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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6 梁羽生(当代)
  蓬莱魔女上来拜见明明大师,说明了来意。明明大师得知她是故友之女,十分欢喜。说道:“你的父亲和你的师父都是老衲俗家时候的老朋友,那时你还没有出世呢。日子过得真快,晃眼便是三十年了。你是去首阳山见你师父么?”蓬莱魔女道:“不错。我爹爹也会到那儿的,回程我们再来拜见大师。”
  明明大师道:“那么你就赶快去吧,首阳山那边既是有事情发生,你早日见了师父,也好安心。”
  蓬莱魔女道:“大师,我还想请清云姐姐和我同去。”赫连清云明白蓬莱魔女的心意,是想和她一同去碰机会,说不定在首阳山上也可见到武林天骄。因为蓬莱魔女从宋金刚那儿得到的消息,武林天骄是去了一趟江南又回来了。倘若他得知丐帮在首阳山聚会之事,想来也会到那儿找寻朋友的。
  赫连清云当然愿意与蓬莱魔女同行,但却没有立即答应。明明大师道:“你们去吧。有慧寂陪我就行了。我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太乙亦已知道我的本领,谅他是不敢再来了。”
  明明大师既然没有受大伤,赫连清云也就放心离去。此时已是东方既白,赫连清云遂与蓬莱魔女拜别明明大师,一同上路。
  蓬莱魔女有宋金刚送给她的骏马,两人合骑,仍可日行三四百里。从光明寺所在的阳谷山到首阳山不过一千多里路程,第三日中午时分,已是遥遥可见了。
  这三日来她们感情又进了一步,从前的嫌隙早已消除。赫连清云笑道:“但愿这一去两人都可见着,更愿他们也像咱们一样,重新做个好朋友。”赫连清云性情坦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说的“他们”当然是指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蓬莱魔女回想往事,却不禁双颊微晕,道:“我也但愿如此。好!咱们催马走快一些,还可以赶得及到我师父家中吃晚饭。”
  这时已进入山区,估计路程,到首阳山下的采薇村,不过百里路了。不料正行走之间,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迎面飞来,蓬莱魔女挥尘拂落,却原来是块石头,那块石头没打着她们,却打伤了马足。蓬莱魔女、赫连清云飞身下马,只见在她们面前已出现了两个人,正是那神驼太乙与公孙奇!
  原来公孙奇亦已料到蓬莱魔女定然随后就来,他最害怕的就是师妹在他父亲面前揭发他的罪行,别的或许还可饶恕,他私通金国之事,倘若给他父亲知道,性命定然不保。故此他有心放慢脚步,等候蓬莱魔女前来,中途拦击。
  蓬莱魔女又惊又怒,大喝道:“公孙奇你好大胆,敢在你的家门行凶,不怕气死你的父亲?”公孙奇笑道:“还有一百多里呢,你就是喊破喉咙,我爹爹也不会听见的。”
  公孙奇声到人到,一股腥风,毒掌拍出;蓬莱魔女一个盘龙绕步,瞬息间已是踏过了九个方位,刺出了连环九剑。
  公孙奇大笑道:“你的惊神剑法又能奈我何哉?”笑声中只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公孙奇掌劈剑戳,竟然把蓬莱魔女这一招九式、复杂非常的剑法尽都化解!
  原来在这三天之中,公孙奇与神驼太乙对“惊神剑法”已经进行了研究,剑法的精奥之处,他们虽然尚未能心领神会,毕竟也揣摩了几分。公孙奇家传的柔云剑法本来不在“惊神剑法”之下,他第一次之所以吃亏,那是因为从未见过的关系,如今已摸到了几分深浅,当然就可以从容应付了。不过,他也只是能够“化解”,并非能够“破解”,而且还要加上掌力作为辅助,这才能够从容应付的。
  十数招一过,公孙奇隐隐占了一点上风,但要想取胜,还是大不容易。蓬莱魔女固然难奈他何,他也奈何不了蓬莱魔女。
  驼背老人忽地说道:“老夫可没功夫久候,让我替你打发了吧。”迈步上前,竟然不顾身份,大袖一扬,便向蓬莱魔女骤下杀手。
  蓬莱魔女使出绝顶轻功,一个“细胸巧翻云”避开了驼背老人这“铁袖功”的一拂。避是避开了,但劲风扑面,遍体生凉,胸口竟似受了千斤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赫连清云挥舞玉笛,在蓬莱魔女与公孙奇之间挡了一挡。公孙奇笑道:“你是我的小姨子,我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不忍伤你,你可别来自讨苦吃。”赫连清云骂道:“好不要脸。谁与你这贼子攀亲认戚?”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拼命与公孙奇纠缠,不让他去追蓬莱魔女。赫连清云的招数以奇幻见长,公孙奇的本领虽然胜她许多,也不能不稍有顾忌。
  蓬莱魔女喘过口气,也骂那驼背老人道:“枉你是武林前辈,竟无半点羞耻之心!明明大师慈悲为怀,甘弃一目,放你过去。你就该自知悔改,还胆敢在这里行凶?”驼背老人狞笑道:“老夫意欲如何便要如何,你这女娃子敢来教训老夫!”狞笑声中,已追上了蓬莱魔女,一指点出。蓬莱魔女只觉冷风如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说时迟那时快,驼背老人已欺到她的身前,迎头便是一掌。蓬莱魔女拂尘一个“雪花盖顶”,右手长剑一颤剑尖,对准了驼背老人虎口的“关元穴”。她的“天罡拂尘三十六式”与“惊神剑法”都是武学中不传之秘,驼背老人识得厉害,连忙变招。可是蓬莱魔女的功力毕竟与对方相差甚远,十数招之内是可以抵挡的,时间稍长,就应付得极为艰难了。
  公孙奇急于了结,一掌荡开赫连清云的玉笛,身形掠了过去,竟然与驼背老人联手夹攻他的师妹!
  驼背老人已堵塞了蓬莱魔女的退路,公孙奇一掌劈去,眼看就可以把师妹毙于掌下,忽觉微风飒然,原来是赫连清云亦已赶到,挥笛点他背心的“风府穴”。
  “风府穴”是三阳经脉汇聚之处,赫连清云这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公孙奇只得窜过一边,随即回身运剑,架住赫连清云的玉笛。
  蓬莱魔女道:“云妹,不必顾我,你快走吧!”可怜她在驼背老人掌力压迫之下,短短的两句话说来已是吁吁气喘。
  赫连清云哪里肯走?说道:“瑶姐,你怎能说这话?我岂是临危背义之人?今日之事,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不顾性命,狂挥玉笛,拼死缠着公孙奇。
  公孙奇大怒道:“二妹,你再不知进退,可休怪你姐夫手下无情了!”蓬莱魔女叫道:“云妹,我感激你的好意就是了。你送命无益,还是赶快走吧!”话犹未了,那驼背老人忽地冷冷道:“公孙奇你不忍下手么?我给你打发!”只听得“蓬”的一声,赫连清云已给他的掌力震翻,倒在数丈之外!
  蓬莱魔女这一惊非同小可,说时迟,那时快,驼背老人又已回过身来,对她再施杀手,公孙奇的毒掌亦在同时拍出,两大高手的掌力会合一起,劲道之强,当真是有如排山倒海。
  就在这瞬息之间,忽听“叮叮”的铁杖触地之声,来得快速无比,驼背老人大吃一惊,叫道:“来者是——”一个“谁”字尚未出口,只见来人已现出身形,接声斥道:“岂有此理,你这驼子,竟敢欺负我的女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蓬莱魔女的父亲柳元宗!
  柳元宗声到人到,挥杖猛击,公孙奇在他的手下吃过大亏,不敢硬接,闪过一旁。驼背老人呼的一掌拍去,柳元宗的铁杖劲疾如矢,来势丝毫不缓。驼背老人的掌力荡不开他的铁杖,吃了一惊。连忙化掌为抓,一招“龙口捋须”,抓着杖头,左手骈指如就,使出“玄阴指”的功夫,冷风如箭!
  柳元宗铁杖往前一送,驼背老人拿捏不住,连忙松了手,倒纵出三丈开外,叫道:“柳兄,且别动手,这是误会。”柳元宗那一杖给驼背老人用“卸”字诀化去了几分力道,竟然伤不了他,也有点诧异,心道:“这驼子的功力比起三十年前,也是大不相同了。”不过柳元宗自忖,还是可以胜他。但因他试出了驼背老人的功力远在他女儿之上,却不禁为女儿担心,不知女儿受伤没有。柳元宗喝道:“什么误会?”提杖又要打去。驼背老人道:“我不知她是令嫒,我给你赔罪便是。”柳元宗大怒道:“你和公孙奇这小贼在一起,竟敢说不知是我女儿?”公孙奇见驼背老人露出怯意,生怕驼背老人弃他不顾,不待柳元宗铁杖打来,早已慌忙逃走。
  驼背老人听得柳元宗说话的声音中气充沛,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原来他刚才曾使用了“玄阴指”的功夫,偷袭柳元宗的穴道,他之所以没有立即逃走,就是要试探柳元宗有没有受伤的。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听柳元宗开口说话,便知他内力充盈,毫无受伤迹象。
  驼背老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想道:“想不到三十年后,柳元宗的功力也还依然胜我一筹。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计了。”当下虚晃一招,转身便跑,说道:“柳兄既不肯见谅,小弟只有待柳兄怒气过了,再来赔罪。”
  柳元宗记挂女儿,顾不得追赶敌人,回过头来,只见女儿还在地上打着圈圈。原来蓬莱魔女刚才受了两大高手的掌力震荡,尚未能定着身形。
  柳元宗连忙过去扶着女儿,道:“瑶儿,你怎么啦?”蓬莱魔女吐了口气,道:“好厉害,幸亏还没受伤,哎呀,云妹可是受伤了!爹爹,我不打紧,你赶快去看看她。”
  柳元宗医道高明,一搭女儿的腕脉,亦已知她没有受伤,放下了心,便去察看赫连清云的伤势。
  赫连清云晕倒地上,人事不省。柳元宗将她扶起,掌心贴着她的背心,一股柔和的内力输送进去,给她推血过宫。过了半炷香时刻,赫连清云“哇”的一口瘀血吐了出来,柳元宗吁了口气,说道:“幸亏未曾震断心脉,还可救治。”
  柳元宗将一颗“小还丹”纳入赫连清云口中,这是医治内伤的圣药,又过了半炷香的时刻,赫连清云这才悠悠醒转,叫了一声“瑶姐”。
  蓬莱魔女道:“那两个恶贼已给我爹爹赶跑了,云妹,你安心养伤。”赫连清云谢过了柳元宗救命之恩,叹口气道:“我可拖累了你了。你还要赶着去见你的师父呢,别为我耽搁太久了。”
  蓬莱魔女道:“哪儿的话。你舍身护我,我还未向你道谢呢。见师父慢一步也不迟。”赫连清云道:“不,公孙奇这贼子赶在你的前头,恐怕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是早点儿见着你的师父,才能安心。我现在好得多了,请你扶我上马。”
  柳元宗一想,丐帮之事也是急不容缓,便道:“好,此去采薇村好在也不过百里之遥。你小心照料赫连姑娘,到你师父家去养伤。”
  蓬莱魔女与赫连清云合乘一骑,但因赫连清云刚在受伤之后,蓬莱魔女怕她不胜颠簸之苦,只好策马慢行。柳元宗不用施展轻功,只是迈开大步,已能跟上。
  蓬莱魔女这才得有空暇,将光明寺发生的事情说与父亲知道。柳元宗又惊又喜,喜者是故人无恙,惊者是神驼太乙与公孙奇同在一起,此时前往首阳山,只怕定有重大的阴谋。
  不久天色己晚,幸好这天晚上有月亮,宋金刚所送的这匹坐骑又是匹素有训练的战马,虽然山路崎岖,晚上也能赶路。
  蓬莱魔女要保护赫连清云,在崎岖之处必须专心注意控制坐骑,只有到了稍为平坦的地方,才能分出心神,与父亲说话。柳元宗听她说了别后的经过,好生感慨。尤其有关柳元甲的那个消息,令他更为难过。柳元宗叹了口气,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但愿他从此能够革面洗心,还有一条生路。”蓬莱魔女恨恨说道:“他对我也下得毒手,当真是人面兽心,无可救药!这次他被逐出太湖,我看他在江南站不住脚,一定是逃到北方,公然投敌。”柳元宗道:“若然如此,我从前已饶了他两次,第三次是再也不能饶他的了。”
  蓬莱魔女讲完了自己的事情,说道:“爹爹,你别后又是如何?”
  柳元宗说道:“我访了几位老朋友,也遭遇了一些事情。最令我欣慰的是谷涵贤侄与我已经重会。”蓬莱魔女道:“这我已经知道。”柳元宗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知道,可是也还有你未曾知道的。”蓬莱魔女道:“什么?”
  柳元宗道:“他很是后悔,说是没有领会你的好意,那次拒绝与你同行。他也很后悔那次与武林天骄发生误会,在小孤山上动手伤了武林天骄之事。他在我面前,当然不便说得十分明白,但我已知道他对你确是很有情意。”蓬莱魔女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心中却是甜丝丝的,半晌说道:“爹爹,别只是谈我的事情了。听说你这次绕道固原,是为了要了结一桩公案。究竟是何公案?”
  柳元宗说道:“这事说来话长,和丐帮今次之事是有点关连的。”说至此处,抬头望望前面,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桩公案,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到了你师父家中再说吧。”蓬莱魔女出了师门七年,今日重临旧地,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心道:“但不知公孙奇这贼子已经见过他父亲没有?”抬头望去,只见师父家中,隐隐有灯光透出,蓬莱魔女喜道:“师父在家,却不知何以这么晚了,他还未睡?”此时已是月过中天,将近四更的时分了。
  蓬莱魔女把赫连清云抱下马背,便去扣门。赫连清云经柳元宗推血过宫之后,在蓬莱魔女抱持之下,在马背上已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此时醒了过来,问道:“哦,已经到了?咦,你敲门敲了这许久,怎的不见有人答话?”
  蓬莱魔女也觉奇怪,当下朗声道:“师父,我和爹爹来看你了。”一掌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只见厅中灯火未灭,杳无一人,她师父竟不在家。还有华谷涵本来是说好在她师父家中等候他们的,此时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蓬莱魔女惊疑不定,说道:“这一大支牛油烛不过才烧了半截,显见前不久屋内还有人的。这里又不似经过打斗的模样,人到哪里去了?奇怪!”
  柳元宗说道:“你师父武功盖世,又是与华谷涵同在一起,他们两人联手,天下有谁能敌?这层倒是不必顾虑。“
  蓬莱魔女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倒不怕敌人明来,只怕我的恩师受骗。”柳元宗道:“你是指他那宝贝的儿子?”蓬莱魔女道:“是呀。我师父虽说嫉恶如仇,早已不认这不肖之子,但公孙奇毕竟是他的独子,父子乖离,我师父内心也是很痛苦的。公孙奇能言会道,我就担心不知是公孙奇说了些什么花言巧语,我师父给他骗走了!”
  柳元宗道:“这也很有可能,倘若只是你师父一人在家的话。不过,有华谷涵在此,这就不同了。华谷涵是知道公孙奇私通金国之事的,你师父别的可以饶恕,但若是知道儿子叛国投敌,他总不能饶恕吧?”
  蓬莱魔女道:“就不知华谷涵是否已经来了?说不定他也在路上出了意外呢?”柳元宗说道:“这是你关心过甚,就难免往坏处设想。我想不至于这样巧吧。好在灯火既然未灭,咱们至多等到天亮,总可以等着消息。现在最紧要的是先找个地方安顿赫连姑娘。”
  蓬莱魔女面上一红,说道:“是。我看看我旧日那房间是否还在,让云妹住我的房间最好。”
  蓬莱魔女点燃一支油烛,打开了她从前所住的那间房间,只见一切布置都是原来模样,而且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床铺被褥都是换过新的。看来她师父早已得知她就要回来,故而作了准备。
  蓬莱魔女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想道:“这么看来,我师父定然是见过华谷涵了的。要不然他不会知道我会回来。”
  蓬莱魔女把赫连清云放在床上,柳元宗重新给她把脉,换药,说道;“脉搏比前平和,三日之后,大约就可以起床了。赫连姑娘,现在你可以抛开忧虑,安心睡一觉了。”
  蓬莱魔女浏览房中景物,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与感伤。一别七年,风光依旧,就似昨日出门,今日回来一样。蓬莱魔女坐到梳妆台前,“开我东阁房,坐我旧时床,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小时候念过的“木兰辞”,此时忽在心头流过。她虽然不似花木兰的百战归来,但这几句木兰辞却恰似为她今日写照。
  往事如烟如梦,此时却忽地都上心头。她想起了少年情事,想起了与师父相依为命的一段日子,想起了师兄公孙奇曾教过她武功的童年。她慢慢拉开了一只抽屉,眼光落在一件东西上,不觉痴了。正是:
  旧梦尘封今再启,几多幽怨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怅我知音何处觅
  喜他红豆不空抛
  这是一个黄杨木雕的小盒子,是她小时候自己所做的手工,盒中本来藏有两颗孖生的红豆的,红豆上还有她的指甲痕,是她亲手从枝头摘下来的。红豆本名“相思豆”,但她那时年纪还小,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相思”,只是觉得这两颗连体孖生的红豆好玩,就把它采下,珍藏起来。后来不知怎的连红豆连盒子失了,她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后来到她出了师门,做了绿林盟主,事务纷繁,人长大了,小时候的玩物也就更加忘了。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笑傲乾坤华谷涵派人送她一个金盒,盒中有三件礼物,其中之一,就是这对孖生的红豆,这才重新勾起她的记忆。
  华谷涵所送的那三件礼物,一是她父亲手写的她的生辰八字;一是染有血渍的破布;一是这对红豆。每件礼物,都藏着一个谜,令她当时百思莫得其解。后来她们父女重圆,前面两个谜是已经解了,但最后一个谜依然未解。
  她小时候失落的玩物,怎的会到了华谷涵手中,又给华谷涵当作礼物送回来呢?她几次与华谷涵见面,都是匆匆分手,未及详谈,这件“小事”也始终未问过他。
  蓬莱魔女掏出华谷涵送她的金盒,将那两颗红豆把玩一会,又再放回自己所做的那个黄杨木雕的小盒子中,心道:“红豆我是失而复得,只不知失去了的人,能否重来?”想起红豆寄托相思之意,不觉惘然。
  “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处?侠骨柔情总惹愁!”难道华谷涵这首诗竟成“诗忏”?当真是“红豆空抛”,当真是“总惹愁”么?
  正在蓬莱魔女情思惘惘之际,忽听得一声长笑,远远传来,笑声清亮,顿挫抑扬,若有节拍。蓬莱魔女又惊又喜,道:“爹,这回可找着他了。你听,这不是华谷涵的笑声?”话犹未了,只听得又有一缕箫声,俨若从天而降,摇曳生姿,音细而清,“插”入笑声之中,丝毫也不为华谷涵的狂笑所扰乱!
  赫连清云本来已是阖上了眼睛睡觉的,一听箫声,倏地便似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眼中放出喜悦的光芒,说道:“姐姐,你听!这不是武林天骄的箫声?”柳元宗道:“赫连姑娘,你别下床,我出去看。”携了女儿,出了客厅,这才一皱眉头,悄声说道:“我以为他们两人是早该谅解了的,怎的却在较量内功?难道又失和了?”
  蓬莱魔女也听出了他们是以箫声笑声较量上乘内功,双方正自不分高下。蓬莱魔女亦是惊疑不定。
  忽听得箫声笑声,同一时间,戛然而止。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手携着手走进门来,看他们亲热的神情,便似亲兄弟一般,哪里有丝毫敌意?
  几许风波,几番离合,江南朔北,万水千山,又是几番寻觅?正以为红豆空抛,却不料侠踪忽现,而且是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刹那间,蓬莱魔女的惊喜可想而知,一时间她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她曾衷心盼望过这两个人和好如初,也曾不止一次想象过与他们二人会面的光景,甚至还曾经有过多余的忧虑:“不知他们能否尽消芥蒂?而自己周旋在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见面之时,或许也会感到一点尴尬?”想不到他们现在忽然来了,来得这样意外,又是这样自然。他们两人脸上的笑容,像是一股清新的风,把蓬莱魔女多余的忧虑吹散了。
  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见着了蓬莱魔女,两人也都是怔了一怔,但蓬莱魔女之来,早已在他们意料之中,是以虽然怔了一怔,却也不怎么惊诧,一个说道:“啊,清瑶,你来了!”一个说道:“柳姑娘,路上辛苦啦!”两句简简单卑的问候说话,却藏着各不相同的复杂感情。笑傲乾坤是第一次亲切地叫她的名字,显示出对她已是完全谅解;武林天骄则改口称她“柳姑娘”,那是愿意自居于朋友的地位了。而他那句对蓬莱魔女的慰问“路上辛苦啦”,也暗示了他就是那个曾经暗中相助蓬莱魔女脱险之人。
  这样的会面比蓬莱魔女所能想象的还要圆满,她本来是个爽朗大方的女中豪杰,既觉察到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的芥蒂已经消除,她的紧张情绪也就过去了。但在此时,她却无暇再说应酬的套语,紧张的情绪一过,立即便问:“公孙奇这贼子来过没有?”
  笑傲乾坤诧道:“公孙奇?没有呀!”
  蓬莱魔女道:“那么另外有个驼背老人来过没有?”
  武林天骄答道:“你说的是神驼太乙吗?也没有呀!”
  这次是轮到蓬莱魔女诧异了,“那么我的师父呢?他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是公孙奇将他骗走的呢。”
  笑傲乾坤说道:“丐帮明日一早在首阳山上召开大会。丐帮内定的新帮主风火龙与他帮中的长老联名,送来了拜帖,请公孙前辈务必今晚上山,以便明早参与他们丐帮之会,作他们特邀的贵宾。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用了最隆重的礼节发出邀请,公孙前辈,自是不能拒绝。”
  武林天骄接着道:“公孙前辈是二更上山的,我们送了他一程,归途中看见月色很好,华兄一时兴起,邀我比试内功,想不到你们已经来了。你们倘若来早一个更次,还可以见着你的师父的。”
  蓬莱魔女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但却也感到有点蹊跷!
  柳元宗道:“你们是几时来的?”
  笑傲乾坤道:“我来了已经三天,檀兄则是昨天才到。”
  柳元宗道:“你们见过了风火龙没有?”
  笑傲乾坤道:“尚未见过。丐帮的首脑人物是在我之前,早已上了首阳山了。他们正在进行召集大会,我是他们帮外之人,按照江湖规矩,须得避嫌,不便上去相访。”
  柳元宗沉吟半晌,道:“这就有点奇怪了,按说丐帮消息灵通,且又是山下山上之隔,丐帮中人也当知道你们是在这山下的采薇村的。为什么他只是邀请公孙隐却不邀请你们?”
  蓬莱魔女道:“是呀,我也正为此感到蹊跷,丐帮的惯例,一向是不邀请外人参加他们本帮的大会的。若说他们这次是为了要推立新帮主,才邀武林同道作为见证,那又不应只邀请我师父一人,你们正在这儿,照理风火龙是应该懂得做做这个顺水人情,连同邀请你们才是。”
  要知公孙隐固然是武林前辈,但华、檀二人也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人物,尤其华谷涵与丐帮更有师门的渊源,丐帮既然破例邀请宾客,这样的两个人正是想请都请不到的人物,如今丐帮却只送来了一个请帖,这岂不是出乎情理之常?
  武林天骄道:“也许因为公孙老前辈是地主的关系。他不邀请我们,我们当然不便与公孙前辈一同去了。”
  笑傲乾坤笑道:“我估计你们在这一两天也会到了,乐得留守此处等候你们。”
  武林天骄道:“听说我姐姐在光明寺,柳姑娘曾见着她么?”
  蓬莱魔女搔了搔头,笑道:“你瞧我多糊涂,我早该告诉你了,却只顾着和你们说话。我不但见了你的姐姐,还见了另一个人呢,这人就在这儿,现在正等着你去看她。”
  武林天骄怔了一怔,问道:“是谁?既在这儿,却为何不见出来?”蓬莱魔女道:“她受了点儿伤,你别担心,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过,也还未能下床,你赶快去看她吧。她在我从前住的那间房子。”
  武林天骄猜到了几分,连忙进去。笑傲乾坤不知就里,以为是哪位武林同道受伤,也想跟去。蓬莱魔女摆了摆手,低声笑道:“别去打扰他们!”
  武林天骄走到房门口,轻咳一声,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是谁?”武林天骄早猜到了是赫连清云,但此时听得她的病中的声音,仍是不禁又惊又喜。
  武林天骄应了一声:“是我。”揭开门帘,便走进去,只见赫连清云已经坐在床上,面如黄纸,但两只眼睛仍是秋水一般的明亮,放出喜悦的光芒,定着神看他。
  武林天骄又是怜惜,又是惭愧,低声说道:“云妹,你受苦了!伤得如何?”赫连清云眼角有晶莹的泪珠,说道:“想不到咱们还能在这里会面,我是来找你的,你知道么?”喜悦与辛酸交织,化成了一颗颗的泪珠,滴在笑靥如花的脸上。赫连清云第一次向她所喜欢的人倾诉相思,此时此刻,她只想说出心里的话,却忘了自己的伤了。
  武林天骄一直不知道这个小师妹暗中恋慕着他,到了采石矶之战那天,方才看出几分,但那时他在失意之余,仍是心如槁木。此刻,他听到了赫连清云真挚的心声,却不能不为她的深情感动了,不知不觉之间,两人的手已经握在一处,武林天骄用衣袖轻轻给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云妹,我辜负了你,但愿以后能弥补我的罪过。”
  屋外是严寒的雪夜,屋内则是春意融融。在这里是赫连清云与武林天骄的情意绵绵,在那里则是笑傲乾坤与蓬莱魔女的心心相印,满天云雾都在他们相视一笑之中消散了。
  他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万语千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元宗忽地笑道:“现在已过了三更,你们也应当走了。”
  蓬莱魔女一时不明父亲之意,怔了一怔。柳元宗道:“你不是为了丐帮之事而来么?”
  蓬莱魔女瞿然一惊,恍然大悟,说道:“哦,不错。丐帮之会明日一早举行,风火龙虽没邀请咱们,咱们也该作个不速之客的,此时是应该走了。”
  柳元宗笑道:“不是‘咱们’,只是‘你们’。我还要留在这儿一会,待我再给赫连姑娘看一次病,要是她的病情没有变化,我才能够放心离开。”其实赫连清云早已脱了危险,她有武林天骄看护,也无须柳元宗再加照料的了。柳元宗是有意给笑傲乾坤一个机会,让他陪伴女儿的。
  蓬莱魔女双颊微晕,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一步。爹爹,你可要快些来啊!”
  天上飘下鹅毛雪花,两人踏雪而行,身上微感寒意,心中却是暖烘烘的。笑傲乾坤向来狂放,此时他第一次与他所倾心的人单独相处,不知怎的,却感到了侷促不安,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话题,问道:“清瑶,你是为丐帮之事而来的么?这么说你是见过了武士敦与云紫烟的了?”
  蓬莱魔女道:“不错,我此来一是为了拜见恩师,请恩师亲自处置他那不肖之子;二来也是为了替武士敦洗雪冤情。你是知道武士敦这件冤枉的,可曾告诉了我的师父么?不知武土敦可来了没有?我是告诉了他我师父的这个住址的。”
  笑傲乾坤道:“武士敦未曾来过,但他那件冤情我则已经告诉了你的师父了。”
  蓬莱魔女道:“你们以为风火龙此人如何?”
  笑傲乾坤道:“以他往日的为人而论,倒还不失‘侠义’二字,但他这次诬陷武士敦,却不能叫人原谅了。看来他是贪图权位,以至利令智昏,故此不惜千方百计,将他师弟驱逐出帮。”
  蓬莱魔女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我师父既然知道这件事情,他怎能坦然接受风火龙的邀请,不起怀疑?”
  笑傲乾坤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这张请帖又是由风火龙与他帮中的几位长老联名发出的。你师父纵然对风火龙有点怀疑,也不能不给丐帮面子。丐帮中人十九是侠义之士,风火龙即使心怀叵测,料想也不敢在大会之中,对你师父有所不利的,这点你倒可放心。”
  蓬莱魔女道:“我师父可想为武土敦洗雪冤情?”
  笑傲乾坤道:“我们是相信武士敦的,但可惜毫无证据,如何可以为他洗雪?而且这毕竟是丐帮的内争,外人也不好干预。”
  蓬莱魔女道:“倘若这不是内争呢?我倒有一点证据。”
  笑傲乾坤骇然道:“什么?难道风火龙为了篡夺盟主之位,竟不惜勾结敌人?你有的是什么证据?”蓬莱魔女道:“我有风火龙的师父前丐帮帮主尚昆阳当年的亲笔书信,这封信是由他们帮中的一位长老保存的,证明武士敦是奉他之命投入金国御林军中,伺机刺杀金主完颜亮的。这封信由那位长老的弟子带来,意欲在首阳山大会中揭明真相。不料中途遭人截杀,杀他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金国的国师金超岳。无巧不巧,恰好给我碰上,这封书信到了我的手中。”笑傲乾坤大惊道:“有这等事?这么说风火龙当真是私通外敌了?”蓬莱魔女说道:“我也不敢断定。后来我在古庙夜宿,又碰上两个丐帮弟子前来谋夺此信。他们先用迷香,我假作不知偷听他们谈话。其中之一说出是奉风火龙之命,但风火龙却是不许他们杀我的。我是金国所欲得而甘心的钦犯,倘若风火龙确实投了敌人,似乎不应下此禁令?”
  笑傲乾坤道:“或许这是他良心未曾尽丧之故。但事情还未到水落石出之时,我们也不能过早便下断语。好在你既有这封信,就可以在丐帮大会中理直气壮地向风火龙质问了。”
  蓬莱魔女点头道:“不错,且待到大会再说吧。”两人谈了正事之后,开了话头,笑傲乾坤已减了几分拘束,说话也渐渐流畅了。
  蓬莱魔女又与他说了武士敦与云紫烟的故事,此时雪已止了,满地清辉,寒林寂寂,笑傲乾坤若有所感,忽地对蓬莱魔女凝眸一笑。
  蓬莱魔女怦然心跳,稍稍避开笑傲乾坤凝视的目光,低声说道:“你笑什么?”
  笑傲乾坤道:“可笑我那时并不知道你是云紫烟的好友,也不知道你第二天就会来到她家。”
  蓬莱魔女道:“要是知道呢?”
  笑傲乾坤笑道:“那就不会匆匆而走,连名字也没留下了。我走早一天,却阻迟了咱们几年会面。造化弄人,岂不可笑?”
  蓬莱魔女道:“哦,你在那时已经知道了我,要找寻我么?”
  笑傲乾坤道:“我早已知道你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蓬莱魔女道:“就是那次在云紫烟家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你当时虽然没有留名,但云老伯和他的几位朋友已经猜想到是你了。”
  笑傲乾坤道:“那么我知道你可要比你知道我早得多了!”
  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你早就见过我的父亲。”
  笑傲乾坤笑道:“比你知道的更早。我在见着你父亲之前,已经从你师父口中,知道你是一个又淘气,又聪明又好逞强的小姑娘了!”
  蓬莱魔女道:“哦,你是早就认识我的师父,而且在我师父家中住过的么?”
  笑傲乾坤道:“我还偷了你的一样东西呢,说是偷,其实也是你师父送给我的。后来我把你的东西又当作礼物送还给你,你可觉得奇怪么?”
  蓬莱魔女嫣然一笑,打开金盒,取出那两颗连体孖生的红豆,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小时候亲自采摘的红豆怎会到了你的手中。你是怎么发现的?连我自己也忘掉是在几时遗失,掉落在什么地方的了。”
  笑傲乾坤道:“我在你师父的书房翻书,无意中在书橱发现的。我正在把玩之间,你的师父进来看见,他认得这是你小时候手做的黄杨木雕盒子,盒中的红豆还是你七岁那年骑在他的肩膊上采下来的。由于这对红豆,勾起了他的谈兴,那晚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谈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他说他本来有个儿子的,但儿子不肖,如今在这世上,他最疼爱的人就只是你了。他希望我们相识,因此把这对红豆送给我,叫我拿作凭证,好去见你。你手做的盒子他则留下来,放回你房中。他要你房间的一切东西都按照以来的样子,以慰他对你的思念。”
  蓬莱魔女不禁热泪盈眶,说道:“师父这样疼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
  笑傲乾坤道:“他对我的好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想来也会明白的,他把你的红豆交到我的手中,这对红豆在我心中所占的份量,该是如何重大!”
  蓬莱魔女红晕双颊,低声说道:“我明白!”
  是的,她不但明白笑傲乾坤的缠绵情意,也明白了师父的一番心事。师父把她手摘的红豆交给了笑傲乾坤,这用意不言而喻,就似她父亲把她的年庚八字交给笑傲乾坤一样,都是想把她付托与笑傲乾坤,撮合他俩的姻缘。想来师父和笑傲乾坤的说话还不止这些,但他不好意思全盘托出,只能婉转表白心事。
  笑傲乾坤轻轻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只念了头两句,就没往下再念了。蓬莱魔女粉脸更红,这一首诗的后面两句是:“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笑傲乾坤大约是怕“唐突佳人”,所以没有往下再念。
  笑傲乾坤笑道:“古人只知红豆生南国,却不知北国也有。”
  蓬莱魔女说道:“本来是不会有的,但在这首阳山下有一个葫芦形的山谷,谷中有个温泉,地气温暖。我师父从南边带来了相思树的种子,撒在温泉附近,本是随便试试的,不料竟然生长起来,结出了缀满枝头的红豆。”
  笑傲乾坤笑道:“可见相思的种子,不论在江南或在漠北,只要有适宜的土壤,就一样可以结果开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相思树”的“树”字省去,遂说成了是播下“相思的种子”了。蓬莱魔女的脸上也烧得更红了。
  不知不觉之间,笑傲乾坤已是捏着她的掌心,对着她又是凝眸一笑。
  蓬莱魔女道:“你又笑些什么?”
  笑傲乾坤道:“我笑我过去太傻,总是不明你的心意,无端端自己招惹了许多烦恼。”
  蓬莱魔女道:“我第一次渡过长江的时候,我很担心我经不起风浪,但不久我就喜欢上那波涛起伏的味道了。转而一想,倘若波平浪静,一帆风顺,恐怕反而会减了几分兴味。”
  笑傲乾坤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蓬莱魔女的言外之意,他当然一听便懂,笑起来道:“不错!不错!人生的意境也该如此,有波涛起伏才有无穷的回味。比如我在孤鸾山下狂歌而过之时,怎想得到有今晚踏雪同行的境遇?”
  两人的性格并不完全相似,但有一点相同的是,两人都是有着一股洒脱的豪情。笑傲乾坤感到两颗心灵渐渐融洽之后,不知不觉之间,恢复了原来的狂放。
  蓬莱魔女“嘘”了一声道,“别笑得太大声了,快要到山顶啦。”
  两人纵目一观,只见山上已有幢幢的黑影,此时已是残星明灭的五更时分,丐帮中人已开始出动布置会场了。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料想无人敢来骚扰他们的大会,故此防范不很森严。他们两人展开绝顶轻功上山,路上虽碰见几个巡逻的丐帮弟子,但既非一流高手,也就不能发觉他们。
  此时已近山顶,蓬莱魔女不敢露出声色,改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将声音凝成一线,送入笑傲乾坤耳中,悄悄问道:“咱们怎办?”
  本来以丐帮的地位以及他们的身份,他们是该以礼求见的。但一来丐帮大会没有邀请他们,他们“不请自来”,已是失礼;二来风火龙的底细未明;三来武士敦亦未见到。有此三项原因,过早露面,实是不宜。笑傲乾坤想了一想,也用“传音入密”的内功答道:“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山上有个大草坪,草坪上黑影幢幢,可以断定这草坪就是会场所在。笑傲乾坤道:“不必走得太近了,咱们就在树林里埋伏吧。”选了一株参天大树,两人施展轻功,跳了上去。这株大树枝繁叶茂,恰好可以隐蔽他们的身形。大树在树林深处,离那草坪约有三里之遥,他们藏在树上,可以俯视全场,但在下面草坪的人,除非是早已知道,特别留心,否则即使是一流高手,也决难察觉他们的踪迹。
  草坪上的人越聚越多,不久曙光渐露,只见山中云气弥漫,颜色变幻不定,起初是白茫茫一片,转眼间已透出橙色的光芒,再一转眼,满天的云彩如着火烧,变成了眩目的朱霞,一轮红日,在云层中整个露了出来。顿时便似揭去了一层薄雾轻绡,地上景物,豁然显露。
  只听“咚、咚、咚”三通鼓响,“蓬、蓬、蓬”三下锣鸣,这是宣告大会开始的信号,群丐欢呼喝彩,如雷震耳。原来丐帮有个代代相传的惯例,每次新帮主即位的大会,都要由一个懂得天文的老人选择日期,大会也必须是天一亮便即开始。假如那天有太阳出来的话,这便是吉兆,象征新帮主如旭日初升,丐帮兴旺可期。相反,倘若天阴下雨,那便是不吉之兆了。所以必须由善观天象的人选择日期。旭日既升,会场中的人物当然是看得更清楚了。蓬莱魔女在树顶纵目遥观,凝神细察,只见草坪当中的一块石台上站着一个年约五旬,虬髯如戟的叫化,蓬莱魔女认得是风火龙,在风火龙上首客位之处,站着的则正是她的师父公孙隐。
  蓬莱魔女已有七年不见师父了,此时一见,不禁大起孺慕之情,目光舍不得离开她的师父。仔细看时,只见师父两鬓如霜,比起她七年前拜别师父之时,已不知添了几多白发,有了衰老之态了。蓬莱魔女不觉心底发酸,暗自想道:“师父和爹爹年纪不相上下,却显得比我爹爹衰老多了。这当然是为了担忧他那不肖之子以及思念我的缘故。”
  蓬莱魔女又再用眼光去搜索公孙奇,但因人多拥挤,找来找去也找不着公孙奇的影子,也不知他是来了没有?蓬莱魔女想起师父对她的深恩厚义,心里怔忡不安,想道:“我师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若公孙奇来了,我该不该当面揭发他的罪行呢?”
  蓬莱魔女心念未已,场中忽然鸦雀无声,原来风火龙已上了石台,开始向帮众说话。
  只听得风火龙声音微带颤抖,缓缓说道:“本帮不幸,老帮主在三月之前已去世了。帮主在生之日,未曾指定继位人选,临终之际,也未留下遗言。因此我秉承长老之命与同门之托,今日召集五袋弟子以上的本帮大会,公推一位足孚众望的新帮主。”
  蓬莱魔女在树上聚拢了目光,仔细看去,只见风火龙形容憔悴,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抖,而且是一副气沮神伤的模样。蓬莱魔女起初心想:“这风火龙倒会做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伤心。”忽而转念一想:“风火龙的目的是要做新帮主,他是最接近老帮主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捏造老帮主的遗言?哦,或者他已有十足把握,料定帮众必然会推戴他,所以乐得做得光明磊落一些?但他这副神气却又似乎有点不对?”
  蓬莱魔女正自心里悬疑,笑傲乾坤忽地在她耳边悄悄说道:“风火龙似乎是有点难以察觉的暗伤!”蓬莱魔女是个武学造诣大行家,跟她父亲又多少懂得一点医学,刚才她听了风火龙说话的声音,心中也曾闪过这个怀疑,但以风火龙武功之高,地位之尊,他又怎会受了暗伤的?一个具有上乘内功的人受了暗伤,本来极难察觉,是以蓬莱魔女虽有怀疑,却也不敢断定。但现在笑傲乾坤也是如此说法,笑傲乾坤的武学造诣比她高深得多,想来是该比她看得更准的了。
  蓬莱魔女的思路迅即被场中嘈嘈杂杂的声音打断,丐帮的弟子,没有一个人察觉风火龙身受暗伤,他们最关切的就是新帮主的人选。此时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嚷起来道:“风香主是老帮主的大弟子,这许多年来,都是他协助老帮主的,老帮主去世,当然是应该风香主继任。”“风师兄,老帮主虽没指定人选,那是因为他仓猝去世之故,其实我们都已知道,他平日早已属意于你啦!”“对啦,由你继任,那是再也适当不过,你不必再推让了。”
  风火龙作了一个手势,止了群丐的喧哗,说道:“本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必须有非常之人才能担当非常的重任。我是德薄能鲜,帮忙老帮主料理一些杂务还勉强可以,说到要我做帮主嘛,那是万万不行,你们且别嘈吵,听我一言。关于帮主继任人选,朱长老和我也曾有过商量,你们如果没有适当的人选,就由我们提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包保胜我十倍!”
  风火龙此言一出,全场都是大感意外。连蓬莱魔女也是惊疑不定,听风火龙的说话十分认真,又不似作伪。蓬莱魔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是受了良心责备,自知愧悔,要把帮主之位让回给武士敦不成?”外人都觉惊疑,丐帮的弟子当然是更感惶惑了。他们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有谁比风火龙更适当的。有个丐帮弟子忽地心念一动,不知不觉他说出了“武士敦”的名字。
  风火龙倏地变了面色,喟然说道:“你说的是武师弟么,可惜——”
  话犹未了,风火龙后面的一个老叫化忽地走到前头,扬起手中的打狗棒指着那人沉声说道:“不许再提这个叛徒的名字!这厮叛帮投敌,欺师灭祖,早已被逐出帮,这是他罪有应得,又有什么可惜的?风师侄,当日处置此事,就是由你执行帮规的,你又怎么还可称他师弟?”风火龙惶然道:“是。小侄失言了。那么现在就请朱师叔来给大家推荐新帮主吧。”
  指责风火龙的这个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前任帮主尚昆阳的师弟,丐帮现存的三位长老之一,江湖上人称“朱砂索命掌”的朱丹鹤。
  丐帮的另外两位长老,一个因年老多病,一个因要看守老家,都不能来参加大会。在场的辈份最高的丐帮弟子,就是这位朱长老朱丹鹤了。因此在场的丐帮弟子,都不能不对他尊重几分。
  武士敦被逐出帮之事,丐帮五袋以上的弟子人人知道,但知道其中真相的却无一人。虽然有几个武士敦旧日的好友,深知他的为人的,觉得此事可疑,但大多人则以为武士敦确是贪图富贵,做了金国的高官。故此朱丹鹤一站出来指责,也就没人敢再提武士敦的名字了。
  经过这场小小的纷闹,全场又再恢复了平静。此时丐帮弟子,人人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知道朱长老要给他们推荐的新帮主究是何人。蓬莱魔女则更加感到奇怪,从这场纷闹中,她看出了风火龙的态度,风火龙对武士敦的态度,竟似乎是还有一点同门之情。
  朱丹鹤站上石台,但他想了一想,却说道:“风师侄,此会由你主持,还是请你给大家引见新帮主吧。”
  坐在贵宾席上的公孙隐武学深湛,他是察觉到风火龙身受暗伤,但究竟受的什么伤,伤的程度如何,他也看不出来。公孙隐暗自想道:“莫非风火龙是自知内伤严重,或有残废之虞,故此要推位让贤?”
  朱丹鹤说话之后,风火龙笑道:“此事是为了本帮的兴旺,其实朱师叔也不必避嫌。好吧,师叔既然避嫌,那就由我来说。”众人对风火龙的话都是莫名其妙,蓬莱魔女则隐隐感到风火龙的笑乃是苦笑,他的这番说话也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
  风火龙重新站到台前,说道:“我说过这位新帮主包保胜我十倍,这不是我故意贬抑自己,而是确实如此。第一这位新帮主英年有为,今年不过三十岁,却已是名震武林,第二这位新帮主是武学名门子弟,他的父亲是当今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第三他曾建有极大的功勋,足以表率群伦。”说话刚刚告一段落,台下群丐已纷纷叫道:“是谁?是谁?”正是:
  避位让贤徒谎语,引狼入室事堪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偷天换日期豪杰
  覆雨翻云祸丐帮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暗自想道:“当今的武林人物,有谁能具备这三个条件?他们是绝对不会推戴武士敦的。而且即使武士敦也还欠缺一项,他的父亲早已死了。”
  笑傲乾坤在她耳边悄声笑道:“倘若你是男子,你倒足够这三个条件,可以当得丐帮帮主。”这话虽是说笑,却也半点不假。蓬莱魔女不过二十多岁,早已当了绿林盟主,当然可说得是名震武林;她是柳元宗之女,公孙隐之徒,父、师都是当今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她曾率领义军与虞允文配合,在采石矶击败了完颜亮的百万大军,当然可以说得是建有极大功勋。但这话从反面来说,也即是普天之下,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具有这三个条件,可以当得丐帮帮主。
  风火龙在群丐争问“是谁?是谁?”的喧闹声中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说道:“各位要问这位新帮主是谁么?咱们今日之会请有一位贵宾,也是破了惯例所请的唯一贵宾,想必大家都知道公孙前辈吧?请公孙前辈先出来与大家一见。”
  公孙隐愕然说道:“我可是年将七十的老头儿啊!”
  朱丹鹤笑道:“我们当然不敢委屈老前辈做我们的帮主。但在新帮主即位之前,却必须请你老人家会会敝帮弟子。因为你老人家是新帮主最尊敬的人。”
  与会的都是丐帮五袋以上的弟子,即使未曾见过,也都知道公孙隐的大名,但却不知他与新帮主有何关系?这些丐帮弟子,一来是为了表示对武林前辈的尊敬;二来也是怀着好奇心理,于是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向公孙隐致敬。公孙隐满腹疑团,只好站到台前,与众人见面,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幕戏演过之后,风火龙这才缓缓说道:“咱们所要推戴的新帮主,就是公孙前辈的公子,也即是这十年来威震江湖的桑家堡堡主公孙奇。”
  此言一出,全场惊愕。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公孙奇私通金国,做了金国郡马之事,知道的人很少,丐帮弟子也不知道。但公孙奇行为邪恶,这却是很多人知道的,所以就不能不感到惊愕了。但为了顾着公孙隐的面子,是以暂时都没作声。
  公孙隐也是大感意外,惶说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但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之下,他也不便立即当众指责他的儿子。
  有几个丐帮弟子却隐忍不住,大着胆子说道:“公孙堡主虽是年少有为,但他是帮外之人,怎能做得本帮帮主?”
  风火龙哈哈一笑,说道:“公孙师弟是朱师叔新收的弟于。这正是我为了本帮大计,特地邀请他加入本帮的。公孙师弟,请出来与同门见面。”
  丐帮弟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风火龙说的朱长老“避嫌”乃是这个意思。因为公孙奇是朱丹鹤新近收录的弟子,故而朱丹鹤不便说话,须得风火龙来加以推戴。
  蓬莱魔女也恍然大悟,原来风火龙、朱丹鹤之所以邀请她的师父,作为丐帮大会的唯一贵宾,乃是为了拥立公孙奇之事作一伏笔。他们要借重公孙隐的威望,减少帮众对公孙奇的反对。
  只有公孙隐莫名其妙,心中想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挑选继任帮主,这是应该何等慎重的事!武功固然要出类拔萃,人品更必须众所同钦。我这不肖之子为何给他们看上?难道是奇儿这几年的行为已经改了?他们说奇儿建有极大的功勋,却又不知何指?”
  风火龙既把新帮主介绍出来,朱丹鹤也就不必“避嫌”了,当下得意洋洋地道:“新入帮的弟子就做帮主,这确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为了光大本帮,又必须找一位最合适的帮主,这也就不妨打破成规。公孙奇是名门子弟,身兼两位武学大宗师的衣钵真传,更难得的是他今年不过三十,正是英年有为。而本帮处在目前这种青黄不接,风雨飘摇之际,正需要有能力、较年轻的帮主领导。风师侄有见及此,故所以请他入帮。而老朽也就不辞‘难以为师’之诮,收他为徒。其实我是不配作他的师父的。”言语之间,对公孙奇推崇备至,根本不像师父介绍徒弟的口气。
  风火龙、朱丹鹤相继说话之后,公孙奇就在众目注视之下,从人丛中走了出来。只见他已换了一身叫化子的打扮,穿着故意打上补钉的新衣裳,手提打狗棒,走到朱丹鹤的身前。
  朱丹鹤道:“先去见过你父亲。”公孙奇向朱丹鹤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应了个“是”字,就走到公孙隐面前,忽地双膝跪下,眼中含泪,叫了一声:“爹爹!”接着说道:“孩儿不肖,这许多年来未能侍奉爹爹,求爹爹见谅。”
  公孙隐本来是早已不认这个儿子了的,但此时见儿子含泪跪在自己的面前,不觉感到一阵心酸,但仍是冷冷说道:“你也自知不肖么?你自问配不配当丐帮帮主?”
  公孙奇故作惶恐之状,不敢答话。朱丹鹤从旁劝解道:“公孙前辈想是对令公子过去的某些行事有误会了,其实他是另有隐衷的。我敢担保他绝非不肖,否则我们怎会拥戴他做我们的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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