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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8 梁羽生(当代)
  这一招“星海浮槎”极为奇妙,剑花朵朵,宛如洒下了满天星雨,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原来公孙奇领过一次教训学了一次乖,这次改用了游身晃斗,闪缩不定的剑法对付华谷涵,同时以刚猛的掌力荡开他的扇子,目的在不让他的扇子粘上自己的软剑,乘暇抵隙,有隙即钻。
  岂知华谷涵的内功轻功俱臻佳妙,打法也是不拘一格,他先赞了一声“好剑法”,随即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我的点穴功夫!”身形一晃,竟在剑光笼罩之中,倏地欺到了公孙奇身前,折扇挟着一股劲凤,疾点公孙奇顶门的“百会穴”。这“百会穴”是人身死穴之一,公孙奇的长剑已攻出去,急切间撤不回来,只得将捏着剑诀的手指弹出,明知功力不如对方,手指可能断折,但为了救命,那也顾不得了。
  桑白虹在半空中倒翻了一个筋斗,一招“鹰击长空”,毒剑向华谷涵背心插下,她刚刚受了华谷涵内力的震荡,居然立即又能使出如此凌厉的攻击招数,华谷涵也不禁暗暗喝彩:“这婆娘果然了得!”桑白虹这一招攻得恰是时候,华谷涵反手挥袖,对正面敌人公孙奇的攻击就不能不略略放松,公孙奇霍的一个凤点头,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华谷涵的一击,连手指也保全了。
  这几招兔起鹘落,惊心动魄,旁边观战的东园望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惊险的大场面,这时也看得目眩神摇,矫舌难下。但见华谷涵的身法宛如行云流水,忽攻忽守,倏进倏退,虽在凶险绝伦的搏斗之中,仍是不减其潇洒从容之态,东园望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暗自想道:“笑傲乾坤已是胜算在握,看来最多半个时辰,公孙奇夫妻定然落败!”
  哪知心念未已,忽见华谷涵眉头一皱,身法略见迟滞,若非东园望这样的高手也看不出来。公孙奇夫妻登时转守为攻,剑光大炽!但华谷涵长袖挥舞,仍然把他们隔开,不让他们夫妻俩双剑合壁。不过这时主客之势已变,华谷涵已渐渐落在下风,是否能将他们夫妻一直隔开,那却是难以逆料了。
  再过片刻,只见华谷涵眉心隐隐现出一丝黑气,淡得似有如无,若非东园望这样经验丰富、目光锐利的人,当真还不能发现。东园望不觉大为奇怪,他知道桑家有使毒的功夫,桑白虹现在所用的这把短剑就是毒剑,但他一直在旁边凝神观战,双方任何微细的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桑白虹用的虽是毒剑,却从未接触到华谷涵的身体,她也一直凭着武功搏斗,并未发过暗器,也未撒过毒粉、放过毒烟,但华谷涵却又分明似有中毒的迹象,东园望百思不得其解。桑青虹冷笑道:“东园叔叔,你紧张什么?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原来她是怕东园望上前插手。东园望“哼”了一声道:“你们纵有千般伎俩,华大侠也未必会输。你瞧着吧!”
  华谷涵虽然眉心隐现黑气,但双眼仍是神光奕奕,显然并未受到多大损伤,功力还是深湛之极。原来桑白虹擅于“隔物传功”,她的毒剑虽然未碰过华谷涵的身体,但却触着了他的衣袖,她一口气吹去,将衣袖上所沾的毒吹得向上蔓延,沾着了华谷涵的肌肤,本来以华谷涵的深厚内功,皮肤纵然沾毒,也决计侵不进他的体内,但桑白虹又用“隔物传功”的本领,内力从毒剑的剑尖上迫出,透过华谷涵的衣裳,催那股毒气向华谷涵身体侵袭,如此一来,华谷涵同时要应付两方面的进攻,又要运功御毒,纵有天大神通,也难照顾周全,终于侵进了一丝毒气。
  华谷涵内功卓绝,侵进这丝毒气当然不能制他死命,但也总是受了一点影响。他以一敌二,本来只是稍占上风,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形势逆转,就变成是他屈居下风了。
  东园望空在一旁着急,却是无计可施。一来他已有话在先,只要公孙奇夫妇这边没人帮手,他也决不插手。他是何等身份,岂能自毁前言?二来他现在的功力,不过恢复三四成,还未必是桑青虹的对手,若是双方添人相助,对华谷涵反而不利。因而东园望只有希望华谷涵在功力未曾怎样耗损之前,速战速决,将公孙奇夫妻任何一个击倒。
  但华谷涵却并不采取速战速决的方法,反而将招数放慢,但见他的折扇东指西划,宛如挽了千斤重物,举步维艰。公孙奇趁势狂攻,剑招有如暴风骤雨,东园望正在为他着急,忽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华谷涵的折扇已搭着了公孙奇的长剑,公孙奇连用几个手法都摆脱不开,转眼间双方的兵器——长剑与折扇便似胶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移动。
  原来华谷涵渐渐感到喉干舌燥,亦知不妙,久战下去,必会吃亏。但他经过了这两场激战,对公孙奇夫妻的武功深浅摸得比东园望更为清楚,深知双方相差不远,速战速决,决不可能。
  要知单以功力而论,华谷涵单打独斗,自是可以胜得过公孙奇或桑白虹,但他们夫妻联手,双方的实力便已相差不远,何况他们夫妻练成了这套剑术,乃是专门对付华谷涵的,只因华谷涵武功超卓,始终将他们夫妻隔开,这才削减了他们双剑合璧的威力;但倘若华谷涵全力抢攻,防守方面势必露出破绽,这就很可能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一旦他们夫妻俩双剑合壁,华谷涵就更难支持了。华谷涵深通武学,想到了这层道理,决定了采用“半守半攻、个别击破”的战术,先行示弱,诱公孙奇来攻,然后突然以闪电的手法,用折扇胶着了公孙奇的长剑,加上了几分内力,令他再也摆脱不开。
  桑白虹暗叫不妙,挥剑急攻,剑剑指向华谷涵的要害穴道,华谷涵施展铁袖神功,长袖飞舞,呼呼风响,将桑白虹挡在离身一丈之外。片刻之间,只见华谷涵、公孙奇两人的头顶都冒出热腾腾的白气,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从额角上滴下来,显然两人的内力都在一点一滴地消耗,所不同的是公孙奇以全力与华谷涵比拼内功,而华谷涵除了要损耗内力应付公孙奇之外,还要应付桑白虹的毒剑猛袭。
  这样激烈的拼斗当真是危险非常,华谷涵对公孙奇主攻,对桑白虹主守,他七成功力用来对付公孙奇,可以稳占上风;但只剩下三成功力来应付桑白虹,却是微嫌不足,铁袖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只有招架之功。
  桑白虹加紧运用“隔物传功”的本领,内力透过剑尖,将毒气迫入华谷涵体内,过了片刻,华谷涵的一处穴道被她攻破,又侵进了一丝毒气,迫得将用来对付桑白虹的三成功力又移了一成来抗毒疗伤,桑白虹一步一步迫近,到了他身前七尺之内。但另一方面,公孙奇亦已显出不支之象,汗下如雨,身子也似矮了半截,原来他以全力支撑,双足已把方砖踏碎,陷入泥中。
  这形势摆得鲜明:倘若公孙奇的内力先被耗尽,华谷涵再对付桑白虹就可以轻易取胜;但倘若华谷涵抵御不住桑白虹,先中了她毒剑的话,那么就要一败涂地了。这胜败之间,相差不过毫厘,就看谁先得手了。东园望一生纵横湖海,胆气豪雄,号称“四霸天”之首,这时在旁边观战,却也不禁胆战心惊。
  双方越迫越紧,眼看胜负就可分明,忽听得外面金铁交鸣之声,如雷震耳,不问可知是堡中来了强敌,公孙奇心中一凛,心念未己,只听得“砰”的一声,那是板门破裂倒塌的声息,敌人已攻入内院,公孙奇冷笑道:“华谷涵,你好啊!真是英雄,真是好汉!原来还埋伏了这许多人!”话犹未了,只见一大群人已一窝蜂涌入。正是:
  虎斗龙争犹未已,腥风血雨又吹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欲图霸业挥神剑
  初识佳人奏玉箫
  这群人中有“风火轮”宋金刚;青海三马:马奔、马驰、马行;彝山双雄:娄师陀、盘大王;“关东铁汉”铁大鼎;东园望的大弟子杜永良等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成名人物。原来这些人都是公孙奇的仇家,他们从杜永良处得知消息,趁着东海龙来向公孙奇寻仇的机会,大举而来。无巧不巧,恰值华谷涵也是今日来到,其实华谷涵之来,这班人事先是并不知道的。
  堡中的守卫因为华谷涵刚才一闹,四处听得笑声,疑神疑鬼,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早已四处分散,搜索敌人,因此宋金刚这班人从正门攻入,竟然势如破竹,很容易就攻到了内院。
  这时形势非常明显,胜负无待卜龟,公孙奇夫妻已被华谷涵累得筋疲力倦,再加上这一大群龙精虎猛的生力军来到,公孙奇夫妻纵有天大神通,三头六臂,那也是性命难保的了。
  宋金刚等人本以为这个时候东海龙大约还在与公孙奇激战之中。谁知到来一看,东海龙却站在一边,和公孙奇夫妻激战的却是一个少年书生,而且看来双方正是功力悉敌,都不禁大为诧异。
  就在此时,华谷涵忽地哈哈一笑,道:“华某岂是以多为胜之人,公孙奇,咱们彼此同时收招吧!”公孙奇哪敢相信,心念方动,陡然间忽觉压力一松,华谷涵的扇子忽地移开,拨开桑白虹的毒剑,跃出了圈子。公孙奇因为不敢相信,内力尚未来得及撤回,身向前倾,立足不稳,正好碰上马奔的长剑,“嗤”的一声,肩头的衣裳已被挑破,只差半寸,险些就要穿过他的琵琶骨,幸而公孙奇内功精纯,沉肩一引,这才把马奔凌厉的剑招化解了。
  公孙奇夫妻又喜又惊,喜者是劲敌华谷涵竟不乘人之危,反而在利唾手可得之际走开;惊者是他们已累得筋疲力倦,而来的这一群人,又个个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
  桑白虹长袖一挥,遮拦着立足未稳的丈夫,毒剑倏地从袖底刺出,指东打西,剑尖刺向马奔穴道,剑身平削马驰手腕,倏地收剑,剑柄又撞到了马行的胁下。三马之中,马行本领最弱,“咚”的一声,肋骨已被剑柄撞折一根,翻了一大筋斗,幸而剑柄无毒,肋骨虽断,尚非致命之伤,公孙奇早已趁此机会,吸了口气,稍稍调匀了紊乱的内息,“呼”的一掌打出,碰着了盘大王的开山掌,双方都退后三步。
  盘大王的掌力有开碑裂石之能,被公孙奇一掌震得几乎跌倒,吃惊非小。但他却不知,公孙奇比他吃惊更甚,原来公孙奇这一掌打出,发觉自己的内力,剩下的已不到三成了。
  铁大鼎手持独脚铜人,一招“泰山压顶”,向着公孙奇天灵盖猛磕下来,铜人的手臂又插到了公孙奇胁下,中指尖对着他的“愈气穴”。铁大鼎号称“铁汉”,这铜人用力磕下,没有千斤,也有七八百斤气力,而且不单是兵器沉重,他还可以用铜人点穴,兼有武学中的“重、拙、巧”三者之长,当真是厉害非常,公孙奇挺剑一挡,“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摇晃晃,又退三步,看来已似步法凌乱,但却刚好避过了铁大鼎的铜人点穴。桑白虹抢上两步,挥袖拂开马驰的斫山刀,一剑刺出,刺中了铁大鼎的铜人,“当”的一声,火星蓬飞,铜屑纷落,这一剑将铁大鼎的猛劲引过一边,铁大鼎收势不及,身子倾侧,跄跄踉踉地奔出两步,也几乎跌倒。宋金刚双轮平举,挡住了桑白虹的毒剑,喝道:“公孙奇,你已是网中之鸟,釜底之鱼,快快扔剑求饶,或者我们还可以从轻发落!”公孙奇厉笑道:“大丈夫死何足俱,嘿嘿,只是你们这一班下三流的脚色,想要取我项上人头,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他嘴角满是血污,这一笑牵动脸上的肌肉,狰狞可怖,宋金刚也不觉心头微凛。只听得“嗤”的一声,公孙奇出剑如电,在杜永良的手臂划了一道伤痕,回剑又削到宋金刚的左肩,宋金刚双轮攻出,急切间未及回防,幸而他功夫老到,百忙中用“铁板桥”身法,双足钉牢地面,腰躯后弯,几乎贴着地面,只听得“唰”的一声,公孙奇的剑锋削过,将他的衣裳削去了一幅,却没伤着他的皮肉。
  华谷涵道:“东园前辈,我看这里的事,不必咱们理了。”东园望点点头,叫道:“永良,咱们走吧!”要知东园望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他当然也不愿意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趁此时机,以多欺少,故此叫他的大弟子随他回去。
  杜永良中了公孙奇一剑,如何肯退?说道:“弟子已与宋大侠他们相约,生死与共,患难同当,临阵退缩,舍弃朋友,是为不义。请恕弟子不能遵命了。”东园望道:“好,那你自己可要小心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看出目前的形势,公孙奇夫妻在恶斗华谷涵之后,力竭筋疲,固然是性命难保;但困兽之斗,仍是极为凶狠,只怕群雄也难免死伤惨重。这杜永良是得了他衣钵真传的大弟子,他实在不愿见他丧命,但江湖上以义气为先,杜永良说的也是正理,东园望不愿勉强他,心里暗暗叹气,只好转过了身,低声说道:“华大侠,咱们走吧!”就在这时,只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原来是宋金刚与铁大鼎联手夹攻桑白虹,宋金刚的日月轮已锁着了桑白虹的剑尖,铁大鼎的铜人又在她的剑身上猛力一撞,桑白虹在连场恶斗之后,功力亦已削减了一半有多,挡不住两人的猛力,毒剑竟被震落!
  宋金刚双轮推出,他绰号“风火轮”,出手自是快到极点,只听得“嗤”的一声,他日轮的轮齿,勾破了桑白虹的裙带,可是仍然给桑白虹避开了。宋金刚叫道:“铁大哥,并肩子上啊!”
  忽听得杜永良大叫道:“铁大哥,你怎么啦!”只见铁大鼎状如醉酒,打了一个盘旋,铜人忽然脱手飞出,娄师陀、杜永良心知不妙,连忙抢来扶他,公孙奇一掌拍出,娄师陀给他打中,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幸而公孙奇功力只剩三成,要不然这一掌就能送他性命。
  盘大王气力最大,连忙接下铜人,免得误伤同伴。宋金刚随即飞步上前,挡住公孙奇。就在这时,只听得铁大鼎一声厉呼,忽地拔出一支匕首,左手持刀,“喀嚓”一声,将右手手腕斩断,原来他与桑白虹硬拼了几招,被桑白虹用“隔物传功”之术,毒气已攻入他的腕脉,他只好采用“毒蛇啮臂,壮士断腕”的方法,以阻止毒气向上蔓延。
  “隔物传功”甚是耗损真气,桑白虹虽然迫得铁大鼎“壮士断腕”,但她的功力又已减了一成,而且失了毒剑,形势更是不利。两夫妻背靠着背,抵挡群雄的围攻。
  华谷涵、东园望二人见他们厮杀得如此惨烈,也觉目不忍睹。但以他们的身份,绝不能乘人之危,何况又已有话在前,自是不便相助宋金刚这一班人。华谷涵心中想道:“这一班人除了宋金刚算得是侠义道外,其他诸人都是介于邪正之间的人物,也罢,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东园望心悬徒弟的安危,却是欲行又止,举步踌躇。
  华谷涵道:“东园前辈,还是走吧。”两人刚走到门口,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华大侠救我!”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原来珊瑚懂得“冲关解穴之法”,但公孙奇独门点穴的手法何等厉害,她运气冲关,穴道始终不解,不过已能开口说话。
  桑青虹在旁监视他们,她正想加入战团,助她姐姐,听得珊瑚叫嚷,猛地起了杀机,一声狞笑道:“已经迟啦!”倏地便是一掌击下,她正站在珊瑚的身边,华谷涵距离尚远,回身来救,已是不及。
  眼看这一掌就要击碎珊瑚的天灵盖,忽听得呼的一声,耿照一拳捣出。原来耿照练了那“大衍八式”之后,功力已是胜过珊瑚,他虽然也是同样的被公孙奇点了穴道,但公孙奇点他的穴道用的是隔空点穴的功夫,内力并未深透,耿照的解穴本领虽然不及珊瑚,却比珊瑚先解开了穴道。
  拳掌相交,“蓬”的一声,耿照给震得倒退几步,但在他倒退之时,也把珊瑚拉开了。桑青虹大怒,上前追击,华谷涵身形一晃,已拦在她的面前。
  桑青虹正自一掌击出,眼看就要拍中珊瑚的后心,华谷涵忽地打开扇子,隔在当中。桑青虹这一掌,立心要取珊瑚性命,用尽浑身气力,即使是碰着一堵墙也会给她打塌,哪知华谷涵这一把薄薄的湘妃竹扇,竟胜似铁壁铜墙,桑青虹的掌心被扇子一按,竟不能再向前推动分毫,幸而华谷涵没有运劲反击,只是将她的内力卸开,否则桑青虹不死也得重伤。
  桑青虹知道厉害,又惊又怒,急忙将掌力收回,斜跃一步,怒声说道:“华谷涵,你说过袖手不管的,这话算不算数?”华谷涵笑道:“这一场打斗我说过绝不插手,但这两个人是局外之人,你要加害他们,我可不能不管。”
  桑白虹叫道:“青妹,让他们走吧!”就在这时,只听得“唰”的一声,杜永良一剑削去,桑白虹霍地一个“凤点头”避开,但头上的一缕青丝已被他剑锋削断,随风飘散,有几条沾上了桑青虹的头面。
  桑青虹虽然是舍不得让耿照离开,对珊瑚也是抱着满怀妒恨,但眼看姐夫姐姐已是岌岌可危,何况此际华谷涵又已出头庇护他们,自己亦是无计可施,权衡轻重,审度利害,只好抑下刁蛮的性子,恨恨地盯了耿照一眼,转过身相助姐姐。
  公孙奇夫妇这时已是强弩之末,在群雄围攻之下,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桑青虹加入战团,也帮不了多大的忙,群雄分出马家三兄弟来阻截她。马家三雄的功夫,虽然没有一个及得上桑青虹,但他们兄弟配合有素,三兄弟布成犄角之势,使用三种不同的兵器,同进同退,互相呼应,三兄弟联手合斗,三种不同的兵器,配合得丝丝入扣,登时将桑青虹围在当中,桑青虹无法突围,根本不能与姐姐姐夫会合。
  青海三马拦住桑青虹之后,群雄对公孙奇夫妻更是加紧进攻。铁大鼎裹好断臂的伤口,娄师陀调匀了内息,又再加入战团,这两人虽然是受了伤,但他们功力深湛,顽强之极,受伤之后,满腔怒气,切齿报仇,打得更猛。去了三马,补上这两个人,围攻公孙奇夫妻的主力,不是削弱,而是更加强了。
  华谷涵扇子一指,解开了珊瑚的穴道,无暇问她来历,转身便走。耿照想起桑青虹对他到底是有过好处,这时眼见桑青虹性命难保,却不禁有点恻然,多看了一眼。珊瑚低声道:“耿大哥,不管你心意如何,此间之事,你我都是无能为力的了!”耿照默然不语,也只好转过了身,拉着珊瑚便走。
  尚未走出大门,忽见一条人影,来得快极,华谷涵眼光锐利,看出是个背插拂尘的白衣少女,不觉心中一震,“是她来了!”
  华谷涵心念未已,这少女已是闪电般地进了大门,眼看就要和华谷涵碰上,华谷涵迅即一个“移形换位”,巧妙闪开,只觉香风扑鼻,那少女轻轻“噫”了一声,已是擦肩而过。东园望在武林中辈份极高,是介于邪正之间的人物,脾气古怪,一向倚老卖老,心里却在想道:“岂有此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儿竟敢横冲直撞,不把老夫看在眼里。我偏不让路,看你如何?”念头刚动,只觉微风飒然,陡然间一股力道涌来,原来是那少女的长袖挥出,贴着东园望的腰身轻轻一带,凭着东园望这等老练的功夫,竟然给她攻个措手不及,未能避开。少女的那股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东园望身不由己地转了一圈,让开了路。东园望转了一圈,身上所受的劲道也登时消失,稳了身形,毫无伤害。东园望心中明白,这少女只是要他让路,并未用内力震他五脏,否则自己早受重伤了。东园望的功力虽然未曾完全恢复,但也是一等一的功夫,竟禁不住这少女衣袖的轻轻一带,心中好生骇异!
  华谷涵已看出来者是谁,刹那间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寻思道:“且看她如何?不必忙着招呼,她终须要找我说话。”华谷涵冷眼旁观,珊瑚则已失声叫道:“小姐,小姐,你来了呀!”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蓬莱魔女柳清瑶。
  蓬莱魔女已看见珊瑚和耿照站在一道,心中也有点奇怪,但无暇多说,挥挥手道:“你们且站过一边!”脚步不停,向前直走,前面宋金刚这班人围着公孙奇夫妇,激战正酣。
  宋金刚认得蓬莱魔女,叫道:“柳女侠,你来得正好。这魔头困兽犹斗,请你助一臂之力,早点收拾了他。”
  公孙奇忽地也大声说道:“师妹,你来得正好,快把愚兄杀了,一来成全你的威名,二来也省得愚兄受这班鼠辈的凌辱。愚兄死在你的手下,死也瞑目!只是我的爹爹,以后可得拜托你照顾他的晚年了。”
  蓬莱魔女这一瞬间心情激荡之极,她明知师兄作恶多端,但念及师父对她的教养深恩,念及师父对这不肖师兄又恨又爱的心中隐痛,再听了公孙奇这番激愤而又辛酸的言语,她又焉能投井下石,与师兄作对?
  宋金刚等人并不知道蓬莱魔女与公孙奇的关系,陡然听得公孙奇叫她“师妹”,都不禁吃了一惊。公孙奇也因心神不定,又给娄师陀刺了一剑,虽非要害,却是血流如注!
  蓬莱魔女忽地缓缓说道:“请诸位看在我的份上,各自回去吧!”
  蓬莱魔女虽然名震江湖,但这一班人也非等闲之辈,其中只有宋金刚一人和蓬莱魔女相识,其他人众,只是听过她的名字而未曾见过她的功夫,焉能给她一言吓退?人人心中均是想道:“杀虎容易放虎难,公孙奇夫妻比猛虎凶狠百倍,今日放过他们,日后祸患无穷!”
  彝山双雄娄师陀、盘大王性情最为暴躁,娄师陀“哼”了一声道:“我们割了公孙奇的首级自然会走,不必你催!”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唰的一剑,就向公孙奇刺去;盘大王更是连话也懒得说,呼呼风响,金刀夹掌,早已是左攻公孙奇,右击桑白虹。其他各人见他们二人动手,也一窝蜂地涌上,而且人人使出杀手绝招,意欲一举便将公孙奇杀了,那时造成定局,料蓬莱魔女也无可奈何。哪知蓬莱魔女出手更快,她一声冷笑,淡淡说道:“诸位既然不卖我的面子,那就请恕我也不客气了。”话犹未了,拂尘一展,只听得“当当”两声,盘大王的金刀,娄师陀的长剑,同时给她卷去,盘大王那柄金刀,重七十二斤,飞上空中,“轰隆”一声,将屋顶撞穿,飞出了屋外。宋金刚大惊,慌忙后退,杜永良却还来不及收势,一剑刺到了蓬莱魔女胸前,蓬莱魔女心道:“看他是东海龙弟子的份上,让他知难而退吧。”倒转拂尘,杆尖一点,正中杜永良的腕脉,杜永良虎口一麻,青钢剑也登时坠地。
  蓬莱魔女滴溜溜一个转身,又杀入了青海三马那群人中,长袖一挥,“啪”的一声,打落了马驰的大斫刀,拂尘一展,卷去了马奔的长剑,纤足一起,又踢落了马行的判官笔。但见她衣袂飘飘,宛如穿花蝴蝶,举手投足,挥袖扬尘,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群雄的兵器尽都被她打落。公孙奇也看得好生惊骇,心中想道:“我纵然没有受伤,也决不能似她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班人都打败了。她所使的功夫,有许多我也未曾学过,想来是我父亲晚年所创。哎,原来我家的武功,如此奇妙,其实并不输于桑家,可叹我见异思迁,反而让她一个外姓女子,全得了我家的真传了。”再看蓬莱魔女月貌花容,不知比他的妻子桑白虹胜过多少,心中不觉暗暗后悔。
  桑青虹刚才被马氏三雄杀得香汗淋漓,如今一得解围,怒气未泄,唰的一剑,竟向失了兵器正狼狈不堪的马奔刺去,蓬莱魔女大喝道:“住手!”拂尘一挥,桑青虹的剑尖被她一拂,歪过一边,但她的武功在群雄之上,蓬莱魔女那一拂,只用了三分功力,却还未能将她的青钢剑拂落。桑青虹使出“大衍八式”的上乘功夫,剑锋一颤,居然又刺过来。蓬莱魔女心中着恼,加了几分内力,拂尘一招“倒卷天河”,这才听得“哐啷”一声,桑青虹的青钢剑,终于脱手坠地了。
  桑青虹面色灰白,做声不得。桑白虹说道:“柳姑娘,我妹子不懂事,你看在她姐夫面上,担待些儿。多谢你解开了这场纷争,今日之事,过了便算。只要这里的列位英雄不再来找碴子,我夫妇俩也决不向他们算账便是。”原来桑白虹早已看出蓬莱魔女的心意,知道她只是为了同门的情谊,才保护公孙奇的,却并非完全站在公孙奇这边。桑白虹这番话其实是言不由衷,她已打定主意,只待过了今日之难,待他们夫妇养好了伤,便要一个个地报复。
  蓬莱魔女道:“师兄,你怎么说?”公孙奇声音枯涩,叫了一声:“师妹……”底下的话未曾出口,忽地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晃了几晃,突然倒地。原来他内力消耗过甚,已呈油尽灯枯之象。恶斗一停,精神松散,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蓬莱魔女大惊,忙扶起她的师兄。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狂笑之声,华谷涵朗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吟声清越,到了最后那一个“愁”字,声音已似在数里之外,原来当蓬莱魔女打落了群雄的兵器之时,华谷涵与东园望已飘然走了。这笑声、诗声,是华谷涵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远远送来的。
  珊瑚叫道:“小姐,这人就是你要找的那人,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蓬莱魔女呆了一呆,心头怅惘之极。她入门之时,早已看出华谷涵武功卓绝,心中已自思疑,如今听到了这笑声、诗声,不必珊瑚说明,她也已经知道是“笑傲乾坤”华谷涵了。
  听他这一首诗,内中实似含有许多难言的情意。蓬莱魔女聪明绝顶,过耳即能背诵,她心中再次默念这一首诗:“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第一句似是说华谷涵之所以“弹剑狂歌过蓟州”,也正是为了寻觅她;二、三两句则是华谷涵自己慨叹“红豆空抛”、“知音难觅”;第四句以一个“愁”字了结,更是寄意遥深,似有无限衷情待诉。蓬莱魔女想起华谷涵送给她的那三件东西,想起了其中的那对联体孖生的红豆,不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再想起自己的身世之谜,自己父母究竟是谁,是否还活在世上,这种种疑团,也只有向华谷涵才问得明白,她几乎就要追出门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也发觉她扶着的师兄,手足已经冰冷,她师父只有这个儿子,她又怎忍在这样危险的关头,坐视师兄死去?蓬莱魔女想起师父待自己的恩情,终于抑制下追华谷涵的念头。她扶起了师兄,手掌贴着他的背心,一股真气从她的内心大穴透了进去,过了半晌,公孙奇才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师妹,多谢你啦!”
  桑白虹在一旁默默看着蓬莱魔女为她丈夫运功疗伤,内心却似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十分激动,又似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混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惶、妒忌、感激、忧虑……种种情绪,互相纠结,刺得她的心头隐隐作痛。为丈夫的受伤而惊惶;为丈夫对蓬莱魔女所流露的情意而忧虑;对于蓬莱魔女的尽心尽力为她丈夫疗伤,则是又感激又妒忌。但此际她自己的功力尚未恢复三成,决无本领为丈夫运功疗伤,却只有倚靠蓬莱魔女了。
  蓬莱魔女的心思却是单纯,她只是为了感激师父之恩,要救活师父的独生爱子。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什么避嫌,更想不到师嫂会对她存有敌意。她全神贯注地为公孙奇运功疗伤,待到公孙奇苏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她才吁了口气。
  宋金刚这班人早已走了,公孙奇道:“师妹,真是惭愧,我、我不知从哪里说起……”蓬莱魔女道:“师兄,你能够知错就好。你不必思想太多,静心调治吧。我这里有几种药丸 ……”桑白虹道:“我们有自练的大还丹,柳姑娘你就不必操心啦。”蓬莱魔女笑道:“不错,我一时忘记了,你们桑家的大还丹是最好的补中益气的灵药。嫂子,请恕我不能久留,我把他交给你料理了。”公孙奇道:“师妹,你就要走了?我爹爹他,他老人家怎么样?我想知道他的消息。”蓬莱魔女道:“他老人家很好。师兄,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不过,不必急在此时,待你养好了伤,我会再来探望你的。”她治好了师兄的伤,心中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华谷涵的影子在她脑海中重现,华谷涵的笑声在她耳边索回,她是急着要去追赶华谷涵了。
  珊瑚叫道:“小姐,等等我!”拉着耿照紧紧跟着蓬莱魔女,转瞬间已走得无影无踪。桑白虹冷冷说道:“你的好师妹说过要回来探望你的,你不必呆呆地望出去的!”公孙奇瞿然一惊,连忙说道:“娘子,你是从哪儿说起,我是感激她解救了今日之难,这干醋你吃得好没来由。”桑白虹冷冷一笑,心中自打主意。
  蓬莱魔女走出城堡,在孤鸾山下停下脚步,珊瑚追了上来,说道:“小姐,我有事禀告 ……”蓬莱魔女道:“你先回山去吧,你们的遭遇,待我回去再听你说。耿公子,我看你的武功已大大精进了,我不知道你何以得罪桑家,但我可以担保他们不会再与你为难了。我那枝令箭,还在你身上吗?”耿照道:“已给你师兄拿去了。”
  蓬莱魔女无暇追究,另给了他一枝令箭,说道:“凭你现在的武功,再有这枝令箭,此去江南,大约没有什么灾难了。好,祝你一路平安!”
  珊瑚忽道:“小姐,慢走!我要请你恕罪……”声音有点哽咽,蓬莱魔女愕然止步,回头道:“珊瑚,你有什么心事?”珊瑚道:“小姐,请恕我不能服侍你啦,我,我不想回山了。”蓬莱魔女怔了一怔,望了耿照一眼,微笑说道:“不是想和耿相公一道走吗?”珊瑚道:“倒不是为了这个缘故,耿相公现在无需我来护送的了,但我已打听得我杀父之仇的消息,此人现在江南。”蓬莱魔女问道:“是谁?”珊瑚道:“是四霸天中的南山虎——南宫造。求小姐允许我到江南报仇。”
  蓬莱魔女与珊瑚名为主仆,情如姐妹,听了这话,既为她欢喜,也为她担忧,道:“南山虎的武功委实不弱,只怕你不是他的对手。”珊瑚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打不过他,也是要拼一拼的。”蓬莱魔女想了一想,说道:“珊瑚,多谢你这几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现在你要为父报仇,我不能拦阻你,我没有什么东西送你,这本小书你带去吧。”
  珊瑚接过一看,原来是蓬莱魔女手抄的“天罡拂尘十八式”和“柔云剑法三十六式”,虽不是蓬莱魔女的全部武学,却是她武学精华所在。拂尘本是柔软之物,但天罡拂尘十八式却是用的阳刚功夫,练成之后,可以把拂尘当作刀剑;“柔云剑法”则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练成之后,可以把百练精钢的宝剑化为绕指柔,这样刚柔互易,端的是武学中罕有的功夫。蓬莱魔女道:“你练了这两样本领,虽然也未必就一定胜得过南山虎,但料想他要伤你,那也很不容易的了。”
  珊瑚喜出望外,但欢喜之中却带了几分感伤,不禁潸然泪下,说道:“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真不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蓬莱魔女强笑道:“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愿你了却平生大事,一去报了父仇,再找个如意郎君,将来你与妹夫同来见我,做姐姐的就欢喜无限了。”珊瑚忍了眼泪,也强笑道:“小姐,我也祝你早日了却心愿,见着送你红豆的人,小姐,我走啦!”
  珊瑚与蓬莱魔女含泪告别,耿照意想不到珊瑚又与他同行,心头却是不由自己地感到喜悦,走到山坳,低声说道:“瑚妹,我只道要与你分手了,谁知咱们又同往江南。你这次冒险而来救我,我粉身碎骨无以报答,将来你报仇的时候,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珊瑚嫣然一笑,说道:“这些话到了江南再说吧。让小姐听见了,她会取笑咱们的。”蓬莱魔女没听见他们的话,但她从珊瑚、耿照的神情眼色之中,已然可以察觉他们二人互萌爱意,眼看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一阵欢喜,又是一阵惆怅。
  蓬莱魔女心中想道:“珊瑚的身世和我同样可怜,但是她却比我幸运多了,她有耿照陪她同往江南,我还在独自探索我的身世之谜。嗯,却到哪儿去寻觅笑傲乾坤华谷涵呢?”想至此处,脸上不觉微微发热,珊瑚临走时那句祝辞:“祝你早日了却心愿,见着送你红豆的人。”似是一颗石子投进她的心湖,余波荡漾,久久未能平静。珊瑚这句话也揭破了她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是她自己也不敢触及的。——她去寻觅笑傲乾坤华谷涵,只是为了探索身世之谜吗?还是为了也要找个知心的人儿,就像珊瑚找到耿照一样?
  “今日本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意外地碰见了他,却谁知又当面错过了。”华谷涵的诗句:“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又一次地触动了她的情怀,“不论如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他。我要向他查询我的身世之谜,我还要向他问个明白,他送还红豆,临走狂歌,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蓬莱魔女寻思:“他是和东海龙一同走的,东海龙元气未曾完全恢复,我未必追他们不上?”
  走了一程,地上发现许多凌乱的足印,这是宋金刚这班人留下的。蓬莱魔女心想:“华谷涵决不会与这些人同行。”于是改了一个方向,又走了一程,这回果然发现了一个异乎常人的大足印,但却没有发现另外的足印,这大足印决不会是华谷涵的。但蓬莱魔女一想,即明白了其中道理,“华谷涵轻功卓绝,踏雪无痕,焉能在地下留下足印?东海龙身材高大,他的轻功虽也很好,但却是受了点伤,落步难免沉重,这大足印一定是东海龙的了。只要追上了东海龙,那就一定可以见着华谷涵。”这推论似乎不错,但蓬莱魔女却未想到,华谷涵和东园望也只是萍水之交,东园望虽然受了点伤,武功却早已恢复了六七成,亦无需乎华谷涵保护。她只道他们二人是同来同去的,便下了决心,跟着这大足印追踪。
  可惜蓬莱魔女先后为了救治师兄以及和珊瑚谈话,已耽搁了不止一个时辰,她的轻功虽然远胜于东园望,但急切之间,却怎能追上?
  蓬莱魔女跟着足印穿山过岭,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足印到了平地,不久又到了大路。大路上来往人多,车轮的轨迹,健马的蹄痕,行人的脚印,重重叠叠,早已把东园望的脚印掩盖了,哪里还能分辨出来?
  蓬莱魔女不肯死心,想道:“听说东海龙每年要到泰山一次,他这次离开了海岛,很可能也要到泰山去住几天。我索性追到泰山去,若还不见,再出海找他。总要在他的身上追查出华谷涵的下落。”
  蓬莱魔女一路追踪,不到两日功夫,已从商河县来到泰山脚下,走了七百里路程。这时已是暮霭苍茫,瞑色四合、夜幕初降的时分了。蓬莱魔女在山脚歇了一会,正自寻思要不要待到明日上山,忽听得隐隐似有笑声,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随着山风送来,虽然不很响亮,但却甚为清晰,从这么高的山峰上传来的笑声,山下居然可以听到,显然是一个内功极其深厚的高人所发。
  蓬莱魔女精神一振,心想:“难道华谷涵已知道我追来了,发这笑声引我?嗯,若然不是笑傲乾坤,旁人也无如此功力。”于是不再踌躇,立即上山。
  山间明月冉冉升起,抬头望去,峰峦隐约,俨如蒙上了一层薄雾轻绡,泰山夜景,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更显得幽美无伦。过了“岱宗坊”,仰望泰山顶,浮云奇幻,变化万千。古人把它形容为“云以山为体,山以云为衣”,有时朵朵白云倏然飞出,似是把山峰拦腰切成两段,看上去好像山上有山,更属罕见奇景。但蓬莱魔女却无心观赏,心中只是想道:“云海茫茫,但不知他藏身何处?”默念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两句,不禁一片惘然。
  忽听得前面传来几种乐器混合的乐声,蓬莱魔女仔细一听,有清亮的声音,有激越的笳声,还有“咚咚”的铜鼓声,蓬莱魔女大为奇怪,心里想道:“是谁夜间在此奏乐,若说是华谷涵和东园望,但听来又不止两种乐器,最奇怪的是还有塞外的笳声。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物?”乐声越来越高,诸声杂作,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蓬莱魔女心头一凛,心道:“这是一片杀伐之声,决非心性平和的隐士高人所奏。”但亦可以料想得到,这些人也决非寻常人物。蓬莱魔女好奇心起,不管其中有没有华谷涵,便循着乐声的方向寻去。
  山路弯弯曲曲,过了“二天门”,远远望去,有五棵古松,老干苍虬,枝条茂密,遮住了月光。传说秦始皇曾在这里避过风雨,封这五棵松树为“五大夫”,“秦松挺秀”是泰山八大景之一。蓬莱魔女心想:“这些人在秦始皇避过风雨的松下奏出杀伐之声,胸中抱负,实是不凡。”这时蓬莱魔女已隐约可以看出松树下人影幢幢,但因月色朦胧,古松的枝叶又极茂密,人数多少,却是看不出来。
  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借物障形,又走近了一段路,天空飞来一片浮云,遮着月亮,夜色如墨。乐声倏然停止,忽听其中一人哈哈笑道:“我又得了一首新词,你们听听!”于是朗声吟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蓬莱魔女听了这阕新词,也不禁吃了一惊,心想:“好凶的口气!只因浮云蔽天,碍他赏月,他就恨不得要一剑腰斩紫云,好仔细看嫦娥体态。似他这等凶横霸道的,普天之下,只怕没有第二个了。”
  在刚才月被云遮之际,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飞身上了一棵古松。这时云开月现,蓬莱魔女轻轻拨开树叶,偷望下来,只见松树下约有十余名男子,有的武士装束,有的文人打扮,这些人排成了两排,当中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圆领窄袖五色绣龙的长袍,脚登鹿皮马靴,头戴一顶貂皮披风帽,相貌颇为威武,看他对这班人的神气,似是一个身份很高的贵人。他朗吟了这阕新词之后,哈哈大笑。
  这些人拍手赞道:“好词,好词!”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似是要卖弄学问,摇头晃脑地说道:“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真是奇句,奇句!想古来那些腐儒,也曾有过许多吟咏嫦娥的诗词,不是为嫦娥抒发幽怨,就是为自己空寄相思,哪里及得上主公这首新词的立意新奇,豪迈超俗。”又一个道:“想古来吟咏嫦娥的佳句,首推李商隐的那首‘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就只知道怜悯嫦娥,却不懂如何去解嫦娥的寂寞。主公,你一剑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嫦娥也一定很感激你了。”这些人说辞纷进,大拍马屁,蓬莱魔女听了,颇觉作呕,但也不能不承认那人的新词,确是异想天开,奇句不凡。
  那人哈哈笑道:“不嫌我太粗鲁了么?”那些人又纷纷说道:“主公是天下第一人,主公赏识嫦娥,嫦娥若是有知,也定感恩宠,说不定还要下凡来叩见主公呢。”
  那人又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朕生平有三个愿望。一愿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二愿亲自指挥将帅,讨平各国,将各国的君主,都俘虏来问他们的罪;三愿得天下绝色的女子做我的后妃。如今第一个志愿是已经达到了,第二个志愿嘛看来也总可以做到,只有第三个志愿,那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蓬莱魔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寻思:“听此人的口气,难道他竟是金主完颜亮?”
  蓬莱魔女猜得不错,这人正是金国的当今皇帝完颜亮。此人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荒淫无道,无所不用其极。但野心却是极大,也颇有才情。
  他这次来到泰山,是想学中国古代帝王的“封禅”之举。(羽生按:中国古代以为泰山最高。“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到泰山来祭天地,是表示帝皇至高无上的尊严的一种仪式。)“封禅”既毕,这晚就在泰山赏月,蓬莱魔女恰好遇上。
  那个最善于拍马屁的文臣道:“主公无须烦恼,依小臣之见,美人也并不难求。”完颜亮斜着眼睛问道:“到哪里去求啊?”那人道:“江南素多佳丽,主公你兴兵灭了赵宋,那时江南的女子玉帛都属主公所有,还怕选不到绝色的美人?”完颜亮闻言意动,笑道:“听说西湖风景绝佳,临安(今杭州)成了南宋京都之后又极是繁华,倘若得在西湖上拥江南佳丽,赏山色湖光,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那文臣道:“可不是么!南宋词人柳永有一首‘望海潮’,把临安风景人物写得美极了,主公不知可听过么?”完颜亮意兴更豪,说道:“你唱来听听。”
  那文臣轻捻沙喉,装模作态,曼声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现,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完颜亮哈哈大笑道:“好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咱们今年就到临安过中秋,赏桂花去也!哈哈,我投鞭足以断流,何愁他天堑不能飞渡!”那些文巨武将欢声雷动,齐道:“主公英武圣明,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干戈一动,江南定可一鼓荡平!”完颜亮哈哈大笑道:“但也不可太轻敌了,左仆射,你替朕起草诏书,回大都之后,立即征集各部精兵,克日兴师!”
  蓬莱魔女听得大怒,寻思:“这是极难得的机会,我且把这狗皇帝一剑杀了,也免得生灵涂炭。”猛喝一声:“金狗看剑!”倏地从树上跳下,剑光如练,迳刺完颜亮。
  完颜亮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是个绝色女子,随即又哈哈笑道:“美人何必到江南去求,这个女子就胜于月里嫦娥!你们将她拿下,却不可将她伤了!”
  完颜亮的随身侍卫,都是一等一高手,怎容得蓬莱魔女杀到完颜亮身前,早把她挡住。蓬莱魔女左手飞舞拂尘,右手挥动长剑,展开了“天罡拂尘三十六式”和“柔云剑法”,在众武士包围之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些武士不敢伤她,却是吃亏,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武士的长剑已给她拂尘卷去,紧接着唰的一剑,又一名武士给她利剑刺穿了咽喉。众武士见她如此厉害,无不大惊,但蓬莱魔女要想突围,一时间却也不易。
  忽地有个武士叫道:“我识得她,她是蓬莱魔女柳清瑶。各位小心了!”一条长鞭,矫如游龙,倏地从蓬莱魔女下三路卷来。正是:
  惊见名山腾剑气,蓬莱魔女遇天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忍令上国遭胡辱
  拟绝天骄拔汉旌
  这个武士是四霸天中的“北芒狗”——北宫黝,他使的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端的十分厉害。蓬莱魔女冷笑道:“好,我今日先杀狗,后屠龙!”她的拂尘和长剑应付众武士的各般兵器,已腾不出手来,北宫黝就是觑准她这个弱点,长鞭卷地扫来,攻她下盘,叫她无法招架。
  哪知蓬莱魔女的内功已到收发随心、摘叶伤人、飞花杀敌的通玄境界,就在长鞭卷到的那一刹那,她运了口气,柳腰轻摆,系腰的绸带忽地飞出,北宫黝的长鞭卷不着她的脚踝,她的绸带反而卷着了北宫黝的长鞭。
  蓬莱魔女喝声:“撒手!”移足就向鞭梢踏下。斜刺里一柄长枪闪电刺来,这人是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出名的“闪电神枪手”,只听得“哐啷”声响,蓬莱魔女一剑削断他的枪头,但他的枪尖却也先刺穿了蓬莱魔女的腰带,北宫黝解了束缚,长鞭已是倏的收回。
  北宫黝的武功比起蓬莱魔女当然是相形见绌,但他名列“四霸天”,毕竟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加入战团,一条长鞭,神出鬼没,乘暇抵隙,配合同伴的攻击,对蓬莱魔女也是增加了不少威胁。蓬莱魔女独力难支,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
  完颜亮哈哈笑道:“这分明是蓬莱仙子,怎说是蓬莱魔女?”北宫黝退后数步,离开了蓬莱魔女长剑、拂尘的威胁,说道:“主公明鉴秋毫,说得丝毫不错。这女子本来确是号称蓬莱仙子,只因她心狠手辣,江湖上才把她的绰号改了。”完颜亮笑道:“朕不怕她心狠手辣,只要你们将她擒了,朕就重重有赏。”
  那个善于拍马的文臣侍立在完颜亮身边,笑道:“主公词中那两句佳句,微臣意欲妄改一字,那就完全切合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颜亮道:“改哪个字呀?”那文臣道:“将一个‘云’字改为‘裙’字,就变成了‘一挥截断紫裙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嘻嘻,这岂不对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颜亮大笑道:“妙,妙,你改这个字,俗到极了,却也有趣极了。但不嫌唐突美人儿么?”
  这两君臣肉麻当有趣,越说越下流。蓬莱魔女大怒,忽地背向那个绰号“闪电神枪手”的御林军副统领,背心突然向他撞去。那副统领已换过一杆长枪,这时正向蓬莱魔女刺来,但他却意料不到蓬莱魔女有此怪招,不由得心中一凛:“我这一枪刺去,怕不把她搠个透明窟窿!”要知金主已有吩咐,是要将蓬莱魔女生擒,这副统领最多敢将她刺伤,却怎敢将她刺死?心中一凛,长枪闪电收回。哪知蓬莱魔女正是要他如此!
  那副统领正待换招刺她脚跟,想叫她摔一大跤,哪知他号称“闪电手”,蓬莱魔女的身手却比他还快半分,就在这瞬息之间,蓬莱魔女已是唰的反手一剑,仍然滑步倒行,头也不回,长剑已是从胁底穿出,向后刺去,竟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剑就穿过了那副统领的喉咙!蓬莱魔女这一着看似冒险之极,其实她已是计虑周详,副统领那一枪即算不收回变招,刺着她的背心,她有护体神功,也不会致命,最多是受一点伤。蓬莱魔女本来就是拼着受一点伤突围的;现在由于这副统领心存顾忌,稍一踌躇,却先被蓬莱魔女杀了。蓬莱魔女则毫发无伤。
  这副统领一死,登时也就打开了一个缺口,副统领两侧的武士虽然立即过来填补空当,但他们武功比那副统领又差得多,蓬莱魔女运剑如风,唰唰两剑,瞬息间又杀了两名武士,身形一起,捷如飞鸟,人在半空,一招“倒卷珠帘”,左手拂尘,已是对准了北宫黝凌空击下!
  北宫黝吓得魂飞魄散,长鞭一抖,急忙使出了他最得意的一招绝招——“八方风雨会中州”,长鞭抖起一圈圈的波浪,只听得“呼”的一声,蓬莱魔女拂尘卷去,一下子就把他的绝招破了。北宫黝只觉手腕突然似是给利针一刺,不由得五指一松,说时迟,那时快,他那条虬龙鞭早已被蓬莱魔女卷去。蓬莱魔女喝道:“狗才纳命!”身形落地,“呼”的一声,拂尘再展,北宫黝扑倒地上,和衣一滚,只听得“嗤嗤”声响,原来蓬莱魔女以上乘内功,力透拂尘,尘尾散开,千丝万缕,一齐罩下,那根根尘尾,都似变作了利针,把北宫黝的衣裳刺得千疮百孔,只是这么一招,就在北宫黝的身上添了数十处伤口,幸而北宫黝功力也颇不弱,他刚才那招“八方风雨会中州”,又稍稍消去了蓬莱魔女一点劲道,滚得又快,虽然被尘尾刺伤了几十处,却还未曾毙命。
  蓬莱魔女心念要杀完颜亮要紧,无暇追击北宫黝,当下脚尖一点,身形再起,俨如鹰隼穿林,掠波飞燕,来势更疾,剑光如练,一剑就向古松下的完颜亮刺去。那些武士从背后追来,却哪里及得她的快捷。
  只听得一声惨呼,血花飞溅,众武士大惊失色,蓬莱魔女却“噫”了一声,骂道:“好狡猾的狗皇帝,看你逃到哪儿?”原来完颜亮见避无可避,急中生智,抓住那个侍立在旁的文臣,向前一推,挡了蓬莱魔女一剑,这文臣最善于拍马屁,这时却变成了替死的羔羊,哼也未曾哼得一声,就给蓬莱魔女的利剑,从前心穿过了后心。
  蓬莱魔女何等快捷,如影随形,追上了完颜亮,立即又是一剑!
  正在蓬莱魔女连环剑发之时,忽听得霹雳般的一声大喝:“休得伤害我主!”斜刺里突然飞来了一团红云,遮在完颜亮面前,蓬莱魔女一剑刺去,只听得“当当”两声,宛如鸣钟击罄,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原来是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突然从完颜亮身旁扑出,展开双钹挡住了蓬莱魔女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蓬莱魔女心头微凛,暗自想道:“这番僧功力不弱,看来绝不在四霸天之下,足可与我师兄比肩。想不到这狗皇帝还伏有能人未出,倘若再多一两个这样的高手,只怕我今日要想脱身也不易了。”
  这红衣僧人乃是西藏密宗教祖的师弟,法号鸠罗法师,武功之高,西域无人能敌,完颜亮将他聘来,待以国师之礼,每逢外出,必定派他同行。他因为身份崇高,且又负有保护完颜亮的责任,所以在众武士围攻蓬莱魔女之时,他依然守护在完颜亮身边,未曾出手。
  鸠罗法师虽然及时挡住了蓬莱魔女,可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蓬莱魔女刚才那闪电般的一击,身法之快,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要不是完颜亮抓着那文臣作挡箭牌,鸠罗法师已是迟了一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蓬莱魔女的长剑,已与鸠罗法师的铜钹碰击了数十下,鸠罗法师双钹展开,将全身护得风雨不透,蓬莱魔女在急切之间竟是攻不进去,但鸠罗法师却也无力反攻。
  众武士陆续赶到,又把蓬莱魔女围在核心。蓬莱魔女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这次是第一次遭逢强敌,精神倍振,长剑夭矫拂尘飞舞,在围攻之下,兀是攻多守少,杀得众武士暗暗心惊。
  完颜亮身上都沾满了血,他自己虽然没有受伤,亦已吓得魂飞魄散。忽见一条人影落在他的面前,他惊魂未定,又吓一跳。那人说道:“奴才护驾来迟,主公受惊了。”完颜亮定下心神,这才知道来的是他的御林军统领檀道清。檀道清本来是参加围攻蓬莱魔女的,只因此际那鸠罗法师已亲自出手与蓬莱魔女恶战,完颜亮身畔无人防护,檀道清遂替代了鸠罗法师刚才的位置。
  北宫黝爬了起来,他身上受创数十处,鲜血淋漓,甚是骇人。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完颜亮跟前,跪下奏道:“这魔女十分厉害,奴才斗胆,请皇上另传圣旨,倘若不能生擒,也只好将她伤了。”
  完颜亮刚才因为震惊于蓬莱魔女的绝世容颜,才下了只许生擒,不许伤她的命令。他初时以为蓬莱魔女只是一个孤身女子,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他的众多武士,这才下了那道命令。如今他已见识了蓬莱魔女的武功,连他自己也险些丧在蓬莱魔女剑下,他纵然是好色如命,也不能不更改主意了。
  完颜亮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望了蓬莱魔女一眼,心道:“想不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人儿,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女,嗯,这一技长满毒刺的鲜花,只怕朕是无缘攀折了。”当下只好改过命令,叫檀道清宣布。
  檀道清大声说道:“皇上有旨,这女贼最好能够生擒,倘若不能,也准许你们格杀!”其实这道命令即算不下,鸠罗法师也已拼着受责,要与蓬莱魔女拼个你死我活了。这道命令一下,他更加得了一颗定心丸。
  完颜亮只道鸠罗法师武功盖世,这道命令一下,蓬莱魔女便难免玉殒香消,心中好生惋惜。哪知看了一会,只见蓬莱魔女越战越勇,他的那班武士,围着蓬莱魔女,走马灯似的乱转,竟然不敢迫近她身前;鸠罗法师也似乎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完颜亮的惋惜,登时变了惊惶。
  原来鸠罗法师武功虽然极高,但比起蓬莱魔女却还是稍逊一筹。蓬莱魔女此时已杀了五名武士,又重伤了北宫黝,御林军统领檀道清又因为要保卫完颜亮而不得不退出战团,檀道清和北宫黝是仅次于鸠罗法师的两大高手。这么一来,围攻蓬莱魔女的实力,虽然多了一个鸠罗法师,却少了两大高手和五名一等卫士,两相抵消,实力不是增强,而是反为削弱了。
  鸠罗法师的内功与蓬莱魔女相比,尚相差不远,轻功却是大大不如了。蓬莱魔女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如电,招招凌厉,凶狠异常。鸠罗法师的铜钹只能保护自己,却不能兼顾众人。斗到紧处,蓬莱魔女看出一个破绽,倏地移形换位,突然间抢到了东北角,东北角那两名武士本来是因为胆怯才离得她远远的,想不到她突如其来,来不及招架,已给她一剑一个,都了结了。
  鸠罗法师连忙赶来,蓬莱魔女闪电般杀了两个武士,一声长啸,转过身来,又和鸠罗法师相斗。众武士见她如此厉害,更为胆怯,不过片刻,又给她连杀三人!
  眼看包围之势便要瓦解,鸠罗法师咬紧牙根,拼死苦斗。蓬莱魔女反手一剑,将背后的几名武士迫退,蓦地喝声:“着!”脚尖一点,身形平地拔起,拂尘一展,已向鸠罗法师的顶门罩下,鸠罗法师也真不弱,霍的一个“凤点头”,立即便是一面铜钹向上空飞去,挡住了蓬莱魔女的拂尘。蓬莱魔女双腿一弓,一个筋斗向斜方落下,拂尘一拖,几根尘尾恰好从鸠罗法师的光头拂过,登时起了几道血痕,还幸蓬莱魔女的拂尘先给他的铜钹挡了一挡,只是余波所及,否则他早已是头破血流。
  鸠罗虽然保了性命,但失了一面铜钹,防御的力量又减弱了许多。
  御林军统领檀道清仗剑守在完颜亮面前,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本来他与鸠罗法师联手的话,足可与蓬莱魔女打成平手,但他不知蓬莱魔女是否还有同党,要想上前助战,又怕完颜亮遭逢不测,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终是不敢离开。
  完颜亮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那人不在。那人若在,何愁此女不擒。”蓬莱魔女“哼”了一声,心中冷笑:“你死在眼前,还想擒我?”唰、唰两剑,又刺伤了两名武士。
  完颜亮叫道:“朕把江山与你平分,你总可以满意了吧?哼,哼,你未免太骄傲了!”蓬莱魔女冷笑道:“我只要你的性命,谁要你的江山?”蓬莱魔女以为完颜亮这几句话是对她说的,一想却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她眼光一瞥,只见完颜亮仰面朝天,喃喃自语,看那神气,不似向她发话,却似向另一人求救,那人不肯答应,故而他许以重赏。
  蓬莱魔女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除了檀道清卫护着完颜亮之外,完颜亮身边已没有第二个武士,蓬莱魔女也察觉不到附近还有埋伏,心想:“难道是完颜亮急得疯了,胡言乱语?哼,管他是真是假,纵有埋伏,我也不怕!”当下接连施展两招杀手,拂尘在鸠罗法师面门一晃,引开了他的目光迅即一剑,刺向他左面空门,鸠罗法师只有一面铜钹,遮拦不住,这一剑正中他的肩头,只差一寸,就要挑穿他的琵琶骨。鸠罗法师中剑受伤,血流如注,迫得连连后退。蓬莱魔女打开了一个缺口,运剑如风,左荡右决,不过片刻,就杀出了重围。
  蓬莱魔女正要向完颜亮杀去,就在此时,耳边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蓬莱魔女,你武功果然不错,但要想杀害大金皇帝,那却是万万不能!”音细而清,发话的人,就似贴在她的身边与她耳语!鸠罗法师与那班武士却似全无所觉,兀自大呼小叫,赶来阻拦蓬莱魔女。
  饶是蓬莱魔女胆大包天,也不禁吃了一惊,她是个武学大行家,听出这是最上乘的“传音入密”的功夫,发话的人,运用绝顶内功,将声音凝成一线,传入某一个人的耳中,只有那一个人才听得见,他旁边的人,即算距离很近,也是茫然不觉。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鸠罗法师已拾起了刚才被打落的那面铜钹,退到完颜亮身旁,与檀道清站在一起,准备蓬莱魔女来攻。
  空中飞来一片浮云,月光再被云遮,蓬莱魔女杀退了面前的武士,正自飞身掠起,忽又听得那声音在耳边说道:“你还不罢手吗?我与你较量较量!”忽觉微风飒然,蓬莱魔女急展拂尘防护,只听得“叮”的一声,她头上一支玉簪,已给暗器打落!
  蓬莱魔女自有生以来,从未吃过别人半点亏,不禁又惊又怒,只听得那声音又在耳边笑道:“怎么样,你敢来与我较量较量么?”蓬莱魔女从声音辨别方向,挥舞拂尘防身,身形疾起,就向那方向一剑刺去。
  一剑刺空,月亮又钻出来了,蓬莱魔女已追进树林,但见月华如练,树梢风动,有几只乌鸦似是受了惊吓,“嘎嘎”地叫了几声,展翅飞起,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蓬莱魔女喝道:“鬼鬼祟祟地暗中偷袭,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有胆的就出来斗斗!”那声音笑道:“有胆的你追来吧!”蓬莱魔女听出那人不是用的“传音入密”功夫,距离最少在二三里外,寻思:“这人分明是想引我离开,我可不要上他的当!”
  这一瞬间,她转了好几个念头,正待回转那“大夫松”下,取完颜亮的性命,只听得那笑声又在前头,蓬莱魔女定了定神,心里想道:“罢了,罢了,有这样的高手暗中助那金国狗皇帝,我今晚是难以杀他了。好,且待我看看这厮是什么人,如此可恶。”于是又再向前追去。
  追了一会,蓬莱魔女心中又起了个疑团,这人能够打落她头上的玉簪,虽说一来是那时恰巧月被云遮,二来蓬莱魔女要分心应付其他强敌,但那人在黑暗里发出暗器,居然打得如此之准,这种上乘的暗器功夫,已经是罕见罕闻,蓬莱魔女心想:“他为什么不乘机打我要害,却只打落我头上的玉簪?”
  蓬莱魔女又想道:“这人不许我杀完颜亮,按说应该是金朝的鹰犬了。但以他的武功而论,只怕未必在我之下。他若出来,与鸠罗法师、檀道清等人联手,我决计斗他们不过,甚至逃脱也未必容易。他却又为何要引我离开,约我单打独斗?”如此一想,似乎此人又未必是金朝鹰犬。蓬莱魔女一路思量,那笑声在前头也不绝如缕。蓬莱魔女摹地心中一动:“难道是笑傲乾坤华谷涵,故意和我开玩笑来了?”但随即又想道:“不对,不对。华谷涵的笑声实大声宏,听得出是正宗的最上乘内功,这人的‘传音入密’功夫虽然也已达到了最高境界,但却听得出是带着三分邪派的功夫,两人的声音也似乎并不一样。”蓬莱魔女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好奇。她本是追华谷涵而到泰山的,现在碰到了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却又多半不是华谷涵。在此之前,她心目之中,以为天下高手,撇开两三个已闭门隐居的前辈不算,除了华谷涵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她相比了,哪知今晚又碰到这样一个神秘人物,看来武功也不在华谷涵与她之下。“这是何等样人?具有如此武功,为何又要暗助那金国狗皇帝?”种种疑团,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奇之念油然而生。……
  好奇之念一生,蓬莱魔女心意立决,“不管他是不是华谷涵,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施展轻功,继续追赶。那人亦似是知道她已追来,不必再行逗引,笑声也渐远渐寂了。
  过了“五大夫松”,出了“中天门”。便是“快活三里”,这是泰山第二段路。“快活三里”的意思是登泰山只有这三里路最好走。蓬莱魔女转瞬走完这三里路程,仍是不见那人踪迹。再向上去,过“升仙坊”“朝阳洞”等处,越上越高,山势也越来越险,走了一会,只见两侧陡峭壁立,这是泰山最险峻的处所——“南天门”,曲径盘旋,但从下望上,却又陡直如线。蓬莱魔女提防那人伏击,提心吊胆地走过了这段路,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蓬莱魔女松了口气,哑然自笑,笑自己太过紧张。
  登上南天门,地势渐转平坦,登高纵目,四围景色,尽收眼底。月色澄明,向西远眺,是一片莽莽平原,白云深处,隐隐似有一条青白色的玉带,那就是黄河了。蓬莱魔女心道:“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这话,真是说得不错。”默念唐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句,在雄伟的景色之中,胸襟也不禁豁然开朗。天风吹过,松涛发声,蓬莱魔女瞿然一惊,“我是追踪那人来的,怎的却贪看景色了。”
  忽听得林中有琴声传出,蓬莱魔女悄悄走去,只见一个披着白狐裘的男子在树下操琴,蓬莱魔女心想:“此人在泰山绝顶操琴,倒也算得是个高人雅士,却不知是否就是那人?”琴声忽而飘逸,忽而局昂,似是一个胸怀壮志却又不得已遁迹烟霞的英雄,在藉着琴音倾诉心曲。
  蓬莱魔女听得呆了,不觉现出身形,缓缓走去。那人却似视而不见,仍在全神贯注地操琴。蓬莱魔女心道:“且不要打扰他。”遂停下脚步。
  那人在弹得急处,在琴音高昂之中,忽地放声歌道: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唐代诗仙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长诗中的一段,蓬莱魔女听得心神俱醉,眼前的这个男子几似幻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仙。忽听得铮的一声,琴弦断了。蓬莱魔女如在梦中醒来,正自心想:“此人与笑傲乾坤华谷涵,倒是一对。”那人突然把琴一摔,竟嚎啕大哭起来。
  蓬莱魔女倒给他吓了一跳,心想道:“难道是个疯子?”不禁问道:“喂,你是谁?为何在此大哭?”那人道:“我哭我的?与你何干?你又是谁?”蓬莱魔女道:“我是大宋百姓,你意欲如何?”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蓬莱魔女道:“你这人说话怎的如此糊涂?我若知你是谁,还用得着问你吗?”
  那人脸上还带泪痕,忽地又仰天大笑,蓬莱魔女道:“你又笑什么了?”那人道:“我笑你才是糊涂,你我素不相识,你既然不知道我是何人?又何必来关心我?叫我哭也不能哭个痛快。”蓬莱魔女气道:“呸,谁关心你了?你尽管哭吧,哭死了也没人理你。”那人喃喃自语道:“哭死了也没人理你。哈哈,天下之大,果然是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笑声一收,忽地又大哭起来。
  蓬莱魔女心道:“当真是个疯子!”要想离开,又自想道:“却不知他是否就是刚才暗助完颜亮的人?若是同一个人,他引我到此,就不该自哭自笑。”几次想要发问,但那人正哭得“热闹”,蓬莱魔女怕又遭他冷嘲。只好暂且忍着,心想:“我且看你能哭到几时?”
  那张琴摔在地上,已是片片碎裂。蓬莱魔女站在一旁甚是无聊,眼光触及这张破琴,她是个识货的人,一看就看出这是一张世所罕见、难以估价的古琴,心想:“焚琴煮鹤,乃是大杀风景之事。哼,我最初还当他是个雅士高人呢。”不禁微噫一声:“可惜,可惜!”
  那人眼泪一收,忽地又哈哈大笑,朗声道:“可惜什么,一掷乾坤亦等闲,区区一张古琴,又有什么可惜了?哈哈,我以为你是个女中豪杰,却原来如此小气。好,你的东西我还给你吧,免得你心疼!”
  蓬莱魔女正自心想:“我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不是怪话么?”心念未已,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银光一闪,一件物事已向她飘来!蓬莱魔女怒气暗生,只当是那人用暗器突然偷袭,当下便施展接暗器的上乘功夫,把手一招,双指一夹,把那件东西夹住。但觉虎口微微一震,这人的劲道确是不弱。
  月光下一看,蓬莱魔女不禁又怒又惊,却原来这人打来的“暗器”就正是她原来插在头上的那根玉簪。这时一切都明白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暗助金主完颜亮,打落她这根玉簪的那个人。当时他一直未曾现身,只在月被云遮的那片刻之间,就把打落的玉簪偷走,这份身手,当真说得是神出鬼没!
  蓬莱魔女喝道:“好呀,果然是你!你为何助那狗皇帝?”那人冷笑道:“宋朝的皇帝就很好么?”蓬莱魔女骂道:“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狗皇帝的狗奴才!”那人冷笑说道:“我是何人,无需让你知道。你目中无人,我就看不顺眼!”
  蓬莱魔女一怒,本来就要动手,心念一转,却又忍住,也自仰天长笑。那人问道:“你又笑什么?”蓬莱魔女说道:“我笑你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知责备他人。”那人说道:“哦,倒要请教。”蓬莱魔女道:“说到狂妄,完颜亮这狗皇帝才是天下第一等狂妄之人,他要兴师灭国,吞并江南;他以为大宋无人,我就要杀杀他的威风。完颜亮狼子野心,今天下生灵涂炭,你不恨他,反来骂我,除非你真是他的奴才,否则又如何说得过去?”
  那人神色黯然,忽地长叹一声,说道:“金宋对立,干戈难免。不论是你是我,都无法挽回浩劫的了。我刚才这一场大哭,就是为此。你要刺杀完颜亮,我不怪你,但有我在此,却也不能让你得逞。”
  蓬莱魔女听了这话,对此人敌意大增,但却也暗暗奇怪,心里想道:“完颜亮是金国皇帝,此人若是金朝鹰犬,何以敢直呼其之名?”当下按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心为完颜亮卖命的了?”
  那人冷冷说道:“普天之下,谁也不能叫我为他卖命,我是但求心之所安。你我萍水相逢,我的心事难对你言说。”蓬莱魔女嗔道:“谁要知道你的心事,我只要知道你是站在金国狗皇帝这一边的,那就够了。好吧,不必多言,看剑!”
  那人退后一步,忽道:“且慢!”蓬莱魔女道:“你尚有何言?”那人道:“我与你订个约如何?”蓬莱魔女道:“什么?”那人道:“你若胜得了我,任凭你去刺杀完颜亮,我撒手不管。可是倘若你输给我呢?——”蓬莱魔女截断他的话道:“除非你把我杀了,否则我一有机会,还是要刺杀完颜亮:我大宋儿女与金国狗皇帝势不两立。我不与你订约!”
  那人眉头一皱,随即大笑道:“也好。那么咱们也就不必订约了,就按江湖规矩较量较量。我要叫你知道,天下除了你和笑傲乾坤华谷涵之外,也并非就没人了!”
  蓬莱魔女心中一动,“他也知道华谷涵的名字?”对此人身份,更觉神秘。但此时亦已无暇多问,拂尘一举,长剑一挥,便即说道:“亮兵器吧!”
  那人笑道:“不必客气了,你是客人,先发招吧!”蓬莱魔女怒道:“你要空手与我相斗?”那人取出了一支洞萧,笑道:“你嫌我双手空空,好,我就给你吹一支迎宾曲子。”
  萧声清冷,响遏行云,只吹了两下,又放下来道:“迎宾曲子已奏,你这位贵宾还不来么?”
  蓬莱魔女大怒,心想道:“你敢如此轻视于我!”当下也就不再和他讲什么江湖礼节,身形一起,天罡尘法发动,一招“倒卷星河”,尘尾散开,根根如刺,千丝万缕,就向那人当头罩下。
  这一招“倒卷星河”乃是“天罡拂尘三十六式”中一招极厉害的杀手,尘尾散开,千丝万缕,那人整个身形,都已在拂尘笼罩之下,避无可避。但在这样危急的形势之下,他却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把洞萧凑到口边,又吹将起来。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忽觉一股热风迎面吹来,尘尾也登时给吹得散开。蓬莱魔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这人果然是已练成了登峰造极的邪派内功。”原来这洞萧中空,那人就是从洞萧中吹出一股纯阳罡气,将蓬莱魔女的拂尘吹散的。
  那人笑道:“我这支迎宾曲子尚未吹完呢!”萧声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蓬莱魔女听出了他吹的是一首唐诗谱成的小曲,正吹到后半阕,曲辞是:“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辞意寄托遥深,既表示结识佳客的喜悦,又表示了各怀心事,感伤时世的无限哀愁;最后归结为一层无可奈何的惆怅,因而问客人“风尘何所期?”这支曲子,极切合他们今日相遇的情景,那人借曲寄情,恰到好处。
  蓬莱魔女眉头一皱,长啸一声,冷冷说道:“势同仇敌,何来主客之谊?”喇的一剑刺去,登时把他的萧声打乱。
  那人叹口气道:“可惜,可惜!”横起洞萧一架,这支洞萧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听得一片铿锵,蓬莱魔女的青钢剑竟给他荡开,虎口微微发热。那支洞萧却是丝毫未损。
  蓬莱魔女这柄长剑虽非宝物,但以她深厚的内功,莫说是拿着一把剑,就是一根树枝,也可以将石头打裂,但现在碰上那人的洞萧,反而被他将长剑荡开。显然这人的功力,只有在她之上,绝不在她之下。
  蓬莱魔女初逢强敌,精神陡振,青钢剑扬空一闪,剑尖晃动,闪起了朵朵剑花,俨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洒将下来,一招之内,连袭那人三十处大穴,那人赞道:“好剑法!”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叮当密响,就在这一招之内的瞬息之间,那人的洞萧已与蓬莱魔女的长剑接触了一十三下。
  蓬莱魔女剑锋一转,拂尘再次拂到,这次她拂尘聚成一束,当作判官笔用,迳刺那人太阳穴,青钢剑唰的刺出,却用了一个“粘”字诀,要把那人的洞萧引开,“粘”出外门。那人叹口气道:“咱们点到即止,岂不甚好?你却当真要与我拼命么?”他口中说话,手底却丝毫不缓,洞萧一举,一招“举人撩天”,将拂尘荡开,迅即换招横扫,与青钢剑一触,洞萧一旋一绞,又把蓬莱魔女那股“粘”劲解了。蓬莱魔女同时用两种兵器,一柔一刚,而且又随时可以刚柔互易,这本是武学中最上乘的功夫,却不料竟被那人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不觉一片茫然。
  那人笑道:“投桃报李,请小姐也接我几招。”洞萧一挥,幻出千重萧影,一口气攻出六招,连点蓬莱魔女三十六道大穴。蓬莱魔女以拂尘护身,以长剑攻敌,竭尽所能,将他这六招一一化解。那人赞道:“好,蓬莱魔女果然名不虚传!”蓬莱魔女却不由得暗暗自惭,心中想道:“他从容应敌,而我却费了如许气力,才解了他这六招。”
  蓬莱魔女好胜之念一起,将“天罡拂尘三十六式”和“柔云剑法”精华尽数施展出来,拂尘或聚或散,剑势忽疾忽徐,身如流水行云,步似穿花蝴蝶,剑锋所指,嗤嗤有声,拂尘挥舞,飒飒风起。这两种刚柔相济的武林绝学施展开来,果然是非同小可。那人只凭着一支洞萧,似乎渐渐遮拦不住,过了一会儿,蓬莱魔女已挽回颓势,又再转守为攻。
  那人一声长啸,叫道:“好,我也要抛砖引玉了!”横萧护胸,忽地一掌拍了出来,这一掌看似轻飘飘的若不经意,劲力却大得出奇,恰似暗流汹涌,突然涌来,蓬莱魔女用了千斤坠的重身法,仍不免微微一晃。
  蓬莱魔女心道:“此人功力在我之上,我必须速战速决。”柔云剑法一变,化为追风剑式,配合了拂尘进攻,两般兵器都用了阳刚之劲,招式更为凌厉,那人也一掌紧过一掌,掌风呼呼,荡得蓬莱魔女的拂尘飘飘,剑光四散。蓬莱魔女一阵狂攻,却是攻不进去。
  两人越斗越紧,直打得树叶纷落,林鸟惊飞,只见斗转星横,玉兔西坠,不知不觉,已斗了相近百招。蓬莱魔女渐觉内力不加,暗叫不妙,只好加紧进攻。那人却反而从容不迫起来,又把洞萧凑到口边,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既奏了迎宾之曲,如今是该奏送客之曲了。”一片凄凉悲感的萧声吹了出来。蓬莱魔女妙解音律,听得奏的是唐诗人李商隐的一首五言诗,诗道:“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原诗本来不是作送客用的。但却暗合他们二人今晚的情景,看来那人仍是要藉此曲来表达他的心境。蓬莱魔女听他吹到“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两句,心中暗暗嘀咕,“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把我当作新知么?但‘旧好隔良缘’又何所指?”
  那人的萧声吹得极为伤感,似是惋惜和一个新相识的朋友,一相识便相离,而自己今后便似黄叶飘零,羁泊天涯了。蓬莱魔女本是对他怀着甚深的故意,但听了他这哀怨的萧声,却是不由自主地也感到凄恻起来。
  蓬莱魔女瞿然一惊,心道:“莫要被他扰乱我的心神,令我糊里糊涂的输了。”当下一咬牙根,唰的一剑猛刺过去。正是:
  一片情怀何处托,几多心事付萧声。
  欲知二人胜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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