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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小龙女

_5 笛安 (现代)
  “莉莉。真的是你。”巴特说。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使用什么样的表情。她慌乱地想,自己这样冷漠的一言不发,巴特说不定会生气的。她不知道巴特心里在想:莉莉真的一点都没有变,你看,吃东西的时候还是那种又狠又无助的眼神。
 然后莉莉就看见了猎人。他朝着他们走过来,走得很慢,甚至有一点蹒跚。他居然没有带那支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的猎枪。那个时候莉莉不知道自己该留下还是该掉头就跑。猎人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的那双旧靴子离她这样近,那上面散发着小木屋里的气息。可是猎人却说:“巴特,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然后巴特忧伤地看了莉莉一眼,没有作声。猎人往前跨了一大步,腿碰到了莉莉的脊背。他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手慢慢地抚摸着她,他说:“莉莉。是你吗?真的是莉莉吗?”巴特在一边轻轻地吠了一声,算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莉莉,乖女孩。”他的掌心摩挲着莉莉的小脑袋,“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这么说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依旧是他脸上最精彩的部分,像个暗夜中比夜晚本身还幽深的湖泊,可是它们不能再帮他看东西了。猎人的视线现在就像一只翅膀被折断的鸟,看似停留在天地间的某个点上,其实与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任何关系。莉莉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在他的掌心中蹭自己的脸,“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她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你死了。你活着就好。无论如何,你和阿朗之间,要有一个能活下来呀。他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全身,脊背,爪子,尾巴,肚子。摸到她的肚子的时候猎人愣了一下,他说:“莉莉,你自己知道吗?你要做妈妈了。”
  那天晚上莉莉又回到了她的澡盆里。温暖的水浸泡着她,混合着松木香。炉火把猎人的脸庞映衬得有些醉意。他似乎变了。莉莉觉得。可能因为是失明的关系,跟黑夜朝夕相对,心就慢慢变得温柔了,混沌了,对很多事情不求甚解却能够明白了;不像过去那样,因着一份近乎残酷的自信,无论如何都坚守着清晰的标准。“莉莉,”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把小木屋变成了一个清澈的游泳池。在猎人熟悉的呼吸声中,莉莉的小脑袋轻轻地在门上一顶,门开了,当前爪已经踩在外面的月光里的时候她突然又转过了身,因为她想再看他一眼。
  “莉莉。”原来巴特没有睡着,他从那块他们的毯子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莉莉,你别走。”
  “巴特。我有孩子了啊。我得去把我孩子的爸爸找回来。”
  “莉莉。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很想你。你回来了,他真的很高兴。求你了,留下来。”
  “可是巴特,我现在已经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你会习惯,莉莉。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怎么可能不习惯?你慢慢就会发现的莉莉,他变了太多了,自从他眼睛看不见以后。我们需要你。”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
  “枪走火了。”巴特的眼睛在月光下面清亮得很,“打到了他的脑袋里面。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是撑了过来,不过眼睛看不见了。”
  “祭祀的时候,我没看见你们。我还以为他死了。”
  “那个时候我们在医院里面。”
  “医院,是在镇上吗?”莉莉歪着头。
  “不。不是镇上。是城里。比镇上大多了。”巴特的言语间有一点骄傲。毕竟,跟莉莉相比,他算是见过了大世面。
  然后他们都听到橡木床上传来了猎人愉快的声音:“莉莉,巴特。你们这两个坏孩子要是还不睡觉的话,当心我揍你们。”
  他总是用这样的语气跟莉莉说话。莉莉微笑地回忆着。“多漂亮的小姑娘,我要叫她莉莉。”“莉莉,喝牛奶了。”“莉莉,干掉那只鹿。”“莉莉,我们去镇上。”“莉莉,走吧,别再回来了。”他总是这样短促、这样果断、这样毋庸置疑地主宰着莉莉的命运。现在他依然如此,尽管他已经失明,尽管他已经脆弱。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从现在起,轮到莉莉来保护他了。
  莉莉就这样留下来了。日复一日,莉莉的身体越来越臃肿,路走得越来越慢。可是孕育让她脸上散发一种悠远的味道。莉莉五岁了,正是一只母狮子最成熟最妩媚的年纪。没有人告诉她,她倾国倾城。阿朗走了,猎人看不见了,巴特不好意思说这个。
  猎人现在有大把空闲的时间。他总是沉默不语,脸朝着一个虚无的方向。村子里的人们都是好人,因为他们并没有忘记猎人。他们还是定期把食物堆在猎人的家门口。每个月镇上还会有人来,把镇上发给猎人的救济金从门缝里塞进屋子。莉莉发现,每到这个时候,猎人就会带着莉莉跟巴特去林子里散步。他想要避开这些心怀善意的人们,莉莉懂得。所以当看见镇上的吉普车远远地开来的时候,她就会走上去轻轻咬着猎人的裤脚,那意思是“我想出去走走了”,然后在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跟巴特交换一个微笑。
  猎人变得喜欢回忆往事。他总是说起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并不在乎莉莉跟巴特有没有用心听。莉莉认为这是因为猎人老了。猎人其实刚刚三十岁而已,一点都不老,只不过是心里有了沧桑。但是,莉莉对人类的年龄一点概念都没有。
  那一天,村里的木匠还有很多的小孩子们来到了他们的小木屋。木匠要带着孩子们去镇上看马戏,问猎人愿不愿意一起去。猎人微笑:“要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的话,我会以为你是来捣乱的。”木匠的鼻头顿时更红了:“喂,我的意思是,这是马戏团啊,我打听过了,她在里面。”猎人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要带着巴特和莉莉。”木匠说:“不然就让莉莉看家吧。她的身子现在不方便……”猎人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木匠好脾气地笑了:“真是没有办法,莉莉,巴特,他现在一刻都离不开你们俩。”
后来,莉莉常常想:要是那天她真的没有去镇上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但是她知道,她是不可能不去的,就像木匠说的,如今的猎人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时刻需要着她和巴特。所以,莉莉对自己说,谁都没有犯错,所有的灾祸,只不过是因为眷恋。
  镇上还是喧闹。因为马戏团的到来,更闹了。孩子们激动得鼻尖冒汗,他们一边舔着彩色的棒棒糖,一边冲着正在搭帐篷的马戏团员们尖叫。这让他们觉得忙不过来,因为吃糖和尖叫这两件事不好同时进行,于是他们的鼻尖因为这种忙乱而更加勤快地出汗了。还有什么比看到马戏团的后台更让人激动呢?怀里抱着坠满亮片的裙子的空中飞人,刚刚画好脸但是还没换衣服的小丑,大象不慌不忙地驮着一箱行头走过去了,还有驯兽师正在给会做算术的小狗们系蝴蝶结,还有鸽子们从魔术师的盒子里面飞进飞出,还有会钻火圈的狮子被锁在铁笼子里。
  会钻火圈的狮子被锁在铁笼子里。
  会钻火圈的狮子是阿朗。
  莉莉躲在一群孩子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他好像是瘦了,脸紧紧地抵在笼子的铁栏杆上边。离得太远了,她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黄昏,猎人和木匠坐在小酒馆里等着马戏开场。性急的孩子们已经坐到观众席上去了。猎人自嘲地说:“听听这些孩子们欢呼的声音也是好的。”莉莉悄悄地溜了出来,绕到大帐篷的后面去,阿朗在笼子里不紧不慢地逡巡着。
  他是真的瘦了。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种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他的身上有几道红得刺目的鞭痕。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莉莉的脸,莉莉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阿朗,他们,打你了?”
  阿朗微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朗,”莉莉抬起了身体,爪子搭在铁栏杆上,“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掉进陷阱里了,受了伤。”阿朗静静地说,“我本来想去峡谷,然后就碰上了他们。他们把我带走,要我钻火圈。”
  “阿朗,我怀孕了你知道吗?”莉莉伸出舌头,隔着铁栏杆,她舌尖的那一点点刚好能够着阿朗的脸,“阿朗,那是咱们俩的孩子。你要做爸爸了阿朗。”
  “莉莉。”阿朗的语气毋庸置疑,“听我说莉莉。我刚才看见你是跟着猎人来的,还有那只狗。猎人既然没有死,那你就应该回去,回到猎人身边去。然后,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咬死他。明白了吗?”
  “你说什么呀阿朗?”莉莉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咱们俩的孩子。”
  “莉莉,”阿朗摇着头,“这完全是人的慈悲,而且假惺惺的。没有我,你怎么养大他?碰到我的那群敌人,你们两个怎么活得下来?”
  “阿朗,就算有你,碰到你的那群敌人的话,你以为我们就真的可以打败他们吗?”
  “你是说,你瞧不起我?”
  “我没有。我只是想说,你永远都在做当君王的梦,我愿意永远都陪着你做这个梦,可是你没道理把我的孩子也赔进去。”
  “说来说去你还是瞧不起我。”阿朗激动地一跃,沉闷的吼声在空气中滚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不远处响起一个清脆跟放肆的声音:“那头狮子又怎么了?真是伤脑筋啊。”
  脚步声近了的时候莉莉躲进了旁边一堆装戏装的大木箱后面。一个女孩子停在了阿朗的笼子前面。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纱裙,薄如蝉翼,亮片跟蕾丝让人眼花缭乱的,她看上去就像一片滴着水的花瓣。可是她手里拿着一条皮鞭。她把皮鞭轻轻地往铁栏杆上一甩。那种地狱般的响声让莉莉心惊肉跳。如果她现在敢把这皮鞭甩在阿朗身上的话,莉莉发誓自己会扑上去,熟练地咬断她的脖子。可是她没有。她把皮鞭收在白皙纤巧的手里,炫目地笑:“听话一点,知道吗?宝贝儿。”
  阿朗抬起脸,炽热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手伸过了铁栏杆,梳了梳阿朗的鬃毛,然后转过身,翩然离开。莉莉清楚,阿朗的眼睛里,有爱情。
  “阿朗。”莉莉不知所措地笑一笑,“你,你在犯我以前犯过的错误。”
  “莉莉。对不起。”
  “你记不记得,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说你以为你爱上一个人你就能真正变成人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变成人。莉莉。”
  “但是你不会再跟我回山里了,我知道的。”
  “莉莉。你原谅我。”
  “好吧。”莉莉咬了咬牙,“可是你要记得。要是他们打你,欺负你,你忍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明白吗?”
  “当然明白。”
  “就算爱上了一个人,也不可以忘记,我们是狮子啊,所以你绝对不可以低头的阿朗。”莉莉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
  “对。不能低头。哪怕是为了活下去。”在阴郁的铁笼子里面,阿朗霸道地一笑。天色已经暗了。他身上的鞭痕在远处点亮的灯火中绽放出一种拼尽全力的红。从来没有一个时候,阿朗这么像一个真正的君王。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莉莉都常常梦到那个马戏团里灯火辉煌的夜晚。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在半空中飞翔、翻滚,在空气里跳舞。底下观众席里的惊呼声越响,她就越轻盈。莉莉糊涂了,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蝴蝶?也许她又是人又是蝴蝶。一定是这样没错的。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能从莉莉这里夺走阿朗?
木匠在猎人的耳朵边说:“她已经长大。她穿的是粉红色的衣服。她越来越漂亮了。”
  当孩子们欢呼着“狮子来了”的时候,莉莉钻到了椅子下面,把自己的身体贴在猎人的腿肚子上,这样能让她有一点安心的感觉。椅子底下很黑,还潮湿。莉莉在这局促的潮湿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听见孩子们尖叫着:“那是真的火!”“看哪,真的跳过去了!”一个孩子把棉花糖的彩色包装袋扔到了椅子下面,莉莉慌乱地把它咬在嘴里。是种淡淡的、莉莉从童年起就熟悉的甜味。那种人类的甜味可以让莉莉对此时此刻杀气腾腾的欢呼声勉强地产生一点信任。祭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欢呼的。他们给莉莉戴上花环,然后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颂太阳神的歌。莉莉听不懂歌词,可是莉莉知道那是在膜拜一种伟大的力量,是在敬畏一些不能吃的东西。不是为了流血。不是为了流血。
  他们唱: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那也是阿朗的梦想。莉莉知道的。阿朗不是为了想要当一个君王那么简单,也不是想要征服一个人类的女子那么简单。阿朗想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尊严地面对无边无际的苍穹的机会。他以为他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以为这是他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严不是猎物,不是说你竭尽全力地追赶就可以得到。尊严就像是你的回忆一样,永远只能跟你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只有当你自己不存在的时候才能跟它融为一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尊严永远都是并且只能是一个路标,为候鸟们指引你坟墓的方向。所以莉莉原谅阿朗,原谅他的背叛,原谅他的不辞而别,原谅他的执迷不悟。他并不是残酷,他只是倔强。
  周围突然间死一样的寂静。莉莉从座位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她的小脑袋。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早有预谋的,凝视着同一个方向。阿朗停在火圈的前面,一动不动。无论怎样都不肯再钻。脸上的表情跟莉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自负得让陌生人害怕,让懂得他的人心疼。粉红色的女孩子微笑着接近他,在强烈的灯光下,莉莉第一次好好端详她甜蜜的脸庞。然后她轻盈地扬起手,鞭子重重地落在了阿朗身上。两道伤痕就像彩虹一样在北风般凌厉的抽打声中绽放了。阿朗仰起脸,用曾经注视过莉莉的眼神看着她拿鞭子的手。
  别以为我们会向你们低头。莉莉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可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阿朗,求求你,不要那么犟啊。你以为她真的能像我一样吗?
  鞭子又抽了下来。阿朗的身体上现在有一张血红色的网。他的视线似乎是在寻找。然后,对着远处的莉莉,调皮地一笑。再然后,莉莉是在四周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惊呼声中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阿朗轻盈地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扑倒了粉红色的女孩,把她踩在了前爪下面。可是阿朗跳起来的时候碰倒了火圈,火苗舍生忘死地蹿到了阿朗身上,疼痛中阿朗把女孩踩得更重,仰起脸,使出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莉莉知道,阿朗在吼叫的时候是想寻找原野上的天空,但是他只看得见舞台上的幕布。莉莉已经听不见周围地狱般鬼哭狼嚎的声音,听不见猎人沉着地对木匠说了一句“你带孩子们先走”,听不见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警笛刺耳的声响。她只知道,那一声仰天长啸,是阿朗在谢幕了。可是那暗红色的幕布太破旧,太黯淡,也太肮脏。阿朗,你不值得。
  人群已经逃难般地涌向了出口。他们的喧闹跟拥挤让莉莉想起那些峡谷中没有头脑、只知道制造噪音的水流。莉莉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寒冷的力量在她的皮肤下面涌动。那不是杀气。杀气不会让你有飞翔的、轻飘飘的预感。当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的红色鞋子落在莉莉的眼前的时候,莉莉的心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光。
  阿朗,等等我。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见,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有一只母狮子,像道闪电一样不可思议地冲着舞台飞了过去。莉莉清楚,这一次的纵身一跃,不是为了一只死期将至的猎物,而有可能是向着自己的死期。不管了,不管了。落地的那一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了寂静。肚子里因为这剧烈的颠簸撕心裂肺地疼。疼痛埋没了一切人间的声音。阿朗的额头上开出了一朵红艳艳的花,他终于松开了女孩,倒了下去。莉莉仓皇地转过脸,她看见盲眼的猎人就站在舞台的下面,端着一杆还在冒烟的枪。
  巴特静静地卧在小镇的石板街上,狂欢的人群像河流一样填满了古老的街道。救护车拉走了粉红色的女孩,人们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狂欢了。还有,膜拜他们的英雄。他们虽然已经失明但依旧百步穿杨的英雄。猎人让人们相信了,这世上真有传奇这回事。木匠因为激动的关系,鼻头越发的红。他的大嗓门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得去喝一杯啊。我倒要看看酒馆老板娘有没有胆量要咱们的壮士付账。”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猎人沉静地笑了笑。可是巴特看出来,他的脸庞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英雄——”马戏团的小丑问,“既然你看不见,你怎么有把握开枪呢?你就不怕伤着人吗?”猎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猎人说:“是莉莉。如果莉莉没有扑过去,我怎么样也不敢开枪的。但是她扑过去的声音提醒了我那只狮子的方向跟位置。莉莉是我的乖女孩。我相信不会错的。”话还没说完,猎人的声音就被一片喝彩声淹没了。同时被淹没的,还有巴特战栗的哀鸣。“幸好莉莉没有听见这句话。”巴特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让莉莉知道这个。谁敢让莉莉知道这件事,我就要他的命。”
 所有的狂欢都与莉莉无关。马戏团的舞台寂静得简直荒凉。现在就剩下了莉莉跟阿朗。不,还有大象。是大象用自己的鼻子吸了水,帮阿朗把身上的火苗扑灭的。然后大象再静静地退回到舞台的一角,像是一样布景悲悯地注视着飞翔而来的莉莉。大象叹了口气:这个姑娘,多美,多苦命。
  阿朗在流血。莉莉把爪子伸出来放在那个枪眼上,可是没用的,血还是自顾自地流出来,但是静静的。血是一样比水更聪明的东西,从不喧嚣,但是狠,一旦决定了要离开谁就再也不会回头。
  “莉莉,”阿朗的脸依然俊美,“想不到最后,我还是只有你。”
  “你说什么呀阿朗。”莉莉甜蜜地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呀,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朗。应该这样。你是君王,你只能这样,对不对?”
  “莉莉,”阿朗笑了,“你真好。”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莉莉舔着阿朗额头上流出的血,“就算有一天你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阿朗的声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的一个阿朗,就一定会有一个你这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可是我说错了,因为,”阿朗艰难地呼吸着,“因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然后阿朗就死了。是微笑着死的。死在莉莉的怀抱里,听着莉莉肚子里的小宝贝心跳的声音。
  三天后,猎人的婚礼在镇上的小酒馆举行。新娘是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她的名字不叫蝴蝶,她叫婴舒。阿朗死去的第二天,猎人带着莉莉和巴特去看她。她静静地看着猎人的脸,潋滟地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猎人说:“我们结婚吧。这些年你已经走得够远了。我等了这么久,不想让你再逃跑。”巴特非常不满地在一边喘着粗气,认为这种对白太过晦涩,一点没考虑到狗的接受程度。
  猎人跟婴舒的婚礼对于镇上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个美丽的通宵达旦。英雄配美人,当然是所有传奇理所当然的结局。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醉意而变得生动。一百个人的醉眼里,就有一百个千娇百媚的婴舒。实际上,她端庄得很,安静地坐在猎人的身边。谁都看得出,她就是侠胆英雄的那根隐秘的柔肠。
  酒馆的老板娘快要忙疯了。可是莉莉看得出,这个美丽的女人有一点落寞。她叹着气,在自己缀满花边的围裙上擦擦手,弯下身子抚摸着莉莉的脑袋,她说:“莉莉,你要当妈妈了,恭喜呵。”
  莉莉一个人走到了小酒馆的外面。镇上的街道空荡荡的,散发着青石板的香气。没有人行走的,古老的街道在夜空下面呈现出跟原野类似的沉静的表情。空气真好,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一起呼吸。然后莉莉抬起头,她看见了月亮。
  “莉莉,”巴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一脸的担心,“那个……马戏团里的那只狮子,是宝贝的爸爸,对不对?”巴特总是管莉莉的孩子叫宝贝,像一个非常称职的舅舅。
  莉莉在满地的月光里,回头妩媚地凝视着巴特:“巴特。等生下来这个孩子,我就走,带他一起走。”
  “莉莉,你吃了那么多苦。”巴特安静地摆了摆尾巴。
  “巴特,你告诉我,他杀了我妈妈,又杀了我丈夫,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原谅他?”
  “我不知道,莉莉。”巴特说,“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情都要问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有件事你肯定知道。你得跟我说老实话,巴特。”莉莉突然间淘气地斜了斜眼睛,“有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在一个只有你们俩的时候,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的。你想过没有?”
  “没有。”巴特说,“莉莉你呢?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莉莉诚实地看着巴特的脸。
  “其实我敢保证,莉莉,他也想过同样的事情的。他也想过,他其实可以用他的猎枪打穿我们的脑袋。他爱我们。这是真的。但是,他同时也不会忘记,生杀大权在他的手里。他可以忽略这个,可以要求自己不去想这个,但是他是不会忘记的。”
  “巴特,你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看清楚了。可是你为什么还留在他身边?”
  “因为我知道他离不开我。因为我也离不开他。”
  “我真是糊涂了。阿朗,就是宝贝的爸爸,他以前跟我说过,问为什么是人的习惯。我不应该有这种习惯。他很霸道的,老是跟我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莉莉突然间嫣然一笑,“巴特,我好想他。”
  深蓝色的夜空一瞬间倒转了过来,静谧的满月像颗子弹一样击中了莉莉臃肿的腹部。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降临之前,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听到巴特焦灼的狂吠声。
  莉莉在猎人的婚礼上生下了她和阿朗的女儿,取名朱砂。
  是猎人给小女孩取的名字。因为她的额头上奇迹般地有一小块红色的胎记,圆圆的。猎人骄傲地说:“世界上还能有谁像我这么幸运呢?结婚当天的夜里就当了外公。”莉莉静静地躺在炉火边,甜美地微笑,看着婴舒抚摸着小女孩的胎记,那正好是击中阿朗的子弹待过的位置。
 莉莉童年时候的澡盆被翻了出来。朱砂睡眼蒙眬地在温暖的水波里四脚朝天,是跟那时的莉莉一模一样的姿势。巴特的舌头又是长长地伸了出来,伸出前爪护着朱砂的小篮子。猎人说:“巴特,你小心一点啊,不要把口水滴到小宝贝身上。”巴特于是愤怒地盯了猎人一眼。唯一的不同就是:朱砂用不着莉莉小时候的奶瓶。因为莉莉的胸前饱满得如同深秋的沃野。朱砂吃奶的时候,小小的嘴唇的嚅动微妙地牵扯着她的内脏。她痴痴地看着朱砂干净的黑眼睛。她要给朱砂很多很多的爱,让朱砂像曾经的她一样,张狂地、横冲直撞地、不知天高地厚地长大,然后告诉她: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东西。她长的样子像我,可是性格会像你,阿朗。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发现朱砂的缺陷的。朱砂的一条后腿弯曲得厉害,走路的时候都不能着地。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用她的三条腿笨笨地蹦跳着,因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观众席上那奋不顾身的飞翔,落地的时候肚子里有种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朱砂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不过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所有的灾难,不过是因为眷恋。还好朱砂现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宠爱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没有留下关于在母体中时颠簸跟疼痛的记忆。
  猎人现在有了一个很大的家庭,一共三代五口,两个人,三只动物。因为有了婴舒,这个家有一种烦琐但是真实可信的气息。猎人依旧喜欢带着巴特和莉莉出去散步。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小木屋。莉莉端庄地走在前面,巴特兴奋地跑前跑后,猎人走在最后面,偶尔肩膀上还是会扛一只莉莉弄来的鹿,像一尊青铜雕像。门口有婴舒在迎接他们,怀里抱着小朱砂,窗子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朱砂的小爪子抚弄着婴舒垂在胸前的鬈发,还有裙子上的荷叶边。用红鼻头木匠的话说,婴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外婆。
  可是莉莉知道,团聚的日子是短暂的。因为等到朱砂满十六个月,不用再吃奶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朱砂送到动物园去。这是征得了莉莉同意的决定。朱砂永远都不会像莉莉那样奔跑,永远没可能追上任何一只猎物。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动物园”的东西,对于朱砂来说,或者是个好去处。至少在那里,她可以活下来。对于离散,莉莉早已习惯。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间必然的结局。只是,当朱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会突然没命地舔着她小小的脸庞、耳朵,还有小屁股。她说:“宝贝,你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边静悄悄地看着她们俩,那种温柔的眼光让莉莉有一种沐浴其中的温暖。有好几次,她都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蓦然回首,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朱砂说:“宝贝。是妈妈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脸上依然有种少女时代的娇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时候会突然间在他的眼神里、表情里看出一种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但是,猎人看上去并没有改变很多呀,为什么只有巴特变样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为对于猎人和巴特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巴特就在这不一样的时间里从莉莉的小哥哥变成了一个宽厚的长者,但是猎人似乎早已不关心这人世间的变迁。他现在总是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喜欢把朱砂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声地爽朗地说:“怎么办?莉莉?我现在喜欢朱砂超过喜欢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视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这点默契没有逃过婴舒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候婴舒脸上总是浮起一种柔软的表情,那柔软让莉莉在不知不觉间就谅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的缺陷,朱砂会让所有原野上的飞禽走兽明白什么叫做风华绝代。她安静的时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妩媚,像一片慢慢地飘进静止的湖水里的、红得醉人的枫叶。她不肯安静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当她把小小的脑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脱脱又是一个阿朗,额头上那粒画龙点睛的朱砂痣不由分说地戳到你的心里去。城里来的动物学家第一次看到朱砂的时候,静静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钟,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似乎是有一点慌乱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脑袋:“莉莉,生了一个这么美的女儿,你真了不起。”
  婴舒微笑着把朱砂放到地上,朱砂立刻蹦跳着到了动物学家的面前,仰着她向日葵一样灿烂的小脸,娇嫩地给了动物学家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她是个虚荣的小家伙,莉莉愉快地想,她知道这个人刚刚在夸她漂亮。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莉莉的脸上,莉莉望着动物学家强劲有力的手和衬衫领口没有系住的纽扣,如梦初醒: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好看的、强壮的男人,一个就像当年的猎人一样的男人。
  朱砂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到城里的动物园去的,她对这个未来充满了期待,“妈妈,巴特舅舅告诉我说,城里到了晚上有好多好多彩色的灯,比白天的样子还好看。”她跳跃的样子像一只小梅花鹿。歪一歪脑袋,无限神往。“妈妈,婴舒告诉我说,在动物园里,我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他们还有皮球给我玩。皮球是彩色的,比镇上的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好看多啦。”莉莉忧伤地看着朱砂,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该不该告诉她最适合狮子的地方永远是并且只能是这片原野。最让她担心的一件事情是,朱砂对陌生的东西永远充满着天真跟热情的好奇心,这根本就是人类的禀性,而不是狮子的。莉莉犹豫了很多天很多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对朱砂说。无论如何,莉莉愿意看见朱砂快乐。
动物学家开始频繁地出入他们的小木屋。他说他要从哺乳期开始记录朱砂的成长。“朱砂的品种很罕见。”他耐心地对猎人跟婴舒解释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朱砂的父亲是一只白狮。白狮是我们原来以为一八六五年就已经在西非绝种的狮子。是在二十年前,才有人认为在我们这片原野上有白狮出没的痕迹的。众说纷纭啊——”动物学家像个大男孩那样伸着懒腰,“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我大学里的老师,跟踪了它们整整十五年。”
  “白狮?”猎人问,“打了这么多年的猎,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难不成,是纯白的?可是我见过一次朱砂的爸爸,那时候我眼睛还好——他并不是白色的啊。”
  “也未必。只是毛色比较浅而已。其实,我们也都是根据记载来判断的,你知道,十九世纪的相片还是很少的。”
  “那你认为它们到底是不是白狮呢?”婴舒问。
  “当然是。”动物学家笑着弯下身子,拍着莉莉的脑袋,“莉莉,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我真想知道你是从哪里钓到一头白狮的呀。”
  “我早就说过。”猎人静静地微笑,“我们的莉莉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朱砂就在这个时候蹭了过来,撒娇地舔着动物学家的手掌。动物学家专注地看着朱砂,无限感慨:“要是我的老师还活着的话,看到朱砂,老头子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他的眼睛似乎是潮湿了一下,用柔情似水的眼光凝望着朱砂额头上的胎记。动物学家给这个小木屋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欣,因为他就连感伤跟缅怀的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
  “那些白狮,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猎人抽着烟斗,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闭上眼睛。
  “就是因为当初有人反对,保护区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大概是前年吧,因为一场从野牛身上传过来的瘟疫,绝大多数都死了。别说是白狮,现在在这片原野上,狮子几乎是没有了。” 他谈起狮子的时候就像谈起他的情人一样,言语间充满着疯疯癫癫但是百分之百的爱意。
  阿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的那些敌人,他们全都死了。你不用再去打败他们了。所以阿朗,在你活着的时候,你已经成了君王。你是君王,我是王后,尽管我们都没有臣民了,尽管我们统治着的只是一片空旷的荒芜。可是,你做到你想要做到的事情了啊。
  那天夜里,朱砂羞答答地对莉莉说:“妈妈,要是去了城里,我就能天天都跟他在一起了,对不对?”
  莉莉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绝对不可以,朱砂。我不准你有这个念头。”
  “妈妈。”朱砂倔强地把脖子一梗,“我最讨厌你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
  “朱砂,他是人。”
  “那又怎么样呢妈妈?”朱砂才这么小,但她已经笑得媚态横生,“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莉莉当然看到了动物学家的眼神。那种迷醉跟阿朗谈起王位的时候异曲同工。朱砂,那与你无关,那只是为了征服。但是莉莉不能这样跟朱砂讲,她只能叹一口气,说:“朱砂,我们是狮子。我们只能嫁给狮子。”
  “可是妈妈。”朱砂习惯性地歪着头,“这片原野上已经没有狮子了呀。你要我怎么办?”她带着一脸胜利的表情,欣赏着莉莉无言以对的样子。
  动物学家的吉普车是在天色微明的时候抵达的。莉莉在睡梦中被屋外传来的铁笼子的声音惊醒。朱砂安然地睡在巴特的身边,全然没有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那声音是带着血腥气的风铃。莉莉静悄悄地走到门外,清晨的原野总是冷,冷到有点悲戚。太阳还没出来,呼吸间全是些幼嫩得就像朱砂的小脸蛋的空气。年轻的动物学家有些不自然地微笑:“嗨,莉莉。”他走上来,抚摸莉莉的脑袋:“放心好了莉莉。我们会好好地照顾朱砂。”一声细细的门响,婴舒轻轻地走到他们跟前。动物学家就在这个时候直起身子,迟疑但是用力地握住了婴舒的手。
  “莉莉。”婴舒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不大一样,“我要跟他走。”
  莉莉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即将私奔的男女。在莉莉面前,他们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婴舒的手摩挲着莉莉柔软的脖颈:“莉莉。莉莉。对不起。”眼泪沿着她的脸颊静静地滑下来,掉进泥土里面了。婴舒说:“莉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莉莉仰起头望着她的脸,漆黑的眼睛就像没有波浪声的海面。她望着这个夺走了阿朗夺走了猎人又帮着别人夺走她的女儿的女人。你把我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夺走了,但是你丝毫不珍惜。莉莉并没有怨恨她。粉红色的她在半空中飞翔,像一片带着露珠的花瓣。她是一只蝴蝶,生来就是为了让别人眼花缭乱的。
  “莉莉。”婴舒的脸朝着屋内的方向,“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砂是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的,欢天喜地地钻到了小笼子里。“妈妈,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对不对?”
  “朱砂,你要乖。”莉莉用力地、没头没脑地舔着朱砂的脑袋,耳朵,还有额头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一不小心,舌尖就触到了冰凉的铁栏杆上。那么冷,冷得都有一点火烧火燎的疼。于是莉莉开始用力地舔那些铁栏杆,从上到下地舔,逐个逐个地舔。这样那些铁栏杆就不会那么冷了,这样朱砂就算不小心碰到它们也不会觉得难受。
“朱砂,小公主。”动物学家拎起笼子,把它放到吉普车的后座上,“我们要出发了。”
  “妈妈不去吗?”朱砂仰起小脸,但是吉普车的门已经“轰”地关上了。
  太阳出来了。莉莉看着阳光洒满了原野,吉普车绝尘而去。但是她没有看到朱砂在后座上一下一下地跳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到了笼子上面:“妈妈——妈妈我要下去——我不去城里了——妈妈我要回家……”
  阿朗。你得保佑朱砂。这孩子她就和你一样,认起真来是不要命的呀。
  在这个清澈的、阳光普照的早晨,小木屋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有莉莉、巴特和猎人。就好像别人都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所有的离散都只是一场很长的梦。鸟雀们都醒来了,莉莉听见了它们唱歌的声音。莉莉轻轻地、优雅地跨进了家门,巴特还在沉睡着,猎人端坐在橡木床上,腰板挺得笔直,他说:“莉莉。”
  莉莉走上去,猎人的手颤抖着揉搓着她满身的皮毛。莉莉舔着他的手心,舌尖上还带着铁笼子的寒气。猎人慢慢地说:“让他们都走吧,莉莉。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其实这个家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三个。莉莉,你说对不对?”
  莉莉在猎人的手心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冷,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种很深很深的回响。她知道,那是峡谷的声音。莉莉从未如此地渴望那个峡谷。她想站在峡谷的边缘上听听水流暴虐的声响,然后,轻盈地纵身一跃。就像阿朗那样跟粉身碎骨曼妙地擦肩而过。死亡的深渊里就会留下莉莉蜻蜓点水的、美丽的痕迹。阿朗说:“每一只狮子的一生里,一定要跳一次峡谷。哪怕送命也得跳一次,这是我们身为狮子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怯生生地站在峡谷的旁边,看着他跳过去,有若神助。跟那个时候相比,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那么多时间的痕迹:有欢乐的痕迹,有生育的痕迹,有杀戮的痕迹。我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可是我的身体里却充满着前所未有的丰盈的渴望。我知道它会跟我的血液一起,一点点地涨满,满到就要溢出来的时候,我就会,纵身一跃。
  “莉莉,”猎人搂着她的脖颈,“请你原谅我。是我杀了朱砂的爸爸。我开枪的时候知道他是谁,因为,因为当你从观众席上的跳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他疼痛地亲吻着莉莉的小耳朵,“原谅我,莉莉,原谅我。你知道的。只有对你,我才敢提这样的要求。”
  莉莉当然知道。他对她,永远有恃无恐。他可以说“莉莉你不要再回来”,他可以说“莉莉是我杀了你妈妈”。他什么都可以说,因为,其实他清楚得很,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失去莉莉。
  莉莉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原野上去了。她所有的、仅剩的亲人就在这间小木屋里。她不走。她哪里也不会去。莉莉知道,作为一只狮子,她其实已经完成了她此生的使命。她已经跳过了峡谷,只不过她是在马戏团的观众席里跳的。就是那唯一的一次忘情,给她的女儿留下了永远的缺陷。那就是代价吧。或者说,生命本来就不是一样可以忘情的东西,所以峡谷里的狮子们才把那种纵身一跃看成是一生的意义跟尊严所在。生命不是为了放纵而是为了承担,为了一种日复一日没有止境不能讨价还价的承担。阿朗不懂得这个,婴舒也不懂得这个,但是莉莉懂得。
  他是她的父亲,她的情人,她的仇敌,她的负累,她的命运。她的生命是因为他才得以延续,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因他而起,可是他给她的那么多的爱又在她的体内懵懂地积蓄起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御所有的苦难。
  他慢慢地站起身,对她说:“莉莉,去把巴特叫醒吧。我们一起去散步。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感觉得出来,外面的阳光好得要命。”
  巴特依然沉睡着,睡相酣畅得很,只不过,已经没有了呼吸声。猎人对此浑然不觉,但是莉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巴特老了,就是这么简单。当你经历过很多的离散之后,你就能很轻易地在空气中嗅出永诀的味道。莉莉走到巴特跟前,无限爱怜地,把前爪搭在了她的老朋友尚且温暖的脊背上。
                      二○○六年八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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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小龙女》
添加时间:2009-04-09-06:14 点击次数:264
笛安
   算命的说,我会死于阴历九月中。
   我一边切西芹,一边说出上面那句话。没错,我是说给这些西芹听的。她们在我的手上慢慢变成一个又一个匀称而且精妙的菱形,淡淡的绿色,隔着灯光看,通体透明。我那把终年沉默寡言的菜刀闷闷地对我说:“你的刀法越来越好了。”
  我回答说:“谢谢。”有些受宠若惊。得到一句他的夸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问西芹们。
   “你说你会死于阴历九月中。”她们嫩声嫩气地说。
   “对。”我微笑,我喜欢跟她们聊天,我是说跟那些肉类相比,蔬菜们的声音总是水灵灵的,对任何事情都充溢着新鲜的好奇。
  “疼不疼?” 我问。
  “不。不疼。”她们七嘴八舌地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是在剪头发。”
  炒锅在一旁冷笑,他说待一会你们就知道什么叫疼了。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他于是很听话地保持沉默了。
   “阴历九月中,”西芹们说:“那时候天气已经要转凉了啊。”
   “你们怎么连这个都懂。”我惊讶。但是我马上就想到了她们都来自田野,这个古老的历法纪录的其实是她们的生辰跟死期。
   “你现在已经活了多久啊?”她们天真地问。
   “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是说,我已经活了二十五年。”
   “那么老啊——”她们欢天喜地地惊呼着,“你们人真是奇怪,我们才活一年,已经觉得很漫长了。可是你们要活这么久,你们该多寂寞呀。”
   “二十五年很短。” 我说,“还有很多人活得比二十五年长得多。一般地来说,一个人会活上三个二十五年,甚至更久。”
   “真是怪物。”她们嘻嘻哈哈地娇笑,“怪物。”我想我是不可能和她们解释清楚这个事情。这是文化差异,没有办法的。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菜刀,把切好的西芹放在白色的瓷盘里。她们娇嫩碧绿的身体接触到盘子的时候,都惊呼着说冷。她们真像十几岁的那些小姑娘,嘈杂,好奇,天真,觉得什么都很好笑。
   电话响了,我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去拿放在微波炉上面的分机,孟森严的声音就静静地传过来,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厨房,虽然小,可是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让我忘却时光在流失的地方。孟森严说:“宝贝,我今天加班。”我说我知道了。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就是……加几个菜好不好?”他说他今天约了某某和某某某到家里来吃饭。没有提前告诉我是因为情况的确特殊。某某于三个小时前被已经订婚的女友甩掉。孟森严认为他应该在这个时候陪某某喝上几杯。至于那个某某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单身汉,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凑热闹的机会。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个打电话回来的男人,孟森严,是我的丈夫。我叫海凝。二十五岁。全职家庭主妇。
   我觉得西芹们似乎已经从这个盘子的冰凉触觉里感觉到了末日将至。她们变得沉默了。甚至有些烦躁。她们开始齐心协力地排斥我放在她们身边,也就是盘子的边缘处的那几枚蒜瓣:“滚。滚出去呀。丑八怪,又扁又胖地凭什么来占我们的地方!”
   几枚我精心切好的,小小的蒜瓣沉默不语。但是委屈地看着我。像只受了欺负的眼泪汪汪的小狗。他们还是婴儿,不怎么会讲话。于是我阻止这些西芹:“你们在干什么?他们是你们的小弟弟,你们该好好相处。过不了多久,是他们陪着你们下油锅。”西芹小姑娘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微笑了。我在她们此时说话的语气里面听见了一种刚才还没有的沧桑。西芹说:“你们人真好啊。你们能活那么久。”
   “放心吧。”我说,“等会儿我会把油烧得热热的,能有多热就有多热,这样你们一下锅就什么都过去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你真的已经活了二十五年?” 这个声音从水池里传出。那是几颗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的西红柿在问我。她们的声音不像西芹那么俏皮,因为胖胖的,有股敦厚的味道。
   “是的。二十五年。很长吗?”我笑着说。
   “你们人类,所有的人,都能活到二十五年这么久吗?”
   我想了想。告诉她们说:“不。不是那么回事。有的人活不了这么久。”比如小龙女就没有活二十五年。她是我的朋友,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或者朋友这个词,不足以准确地概括出我和小龙女之间的联系。如果仅仅是朋友的话,我想我会偶尔乃至常常想起她,把她当成一个往昔美好岁月的象征来怀念,但是仅此而已,不能让这种怀念打扰我目前的生活。可是我和小龙女之间,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小龙女死于两年前的一场空难。她坐的飞机调皮地一个俯冲,以一种灵魂出窍的速度冲进了南中国海。这滚烫的飞机像只燃烧弹,几乎煮开了方圆几十平方米的海域。人们没能打捞上来小龙女的尸体。事实上,那架飞机上任何一个旅客的尸体都没有打捞上来。准确地讲,人们无法正确地拼凑起打捞上来的那些身体的零件。
   小龙女死后的两个月,我嫁给了孟森严。父母替我付了这套公寓的首期,由孟森严来负担每月的按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变成了我曾经最为不齿的那种女人,完成了由父亲到丈夫的厚颜无耻的自然过渡。如果小龙女还活着,她一定会嘲笑我的。可是她死了。
   结婚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大学毕业以来的那点可怜的存款,刚好够我置办起来这个完美无缺的厨房。煤气灶,抽油烟机,冰箱,锅碗瓢盆,咖啡壶,微波炉,烤箱,多士炉,榨汁机,刀子,盘子,调味瓶,碗筷……只有它们是真正属于我的。站在这个厨房里,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嫁妆丰厚的新娘。曾经,我计划过很多次,这笔钱要用来去欧洲旅行。可是最终它们变成了我的厨房。在这个天真无邪地厨房里,我是一个拥有吓人的年纪的老人—— 你听说过有什么长了二十五年的蔬菜吗?或者,只有在酱油,醋,绍兴黄酒这些调味品的眼里,我才是年轻的。果然,酱油瓶在这个沉默的瞬间关心地开口说:“你今天还没有吃药。”
   我站起身去拿药片的时候,发现葱花们在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碗里犹疑地看着我,他们鲜嫩得不得了,是我今天早晨才从市场带回来的。我对他们微笑的时候,他们终于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问我:“请问,你是神吗?”
   “不,我不是。” 我笑了。
   “妈妈说,我们死了以后就会见到神。不是你啊?”我的好态度似乎让他们放松了一点。
   “可是你们现在还没死。”我对这群小家伙解释着。
   我当然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像我妈妈那样的家庭主妇。扮演着一个我三年前打死都不要扮演的角色。可能,你最终只能变成你当初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因为当你对自己说:“我绝对不能过那样的生活”的时候,你并不是在反抗,你只是恐惧。你知道那种生活对你来说是最为顺理成章的选择。只有极少数人能挣脱这个强大如地心引力一般的规则,变成自己真正想变成的人。可是那是非常卓越的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他们有比别人更强的意志,更强的力量,甚至是更强的情感。我曾经以为小龙女是一个这样例外的人。但是我忽略了一条,就是在卓越之外,你还必须拥有运气。
   或者我并没有忽略这个。曾经,我只不过是心安理得地认为,我会是那个拥有很多运气的人。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过着吃喝玩乐呼朋引伴热热闹闹的日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小龙女。然后,我脱胎换骨。
  
  
  那时,我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叫路陶,她很漂亮,是大家的公主。我鞍前马后地替她留意化妆品新款上市的信息,帮她参谋哪一种发型或者哪双鞋更好看,为她用我的火眼金睛鉴别闻香而至的各路男人们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甚至给她找过枪手考托福。她总是撒娇地对我说:“亲爱的海凝,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回答她:“亲爱的陶陶,你当然少不了我。因为你没有大脑。”果不其然,路陶最终爱上了一个和她一样没有大脑的男人——我并不觉得我说话刻薄,我只不过是陈述了一个客观的事实而已。这个没有大脑的男人叫做彭端。天知道我是多么不耐烦地把路陶跟彭端放到我的叙述中来,他们真的只是过场跟龙套而已。可是,为了引出来小龙女,我必须要讲述他们。
   两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彭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KTV里召集大家聚会,为了跟大家隆重介绍他的新女友。这个新女友当然不是我们可怜的陶陶。而是小龙女。路陶被这个聚会折磨了很久,因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该盛装出现在另有新欢的前男友面前以示风度,还是该用缺席来表示轻蔑。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我和路陶小姐十六岁那年相识,她最大的烦恼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蜻蜓点水的男人们。曾经我还以为她终究会进步,但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就像我妈妈热爱麻将一样热爱着他们。这是她生活的乐趣甚至是意义之所在。
   后来,路陶终究没有去KTV, 没去的原因在于——她的粉底用完了,而且最心爱的裙子被她妈送去干洗,然而她第二心爱的裙子配不上她新买的那双鞋。“主要是,”她在电话里强调,“你知道,我就没有心情去了。”这就是我们的陶陶。
   那天,我最后是一个人去的。其实到场的那些人都不是陌生人,七折八绕地总是能扯上一点关系。那时候我们的这些酒肉朋友们大都刚刚大学毕业,有的继续躲在学校里苟全性命,有的准备出国,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工作单位报到。并没有多少人是春风得意的。外面的生存压力一天大过一天,可是不幸的是,我们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原来所有人和所有人之间的不平等是生来注定的。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不过是用来维系了这种不平等使它更为坚固更为灵活和更有说服力。发现这个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反正,我们当初选择了醉生梦死。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个不坏的选择。
   小龙女安静地站在昏暗的KTV包房里,对迟到的我微微一笑。她个子并不低,甚至算得上是高挑的。可是她的骨架异常地小。而且瘦得过分。看着她裸露在小小的背心外面的锁骨,脖颈,还有肩膀,我简直担心她的骨头马上就要刺破皮肤然后血淋淋地伸出来。可是她却那么怡然自得。短发下面的小耳垂上坠着一对明显是过于大也过于重的耳环。明明是细长的丹凤眼,却无辜地不象话,毫不避讳地就可以跟任何人来上长达一分钟的对视。她一定没有一个像我和路陶这样的好姐妹,否则那个姐妹一定会告诉她她不适合涂这种应该属于烫着卷发表情慵懒的女人的玫瑰紫唇膏。她不仅涂了,还涂得如此明目张胆。她冲着我走过来,对我伸出了右手。她只有在走路的时候才有一点长大了的女人的味道。可是这味道又太过分了些,我不得不惊叹怎么一个人可以拥有一个如此迎风摆柳,或者说,柔弱无骨的腰。
   “你是海凝。”她开心地说,“彭端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是他见过的人里面,最有文化的。”她凝视着我,媚惑的紫色嘴唇里传出孩子一样的声音。
   “不敢当。绝对不敢当。”我说,“我只不过是告诉过他,中俄尼布楚条约并不是韦小宝签的。除此之外,什么文化也没有。”
   小龙女沉默了一下,然后不顾一切地大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正好有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进来,不幸地一头撞上了她的笑声。他的手于是果不其然地重重一颤,好几个杯子里面满满的液体不约而同地向着小龙女站立的方向倾斜着。小龙女重重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凝。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后来的日子里我慢慢地发现,在她非常高兴或者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她作出反应之前,都会这样短暂地沉寂一下。那个瞬间里她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就像是所有流动的神情在某种突如其来的外力下面凝结成了柔软的果冻。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我只是在这个光线暧昧,人人心怀鬼胎的密闭空间里出神地注视着小龙女,她深陷在沙发里,极其享受地吐出一口香烟,发现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烟草吸进去的时候,”她眯起了眼睛:“六腑通透。”
   “听听这话,”彭端在一边说,“哪像是一个医生该说的。”
  “你是医生?”我很意外。
  旁边有人接上了茬:“失敬了。还以为你是个非法出入娱乐场所的未成年人。”
   一片哄笑声中,我知道今晚的气氛有些异常。起因当然是小龙女。其实她已经在很努力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招呼大家,不冷落任何一个人,但是,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她很容易地,让别人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
   “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小龙女?”一群人拥挤在点歌机前面的时候,我问她。
   “因为我的名字叫龙晓愉。破晓的晓,愉快的愉。”她用力地跟我解释着。
   “噢。愉快的愉。”我觉得她认真的样子很好玩,“就是竖心旁过来一个小偷的偷的右半边。”
   “没错呀。”她再一次旁若无人地笑了,“海凝。我真喜欢你。”
   十点钟,我如往常一样准时告退。在一片司空见惯的道别埋怨和挽留声中,只记住小龙女孩子般的声音:“海凝你才唱了一首歌。”
   “别留她。”彭端伸了个懒腰,“海凝晚回去半个小时,她妈就得报警。不开玩笑,好多人都知道这回事儿。”
   我走到电梯边的时候,小龙女突然冲出来,站在包房门口,用力地跟我挥手:“海凝,我一定会去书店买你的书。”她的音量委实夸张了一点,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座建筑物里而是在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海上。
  
  
  
   我揭开灰白色的砂锅,排骨汤已经恰到好处。这些带着骨头的肉类很无聊,仗着自己曾经拥有过跟我们一样的生命,通常都无比骄横。但遗憾的是,我离不开他们。既然孟森严会晚回来,那么现在不必急着炒菜。我把碾成碎末的葱和姜慢慢地揉进切好的鸡肉里面。砂锅的表情此时已经非常愉快,因为她知道大半的工作都已完成。现在我们可以聊天了。我的砂锅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一生最为擅长的事情,就是用温暖的水尽力地平息所有肉类的傲气,简单点说就是以柔克刚了。所以砂锅的智慧根本不是我能赶得上的,很多时候我怀疑,她简直拥有比我的老妈更沉静更正确的经验。
   “汤已经好了。”她说,“你要不要先喝一点?”见我摇头,她又补充了一句:“喝一点不要紧。炒鸡丝只需要一点点的汤来做料就够了。剩下的还有很多,再添两个人也足够的。”这就是我可爱的砂锅,她以为我会像我奶奶那样,不肯喝汤是因为害怕量不够怠慢了客人,完全想象不到我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欢。
   “干嘛要把那些汤浇在我身上,我不要。”鸡肉抗议着,“那些猪都那么脏。我讨厌他们。”我一直都觉得,所有的肉类里面,鸡肉是最娇滴滴的大小姐。
   “你有一回说过,”砂锅完全不理会鸡肉,不紧不慢地重新找了一个话题,“你原来写过书?”
   “被你打败了。”我笑,“你连什么是书都知道。”
   “那后来为什么不写了?”她问。
   “没什么为什么。也许以后还会写。只是现在暂时不写了而已。”我想了想,“比方说做菜,真正的好厨师懂得创造菜谱,可是我不行,我只是一个照着菜谱做菜的人。写书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做不到真正创造什么,只能费尽心思地学别人的创造,千方百计地在这里面加上我个人的一点东西。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不会创造菜谱没有关系,如果你能把别人的菜谱做好,照样可以满足吃饭的人。但是写书不一样,如果你不能真正创造一点什么,就毫无意义。”
   “那是因为你的奢望太多。”砂锅宽容地说。
   “也许吧。”我沮丧地叹口气,“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我在一只美丽的青花瓷碗地边缘磕开一个鸡蛋。蛋黄懵懂地随着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我的眼前。它怯生生地叫我:“妈妈。”
   “亲爱的你搞错了。”我说,“我不是你妈妈。”
   “妈妈。”这真是个固执的小家伙。
   “宝贝。” 我拿筷子指了指待在一边混合着葱姜水的鸡肉,“她说不定是你妈妈。我绝对不是的。”
   小家伙疑惑地看了看鸡肉,不大相信。
   “喂,”我问鸡肉,“你以前到底是公鸡还是母鸡?”
   “我怎么知道!”鸡肉恶狠狠地说。
   我开始打蛋。小家伙慢慢地被搅散,均匀地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打蛋的时候那个漩涡美妙绝伦,似乎和龙卷风一样形成于某种威慑的自然力。
   “妈妈,”小家伙惶恐地说,“我疼。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了?”
   “那是因为你困了,宝贝。”我缓慢地,把打好的蛋浇到鸡肉上边。
   它的声音渐渐微弱,它说:“我为什么会困?”
   “因为你要睡觉。好孩子。”我告诉它,然后抬起头跟砂锅相视一笑。
   “可怜的小家伙。”砂锅说。
   “没错,”我叹口气,“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她继续一针见血。
   “可是我不怎么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来,小龙女总是令我联想起某种自然界里强大而懵懂的东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总是怀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样子究竟能不能让她面前的患者们,那些受苦受难受折磨的人们心里生出一点安慰。她比我大两岁,刚刚通过实习期,年轻的麻醉科住院医生,就是我们大家通常说的麻醉师。在我看来,医生这个职业代表一种冷静,掌控,与秩序有关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宽大。这恰好跟小龙女这个人完全相反。她是个凭借本能做事乃至活着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莫名其妙地从大家的观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观念里面溢出来。有时候你必须庆幸还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可是她总是嘲笑我这种把所有的事情都复杂化的说话方式,在她看来,这就是我写不出来真正动人的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想想,她是对的。只不过在当时,三年前,当我们缩在我的小房间里面彻夜聊天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只记得,外面的夜粘稠地把时间粘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间被我们通常称为是空间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坚固而具体的黑色的正方体。我把咖啡壶从厨房里拿到我的房间,小龙女在我的床上欢呼雀跃着说还缺少一点零食,她身上穿着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 Kitty的领口黑色的蕾丝文胸托着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厅里,妈妈她们哗啦啦的麻将声如潮水一般,把我们俩变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总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没日没夜,无休无止地打麻将。任由自己在没有尽头,烟波浩淼的时光中这样无所谓的沉堕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哗啦啦的麻将声让我觉得温暖,让我觉得前面还有很长的岁月,无论怎样挥霍,上帝都在温馨地保佑我。
  KTV聚会之后的三个月,发生了一件比较戏剧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闪电般地跟小龙女分手了,然后又闪电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这件事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小龙女暂时远离了彭端以及我们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后,我和小龙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象话,在短时间内,小龙女不只是跟我,甚至跟我妈都熟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小龙女住的医院宿舍因为某种古怪的原因宣布停电一周,那时候我正好去北京见一个出版人,于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跑到我们家来跟我妈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气替我妈摸出了一张张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切照旧,我妈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着一个跟我年龄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着我的睡衣,紧紧抱着我的威尼熊,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自己一定是灵魂出窍了所以才飘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时的生活。这时候小龙女醒来了,对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来啦。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里那条粉色的浴巾是你妈新拿出来给我用的,你不要搞错了。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浴巾。”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会忘记小龙女那个睡眼惺忪的,反客为主的,脸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经随着死亡而变得苍老,或者说,因为死亡而自动笼罩上一幅肃穆的表情。
  小龙女是安徽人。从她家所在的那个安逸的小城再开上不到半个小时的车,就可以抵达这两年声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的家乡的女人,在明朝的时候以忠贞出名。那么多的牌坊纪录着逝去的女子们用狂热的方式坚守着的贞节。她高中毕业以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临海的北方城市,顺理成章地错认他乡是故乡。在遥远而性感的海风的呼啸声中过着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够精致的饭菜,烈性酒一样的气候,医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刚刚开始工作的住院医生的永远也不够用的薪水,这一切都不足以让小龙女沮丧。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妈妈问她想不想家,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想。我妈笑得手直抖,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太有福气了。
  在大多数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时间的烙印。比方说,对现实的顺从以及因着顺从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气;比方说,对成人社会的制度的一些并不高明但是来自于切身经验的理解能力;比方说,用成王败寇或者弱肉强食的法则来简单地解释一切;还比方说,对于弱者,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世界遗弃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龄越大,就会发现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这样的人。然后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们同化。可是奇迹般地,在小龙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这样的痕迹。她不抱怨生活,并不是因为她乐观,而是因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为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维持着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运转,却不是因为想要自欺欺人的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总是真心实意地赞美一切孩子们会赞美的东西,而且,她懂得很多时候人们伤害另外一些人是出于恐惧或者是愚蠢,但并不是出于邪恶。
   “喂。”我对她说,“昨天彭端给我发了个短信。”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只是抓了一大把开心果陶醉地说:“海凝你们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们家。”门外,我妈的嗓门穿透了麻将声:“海凝,你们俩赶紧睡吧,别聊了。人家小龙女明天还要上班,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几点起就几点起?”
   我们俩互相做了个鬼脸,“你看,”我跟小龙女说,“对我妈来说,写作根本就不是个正经的职业。所以她总是用这么鄙夷的口气谈论我的工作,顺便肯定一下按照固定时间上下班的人们才是真正的社会栋梁。”
   “才没有。你去北京的时候,阿姨把你的书拿给她的麻将搭子们看,嘴上说你写的东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骄傲得不得了。”
   我笑着:“嗯。对于她的那些麻将搭子们来说,作家和妓女一样,都不是良家妇女该干的活儿。”
   小龙女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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