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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狂的列国:春秋大历史的别致讲述

_4 龙镇(现代)
  祭仲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世子忽没办法反驳,搪塞道:“当年我没为齐侯做什么事,都不敢娶他女儿,现在我奉了主公之命前来救援齐国,如果带个老婆回去,老百姓见了,难道不会说我打仗是为了人家的女儿?你叫我把脸往哪搁?”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只能说,世子忽这人的逻辑确实有点混乱。实事上,郑国的老百姓对于这桩婚姻倒是蛮期盼的,有诗为证:
  “有女同车, 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踞。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是《诗经·郑风》中一首名叫“有女同车”的爱情诗,写得唯美而浪漫,其中“将翱将翔”的诗句令人联想起泰坦尼克号上两位年青人在船首迎风而立的场景。《毛诗序》说,这首诗其实是郑国的百姓因世子忽不娶齐国的公主、替世子忽感到惋惜而作。
  *
  《左传》记载,公元前706年齐国抵御北戎入侵,不只请了郑国出兵,同时也请了鲁国等其他诸侯国相助。北戎兵败后,齐侯慰劳各路诸侯,请鲁国派来的大夫为诸侯排座次。这一安排本来就有点存心不良:按爵位,郑是伯爵,其他诸侯一般是侯爵,郑只能排在其他诸侯之后;但按功劳,郑军是这次打败北戎的主力,理应排在其他诸侯之前。到底是序功还是序爵?齐侯耍了个滑头,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了鲁国人。
  在当时,鲁国被认为是保存了最正统的周礼的国家,所谓“周礼尽在鲁矣”,鲁国人也引以为荣。因此,对于齐侯的安排,鲁国人欣然领命,并严格按照周礼的规定排了座次。
  可想而知,郑国人被排到了不起眼的位置上。世子忽感到很恼火,但当场也不便于发作,只是回国之后向老爸郑伯寤生好好告了鲁国一状。
  郑伯微微一笑,将这件事记下来。
  时隔四年,也就是公元前702年,中原大地再起战端,齐、郑、卫三国联军讨伐鲁国,理由就是四年前鲁国人在齐国侮辱了郑国,郑伯因此兴师寻仇,并且请齐国发兵相助。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郑伯要寻那年的晦气,也应该找当时的东主齐国才对吧,怎么就单冲着鲁国来了呢?
  齐侯也不厚道,这事明明因你而起,你非但不做和事佬,还助郑为虐,并且动员卫国也派兵掺和这事,是什么道理嘛?
  看来这齐侯的女婿,还真是不好当。
《春秋》写到这事,就冷冷的十个字:“齐侯、卫侯、郑伯来战于郎。”
  郎是战争发生的地点。为什么要用“来战于郎”这样古怪的表述呢?《左传》上说,“我(即鲁国)有辞也。”也就是说,鲁国实际上无罪,而且三国联军未奉王命,师出无名,所以不能用“讨伐”或“征伐”这样的字眼,而只能书“来战”。
  还有一个问题,按照《春秋》的习惯,战争的发起国应该记载于仆从国之前,但这一次是郑国发起的战争,为什么要把帮凶齐侯、卫侯列在前面呢?
  对此,左丘明解释:“先书齐、卫,王爵也。”这就是文人的嘴毒:你郑伯不是说排座次有问题吗,我还是要这么排,就算是以你为主发动的战争,我也要严格按照周礼,把别人排到前面,怎么着?
  鲁国人采取了避而不战的战略。三国联军在郎耀武扬威了几天,自觉无趣,草草收兵回国了。
  这也是郑伯最后一次领兵出征。
  *
  公元前701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阴谋家、修辞学家、周王室原左卿士、郑伯姬寤生在郑国首都新郑与世长辞,被谥为郑庄公。
  “庄”的意思是,克敌制胜,平定乱世。
  回想郑庄公的一生,早年受到母亲不公平的待遇,郁郁寡欢,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特征,精于计算而深藏不露;当上国君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与兄弟段叔相争,置其于死地,由此也巩固了政权,树立了威信;作为周王的卿士,对王室既斗争又拉拢,牢牢掌握了主动权,将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大小邻国间纵横捭阖、折冲樽俎,时而刀兵相向,时而把手言欢,开创了郑国外交事业的新局面;在军事上充分运用公子突、世子忽等帅才,依靠颖考叔、原繁、祝聃、高渠弥等猛将,指挥郑国军队东征西讨,攻城拔地,扬威于内外。
  郑庄公为人能屈能伸,屈的时候具有超强的忍耐力,东门被围五日而甘当缩头乌龟;伸的时候具有穷追猛打的战斗精神,死死盯住对手不放,一次打不死,三五年再重来一次,直到对手跪地求饶。
  郑庄公行事果敢,对退自如,善于把握一个“度”字,让人又爱又恨,又拿他没办法。濡葛之战中,他大胆迎击王军,开诸侯在战场上直面天子的先河;在打败王军后,又及时控制局面,放天子一马,并派人向天子致慰问之情。什么时候打一巴掌,什么时候给糖,巴掌打多重,糖给多少,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郑庄公还是一位高明的修辞学家。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他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注重遣词造句,文采斐然。他善于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狠毒的话,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用意令人不寒而栗;而他对许叔和百里的一番演讲,措辞之谦卑,实质之倨傲,更是堪称古今一绝。
郑庄公在世的时候,郑国政治稳定,军力强大,国际地位崇高,为历代先祖所不能及。
  *
  郑庄公死后,世子忽顺理成章继承了君位,成为郑国的主人,也就是历史上的郑昭公。
  郑庄公留给郑昭公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和一批精明能干的朝臣。这些朝臣当中,最受郑昭公信任且最有权势的是祭仲。
  据记载,祭仲深得郑庄公宠信,曾经作为郑国的迎亲大使,前往邓国为庄公迎娶公主邓曼为夫人。邓曼生了世子忽。因为有这段渊源,祭仲与世子忽的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一直以来就是世子忽的老师和智囊。而世子忽的即位,按《左传》的说法,“祭仲立之”,也是靠了祭仲才上台,似乎有点夸大祭仲的作用。因为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忽作为世子的身份是早已经明确的,无须祭仲来立,他最多作为辅政大臣,在政权交替的过程中帮助世子忽接管各项国家事务,确保其顺利上位。
  前面说到,郑庄公还有一个优秀的儿子,也就是公子突。公子突的母亲名叫雍姞(ji 二声),是宋国权臣雍氏的女儿。郑庄公生前十分宠爱雍姞,当时的俗话说,诸侯家里是“母宠者子抱”,郑庄公爱屋及乌,对公子突也特别喜爱。加上公子突本人的表现也确实不错,特别是在几次重大战争中出谋划策,为郑军克敌制胜立下大功,令郑庄公对其刮目相看。
  郑庄公知道公子突的能力远远强于世子忽,一山不容二虎,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兄弟相残的悲剧,他在临死时安排公子突移居到宋国的外公家,这与宋穆公临死时安排公子冯到郑国居住是同一个考虑。
  然而,这种看似明智的做法,实际上都事与愿违。
  *
  在我的印象中,公子突是一个面色冷峻的年轻人,喜欢皱着眉头,寡言少语,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必定挟持风雷,掷地有声。他和父亲寤生是两种性格。
  他不像当时大多数诸侯子弟那样,喜欢捧着竹简研读诗书礼乐。在他看来,那些看似高深的文字无非是些过时的文物,与时代的精神格格不入。
  他只喜欢打仗,并非有嗜血的偏好,而是享受运筹帷幄的乐趣,喜欢看到敌人在自己的摆布之下兵败如山倒。战斗进行的时候,他甚至独自驾车跑到战场的最高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眼神观察着战场上的动静,这样他可以把敌我双方的弱点都看得很清楚。每次他都能给父亲寤生提出独到的建议,而寤生每次也都采纳了他的建议,结果总是大获全胜。
  他那高人一筹的战术其实很简单:
  第一、了解敌人的弱点。
  第二、避实击虚,各个击破。
除此之外,他并不喜欢政治,或者说不喜欢玩弄权术。以他的智商,又有寤生这样的好老师,他完全有可能在玩弄权术的领域青出于蓝。但他的兴趣爱好限制了他在这一领域的发展,而且他认为自己不过是次子,没有权力继承君位,也就没有必要去考虑那些折腾人的尔虞我诈,转而将全部精力放在对战争的研究上。他甚至想过,如果哥哥世子忽即位,他仍然会象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哥哥,替他领兵打仗,克敌制胜。
  然而,这种想法随着父亲的死,竟然变成了一种奢望。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他就被送到宋国,确切地说,被押送到宋国的外公家,开始了他的寄居生活。
  对此他不能怪刚即位的哥哥郑昭公,因为这是已故父亲郑庄公的意思,郑昭公只是忠实地执行了父亲的遗愿罢了。
  他对于背井离乡倒也没什么太多怨言,宋国的饭菜与郑国的饭菜一样香,外公家里的人也似乎没把他当个外人看待。他难以接受的是:从今往后,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寓居宋国,不能再指挥郑国的虎狼之师活跃在中原大地上了。
  他开始读诗书礼乐,开始种花养草,准备颐养天年。
  但是,这种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不到三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阴谋就将他卷回到故国旧地,一直将他送上郑国国君的宝座。
  *
  这场阴谋的执行者正是公子突的外公、宋国的权臣雍氏,阴谋背后的支持者和主导者则是宋国的国君宋庄公,也就是那位曾经在郑庄公的庇护下生活多年的公子冯。
  雍氏的做法很简单很暴力,就是把郑国的权臣祭仲给引诱到宋国来,派人把他给绑架了,拿刀架在脖子上说,如果不立公子突为君,就杀死你!
  这事事先有没有与公子突商量,是一个疑问。但很显然,宋庄公之所以要搞这么一桩阴谋,其目的并非要替公子突打抱不平,而是希望从中获取巨额利益。
  就在祭仲因为怕死而答应与参与宋国的阴谋之后,宋国人又把公子突给绑架起来了,对他说:“等你当上郑国的国君,要知恩图报,给咱们宋国多多地进贡金银财宝。”
  从这一记录上看,公子突应该没有事先参与这一阴谋,否则的话,早就谈好条件,也不用拿着刀子来勒索他了。
  结果是祭仲与宋国人立下盟约,将公子突藏于车内,载回了郑国。
  郑昭公在位不到一年,被祭仲与公子突发动政变赶下台,逃到卫国寻求政治避难去了。公子突继任了郑国国君的位置,也就是历史上的郑厉公。
  虽然《春秋》和《左传》都这么讲这件事,我仍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第一,祭仲作为郑国的权臣,何以在新君上台不久就被宋国人绑架?在任何时代,绑架一位宰相级的人物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偏偏雍氏就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当然,冯梦龙先生杜撰说,祭仲是到宋国办事的时候被抓的,而且是华父督亲自带人操办,言之凿凿,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可如果是那样,《左传》就不会写“诱祭仲而执之”了。而且公然绑架前来办公事的外国大臣,恐怕也很难面对国内外舆论。
  第二,祭仲被绑架到宋国,生命受到威胁,与宋人订立城下之盟是可以理解的,但回到郑国之后还把那盟约当作一回事,一丝不苟地执行,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说实话,我读小学的时候看小人书《东周列国志》,看到这一段就表示过怀疑,一直到上高中的时候才把这事想明白,这要归功于一本叫做《鹿鼎记》的煌煌巨著。
  第一,雍氏实际上也是某一江湖团体的龙头大哥,手下不乏武林高手,要绑架祭仲轻而易举。
  第二,祭仲必定是被雍氏强迫着喝下去某种定时发作的毒药,必须按时吃独门解药才能保住性命。
  第三,以此推论,公子突也很有可能喝了这种毒药。
  ……
  关于于祭仲在这场阴谋中的表现,史上历来有些意见分歧。一种看法是祭仲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另一种看法则认为祭仲这样做也是权宜之计,是为了保全郑昭公乃至保全郑国的隐忍之道。《公羊传》对于这件事有长篇大论,在此不多嘴。
  *
  郑厉公登上君位没多久,宋国的使臣就到了,一方面是祝贺新君即位,另一方面则是要求兑现贿赂。
  郑厉公很想不通啊,宋庄公还是公子冯的时候,受郑国庇护多年,吃喝拉撒都由郑国供给,父亲郑庄公为了保护他,曾以一国之力与五国联军对抗,始终没有将他交出去,最终顺利将他扶上了宋国国君的宝座。按理说,宋庄公应该知恩图报才对,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向郑国伸手索要财物呢?
  而据冯梦龙说,宋国索要的不仅仅是财物,更要求郑国割让三座城池,以谢宋国的扶助之恩。这就确实是做得太过分了。
以郑厉公的性格,你跟他要点私人财物还有可能,要他拿国土来做交易,还不如当初直接把他给杀了。
  郑厉公先是拖延,既而提出先支付一小部分,接下来开始赖账,最后干脆板起脸来,把宋国的使者拒之于门外。
  在宋庄公看来,公子突这笔看似一本万利的政治投资还没分到红利,就已经面临清盘的危险。郑、宋两国的关系,因为宋庄公的以怨报德和贪得无厌,再一次走到了悬崖边缘。
  这个时候,鲁桓公出面来斡旋了。
  仅仅是一年多前,郑庄公还带着齐、卫两国的军队讨伐鲁国,“来战于郎”,现在鲁国为什么愿意出面来摆平郑国与宋国之间的这笔肉账呢?
  左丘明没有解释,他只写:“公欲平宋、郑。”我想,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首先是郑国主动找了鲁国,要求恢复友好关系,并请鲁国出面解决郑、宋争端;其次是因为一年多前的“郎之战”,起因与郑世子忽有关,现在忽已经下台,鲁国朝野也就消了气,毕竟是以和为贵,想通过调和宋、郑两国这样的外交活动来重新建立友好的国际格局。
  宋庄公还是蛮尊重鲁桓公的。没办法不尊重,当年贿赂人家的大鼎还在鲁国的宗庙里放着呢。两国元首在句渎会盟,就解决郑、宋争端的有关问题进行商讨,然而没有取得一致性意见。鲁桓公楔而不舍,又约宋庄公在虚会谈,仍然未果。到了冬天,又不辞严寒与宋庄公在龟会晤,宋庄公没有被感动,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坚持要郑国把账付清楚。
  鲁桓公毛了,干脆和郑厉公在武父结了盟,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把矛头对准了宋国。宋国也不示弱,联合一些小诸侯国讨伐郑国,于公元前698年打到新郑城下,烧了新郑的城门,捣毁了郑国的祖庙,并将郑国祖庙的大椽取下来,带回宋国做了城门的大椽。战争的机器又开动了,越来越多的国家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卷入战争,分成了鲁、郑、纪和齐、宋、卫、燕两个集团互相攻伐,中原大地又乱成了一锅粥。
楚国崛起:
《左传》记载,公元前710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当时的郑伯还是郑庄公寤生,那一年蔡、郑两国的关系其实还处于互相敌视的状态,两国元首之所以平心静气地坐到一起开研讨会,主要是因为两国都感受到了来自南方楚国的威胁。
  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个楚国的历史。
  楚国的先祖据说是黄帝的孙子高阳,也就是上古五帝中的颛顼。早在商、周时期,高阳有一个后代鬻熊,在今天湖北荆门一带立国,就与中原互有往来。而在周成王年代,鬻熊的后人熊绎“桃弧棘矢以共王事”,拿着桃木弓和棘枝箭侍奉周天子,替天子驱邪除灾,被封为子爵,立“楚”为国,可以算作是楚国的第一任君主。
  由于山高皇帝远,又是经济不发达地区,周天子对于楚国的事情基本上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中原各国对楚国也没有充分重视。而楚人久居蛮夷之地,渐渐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信巫鬼,重淫祀,长于幻想玄思,与中原地区的周礼文化截然不同。
  在政治上,楚人更将自己置于中原诸国之外。如果说春秋时期,中原诸国对于周天子仍有表面上仅存的一点尊敬的话,楚国则早对其不屑一顾。
  “楚国乃是蛮夷之国,勿须听从周朝号令。”历任楚国君主,有好几位发出诸如此类的宣言。按照周朝封的爵位,楚国君主只是子爵,地位低下,但既然不听周王号令,不受周王约束,想咋整就咋整,自立为王也就不足为怪了。周夷王年代的楚子熊渠,一口气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狠狠地过了一把当王的瘾。后来周厉王即位,为人暴虐,熊渠怕周厉王发兵打他,才偷偷地又把那几位王爷给撤掉了。
  等到周平王东迁,周室明显衰落,楚国人称王的心思又动了。那个年代,楚国的君主叫熊通,也就是历史上的楚武王。
  楚武王不满足于称王的虚名,凭借武力侵略汉水流域的小诸侯国,其眼光也开始窥探中原诸国,隐然已有问鼎中原之志。
  一句“始惧楚也”,足见当时中原诸国对楚国这个“非我族类”国家的防范和畏惧之心。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时的中原地区就好象一个村,村里的村民以姓姬的为主,当然也还有为数不多的外姓,因此把这个村叫做姬家村也无妨。
  姬家村有一个村长,在名义上管理着大大小小百十来户村民。这些村民原来一直依照着一套叫做《周礼》的规矩生活,相互之间基本上能够和睦相处,就算是有点矛盾,请村长出个面也就解决了。可是自从村长为了躲避村子外头野人的骚扰,从村子西头搬到村子东头,他的威信就下降了。大伙儿有了矛盾,也不再去找村长评理,先是互相骂架,发展到用拳脚相加,再发展到拉帮结派打架,闹得不可开交。
  闹归闹,可终究还是一个村里的人,说的基本上是同一种语言,风俗习惯也大致相同,相互之间的交通与沟通不存在大的问题。大伙虽然相处得不太好,但如果村外的野人跑来抢牲口,就近的几户人家也总是能够互相帮助,齐心协力把野人给赶跑,村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那还是区别对待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外头的山林里,出现了一户陌生的人家。这家人的穿着打扮、语言习俗都与村子里的人不同,而且喜欢装神弄鬼,性格好斗。据有知识的人说,这家人的祖先原来也是村长家的朋友,村长还给过他一个地保的名份,让他去南边的山上殖民,后来他家就与山里的野人混到一起,久而久之,也养成了野人的生活习惯,比如断发纹身啊,茹毛饮血啊,甚至吃人肉啊……不一而足,总之是相当可怕!
更可怕的是,这家人根本没有把村长放在眼里(虽然大家也没把村长放在眼里,但自己并不觉得是多大不了的事),并且不安分于在山上做地保,总想着怎么跑进村子来干坏事,村子外围的十几户居民都受到了那家人的威胁,以至于村子里头那几户德高望众的大户人家,都开始考虑怎么应付他了。
  *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亲率大军入侵汉水之东的随国。随国姬姓,是周王室的后裔。楚军侵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荆楚文化对中原文化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试探姬家村,估计与一年前姬村长被村里的恶霸姬寤生打得鼻清脸肿有关。
  村长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了村子边上那十几户小人家呢?熊通如是想。
  楚国军队驻扎在随国的瑕地,一边修整,一边派大夫薳(wei 三声)章前往随国,表达发展两国友好关系的诚意。
  和郑庄公一样,楚武王也总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随国也派了一位名叫少师的大夫前往楚军大营,与楚武王谈判。
  楚国的大夫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们多年以来想在汉水以东扩展势力而不能如愿,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我们总是整顿军备,耀武扬威,用武力压迫这些小国家,搞得这些小国都很害怕,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没得办法各个击破。随国是汉东各国中最大的国家,如果骄傲自大,必定会与其他小国产生隔阂,我们也就有机可乘了。”他建议楚武王将老弱病残的部队摆出来给少师看,让少师产生楚军不堪一击的错觉。
  另外一位大夫熊率且比(好古怪的名字)说:“这个搞法恐怕不行,随国有季梁这样的人物,我们骗得了少师,骗不到季梁。”
  斗伯比说:“眼光放长远一点撒,少师很得随侯宠信,总有一天会随侯会听他的话。”
  楚武王原来的计划是先和谈,谈不拢就用武力威胁。听了斗伯比的话,他觉得很有道理,命令把精兵都藏起来,只派一些老弱病残的军士无精打采地迎接少师。
  少师来到楚营,与楚武王闲聊了一些话题,就回去了。他来的时候慢慢吞吞,回去的时候快马加鞭,为啥?他要赶回去向随侯汇报情况啊!
  “快,快,赶快发兵攻打楚军大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随侯说。
  “少师你是说……现在……就发兵吗?”随侯结结巴巴地问,对此建议不是很确定。
  “没错,我去看了,楚军尽是老弱病残,楚将都是酒囊饭袋,更搞笑的是那个什么楚王,见我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左拥右抱,全无体统。请您赶快下令,动员全军部队,一举歼灭楚军!”少师兴奋地说。
“好,咱们一举歼灭楚军,也让周边各国好好见识一下随军的战斗力!”随侯听他这么一说,也变得亢奋起来。
  “且慢。”这时一个沉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夫季梁。
  “不知季大夫有可见教?”少师不满地问。
  “你呀,难道看不出楚国是故意摆出一些老弱残兵来引诱我们犯错误吗?”
  随侯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懂非懂。
  “咱们得用脑袋想一想,这些年来楚军纵横江汉之间,所向无敌,正所谓气势如虹,怎么可能尽是老弱病残之辈呢?自古以来,小国能战胜大国,是因为小国得道多助,大国失道寡助。主公您知道什么叫做道吗?道,就是忠于人民而获信于神。作为君主要多考虑怎么有利于民的事,就是忠;主持祭祀的时候不说假话,就是信。现在百姓都吃不饱,您却总想着表现自己,主持祭祀又总喜欢夸大其辞,欺骗鬼神,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随侯脸红到脖子,兀自争辩道:“我祭神的时候,总是用最肥壮的牲口,最丰盛的谷物,你说说,我倒是怎么欺骗鬼神了?”
  季梁长叹道:“您知不知道,人民意志就是鬼神的意志,所以圣贤之君总是先填饱老百姓的肚子,然后才致力于事神。在祭坛上摆上肥壮的牲畜、美味的五谷、甘甜的酒水,是为了告诉神,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上下同心协力。这样社会和谐,神也赐福,工作也顺利。现在人民三心二意,鬼神也六神无主,您一个人独自丰盛,何福之有哦。我劝您啊,赶快整顿内政,团结周边的兄弟国家共同对付楚国,才能免于祸患。”
  随侯被他这番话震动了,放弃了攻打楚军的念头。楚武王在瑕地等了两天,不见随军前来挑战,叹息道:“看来这位季梁确实是我楚国的眼中钉啊。”
  斗伯比说:“急事慢做,咱们有的是时间,不争朝夕。”
  楚军偃旗息鼓,回到了国内。
  *
  时隔两年,也就是公元前704年,楚国改变其外交政策,邀请汉水流域各国国君到沈鹿参加诸侯大会。
  所谓诸侯大会,无非也就是表忠心大会,楚武王要借此机会看看有哪些国家敢于和自己对着干。因此,谁来了他并不在意,谁没来他却记得很清楚。
  河南的黄国和汉东的随国没有派代表参加。
  楚武王派薳章前往黄国进行外交施压,而亲率大军第二次讨伐随国。
  同样是不赴会,黄国受责而随国受兵,是因为“汉东诸国随为大”,树大招风,随国如果屈服,其他小国家也只能乖乖就范了。
  楚国大军驻扎在汉淮之间修整,静观随国如何应对。
  面对楚国的入侵,季梁提出了一个先礼后兵的解决方案:楚国以不赴会为由来讨伐我随国,我们就避其锋芒,派人到楚国去认个错,请求免于惩罚。楚国人如果不答应,非要死啃,我们再战也不迟。
  季梁的想法很实在:一是不到最后关头不放弃政治解决的努力,尽量避免战争;二是通过认错求和这样的外交途径,使得楚国人放松警惕,为随国完成战争准备争取时间。
  这时候少师说了一句气壮山河的话:“必速战,不然将失楚师!”翻译成现代文: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的话,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来消灭楚军了!
  言下之意,他是怕楚国人又像上次那样,还没开打就跑了。
  我看这位少师八成进脑袋进水而且被门给夹坏了。但很显然,随侯并不这样认为,他听从了少师的建议,动员全军主动出击,要与楚军打野战。
  事已至此,打就打吧,虽然是以小击大,只要指挥得当,也不是没有胜算。没想到,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
  季梁对楚国人的习俗有深入了解,建议随侯:“楚国人以左为尊,楚王必定在其左军,其左军必定是精锐部队,请您避其锋芒,而率主力进攻其右军。楚右军力量单薄,必定溃败,我们再集中力量攻其左军,应该可以获得胜利。”这与当年郑伯打败王军是同一套战术,不失为一条好计。
  少师瞪了他一眼,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就是要避虚就实,打的就是楚王,轰轰烈烈地和楚国人干一仗!”
  我算是听明白了,上次随侯听了季梁的话而不与楚军作战,少师一直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因此只要是季梁提出来的建议,不管有没有道理,他总是极力与之相左。
  没办法,这人一但犟上,就是这个德性。
  随侯再一次听从了少师的建议。楚、随两军在速杞发生遭遇战,随军根据少师的策略,以硬碰硬,没几下就被楚军打得溃不成军。
  战争结果:随侯逃逸,少师被俘而死,楚军完胜。
  随侯跑得快,态度转变得更快,连夜派人到楚营认错求和。楚武王很想趁势把随国给灭了,斗伯比给说了一下情:“天去其疾矣,随未可克也。”意思是说,老天除了少师这害,随国一时还亡不了。楚武王听从斗伯比的建议,与随国结盟而还。
  所谓结盟,其实也就是将随国变为其附庸。
虽然《春秋》不书,《左传》亦不言明,但我想,楚武王之所以放随国一马,绝非因为天命,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随国作为汉东最大的姬姓国家,沦为楚国的附庸之后,对于楚国号令汉东、窥探中原都将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
  楚、随结盟为楚国称霸汉水流域打下了基础。
  公元前701年,也就是郑庄公去世的那年,楚军将领屈瑕率军前往汉东,以武力胁迫贰、轸两个小国家与楚国结盟。
  公元前700年,楚武王亲自率领大军讨伐绞国,采用屈瑕的计策大败绞军,迫使绞国与楚国结盟。
  公元前699年,屈瑕又率军讨伐彭水之滨的罗国。大夫斗伯比代表楚王送军出征,回来的时候对自己的车夫说:“屈瑕此行必败,你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很难平心静气地指挥军队作战了。”他越想越不放心,跑去对楚武王说,屈瑕带的兵不够,一定要赶快派援军。
  楚武王对此一笑了之,不以为然。回到宫里,还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夫人邓曼(此邓曼非郑庄公的邓曼)。邓曼一听就着急了,对楚武王说:“您误会斗伯比大夫的意思了。大夫是在告诉您,屈瑕这些年来打了几个胜仗,很容易独断专行,犯轻敌的错误。您必须亲自对其进行训诫,好好约束其的行为,才能防止这种错误的发生。您还真以为大夫不知道部队已经全部开出去,在跟您说疯话呐?”
  楚武王吓了一跳,暗自骂斗伯比:“你有话就说撒,跟老子打什么哑谜哟?”连忙派人前去追赶屈瑕大军,但是没追上。
  果如邓曼所言,屈瑕刚愎自用,不听任何人的意见,治军也懒懒散散,根本没把罗国放在眼里。罗国军队和当地的南蛮部族武装两面夹击,大败楚军。屈瑕无脸见人,一个人跑到山里面自缢,逃回来的楚军将领自囚于治父(地名),等待楚武王发落。
  楚武王哀叹:“这全是我的错撒。”将他们全部赦免了。
  别的不说,敢于承担领导责任,不推三阻四嫁祸于人,就是一位好领导。
  *
  楚武王统治楚国的时期,楚国在汉水流域不断发展壮大,虽未染指中原,却不断欺凌毗邻中原的南方小国,成为地方一霸。
  屈瑕讨伐罗国失败给楚武王很大打击,从此退而整修内政,富国强兵,十年未曾对邻国动武,江汉诸国得以安生十年。
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借口随侯背叛楚国,再一次举兵讨伐随国。十年磨一剑,楚武王此举的目的不仅仅是随国,更有一举并吞汉东诸国的意思。
  出征前夕,楚武王突然对夫人邓曼说:“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
  邓曼听了,半晌没说话。夫妻两个相对无言,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许久,邓曼才眼泪汪汪地说:“大王的天命已尽,这是楚国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召唤您啊!如果此去战争顺利,部队全师而还,您就算逝世于军中,也是国家的福分了。”
  有学者认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思想,在这句话里已经得到了体现。
  我很佩服这个女人,刚强、温柔、多情、重义、理智集于一身,楚武王娶到这样的老婆,实在是楚国的福分。
  楚武王倒也坦然,按原定计划发兵攻打随国,结果死在一棵樠(man 二声)树下。楚国众将秘不发丧,反而加快行军速度,出其不意地渡过差水,打了随国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随国再次与楚国结盟。而且一直等到楚军回师渡过汉水,才对外公布楚武王去世的消息。
  如此国君,如此王后,如此众臣,如此军队,这样的国家想不强大都难。
女人啊女人:
老爸亲,还是老公亲?
  一个女人如果被问及这样一个问题,恐怕一时回答不上来。这就好比热恋中的女孩子时常也会问男朋友:“如果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你先救谁?”男孩子恐怕也只好搔头挠耳,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个叫雍姬的郑国女人。
  雍姬从夫姓,她的丈夫叫雍纠,是郑国的大夫。雍姬的老爸叫祭仲,是郑武公、郑庄公、郑昭公、郑厉公四朝老臣,在郑国的地位用根深蒂固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据冯梦龙先生说,雍姬的丈夫雍纠也是有来历的人。当年宋国的权臣雍氏绑架祭仲,逼他立公子突为君,顺便就把这位叫做雍纠的子弟塞给了祭仲做女婿。按照这种说法,雍纠很有可能是公子突(也就是郑厉公)的舅舅或是表弟之类的亲戚。
  前面说到,郑厉公是靠了祭仲的支持才得以上台的。但是如果纵观这件事情的始末,我们不难看出,郑厉公和祭仲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只不过是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不得已而合作罢了。
  等到政权稳固,宋庄公这个幕后操纵者也不能再威胁他们的时候,两个人的矛盾很快便暴露出来。
  郑厉公打仗是一把好手,搞政治则处于学习阶段。而祭仲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已经是一根政治老油条。两个人一较劲,祭仲明显占上风。
  《左传》书及此事,只有三个字:“祭仲专。”专就是专权,就是横行霸道,就是飞扬跋扈,就是目无主君,用咱们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犯有欺君之罪。
  以郑厉公的性格,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局面?
  某一个温暖的春日,郑厉公在后花园里游玩,看到鸟雀在枝头嬉戏,不觉喟然长叹。(镜头随着他的目光移动,背景音乐徐徐升起,开始若有若无,渐而清晰,到某一分贝又停止上升,趋于平缓,那是周杰伦的《菊花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忘了告诉各位,郑厉公这个人的形象,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周杰伦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扮像,带点忧虑,愁眉不展,却又蕴含着力量。)
  伴随他在园子里散步的,只有大夫雍纠。见此情此景,雍纠上前一步:“春暖花开,惠风和畅,鸟雀争鸣,怎么主公反倒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快乐呢?”
  郑厉公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鸟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自由得很。想比之下,人不如鸟啊。”
  雍纠说:“您所顾虑的,就是那把持朝政之人吧?”
  郑厉公回过头来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臣听说,君臣就如父子,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尽可以对我说,我当尽忠效力,为您分忧。”
  郑厉公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来你有想法。”
  “当然有想法。”
  “问题是,那个人是你的老岳父哟。”
  “在您和岳父之间,我雍纠坚决站在您这边。”
  郑厉公想了想,说:“老家伙自从被绑架过之后,防范很严,恐怕不好下手。”
  “这事好办,等他出城祭祀的时候,我用毒酒送他一程。”
  女婿给岳父敬酒,当然不会被怀疑,此计可行。郑厉公点头答应,并交待他千万小心行事。
计是好计,但我实在搞不明白,雍纠为什么会把这事透露给自己的老婆。
  而她老婆得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也不是告诉老爸,而是跑到老妈那里,问了前面说的那个问题:“妈你说,老爸亲,还是老公亲?”按她的想法,如果老妈说“老公亲”,她就捂住嘴巴,不再往下说了。
  老太太撇撇嘴:“那还用说,当然是老爸亲。”
  “为什么啊?”
  老太太说了一句足以让大伙都跌倒的话,为了保持原汁原味,我将这句话从《左传》中直接摘录下来: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直译:人尽可夫,老爸只有一个。
  道理倒也有一些,只是“人尽夫也”四个字,让人看了忍不住喷饭。
  雍姬恍然大悟,连忙将老公的阴谋告诉了老爸。
  第二天早上,郑国大夫周氏家的池塘里,发现了一具浮尸,虽然血肉模糊,但还是有人指认出那是大夫雍纠的尸体。
  周氏连忙跑到宫里向郑厉公报告。
  郑厉公亲自驾着马车到周家的池塘边看了一下,一言不发,将雍纠的尸体抱上车,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绝尘而去。
  当时的情况,走为上计,他绝不拖泥带水。
  “谋及妇人,宜其死也。”这是他对雍纠的评价,意思是这么重要的事居然让一个妇人知道了,死得活该。然而他还是带走了雍纠的尸体,找了个地方埋葬起来。雍纠既然为他而亡,他就不会抛弃雍纠,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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