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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3 梁羽生(当代)
  蓬莱魔女这才有工夫察看舟子,一探鼻息,可怜这舟子早已是气绝多时了。
  心头如同包着一团火似的,蓬莱魔女又气又恨,将卸下的风帆包裹了舟子的尸体,指着江水发誓:“舟子大叔,我知道你死不瞑目,但你不会白死的,终须有日,我要把那两个害人的贼婆娘除去,为你报仇!”
  但韩三娘子那只小船早已去得远了,江面上只见一个黑点,渐渐连这个黑点也不见了。摆在蓬莱魔女面前的难题却是如何救自己脱险,渡过长江?
  大战之后,长江南北交通虽然恢复,但商旅还是裹足不前,往往三天两日才有一两只小船渡江。偏巧今天的情形也是这样,蓬莱魔女抬眼望去,只见天连水,水连天,辽阔的江面上,只有蓬莱魔女这只小船在风浪之中挣扎。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蓬莱魔女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划过长江。
  幸亏在最近这半年来,蓬莱魔女因为屡次在水上吃亏,下了决心补救自己的弱点,已经学会了一点操舟的本领,也稍微懂得些水性。当下蓬莱魔女拿起染红了舟子鲜血的篙浆,第一次在风浪之中实习她学来的本领。
  可是桅杆已给韩三娘子飞刀斩断,风帆张不起来,这只有名无实的“帆”船失了风帆,非但不能利用风力,反而常给一阵狂风吹得它东漂西荡。蓬莱魔女也未怎样懂得掌握水流的方向,好几次被卷入漩涡之中,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挣扎出来。
  蓬莱魔女靠着勇气和毅力支持自己,耐心地和风浪战斗,比一般舟子花多了三倍时间,终于将小船靠了岸。而且是被水流冲到下游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靠岸的。这时天已入黑,月亮也升起来了。
  但毕竟是靠岸了,蓬莱魔女感到异常喜悦,这是她好几次渡江都未曾体验过的感情,因为这是她自己在艰苦之中靠自己的双手把舵渡过来的。蓬莱魔女吁了口气,心里想道:“那贼婆娘诅咒我掉下江心喂鱼,倘若是在半年之前,只怕就要当真应了她的话了。我是应该学会在水上陆上都能够应付敌人才行。以后我还要学会在大风大浪之中游泳。”
  这时她才感到腹中饥饿,初冬时节,江风吹来,身上也感到一丝凉意。蓬莱魔女是身具内功的人,如今也感到又饿又冷,那当然是因为劳累过度,精神不济了。
  蓬莱魔女上得岸来,心里想道:“须得找个人家投宿才行。”偏偏这是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蓬莱魔女拖着疲乏的脚步,走了许久,还未找着人家。正是:
  战胜狂风和巨浪,女中豪杰渡长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陌路相逢施毒手
  敌营隐伏报深仇
  蓬莱魔女正在焦急,忽见对面来了一人,帽檐压得很低的,月淡星稀,距离尚远,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貌。蓬莱魔女大喜,快步上前,正拟向他问讯,忽地发现这人似曾相识。
  蓬莱魔女心头一凛,连忙止步。只见那人把毡帽一揭,露出庐山真相,哈哈笑道:“师妹,你好啊!别来两月,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呢!”
  陌路相逢,冤家路窄。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公孙奇。
  若是平常时候碰上他也还罢了,此时蓬莱魔女正是饥寒困顿,恨不得快些找到一个地方躺下去睡它一觉的时候碰上,这可真是大不巧了。饶是蓬莱魔女素来胆大,也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公孙奇也“哎呀”叫了一声,道:“师妹,你形容憔悴,是经不起风浪,生了病么?”
  蓬莱魔女强摄心神,嗖地拔出剑来,斥道:“公孙奇,你拦住我的去路,意欲何为?”
  公孙奇反而踏上前一步,笑道:“啊,对了。你今日是风浪渡江,辛苦了!辛苦了!师妹,你是要找个地方投宿吧?正好愚兄在此处也有个住所,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你就到愚兄下处,暂且歇歇吧!”
  蓬莱魔女道:“不要你假惺惺,走开!”
  公孙奇又纵声笑道:“走开?你说得这么容易?”
  蓬莱魔女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淡淡说道:“好吧,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公孙奇笑道:“这又何必?不过,你既然假装糊涂,我也只好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们虽然有很多过节,但毕竟是师兄妹,我岂能与你兄妹相残?我是怕你遇险,一心一意来寻找你的,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怎能容你走呢?你的命我是不要的,我只要你的人!”
  蓬莱魔女大怒道:“瞎了你的狗眼,看剑!”
  公孙奇一闪闪开,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师妹,你枉为绿林盟主,难道连黑道的规矩都不懂了?”蓬莱魔女怔了一怔,姑且暂抑怒火,说道:“怎么,你还与我论哪门规矩?”
  公孙奇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我不想要你偿命,只要你赔我一个人。”
  蓬莱魔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奇大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你今日做了什么事情,你杀了师嫂,我没了妻子,你不该赔我一个么?嘿,嘿,咱们师兄妹正好亲上加亲啊!”
  蓬莱魔女气炸了心肺,厉声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抢上去又是一剑!
  公孙奇挥袖一拂,用了个“引”字诀,把蓬莱魔女的青钢剑带过一边,冷笑道:“你眼中没有我这个师兄,今日就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哼,哼!看你还有什么狡计可以逃脱?我非得亲手将你擒了不可!”采石矶大战前夕,公孙奇曾被师妹设计所擒,至今引为奇耻大辱。是以言辞吐露,定要出这口气。
  蓬莱魔女已拼着豁了性命,反而镇定下来了,一招“春云乍展”,解开了公孙奇那股粘劲,剑锋划了一道圆弧,拂尘也同时挥出,转瞬之间,与公孙奇对抢了十几招攻势。公孙奇但凭一双肉掌,对付她的两件兵器,一时间竟也占不到便宜。
  蓬莱魔女心想:“他说我杀了他的妻子,不知是真是假?那妖狐是受了我飞刀之伤,但当时还没有毙命的,难道回家之后,当真是伤重不治了?若然属实,则我今日纵然死在他的手下,也对了本了。”
  激战中,公孙奇蓦地一掌拍出,掌风隐隐带着血腥的气味,冷笑说道:“柳清瑶,我劝你不要倔强了,乖乖地顺从了师兄吧。桑家毒功的厉害你是早就知道的了,这滋味可不好受啊!你要多吃苦头么?”
  蓬莱魔女骂道:“公孙奇,你简直禽兽不如!”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一丈开外,先避开他的毒掌。
  蓬莱魔女在风浪中挣扎了一天,未曾进过饮食,饶是她的内功深厚,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精神已感不支。此时她使出超的轻功,公孙奇的毒掌她是避开了,可是脚尖沾地之时,却不禁一个跄踉,险险栽倒。
  公孙奇哈哈大笑,扑过来就要点她穴道。蓬莱魔女倏地一个翻身,喝道:“你来吧!”剑尖抖起三朵剑花,疾刺公孙奇胸前的“璇玑”、“玉衡”、“天柱”三处要穴。
  公孙奇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就知是厉害非凡的上乘刺穴手法。而且这一路刺穴手法竟是公孙奇前所未见,只知其妙,不懂解法的刺穴功夫。
  原来这是蓬莱魔女得自父亲所授,并非师父武功,所以公孙奇不懂。上乘的刺穴功夫虽然也要使用内功,但却不需如使剑运掌那样用力。
  公孙奇掌法已到收发随心之境,心头一凛,立即收回。哈哈笑道:“你已是网底之鱼,就让你多挣扎一些时候吧。”
  公孙奇有了顾忌,不敢近身缠斗,毒掌也就打不到蓬莱魔女身上。可是他立即改用劈空掌力,在距离十步之外发掌,腥风毒气,仍然是扑鼻攻来。蓬莱魔女气力不济,自不能施展轻功躲避。数十招之后,不觉头晕目眩。
  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听得公孙奇厉声喝道:“什么人?”话犹未了,只见一条黑影,如箭飞来,人未到,掌先发,但那股掌力,却是向着蓬莱魔女打来!
  蓬莱魔女正被公孙奇的劈空掌力压得透不过气,忽地又感到一股掌力袭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奇怪得很,这股掌力虽然力道甚强,却是柔和之极,蓬莱魔女蓦地感到身子一轻,虽然身不由己地给那股掌力推开数步,却蹬时感到呼吸畅通,有说不出的舒服。
  蓬莱魔女也是个武学大行家,一怔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是以极巧妙的内家掌力,一招两用,既替她隔断公孙奇的劈空掌力,同时将她推开数步,使她脱出了公孙奇毒掌所及的范围,免得她遭受伤害。
  蓬莱魔女诧异之极,心道:“什么人,竟有如此本领?”她起初还以为不是武林天骄就是笑傲乾坤,哪知抬眼望去,只见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初冬时节,只穿一件单衣,衣衫上有许多补钉,脚蹬六耳麻鞋,似是个流浪四方的叫化子模样。蓬莱魔女看清楚了这人的模样,越发感到诧异,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蓬莱魔女却怎也想不起来!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已在厉声说道:“你问我是什么人吗?我只是个路见不平,好管闲事的无名小卒,你欺负女子,我瞧不顺眼!”
  公孙奇冷笑道:“好,你好管闲事,你要充当好汉,那就与我较量较量吧!”倏地欺身直进,朝着那人一掌劈下!
  蓬莱魔女叫道:“不可与他对掌!”但已迟了,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方已是对了一掌。那人不过身形一晃,公孙奇却已“登、登、登”地接连退了三步。
  蓬莱魔女又惊又喜,要知公孙奇的毒掌厉害非常,据蓬莱魔女所知,普天之下,敢与公孙奇硬碰硬对掌的只有她父亲柳元宗一人,除了柳元宗之外,甚至连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那等武功高明之士,也只是另用上乘的武功抵御他的毒掌,决不敢让他的毒掌触着身体的。但如今这人与公孙奇对了一掌,却未见有中毒的模样。
  蓬莱魔女仍是忐忑不安,只怕那人是以深厚的内功强自支持,久战下去,就会毒发。心里想道:“此人仗义救我,我决不能弃他而逃。且调养一下精神,也好助他一臂之力。”她刚才所受的只是公孙奇的劈空掌力,身上未曾中毒,但那毒气腥风,却也令她心头作闷,精神难振。
  幸亏蓬莱魔女身上有她父亲给她的避毒丹,此丹虽不能解“化血刀”之毒,但蓬莱魔女也并非身上中毒,只是受了腥风毒气的影响,以至心头作闷,以此丹的功效,辟除毒秽,却是绰绰有余。蓬莱魔女服下一颗,立即神清气爽。
  蓬莱魔女一面默运玄功恢复精神,一面抬眼望去,只见公孙奇与那汉子面对面的站立,距离约有三丈之遥。公孙奇横掌如刀,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那汉子脚步不丁不八,一手握拳,另一掌则横在胸前,也是像斗鸡一般地注视对方。彼此都是一声不响。颇有点“万木无声待雨来”的味道。
  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就知公孙奇左掌使的是“化血刀”,右掌则是“腐骨掌”;而那汉子则是在用“金刚掌”护身。双方都在蓄势待敌,等候时机,不敢先发。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想道:“公孙奇这两大毒功同时使用,只怕此人不能抵御。”心念未已,只听得公孙奇一声暴喝,闪电般地扑了上去,但见青光一闪,出乎蓬莱魔女意外,公孙奇竟然舍弃两大毒功不用,而是解下围腰的软剑,施展家传的柔云剑法。
  原来公孙奇与那汉子对了一掌之后,发觉那汉子掌力十分雄浑,自己发出的“化血刀”毒功,竟给对方的掌力迫了回来,要不是他已练成了桑家的内功心法,立即护着心房,只怕伤不了对方反而伤了自己。
  公孙奇受挫之后,初时本想两大毒功同时使用,毙了对方的。但他见那汉子蓄势待敌之际,俨如渊停岳峙,气定神闲,丝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不禁又患得患失,踌躇起来,心里想道:“我的毒功还差两分火候,倘若同时使用,虽然可以令得对方防不胜防,但我双掌的力量分薄,假如敌不过对方的掌力,我也势必要受重伤了。这是利害参半的打法,胜负难以逆料,还是不用为妙。”
  幸亏公孙奇患得患失,临时变计,不敢同时使用两大毒功,否则公孙奇固然难免受伤,那汉子的功力不过比公孙奇略高少许,也决难避免中毒。比较起来,还是公孙奇占了便宜。
  如今公孙奇舍掌用剑,那汉子倒是求之不得,公孙奇来得快,他也挡得快,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就在那一瞬之间,那汉子也闪电般地拔刀出鞘,一招“龙翔凤舞”,就把公孙奇的宝剑架开,冷笑说道:“好,我就与你再较量较量兵刃上的功夫!”
  公孙奇也不禁失声赞道:“好一把宝刀!”要知公孙奇所用的软剑乃是可以化作绕指柔的百炼精钢,平时束在腰间,作为腰带,一解下来,就是一把锋利非常的宝剑。但他这把宝剑却削不断对方的刀,碰击之后,双方各无伤损,可见对方也是一柄宝刀,刀质至少不在他的宝剑之下。
  引起公孙奇失声赞叹的,还不仅是对方刀质本身,而且是在另一个意义上,那也是一柄“宝”刀。这口宝刀刀柄上镶有“猫儿眼宝石”,光华熠熠,只这一颗宝石,就可以价值连城!而那把刀鞘也是镶金刻玉的宝物!这汉子是叫化打扮,使的却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刀,能不引起公孙奇的惊诧?
  蓬莱魔女全神贯注看双方拼斗,最初还未曾注意这把宝刀;给公孙奇这一声叫好,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她除了注意宝刀的本身之外,更注意到宝刀的式样。那是金国贵族通常所佩戴的月牙弯刀。蓬莱魔女不禁疑心大起,“难道这汉子竟是金人?是和武林天骄一样,胸中另有抱负的豪杰?”
  蓬莱魔女所注意的,公孙奇也觉察了,略一踌躇,按剑喝道:“你是什么人?”那汉子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我知道你!你这通番卖国的败类,敢在这里横行,我就不能饶你!看刀!”蓬莱魔女听他这几句话的口气,又似本身便是汉人,决非金国贵族,否则不会骂公孙奇“通番卖国”。对他的身份越发感到难以捉摸。
  心念未已,只见剑气如虹,刀光胜雪,双方已在大打起来,越斗越烈!公孙奇身具正邪两大武学名家之长,所用的又是家传绝学的柔云剑法,使来得心应手。这“柔云剑法”顾名思义是擅能以柔克刚,公孙奇再把桑家的“大衍八式”运用到剑法之上,威力更增,招数也更为奇诡。是以功力虽然稍稍不及对方,但激斗之下,却反而占了招数的便宜,渐渐抢得了先手,杀得那汉子只能招架。
  蓬莱魔女凝神观战,忽地叫道:“走坤方转巽位,刺他玉渊穴!”那汉子正被公孙奇的一招奇诡剑招杀得他不知如何招架,一得蓬莱魔女提点,立即依言行事,果然扭转了劣势,反守为攻。
  蓬莱魔女自小跟随公孙奇的父亲,已尽得他家的武学真传,对这“柔云剑法”的精微之处,比公孙奇更为熟悉。这么一来,她虽然还未上前助战,却已等于与那汉子联手对敌了。
  公孙奇大怒道:“岂有此理,柳清瑶,你简直是胳膊向外弯!”蓬莱魔女冷笑道:“胳膊向外弯?哼,刚才你还恨不得把我的脑袋斫了呢!”“快,走离位,转坎位,剑刺天枢,掌击血海!”前一段话是答复公孙奇,后一段话是指点那个汉子。公孙奇又是羞惭,又是气愤,哑口无言。那汉子接连解了公孙奇几次险招之后,更占上风。
  激战中那汉子蓦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刀!”霎时刀光大盛,金铁交鸣之际,宛如繁弦急奏。双方都是一沾便即变招,快到极点。连蓬莱魔女这样武学根底的人,凝神看去,也只是见刀光,不见人影!
  这汉子用快刀压住了对方,此时已无需蓬莱魔女再加指点了。蓬莱魔女暗暗赞叹:“这闪电般的快刀法,当真是武林罕见的功夫。要不是我亲眼见到,还不敢相信有人会使刀使得这么快的!看来除了几个早已成名的前辈之外,他与武林天骄、笑傲乾坤各具擅长,大可以鼎足而三了!”
  公孙奇这才知道,对方在刀法上也有他独特的精妙造诣,实是与柔云剑法异曲同工,难分轩轾。刚才即使没有蓬莱魔女的指点,他用这路刀法也未必便会吃亏。
  本领相当的对手,所争的只是谁人能占机先。这汉子由于得到蓬莱魔女的指点,占了机先,已是主客势易,杀得公孙奇只有招架之功。
  不到一盏茶的时刻,那汉子已是劈出了九九八十一刀!在第八十一刀劈出之际,公孙奇无法闪开,也无暇一沾便即变招,只能硬碰硬接。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欲聋,公孙奇的宝剑已给他削去了剑尖!
  双方的刀剑都是宝物,刀质剑质差不多的。如今公孙奇的剑尖被削,关系不在宝剑不及宝刀,而是因为那汉子的功力较高,而这一路快刀,使到疾处,力贯刀锋,劲道更胜过公孙奇的柔云剑法之故。
  公孙奇毒功无效,如今又折了宝剑,黔驴技穷,哪里还敢恋战。当下撒腿就跑,却还扔下一句门面话道:“今日有我师妹助你,暂且让你逞强,终须有日找你算账!”
  这虽然是“门面话”,但公孙奇却也是有他的打算,并非徒托空言的。他的毒功还差两分火候,自忖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便可以炉火纯青,到了那时,他就敢于同时运用两大毒功,克敌致胜了。
  那汉子冷笑道:“很好。我随时等你寻仇。你不寻仇,我也要寻你呢!”他因为不知蓬莱魔女有否受伤,也就无暇去追公孙奇了。
  那汉子把宝刀插入鞘中,回过头来,与蓬莱魔女行个见面礼道:“柳女侠,你好。”蓬莱魔女道:“多谢好汉拔刀相助,我没什么,只可惜让那贼子跑了。请问好汉大名。”蓬莱魔女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甚至他那柄宝刀,也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心里怀疑不定,想道:“他知道公孙奇的来历,又认得我,应该是个熟人。可我怎的想不起来?熟朋友中除了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之外,又哪里还有似他这样武功高明之士?”
  那汉子道:“我姓武,名叫士敦。‘士人’的‘士’,‘敦厚’的‘敦’。柳女侠不必客气,我也幸亏得你指点,要不然我与公孙奇只怕还未知胜负谁属呢。”
  “武士敦”,这可是个陌生的名字,蓬莱魔女大感诧异。人家认得她,她不认得人家。初次会面,又不便盘根问底。正自惶惑,那汉子似是知道她的心思,已在笑道:“柳女侠记不起了么?咱们可是会过一面的呢!”
  蓬莱魔女尴尬笑道:“请恕我记性太差,真的是想不起来了。不知曾在何处与武大侠会过?”
  武士敦笑道:“就在那边那座山头。两个月前的事情。”他所指的那座山头,正是采石矶大战之时,金主完颜亮扎营的地方。采石矶之战距今也正好是两个月。
  蓬莱魔女恍然大悟,叫起来道:“哦,原来你就是取了完颜亮首级的那位好汉!”当日在那座山头,两军混战,完颜亮中箭坠马,在保护他的金国御林军之中,突然有个军官手起刀落,一刀把他的首级割掉。金国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飞矛掷他,也给他打落。这军官取了完颜亮的首级之后,在乱军中逃得不知去向。战事过后,蓬莱魔女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谁,纷纷猜测。这疑团,至今始解,原来就是武士敦。那柄宝刀原来也是完颜亮的佩刀,当日给武士敦顺手牵羊取了去的。
  武士敦说道:“好汉二字不敢当。那日完颜亮先给你们射下马,我不过补上一刀,侥幸成功而已。”
  蓬莱魔女道:“要不是你这么一说,我还当真想不起呢。武大侠,你先后的装束可是差得太远了。”当日取完颜亮首级的是个军官,此刻的武士敦却是个叫化子打扮,不过他的衣裳虽然打了许多补钉,却看得出是件新衣,故意打上补钉的。
  武士敦笑道:“是么?我也不过还我本来面目而已。”
  蓬莱魔女道:“请问武大侠可是丐帮中人,尚帮主和你是怎么个称呼?”蓬莱魔女是绿林盟主,看了他如此装束,已知他定是丐帮的重要人物。
  武士敦道:“尚帮主正是我的恩师,但不幸已在月前逝世了。”丐帮帮主尚昆阳是武林前辈,平生侠义自持,很得同道拥戴。丐帮帮规是只许讨化,不许抢劫的。故此丐帮弟子与绿林中人,一般很少来往。纵有私交,也是各行其是。但虽然如此,由于彼此都是抗金的领袖,蓬莱魔女与尚昆阳也曾互通声气,有点渊源,听得他的死讯,好生叹息。但蓬莱魔女也有点觉得奇怪,心中想道:“丐帮最高级的几个大弟子我都认识,虽然不算庸才,但论到武功,却是比武士敦差得太远了。这武士敦又曾杀了完颜亮,即使只是对丐帮来说,也是功劳极大。照理尚帮主死了,应该推他继任帮主的,难道是因为他在丐帮资历尚浅,丐帮中人恪于陈规,所以另选他人么?还有一层,丐帮老帮主逝世及今,未足一月,武士敦也该帮忙新帮主料理帮务才是,何以他却单独一人来到此间?”
  但蓬莱魔女与武士敦乃是初次会面,却不便去打听人家帮内的事情。而且目前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武士敦何以以丐帮弟子的身份,却混进了金国的御林军中,杀了完颜亮。当下,蓬莱魔女对尚帮主之死表示了哀悼之后,就问起武士敦这件事情。
  武士敦道:“咱们边走边说吧。柳女侠你未曾吃过晚饭吧?”蓬莱魔女是个爽快的人,说道:“我今日在风浪中渡江,几乎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正想找寻食物。你知道附近可有人家?”
  武士敦道:“我在这里有个住处,不过还有一段路程。要是你不嫌肮脏,就把这条羊腿暂且充饥如何?”打开系在腰间的讨米袋,拿出了一条烤熟的羊腿,叫化子弄的烧烤食物,习惯是用烂泥巴包裹,就在田头野外烧起野火,埋在热灰之中弄熟的,和普通烧烤的方法大大不同。所以这条羊腿还沾有剥落的泥污和灰尘。蓬莱魔女笑道:“好极了。我又不是公子小姐,哪有这许多讲究?”接过羊腿,便撕来吃,吃得津津有味。武士敦见她脱略形骇,也颇为欣赏,心道:“怪不得像笑傲乾坤华谷涵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为她倾倒。”
  武士敦道:“我本是南阳人氏,父亲是乡下教书先生。金寇攻下南阳那年,我才五岁。爹爹不愿做顺民,带了全家七口跟着一大群难民想要逃过江去。不料中途遇上寇兵,大肆杀戮,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给寇兵杀死。只剩下我一人,当时被刺了一刀,却未曾死。大约因为我是个孩子,寇兵不怎么注意,未补上一刀。才侥幸留下我一条小命。”
  战乱中像这样家破人亡之事,几乎是无日无之,“寻常”得很的。但在有相同遭遇的人听来,却不禁特别难过。蓬莱魔女心中想道;“我虽然也是家破人亡,自小死了母亲,失了父亲,不知生身父母。但幸而苦尽甘来,今日仍得父女团圆。却是比这武士敦幸运多了。”
  武士敦继续说道:“我侥幸未死,后来得一个过路的叫化子救我,给我治好了伤,叫我跟他讨饭。这叫化子是丐帮弟子,我跟了他几年,在一次丐帮聚会之时,他带我拜见帮主,请帮主收我为本帮弟子。那年我只有八岁,在丐帮中是最小的一个弟子。又过了两年,帮主说我有学武的根骨,这才正式收我为徒。
  “恩师知道我有血海深仇,决意成全我报仇的心愿。要我会学金人的生活习惯、言语文字,到了十八岁那年,就叫我假充金人,趁着一次完颜亮招选御林军的机会,报名应试,我故意隐藏了几分本领,免得惹人特别注意,考了个第五名。本来当金国的御林军还要有家世和身份的说明的,好在我恩师交游广阔,在金国的志士之中也有他的朋友,经过恩师安排,这一关也顺利地通过了。从此我就在御林军中当上了一个小军官。
  “小军官还没有接近完颜亮的机会,这样一当就当上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了采石矶之战,这个机会才等到了手,我手刃了完颜亮,这才发泄了十年来的乌气,报了我忍受了二十三年的血海深仇!”
  蓬莱魔女听得眉飞色舞,撕下最后一片羊腿,喝彩道:“好!你苦心孤诣,终报大仇!如此坚毅不拔的心志,当真是令人佩服!”武士敦黯然道:“我得以报仇,都是靠了恩师的栽培。可惜我带了仇人的首级回去禀报恩师之日,却只能赶上最后一面了。他那时已病得很重,见了完颜亮的首级,一时欢喜过度,哈哈大笑,就在笑声中气绝而亡。”
  蓬莱魔女安慰他道:“我记得三年前是令师的七十大寿,他得享高寿,又得见爱徒雪了国恨家仇,如此一死,死无遗憾,他是可以含笑九泉了。但不知是谁继任帮主?”
  武士敦眉头一皱,似乎不大愿意谈这个问题,说道:“是我的一位大师兄继任了。这位大师兄对我有点小小的误会,也许将来还要请柳女侠帮我一个忙。”蓬莱魔女道:“力之所及,决不敢辞。武大侠请说。”
  武士敦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的住处已经到了。柳女侠不嫌委屈,便请在小处歇脚,容我细道其详。”蓬莱魔女抬眼望去,看到山上的一间石屋,屋中有灯光明亮,蓬莱魔女眼光锐利,还看见屋中隐隐有个人影,竟然似是个女子的背影。
  蓬莱魔女压根儿就没想到武士敦的住处会藏有女人,见此情形,不禁愕然止步。要知丐帮虽然不禁婚嫁,但在武士敦的情形却又不同。他十八岁投军,当了十年金国御林军军官,未曾结婚,一回本帮,又逢恩师葬事,在这一段期间,也不可能结婚。丐帮习惯是不收女弟子的,但这女子与武士敦同居一处,三更半夜尚自亮灯等他回来,显然关系很不寻常。蓬莱魔女虽然是个脱略形骸、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皱了眉头,心中想道:“难道这武士敦竟是个行为不端的人?”
  心念未已,只听得武士敦已在笑道:“柳女侠,今晚真是巧遇之至,你有一位好朋友在我这儿,你想不到吧?”
  蓬莱魔女此时也发觉屋中女子的背影似是熟人,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大为奇怪,正要动问,武士敦早已扬声叫道:“紫烟,你看看是谁来了?”
  屋中女子飞跑出来,与蓬莱魔女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是又惊又喜,“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来不及说话,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两个好朋友意外相逢的兴奋心情稍稍过了之后,那女子说道:“柳姐姐,四年不见,想死我了!”蓬莱魔女道:“云姐姐,你也是的,这四年你躲到哪儿,也不来看一看我?”
  原来这女子乃是蓬莱魔女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南阳武学名家云仲玉的女儿云紫烟。
  她们两人不但是好朋友,且还有过一段特别的交情。四年之前,正是蓬莱魔女开始当上北五省的绿林盟主,威名远播江湖的时候,她的好朋友云紫烟却碰上一个飞来横祸,有一个恶人向她无理纠缠。这个恶人不是别个,就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公孙奇。
  公孙奇要迫云紫烟做他姬妾,但却不用强抢的手段,而是到云家公然提出,要云仲玉把女儿送上门来,举行“纳妾”的仪礼的。他并声明,倘不答应,就要一路纠缠,令云家父女无法在江湖立足。这对于久享盛名的武师云仲玉,当然是一个天大的侮辱!
  云仲玉父女败在公孙奇手下,公孙奇限令云仲玉在十天之内,把女儿心甘情愿地迭来。云仲玉邀了许多好友与公孙奇拼斗,结果又是败得一塌糊涂。
  云紫烟并不知公孙奇是蓬莱魔女的师兄,派了一个师妹,向蓬莱魔女求救。蓬莱魔女匆匆赶来,但也还是迟了一天,过了公孙奇所定的十天期限。
  蓬莱魔女惴惴不安,以为云紫烟已给她师兄掳去,即使不然,最少也是受了一场侮辱。哪知云家父女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她,向她道谢之后,说道:“好了,好了,那恶贼已经给人赶跑了,从今之后,他是不堪再来纠缠我们了。但你拔刀相助的高义,我们还是一样铭感于心。”
  蓬莱魔女当时听了,大为惊诧,忙向云紫烟询问,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领,能够将公孙奇赶跑。这才知道是一个少年书生,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忽然不请自来,用一把折扇把公孙奇打败,要公孙奇立下誓言,从今之后不许再骚扰云家,这才将他放走的。当日情形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公孙奇已经把云家邀来助拳的亲友全部打伤,云仲玉也正要横剑自刎了,要是那书生来迟一步,真是不堪设想。这书生打败了公孙奇之后,仰天大笑,也跟着走了。云家父女还来不及问他的姓名,事后云家的一位朋友,因为曾听过一位老前辈谈过笑傲乾坤的行径,这书生所用的折扇、年貌,以及潇洒不羁的风度,样样都与那位老前辈所说过的笑傲乾坤相符,这才猜想到定是笑傲坤华谷涵。
  蓬莱魔女第一次听到笑傲乾坤华谷涵的名字,就是从云紫烟口中说出来的。
  如今蓬莱魔女在一别四年之后,与好友意外相逢,想起四年前的旧事,当年她还是初次知道有华谷涵其人,而今则是心心相印的知己,自己也正在为着寻觅他的下落而奔走风尘,思想起来,不禁心间怅触。同时蓬莱魔女也恍然大悟,问道:“你们来到此间,可是为了追踪公孙奇这恶贼?”
  云紫烟道:“不错。正因为丐帮弟子发现了公孙奇的行踪,我要武大哥来给我报仇的。柳姐姐,想不到这贼子是你师兄,但你好几次要大义灭亲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
  蓬莱魔女叹口气道:“我早已不把这贼子当作师兄了。我此次北归,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要去禀告恩师,请他处置这个逆子的。不过公孙奇如今已练成了桑家的两大毒功,本领亦已是今非昔比了。”
  武士敦说了刚才和公孙奇动手的情形,云紫烟听说公孙奇已经逃跑,也不禁大叹可惜。
  蓬莱魔女笑道:“你们知道了我的情形,我还未知道你们的因果呢!云姐姐,你瞒得我好苦,一直不让我知道你有这一位武大哥。你们是几时‘孟光接上了梁鸿案’的?”
  云紫烟面上一红,说道:“姐姐别取笑,我们也正有为难之事呢。进屋子去再说吧。”
  云紫烟也是个性情豪爽的女侠,虽然难免有点害羞,但仍是把他们之间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向蓬莱魔女说了。
  原来他们是同邑人,而且两家还是邻居。云紫烟的父亲是名武师,武士敦的父亲是乡下教私塾的先生,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倒是意气相投,甚为相得。武士敦比云紫烟年长三岁,武士敦家破人亡那年,武士敦五岁,云紫烟才是两岁。
  两家在战祸之中失散之后,经过了十三年,云仲玉才打听得武士敦的下落,知道他做了丐帮帮主的弟子。
  云仲玉是武林名宿,与丐帮帮主尚昆阳同一辈份,颇有交情。有一日听得尚昆阳说起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是南阳人氏,云仲玉心中一动,叫来一认,果然是故人之子。
  云仲玉见故人之子已经长大成材,当然大为高兴,想起往日与他爹爹的交情,又怜悯他家破人亡的遭遇,遂起了将女儿许配于他之意。自此之后,云家父女时常来探望武士敦,在云仲玉有意安排之下,两个少年人日益亲近。那时云紫烟正是年方十五,情窦初开,对这位本领比她高强得多的“武大哥”极为崇拜,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开心。也许她还不懂得这就是爱情,但在别人眼中,他们早已是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子”了。
  云仲玉曾经几次向尚昆阳提起了给他们定亲,奇怪的是尚昆阳反而诸多推搪。直到有一天,云仲玉酒后发了怒气,质问尚昆阳是否认为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他的爱徒?其时别无旁人在座,尚昆阳这才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原来尚昆阳已经安排好了,武士敦就要趁今年金国招选御林军的机会,冒充金人,前往投军,以便伺机刺杀金国的皇帝,报家国之仇的。但武士敦此去,成败未可知,甚至能否活着回来,亦属渺茫。而且即使能活着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尚昆阳是为了怕误了他女儿的青春,这才推搪婚议的。
  云仲玉听了大为感动,更决意要定这门亲事。当下两个老人就把女儿、徒弟叫来,由尚昆咱与他们说个明白,问他们的意思。尚昆阳是怕只由父亲作主,事后女儿或有后悔。哪知云紫烟年纪虽小,深明大义,又加以一向崇拜、爱慕这位“武大哥”,所以反而比她父亲还要坚决,事关终身大事,她也顾不了害羞,当场就发下誓言,誓等武士敦回来,非武士敦不嫁。武士敦感于他们父女之诚,于是这件婚事遂定夺了。
  但武士敦混入金国御林军中,这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此事在丐帮之中只有帮主尚昆阳和另外一位长老知道,丐帮之外,就只有云仲玉父女知道了。云家父女当然要守口如瓶,云紫烟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她的这位未婚夫。即使是对着最知己的朋友如蓬莱魔女者,她也不敢吐露半句。
  自从武士敦投军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到了第六年,发生了公孙奇迫害他们父女的事情,事情过后,云仲玉一气成病,第二年就病死了。
  云紫烟不愿留在伤心之地,同时也怕公孙奇再来找她麻烦,遂离开家乡,到峨嵋山跟她师父无相神尼,深造武功,再学了三年之后,这才回来的。她回来之后不久,恰巧武士敦也大功告成,刺杀了完颜亮,回来找她了,两人一别十年,至此方才重见。正是: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青衫忍湿英雄泪
  黑手高悬霸主鞭
  蓬莱魔女听了他们这段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是感动,又是喜欢,感动的是他们相爱的坚贞,喜欢的是好友终身有托。当下笑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你们等待了十年,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了。我也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啦。”
  云紫烟双颊晕红,却苦笑道:“哪里就谈得到这个?柳姐姐,你不知道武大哥他正有为难之事呢。”
  蓬莱魔女道:“武大侠,照你们的帮规,你是要为恩师服孝一年吧?十年都已经过了,那也不在乎多等一年了。”宋代崇尚儒家,很讲究葬丧之礼,儒家对于父母,是要守三年丧礼的。武林中人,父母与师父的地位相等,但丐帮注重“心丧”,却不似儒家之讲究表面形式,不过也多少受了当时习俗的影响,所以师父死了,规定弟子要服孝一年,一年之内不许婚嫁。蓬莱魔女正在与云紫烟谈到她的婚事,只道她是有着这种心事,故此随口将她打趣。
  云紫烟红了脸道:“柳姐姐,我是和你说的正经事儿。这件事情,对于武大哥来说,比我们婚姻之事,更重十倍!”在知己面前,云紫烟一着急,也就顾不得害羞,坦率地说了出来,也不避忌“婚姻”二字了。
  蓬莱魔女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倒是不禁有点惊愕,连忙问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武大侠看得这样紧要?”
  武士敦叹了口气。说道:“柳女侠,你提起我的恩师,我是有苦说不出口。我、我已经不是丐帮的弟子了。”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道:“你离开了丐帮?”
  武士敦道:“不是我自己离开的,我身受师父大恩,怎能离开丐帮?我、我是给逐出本帮的弃徒!”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道:“这却为何?”
  武士敦道:“我带了完颜亮的首级回来禀告恩师,恩师死后,大师兄未曾接任帮主,就在灵堂之内,宣告将我逐出丐帮。”
  蓬莱魔女惊愕不已,连忙问道:“这是什么道理?照理说,你杀了金国皇帝,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劳,丐帮应该立你为帮主才是,怎能反而将你驱逐出帮?”
  武士敦苦笑道:“问题就出在完颜亮的首级上。”
  蓬莱魔女道:“我越听越糊涂了,完颜亮的首级有何不对?”
  武土敦道:“不是完颜亮的首级不对。是因为丐帮之中,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完颜亮的,谁也不能分辨是真是假。大师兄说我是不知从哪里胡乱取来的一个首级,诳报功劳,意图欺骗本帮,掩饰自己的罪过!”
  蓬莱魔女道:“还有什么罪过?”
  武士敦道:“我在金国御林军中当了十年军官,这都是奉了师父之命,也是由我师父安排的。但帮中上下,却没人知道我是负有秘密任务,只知道我是做了金虏的官。大师兄因此给我加上一条天大的罪名,说我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如今看到金国战败,完颜亮战死,一看大势不好,这才捏造功劳,用假首级冒充是完颜亮,回来行骗。”
  蓬莱魔女道:“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见过你师父的么?当时有无旁人?”
  武士敦道:“当时大师兄也是在场的。但师父见了完颜亮的首级,就笑死了。他安排我去刺杀完颜亮这个秘密,他并没亲口说出来。”
  蓬莱魔女道:“但你师父当时的态度,已足以证明你不是叛徒。要不然他早已叫人将你拿下了,还会那样高兴么?”
  武士敦道:“话是不错,我也曾据理力争。可是师父当时是在病中,大师兄说师父病中神智不清,相信了我的假话,这才高兴的。而他则因我从前是最得师父宠爱的徒弟,他虽然知道我拿来的是‘假首级’,但也因师父是在病中,所以不愿当面戳破,以致师父伤心。总之,说来说去,师父既没有亲口证实我是奉命而为,我也拿不出别的人证物证,他们就不能相信我,始终认为我做了金虏的军官,就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只把我驱逐出帮,已经是格外宽容了。”蓬莱魔女道:“你帮中不是还有一位长老,知道此事的么?”
  武士敦叹口气说道:“这位长老倒是还在世上,只是亦已年老多病,似乎有点神智不清了。我的大师兄去问他,说了半天,他却记不起当时是否曾有此事,结果还是不能证实。”
  蓬莱魔女大起疑心,心里想道:“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即使如何老得糊涂,也不会忘记的。莫非其中另有别情?”
  武士敦道:“知道这个秘密的,除我这外,只有四个人。帮内是帮主和长老,帮外就是紫烟和她的父亲。帮主和紫烟的父亲已经死了,长老不肯作证,剩下一个紫烟,帮中许多人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未婚妻子当然不能当作证人!”
  蓬莱魔女道:“你的大师兄是风火龙吧?从前我也曾见过一面的,只是不大清楚他的为人,还正派么?”
  武士敦道:“大师兄一向的行事倒是公正平直,颇得帮众拥戴的。”
  云紫烟目光中流露出求助的神情,望着蓬莱魔女。蓬莱魔女却在低首沉思,一时没有说话。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有要事在身吧?”蓬莱魔女道:“云姐姐,你别误会我是藉口推搪。武大侠砍下完颜亮的脑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莫说他是我的姐夫,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我知道了他的这个冤枉情事,也该义不容辞地给他作证。但就只怕我单独去会他的师兄,也未必有用。”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是北五省的武林盟主,一言九鼎,风火龙可以不相信别人,难道还能不相信你吗?”
  蓬莱魔女道:“这里面有一层顾忌,丐帮与绿林素来是各行其是,很少往来的。正因为我是绿林盟主,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反而惹了嫌疑。”
  云紫烟一时不解,问道:“什么嫌疑?”
  蓬莱魔女道:“有一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武士敦眼睛一亮,说道:“莫非柳女侠怀疑我的师兄……”
  蓬莱魔女道:“不错。依我看来,只怕风火龙是蓄谋将你陷害,立心逐你出帮。因为你杀了完颜亮,这是不世奇功,若然他不一口咬定首级是假的,给你加上个叛帮求荣的罪名,恐怕丐帮的弟子,就要拥戴你做帮主了。”
  武士敦本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要不然他焉能混在敌人心脏的御林军中,十年没有出事?蓬莱魔女所怀疑的他也早已想过了,不过他不忍说出来而已。他这个大师兄,除了贪图权位之心较重之外,别的行为倒没有什么不端之处。为了顾全大局,武土敦也是不愿引起丐帮的分裂的。
  蓬莱魔女接着说:“所以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风火龙更要犯疑,说是武大侠要请绿林撑腰,谋夺帮主之位。而丐帮又是一向提防绿林中人插手管他们帮中事务的。”
  武士敦叹口气道:“其实我决无要当帮主之心,只是想洗此不白之冤,得以重回丐帮,报丐帮对我的深恩而已。”
  蓬莱魔女道:“若要洗此不白之冤,必须当众表白。我意欲邀请当日在场目击的人,包括武林中的老前辈,以及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义之士,都来给你作证。但不知你们的丐帮大会,何时召开?”丐帮惯例,接任的新帮主必须召开一次大会,在会上由长老正式宣布,通过这个仪式,新帮主才算得本帮公认,而新帮主就任之后,也需要重新分配本帮职务,故此蓬莱魔女有此一问。
  武士敦道:“我被逐出帮,帮中事务,不复与闻。但事有凑巧,前几天我碰见一位远地来的本帮弟子,与我从前十分要好的,他尚未知我已被逐出帮,透露了一点风声。但我却只知地点,不知日期。”
  蓬莱魔女问道:“什么地点?”
  武士敦道:“首阳山上。”
  蓬莱魔女有点诧异的神色,道:“什么?就是凉州境内的首阳山么?”
  武士敦说道:“不错。据那位朋友说,帮中已有通告,凡是五袋以上的弟子,都要到首阳山聚会。那日我在路上遇见他,他还问我是不是要到首阳山的呢?这位朋友是七袋弟子,在一个偏僻的边城当舵主,是十年以前从总舵调去的。他还未知道我混入金国御林军中的事情,以为我最少也是五袋以上的弟子了,故而有此一问。我不想骗他,坦白地告诉了他,我已是本帮的弃徒。他倒是相信我的,很为我叹息了一番,可是恪于帮规,他知道我被逐出帮之后,当然就不再告诉我聚会的日期了。”
  丐帮的所谓几袋弟子乃是用来区分级别的,五袋以上算是高级。天下的叫化子不知几十百万,所以丐帮“大会”只能由五袋以上的弟子参加。
  蓬莱魔女道:“奇怪,为什么要定在首阳山上?你可想得到其中原故?”
  首阳山在今甘肃省陇西县西南,乃是商朝遗老伯夷、叔齐隐居的地方,他们因为商亡之后,不肯降周,“不食周粟”,故而到首阳山上采薇(一种野菜)过日的。山下有个“采薇村”,正就是如今蓬莱魔女的师父公孙隐隐居的地方。
  首阳山地处西陲,交通不便,按说丐帮的大会应该在中原举行才是。如今新帮主要远远地跑到首阳山去召集他就任之后的第一个丐帮大会,未免令人觉得出乎常理之外。
  武士敦道:“我见弃本帮,不便再问其中原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或者是有意挑选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避免金虏的耳目吧。”
  蓬莱魔女心中想道:“我师父隐居采薇村,与外界隔绝多年。丐帮到他那儿举行大会,想来只是一个巧合,大约不至于和他有甚关连?”蓬莱魔女本来是要回去见她师父的,因此丐帮大会在首阳山举行,对她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她可以不用耽搁时间,两桩事情都可以在一处来办。而且在师父之处还可能见着她的爹爹。这两位老人虽然在江湖上消声匿息多年,但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名震武林的泰山北斗,提起他们的名头,丐帮中老一辈的料想人人知道,而且她的爹爹也是当日曾目击武士敦砍下完颜亮首级之人,正可以请他们两位老人家同赴丐帮之会,给武士敦说情、作证。
  当下蓬莱魔女把她的计划说了出来,说道:“我现在就赶往首阳山,沿途我还可以传绿林箭,邀请当日在采石矶之战的许多位义军领袖、江湖上成名的英雄都来给你作证。总可以给你洗刷这不白之冤!”
  武士敦一揖到地,说道:“柳女侠,多谢你鼎力帮忙,大恩不言报,我武士敦只有铭记于心了。”
  蓬莱魔女连忙还礼,说道:“今晚,不是你拔刀相助,我早已遭了公孙奇这贼子的毒手了。”
  武士敦道:“柳女侠,你在路上有事要办,我是丐帮弃徒,也不便早去赴会,另外我与紫烟也还有一点私事要料理,大约要迟两天才动身。”
  蓬莱魔女道:“好,那么你们到了首阳山之时,可先到山下的采薇村找我。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一棵大树的,那是我师父的隐居之所。”
  云紫烟道:“哦,原来你的师父就是住在首阳山下的,那真是最好也不过了。”这不是寻常的客套说话,要知武士敦已被逐出丐帮,失去了参加丐帮大会的资格,倘若冒昧前往,只怕要给新帮主轰他下山。如今在山下有个落脚之处,又可以仰仗公孙隐之力,先作疏通。随着公孙隐上山,那就方便多了。他之所以不敢提前赴会,也是怕在路上碰到太多的丐帮弟子,倘若不予谅解,很可能把他赶回。所以宁可落后两天,等待帮中较重要的人物都走了之后,他才随后赶去。
  武士敦谢过了蓬莱魔女,笑道:“你们姐妹久不见,也该让你们叙叙体己的话了。我去找点食物,准备柳女侠明早动身。”
  武士敦走后,蓬莱魔女笑道:“你这位武大哥对你真是体贴。”
  云紫烟道:“对了,咱们是该叙些体己的话儿了。柳姐姐,你有了合意的人没有?”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说道:“没有。”
  云紫烟笑道:“你别瞒我,我都已知道了。我们前几天才见过了笑傲乾坤华谷涵呢!”
  蓬莱魔女禁不住冲口便问:“真的?他说了什么来了?”心想:“华谷涵与云紫烟不过一面之交,难道就会把心事向她言说?”
 云紫烟道:“原来华大侠和武大哥还是好朋友呢。那一日我们在路上碰见他,他们两人打 了一个照面,突然哈哈大笑,就打起来!”蓬莱魔女诧道:“好朋友怎么见面就打?”
  云紫烟说道:“当时我也奇怪,也还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我就上去与华大侠相认,劝他们住手。华大侠哈哈一笑,说道:‘小武,你的本领可是大大的长进了呵!’武大哥也笑道:‘彼此彼此,都不用客气。咱们隔别了十年有多,打起来还是平手。’
  “后来我听他们叙旧,这才知道华大侠的父亲生前和尚帮主乃是知交,他们二人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常常见面,也常常闹着玩打架的。可惜我从前不知道他们有这段交情,华大侠也不知道我与士敦订有婚约。那次华大侠救了我们父女,我还未曾向他道谢呢。”
  蓬莱魔女道:“武大哥可曾和他说起丐帮之事?”
  云紫烟道:“华大侠已经知道尚帮主去世的消息。武大哥告诉他如今已经不在丐帮,华大侠只是哈哈一笑,淡淡说道:‘不做丐帮的弟子又有什么打紧?不一样可以行侠仗义么?何须如此烦恼?好,咱们谈别的事情,恼人之事,再休提起!’他非但没有问武大哥何以被逐出帮的原因,还把他的话头也打断了。武大哥当然也不便再提啦!”
  蓬莱魔女心中起了一阵疑云,暗自想道:“这可不大似华谷涵的平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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