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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小龙女

_7 笛安 (现代)
  “有这种事?”鳜鱼隐忍地微笑了。
  “咬咬牙好吗?我要开始抹盐粒了。”
  “没有问题。不过我就是想知道,你现在还在恨那个男孩子吗?那个当初不肯救你的男孩子。”
  “说实话,”我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
  “还是不要再恨了比较好。” 她叹着气,“虽然我不知道恨到底是样什么东西。但是感觉上,恨跟爱这两件事情本质上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就像两条河,最终都会流到大海里并且混合成一样东西。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当我做了一件坏事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我必须要足够坚强,才能忍受下面难熬的日子。可是后来我才开始想,到底怎么样才算坚强呢?好像坚强这个词,是在说为了某种好的目的而勇敢地承受考验。可是这显然不是我的情况。你说,从罪恶到罪恶之间必须忍受的煎熬,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如果这样的刑罚连个名字都没有,那承受起来该多困难啊。”
  “这还不容易吗?”鳜鱼诧异了,“很明显的事情嘛,如果你真的已经感到了起点和终点都是罪恶的话,如果你真的感觉到明明是无望的但还必须要忍耐的话,那就是修行。”
  我大吃一惊。或者说,如同醍醐灌顶。
  
  
  
  我的那本小说,终究没能写完。就在女孩A和女孩B一起爱上了一个男人的地方,这个故事就打住了。那其实也是我最后一次写小说,在我还没来得及完成它的时候,准确点说,在我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写下去的时候,小龙女死了。
  孟森严离开了他的医院,他的家乡,以及他的妻子。临走前,他没有来跟我道别,那是自然的,我知道他在怨恨我。
  孟森严的妻子最终接受了肝移植的手术,那半个陌生的肝脏在她羸弱的身体里生长得很好,就像一缕阳光一样,温暖着她体内衰败的黑暗。为了这个手术,孟森严倾其所有。他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并且卖掉了房子,为了支付移植肝脏以及术后药物的全部费用。手术做得很成功,这个女人后来出院了,虽然她还是不可能完全像健康人一样,但是她总算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在她刚刚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孟森严签了离婚协议。
  听说,他们是在一种非常和平跟友好的氛围下分的手。她对孟森严说:“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孟森严对她微笑着,告诉她:“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然后孟森严把医院的工作辞掉了,去了南方一家经营医疗仪器的公司接受培训。
  所有的人都为他的选择不解,因为他妻子的这个手术的成功,让整个医院声名鹊起,特别是他们这几个参与了手术的医生。当康庄大道已经铺在眼前的时候,他决定放弃了。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想要完完全全地重新活一遍。因为小龙女的死让他发现人生原本如梦。
  知道小龙女的飞机掉下来之后,有那么两个星期,我都睡在衣柜里。因为夜幕降临以后,双人床单的那一片雪白让我觉得空旷得不能忍受。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衣柜其实也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那里面的拥挤,逼仄,跟淡淡的樟脑气息都让我安心。于是我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蜷缩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非常好。我心满意足地睡到天亮,美中不足的就是,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妈妈担忧到凄怆的眼睛。
  “她不肯说话了。求求你们,多来看看她,多来陪陪她说话,跟她说说你们以前在一起玩的那些事儿,说不定能刺激她。陶陶,你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阿姨求你帮帮海凝过这一关……”
  我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在和路陶跟彭端这样说。他们俩现在经常到我们家来。他们说,海凝,小龙女的事情是一个意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龙女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安静地注视着陶陶美丽的眼睛,现在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听懂别人说话,我觉得我自己变成了墙角的瓷器。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不跟人说话的,只不过,我现在需要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来从头想。回忆,是个耗人的体力活儿。当我缩在衣柜里的时候,我觉得回想往事就像在一片一马平川上跋涉。我感觉我已经前进了很久,却其实还在原地兜圈子。
  在时间停顿的地方,大家都各得其所。孟森严得到了解脱,孟森严的妻子得到了健康,可是小龙女,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虽然她付出了那么多,比如很多的爱,很多的激情,很多的勇敢,还有半个肝脏。
  没错。孟森严最终没能感动他妻子,或者说他前妻的姐姐。当他又一次地从武汉失望而归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我的房间里,小龙女正在跟我宣布她的重大决定。
  “海凝,别为我担心。”她大大咧咧地歪着脑袋,怀里抱着我床头的威尼,就像一个任性地决定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你不了解,按照医学上的理论,一个人只要保留他的肝脏的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就足够了,而且肝脏自己是有再生功能的呀。”
  “我不管什么理论。” 我觉得我简直变成了一个丝毫不肯讲道理的母亲,“我只知道上天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既然给了每个人一个这么大的肝脏,不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是免费赠送。”
  “海凝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小龙女尖叫着,“拜托你了,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要说这么白痴的话好不好啊。”
  “小龙女,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的肝脏,不能随随便便像切蛋糕一样地分一半给别人。”
  “可是我的这一半可以救她的命。”小龙女瞪着我,“海凝,现在她快要死了,我的血型跟她碰巧相同,我年轻,我健康状况良好,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她自己的亲生姐姐都不肯做这件事,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样?”
  “我不知道她姐姐是怎么想的,”小龙女真挚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一个这样对待自己亲妹妹的女人一定是个愚蠢的女人。你不要拿她来跟我比较。”
  “小龙女,你想证明什么呢?你伟大,你了不起,你像《双城记》里的那个倒霉鬼一样去救情敌的命?你是要孟森严知道你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没有这个必要。你不能,”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你不能为了想要演一出戏给自己看就搭上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半个肝脏而已,可是你有几个肝脏?你又有几条命来供你这么折腾?”
  “海凝你说得不对。”小龙女倔强地直视着我,“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我承认,如果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我就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有那么多,我不可能做到太多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而且是很特别,很不寻常的关系。虽然是别扭了一点,可是她不是我的仇人。如果我不是个医生就罢了,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肝移植这回事也就罢了,但是我是医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能够为她做什么。要是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曾经对一个人见死不救,就因为我有私心我有欲望,就因为我看上了她的男人。海凝,我讨厌那样活着。你懂不懂?”
  “可是,可是,要是这个手术失败了呢?”
  “有可能,毕竟我跟她只是血型相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排异反应这回事,有的时候是说不清楚的。”
  “我不是说她,”我烦躁地打断她,“我是说你。万一在手术台上出点什么事情呢?”
  “不会的海凝,”她笑得很开心,似乎听到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蠢话,“你知道吗?在现在的世界上,肝脏的供体,就是说捐赠肝脏的人的死亡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非常非常低,就是说也还是有的了。”我不依不饶。
  “海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抱紧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知道你全都是为了我好。海凝,你对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我跟你保证,我保证我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然后很快就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地跟你,跟路陶他们去海边野营,你放心好了。”
  “傻瓜,”我照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呢?”
  “什么时候也不会,”她坏笑,“因为我知道你永远在旁边帮我收拾烂摊子呀。”
  “小龙女,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从此恢复健康,你和孟森严的事情……”
  “我想过。”她看着我的眼睛,嫣然一笑,“到了那个时候,就看孟森严的选择了。如果我们俩真的就这么分开了。那我也不怕。因为,因为——这样一来他这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就算我嫁给别人,我也知道有他在永远惦记着我。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事情。海凝,我这是跟你学的,成本核算。”
  我看着笑靥如花的小龙女,突然间,热泪盈眶。
  那个手术很漫长,很漫长,足足有八个小时。小龙女和孟森严的妻子一起被推了进去。被推进去之前她还跟我开玩笑,说海凝,我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活体肝移植的手术,可是我还是得被麻醉了睡着,什么都看不到。
  孟森严在我的耳边说:“放心,是我来负责把她的肝脏切掉一半,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情。”
  那一天,我妈妈也奇迹般地放下了她的麻将,跟我一起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耐心地等着。我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说说,你说说这个傻丫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人商量,我要是她妈我准揍她,这么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小龙女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皮肤雪一样的晶莹。她沉沉地睡着,似乎马上就要醒来,似乎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我细细端详着她的小脸,我第一次从心里承认她原来如此美丽。
  手术非常地成功,孟森严的妻子没有一丁点的排异反应。不愧是小龙女的肝脏,就像它的主人,走到哪里都是生龙活虎,风生水起地安然存在着。当这个受尽了折磨的女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孟森严温柔地说:“那个女孩子在哪?我一定要看看她。”
  醒过来的小龙女依然精力旺盛,虽然略显苍白,可是跟路陶,彭端他们一干闲杂人等贫起嘴来的时候还是眉飞色舞。我偶然抬起头,正好撞上了孟森严的眼睛。他专注地看着小龙女,用一种非常复杂,但是无比柔软的眼神。
  每一天晚上,我都会带着我妈弄的各种各样的汤来监督小龙女喝下去,她还是像过去那样依恋我。只要我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睛就像个孩子那样地亮了。“海凝,”她轻轻地说,“今天我去了隔壁的病房,看孟森严的妻子了。”手术以后,她的皮肤总是呈现一种澄澈的乳白色,眼睛也异常地幽深。
  她对我笑笑:“海凝,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谢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的。”
  “别想太多。”我说,“你现在不欠任何人的。”
  不一会,她终于很沉很沉地睡了。孟森严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那间病房并不宽敞,可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总好像是伴着回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院里一切都是白的,所以才显得非常空旷。
  其实我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什么。其实他什么都不必再说。没有必要的。
  他说:“海凝。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离婚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很惊讶。
  “是她在手术前跟我提出来的。”孟森严不紧不慢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说如果手术成功了,我们就离婚。我同意了。”
  “你想跟我说,等你离婚以后,你会娶小龙女?”
  “不可能是马上,总得等两年。”他笑了,是那种我最珍爱的笑容,“因为我现在很穷,连房子都卖掉了。离婚以后,所有的钱都归她,因为这个手术之后头一年的药跟保养是非常贵的。”
  “她知道吗?你和小龙女的事情?”
  “我告诉她了。”孟森严说,“我昨天告诉她的。她很喜欢小龙女。她说就算没有小龙女她也不愿意继续跟我在一起,我们结婚八年,没有过过一天正常的生活。她说她知道我们两个人都受够了。她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各自重新开始。她还说,小龙女是最好的姑娘,要我好好地珍惜。”
  “是吗?”我微笑了,“恭喜你们了。不管是在几年以后,到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包个特大的红包。”
  “海凝,对不起。”
  “你很无聊。”我提醒他。
  “海凝,其实我特别想跟你说一句话,但是我觉得要是我说了你一定会鄙视我。”
  “我鄙视你很久了,所以你尽管说。”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海凝,”他停顿了一下,“在我看见你之前。我以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句话是真的,到现在都成立。只可惜,人不能要得太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笑了。
   当我们走出小龙女的病房的时候,我看到走廊昏黄的灯光里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刚刚看到她的时候我吓了好大的一跳,因为,她长得和孟森严的妻子一模一样。我很快就明白了她是谁,她像颗子弹那样冲到孟森严跟前,语无伦次地说:“森严,我听说是一个女孩子给她捐了肝脏,是真的吗?”
  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她自顾自地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一直颤抖着:“我的飞机晚点了。森严,你要相信我。我听说是一个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女孩子把肝脏给她,我,我就……森严你们不要恨我。有好多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讲得清的。我能见见她吗?她愿意见我吗?我还一定得见见那个女孩子。森严我不是,我不是……”
  孟森严把她揽在怀里,温暖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这个场景已经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最好离开。你知道我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吗?我看到了奇迹。由小龙女一手创造出来的奇迹。这奇迹用一种残酷的辉煌灼痛了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心。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怀着,火样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威力,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温柔,翅膀之下,一切人类成兄弟。这是我小时候在合唱团里唱过很多次的歌,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这首歌是给小龙女写的。
  小龙女,你凭什么。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那间阴暗污浊的网吧里面。电脑屏幕幽暗的蓝光非常适合用来映照巫婆的脸庞。我爬上了孟森严和小龙女他们医院的BBS, 注册了一个很大路货的ID。然后,我上传了我的相机里唯一一张他们俩的合影。没错,就是我在龙城宾馆拍的那张。孟森严赤裸着上身,怀里抱着全裸的小龙女。小龙女象牙色的身体毫不掩饰地缠绕着孟森严。小龙女开玩笑地要我帮他们拍一张照片,我就真的拍了。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特别的动人。但是我现在要用这张动人的照片做其他的事情。
  用煽动人心的语言写一个帖子对我来说不废吹灰之力。这张爆料帖子的主要内容是揭露一个美丽善良的白衣天使捐赠肝脏的真实内幕。肝脏捐赠者,龙晓愉和接受肝脏者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肮脏缘由。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龙晓愉和受肝者的丈夫孟森严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已经持续数年。有照片为证。该照片于今年国庆摄于龙城宾馆,正是受肝者,也就是孟森严的妻子生命垂危之际。龙晓愉同意捐赠肝脏的附加条件有两条:第一,向受肝者及其家属索要人民币X元作为捐赠肝脏的报酬。第二,一旦手术成功,受肝者必须遵照协议,与其夫孟森严离婚。等等等等。
  这个帖子的情节编得漏洞百出,我知道的。但是我还知道,不管多么拙劣的情节,都会有人相信的。只要是打着撕开什么美好的东西的面纱的旗号,很多人都会好奇地凑过来看上一眼,然后半信半疑地宣传的。更何况,我手里还有这么美丽的裸照。
  小龙女,我恨你。
  小龙女,为什么你可以如此强大?如此美好?如此光芒四射?为什么你就可以把所有的人都收复到你的光芒中来,哪怕是你的敌人?小龙女,为什么你就算闯祸,就算犯错,你终究还是可以所向披靡?小龙女,你知不知道当你无所顾忌地用你的强大你的光芒你的美好生活的时候你其实是在妨碍别人?小龙女,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有多么令人自惭形秽?小龙女,你凭什么。我也曾经跟你一样面临过相似的困境。我也曾经被自己疯狂的欲望或者说疯狂的孽障折磨着。可是小龙女,你可以化解这种疯狂,你这么轻轻松松地就用你的仁慈你的温暖改变这种了疯狂的性质?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就只能选择愚蠢的暴力跟报复?小龙女,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的任性和冲动最终能变成你的纪念碑,可是我的任性和冲动就只能变成我的判决书?是我不够坚强吗?才怪。这么多年了小龙女,你根本就无法体会我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你当然不能体会,因为你天生就拥有一切。你天生就可以尊严地活着。你凭着直觉就可以选择最尊严的方式,但是我不行。小龙女,这不公平。小龙女,这一点都不公平。你以为这个世界会永远容得下你吗?你以为你是永远的欢乐女神吗?你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我的帖子发出去以后你就会尝尝我曾经尝过的滋味。小龙女,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没被打败过的。如果你真的从来没被打败过,那就让我来打败你好了。小龙女,你摧毁了我这么多年惨淡经营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我所有卑微的努力都毫无意义。所以我恨你,小龙女。小龙女,我亲爱的小龙女。当你伤痕累累的时候你不要忘记,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我来告诉你你究竟该怎么忍耐那些滋味。我来告诉你你该如何使用那些起点跟终点都一样肮脏的坚强。小龙女,我是你的姐妹。知冷知热,同甘共苦。因为我知道你藏得最深的秘密。所以有句话是我一直都想问你的,当你知道自己是一个奇迹的时候,当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奇迹的时候,那种感觉,究竟是怎样的?
  我泪流满面,点击了“发送”。
  
  
  
  “他原来的妻子,现在还好吗?”鳜鱼关切地问。
  “好得不得了。”我说,“每年过年的时候,她都会给孟森严寄卡片来。她的身体状况现在很好。她跟她的姐姐和解了。她有了一个不太累的工作,还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前几天,我还在公园门口遇到她。”
  “那就好啦。”她很欣慰的样子。
  我把切好的,碧绿的芫荽拿到她的眼前:“待会有她们来陪你,你喜欢他们的香味吗?”
  “喜欢。”鳜鱼开心地说。
  芫荽是花瓣,是伴着悼歌飘散的纪念。
  “在那之后,你又见过小龙女吗?”
  “没有。”我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我该说“很遗憾,没有”还是“幸好没有”。
  当我发出去那个帖子之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跟着我爸爸去了珠海。我存心想要躲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风暴。我如愿以偿。两个月以后,当我回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沧海桑田。
  我发的那个帖子当然变成了热帖。我任何一本书都没有那么火过。虽然斑竹很快地把那张帖子封了。但是关于小龙女的污言秽语仍然像瘟疫一样流传开来。路陶义愤填膺地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缺德。
  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谁那么缺德。除了小龙女和孟森严。
  当孟森严向小龙女坦白了我们的事情之后,小龙女在第二天早晨悄悄地离开了。除了一封写给医院的辞职信之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她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字。她甚至没有来质问我说海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在这个城市消失了。大家后来才知道,小龙女回了家乡。那个安徽的洁净,美丽的小城。然后,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跟她的青梅竹马结了婚。那是个她的父母多年来一直希望着的婚姻。当孟森严终于知道她的下落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热闹的婚礼上被来宾们闹酒了。
  我从珠海回来的第二天,就见到了孟森严。他走上来,不容分说地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没有表情地擦拭着唇边的血痕的时候,听见他痛彻心肺的声音,他说:“海凝,你为什么那么狠?”
  那个两鬓斑白的警察问我:“孩子,你为什么那么狠?”
  是呵海凝,你为什么那么狠?
  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又开始成天呆坐在房间里抽烟。我给我的出版社发了信,告诉他们这本书我不写了。他们尽可以到法院去告我。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我总是能看到那个苍白清秀的女孩子,看到那个强奸犯,看到那个不肯救我的初恋情人。我微笑着对他们说:嗨,你们好吗?
  然后,我就听到了小龙女空难的消息。她和她的青梅竹马本来是要到马来西亚去蜜月旅行。
  再然后,我就开始天天睡在衣柜里了。我觉得那里很好,就像是一只动物的巢。有一天,我听见妈妈的麻将搭子之一建议她送我到精神病院去看看,被我妈妈一通狂风骤雨的乱骂给骂了出去。
  再再然后,某一个清晨,衣柜的门被一个人打开。我发现衣柜前面的不是我妈妈的那双深红色的拖鞋,而是一双男人的皮鞋。这个男人把我从衣柜里抱了出来,就像是抱一床被子。外面的阳光刺眼的很。
  “海凝。”他恐慌地看着我,“是我。海凝。我是森严,我回来了。”
  他对我微笑着,是我最爱看的,那种有一点伤心的微笑。
  “海凝。你别这样。”他抱紧了我,“我们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出了我那些天里的第一句话:“你离我远一点。我是一个坏人。会传染的。”
  他说:“我也是坏人。所以咱们俩在一起会比较好。两个坏人彼此知根知底,相依为命,白头到老。然后死了一起下地狱。这样我们至少不会去祸害别的好人。你觉得呢?”
  因为多日不说话的关系,我的语速异常得慢,就像是没有电的收音机。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狼狈为奸?”
  “没错。”他笑了。声音有一点发颤。
  “森严。小龙女她死了。” 我慢慢地说,“可是我到现在才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他回答我:“我也一样。”
  然后他的双臂紧紧地圈住了我。我们抱头痛哭。
  在小龙女活着的时候,我可以确定孟森严更爱的女人是我。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但是,我不问。因为这种愚蠢的问题对生活没有一点帮助。
  我们结婚以后的第一个周末,从我们的新家回到妈妈这里来吃晚饭。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她拿着电话分机在客厅里乱转,嘴里嚷嚷着:“你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都不替别人想想?这么多年都是这副德行你说可恶不可恶?……”我和孟森严面面相觑。都认为她是在声讨我爸爸。然后她的嗓门又提高了一个八度:“那天你是在场的啊!你说,就那天那种那么特殊的情况下,我敢打出去那只六条吗?我敢吗?……”
  我和孟森严终于憋不住,都笑了出来。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就在那四目相对的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孟森严的这个婚姻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我,百分之百地挽救了她。我知道我们俩都可以放心了,因为我们最终都还是熬了过来,还会继续地活下去。
  我把鳜鱼放在笼屉里的时候,她说:“再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见到你。”
  我说:“我也一样。”
  就在我要把蒸锅的锅盖盖上的那一瞬间,她对我说:“海凝,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森严很喜欢孩子的,我知道。”
  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这个瞬间结了冰。
  “小龙女?”我将信将疑,“是你吗小龙女?真的是你吗?”
  “其实我不该这样的。”她有些沮丧地微笑,“我本来不该暴露我上一世的身份。可是,谁让我遇见你了呢海凝。我忍耐了这么久,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呢?”
  “一般人在转世以后是记不得自己上一世的事情的。但是我例外,因为神给了我一点点特权。我想那是因为,他知道我终究还是会遇见你。”
  “小龙女,我想你。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真的想死你了。”
  “我也一样,海凝。咱们俩一直都没有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可是今天我真高兴,我们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话。”
  “小龙女,你原谅我了吗?”
  “别说傻话,海凝。还有,别告诉森严我们又见面了。现在水已经烧开了,你把锅盖盖上吧。你答应过我了,不要忘了。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带着他一起修行。”
  “我知道,我知道。小龙女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海凝。”她懒洋洋地说,“你不能太贪心。”
  “小龙女,我爱你。”我知道我哭了。
  “我也爱你,海凝。”
  当我把锅盖盖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小龙女说。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当我揭开锅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里面已经没有小龙女,而是一条快要烧好的清蒸鳜鱼。
  一个星期以前,我又回了一趟龙城。我告诉孟森严说我回去参加一个旧日同学的婚礼。但是,那不是事实。我从一个现在在做狱警的老同学那里,得到了那个人被保外就医的消息。
  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知道他很害怕。他认出了我,他呆滞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松地,不急不徐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很好。那个时候,你对我做的事情的确给我惹了很多的麻烦。我也的确是渡过了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去,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念了大学,我结了婚,我怀孕了,马上就要做妈妈。所以你都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你不用太在意过去的那些事情。你要好好地活着。”
  两滴很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的时候,我转身走了出去。凝望着我的故乡苍茫的天空,我知道,这是我的秘密。我此生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如果小龙女看到了这一幕,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的。嘲笑我东施效颦,或者告诉我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但是只有她才能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这就是我如此怀念她的原因,我亲爱的小龙女。
   我听见了孟森严他们上楼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停在门口按响门铃。一桌丰盛的晚餐在等待着我的丈夫,我的朋友,以及我丈夫的朋友们。他们的盛筵就是你们的葬礼,他们的饕餮就是你们的告别。尽管如此,我还是精心准备好了你们的悼词:柠檬牛肉,西芹百合,银芽鸡丝,孜然羊排,蒜蓉油麦菜,鱼香茄子煲,龙眼虾仁,清蒸鳜鱼,红枣排骨莲藕汤。所有的繁华都是哀荣,所有的思念都是挽歌,所有的回眸都是永诀,所有的珍惜都是祭奠。我亲爱的朋友们,但愿吉祥如意,但愿吉祥如意。
          
   二零零七年七月十七日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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