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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名人传记百部-梵高

_2 佚名(现代)
村里的人都认为是温森特把玛高特害成这样的,他们对他的厌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温森特觉得自己被人们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仇恨目光包围着。只要有他在场,人们就侧目而视,不屑一顾。
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介意这个。因为在织工和农民们的家里,他们照样把他当做朋友接待。然而当人们不再来牧师住宅看望他的双亲时,他意识到自己应当离去了。
但是他上哪里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啊!他希望永远住在这里。他渴望描绘织工和农民。置身于冬季和深雪、秋季厚厚的黄色落叶、夏季成熟的麦田梵高传      47和春季碧绿的草茵中;同那些刈割者和农家姑娘在一起,夏日头顶苍穹、冬日坐在炉旁,是何等的惬意啊。他崇拜米勒的《晚钟》, 认为那反映纯朴真实感人的乡村作品才是伟大不朽的。
他决定搬到外面去住,他找到一个天主教堂看守人约翰努斯谢夫拉思,他妻子安德莉阿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出租给温森特两间房子,温森特就睡在她家楼梯上面屋顶的阁楼里。
他安下心来专心画画了。
三月里,他的父亲经过荒地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望一名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在牧师住宅后面的台阶上跌了一跤。等他母亲赶到,他已经死了。他们把他葬在旧教堂附近的花园里,提奥回家参加了葬礼。
温森特找机会和提奥又谈起画,他第一次听到了“印象派”这个名称。“印象派” 是1874年纳达(法国的漫画家、摄影家和出版家)举办的一次画展后叫开的,画展中有一幅克洛德莫奈的题为《印象--日出》的油画。一篇署名路易斯勒鲁瓦的报纸评论这次画展为印象派画展。印象派的成员就是巴黎那些年青的画家: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劳特累克、高更、塞尚、修拉。
温森特关心他们绘画的用色,当他得悉他们都用梵高传      48浅色调作画,便认为与自己不对路,因为他喜欢深色调。同时温森特又问他弟弟这些画家们的作品的销路情况,当他得悉这些画家穷得和他差不多,例如罗稣教小提琴糊口;高更向他过去经营股票生意时的朋友借债;修拉靠他妈妈养活;塞尚靠他父亲等等,他有一种急切的愿望,那就是去结交这些和他境况相近的人,他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同一类人。
提奥邀请温森特去巴黎和他同住,但温森特还想在乡下呆一阵子。
父亲的葬礼过后,他妹妹伊丽莎白明确表示他已完全不受欢迎,因为这个家庭需要维持住某种地位,他母亲也无能为力。这样,他在纽恩南就彻底孤立了,他用画画取代了与人的交往。
但是他还是和一家姓德格鲁特的农民做了朋友。这是个五口之家:父亲、母亲和一子二女,他们全都下地干活。他们的住房只是一间小屋,四壁有放床的凹进处。屋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几只箱子,一盏吊灯从檩梁外露的简陋屋顶上垂挂下来。
德格鲁特家以土豆为主食。他们在吃晚饭时才喝上一杯清咖啡,也许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片咸肉。他们种土豆、挖土豆、吃土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斯蒂恩德格鲁特是个17岁左右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温森特每天都要到她家里去。他画她们一家子梵高传      49在地里挖土豆、在屋里忙活、吃煮土豆。斯蒂恩也常到他画室里作模特,她喜欢疯闹,总是把温森特的画弄得一团糟。
就这样,夏秋两季过去后冬天又来临了。大雪使温森特不得不留在画室工作。他想画一幅德格鲁特一家晚上在饭桌上吃土豆和喝咖啡的油画,但是为了把他们画好,他认为首先要把附近的每个农民都画下来。
不知不觉到了11月份,这是该离去的时候了,再在纽恩南呆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对农民的生活,该画的已经都画过了,该了解的也已经都了解到了。这时,房东安德莉阿娜也不好留他继续住下去,因为教堂的神父想赶他走。他关在自己画室里,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整整两年的艰苦劳动啊,上百件的习作,其中有织工和他们的妻子,有织机,有田间的农民,有牧师住宅花园里修整过的树木和那古老教堂的尖顶,有炎炎烈日下的树篱,有大雪覆盖的田野……他心中突然变得沉重,他发觉他的作品都是那样的不完整,哪一幅是他为布拉邦特农民画的《晚钟》呢?他想画出一幅像米勒那样的作品,不然他是不会离去的。
他收拾好画架、颜料、画布还有油画笔,又到了德格鲁特的小屋,等他们一家人从地里回来,在他们围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他就开始工作。但是每次完成后,又很不满意,于是第二天又去重新上一天的工梵高传      50作。这些天他没日没夜地干,时常连饭也不吃,他靠精神的力量维持着生命。他失败的次数愈多,就愈兴奋。德格鲁特一家对他是理解的,所以他们晚饭后依然坐在桌旁,谈论些农事,供温森特画画。
他终于画出了他心中的《晚钟》: 画上面有肮脏的亚麻桌布和熏黑的墙,那盏吊灯挂在粗陋的檩梁上,斯蒂恩给父亲端来煮土豆,母亲在倒清咖啡,哥哥把杯子端在嘴边……他感到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朴实、自然的风格。在他的笔下,布拉邦特的农民从此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他回到画室,在他的油画上题了《吃土豆的人》几个字,把他的几幅习作和这幅放在一起,离开了纽恩南,踏上去巴黎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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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巴  黎
温森特到巴黎的时候,提奥在古比尔公司已经得到提升,他现在经管蒙马特尔林荫大道的古比尔画廊了。他现在已经可以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厅里悬挂印象派的作品了,他展出了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的画。
蒙马特尔街缓缓盘山而上,通到克利希大街和蒙马特尔高坡,从那里下山就可以到巴黎市中心了。早晨的阳光洒满街道,空气中充溢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巴黎的气味,其中有人们在咖啡店里吃的半日形小面色和咖啡的香味儿,也有从正在开始一天营业的菜店、肉店和乳酪店里飘出的气味。
这是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街上挤满了小店铺。人们都在忙忙碌碌的。
温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呀。”他说。
“是啊,巴黎,欧洲的首都,对一个艺术家来讲更是如此。”提奥边走边说。
温森特陶醉在这生机勃勃、往来不息的人流中,有跑动的店伙计、买面包的主妇、慌慌忙忙的生意人。在沿街不计其数的甜食店、面色房、肉铺、洗衣坊和梵高传      52咖啡馆过去后,蒙马特尔街就拐到山脚下的夏托登广场。他们穿过广场,走过洛蕾特圣母院。
从夏托登广场往下走,蒙马特尔街就失去了中产阶级的特色,而变得越发有气派了。在这儿,商店规模更大;咖啡馆也更富丽堂皇;人们的衣着更讲究;楼房的外观也更漂亮。街道两道排列着音乐厅和餐厅,豪华的旅馆极为壮观,载人的四轮马车取代了运货的马车。
兄弟俩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着。冷冷的阳光使人精神分外清爽,空气中飘浮的气味使人联想到这座城市的那种奢华而复杂的生活。
提奥提议温森特到科尔蒙画室去工作,温森特担心学费很贵,可提奥让他不必考虑金钱问题。
他们边走边聊。蒙马特尔街终于汇入宽阔、壮观的蒙马特尔林荫大道,这里有宏伟的百货商店,有拱廊和商品价格昂贵的店铺。这是市里最重要的大道,往前走再过个街区便是意大利林荫大道,可以通到歌剧院广场。
提奥的古比尔公司的分店在19号,离蒙马特尔街的右端只隔着一条很短的街。温森特和提奥穿过宽阔的林荫大道,到了画廊。
提奥从他画廊的沙龙中走过时,那些服饰整浩的店员都尊敬地向他鞠躬行礼。这使温森特想到自己当梵高传      53店员时对老板一向也是这样鞠躬的。沙龙四壁悬挂着布格罗、享纳和德拉罗奇的画,大厅后面有楼梯通往上面一个小楼厅。
“你想看的画就在楼厅上。” 提奥说完就进他的办公室去了。
温森特看到了那些画,他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他从12岁起,他就看惯了那种阴暗沉闷的绘画,没有笔触,画得光光的画面上每一细节都描绘得精确而完整,颜色也是逐渐过渡,交融在一起。
这些正在墙上冲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想象得到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的冷漠不见了,欧洲几个世纪以来,那种沉闷晦涩的颜色荡然无存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阳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描绘后台的芭蕾舞女演员的那些画竟毫不客气地把红、黄、蓝几种原色乱堆在一起,是一个叫德加的人画的。还有在户外阳光下画出的一组河畔风景。这些画把仲夏时节炎火烈日下的成熟而蓬勃旺盛的颜色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署名莫奈的人画的。在温森特见过的上百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的。莫奈用的最深的颜色,也要比在荷兰所有美术馆中能找到的最浅的颜色浅许多。他的笔法独特,无所顾忌。每一笔触都清晰可见,每一块颜色都是大梵高传      54自然的产物。
另一幅画是一个男子坐在小船上,手里握着船舵,是一幅表现法国人礼拜天休息的画,这是一位马奈先生的作品。他想起了关于这位先生的传闻,他的一幅《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展出时,警察为了保护这两幅画不被人用刀砍坏,而不得不用绳子拦上。
他开始琢磨起这些画。他领悟到这些画家们的画面上充满了空气和阳光。他们是透过这些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和阳光看事物的。这些人的大胆创新完全推翻了学院派的传统。“这就是印象派!”温森特自言自语,他看着这些鲜艳的色彩、璀灿的光线、颤动的空气……实实在在地震惊了。
他回到拉瓦尔街提奥的住所,径直奔向他那些打成捆的画和习作,把它们全部摊放在地板上。
他瞪着自己的油画。他头一次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晦暗、阴沉、笨拙、乏味而又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世纪中绘画,对此他竟不知道。¥ 晚上,提奥回来了,他发现温森特在地板上发愣,他清楚温森特正在想什么。
他对温森特说 :“你的东西并不坏,它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都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温森特梵高的东西,你应当向印象派学习,学习他们的用光和用色,这是你必须借鉴的东西。”他缓了一缓说:“但你一定梵高传      55不可去模仿,千万别陷进去,别让巴黎把你淹没了。”
“我得从头学起了,我白白浪费了六年,整整六年的时光啊!”温森特非常伤心懊恼。
“不,你已经闯出了一条你自己的路。” 提奥心中非常明了,“除了你的光和色彩, 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开始画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个印象派了。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法!在马奈之前,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画。看看你的线条!你几乎从来没有明确地画过一道线。看看你的那些人物的面部、树木和在田野上的人物形象!它们全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整,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整理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也就是说不同别人一样地画,不做任何条条框框的奴隶。你属于你所在的时代,温森特,你本来就是个印象派了。”
“你有一双目光敏锐的眼睛和一只善于描绘的手。现在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提亮你的调色板,并且学会怎样描绘流动的,透明的空气。” 提奥越说越兴奋,“温森特,生活在这样一个正在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你是有所作为的!”
这是一个巴黎与温森特梵高会合的伟大日子。
……
温森特很快就在科尔蒙那里开始画画。他在那里认识了劳特累克,他们俩人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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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位新朋友是个跛子。劳特累克说他如果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因为他父亲是图鲁兹的一个伯爵,他是这一头衔的直接继承人。
温森特到了他的家,在喷泉街甲19号,他一人独住。他告诉温森特,他生活追求无拘无束,专门画红磨坊的舞女。别人总认为他对丑陋东西着迷,因为他总是画那些最下贱、最不道德的女人,并且和她们打成一片。
温森特仔细地观赏了劳特累克为蒙马特尔游艺场的姑娘们画的27幅素描。他看得出来,劳特累克是按他自己的直觉去表现她们的。那是些客观的肖像,既未表示画家在道德问题上的态度,也无意从伦理学的角度加以任何解释。在这些姑娘的脸上,他捕捉到了悲惨与痛苦、麻木的感官、兽性的纵欲和精神上的孤独苦闷。
温森特认为这些女人也是农民,她们是肉体的园丁。他认为劳特累克的画是对生活的真实可信、深刻透彻的表现。他们谈得很投机。
劳特累克还谈到了高更,温森特头一次听到关于高更的事。高更是个出色的画家,他在拉丁美州的马提尼克岛屿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他画了大量的关于马提尼克土著妇女的画。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沉醉于对原始人独立生活的向往之中。他有过妻子和三个孩子,梵高传      57在股票交易所曾有个年薪3万法郎的职位。他从毕沙罗、马奈和西斯莱手里买了价值11 5万法郎的画。自从他在股票交易所艺术俱乐部和马奈结识后,就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弃了交易所的工作,同家人到鲁昂靠积蓄过了一年。后来,他把老婆孩子送到斯德哥尔摩的岳父母家,从此后便靠东挪西借过日子。
温森特正式着手学习印象派的东西。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他所要做的只是扔掉他过去的调色板,买些浅色的颜料,然后按照印象派那样去画。第一天的试验结束了,效果使温森特感到惊奇,也有点儿着恼。到第二天,他已经被弄得昏头胀脑了。这种精神状态又发展成懊丧、气愤乃至惊恐忧虑,不到一个礼拜,他已经怒气冲天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那样阴暗、呆板,并且不自然。在科尔蒙画室和他一起的劳特累克,听着他咒骂不休,但不提出任何劝告。
这种情况如果对温森特来讲只是难熬的一段时间,而对提奥来讲则是糟糕透顶,提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举止彬彬有礼,生活一向讲究,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家里,总是很爱整洁,凡事一丝不苟。
而温森特已经把他的居室变成个杂货摊,画布、画笔、空颜料管扔得满地都是,打破盘碟、泼溅颜料,把提奥原本井井有条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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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森特太苦恼了,他已经33岁,还在像刚起步的人一样摸索学习别人的东西,并且收效甚微,他能不懊丧吗?
提奥想办法安慰他,但是不顶事,他只有给温森特引见一些印象派的画家朋友,期望他们能帮助温森特。
温森特见到了高更,并且到他那寒伧的房间看他的画,当高更把他作品从床底下拉出来搬在地板上时,尽管温森特已有心理准备看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但真的面对高更的作品时,他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他所看到的是杂乱无章的一堆充满阳光的画:树木,呈现出那个植物家都未见过的那种模样;人,那只有高更一人才画得出来;大海,那是火山中涌出的岩浆;天空,那可不是上帝居住的天堂。这些画上,有的画着笨拙难看的土著居民,天真纯朴的眼睛中隐含着无限的奥秘;还有用火焰般的粉色、紫色和富于颤动感的红色绘成的梦幻的画面;以及纯装饰性的风景,画面上的野生动植物洋溢着太阳的炽热和光辉。
高更得意洋洋地说,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画可以与他的媲美。那个人就是乔治修拉--那个靠他母亲养活的画家。
在高更的带领下,温森特到修拉家做客,他看到梵高传      59了修拉巨幅的作品,这和他以前在艺术中或者生活中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画面描绘的是大碗岛的景象。象哥特式教堂里的柱子般站在那里的具有建筑特色的人体,是用无数渐次变化的的色点构成的。草地、河流、船只、树木,所有的一切,都是大片大片含糊抽象的、由点组成的光。这幅油画用的是比马奈或德加,甚至比高更使用的颜色还要明亮的一种颜料。这幅画隐入了一种几乎是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这幅画是有生命的,那并不是具有自然的生命。空气中充满闪烁的光辉,然而哪儿也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这是充满了活力的生活的静止的生命,在画面上,运动已不存在,只有宁静和谐。
温森特感到他尽是碰见一些稀奇事,简直让他手足失措。他是在荷兰传统绘画中培养起来的,他不清楚印象派的真实所在,但他发现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应当抛弃的。
修拉认为他自己的点彩画法是在彻底改革整个绘画艺术,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它变成一门抽象的科学。他认为他必须把感觉加以分类整理,使思维达到一种数学上的精确。任何人类的感觉都可以,而且一定能简化为抽象状态的色彩、线条和色调。
修拉就像一个工厂的工人一样创造他的作品。他谈到了他的大碗岛风光,他说他把所有的线条都画成梵高传      60水平的,也将暖色调和冷色调处于完全平等,亮度也是明暗均衡……他追求的是一种平静和安定。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像科学家一样严谨的画家。
温森特在外面大开眼界之后,回到拉瓦尔街小小的公寓房间之中,开始模仿他的朋友们。想要成为印象派画家的狂热愿望使他把已经学到手的关于绘画的一切都忘掉了。他的油画看起来就像修拉、图鲁兹、劳特累克和高更的拙劣的复制品。但他却以为自己正在取得显著的进步。
提奥大为恼火,他想让温森特画出一点自己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劲地模仿别人,而温森特却自鸣得意地以为他已一步步地接近印象派了。
他们开始争论,无休止地争论。
温森特变了个新花样,他集所有的印象派画家之大成熔于一幅油画之中。
提奥晚上回来又开始评论,一会说这棵树是高更的手笔,一会儿又说那个女孩是劳特累克画的,色彩则是莫奈的,树叶是毕沙罗的,空气是修拉的……
温森特艰苦地奋斗着。他整日辛勤工作,当提奥回来时,他又要受到提奥毫不留情的责备。他同提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长时间地冲着他弟弟发表高谈阔论。提奥和他争论着,直到由于极度疲劳而睡着。
梵高传      61
有一天提奥邀温森特一块去出席一个宴会,是一个叫亨利罗酥的画家发出的请贴。
亨利罗稣40岁之前曾是地方海关的收税员。和高更以前一样,常常星期天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士底附近的工人区。他一辈子没有受过一天的教育,或者受到什么指教。但是他画画、写诗、作曲,教工人的孩子拉小提琴、弹钢琴,教老年人绘画。他喜欢画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它们从更加怪异的热带丛林中朝外窥视。他去过的最近的丛林就是布隆巴森林中的动物园。他是个农民,而且天生是个原始派,高更经常笑话他。在别人眼中他同样是个疯疯傻傻的家伙。
罗酥是巴黎最穷的画家之一,他教课用的小提琴都是租的,因为他买不起。他开宴会是另有目的,无非是廉价出售他的新作,换来一些法郎,供他买烟草、食物和画布,继续画下去。
罗酥说他在提奥那里看过温森特的画,他认为那些画荷兰农民的作品很好,比米勒的还好。
“你知道他们管你叫疯子吗,罗稣?”温森特说。
“是的,知道。而且我听说在海牙时他们也认为你疯了。”罗酥笑着回答。
他们俩人相视大笑。
过了一段时间,提奥在公司很忙。这样高更就经梵高传      62常光顾温森特的公寓,高更看到了温森特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画的一些油画,他很惊讶,甚至想不出准确的语言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
“恕我问一句,温森特,”他终于开了口,“你也许是个癫痫病患者吧?”“我是什么?” 温森特大吃一惊。
“癫痫病患者。是一种患有阵发性精神病的人。”
“没有那回事,高更。你干吗这么问呢?”
“哦……因为你这些画,它们看起来仿佛就要从画布上跳出来。当我看着你的作品时,我就开始感到一种无法控制的兴奋,并且你的每幅画都似乎要爆炸。总之,不像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画的。”
这就是高更对温森特的画的印象。
高更和温森特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正当他们口沫四溅地争论一些作品的看法时,碰见了保尔塞尚。
塞尚也是貌似落魄的艺术家,殊不知他父亲是个银行家,相当有钱。
塞尚正在生气。因为爱弥尔左拉刚写了一本书《作品》, 而里面的主人翁,那位画家正是塞尚。左拉把塞尚描绘成一个空想家,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革新艺术。之所以不因袭传统的画法,是因为压根儿缺乏应有的绘画才能。并且最后左拉还把这个以塞尚为原型的画家安排这样一个结局:自缢梵高传      63在他的杰作的脚手架上,原因是他最后认识到自己错把疯子的乱涂乱画认作才华。
高更感到很有趣,因为爱弥尔左拉是第一个支持爱德华马奈在绘画方面的革命的。在世人眼中,爱弥尔是对印象派绘画尽力最多的人。左拉崇拜马奈,因为马奈打倒了学院派。但是塞尚一旦想要超过印象派时,左拉就把他称作傻瓜和白痴。
左拉和塞尚两人都来自同一个城镇,童年时就是好朋友,可是左拉居然想到写这样一本书来出塞尚的洋相。
塞尚的油画也不受人欢迎,在巴黎,唯一愿意把他的画放进橱窗的画商是佩雷唐古伊。塞尚不想在巴黎呆下去,他准备回埃克斯,在那里度过余生。在普罗旺斯有着明亮而辉煌的阳光和色彩,他想在山顶上买一块地皮,过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
巴蒂格诺莱是克里希林荫大道路口的一个郊区。就在这儿,爱德华马奈把巴黎那些在艺术上与其志趣相投的人物聚到自己的周围。这个巴蒂格诺莱画派习惯上每周在咖啡馆聚会两次。勒格罗、库尔贝和雷诺阿都是在那儿结识,并搞出他们的艺术理论的。但是如今这个地方已被更年轻的人们所接管。
塞尚看见了左拉,他避开人群坐在一个角落。高更把温森特介绍给左拉,接着就和劳特累克坐在了一梵高传      64块。
左拉和温森特交谈了起来,他们谈到了左拉以前写的一本书《萌芽》, 这本书已经在法国的矿区引起四次罢工和反抗,销售额非常好。左拉当初到过博里纳日为《萌芽》收集素材,听那些煤矿工人讲述一个基督式的人物,但左拉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温森特。
劳特累克那边的讨论很激烈,他正和修拉关于用色方面的问题争论不休,高更和罗稣也加入进去了。
后来,大家又聚在一块听左拉高谈阔论:艺术是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评判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在我看来,淫秽的画和书籍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想象力贫弱和技巧拙劣的作品。劳特累克笔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她表现了藏在她外表下面的美;而布格罗笔下的贞洁的乡村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显得矫揉造作,而且甜腻腻的令你不忍看第二眼……
提奥很赞成左拉的看法。
温森特看得出来,这些画家之所以尊重左拉,并非由于他已获得成功--他们鄙视那种普通涵义的成功--而是由于他是用一种在他们看来即神秘又难于掌握的手段进行创作的。他们仔细地听他讲话。
他们大谈了一通道德与超道德。温森特开始说话了 :“我的画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认为是淫秽的,但是总有人指责我犯有一种更为严重的不道德罪,那就是梵高传      65丑陋。”
大伙都认为温森特说到点子上来了,因为刚刚出的《法兰西信使》称这伙画家是一伙丑陋的狂热信徒。劳特累克还找出一张旧报纸,里面有一位批评家对他在上届《独立沙龙》展出的油画的评价:图鲁兹劳特累克也许会因其描绘粗俗无聊的寻欢作乐以及“下流主题”的嗜好而受到谴责。他看来对于美丽的容颜、漂亮的体型和优雅的姿势毫无兴趣。确实,他是用充满爱意的笔去描绘那些畸形、矮胖、丑得让人恶心的人物的,不过这种反常有什么益处呢?
大伙哄堂大笑,左拉、温森特、德加、劳特累克和高更被提名为丑陋的狂热信徒。
“让我们把我们的宣言确定下来吧, 先生们,”左拉说。“首先,我们认为,一切真实的东西, 不管其外表看起来多么丑,都是美的;我们接受大自然的一切,不得有任何否定;我们相信,触目的真实比漂亮的谎言要美,泥土之中比巴黎所有的沙龙中有更多的富于诗意的东西;我们认为痛苦是有益的,因为在一切人类情感中它是最为深刻的;我们把性格看得比丑陋更重要,把痛苦看得比漂亮更重要,把赤裸裸的严酷现实看得比法国全部财富的价值更高。我们全盘接受生活,无需在道德上加以评断。我们认为娼妓和伯爵夫人,看门人和将军,农民和内阁部长都是一样梵高传      66的,因为他们全部符合自然的要求,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6月初,提奥和温森特搬进了蒙马特尔的勒皮克街54号的新寓所。这所房子离拉瓦尔街很近,他们只要走上蒙马特尔街,过不了几个街区就到了克里希林荫大道了。
他们的那套房子在三楼,里面有三个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和一个厨房。这样温森特就可以不必再去科尔蒙那里画画了。
第二天一早,温森特起床就开始画画了。提奥给温森特买来成批的画布和颜料,让他潜心作画。
但是很快,温森特的情绪又变得烦躁不安,变化无常,又开始和提奥争论起来。炎热的夏季来临,火辣辣的太阳灼晒着街道。温森特每天上午都肩背画架去寻觅他要描绘的景物。在荷兰,他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火热,这样久久地照射大地的太阳,也从未见过这样纯而浓烈的颜色。
一天,高更要帮助他调配颜料。
当高更得知温森特的颜料是提奥成批买来的之后,他介绍了一家巴黎最便宜出售颜料的地方,老板就是一个叫佩雷唐古伊的人。
佩雷唐古伊来巴黎之前是个泥水匠。在马奈家里时,他做磨颜料的工作,后来又找了个看门的差事。梵高传      67他老婆后来照看房子,他则开始在这个地方贩卖颜色。他遇到了毕沙罗、莫奈和塞尚,由于他们喜欢他,高更也开始全都从他那儿买颜色。他后来攒了一点钱,在克劳泽尔街上开了一家小店。在巴黎,他是头一个展出塞尚油画的人,但是他从来也不卖一幅画,他是个很热爱艺术的人;同时他穷,买不起画,所以他把油画陈列在他的小店里,这样他就能整天生活在绘画之中了。
温森特和高更找到了佩雷唐古伊的那间小店。温森特在他那里见到了日本的版画,他一眼就爱上了这些画,但他没有钱买,佩雷唐古伊很友好地送了温森特几张。
提奥决定为温森特的朋友们举行一次宴会。他们忙乱了一阵,这些朋友们陆陆续续到齐了。房间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气氛。在这儿的人全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是狂热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和激烈反对因循守旧的人。提奥管他们叫作偏执狂。他们喜欢争论,爱斗好骂,捍卫他们自己的理论,诅咒其余的一切。他们的嗓门又高又粗,世上遭到他们厌恶的事物多得很。即使是一间相当于提奥居室几倍大的大厅,也还是容纳不下这些正在激战中的粗嗓门画家们那种充沛的活力。房间里那种使温森特激动得手舞足蹈、口若悬河的骚乱,却使提奥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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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刺耳的喧嚣与提奥的性情完全不符,但他却非常喜欢房间里的这些人。不就是为了他们,他才去同古比尔展开这场无声的、没完没了的斗争的吗?然而,他觉得他们这种粗野的大声吵闹的性格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叫嚷声、争论声和腾腾烟雾的房间,悄悄地溜出了前门朝高坡走去,在那儿他独自一人凝望着展现在面前的巴黎灯火。
高更大声嚷着塞尚,说他的油画冷冰冰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只会用眼睛去画他所看到的苹果和风景。
“别人是用什么画的呢?” 塞尚反驳道,“难道不用眼睛画吗?”
“用各种各样的东西。”高更迅速扫了一眼房间,“劳特累克,是用他的怨恨画;温森特用他的心;修拉用他的头脑,这和你用眼睛画一样糟糕;而罗稣则是用他的想象。”
诸如此类的争辨没完没了。
事后他们只有一点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想合伙办一个展览,名称就叫做“小林荫道俱乐部”首届展览,地点选定在由佩雷唐古伊推荐的诺文饭馆。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诺文饭馆,那是个很简朴的房子。在房子里挂满了他们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油画。佩雷唐古伊在墙上贴满了告示:廉价出售绘画,请梵高传      69与老板接洽。
来诺文饭店吃饭的大多是些普通工人,他们对墙上这些画毫不感兴趣,只管吃他们的饭,然后付钱走路。
一直到饭馆关门,也没有一个人来同老板商量买画的事。这些自命不凡的画家们一个个失望之极。
他们又开始琢磨新的路子。他们想让提奥来做他们的经纪人,开个共产主义艺术画店。他们轮番做提奥的工作,在提奥家中不断开会讨论,弄得一团糟。提奥又开始被他们折磨得精疲力尽,最终提奥几乎违心地被这种像发烧似的兴奋情绪所吸引。
一段时间以来,提奥在勒皮克街上的公寓里天天晚上都挤满了人。报纸的记者前来采访,艺术评论家在讨论这场新运动。法国各地的画家回到巴黎参加这个组织。
一个多月的时间,温森特连想他的调色板的功夫都没有。他草拟了无数的计划、章程、预算、募款请求、法规和条例,撰写了报纸的声明和向欧洲介绍共产主义艺术科勒尼的宗旨的小册子。他是那样地忙,忙得把作画都忘了。
开春时,资金已经凑齐了,提奥准备通知古比尔公司,他已经买下了一个店面。提奥、温森特、佩雷、唐古伊、高更和劳特累克拟出了科勒尼开张时的成员梵高传      70名单。提奥也开始从成堆的油画中挑选出准备在首次画展中展出的油画。
一天早晨,温森特醒来,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画室,他走了进去。画架上绷的画布还是好久以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蒙上了一层灰尘;颜料管被踢到了角落里;扔得到处都是的画笔上干结着变硬的旧颜料。
他心中有声音在问他:温森特,你到底是个画家,还是个组织家?
他把自己的作品摆在一边,凝视着他们。是的,他取得了进步。很慢,很慢,他的色彩提亮了,他的画再也不是模仿品了。画布上也找不到他朋友们的痕迹了。他第一次领悟到,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很独特的技法。这和他所见过的一切都不同,他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按照他的性格适当地汲取了印象派的手法。并且已经接近于获得一种非常奇特的表现手段。
他和提奥深谈了一次。提奥很吃惊地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大的转变。
温森特决定告退,他不想做其它艺术家的管家,他有他自己事业,并且他意识到他不是个城市画家,他不属于巴黎,他是个农民画家,他想回到他的田野上去,他要找个独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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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森特又开始画画了,尽管他的画布上的颜色已经和他的朋友们一样清晰明亮了,他还是不满意,他屡屡感到自己正在摸索出一种绘画的语言。他画了大量的自画像,他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必要的新技术,如老一辈印象派的光色,分色主义的点彩法,甚至日本浮世绘的奇特构图等等,而且经过淘汰,已能融入自己的作品。
他发现巴黎已没有适合他画的东西了。
巴黎曾使温森特感到兴奋。他喝了太多的酒,抽了太多的烟,参加了太多外界活动。他被塞得满满的。虽然巴黎还给予了他许多许多,但他迫切地希望离开,独自去某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把汹涌充沛的精力倾注到他的绘画上。他仅仅需要有一个炽热的太阳促使他成熟结果。他有一种感觉,他一生的最高峰,他为之奋斗了漫长的八个年头的那种创作力的全盛时期已经离得不远了。
他知道,在他已经画出的东西中迄今还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也许就在今后一段不长的时间中,他可以创作出那为数不多但无愧于他的一生的作品来。
在巴黎两年中,他过着有保障的生活,有友谊,有爱。在提奥那里永远有个为他准备好的温暖舒适的家。他弟弟从不让他挨饿,也不要为绘画用品的缺少而担忧,尤其不吝惜给予他最深切的同情。
梵高传      72
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巴黎,麻烦事就来了。离开了提奥,他的生活费就安排不好,他就得有一半的时间勒紧肚皮过日子。他不得不住进肮脏的小饭店,由于买不起颜料而苦恼,并且没有一个人可倾心交谈。
但是他去意已定,他不能贪图一时安逸而背叛他的事业。
他给提奥的墙上挂满了画,其中包括那张戴圆顶草帽的佩雷唐古伊的肖像、一幅盖莱特磨坊、一幅淡红色的虾、一幅从背部看去的女人裸体和一幅描绘爱丽舍宫的习作。
他想让提奥一看见这些画就想起他。
温森特就此告别了巴黎。
这时是1888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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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  尔
温森特来到了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市。
阿尔是一座古城。阿尔的太阳是温森特从未见过的炽热,满眼都是令人目眩的强光。这种酷热和极其纯净透明的空气创造出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
清晨,他下了三等列车的车箱,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从车站走到拉马丁广场。阿尔就在正前方,像用一把泥瓦匠的抹刀干净利落地抹在了一座山的山坡上。在这热带骄阳的照耀下,它正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
温森特在广场上的一家旅店--德拉加尔旅店,租下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铜架床、一个脸盆,一张粗笨的椅子,还有一张未油漆过的桌子。
他把行李扔到床上,便去看这座小城镇。从拉马丁广场到市中心有两条路。左边那条环形路是马车走的,这条马路绕着城边缓缓盘旋到山顶,途中经过古罗马的广场和圆形竞技场。温森特选了一条捷径,走这条路得穿过一条条迂回曲折、路面上铺着鹅卵石的窄街小巷。
他爬了一段山路,气喘吁吁地来到被阳光烤得烫梵高传      74人的市政府广场。继续向上走,他经过了一些荒凉的石造庭院建筑。它们简直就像古罗马时代一个样。为了遮挡那能把人晒得发疯的太阳,这儿的胡同窄得只要两个人并排就没法走。为了避开法国南部海岸凛冽的西北风,这些街巷建成曲折拐弯的样子,就像一座让人无法辨清方向的迷宫。
温森特爬到城市的最高点,俯瞰脚下的这座城市。
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拼凑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房顶上铺的瓦原本是红土烧的,但是由于炽烈的阳光持续不断的烤灼,竟变得五颜六色。
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罗讷河,在阿尔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急转向着地中海奔流而去。河流两岸是石砌的河堤。温森特身后的巍峨群山,高耸到一片明亮的白光之中。一幅广阔的画面在他面前展开:耕过的田地;繁花怒放的果园;蒙特梅哲山高高的山岗;肥沃的谷地上千万条深翻的犁沟伸向天边。
天空是如此浓烈的蓝色,那样凝重、深沉;田野是那样的翠绿;太阳是炽烈的柠檬黄;土地是血红色的;蒙特梅哲山上寂寞的浮云那耀眼的白色;果园里那永葆新鲜的玫瑰色……这样的色彩令人难以置信,但它们在温森特眼中的确是这样的。
温森特跑回拉马丁广场,抓起画架、颜料和画布,奔向罗讷河。杏花初绽,水面上闪烁的白色耀眼的阳梵高传      75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把帽子丢在旅店了,阳光透过他的红发灼烤着他,把在巴黎的寒意、疲劳、沮丧的心绪和久困城市的那种厌腻全都烘干了。
在沿河流下行一公里处,他看到一座吊桥,一辆小车正在桥上经过,蓝天衬托着桥和车的轮廓。河水蓝得像海水,河岸被青草染成几种颜色。一群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帽子的洗衣女人,正在一棵孤树的树荫下捣着衣服。
温森特支好画架,他闭上了眼睛,不会有人能睁着眼睛把这样的色彩捕捉到的。修拉关于科学的点彩法的论述、高更关于原始装饰的高谈阔论、塞尚那些在富于实体感的平面影响下的外观、劳特累克的那些彩色的仇恨线条,全都退去了,消失了。
现在只剩下温森特自己实实在在地在那里。……
晚饭时,他回到旅店。在酒吧里,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太激动了,丰富的感受使他得到极大满足,以至他都不想吃东西了。
每天黎明,温森特都要步行几公里沿河流而下,或者深入到乡间去寻觅一个使他动心的地方,然后,日暮时分画完油画的最后一笔才收拾画具,回到他栖身的旅店。
他完全变成了一部狂热运转的机器,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就匆匆地完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冒梵高传      76着热气的油画。
乡间果园的果树开花了。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愿望,要去把它们全都画下来。他不再思索自己的画,他只是去画。整整八年他所进行的紧张劳动没有白费,终于突然间化成一股巨大的凯旋的力量。有时,他要在天将破晓时开始作画,到中午才能画完。画完之后他便徒步走回城里,喝一杯咖啡,然后又步履艰难地向另一个方向去画一幅新的油画。
他不知道自己的画是好是坏,他并不在乎。他陶醉在阿尔的鲜艳的色彩中了。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不想去搭理别人。他把画画剩下的那一点儿力气都用在与西北风的搏斗中了。
他从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头顶上的头发晒秃了。当他夜里躺在小旅店的铜架床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头就像装在火炉中一样。阳光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他分不清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当他回到旅店时,他却发现那幅油画不知怎么竟然把大自然的灿烂辉煌摹写了下来。
一天,他在一片果园里作画,红色和栅栏围绕着园中的淡紫色的耕地,两株玫瑰色的桃树衬托在晴朗的蓝天白云的天宇中。他激动地将它们捕捉到画布上。
回到旅店时,他收到一封信,原来安东毛威在海牙死去了,他立即在自己画的桃树下写了“纪念毛梵高传      77威--温森特和提奥”几行字,寄往厄伊莱博曼街的那幢房子。
次日早晨,他发现了一片开花的李子园。在他作画过程中,狂风大作,风像海浪一样一阵阵翻卷而来。太阳在狂风的间隙中放射光芒照得树上的白花闪闪发亮。温森特飞快地画着,这使他想起在斯赫维宁根的时候,那时他常常在雨中和风沙中作画,风暴掀起的海水飞溅到他的身上和画上。他的这幅油画给人的感觉是白色的,中间点缀着许多黄色、蓝色和紫色。当他画完时,他从他的画上还感觉到了西北风的肆虐。
阿尔人对温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见他日出之前就背着沉重的画架跑出城去,头上不戴帽子、下巴急切地伸向前方、眼睛带着一种狂热兴奋的神情。他们看见他回来时,两眼像两个冒火的洞,头顶上红得像没有皮的鲜肉,腋下挟着一幅未干的油画,而且自己跟自己打着手势。于是,城里人给他起了个名字“伏热”(意思即“红头发的疯子”),大家都这样叫他。
旅店主人尽其所能地骗取温森特的每一个法郎。因为阿尔人几乎全在家吃饭,所以温森特买不到什么吃的。饭馆的价格昂贵,并且没有什么好吃的。
最后,有关食物的问题他也就不认真计较了,而是有什么吃什么。虽然他越来越不注意他的肚子,炎炎烈日还是增强了他的生命力。他以苦艾酒、烟草代梵高传      78替正规的食物。他用了不知多少时间在画板前聚精会神地作画,这使他的神经变得迟钝,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更加兴奋,这种兴奋受着西北风的鞭挞和太阳的熔烤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
夏季向前推移,万物兴旺繁荣。他眼中只看见周围那些在白热化的、碧蓝带绿的天空覆盖下变幻多端的颜色。凡是阳光照到之处,都带着一种像硫磺那样的黄色。在他的画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烧的黄颜色。他知道,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绘画中是很少出现黄色的,但这也阻止不了他。颜料管中的黄色颜料流到画布上,在那儿停留下来。他的画上面浸透了阳光,呈现出经过火辣辣的太阳照晒而变成的黄褐色,和空气掠过的样子。
他认识到画成一幅好画并不比找到一颗钻石更容易。他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自己的画,他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的画到最后能画得好一些。有时,甚至这样的希望看来也像海市蜃楼的幻觉。然而,只有在辛勤作画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个人生活,他是没有的。他只是一部机器,一部每天早晨加进食物、酒和颜料,晚上就制造出一幅油画成品的机器。
为了什么目的呢?他知道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那么为什么这样匆忙呢?他那可怜的房间已经被画填满了,他还要鞭策着自己去画一大堆一大堆的油画。梵高传      79
成功的希望对温森特来说,非常渺茫。他作画是因为他不得不画,因为作画可以使他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为作画使他内心感到轻松。他可以没有妻子、家庭和子女;他可以没有爱情、友情和健康;他可以没有金钱;没有可靠而舒适的物质生活;他甚至可以没有上帝,但是他不能没有这种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
他想雇用模特,可是阿尔人不愿意来为他坐着。他们认为他会把他们画得难看,他们担心自己的朋友会取笑那些画像。温森特知道,如果他像布格罗那样画漂亮,人们就不会觉得让他画自己是件可羞的事了。他只好放弃雇用模特儿的念头,而始终在野外作画。
随着盛夏季节的来临,可怕的酷热开始袭来,而风却停止了。他置身其中作画的阳光,也是变幻不定的。这使他常常想起雷诺阿和他的纯净清晰的线条。普罗旺斯纯净空气中的一切,看起来恰似日本版画中所看到的样子。
除了买咖啡和烟草以外,几个月来温森特还没有和女人说过话。他想起了玛高特那些情意缠绵的话语和那一串串的热吻。
他忍不住到了里科莱特巷的一号妓院。老板给他介绍了一个16岁的女孩拉舍尔,她知道温森特的外号“伏热”,而温森特则管她叫“鸽子”。
梵高传      80
拉舍尔希望温森特每天晚上都去陪她。
“可是,我没有钱。”温森特说。
拉舍尔顽皮地捏着他的耳朵玩 。“要是你弄不到五法郎, 伏热, 你愿意把你的一只耳朵割下来给我吗?我想要它。我要把它放在我的柜橱上,每天晚上跟它玩。”
“如果我后来弄到五法郎,你还允许我把它赎回来吗?”温森特经常这样和这个小姑娘逗着玩。
但是,很快温森特又投入了工作。他开始自己制造颜料,不再购买那些在巴黎流行的颜料。提奥请佩雷、唐古伊给温森特寄来三种铬黄、孔雀石、硃砂、赤黄铅、钴蓝和群青。温森特在他的旅馆的小房间里把它们捣碾碎。这样一来,他的颜色不仅便宜而且更鲜艳持久。
接着他又不满意画布的吸收性能。画布上覆盖的那层薄薄的石膏涂层吸不进他涂上去的浓厚的颜色。提奥给他寄来成卷的未加工的画布,晚上他就在一个小碗里调好石膏,涂在他打算第二天画画用的画布上。
当他把第一幅阿尔油画寄给提奥时,他附带说明了只能用什么样的画框,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木板条,截成他需要的长短,然后把它们涂成和画的色调相协调的颜色。
他制造颜色,做绷画布的框子,给画布涂石膏,梵高传      81画画,制做画框并且自己上漆。
“可惜我不能买自己的画,”他经常这样想,“不然我就完全自给自足了。”
西北风又刮起来了,大自然仿佛在大发雷霆,天空没有云,明亮的阳光伴随着极度的干旱和刺骨的寒冷。温森特在他的房间里面画一幅静物,那是一只蓝色搪瓷咖啡壶、一只金黄和深蓝两色的杯子,一支淡蓝色白花格的牛奶罐,一支蓝色底子上配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绿色和褐色图案的意大利陶罐,还有两个桔子和三个柠檬。
风一停下来,他又出去画了一幅罗讷河风景--《特兰凯泰莱铁桥》。 画面上的天空和河水都是苦艾酒的颜色,码头是淡紫色,桥上有几个把肘部支在桥栏杆上的发黑的人影。铁桥是浓烈的蓝色,黑色的背景上带有鲜橙色的色调和一点浓烈的绿孔雀蓝色。他在试图找到一种极为悲痛的,因而也是极其令人心碎的东西。
他并不想把眼前看到的东西完全复制出来,而是把更多的力量用于随意地借助色彩表现他自己。他懂得了毕沙罗在巴黎告诉他的那句话的正确“你必须夸张由色彩与和谐或不和谐所造成的效果”。 他清楚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
他顶着毒太阳,在麦田里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地梵高传      82画了一天:一片翻耕过的田野,那是一大片似乎在向地平线攀登、泥土块呈紫罗兰色的田野;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播种者;地平线上是一小片矮小成熟的麦田;而天空中,是一片黄色和一轮金黄色的太阳。
他给这幅画取名为《夕阳和播种者》。
温森特知道巴黎的评论家准认为他画得太快了。他自己则认为是他对自然的真挚感受在催促着他。
温森特认识了阿尔邮局的邮递员罗林,罗林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老头,经常戴着他那顶蓝色的邮递员帽子。他有一双温柔好奇的眼睛和一把方形的弯曲如波的长胡子。这把胡子遮住了他的脖子和衣领,一直垂到他暗蓝色的邮递员上衣胸前。在罗林身上,温森特感到一种和佩雷唐古伊一样的使他深受吸引的温柔和忧郁气质。 他的样子忧郁但不做作, 他那张很平常的农民的脸似乎和他那把浓密的希腊式胡子不大相称。
罗林靠自己可怜的一点薪水养活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他当了25年的邮递员,从未提升过,只是提过极少的几次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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