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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65 梁羽生(当代)
  蓬莱魔女大喜道:“师兄,你恢复功力啦?”公孙奇面色惨白,苦笑道:“我、我不成啦,我与这老贼同归于尽,死亦瞑目,你,你不必我为费神啦!”笑声越来越弱,身子恍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原来公孙奇是用了邪派中最狠毒的“天魔解体大法”,拼着与柳元甲同归于尽的。这“天魔解体大法”在自伤肢体之后,功力可以骤增数倍,但过后不死也必重伤,公孙奇自知活不过今日,是以宁愿早死几个时辰,也要一泄胸中的怨愤。不过,倘若不是华、柳二人正在狠攻柳元甲,他也是绝不能够得手的。
  笑傲乾坤一指点了公孙奇的“大椎穴”,这是急救之法,封了他的这个穴道,血液不至于大量上涌脑门,公孙奇就不至于立即身亡了。笑傲乾坤点了他的穴道,立即把公孙奇背了起来,与蓬莱魔女便向外闯。
  蓬莱魔女不愿多所杀伤,掏出一把铜钱,笑道:“你们冤魂不息,我就施舍你们几文钱吧!”当下使出“天女散花”手法,把铜钱当作暗器,连珠打出,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十几个喇嘛中了她的钱镖。太乙与柳元甲已死,寺中的高手又未回来,留守喇嘛宫都是些武艺平庸之辈,给蓬莱魔女打翻了十几个人之后,还有谁敢阻拦?
  华、柳二人带了公孙奇逃出了喇嘛宫,只见对面的山峰火光未灭,满山黑影幢幢,想来那些人还在搜查刺客。笑傲乾坤笑道:“今晚够他们折腾的了,咱们趁着天还未亮,赶快逃出和林,可以免掉一场厮杀。”
  和林的四个出口之处虽然设有关卡,但却难不倒华、柳二人,他们以绝顶轻功,从关卡上方峻峭的山道溜过,轻登危石,巧度莽菁,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下了山,出了和林。
  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到了草原,此时东方才现出鱼肚白。蓬莱魔女说道:“可以歇歇了。师兄,你好点么?”
  笑傲乾坤放下了公孙奇,蓬莱魔女给他把一把脉,只觉脉息散乱,弱似游丝。蓬莱魔女跟父亲学过一点医术,知道这个脉象已是绝症,纵有华佗复活,扁鹊重生,也是难以救治的了,不由得心头如坠铅块,十分难过。
  公孙奇苦笑道:“师妹,难得你不念旧恶,把我救了出来,我已经是十分感激了,你不必为我再费神啦。我,我实在是死有余辜,只,只求你代我禀告爹爹,说我如今已是后悔莫及,但却不能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的饶恕了!”
  蓬莱魔女道:“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只要你知道悔改,你爹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别心灰,咱们回光明寺去,说不定——”蓬莱魔女还想“尽人事以听天命”,希望公孙奇能够鼓起求生的意志,如果能够支持到回转光明寺之时,说不定还可以有一线生机。但她也知道这个希望极是渺茫,所以说了一半,就不忍再说下去了。
  临死之前,有一段“回光返照”的阶段,神智分外清明。往事从公孙奇的脑海中一幕幕重现,他想起了最爱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的第一个妻子桑白虹,桑白虹给他害得惨死,父亲也给他害得半死不活,而且为了他的缘故,在天下英雄之前失尽颜面。他又想起最无辜的还是他的第三个妻子桑青虹,年纪轻轻,一生已是断送在他的身上。还有他的儿子,也因他一念之差,要令桑青虹受十八年的磨折,他竟然用毒掌伤了儿子,要桑青虹在今后十八年中,寸步不能离开儿子,悉心给他疗治,才能使儿子长大成人,恢复健康。回想起自己这些罪孽,就像一条条毒蛇啮着他的心。这比“走火入魔”的煎熬更其令他难受。公孙奇不由得抱头哀号:“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笑傲乾坤暗自叹息道:“报应,报应!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出掌抵着公孙奇的背心,以本身真力助他支持下去,说道:“公孙大哥,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公孙奇道:“我是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妻儿。我那孩子,我那孩子,……唉,我现在已是无话可说,但求速死了,师妹,你怜悯我,求你赐我一剑!”
  蓬莱魔女道:“师兄,你放心。你的孩子现在正在光明寺中,由我爹爹给他尽心调治。耿照已传了青虹逆行经脉之法,可以由青虹给孩子化去体中毒质。他们母子都无须受十八年的磨折了。”
  公孙奇道:“我的爹爹呢?爹爹受了我毒掌之伤,现在怎么样了?唉,爹爹纵然可以原谅我这不肖之子,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蓬莱魔女道:“师父也是在光明寺养病,明明大师和我爹爹合力助他疗伤。他的半身不遂之症逐渐好转,上个月檀羽冲见过他,据说师父已能行动,今年年底以前,功力就可以恢复如初。”
  公孙奇吁了口气,说道:“我的罪孽有人化解,我死也可以死得瞑目了。”声音越来越弱,说到“瞑目”二字,眼皮阖拢,声音已是细不可闻。
  蓬莱魔女叫道:“师兄!”笑傲乾坤轻轻摆手,说道:“让他去吧!”公孙奇手足渐渐冰冷,笑傲乾坤只道他已死去,忽见他的嘴唇开阖,眼睛虽未睁开,却是显然还未断气。
  蓬莱魔女忙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叫道:“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公孙奇的声音细如蚊叫,断断续续说道:“桑家那两大毒功,我、我已经参悟,青虹,她、她……”
  公孙奇说得十分费力,随时有中断而死去的可能。蓬莱魔女道:“师兄,不要记挂这事了。青虹不要练那两大毒功,你的孩子也不要练!”蓬莱魔女不忍见公孙奇临死之前还要多受折磨,而且她认为桑家这两大毒功乃是害人之物,公孙奇即使还有气力可以把他参悟的诀窍说给她听,她也不愿意听的。
  公孙奇精神涣散,自己知道是难以再支持了,当下勉强提一口气,说道:“我死之后,你把我化骨扬灰,你,你就可以,可以……发,发现……”这句话未曾说完,他那细如游丝的声音便似突然割断了。笑傲乾坤道:“清瑶,你不要伤心,你的师兄能够这样死去,已是好过再一次受走火入魔的煎熬了。”蓬莱魔女道:“不错,虽然他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但心里应该是已无牵挂了。咱们就在此处把他安葬了吧。”蓬莱魔女只道他临终之际所说的“化骨扬灰”的说话,只是一种负疚自责的说话,却不知其中另有秘密。
  原来公孙奇在这一年之中,在亲身体验了“走火入魔”的诸般痛苦之后,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走火入魔”是由于练那两大毒功而起的,公孙奇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每受一次“走火入魔”的煎熬,便发现自己以前练功方法的一个错误。“走火入魔”的折磨他受尽了,那两大毒功的诀窍他也完全参透了,俗语说:“久病成医”,公孙奇的情形正是如此。
  青灵子的逆行经脉之法虽然可以化去体中毒质,但只不过是一种事后的补救;公孙奇所参悟的诀窍,则可防患于未然。故所以倘若根据他所参悟的诀窍练功,就可以根本免除“走火入魔”的危险。
  公孙奇早已如同残废,太乙、柳元甲将他锁在房中,谅他插翼难飞,所以他们只是每隔几天来折磨他一次,平时却是没有人在房中看管他的。
  学武的人,对武学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就像一个文人做了一首好诗,写了一篇好文章一样,总想流传后世,让他人记得他。公孙奇参悟了两大毒功的秘奥,这个成绩是他用生命换来的,他当然是更为宝贵了。是以他虽然身受这两大毒功之害,而且性命垂危,也还是不愿意他的心血埋没。
  前几天他已经知道死期将至,于是把一根吃剩的骨头藏起来,把骨头磨尖代笔,撕下一幅内衣作纸,刺血为墨,把自己参悟的十三条正确的练功方法,蘸了自己的鲜血,写成一幅血书。他怕这幅血书在自己身死之后,给太乙和柳元甲搜去,又想出了一个收藏的方法。在某一次吃饭之时,故意装作失手,把一个饭碗打破,偷偷藏起了一片碎片。病人打破东西,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服侍他的那个小喇嘛只是在事后扫净碎片,便作算了,哪里还会查究这些碎片是否完全?
  公孙奇用锋利的碎瓷片在自己的大腿剜了一块肉,又找了一块铁皮,卷成小筒子,把那幅血书塞了进去。这小筒子就藏在他的伤口之中,当时他只是抱着死后留待有缘之人发现的希望,这个希望当然也极是渺茫,但他总算是了却一个心愿。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临死之前给笑傲乾坤和蓬莱魔女救了出来,但可惜他正要把这件秘密告诉蓬莱魔女的时候,他已经有气没力,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故此,他最后只能挣扎说出两句,要蓬莱魔女在他死后化骨扬灰。
  公孙奇的想法是,蓬莱魔女若是依他所请,将他火葬的话,当然要等待他的肉体化净,将他的骨灰携回去的。那铁皮卷成的小筒子不会立即焚化,蓬莱魔女一发现也必然会立即抢救无疑。
  不料蓬莱魔女并没有依从他的遗嘱,而是依照汉人的风俗将他土葬(当时汉人的社会习惯是认为死者必须入土为安,绝无火葬的)。
 
  华、柳二人以剑挖土,在山上找个地方,草草地埋葬了公孙奇。蓬莱魔女给新坟立了一块石碑为记,祝道:“师兄,你获得了大解脱,好好安歇吧。他日重来,我再替你迁葬。”蓬莱魔女哪里知道,她不但是埋葬了公孙奇,而且是埋葬了一卷武功秘笈。十多年后,蓬莱魔女与桑青虹母子重来,公孙奇的墓已经给人挖掉。那卷武功秘笈也给盗墓贼顺手牵羊拿去了。以致武林又生出许多风波。这是后话,按下慢表。
  埋葬了公孙奇,笑傲乾坤与蓬莱魔女匆匆赶往金牛坳。一百多里山路,他们不过走了三个时辰,黄昏日落之前,便已到了。
  笑傲乾坤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呼唤,远远的听得白修罗应道:“在这儿。”华、柳二人循声觅迹,在一个山洞旁边找着了白修罗,白修罗正在用一块大石堵塞洞口。
  笑傲乾坤诧道:“你哥哥呢?”白修罗说道:“哥哥找牧人去买骆驼去了。主公,你看看我收藏的珍宝。”他身边有两个小小的箱子,长不过三尺,厚不过七寸,比普通的手提匣子也大不了多少。白修罗打开来给他们看,只见珠光宝气,耀眼生光。有鲜红的珊瑚,有碧绿的翡翠,有核桃般大的钻石、西瓜般大的宝玉。还有闪闪放光的“猫儿眼”宝石和一串串晶莹雪白又圆又大的珍珠。饶是笑傲乾坤见多识广,也说不出那许多珠宝的名称。白修罗笑道:“我们搜藏的珠宝数量虽然比不上从乌蒙那里所取的,却比他的那些名贵得多。”
  笑傲乾坤无心观赏,道:“两个麻袋又加上两个箱子的珠宝……我却担心你怎么带得出去?”白修罗笑道:“哥哥早已想妥了办法了,主公不用担心。嗯,刚说曹操,曹操就到。哥哥已经回来啦。”
  只见黑修罗牵着两匹骆驼走上山来。骆驼背上堆有十数只箱笼,笑傲乾坤道:“你想得周到,在沙漠上行走,有这两只骆驼,咱们就不至于像来时的狼狈了,但这些箱笼却又是些什么东西?”
  黑白修罗笑道:“这是蒙古的药材和土产,咱们扮作客商。蒙古的法律是保护商人的。珠宝混在箱笼之中,料想可以混得过去。”原来成吉思汗的野心是要建立一个大汗国,其时正在全力打通国际贸易的道路。尽管他们在战争之中灭人之国屠人之城,手段十分残酷,但对于与蒙古通商的各国商人却是严加保护的。
  黑修罗有在蒙古作行商的经验,熟悉各种规矩,一路之上,过了许多关卡,果然都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有时遇上一些散兵,由于他们善于应付,也平安度过了。
  一路无事,过了戈壁,进入了金、夏接壤的大草原。这一日正行走间,忽见前面旌旗招展,出现了大队的蒙古兵马。蒙古兵雄壮的歌声震憾了草原。
  唱的是蒙古的战歌,歌道:
  星天旋转,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世界翻转,诸国攻伐。
  连进被窝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争夺,杀伐。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说到的地方就到,
  去把坚石粉碎;
  说攻的地方就攻,
  去把硬岩捣毁;
  把高山劈开,把深水断涸,
  这样勇敢地杀敌。(注,这首战歌是根据《蒙古秘史》的译文)
  歌声震撼草原。饶是笑傲乾坤等人胆气豪雄,听了这样霸道的战歌,也不禁为之惊然。笑傲乾坤喟然道:“成吉思汗的确不愧是一代天骄,他率领的蒙古骑兵也的确是天下无敌。但可惜他唯知黩武穷兵,即使当真能够把世界变作蒙古人的牧场,只怕也不能维持长久。”
  蓬莱魔女道:“咱们别议论成吉思汗。现在咱们碰上了他的大军,可该怎么办?”
  黑修罗道:“躲避是躲避不开的了。咱们只好停在这儿,让他们过去了再说吧。若是有人盘问,由我临机应付。”
  不料这一支蒙古大军并不继续前进,却突然在草原上安起营帐,驻扎下来。笑傲乾坤甚感诧异,说道:“现在日头刚刚过午,何以他们这样早就安营立寨了?”蓬莱魔女苦笑道:“不管他们为的什么,咱们可是陷于进退两难之境了。”大军的营地就在他们前面二三里之处,倘若要通过他们的营地,势必要受到盘查,而且未必得到允许。但倘若后退,只怕更会引起蒙古兵士的疑心。
  话犹未了,已有两个军官过来查问他们。黑修罗灵机一动,说道:“请问有一位呼图赫将军可在军中?”那两个军官道:“你问他做什么,你们认识呼图将军的么?”
  黑修罗道:“我们是西夏来的商人,曾在西夏的京都见过呼图赫将军。当时战事刚刚停止,路途未靖,我们想到贵国经商,特向呼图赫将军请求保护。承蒙他发给一面金牌,作为凭证,证明我们是正当商人。”
  那军官道:“把金牌给我看看。”看了那面金牌,又问黑修罗要了关卡的税单。黑修罗经过了许多关卡,都是按照货价纳足税的,那两个军官验明无误,说道:“现在有两个办法任你选择。一个是你们在这里住一晚,等待我们明日拔寨起行之后,你们再去。一个是现在就放行,你们要通过营地,可得多办几重手续,还得呼图赫给你们担保才行。”
  黑修罗心里想道:“与其担心一夜,不如冒险一时。”于是说道:“我们想趁着天色未晚,多赶点路,请将军恩准放行。”
  那两个军官说道:“好,你们随我来吧。”笑傲乾坤与黑修罗牵了骆驼,跟那两个军官走入营地,在一座帐篷前面停下。高的那个军官说道:“你们在此听候检查,我去禀报呼图赫将军,看他愿不愿意给你们作保。”
  帐篷里走出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兵丁,有的手里拿秤,有的拿着算盘,还有两个手上执着长枪。原来这个文官乃是随军的税吏。蒙古的国策注重发展商业,由于他们的大军四方征战,故此常有随军出征的蒙古商人,军中也就设有税吏。
  矮个子军官和那个税吏咕咕噜噜说了几句,税吏点了点头,问黑修罗道:“你们带的是什么贵重货物,这样急着赶路?”黑修罗道:“不过是些药材和土产。这里有货物清单。”那税吏看了货物单,笑道:“你们倒会做生意,料准西夏在大兵之后,必将有瘟疫发生,带的这些药材,可以救人,又可以利市十倍。但你们商人总是狡猾的多,虽有货物单,我也相信你们不过。”当下吩咐那几个兵丁:“给我仔细检查,看他们有没有瞒货漏税?”
  黑修罗暗暗叫苦,他的珠宝是混在货物之中的,若然仔细检查,哪里还能瞒得过去?
  幸亏就在这个紧要关头,高个子军官和呼图赫恰好来到了。呼图赫听那军官说了金牌之事,已知必然是笑傲乾坤等人。远远的扬声叫道:“你们已经到和林走了一转么,回来得好快啊!”
  笑傲乾坤喜出望外,摇了摇折扇,说道:“呼图将军,月前在夏京多得你的帮忙,今次又要你帮忙了。”笑傲乾坤已经改容易貌,还有点害怕呼图赫认不出他,故此拿出折扇。这柄折扇是笑傲乾坤的独门兵器,等于他的标记。
  呼图赫与那税吏打了个招呼,说道:“这几个人是在西夏和我们做过生意的,我敢担保他们都是殷实商人。”
  黑修罗乘机走上前去,与那税吏握一握手,说道:“请多多照顾。”税吏见黑修罗突然来和他握手,初时还是不觉一怔,但随即便是心中雪亮。原来黑修罗掌心捏着一张银票,在握手之时,悄悄地就交了给他。税吏偷偷一瞧,竟是一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而且是和林的一间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一回到和林,便可兑现。税吏眉开眼笑,说道:“既然是呼图将军作保,我也不必麻烦你们了。你们走吧。”
  笑傲乾坤与黑修罗谢过了呼图赫,正要骑上骆驼走路,忽见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走来,说道:“且慢!”这个喇嘛正是蒙古的国师尊胜法王。原来尊胜法王听到笑傲乾坤说话的声音,心中起疑,特地出来盘问的。笑傲乾坤与蓬莱魔女都已改容易貌,但仍然瞒不过他的眼睛。正是:
  只道难关方度过,谁知陌路遇仇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霸业此生嗟幻梦
  佳期七夕缔良缘
 
 
 
  呼图赫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说道:“师父,这几个是过路的商人,税吏早已盘查了他们,用不着你老人家费神了。”
  尊胜法王“唔”了一声,说道:“是么?这一路来,外国的商人倒是很少见啊!”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笑傲乾坤,越看越是起疑,心里想道:“你的改容易貌之术虽是高明,骗得过我的徒儿却骗不过我。好,我且再试他一试。”
  尊胜法王若不经意地走到笑傲乾坤面前,忽地说道:“这位朋友好似在哪里见过?”话犹未了,一掌就向笑傲乾坤的肩膊拍下。
  拍对方的肩膊也可以当作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但以尊胜法王的掌力,倘若是不怀好意,这一掌给他打了下来,笑傲乾坤的琵琶骨只怕也会粉碎。
  笑傲乾坤焉敢给他打中,轻轻一闪,用极巧妙步法闪开了尊胜法王的一掌,笑道:“我们到处经商,说不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师,但却似乎没有和大师做过生意。请恕眼拙,只能当做是初次识荆了。”
  呼图赫说道:“这是我的师父尊胜法王,我们蒙古的国师,怎会和你们做过生意?你莫信口胡言!”
  笑傲乾坤道:“这么说,一定是法王认错人了。我妄自猜测,还望恕罪。”
  尊胜法王一掌打了个空,看了笑傲乾坤的身法,已知他是在祁连山下打败自己的书生。可是以尊胜法王的身份,却又不能与笑傲乾坤打开天窗来说亮话。要知他是蒙古的国师,是以天下第一高手自负的,倘若给兵士们知道他曾经给笑傲乾坤打败,他还怎有面子做蒙古的国师。笑傲乾坤也料准了他有这个顾忌。所以用说话挤兑他,暗中点醒他,叫他不敢公然报仇的。
  尊胜法王那次败在笑傲乾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此时虽是不敢在人前抖露出来,但一口气却实在是咽不下去。这刹那间,尊胜法王转了几个念头,心里想道:“今日若是轻易放过了他,这一掌之仇,不知何时方能报复?”想至此处,杀机陡起,冷冷说道:“就当作是今日初会吧,咱们交交朋友!”伸出手来,待与笑傲乾坤相握。
  笑傲乾坤说道:“一介商人,不敢高攀!”说时迟,那时快,尊胜法王出手如电,已经抓到,笑傲乾坤在他掌力笼罩之下,想要躲闪也难了。
  笑傲乾坤装着受宠若惊的样子,伸出手掌,与他一握,却不待尊胜法王握牢,双掌一触便即缩手,轻轻地退了三步,说道:“多蒙法王看得起我,小民这厢有礼了。”笑傲乾坤以上乘的内功卸开尊胜法王的掌力,但仍然不禁后退三步,胸中且觉气血翻涌,不由得暗暗吃惊!
  尊胜法王打了个哈哈,说道:“原来这位朋友还是位武学行家,老衲失敬了。”他立心报那一掌之仇,却又不能挑明来说,是以只好装作刚刚发现笑傲乾坤懂得武功的样子,才好邀他比试。
  这税吏虽是个文官,此时也看出了一点苗头,知道笑傲乾坤一定不是普通商人了。但他还不知道在他们二人之间有那么一段过节,来往蒙古的各国行商懂得武功那也是平常之事,于是这税吏凑趣说道:“这几位朋友敢在兵荒马乱之中抢做生意,当然是本领不差的了。法王是天下第一高手,难得他赏识你,我看你也不必忙着走了。请得法王点拨你几招,你一生受用不尽,胜于赚几个利钱。”
  法王笑道:“你走了眼了,这位朋友岂只‘本领不差’,依我看来,恐怕咱们的‘金帐武士’也还比不上他呢。点拨我不敢当,来,来,来!咱们就比几招,印证印证吧。”
  武林中所说的“印证”,意思是“点到即止”的善意比试。但笑傲乾坤心里当然明白:尊胜法王是藉比试为名,立心要报那一掌之仇的。事已如斯,笑傲乾坤要躲也躲不了,只好笑道:“我只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怎配得上向天下第一高手请教?”尊胜法王道:“不必客气,好坏都试几招。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要你性命的。”
  蓬莱魔女忽道:“法王,你是天下第一高手,我们夫妻一同向你请教如何?这样才不至于失了你的身份。”
  那些蒙古武士听得国师要和一个商人比试,争着围拢来看。他们见蓬莱魔女也要下场,更为兴奋,登时轰然叫“好”,纷纷说道:“对,对。夫妻同上,这可热闹多了。”“这位小娘子人长得好看,本领想来也是好的。不过,我们的国师天下无人能敌,你们的本领再好也好不过他。国师你可得让她点儿,别伤了她才好!”这些蒙古武士怎知蓬莱魔女的厉害,油嘴滑舌地乱说一通,只有尊胜法王心里暗暗叫苦。
  可是尊胜法王给他们左一个“天下第一高手”,右一个“天下第一高手”一捧,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示弱。只好说:“好吧,反正是彼此印证武功,你们夫妻俩就并肩上吧!”此时他口中所说的“印证”二字,意思已与刚才所说的大不一样,而是怕华、柳二人当真要令他坍台了。
  蓬莱魔女道:“对不住,我可是要用兵器的啊。”那些武士又笑道:“不错,不错。一个妇道人家当然不能用粉拳绣腿和人对打。但小娘子,你也不必顾虑,你用什么兵器也伤不着我们的国师的。”尊胜法王道:“你尽管用兵器就是,我只是一双肉掌。好,来吧!”尊胜法王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份,心中虽是不无怯意,也只能这么说了。蓬莱魔女亮剑出鞘,唰的就是一剑刺去,尊胜法王挥袖一拂,身移步换,却抢到了笑傲乾坤面前,一掌向他击下。这是声东击西的打法,双方同时在抢攻势。
  笑傲乾坤用了一招“拂云手”化解他的掌力,哪知尊胜法王这一招“龙门三鼓浪”竟是蕴藏着三重力道,第一重力道还不觉得怎样,第二重力道就猛烈了许多,但也未能摇撼笑傲乾坤。笑傲乾坤解招之后,刚要还招,陡然间第三重力道排山倒海般的涌来,饶是笑傲乾坤内功纯厚,也不由得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笑傲乾坤暗暗吃惊,这才知道尊胜法王的功力确是非同小可,心里想道:“幸亏有清瑶助攻,否则单打独斗,我绝不是他的对手。”
  殊不知笑傲乾坤固然吃惊,尊胜法王却更为震骇。他那次在祁连山下吃了笑傲乾坤一掌之亏,是在和武士敦等人连斗了三场之后的,所以输得很不服气,以为当时倘若自己不是强弩之未,只需一掌就可以将笑傲乾坤击败。如今事实证明,他全力发出的一掌,虽然稍占上风,也不过仅仅摇撼了对方而已,并不能就将对方击败,亦即是说笑傲乾坤的实力实是在他估计之上。
  蓬莱魔女剑尖刚给荡开,左手拂尘又即挥出,这一拂柔中带刚,尘尾散开便似千百支利针刺向尊胜法王各处穴道,尊胜法王饶是见多识广,也未必见过如此古怪的“天罡尘式”。尊胜法王刚刚震退笑傲乾坤,他那第三重掌力亦已成了强弩之末,只能勉强荡开蓬莱魔女的拂尘,却已不能还击了。
  说时迟,那时快,笑傲乾坤已是抽出折扇,退而复上,一招“长河落日”,折扇倏张倏合,同时便出五行剑和判宫笔的招数,合扇如刀,削对方的腕骨,扇柄一指,又点到了尊胜法王胁下的愈气穴。
  笑傲乾坤功力不及尊胜法王,但招数的精奇却在尊胜法王之上。尤其他用折扇使出的点穴功夫,比蓬莱魔女的拂尘袭穴还更厉害。尊胜法王双袖齐挥,荡开了蓬莱魔女的拂尘,也把笑傲乾坤的折扇引过一边,可是他虽然同时化解了华、柳二人的绝招,一条衣袖亦已给笑傲乾坤的折扇削去了一幅。笑傲乾坤这柄折扇的两边扇骨是镶着铁片的,但到底不如刀剑之锋利,现在居然能削去尊胜法王的衣袖,内力即使不及尊胜法王,也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尊胜法王又惊又怒,一咬牙根,把平生所学尽都施展出来。他的混元一炁功已到了炉火纯 青之境,华、柳二人的兵器要想打到他身上也还当真不易,而且笑傲乾坤也有一重顾忌:在目前的形势下,他是只能令尊胜法王知难而退,不能伤了他的。这一仗想要打得恰到好处,其难可想而知,打到紧处,有一招华、柳二人左右夹攻,眼看尊胜法王已是不能兼顾,非得认输不行。尊胜法王忽地以攻为守,以极巧妙的招数迫退了蓬莱魔女又化解了笑傲乾坤的妙招。这一招用得险极,尊胜法王解招之后,只觉虎口一麻,原来已给蓬莱魔女的一根尘丝刺进了他的穴道了。
  旁观的许多蒙古武士起初以为他们的国师和这对夫妻比试只是找找开心而已,后来看见华、柳二人本领非凡,才不禁大为惊异,喝彩之声,此起彼落。但过了一会,彩声又渐渐疏落下去,因为双方越斗越紧,众武士看得惊心动魄,不知不觉大家都屏息而观。
  这一招华、柳二人攻得凌厉,尊胜法王也解得奇妙,但在一班武功泛泛之辈看来,却是看不出其中好处,是以许多旁观的武士,都只是在注意下一招的变化,并无彩声。
  武士们没有喝彩,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好”字。此人是个青袍老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突然出现在武士的中间。
  武士们凝神观战,都未发觉有个陌生人在他们中间,此时被他高声一叫惊动,在他旁边的两个武士怔了一怔,不约而同向他抓去,一个喝道:“你是什么人?谁许你来这里的?”一个骂道:“你这糟老头懂得什么?胆敢在这里大呼小叫!”两人话声未了,忽然又是不约而同地一齐摔倒,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那老者却是头也未回,而且双手笼在袖中,显然不是他出手打翻这两个武士。周围的武士只道他们是互相碰撞而致跌倒,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有的人拉起同伴,有的人便围拢过来,要盘问这个老者。
  蓬莱魔女又惊又喜,原来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柳元宗。蓬莱魔女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她的父亲见面,一个“爹”字险些就要叫出口来,笑傲乾坤连忙向她抛个眼色,蓬莱魔女瞿然一省,这才想到如今还不是父女相认之时。
  尊胜法王更是大为惊异,要知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那两个武士糊里糊涂地摔了一跤自己还是莫名其妙,尊胜法王则已经看出,这个青衣老者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还幸他功夫没有使足,要不然这两个武士吃亏更大。
  此时蓬莱魔女已经给他迫退,由于这老者突然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双方未有继续交手。尊胜法王趁这当口,自下台阶,叫道:“你们休得无礼,请这位老先生过来。”尊胜法王走去招呼柳元宗,停止比武,华、柳二人也乐得就此住手。
 
  尊胜法王虎口被蓬莱魔女的一根尘丝刺进穴道,很是难受,但他内功深湛,仍是动作如常,外表看不出来。尊胜法王有心试试这老者的功夫,走到柳元宗面前,便即合什一礼,说道:“高人驾到,猜恕有失迎迈。”尊胜法王这揖用上了他独门的“混元一炁功”,虽然虎口被尘丝所刺,酸麻未止,但这劈空掌力仍是足以开碑裂石。不料只见柳元宗的青袍起了皱纹,而他本人却竟似毫无知觉!
  柳元宗道:“山野鄙夫,怎敢当高人之号?”合什还了一礼。尊胜法王暗暗戒备,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内力,正自暗笑多疑,不料忽地如沐春风,初起时只觉得丹田有一丝热气,转瞬间便似有一股暖流通过全身。
  尊胜法王又惊又喜,原来他穴道受伤,气血不舒,胸中本是有几分烦闷之感的,这股暖流通过了全身,登时如沐春风,有说不出的舒服,精神为之一振。尊胜法王这才知道对方是用最上乘的内功,为自己推血过宫。平时推血过宫,即使是武学高明之士,也必须手指触着对方的身体;像柳元宗这样,距离一丈开外,而能够默运玄功,替对方推血过宫的情形,饶是尊胜法王见闻广博,武学深湛,也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
  柳元宗丝毫不动声色,就给尊胜法王医好了伤,尊胜法王的面子得以保全,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疑,连忙说道:“老先生慢走,你,你是谁?”迈步向前,伸手拉着柳元宗。他这一拉,一方面是想再试一试柳元宗的功力,一方面也有将他留下与他结交之意。
  柳元宗道:“法王不必多礼。”身形纹丝不动,伸手就与尊胜法王相握,突然间三只手指已是扣着他的脉门。
  尊胜法王刚才因为柳元宗暗中替他治伤,已知道柳元宗对他决无恶意,是以放心和他握手。不料柳元宗突然扣着他的脉门,尊胜法王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脉门受制,多好的武功也是不能施展,只能任由对方要如何便如何了。
  尊胜法王只道柳元宗要他当场出丑,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料柳元宗的所为,又一次大出他意料之外,就在他心头陡然一震之际,柳元宗已是把手松开,只见一根尘丝,随着他的手指飞起,尊胜法王的虎口登时感到轻松,十分舒服。这才知道,柳元宗是又一次施展最高明的医术配合了最上乘的内功,将刺进他的穴道那根尘丝,给他“拔”出来了。尘丝一拔,立即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旁人都不知道。
  武士中间忽地有一人越众而出,哈哈笑道:“法王,你还未认识这位老先生吗?这位老先生就是大汗渴欲一见的柳元宗柳老前辈。”
  蓬莱魔女认得这人是上官宝珠的父亲上官复,心里想道:“此人害了宝珠母亲一生,我只道他经历了那场惨痛之后,是应该悔悟的了。却不料他名利之心还是未能尽去,如今又投到成吉思汗的帐下了。”柳元宗和上官复是少年时候相识的,但却不知他后来的那些经历,此次大漠相逢,也是颇出意外。尊胜法王喜出望外,说道:“原来是柳老先生,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医。大汗正想请先生一诊,如今不期而遇,无论如何是要请先生稍留的。”柳元宗身份已被揭破,难以推辞,只好答应去见成吉思汗。
  税吏上前向尊胜法王请示道:“这几个人——”意思是在问,如何处置笑傲乾坤和蓬莱魔女等人,是放行还是扣留?
  尊胜法王踌躇未决,上官复已自说道:“柳老先生正要给大汗看病,国师哪还有工夫理这些小事?叫他们快走吧!”上官复是有地位的“客卿”,尊胜法王不便驳回他的说话,虽然不大愿意放行,也只好允许了。
  上官复望了蓬莱魔女一眼,说道:“你们可以找得到上好的宝珠吗?我希望得到一串宝珠,价钱随便你要。下次请给我带来。”原来上官复已经认出了蓬莱魔女,他知道蓬莱魔女是他女儿上官宝珠的朋友,故此有心将她放走的。他这几句说话语带双关,其实即是向蓬莱魔女暗示,希望她能为他找回女儿。
  蓬莱魔女道:“我一定替你留心,可是宝珠难求,我们也未必找得到。”上官复说道:“我明白。但只要你替我留心,我就感激你了。什么时候找到都行,我可以等待的。好,你们走吧!”
  呼图赫亲自送华、柳等人出去,柳元宗放下了心,于是跟上官复与尊胜法王去见成吉思汗。
  进了一座金色的帐幕,幕中肃静无哗,卫士轻轻摇手。尊胜法王停下了脚步,小声道:“大汗正在祈祷,等一会进去。”
  只听得帐中传出喃喃的祈祷声,说的是蒙古话,意思是说:“从此后,你像仙云似的身体,飘散了的时候,你遗留下的这个大国,还会使你的子弟管辖吗?到后来,你像神灵似的身体,烟散了的时候,你遗留下的这个大国,不是枉然吗?他们要污辱,像高山的乔松——你的好兄弟们。他们企图,不使还未成熟的子弟,管理你的国土。天上的真神,你可听见了我的说话,现在还不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根据《蒙古秘史》译文)
  柳元宗心里暗笑:“原来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也感到死的恐惧了!但他这段祈祷却也是别开生面,他以为他是世界的主宰,竟然妙想天开,要和‘真神’商量,让他一直活下去呢。”柳元宗医学深湛,在帐幕外听到成吉思汗的声音,已知他命不久长。
  忽听得成吉思汗大叫道:“我要把世界变成蒙古人的牧场,谁敢违抗我的意旨?我是一定还要活下去的!”
  上官复揭开帐幕进去说道:“禀大汗,天下第一名医柳老先生已经来了,他一定会医好你的病的。”
  原来成吉思汗在进攻西夏的途中,有一次由于他所骑的红沙马受了惊,把七十多岁的他抛在地下,因此而得了病,也因此只好放弃继续进侵中原的计划,回国养病。成吉思汗的部下给他延请天下名医,上官复深知柳元宗之能,保荐他给大汗治病。是以成吉思汗早就下了密令,一定要请到柳元宗。
  柳元宗给成吉思汗把了把脉,道:“大汗之病,是肝火郁积,邪入心包,故所以有筋骨酸痛,筋挛拘急,角弓反张,吞卷囊缩等等症状。大汗昨晚又曾连续做了几次恶梦,因此适才诸感交集,怒气难遏,思虑过度,眼前出现各式幻象,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成吉思汗又惊又喜,说道:“先生真是神医,说得一点不错,请先生救我。”原来成吉思汗昨晚的确是连续做了几个恶梦,梦见给敌人五马分尸,梦见以前给他惨杀的人来向他报仇,梦见他的四个儿子在他的灵前互相残杀……这些幻象适才还在他的眼前出现。
  柳元宗道:“死生有命,老朽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只能请大汗少行杀戮,多施仁政,心气和平,自然可以益寿延年。”
  成吉思汗怒道:“你,你也医不了我的病?哼,说什么少行杀戮,多施仁政?这不过是腐儒之见,迂拙之言!我若不是把敌人杀得胆寒,焉能使四方慑服?哼,我受命于天,天下未曾一统,我要死也死不了的。”
  柳元宗道:“大汗既然不愿听我的话,只好请大汗另请高明。”
  成吉思汗挥手道:“好,不要你医,你走,你走!我倒不信了,不要你,难道我就会死了!”话犹未了!忽地脸肉痉挛,嘴角抽搐,吐出许多白沫,晕过去了。
  成吉思汗的后妃和四个儿子:兀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两个未出嫁的女儿,珍固和硕别妃和阿勒海别妃纷纷挤到病榻之前,抢地呼天,叫人急救。
  尊胜法王说道:“柳老先生,求你一加援手,让我们大汗醒来,哪怕是多活一个时刻也好。”
 
  柳元宗用银针刺成吉思汗的人中,成吉思汗悠悠醒转,怒目而视,似乎是想骂谁,却骂不出来。
  年纪最长的两个王公跪下去道:“你像高山似的金身,如果倒塌了,你的大汗国由谁来统治?你像柱梁似的金身,如果倾倒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谁来高举?你的四个儿子之中,由谁来执政?儿子们、兄弟们,属民百姓们,以及后妃等人,请大汗给我们留下圣旨。”
  王公家人已经在请示后事,金帐中乱成一片,谁也无暇理会柳元宗了。尊胜法王道了个歉,送柳元宗出帐,说道:“请柳老先生不把大汗病危的消息泄漏出去。”匆匆说了这句说话,立即又回去替成吉思汗主持祈祷,尊胜法王明白,这次很可能就是临终的祈祷了。
  上官复悄悄溜出来,送柳元宗一程。柳元宗说道:“上官兄,你本来逍遥海外,何苦还要贪图富贵,做蒙古人的什么官?如今成吉思汗已是危在旦夕,一旦树倒猢狲散,争权夺利之事势在所难免,你是汉人,犯得着卷入这个漩涡么?”上官复苦笑道:“我有难言之隐,老兄不会明白的。”
  柳元宗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老兄做什么不做什么,各随心之所安吧。”
  上官复叹了口气,说道:“欲求心之所安,谈何容易?”柳元宗料他定有心事,说道:“上官兄,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实不相瞒,刚才那两个人乃是小女小婿,我可不能在此处久留,须得赶紧去和他们会合了。”
  上官复笑道:“我已知道是令媛令婿了。这件事我本来是想拜托令媛的,但因刚才尊胜法王等人在旁,我不便和她说话,现在就拜托老兄吧。”说罢拿出一个匣子,交给柳元宗,说道:“这匣子请老兄交给令媛,请令媛转交给宝珠。”柳元宗问道:“宝珠是谁?”上官复苦笑道:“是我的女儿。但我却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其中情由,我想令媛是已经明白了的,我就不多说了。”
  柳元宗说道:“好吧,这件事我替你办到就是。你回去吧。”走出了营地,柳元宗施展“陆地飞腾”的绝顶轻功,一口气跑了一程,估计已经跑了十多里路了,忽听得胡笳之声隐隐传来,笳声凄凉之极,柳元宗凝神一听,笳声之中,还隐隐有悲号之声。原来是成吉思汗业已逝世,数万人同时举哀,故而哀声远达十里之外。
  柳元宗心中暗叹:“成吉思汗要把世界霸占作他的牧场,到头来他所能占有的也只不过一抔黄土。”
  柳元宗赶上华、柳二人,父女相见,不胜之喜。蓬莱魔女道:“爹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的师父呢?他老人家好了没有?”
  柳元宗道:“你的师父早已好了,我们不见你来,特地到祁连山找你,这才知道你们到蒙古来了。我放心不下,是以赶来会你。”蓬莱魔女喜道:“啊,原来你们已经到过祁连山了,他们都好吗?”
  柳元宗道:“大家都很平安,只是挂念你们。”跟着把她女儿相识的朋友一个一个地说出来:“檀羽冲夫妻还在山上,他的武功非但恢复,而且更胜从前了。耶律元宜和赫连清霞已经成婚,我刚好赶得上喝他们喜酒。耿照和李家骏、玳瑁三人则己回转你的山寨去了。”
  蓬莱魔女道:“我有一位新交的朋友,不知爹爹见着了没有?”柳元宗问道:“是不是上官宝珠?”蓬莱魔女道:“不错,你见过她了?”柳元宗道:“没有见着。我在祁连山不过住了两天,许多小一辈的朋友,都来不及约谈了。这位上官姑娘也不知她是否还在祁连山上?”蓬莱魔女道:“那么,你怎么会知道她?”柳元宗笑道:“我刚才见着了她的父亲,他有一个匣子托你转交给他的女儿呢。”蓬莱魔女接过匣子,叹道:“我早料到上官复是她父亲了,果然没错。”当下把青灵子夫妻与上官复之间的事情说给柳元宗听,柳元宗听了这场情孽牵连的惨剧,也不禁为之感叹。
  柳元宗道:“现在该你说啦,你见着师兄没有?”蓬莱魔女道:“公孙奇已经死了。”当下将在和林的遭遇一一道出,柳元宗不禁再一次怃然长叹,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公孙奇死不足惜,只是你师父只此一子,你回去可得好好安慰他老人家。”蓬莱魔女道:“这个当然。他老人家是留在祁连山么?”柳元宗道:“他准备在祁连山住几天,就到你的山寨去。他说等你们一回来就替你们主持婚礼,所以你们不必再去祁连山了。”蓬莱魔女杏面飞霞。说道:“他老人家比我们还要心急。”柳元宗哈哈大笑。
  一路无事,回到山寨。公孙隐得知儿子死讯,自是不无难过,但公孙奇这个下场,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虽然难过,还受得起。笑傲乾坤与蓬莱魔女就像他的儿女一样,公孙隐忙着为他们筹办婚礼,失子之痛,也就渐渐减轻了。
  华、柳二人洞房之夕,武林天骄与赫连清云联袂而来,抱拳笑道:“恭喜,恭喜。谷涵兄,今晚你可不用弹剑狂歌,叹什么空抛红豆意悠悠了。”笑傲乾坤笑道:“你们两口子来得这样迟,罚你先饮三杯,再吹一支曲子。”
  武林天骄笑道:“该罚,该罚!”喝了三杯,拿起玉箫,吹出了一支充满愉快情调的曲子。赫连清云按拍而歌:“风韵箫疏玉一团,更着梅花,轻袅云鬟。这回不是恋江南,只为温柔,天上人间。赋罢闲情共倚栏,江月庭芜,总是销魂。流苏斜掩烛花寒。一样眉尖,两处关山。”
  这是南宋词人周方泉的“一剪梅”词,武林天骄借这首词来祝贺华、柳二人的新婚,却是恰到好处。他们二人以前彼此追寻,都曾到过江南。而洞房红烛,斜掩流苏,又正是眼前景致。
  铁笔书生文逸凡笑道:“好一个‘只为温柔,天上人间’。这恐怕也是夫子自道吧?你们两对璧人都是神仙眷属,我这酸丁看着眼热,真是后悔当年不娶妻了。”武林天骄笑道:“急起直追,现在也还未迟啊!”文逸凡摸着胡子道:“胡子都白了,还有谁要?”说罢哈哈大笑。
  蓬莱魔女笑靥如花,满怀喜悦,夫婿的柔情,知己的友谊,融溢在合欢杯中,令她深深地感到了幸福。“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圆满境界了。”蓬莱魔女心想。
  欢笑声中,侍女进来报道:“武帮主夫妻到了。”蓬莱魔女大喜之下,也顾不得新娘子需要矜持,便即叫道:“云姐姐,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呀!”
  云紫烟进来笑道:“你问士敦。”武士敦喝了三杯罚酒之后,说道:“你们要不要听蒙古来的消息?成吉思汗死后,把他连年征战所得的属地划分四个汗国,分封四个儿子。各兄弟接受父亲的遗言,推举窝阔台为大汗。如今蒙古的国力不是削弱而是更强了。日前得到的消息,窝阔台命侄儿拔都领军西征,计划在横扫欧洲之后移兵东向吞并中原。咱们可能暂得数载苟安,但终须要对付这雄霸天下的强敌的。对不住。在你们的新婚之夜,我们给你们带来了这些消息,可真是太煞风景了。”
  笑傲乾坤道:“居安思危,这是应该的。喝酒,喝酒!”
  酒阑人散之后,笑傲乾坤与蓬莱魔女在烛影摇红之下,脉脉含情,相对而视。蓬莱魔女低声说道:“今天真巧,正是七夕。”笑傲乾坤曼声悄吟:“织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蓬莱魔女笑道:“不错,咱们可不要为了儿女之情,忘了兴亡之责。你我的夫妻之情,原不在朝朝暮暮长厮守的。”红烛下夫妻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正是:
  牛郎织女银河会,人间天下两团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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