寻不着华谷涵,就出东海访东园望,探听华谷涵的消息的,这时则在想道:“东海之行,暂缓也罢。耿照、珊瑚正在前往江南,我得先追上他们。要是见不着他们,我就自己往江南一趟!”
  蓬莱魔女心意已决,烦恼即消,将什么笑傲乾坤、武林天骄都抛过一边,胸中坦然,立即施展绝顶轻功,翻过了泰山的最高峰“玉皇顶”,从南面下山。那些蚂蚁似的御林军,还未曾爬到二天门。
  蓬莱魔女趁着清晨时分,行人稀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过了泰安县境,将近徂阳,不知不觉已是日头近午,蓬莱魔女渐觉腹中有点饥饿,这才放慢了脚步。
  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忽见彩旗招展,唢呐沸扬,一队吹鼓手跟随着一顶花轿,“的的打打”的闹得正欢,但花轿中传出的哭声却极凄凉,吹吹打打的乐声也掩盖不了,组成了极不谐和的合奏。
  蓬莱魔女心道:“原来是娶亲的。新娘子怎的兀是哭个不停?唔,敢情她不乐意这头婚事?”要知按照民间的习俗,新娘子出嫁之时,为了表示舍不得离开父母,总要大哭一场,但上了花轿之后,哭声就得停止,否则就犯了男家喜庆之忌。这新娘子在花轿里大声号啕,哭得又那么凄惨。绝不似是故意装出来的;故此,蓬莱魔女就不免觉得出奇了。还有几件出奇的是,按照当地风俗,新郎应该骑马来迎亲,女家的亲人也应该有人护送,但却只见吹鼓手和撑彩旗的人护送花轿。花轿前面,既没发现披红挂彩,骑马前导的新郎,花轿后面,也没有发现女家的人跟随。而那些吹鼓手和撑彩旗的个个都是健硕的汉子,连那四个轿夫,也是健步如飞。蓬莱魔女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练过一点功夫的人。山东向来“响马”(强盗)很多,民风好武,而且又是世局混乱的年头,乡下人多多少少练过一点功夫,也不算奇怪。但吹鼓手、轿夫之类的人,在当时的民间,却是一向被视为“贱民”的,尤其是吹鼓手,多半是没气力或者弱的人才肯担当,而这一队吹鼓手,却个个都是壮汉,这就有点出奇了。
  按照蓬莱魔女的脾气,若在平时她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但此际她心中有事。虽然觉得有点出奇,随即想道:“八成是抢亲的吧?乡下习俗,男家出不起彩礼,或者女家拖延不肯嫁女,新郎派人去将新娘抢回来,那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新娘子乐意不乐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呀,女孩儿家命运总是操在别人手里,本来就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新郎,你哪管得了这许多?她乐意不乐意,正是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蓬莱魔女这么一想,就自顾自地赶路,那队迎亲的行列,也走过去了。
  蓬莱魔女和他们所走的道路不同,走了一会,经过路边一家茅屋,忽听得屋子里也有哭声,是个老婆婆的声音哭道:“老汉啊,咱们的闺女被人抢去了。咱们都活不成啦。呀,不如死了吧!”
  随即听得“咚咚”两声,是拳头捶击板壁的声音,一个老汉喘着气道:“可恨!可恨!可恨俺有病在身,眼睁睁看着闺女被人抢去,如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伴,我没气力上吊,你找条绳子来把我勒死吧!”那老婆婆尖声叫道:“喜儿她爹!”抱着老汉放声大哭。
  这茅屋千穿百漏,墙上裂开一个拳头般大的窟窿。蓬莱魔女从路边经过,不但可以听到屋内哭声,还可以看得见屋中的情形。蓬莱魔女再也按捺不住,“砰”的一掌就推开板门,闯进屋内。
  那老婆婆吓了一跳,叫道:“大王,你走错了人家啦。”她只当来的乃是强盗,定睛一看,始知是个美貌女子,但这女子又带有宝剑,不禁惊疑不定,哭声也不知不觉地停止了。
  卧在炕上的那老汉说道:“女大王,你来得正好,我早就不想活啦,不怕你笑话,我穷得买不起砒霜,屋内连绳子也找不到一根,就请你大发慈悲,将我一剑杀了吧!”
  蓬莱魔女微笑道:“我并没有走错人家,你们却看错人了。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杀你的。”那老汉怔了一怔,半晌说道:“你是来救我的?呀,多谢你的好心。可是谁也救不了我啦!我的闺女被人抢去,我怎么还活得成?”
  蓬莱魔女道:“你别着急,你先告诉我,是谁抢了你的闺女,我马上给你要回来!”那老婆婆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她是给活阎罗抢去的,要不回来的啦!”
  蓬莱魔女道:“活阎罗是什么人?”那老婆婆道:“他是个做过大官的人,养有许多打手的。姑娘,我不想连累你,你、你不用管啦。老婆子死了也感激你。”蓬莱魔女道:“你不用怕,活阎罗碰上我,我也要剥他一层皮!你说清楚些,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怎的抢了你的女儿?我才好去找他算账呀!”
  那老婆婆听蓬莱魔女口气如此之大,吓得呆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还是那老汉有点见识,看出蓬莱魔女不是常人,心想:“不管她有无办法,姑且一试,那也无妨。反正我是要死的了,出口怨气也好。”于是说道:“这活阎罗姓严,名叫佛庵,以前做过莱州的知州,他名字中有个‘佛’字,对老百姓可是残暴不堪,因此人人都叫他活阎罗。”他喘着气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咳个不停。那老婆婆倒了一碗水给他喝了,蓬莱魔女道:“你歇歇再说。”那老汉道:“不,你让我都说了,我这口气已经忍了许久了。这活阎罗家里有几千亩田,不做官了,回到乡下,仍是作威作福,我家种了他几亩田,大旱失收,交不起租,利上滚利,他,他就硬要把我的女儿抢去做他的小老婆。我又得了病,不能做工。唉,唉,你说怎么还活得成?”
  蓬莱魔女心中一动,说道:“我刚才在三岔路口碰到一顶花轿,轿里那个新娘子哭哭啼啼,想必就是你的女儿了?”那老婆婆道:“不错,就是那杀千刀的活阎罗刚才派了打手来抢去的。唉,苦命的女儿啊!”两夫妻抱头又哭起来。
  蓬莱魔女道:“别哭,别哭,这活阎罗住在哪里?”那老汉道:“住在白沙村,就是三岔路左边那条路,大约走七八里,村子里最大的那座青砖屋,有围墙的就是了。”蓬莱魔女道:“好,知道了。我这就去把活阎罗杀掉,接你的闺女回来。”那老婆婆吓得叫起来道:“姑娘,这可不是当耍的,这,这要闯大祸的呀!我们死不足惜,别连累了姑娘你呀!”
  蓬莱魔女正要跨出门槛,听了这话,又走回来,说道:“对了,我还应当为你们安排一下。”说罢就在囊中掏出一把银子来,那老汉只道蓬莱魔女不敢去了,要拿银子来救济他,心中虽然感激,可也有点失望,说道:“姑娘,多谢你怜贫惜老,但老汉多活几年,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是请你将银子收回去,让老汉死了算数。”
  蓬莱魔女道:“你死了,你闺女回来可依靠谁呢?我又不能一直带着她,你忍心让她再落到坏人手里吗?”那老汉怔了一怔,道:“什么,你,你还是要去杀活阎罗,将我的女儿接回来吗?”
  蓬莱魔女笑道:“当然,我几时说过不去了?这里有三个元宝,另外五两碎银,老婆婆你赶快雇定一辆骡车等我,你闺女一回来,马上上骡车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剩下的银子你们留着医病,还可以做点小买卖,不必再种财主的田,受财主的气了。”说罢,扔下银子就走。那老汉见蓬莱魔女说得好像极有把握,似乎杀那活阎罗竟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禁半信半疑。喃喃说道:“当真如此,那我们就是遇上了活菩萨了。老伴儿,那你就听菩萨的吩咐,去雇骡车吧。”
  蓬莱魔女找到了严家那座青砖大屋,只见门口张灯挂彩,果然是办喜事的模样,大门两边还贴有一副红纸对联:“喜有小星来伴月,愧无旨酒可迎宾。”这是将通用的娶新妇的喜联:“喜有香车迎淑女,愧无旨酒奉嘉宾。”改了几个字,便成了纳妾的“喜联”。蓬莱魔女心道:“可恨,可恨,强抢人家的黄花闺女做小老婆,还居然这样开心,贴出这等臭气熏天,不伦不类的对联。好,等会儿我看你是喜是悲?”当下,不通名,不送礼,一使劲儿的就往里闯。严家是个官宦人家,交游很广,家主纳妾,贺客盈门。蓬莱魔女衣饰不坏,更有一种威严高贵的气度,在门外迎宾的知客,见一个单身女子背插拂尘,既不似道姑,也不似富家小姐,很是觉得奇怪,但心想:“老爷所结交的什么人都有,这女子昂然直入,看来大有来头……”这么一想,竟是不敢拦阻。
  蓬莱魔女迳行闯席,只见宾客满堂,红男绿女,好不热闹。这时恰正定好席位,宾客大致就坐。蓬莱魔女一眼望去,但见首席上都是蟒袍玉带的官员,坐在主位的则是个头发斑白年近花甲的老头,襟上插着一朵红绸花,笑得合不拢嘴,想必就是那满心欢喜,等着做新郎的“活阎罗”严佛庵了。
  蓬莱魔女目光向严佛庵那边射去,严佛庵的目光也正对着她射来,不由得蓦地一惊,他平生见的女子也见得多了,却几曾见过如此花容月貌的美人儿?暗自想道:“这却是谁家的女子?比我抢的那个可要胜过百倍千倍!只不知是什么身份?”
  金国的风俗,男女间的关防并不很严,男女客人混杂一堂并不稀奇,不过座位却是分开的。严佛庵见蓬莱魔女向他行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有点奇怪,忙站起来道:“请恕老夫记性太坏,记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了?令尊可有同来么?”
  蓬莱魔女心里暗暗好笑:“你不是活阎罗,是活见鬼了。”有心作弄,信口道:“严大人,你贵人事忙,怎还记得我这个小丫头?你在莱州的时候,家父曾在你跟前当差,哈,你想起来啦?”严佛庵搔了搔头,突然作个恍然大悟之状,说道:“哦,记起来了,你是杨参将的女儿?”蓬莱魔女道:“不错,老大人你的记性还不算太坏。”严佛庵手下只有个杨参将有个小女儿,自幼姿容出众,他不知是也不是,姑且一撞,想不到一撞就着,大为高兴,笑道:“你那时还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现在呀,是越长越标致了,要不是你提醒来,我当真还不敢认呢。令尊大人呢?”蓬莱魔女说道:“最近天气不好,他的旧伤复发,起不了床。听说老大人纳妾,只好叫我代他前来道贺。”她心想做武官的人总难免受过伤,便信口开河,胡说一通。
  这时仆人已在旁边等候上菜,严佛庵道:“哦,原来如此。请到那边就座吧,难得姑娘你来,可要多住两天才好。管家的,你带这位姑娘到夫人那一席。叫夫人好生招待。”
  蓬莱魔女心想:“新娘子还未出来,我又正在肚饥,好,反正他是我手心上的蚂蚁,随时都可捏死他,且吃他一顿再说。”
  严佛庵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疑心,他也看得出蓬莱魔女身上藏有兵刃,但心想她是武官的女儿,年头不好,藏有兵刃防身那也不足为怪,何况她一个孤身女子,纵是刺客,那也济不了事。因此,他却是唯恐蓬莱魔女走了,心中在暗暗盘算,怎生把这美貌娇娥也弄到手中。
  女客坐在另一边,严佛庵的正室是首席主人,陪着许多官太太。管家的把蓬莱魔女的座位安排在主座旁边,严夫人有点诧异,心里很不高兴,蓬莱魔女却不理三七二十一,大马金刀的就坐下了。
  严夫人扁了扁嘴,冷冷说道:“我家老爹专爱弄一些骚蹄子上门,去年刚讨了一个,今年又讨了这个,现在又不知看上哪个了,真是缺德!”有个官太太劝道:“你家老爷富贵双全,做了这么大的官儿,不多讨几个小的,也配不上他的身份。夫人,你就看开一点吧。我家老爷,官还没做得那么大,也讨了七个小的呢。”又一个官太太说道:“俗话说:‘老尚风流是寿征’,但得你家老爷长命百岁,就让他多讨几个小的,服侍服侍你,也是你的福气呀!”这些官太太既要讨好严佛庵,又要奉承严夫人,说的都是一派肉麻的话。蓬莱魔女听得不耐烦,端起杯子说道:“严夫人,你的话说得不错,真是缺德!我敬你一杯。”严夫人那几句冷言冷语,本是指桑骂槐,暗里讽刺蓬莱魔女的,她心里也确是害怕她的“老爷”看上蓬莱魔女,想不到蓬莱魔女却抓着她一句话柄,就向她敬酒,一句“真是缺德”,既骂了严佛庵,又似骂了她。严夫人满肚子是气,但她又要维持官太太的身份,却也不便发作,只好忍着气和蓬莱魔女干了这杯。
  男客那边也正在起哄,原来是催“新娘子”出来敬酒,严佛庵拈须微笑道:“小妾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不懂得礼仪,等会出来,倘有礼貌不周之处,还要请列位大人多多包涵包涵。”那些官员轰然笑道:“严大人果然是疼惜如夫人,还没出来,就先帮着她说话了。”严佛庵微笑挥手,吩咐管家道:“既然各位大人这样赏面,你就催新姨太快点出来给各大人磕头吧。”
  严夫人在席上气得吃不下东西,揉着心口说心气痛。蓬莱魔女心想:“‘新娘子’出来后,我可就要动手了。这会儿可得多吃点东西。”她可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端起杯子,提起筷子,旁若无人,就那么大吃大喝。同席的官太太们吓得呆若木鸡,心里都想:“这么美貌的姑娘,却简直像个女强盗!”她们哪里知道,蓬莱魔女本来就是个强盗。
  过了一会,那管家的出来,咕咕噜噜的在严佛庵耳边说了几句,严佛庵面上变了颜色,原来那“新姨太”在新房里哭哭啼啼,抵死也不肯出来。严佛庵忍着气沉声说道:“你再去传我的命令,还不听话,就把她拉出来。”
  严佛庵正在生气,忽听得有人报道:“杨参将来了。”严佛庵怔了一怔,道:“请他进来!”蓬莱魔女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也好!待他揭开了我的谎话,我便提前动手。”匆匆忙忙地喝了几杯,又吃了一条鸡腿。
  那杨参将来到严佛庵面前,行了一个官礼,说道:“听得老大人纳妾,我特地从城里赶来。来得迟了,请老大人恕罪。”严佛庵问道:“你不是旧伤复发了么?听说起不了床,怎的好得这么快了?”
  那杨参将呆了一呆,讷讷说道:“老大人是听谁说的?”严佛庵知道事有蹊跷,悄声问道:“你家小姐呢?”杨参将莫名其妙,道:“小女现在家中,改日再带她来拜见老大人、新姨太。”
  严佛庵吃了一惊,心道:“好个大胆的女贼,竟敢冒充杨参将的女儿,莫非意图对我不利?”但他老奸巨滑,随即又道:“此时若戳破她,在这喜筵之上,动起手来,未免大杀风景。”就在这时,只听得又有人高声报道:“耿将军派辛大人送贺礼来了!”
  严佛庵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忙说道:“快打开中门迎接!”心想:“这女贼孤身一人,有何可虑?我还要纳她作新宠呢,可不能令她太难堪了。再说耿将军的人来了,要是在这个当口闹出笑话来,那更不妙。反正她是个送到口的馒头,慢慢我再把她吞掉,还怕她飞了不成?”当下向那杨参将说道:“我也记不起是听谁说的了,想是误传。好,好,你既然安然无事,那就恭喜了,就在这儿替我陪客吧!这位辛大人你也是相熟的。”
  那管家的又来禀道:“新姨太还是不肯出来敬酒。”严佛庵面色一沉,那管家的小声说道:“她哭哭啼啼,硬拉出来,恐怕不好看。”严佛庵道:“你告诉她,她若还执拗,不肯敬酒,我马上就派人把她父母杀了,看她还敢不敢抗令!”那管家应了一声“是”,严佛庵道:“且慢,还有一件事情,你先去办。”在那管家耳边说了几句。
  这时外面正奏起迎宾的鼓乐,宾客们听说“耿将军”派人送来贺礼,也都轰动起来,纷纷说道:“严大人好大的面子!”鼓乐声中,严佛庵和那杨参将说的话,除了他们同席的客人之外,谁都没有听见。
  蓬莱魔女正准备事情发作,却见杨参将坐在严佛庵旁边,看也不向自己这边看一眼,显然严佛庵还没有对他说破。蓬莱魔女艺高胆大,心想:“这活阎罗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好,且不管他。这耿将军却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只是派手下人送礼物来,就弄得那么轰动,要是他亲自来了,那还了得?”
  席上一位官太太道:“严夫人,你家老爷真是天大的面子,娶个小老婆,居然惊动了耿将军送礼,而且还派了他最亲信的记室(书记)辛大人亲来道贺!”另一位官太太道:“这辛大人又是谁?”那官太太道:“这位辛大人你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辛弃疾呀,听我家老爷说,他文武全才,填得非常好的词,甚至什么词呀诗呀,我可不懂,但他们男人人人赞好,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了。又听说他年纪轻轻,还未定亲呢,可不知谁家的小姐,有那福气?”严夫人笑道:“可惜我没有女儿,王太太,你有几位千金,可不要错过此人。”那些官太太们相互笑谑,蓬莱魔女听了,可是吃了一惊。
  原来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的确是当时最有才华的北国词人,人们将他和北宋的一代文豪苏学士东坡相提并论,合称“苏辛”。蓬莱魔女不但久闻其名,而且也很喜欢读他的词,心想到:“他的词沉雄豪放,时怀故国之思,例如最近流传的他的一首新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一片忠愤填膺之气,跃然纸上。如此之词,如此之人,他却怎样会替什么耿将军来到此间,向这个活阎罗送礼?这岂非不可思议之事?”
  心念未已,只见那辛弃疾已然走了进来,果然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虎目,英气勃勃,背后跟着一个武士,比他还要年轻。再后面就是一队扛着贺礼的兵了。那些官太太们喷喷称赏,“这位辛大人果然仪表非凡!”“难得他有潘安之貌,又有子建之才!”有的官太太甚至连带称赞他的从人,说道:“你们瞧,他这个随从武士也长得挺俊,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人人都注目辛弃疾,蓬莱魔女却更注意他那个随从武士。辛弃疾在这样一个场合出现,蓬莱魔女已是大大诧异,而那个青年武士随着他来,更是令蓬莱魔女惊奇不已!
  你道这武士是谁?原来正是耿照!蓬莱魔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自寻思:“这事定有蹊跷!耿照怀着父亲的遗书,投奔南宋,他几次险死还生,报国之心,始终不改。他怎肯也来向一个伪官献媚?哎,看来他们定然是有所为而来了。”又想:“我那珊瑚妹子是和耿照一道的,可不知她现在如何,等下倒要问问耿照。嗯,他来得正好,可以省得我多跑一趟江南了。”那严佛庵眉开眼笑的连忙站出来迎接,同席的一个现任知府凑趣说道:“幼安兄来得好极了,严大人今日纳宠,新娘子迟迟未肯出来,请幼安兄写首新词代为催妆,那岂不妙哉!”那严佛庵连忙摇手说道:“张大人说笑了,岂敢,岂敢劳动幼安兄的大笔。”
  辛弃疾道:“耿将军听说严大人纳宠,有点薄礼送来,这是张礼单,先请严大人过目。至于催妆词么,那不是别人好越俎代庖的,请恕我不能从命了。”那些官员掩着嘴笑,笑那知府附庸风雅,不懂避忌。但因他是现任大官,却也不敢笑得大声。
  耿照将那张礼单捧过头顶,依着官场礼节,屈了半膝,献给严佛庵。严佛庵忙道:“承耿将军厚赐,真是太不敢当了!惶恐,惶恐!”正要接过礼单,耿照忽地大叫一声,礼单撕破,化为片片蝴蝶,空中飞舞,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大喝声中,他已揪着严佛庵,一举手就将他擒了!
  辛弃疾喝道:“都不许动!哪个跑的,就把他一刀斫了!”他带来的那队兵丁,早已放下“贺礼”,掣出兵器,守着门口,监视全场。这“石破天惊”的意外事变突如其来,满堂宾客都吓得呆了!
  那位“知府大人”抖抖索索他说道:“辛、辛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胆子较大的武官试探道:“可是严大人有什么事得罪了耿将军了?但我们只是贺客,不该牵连我们吧?”辛弃疾冷笑说道:“耿将军说,你们平日鱼肉百姓,和这严佛庵一样,都是一丘之貉,你们还想走么?”那军官大叫道:“怎么,我们也被捕了?”辛弃疾道:“不错,从此刻起,你们不再是什么大人,是犯人了!来人,将他们都绑起来!”立刻有四名健卒应声而出,两个持刀,两个持索,分头去绑那些官员。
  席上有个金国大官,官居“兵备道”之职,大怒说道:“耿京虽然是节度使,但也总得守点王法吧?他未有圣旨,岂能擅捕朝廷的地方大员?这样胡作非为,敢情是想造反么?”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造反,我们汉人的地方,岂能任你们金狗来蹂躏?耿将军今日起义啦!”那个“兵备道”又惊又怒,手按剑柄,尚未拔出,辛弃疾已是“唰”的一剑刺出,喝道:“先把你这金狗祭旗!”这一剑从前心穿入,后心穿出,登时将那个“兵备道”刺了个透明窟窿!
  这时宾客们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人人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原来耿京以前本是金人在中原所立的傀儡刘裕手下的一个中级军官,刘裕后来失宠,被金国四太子兀术所废,耿京收容了刘裕手下一部份军队,又招集了许多草莽豪杰,自成一军,自封“天平节度使”,金国为了笼络他,承认他这“官衔”,但要他奉金朝正朔。耿京其时势力未大,也只好对金人虚与委蛇,做名义上的金国大官。这次是辛弃疾极力劝他归宋,他最后才下了决定,高举义旗的。
  严佛庵家中的武士不少,但见主人已落在对方之手,投鼠忌器,都是不敢轻举妄动。至于那些来喝喜酒的文武官员,更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好任从捆缚。
  但就在此时,却忽地有个军官把桌子一掀,一个酒盅飞出,朝耿照面上一泼,辛弃疾一剑刺去,“喀嚓”一声,剑尖嵌入桌子。说时迟,那时快,那军官早已拔出腰刀,唰的一刀就向耿照斩下!
  耿照霍的一个“凤点头”,避开了那被当作暗器的酒盅,但已泼了一脸酒,眼睛睁不开来。这军官出手如电,那一刀倏地就斫了到来。他竟然丝毫不把严佛庵的性命放在心上,根本就不理会严佛庵尚在耿照手中。
  这一剑来得凶狠之极,耿照听那金刃劈风之声,心头也不禁微微一凛:“想不到在此处竟也碰着一流高手!”在那人不顾一切的狠劈猛斫之下,耿照倘若把严佛庵当作盾牌,严佛庵自是难保性命,但那一剑劈下,余力未尽,耿照也难免受伤。在这瞬息之间,耿照无暇思索,只好先行避开。
  那军官出手快极,竟是如影随形,跟踪追到,唰唰唰,连环三剑,狂风暴雨般的猛攻过来,有一剑几乎贴着严佛庵的颈项刺到耿照的手腕,耿照连退三步,这才腾得出一只手来拔出宝剑,迎御敌招。
  耿照是用右手抓紧严佛庵的,就在他腾出左手拔剑,缩回右手避招的那一刹那,右手的腕力稍松,严佛庵猛地挣扎,对面那军官的剑招又到,耿照一时之间难以兼顾,竟给严佛庵挣脱了他的掌握。
  说时迟,那时快,那军官抖起一朵剑花,一招“白虹贯日”,剑锋迳刺耿照胸膛,耿照横剑一封,同时举足猛蹴严佛庵的脑袋。不料那军官的剑法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忽地中途变招,剑锋一转,倏然间改削耿照的双足,耿照急忙一个“游身滑步”,避招还招,脚尖踢那人的手肘,左手剑也横削那人的腰肋,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那人的攻势,但严佛庵在地下一滚,早已钻入了人丛之中。
  耿照左手使剑不便,被那军官迫得连退几步。耿照大怒,也学对方的办法,掀翻了一张桌子,挡了那军官一挡,立即剑交右手,一声大喝,便和那军官以攻对攻。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那军官的剑刃损了一个缺口,可是却也未曾脱手。那军官喝道:“好一把宝剑!”剑法丝毫不松,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剑,剑剑指向耿照的要害穴道,竟是以强攻抑制强攻,他的剑法轻灵翔动,耿照再想用宝剑来削他的兵刃,已是不能。
  这一来双方都是暗暗吃惊,也都知道了彼此的优劣。耿照自练了桑家的“大衍八式”之后,内功已到一流境界,功力要比对方高出一筹;但那军官的剑法却是比他更为精妙。那军官顾忌他的宝剑,不敢和他硬碰;耿照被他轻灵迅捷的剑法所制,要仗着主剑护身,也不敢全力和对方抢攻,如此一来,一方是仗着宝剑之利和功力深厚,一方是仗着剑法精妙和经验宏丰,恰恰是八两半斤,旗鼓相当,打得难分难解。
  耿照和那军官固然是各自暗惊,但还有一个暗暗吃惊的则是蓬莱魔女。这倒不是因为那军官的本领令得蓬莱魔女吃惊,而是由于他那一手精妙的剑法,蓬莱魔女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正是:
  喜席筵前腾杀气,画堂红烛剑光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将军妙计除奸贼
  妖女迷人脱楚囚
  蓬莱魔女想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个在泰山绝顶和她较量过的“武林天骄”!当时“武林天骄”用一支洞萧和她比划,使出了许多种兵器的招数,其中有判官笔的点穴手法,也有长剑的击刺招数。
  现在蓬莱魔女看这军官的剑法,其中几招竟是武林天骄的家数,而且看得出他的身法步法也有与武林天骄相似的地方。虽然拿他来与武林天骄相比,那是如小溪之比大海,如萤火之比皓月,但从这两者之间的类似,却是可以确定他与武林天骄定有渊源。蓬莱魔女心想:“难道他是武林天骄的弟子?不对,武林天骄比他还年轻。但若是同门,何以两人的武功又相差得如是之远?嗯,或者他是得过武林天骄指点的吧?嗯,不管他与武林天骄关系如何,看来他或多或少总会知道一些武林天骄的来历。”
  严佛庵一挣脱了耿照的掌握,他手下的武士再无顾忌,登时与辛弃疾带来的那帮人混战起来。那杨参将拔出腰刀与辛弃疾打在一起,严佛庵则被那几个“扛礼贺”的兵丁拦住,严家的教师爷和几个护院抢来保护,双方展开了激烈恶斗。严家的教师爷原是江湖大盗出身,挥舞双刀,出手极狠。但那几个兵丁也不是寻常的士卒,他们都是经过辛弃疾训练出来的随从,武功底子固然不弱,对辛弃疾尤其忠心耿耿,虽然众寡悬殊,其中且有两个受了教师爷的刀伤,但仍然是浴血恶斗,誓死不退。
  那严夫人吓得慌了,坐在席上浑身发抖,不停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蓬莱魔女忽地一声长笑,霍地站了起来,拿起了一碗红烧蹄子,“啪”的打在严夫人的面上,喝道:“臭婆娘,看你还敢不敢乱骂人骚蹄子。你赶快给你丈夫念倒头经吧,我去超渡他了!”在那些官太太的尖叫声中,蓬莱魔女已是离席而起。
  忽听得有人喝道:“女贼休得逞凶!”嗖、嗖、嗖,三支飞镖射了过来,那是两个护院所发的暗器。原来刚才严佛庵吩咐那个管家,就是要他如此布置,安排了两个武功最强的护院来监视蓬莱魔女的。
  蓬莱魔女怎会将他们放在心上,把手一抄,三支镖接在手中,反手一抄,品字形的都插在桌上,那些官太太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变了滚地葫芦,有的四脚朝天,有的钻进了桌子底下。那严夫人更是吓得晕过去了。
  蓬莱魔女哈哈大笑,那两个护院,一个抡枪,一个挥刀,急奔上来,蓬莱魔女不想取他们性命,懒得出手,只是滴溜溜一转,引得那两个护院跟着她直打圈圈,拿刀的那个护院给他同伴刺了一枪,他也一刀斫穿了同伴的额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在地上。
  那教师爷大吼一声,手舞双刀斫来,喝道:“好个大胆的女贼,你可知道我是谁?”蓬莱魔女笑道:“不知道啊,贵姓大名?”那教师爷双刀指着蓬莱魔女,傲然说道:“镇三山仇彪在此,快快束手受擒,严大人喜欢你,决不伤你性命。”蓬莱魔女笑道:“什么镇三山仇彪,我可从没听过。”这仇彪在未入严府当教师之前,本来是个江湖大盗,自以为名头甚响,哪知蓬莱魔女丝毫没把他放在眼内。
  那教师爷大怒,喝道:“你还想动手么?”双刀霍霍,立即便斫过来,一刀上手刀,削蓬莱魔女的肩膊;一刀下手刀,却是翻转刀背,磕蓬莱魔女的膝盖。意图斩伤蓬莱魔女非要害的部位,将她生擒,献与主人。
  蓬莱魔女冷笑道:“凭你这样的草包,也配与我动手?呸!”拂尘一起,当的一声,已把那教师爷的上手刀卷脱了手。那教师爷武功也还算不弱,一觉不妙,下手刀连忙缩回,他虎口酸麻,一条右臂已是不能动弹,大惊失色,颤声叫道:“你是谁?”
  耿照已看见了蓬莱魔女,大喜叫道:“柳女侠,你也来了!你来得正好!”那教师爷近年虽已脱离黑道,但绿林中的朋友仍有来往,蓬莱魔女柳清瑶名震绿林,他如何能不知道?一听耿照说出“柳女侠”三字,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失声叫道:“你、你是蓬莱魔女?”
  蓬莱魔女笑道:“不错,镇三山仇大爷竟也知道我的匪号么?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只听得“咕咚”一声,那教师爷已跪倒地上,向她磕头,连忙说道:“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求柳女侠饶、饶命!”
  蓬莱魔女斥道:“你不过是活阎罗的一条看门狗,也敢称做‘镇三山’,没的丢尽绿林好汉的面子!我最看不起软骨头的狗东西,你求我饶命,我偏偏不饶。”拂尘一击,那仇彪还未叫得出声,已是头颅碎裂,一团烂泥似地倒下去了。
  严佛庵这时当真是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缩低了头,举袖遮面,意欲从人丛之中溜走。蓬莱魔女笑道:“活阎罗,这次是真阎罗有请你啦!你既然也号称阎罗,就去见见阴世的阎罗吧,还害怕什么?”一伸手就把他揪了出来。辛弃疾叫道:“别忙把他弄死。”蓬莱魔女哈哈一笑,将“活阎罗”摔倒地上,自有兵丁过来,将他绑了。那杨参将倒是一员勇将,和辛弃疾打得旗鼓相当,有几个糊里糊涂的官儿不明就里,还在叫道:“杨参将,这女子不是令千金么?怎么反而帮了敌人?你赶快制止她吧!”话犹未了,蓬莱魔女已是一掠而至,冷笑说道:“我可不能让你占这个便宜,对不住,也只好让你去见阎罗王了!”拂尘一展,登时把那杨参将的穴道封闭,打得他七窍流血而亡。
  蓬莱魔女道:“耿相公,你去收拾那几条看门狗吧,让我来对付这厮。”那军官“唰”的一剑刺来,蓬莱魔女笑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啊,但我要你三招之内,长剑脱手!”那军官也知道蓬莱魔女的名头,最初听她一赞,心里甚为得意,暗自想道:“怪不得这魔女名头响亮,倒真是个识货之人。”哪知蓬莱魔女接着说的,却是要在三招之内夺他兵刃。
  那军官勃然大怒,喝道:“好个狂妄的妖女!好,你就试吧!”用足劲道,长剑一抖,登时剑光闪闪,恍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洒落下来!蓬莱魔女拂尘一展,说道:“好,这是第一招星汉浮槎!”拂尘到处,如汤泼雪,那军官的剑光被拂得四面流散,虎口也给震得隐隐作痛。
  那军官大吃一惊,赶忙侧身一剑,使出了一招“弯弓射雕”,剑直如矢,剑尖上嗡嗡有声,剑势比第一招更见凌厉。这一次蓬莱魔女倒持拂尘,只用尘杆一点,只听得“铮”的一声,那军官的长剑反弹回去,几乎伤了自身。蓬莱魔女笑道:“小心,只剩下一招了!”
  那军官脚跟一旋,剑势划成了一道圆弧,剑光如环发出。这是他最后的一招剑法,名为“笼罩六合”,攻守咸宜,将周围一丈之内封闭得风雨不透,心里想道:“看你如何能夺我的兵刃?”
  蓬莱魔女见他连输两招,剑法仍是丝毫未乱,最后仍能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招,心里也不禁暗暗赞了一个“好”字,心中想道:“看他这三招剑法,他与武林天骄定有渊源,可无疑义了!”
  那军官心念未已,只见蓬莱魔女拂尘一举,突然插入他的剑光圈中。拂尘是极柔之物,那军官怎也想不到她竟敢如此硬打硬拼,当下剑光一合,正要绞断他的尘尾。哪知蓬莱魔女的拂尘忽地变得如同铁笔,就在这刹那间,只听得..的一声,那军官的手腕寸脉下的“关元穴”突然似被利针刺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已是“当啷”坠地。蓬莱魔女信手就用重手法封了他的穴道。原来蓬莱魔女用的是“天罡神拂”的武林绝学,拂尘虽是极柔之物,经过她的玄功运用,至柔也变成了至刚,同时她又飞出了一条尘丝,当作梅花针用,刺进了那军官的关元穴,那军官虽是本领高强,却怎禁得起蓬莱魔女双管齐下的武林绝顶功夫?
  这时耿照早把严府那几个护院击倒,其他的家丁见主人已落在对方手中,教师爷和杨参将又都已被杀了,人人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再为严佛庵卖命,个个举手求饶。辛弃疾指挥随从,将严府的家丁驱过一边,又把赴宴的文武官员全都绑了。蓬莱魔女无暇盘问那个军官,先来与辛、耿二人相见。
  说将起来,蓬莱魔女这才知道,原来起兵抗金,自封“天平节度使”的耿京,便是耿照的叔叔。辛弃疾和耿照也是幼年同学,彼此知心,辛弃疾便是由于耿照的推荐,这才到耿京幕下,当了耿京的“记室”(书记)的。
  耿照路过济南,顺道去探望叔叔和好友,这次见面决定了耿京起义之事,耿照自是义不容辞,只好将行程暂为耽搁,留下来帮他们。他们打听得严佛庵已定好日子纳妾,济南、莱州的高级文武官员;十之七八,都会到严府道贺,遂定下计划,就在这日举事,分头进行。一方面由耿京进兵济南,发出讨金榜文,一方面由辛弃疾充当耿京的代表,到严府送礼,趁此机会,把严佛庵和那些大小官员,都拿下来。这样一来可削弱金军伪军的力量,二来可以抄没严佛庵的家财,移充军费。无巧不巧,恰遇蓬莱魔女,一举成功。这时辛弃疾正忙于处置那些被俘的官员,蓬莱魔女无暇和他多谈,当下笑道:“你们是为着这老无耻的‘新郎’来的,我却是为着那可怜的‘新娘’来的。你们在这里上演‘拷新郎’,我可要去见‘新娘子’,上演‘救佳人’了。”
  蓬莱魔女闯进内院,吓得狗走鸡飞,却不见人影,原来那些丫鬟婢仆,都已躲起来了。蓬莱魔女一个个房子搜查过去,到了一个房子,隐隐听得哭泣之声,蓬莱魔女赶忙一脚踢开房门,只见一个穿着新娘衣饰的少女,正在上吊,原来这可怜的少女,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难得服侍她的那班伴娘和丫鬟们都逃跑了,无人看管,她本来可以乘机逃走,但她自思逃不出活阎罗的掌握,又怕连累了父母,左思右想,无计求生,因此在大哭一场之后,找到了一条绳子,便即悬梁自尽。
  蓬莱魔女叫声“好险!”幸而那少女刚刚打好活结,正将脖子伸进圈中,蓬莱魔女连忙将那绳子扯断,将她解了下来。
  那少女怒骂道:“你也是女人,为什么却要帮那活阎罗来折磨我?我要死你也不许我死吗?”她还以为蓬莱魔女是活阎罗的家人。蓬莱魔女笑道:“活阎罗倒是快要去见阎罗了。活阎罗死了,你就不用死了。快快抹了眼泪,随我出去,你爹娘在等着你呢。”
  那少女吃了一惊,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讷讷问道:“你是谁?”蓬莱魔女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你是西头村的喜儿不是?我已经见过你的爹娘了,我是来救你出去的。”那少女半信半疑,蓬莱魔女道:“你还不相信,你随我出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拖着她走,一踏出大堂,果然便见着辛弃疾的手下正在拷打那“活阎罗”。
  原来他们正要查抄严佛庵的家产,他们事先已打听清楚,严家有个埋藏金银的宝库,此际将他拷打,就是要迫他供出这个宝库的所在的。严佛庵视财如命,抵死不肯透露。蓬莱魔女笑道:“待我来治他一治。”举起拂尘,在严佛庵身上只是轻轻一拂,严佛庵登时似觉有千百条小蛇钻进他的身体,到处乱啮,各处关节又痛又痒,全身骨头都似要松散一般。这种痛苦,实在是超过世上任何一种毒刑。严佛庵一向养尊处优,哪能禁受得起,登时痛得他在地下打滚,颤声叫道:“我、我愿招了。求、求女侠免刑。”蓬莱魔女说道:“你把地点说出来,叫你的管家带他们去搬运。待他们确实找到了金库,我再免你的刑。”严佛庵不敢不依,只好一一遵办。
  蓬莱魔女对那少女笑道:“你看见了吧,活阎罗现在快变成死泥鳅啦。你相信了吧?”那少女将“活阎罗”恨得如同刺骨,但这时见他在地下打滚嘶号,心中固然痛快,却也掩目不敢多看。蓬莱魔女笑道:“你放心回去吧,活阎罗今后是再也不能为害你们了。”那少女惊魂稍定,这才跪倒地上,给蓬莱魔女磕头,说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还请女侠赐示姓名,让小女子一生供奉女侠的长生牌位。”
  蓬莱魔女大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要将我当作菩萨一般来拜,我可吃不消。免了,免了!”
  蓬莱魔女一看,却不见耿照在场,那些被俘的官员也都不在。辛弃疾道:“我们要留在这里查抄活阎罗的家产,恐怕要费一些功夫。因此我叫耿兄先把这班官儿押回去。这班官员当中,有几位是现任的统兵官员,耿将军正有用得着他们之处呢。”蓬莱魔女有两件事情挂在心头,一是要与耿照叙叙别后的情形,问问珊瑚是否还和他同在一起;二是要盘问那个军官,想从那军官的口中,探听“武林天骄”的来历。当下问道:“刚才使得一手好剑法,被我所擒的那个军官呢?”辛弃疾说道:“也一同押解去了。”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但随即心想:“那厮已被我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谅他武功虽高,也决难自己解开。耿照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又有宝剑在身,想来也不至于路上失事。”但虽然如此,她仍是有点放不下心,本来她是想亲自送那少女回家的,这时也只得改了主意,向辛弃疾道:“我想请你帮个小忙,派两名兵士送这位姑娘回家,可以吗?”辛弃疾说道:“当然可以。”问了那少女的住址,便选派了两名健卒,送那少女回家。
  那少女还未出门,查抄严家金库的一个人已带了管家出来报喜,说是果然找着了金库,而且库藏之多,还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就在此时,忽听得骇人心魄的一声尖叫!
  原来那“活阎罗”抵受不了身上的奇痒奇痛,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半死不活了。这时他听得一生搜刮的金银财宝都已落在别人手中,痛上加痛,一声尖叫,等不及蓬莱魔女给他“免刑”,已是心脏爆裂而亡。
  蓬莱魔女笑道:“这是你自己赶着去见阎王,可怪不得我言而无信。”那少女目睹“活阎罗”惨死,虽然也有点害怕,但祸根已除,却可以更安心地回家了。
  蓬莱魔女放心不下耿照,当下对辛弃疾说道:“这里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赶上耿照,帮忙你们押解那些官儿吧。”辛弃疾道:“我正担心耿照人单力薄,得女侠相助,那是最好不过。咱们到城里再叙吧。”回头便吩咐随从给蓬莱魔女备马,蓬莱魔女急着要走,笑道:“不必坐骑!”身形一晃,已是出了大门,转瞬之间,不见踪迹。辛弃疾又是吃惊,又是佩服,心里想道:“怪不得耿贤弟常常称赞她本领了得,说是那些江湖大盗,遇见了她,就如同耗子遇见了猫,我最初还不大相信,却原来果然是名不虚传!想不到巾帼之中,竟有如此人物!”但可惜蓬莱魔女轻功虽然卓绝,却终于还是慢了一步,耿照已经在路上碰到意外了!这是辛弃疾和蓬莱魔女都想不到的事情。
  且说耿照押解那辆囚车,车中有十几个职位颇高的文武官员,那现任知府和那使得一手好剑法的军官也在其内。走了一程,忽听前面马铃声响,一骑骏马,绝尘而来,不一会儿,就看得出坐在马上的是个刚健婀娜的少女。就在这同一时间,他和那个少女同时叫了出来:“连姐姐!”“耿贤弟!”
  原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姐连清波。这刹那间,耿照不禁蓦然一震,心如乱麻。这连清波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但后来他又曾听到许多关于连清波的坏话,说她坏话的人,包括他所佩服的蓬莱魔女和他近日最亲近的珊瑚在内。他也知道了连清波在江湖上被人称为“玉面妖狐”。但耿照随即想道:“连姐姐和蓬莱魔女的身份相同,都是强盗头子。她们利害冲突,结下冤仇,也难怪她们各自说对方坏话。而且蓬莱魔女指摘她的种种,也只是捕风捉影之辞,至今还未找到真凭实据。至于说到她那‘玉面妖狐’的绰号,那柳女侠不是也被人叫做‘蓬莱魔女’吗,妖狐、魔女都是不好的名称,但‘蓬莱魔女’其实却是个巾帼英雄,焉知连姐姐也不是如此?无论如何,她总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也与我有八拜之交,别人可以误会她,我却怎可以将她冷淡?”
  心念未已,连清波已到了他的面前,勒住了坐骑,说道:“照弟,你没有遭那魔女的毒手吗?唉,自从那日遭逢意外,我无时无刻不在悬挂着你!好在终于还是见着你了!”
  耿照道:“好在咱们都平安无事,我也可以放心了。”他正在暗自思量,要不要将别后的遭遇告诉连清波,连清波已在问道:“照弟,看你这身装束,你是当了军官么?还是做了强盗?你押的这辆车子装的是赃物还是犯人?”要知囚车的式样和普通的车子大不相同,封闭得密不通风,驾车的又是两个兵士,所以连清波一眼就看得出来。
  耿照说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你去哪儿?”连清波道:“前面那村子里有个做过大官的土霸,名叫严佛庵,人称‘活阎罗’,他今日娶小老婆,我就是要到这活阎罗家里去的。”耿照吃了一惊,说道:“去做什么?”连清波笑道:“当然是去做生意啦!你忘记了我是个强盗头子吗?那活阎罗今日大宴宾客,这正是难得的机会,我要去洗劫严家,还要将他请来的那些贵客,都掳了去作肉票。”
  耿照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连清波道:“为什么使不得?那‘活阎罗’作恶多端,我就是把他一刀杀了,也不为过。你却为何要劝阻我?哦,是不是你已当了金国的官儿,所以要保护严家,和我作对了?”耿照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你想干的事情,早已有人在严家动手了。”连清波道:“是谁?”耿照道:“乃我的叔叔耿京派去的人。”连清波诧道:“天平节度使耿京是你的叔叔?这么说,你是刚刚从严家出来的了?”耿照道:“不错,在严家动手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还有,还有一位,你、你大约不想碰见的人,也在其中。”连清波眉毛一扬,尖声说道:“你说的是谁?”耿照道:“是蓬莱魔女!”连清波面色倏变,说道:“哼,原来这女魔也插了一手进来吗?照弟,你,你和她……”耿照道:“其实蓬莱魔女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依我看来,她还算是个侠盗。”连清波喘着气问道:“照弟,你,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归顺了她,做了她的手下了。”耿照道:“这却不是。但那次我被她所擒,倒反而因祸得福,这是真的。”连清波道:“哦,竟是这样吗?她和你说了些什么话,怎么对待你,你这样帮她说话?”耿照道:“说来话长,我此刻要赶着押这辆囚车回济南城去。不如咱们再另外约个地方,我和你细谈。”连清波说道:“这女魔头也要到济南吗?”耿照道:“我也是刚在严家和她碰上的,还未来得及和她交谈。不过,她的一个心腹侍女现在济南,多半她也是会去的。所以我不敢现在就请你和我一同去。依我猜想,你和蓬莱魔女之间,多半是彼此有所误会,其实不应该敌对的。不过在误会未消除之前,双方还是避免见面为宜。”耿照这是完全为连清波着想,怕蓬莱魔女一见着连清波,就会动手伤她。连清波何等聪明,当然也明白了耿照的用心,她暗暗松了口气想道:“还好,还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糟糕。”
  连清波道:“这么说来,我所要掳的肉票,都已在你这辆囚车中了?”耿照道:“我叔叔起兵抗金,连姐姐,你愿意助一臂之力么?”连清波说道:“这是应该的,但有那魔女在此,我却怎能与她共事?你不是也说我不宜与她见面吗?”耿照道:“你们二人若能解开梁子,敌忾同仇,那固然最好;倘若暂时不能,那就留待以后再说。总之,我当稍尽绵力,为你们排解就是。不过,此刻你也可以助我叔叔一臂之力的,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连清波问道:“怎么助法?”耿照道:“囚车中这班官儿,我叔叔有用得着他们之处。连姐姐,我要向你讨一个情了。”连清波笑道:“哦,你绕着弯儿说话,原来是要我放弃这些肉票。好,别说是为了抗金大事,就是单看你的情面,我也应该答应的。我做姐姐的难道还好意思向你做弟弟的来一套黑吃黑吗?”耿照听了,心中大为欣慰,想道:“连姐姐果然是我道中人,也是中华的好女儿。柳女侠曾怀疑她是我们的敌人,这真是毫无根据的猜疑了。”
  连清波道:“但我也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在活阎罗家里,曾否见到这么一个军官,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修长,眉毛很浓,使一柄长剑。要是他曾经出手的话,你可以看出,他的剑法还算得是很不错的。”耿照听了她的描绘,立即知道便是那个曾和他交过手的军官,怔了一怔,问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是谁?”连清波道:“他是我的哥哥。”耿照吃了一惊,问道:“是你的哥哥?怎么从未听你提过?”连清波道:“不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是我一个疏堂兄弟,他现在也是我的副寨主。”耿照更是吃惊,说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既然是你的兄弟兼副寨主,又怎会变成了金狗的军官?”连清波笑道:“他这个军官是冒充的,是我派他到活阎罗家里‘卧底’的,你懂得了吗?我们经常俘虏有伪军的军官,服饰甚至印信都是现成的,要冒充一个军官,这还不容易吗?况且严家今日贺客盈门,想那活阎罗也不会仔细盘问。”
  耿照吁了口气,道:“哦,原来如此。你是准备与他里应外合的。”心想:“怪不得我捉着活阎罗的时候,他丝毫没有顾忌,要来强抢肉票。”连清波道:“这军官是不是你们也将他绑了?”耿照道:“是啊,我不知他是你的哥哥,还曾和他交过手呢。后来便是蓬莱魔女将他擒了。”连清波皱了皱眉,道:“这你不能怪他,他只知听我的命令,是我吩咐他务必要将那活阎罗捉回来的,他大约也不敢相信你叔叔的起义是真的,因此就只当作是两帮绿林中人,在互抢肉票了。好,现在我已经向你说明底细了,这些肉票都让给你,可是我的哥哥,你总应让我带走吧?”
  耿照好生为难,讷讷说道:“这、这个,这个……”连清波面色一沉,嗔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干脆地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又有了那个魔女,眼中早没有我这个姐姐了,是吗?”叹了口气,声音渐转悲凉:“你可还记得我从前是如何看待你么?我哥哥现在在你的囚车上,你从前也曾在过我所驾的骡车上,囚车骡车,那当然大不相同,不过,那次你若不是上了我的骡车,就要上了北宫黝的囚车了。这些事你还记得吗?唉;想不到你这样无情无义!”
  囚车在向前行进,车轮滚动如飞,耿照的一颗心也似乎随着轮子滚动,眼中有泪如珠,泪水模糊中,眼前那辆坚固的囚车,变成了一辆破烂的骡车,一幕往事再次在他心头闪过,那次他被“北神鞭”北宫黝打得重伤,幸亏连清波救他,给他打走了北宫黝,又向农家买了一辆骡车,带他同走,三天三夜,目不交睫,小心地照料他……
  耿照心里想道:“要是没有连姐姐,我早已活不到今天了。既然他的哥哥,只是个冒牌的军官,放了他也没什么打紧。”又想:“连姐姐的武功远胜于我,其实她要强劫囚车,我也没有办法。可见她还是顾念着姐弟之情。”想至此处,心意已决,抹了眼泪,说道:“连姐姐,你别说这些伤心的话啦,做兄弟的怎能忘记你的好处。咄,停车!”最后这句命令,却是向那两个驾车的士兵说的。
  那两个兵士神色惊疑,说道:“耿相公,这、这恐怕不大好吧?”话犹未了,那两匹马忽地屈下前蹄,伏地不动。连清波到了囚车旁边,跃下马来,喝道:“耿相公的话你也不听了,快打开囚车!”
  耿照道:“你们放心,有甚关系,我来承担便是。耿将军决不会怪责你们。”那两个兵士,知道他是主帅的侄儿,又见连清波出手便将两匹健马制服得不能动弹,也是好生骇异,心想:“既是有他出头担承,放就放吧,我们又何必得罪了这个女魔头?”当下其中一人抖抖索索地摸出了锁匙,打开了囚车。
  连清波“噫”了一声,一伸手就将那军官抓了出来,有几个也想跟着出来,都被她推倒了。那两个兵士随即关上车门。耿照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想道:“她果然只是要她的哥哥。”在此之前,他虽然相信连清波的说话,但总还有点不大放心,现在则是毫无怀疑了。
  那军官双目怒视,却说不出话。连清波脸上也有诧异之色。原来那军官运气自解穴道,毫无效果,连清波试了两次,也解不开蓬莱魔女的重手法点穴。连清波恨恨说道:“好狠的魔女!”耿照心中抱歉,说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刚才实在不知,请大哥休要见怪。待我试试吧。”
  耿照练成了“大衍八式”之后,内功已进入了一流境界,一指点去,嗤然有声,力透指尖,只见那军官张开嘴巴,“啊呀”一声,手足已能活动。原来那军官也正在运气冲关,两股内家真力,里应外合,果然把蓬莱魔女的重手法点穴解了。
  连清波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幸亏我早已知道桑青虹曾把桑家的‘大衍八式’私传给他,刚才没有鲁莽从事。这‘大衍八式’当真非同小可。现在看来,他的功力果然是大胜从前,只怕只有在我之上,决不会在我之下了。”
  那军官穴道虽解,手足也能活动,但仍是感到筋骨麻软,浑身乏力,对蓬莱魔女的点穴功夫,也是好生惊异。当下向耿照施礼说道:“多谢耿相公相救。我怎敢怪你,我是恨那魔女。”连清波笑道:“你们都不必客气了。他是我的义弟,你是我的哥哥,你们二人也就是兄弟一般。”那军官道:“照弟要赶回济南,咱们不可再耽搁他了。”他脸上有几分惶惑而又焦急的神色,说了这几句话,便即匆匆上马,但他手足无力,一跨竟是跨不上马背,还是连清波把他拉上去的。
  连清波道:“照弟,你刚才说要另约个地方与我相会,那么就三天之后,我在大明湖畔的那座道观等你吧!”随即向那两匹驾车的健马各踢了一脚,那两匹马本是伏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被她踢了一脚之后,长嘶一声,立即便能起来,又拉着囚车走了。
  耿照虽然也懂得一些点穴解穴的法门,但论到“杂学”的广博,他当然是远远不如连清波,例如连清波将这两匹健马制服得妥妥帖帖,这一手点马匹“晕穴”的功夫,他就完全不懂。心里想道:“幸亏连姐姐不是敌人,她只要是释放她的哥哥,并非截劫囚车。”他一直以为连清波的武功远胜于他,却不知道他自己的内功早已在连清波之上,要是当真打起来,一个招数高明,一个功力深厚,当真还不知鹿死谁手。
  连清波与那军官合乘一骑,她那匹坐骑是大宛良驹,驮着两个人仍是四蹄如飞,片刻之间,走得无踪无影,耿照怅然遥望,心里有几分欢喜,喜的是连清波安然无恙,今日又得重逢;但也有几分惶惑,惶惑的是他这次违背军中纪律,私自将那军官释放,这件事不知是做得对了还是做得错了?
  心念未已,忽见一条人影,疾奔而来,耿照定睛一看,却原来是蓬莱魔女赶来了。耿照心想:好在连姐姐已经走了,要不然倒是一场麻烦。连忙迎上前去,说道:“柳女侠,你来了?珊瑚也正在惦记你呢。”蓬莱魔女脚步一停,急不可待的便问道:“路上没出事么?”
  耿照面上一红,讷讷道:“没,没什么事。”蓬莱魔女起了疑心,两道眼光如利剪、如寒冰,紧紧盯着耿照问道:“当真没什么事吗?车中囚犯一个也没有走失吗?”耿照给她盯得心里发毛,只好半吞半吐他说道:“这囚车中有一个是不相干的人,经小弟查明之后,已把他放了。”蓬莱魔女诧道:“有哪一个是不相干的人,你又怎么知道?”耿照道:“就是那个、那个军官……”蓬莱魔女赶忙问道:“究竟是哪个军官?”耿照好半天才说得出来:“就是那个被你所擒的军官。”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沉声道:“你查明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相干?”耿照倒不是想瞒骗蓬莱魔女,只是意欲拖延时刻,到了此时,无可再拖,只好咬着牙根依实说道:“适才我、我碰到一个人,她是我平素相信的人,她说这个人,其实不是军官……”蓬莱魔女打断他的话道:“且慢,你碰着的那人是谁,怎么不说?”耿照涨红了脸,颤声道:“是小弟的义姐连清波、她、她……”蓬莱魔女又惊又怒,跳起来叫道:“什么,是玉面妖狐连清波!咳,耿照,你、你好糊涂!”
  耿照讷讷分辩道:“连姐姐其实也是咱们同道中人,她只是带走了她的哥哥,并没有截劫囚车。我看你们多半是误会了。”蓬莱魔女哪有闲心听他分辩,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那军官是玉面妖狐的哥哥?”耿照道:“不错,他是连姐姐派他到严家卧底的,并非真的军官。”蓬莱魔女“哼”了一声,板了面孔说道:“耿照,你真是不识天高地厚,不懂分别黑白是非,你又上了那妖狐的当啦!”她斥了耿照几句,迳自上前向那两个驾御囚车的兵士道:“那妖女走的是哪个方向?”那两个兵士指着同一的方向道:“那两个人合乘一骑,是刚刚走的。”蓬莱魔女是怕耿照不肯实说,才问那两个兵士的。如今见这两个兵士所指的方向相同,情知属实,心里想道:“那军官被我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谅那妖狐也无法解开。时间一久,他就要受伤。那妖狐岂能置之不理?尽管这是她力所不及,她也定要设法救治,在路上必然受到耽搁。我立即去追,未必就追赶不上。”蓬莱魔女想得不错,可惜她却不知,耿照早已把那军官穴道解开了。
  蓬莱魔女面色稍稍缓和,说道:“耿照,你现在还是糊里糊涂,待我将那妖狐拿回来,再和你细说。”身形一晃,去势如风,迳自向连清波逃走的方向,追踪去了。
  耿照呆若木鸡,心中隐隐感到恐惧,心想:“连姐姐当真是坏人吗?蓬莱魔女追上她,会不会就把她伤了?哎,她们两人为什么要彼此敌视,误会得如是之深!”可怜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上当,还在替连清波害怕担忧。“正是:
  不识妖狐真面目,画皮未揭意迷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听鼓依稀闻叹息
  追舟隐约见伊人
  耿照没精打采地押解囚车前往济南,暂且按下不表。且说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向连清波逃走方向追去,追了一程,前面是一条泥泞小路,马蹄痕迹分明。蓬莱魔女心中暗喜,想道:“那匹马驮着两个人,在这种稀烂的泥路上,一定跑得不快。跟着这蹄印追下去,何愁追不到他们。”
  蓬莱魔女提一口气,使出了“八步赶蝉”的本领,脚不沾地,几乎是御风而行,转瞬间就走过了那条泥泞小路,弓鞋上不过沾了几片泥土。蓬莱魔女揩拭干净,再向前行,前面是比较干净坚实的黄土路,但那匹坐骑刚从泥泞的路上走过,所以仍是一步一个脚印,十分清楚。
  可是蹄痕虽然分明,她却碰到了一个难题,原来前面还有一条岔路,而且两条路上都有马蹄痕迹。蓬莱魔女到了路口,仔细审视,两条路上的蹄印也是一般大小,看得出是同一骑马踩出来的。蓬莱魔女甚为纳罕,寻思道:“这妖狐不知弄什么玄虚?究竟她是向哪条路走了?”
  蓬莱魔女略一犹疑,先向左边那条路追去,走出了六七里地,忽然不见了马蹄的痕迹,就似那一骑马到了此地突然消失了似的。蓬莱魔女更为纳罕,心想:“我且回去向另一条路再追,我就不信那妖狐当真就会妖法。”她回到来的路口,向右边那条小路再追,不料走了一程,又是如出一辙,马蹄的痕迹忽然又不见了。蓬莱魔女究竟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她呆了一呆,蓦地恍然大悟:“我上了这妖狐的当了!”原来连清波在一条路上走了一程之后,便用厚布裹住马蹄,从路旁的草地回到原来的路口,再解开厚布,又从另一条路走了一程,然后再如法施为,一去无踪。待蓬莱魔女想出个中道理,她已是白费了许多时间,而且也还未知道连清波究竟是向哪条路走,当然是无法再追上连清波了。
  蓬莱魔女大为懊恼,只好放弃追踪,心想:“我且到了济南,见了耿照再说。”她白白走了几十里冤枉路,到得济南,已是二更时分。这时济南刚被耿京的义军攻占,防守得极为严密,四面城门都布满了兵土,每一个进出的行人,都要受到仔细的盘查。蓬莱魔女急着要见耿照,不愿多耽搁时候,她情知耿京叔侄和辛弃疾那些人,在攻占了济南之后,定是驻在府衙,心想:“我且和他们开个玩笑,迳自到府衙去作个不速之客。”当下施展绝顶轻功,飞身掠上城头,从一间间的民房上踏过,直扑府衙。守在墙头的那些兵士只觉微风飒然,从他们身边掠过,连蓬莱魔女的影子也未瞧见,只是觉得这阵风来得奇怪,却怎知已有人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业已进城。
  府衙里灯火通明,斗酒喧闹的声音喧腾于外,原来耿京正在大堂摆下庆功宴,大宴今日有功将士。蓬莱魔女很容易就找到宴会的所在,在屋顶上望下去,只见一众军官划拳赌酒,笑逐颜开,好不热闹。当中坐着的是个中年将军,甚为威武,辛弃疾就坐在此人身边。蓬莱魔女心想:“此人想必就是耿照的叔叔、义军的统帅耿京了,但却怎的不见耿照?”
  心今未已,只见耿京站了起来,哈哈笑道:“今日旗开得胜,攻下了济南,又抄没了那活阎罗的万贯家财,俘获了金虏的许多官儿,这都是靠了幼安(辛弃疾之字)的策划,功劳簿上,应该记上幼安兄的首功!”众军官纷纷举杯向辛弃疾祝贺。耿京又道:“幼安兄文才武略都是出色当行,各位喝了这杯酒,请听听幼安兄刚刚填好的新词!”众人意兴更豪,纷纷道好。
  耿京把手一招,唤来了几条关西大汉,各抱铁板铜琶,高声唱道:“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一曲未终,已是喝彩声四起,蓬莱魔女也忍不住大声赞道:“壮哉,此词!”就在铜琶铁板声中,自屋顶一跃而下!
  众军官哗然大呼,有几个胆子较小的,还未看得清楚,就在高叫:“刺客!”说时迟,那时快,蓬莱魔女脚尖刚刚着地,便听得金刃劈风之声,有个军官已是拔刀向她斫来。
  蓬莱魔女微微一凛,心道:“耿京帐下果然人才甚多,这人的武功就不在耿照之下。”辛弃疾连忙叫道:“张都尉,住手!这位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柳女侠。”那军官怔了一怔,立即收招。但仅仅在辛弃疾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也已连斫了六六三十六刀,刀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不过他的刀锋连蓬莱魔女的衣裳也未沾上,他心中的骇异也是更在蓬莱魔女之上。座上那一众军官,几曾见过蓬莱魔女这等美妙的身法?在蓬莱魔女闪避那六六三十六刀的那一瞬间,个个都是目眩神摇,紧张得几乎闭了呼吸,直到那军官收刀之后,众人才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突然间爆出了如雷的喝彩声!
  辛弃疾从严家回来之后,早已把蓬莱魔女相助之事,对耿京以及同僚说了,这时他们知道来的就是蓬莱魔女,都是不胜欢欣。耿京亲自出来迎接,蓬莱魔女笑道:“我无礼闯席,还望将军恕过。”耿京哈哈笑道:“柳女侠是请也请不来的。多承相助,难得到来,请让我先敬一杯。”蓬莱魔女与耿京干了一杯,刚才那个与她交手的军官,也上来与她相见。
  辛弃疾道:“这位是步兵都尉张定国,张将军。”那张定国伸出手来,哈哈笑道:“久闻女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胜似闻名!”他伸出手来,这是要和蓬莱魔女拉一拉手,表示亲近的意思。虽说江湖儿女脱略形骸,而这种礼节,也很普遍,但一般都是行于两个男子之间,若是一男一女,由男的先伸出手来表示亲近,这在江湖上却也是很少见的。
  蓬莱魔女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是了,我刚才只是闪避他的快刀,未曾还过一招,想是他要试探我的武功深浅来着。”蓬莱魔女性情豪迈,也不放在心上,就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与他一握,果然感到对方的内力,透过掌心,攻击过来,试探的虚实。蓬莱魔女玄功默运,将他攻过来的内力化解于无形,但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神色似是惊疑不定,还自不肯放手。蓬莱魔女不觉有点不悦,心道:“这人怎的如此不识进退?”当下略显本领,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颤。张定国登时似感到有一根细如游丝的炽热火线,从他虎口钻入,又似一根无形的银针似的,刹那间就从虎口上升到时端的“曲池穴”,刺了一下,张定国的一条臂膀登时酸麻,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吓得他慌不迭地松手,满面通红,连忙说道:“柳女侠真好本领,佩服,佩服!”蓬莱魔女一笑说道:“张将军的快刀,我也是佩服之至。”旁人见他们互相客气,还只道他们是为了刚才之事,各表惺惺相惜之意,蓬莱魔女美若天仙,有不少人还暗暗羡慕张定国,羡慕他得到蓬莱魔女的垂青。却不知他们已暗中又较量了一次内功,而且要不是蓬莱魔女手下留情,不愿他太难堪的话,只怕张定国已是不能动弹了。
  坐定之后,蓬莱魔女便问耿京道:“耿照回来了吗?怎的不见?”耿京道:“他回来之后,又出去了。”蓬莱魔女道:“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吗?”耿京道:“这倒不是,他是为了一点私事。”蓬莱魔女怔了一怔,说道:“私事?恕我冒昧,不知可以让我知道么?”
  耿京喝了杯酒,笑道:“这私事和柳女侠倒有点关系,当然应该让柳女侠知道。”蓬莱魔女更是诧异,不禁问道:“是为了他私放那军官的事情吗?”这回轮到耿京有点诧异,问道:“怎么,他放那军官的事情和柳女侠有什么相干吗?”蓬莱魔女道:“这军官是我擒获的,只怕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耿照在路上碰到一个从前相识的女贼,浑名玉面妖狐的,他上了这妖狐的当,将那军官放了。这妖狐也是与我有点过节的。”耿京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他已向我禀告过了,不过我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些内情。”原来在耿照的叙述中是把连清波说成个好人的,耿京不知相信谁的话好,只是心里想道:“照侄说他们各不相容,这倒是真的。看来孰是孰非,只有待照侄回来之后,再查个水落石出了!……”
  耿京接着说道:“他放走那个军官之事,处置失宜,柳女侠责备他是应该的。但他这次回来之后,又再出去,却不是为了这件事情,确是完全为了私事。”这回轮到蓬莱魔女大感意外,说道:“哦,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哪还有什么事情是与我相干的?”
  耿京笑道:“我那照侄是和一位姑娘一同来的,这位姑娘名叫珊瑚,听说曾服侍过柳女侠。”蓬莱魔女正自挂念珊瑚,连忙说道:“不错,这位珊瑚姑娘是我的义妹,是我叫她送耿相公前往江南的。她在这儿吗?”耿京道:“就是因为她今日突然离开,所以我那照侄去找寻她了。”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忙问道:“为什么这样巧,我一到来,她却又离开了?她是怎么走的?”耿京说道:“我也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耿照和珊瑚姑娘住在同一个院子,他将囚犯点交给我之后,就回去看望珊瑚姑娘,珊瑚姑娘还没定了多久,听说他就匆匆忙忙地追着出去了。”辛弃疾说道:“这事我曾经查问过,听说在耿照未回来之前,有个人送一封信来给珊瑚姑娘,珊瑚姑娘就随着那人走了。耿照回来之后,知道这件事情,很是着急,他还带了那头虎头灵獒去追踪呢!”耿京笑道:“也不知他们年轻人闹什么别扭,一个走一个追的,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倒叫我们给他担心了。”蓬莱魔女诧异不已,心想:“珊瑚为人爽朗,从那日在桑家堡的情形看来,她对耿照已是一往情深,纵然她和耿照闹了什么别扭,也决不会趁着耿照不在,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便悄悄的离开的。嗯,这件事情可真是有点古怪了!”因此问道:“给珊瑚送信是什么人?”辛弃疾道:“我也不清楚,我是听得伺候珊瑚姑娘的丫鬟说的。听说衣裳破烂,倒像个乞丐的模样。起初守门的卫兵不肯放他进去,他大叫大嚷,才惊动了珊瑚姑娘的。”蓬莱魔女更是奇怪,心想:“珊瑚和丐帮的人可并不相熟呀?”又问道:“虎头灵獒又是什么东西?”耿京说道:“是西域异种猎犬,我得了两头,分了一头给耿照的。这种猎犬鼻子最灵,善于跟踪气味去追寻猎物。要是耿照将那位姑娘的一件衣物给它嗅了,带着它追下去,那一定是可以追到的,他去了这么些时候,按说也应该早已经追上了。”
  可是过了许久,耿照还是未见回来,已是三更时分了,一众军官都喝得酪酊大醉,庆功宴也宣告结束了。耿京皱了皱眉,道:“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未见他们回来。柳女侠,你先歇息去吧。我和幼安在这里等候他们。”蓬莱魔女道:“我不困,我陪你们等候吧。我不见着我那珊瑚妹子我也不能安心呢?”耿京道:“也好,那咱们就再聊聊。”众军官陆续散去,耿京叫下人撤去酒席,换上清茶,大堂中就只剩下他和辛弃疾和蓬莱魔女三人,三人心里都是有点怔忡不安。
  耿京道:“我这侄儿年纪轻、见识少,有时难免糊涂,心地倒是很纯厚的,就不知珊瑚姑娘看不看得上他?”蓬莱魔女笑道:“这个么,元帅就不必力他们担心了,珊瑚是我的妹子,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要是她不欢喜的人,她半句话也懒得多说。但对于令侄么,我本来只是要她送到山东境内的,她却要一直送到江南呢!她为了令侄,连我都抛弃了,说起来我倒真要妒忌令侄了。”耿京哈哈大笑,说道:“这么说,我这侄儿倒是福气不浅,但也得多谢柳女侠。”蓬莱魔女道:“多谢我作什么?”耿京笑道:“一来多谢女侠调教出这样一位好姑娘;二来多谢女侠对舍侄的好意,让珊瑚姑娘与他同行,给了他一个好机会;三来,这是我要预先多谢的了,待他们回来之后,我还要请柳女侠从中撮合,让他们早日成亲,成亲之后,小夫妻闹闹别扭,那就无伤大雅了。”蓬莱魔女大笑道:“原来元帅是要我作个现成的媒人,别的媒我不会做,做这个媒却是容易不过。”
  他们故意找些开心的话来说,想冲淡不安的心情。但三更过去了,不久,四更的更鼓也敲起来了,耿照和珊瑚仍是未见回来。这时连蓬莱魔女亦已有点心慌,心想:“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不如待我亲自去走一趟。”
  耿京黯然说道:“这时候还未回来,大约今晚是不会回来的了。柳女侠先歇息吧。”蓬莱魔女道:“元帅还有一头虎头灵獒,请借来一用。”耿京道:“柳女侠要带虎头灵獒前往追踪?这个,这个——”正自沉吟,话犹未了,忽听得“汪汪”的犬吠之声,耿京大喜道:“他们回来啦!”
  蓬莱魔女却是好生诧异,暗自想道:“怎么只是耿照一人的脚步声?脚步却又是这么沉重,难道是耿照受了伤了!”心念未已,只见耿照已大踏步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少女,正是珊瑚。原来不是耿照受伤,而是珊瑚受了伤了。
  蓬莱魔女这一惊非同小可,上前看时,只见珊瑚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眉心现出一团黑气。蓬莱魔女是个大行家,一看就知珊瑚是中了毒,吐了口气,说道:“还好,中的毒不算很重。”忙从耿照手中接下珊瑚,一掌贴着她的背心,将本身真气贯输进去,助她驱毒,过了一炷香时刻,珊瑚面色渐见好转,蓬莱魔女又取出一颗药丸,叫耿照拿来一杯热茶,撬开她的牙关,塞了进去,珊瑚喉头咯咯作响,手足微微颤动,蓬莱魔女说道:“好了,好了,不久她就会醒了。幸亏她的功力已大有增进,拔毒清血之后,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妨碍。”
  众人放下了心上的石头,蓬莱魔女也才有余暇向耿照问话,当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我的珊瑚妹子,遭了谁的毒手?”
  耿照颤声说道:“桑家的小妖女桑青虹。”蓬莱魔女很是奇怪,沉吟说道:“怎么是桑青虹?好端端的她为什么向我的珊瑚妹子下了毒手?你碰上了那妖女没有,把经过的情形说给我听听。”耿照与桑青虹的一段纠纷,蓬莱魔女尚未曾知道,耿照面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向蓬莱魔女细说,当下只是简简单单地将他到场之后的情形约略说了出来。耿照到场的时候亦已是桑青虹与珊瑚的一场恶斗将近结束的时候,桑青虹被珊瑚刺伤了好几处,但珊瑚也被桑青虹的毒掌击中,伤得更重,正自支持不住,幸亏耿照来得及时,才救了她的一命。桑青虹见耿照抱起珊瑚,不惜用身子来掩护她,气得面色铁青,但她这时受伤不浅,情知奈何不了他们,只好悻悻地大骂了耿照一场,便即走了,耿照念及她以前的一番情义,也不愿与她计较,一声不响,抱了珊瑚便即回来。可怜珊瑚受伤之后,又遭刺激,在他的怀中早已晕过去了。所以耿照对于珊瑚何以会被桑青虹骗来相会,也是毫不知情。
  蓬莱魔女听了耿照的叙述,很觉奇怪,心里想道:“这桑青虹是我师哥的小姨子,那日他们遭受围攻,还是我给他们解救的。她难道不知珊瑚是我的侍女?真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心念未已,忽见珊瑚翻了个身,星眸半启,呻吟说道:“水,水,我要喝水。”耿照正要给她拿来,蓬莱魔女道:“且慢!”拦住珊瑚的右手,取出一枚银针挑破她的中指,只见一股黑色的血箭喷射出来,腥臭扑鼻,过了半晌,血色渐渐鲜红,珊瑚的眼睛也张开来了。原来是蓬莱魔女用上乘内功给她推血过宫,将毒血都挤了出来,免留后患。
  珊瑚眼睛一张,就看见蓬莱魔女,喜出望外,叫道:“姐姐,这不是作梦么?”蓬莱魔女道:“不是作梦,我和耿相公都在你的身边呢。妹子你吃了苦了。”耿照将煎好的一碗参汤给她端来,珊瑚失血甚多,身体虚弱,喝了参汤,精神这才渐渐恢复。
  珊瑚道:“姐姐,我真是惭愧得很,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自以为已熟悉江湖各种门道,哪知今次还是上了那桑家小妖女的大当。”蓬莱魔女道:“你是怎么上她当的。”珊瑚道:“那妖女派了一个冒充丐帮弟子的人前来,带给我一个口信,说是耿相公在路上遭受敌人围攻,受了重伤,刚好他们路过,将耿相公救了出来,耿相公说出我的名字和地址,要我赶快去接他回来。”说到这里,蓬莱魔女插口道:“你这么容易就相信了?”珊瑚道:“那个人带有耿相公的信物,不由我不信。”耿照奇怪之极,问道:“我有什么信物在他手里?”
  珊瑚将衣袖一抖,“当”的一声,一件环状的饰物落在几上,乃是一枚玉玦。耿照大呼奇怪,原来这枚玉玦正是他的东西,当时的风俗,据说戴上玉制的饰物可以辟邪,这枚玉玦还是他的母亲在他几岁大的时候就给他佩上的,一直没有离开过,却不知怎的会落在那人手上?珊瑚笑道:“我还以为是你送给那小妖女当作定情之物的呢。现在看来,这枚玉玦是几时失落的,你敢情也还未知道呢?”耿照在身上摸了一摸,说道:“我没有送过东西给桑青虹,她倒是送过一样东西给我,那是一颗夜明珠,我也不是想要她的,只在当时我是被囚在石窟中,要藉它的光华,练那石壁上的大衍八式,后来就随手放在身上,准备还给她的。哪知随后就发生了群雄围攻公孙奇夫妇的事,而我又被公孙奇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直到柳女侠来了,方才给我解开穴道,我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珊瑚诧道:“这些事情我早知道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是这枚玉玦,你却为何要连带提起她的那枚夜明珠?”蓬莱魔女忽地笑道:“我猜到了几分了,是不是这颗夜明珠和那枚玉玦都不见了?”耿照一片茫然,讷讷说道:“是呀!真是奇怪,我记得昨晚临睡的时候还在身上的,真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珊瑚心中一动,问道:“姐姐,你怎么一听见他说起这颗夜明珠,就想到这夜明珠也失落了呢?”蓬莱魔女道:“我还想到了偷他这两件东西的是什么人。不过,还是请你把经过先说出来,然后我才可以知道我的猜疑对是不对?”
  珊瑚急着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于是便接下去道:“照哥以前在咱们山寨里养病的时候,我曾服侍过他,知道他有这枚玉玦,因此当我看见那个冒充丐帮的人,拿得出这件信物,就深信不疑了。我急着要见照哥,就匆匆随他走了。哪知走到一处荒林,桑家的小妖女突然出现,指着我冷笑道:‘你抢走了我的耿照,现在却要到我这儿来找回他吗?哈哈,你要再见到他,那除非是来世了。’话犹未了,立即便对我施展杀手。”说到这里,珊瑚固然是杏脸飞霞,耿照也是面红过耳。但蓬莱魔女却已是心中雪亮,明白了桑青虹何以向珊瑚下毒手的缘故。
  珊瑚呷了一口参汤,接着往下说道:“那妖女的武功本来高我许多,幸亏这个多月来,我勤练柳姐姐你传给我的柔云剑法和天罡拂尘三十六式,也颇有点进境,这才能和她打个平手。倘若不然,只怕等不到照哥赶来,我已丧在她的手上了。那妖女给我刺伤了好几处,终于用毒掌打伤了我,照哥业已赶到,后来的事情,想来照哥已经对你说了。”
  蓬莱魔女听完了珊瑚的说话,笑道:“我已猜到了八九分了。耿照,你还未知道吗?”
  耿照呆了一呆,讷讷道:“知、知道什么?”蓬莱魔女道:“是谁从你的身上取去了玉玦与夜明珠?是谁指使桑家那小妖女来害珊瑚?”耿照忐忑不安,避开了蓬莱魔女的目光,一时间竟不敢回答。
  珊瑚听说还有个主谋害她之人,心中惊诧之极,急不可待,便即叫道:“到底是准?姐姐你就说了吧!”她还以为耿照确未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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