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伤的人。’
丁残艳冷冷道:‘那只因为他总是喜欢跟别人拚命。’
小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拚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为什么喜欢拚命?’
丁残艳轻轻叹了口气,道:‘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转动,忽又问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又张大了眼睛,道:‘他的伤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脸色已发白,忍不住问道:‘既然治不好,小姐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阵阵拂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因为我要看着他死。’
小姑娘骇然道:‘看着他死?’
丁残艳一只手紧握自己的衣襟,指节已发白,却还是在颤抖。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怀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本章完)
第6章 烟雨迷蒙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鞋子露出裙边外,水红色的宫缎,鞋尖上镶着粒拇
指般大的明珠。裙子是织金的,在灯下闪动着柔和而美丽的金光,与珠光辉映。
这正是世上最能令少女们瞪目动心的光芒。
八个穿着织绵短褂,百折湘裙的少女,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她身旁,用眼角偷偷瞟
着她,目光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她很了解她们的心情,因为她也还年轻。因为她自己以前的身份,也跟她们完全一样。
但忽然间,一切事全都改变了,檐下的燕雀已飞上云端,变成了凤凰。
这变化简直就好像在做梦一样,她甚至还未清醒,已变得高高在上。
彷佛就为了证明这不是梦,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茶。
她的手刚伸出,已有人替她将茶捧了上来。岂止是一杯茶,她知道自己无论要什么,只
要开口,就立刻会有人送来。这不是梦,绝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却宁愿这是一场梦,宁愿重回到梦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暮春三月,江南的春雨总是迷人的,春雨是那么轻柔,就像是烟雾一样。
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又像是情人的头发。
她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已打湿了她的头发,春草刺得她脚底又疼又痒。她都不在乎。
因为她就要去会见她的情人了,只要能见到他,倒在他怀里,她什么都不在乎。
那才是梦,比梦更美丽的梦。只要想到那种甜蜜的温馨,她的人就似已将醉了。
那美丽的梦境,是被谁破坏的呢?
只要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她的心就好像被针在刺着:‘总有一天,
我会要你后悔的。’
对面一个慈祥而端庄的中年妇人,正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姑娘已拿定了主意么?’
没有回答。
纤纤的手在揉着一团茉莉花,已揉碎了,忽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你为什么不请
他来自己跟我说?无论什么话,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告诉我。’
欧阳急一身青衣,头戴竹笠,打马飞驰,总算已追上前面那辆黑漆马车。
龙四的乌骓马,已被人用根长绳系在车辕后。
这曾纵横江湖的名驹,竟似很了解主人的苦心,竟不惜委屈自己,跟在一匹拉车的驽
马后面走,忍受着被车轮扬起的尘土。欧阳急不禁长长叹息。
他了解,但为了小雷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盯着那辆马车,查出她们的落脚处。’
‘你还不放心?’
‘我也知道丁姑娘若有伤害小雷的意思,早已可下手,可是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她将小雷带走?’
‘我只有这么做,只要能治好小雷,她就算要将我的头带走,我都答应。’
欧阳急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生怕眼中的热泪流下。
车马已驰入了前面一个小小的市镇,在道旁的茶亭旁歇下。
赶车的壮汉已下了马车,正在喝茶,车厢里的人却没有出来。欧阳急也远远停下。
现在虽然也没有人认得出他,但他还是不能不分外小心。
‘你一定要分外小心,那位丁姑娘绝对不是个平凡的人,我走江湖走了几十年,非但看
不出她的身份来历,连她的武功家数都看不出来。’
‘我明白。’
‘她来救小雷,绝不是为了她自己高兴,她一定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我们若查不出她
的身份和来意,我怎么能放心?’
‘我明白。’
龙四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可是他也想不出这丁姑娘来救小雷,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赶车的壮汉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茶,又在茶亭边的摊子上,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包吃的,找
了块树荫一坐,跷起了二郎腿,享受起来。
欧阳急越来越觉得不对了。像丁残艳那样的脾气,怎么会坐在车厢里等她的车夫在外面
大吃大喝?何况车子上还有个重伤垂危的人。
但车子的确是那辆车子,后面那匹乌骓马,他更不会认错。
欧阳急又沉住气,等了半天,只见那壮汉吃完了,又喝了两大碗茶,斜倚在树下,帽子
盖住了脸,居然睡着了。
这实在更不象话,欧阳急本来就是烈火般的脾气,哪里还沉得住气?打马急驰过去,经
过那辆大车扭头一看。车窗开着,车厢里竟是空的!人呢?
欧阳急真的急了,一跃下马,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揪住了那壮汉的衣襟,将他整个人
提了起来。壮汉本来还想还手,但身子被人家揪起,竟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就算再蛮,也知道这庄稼打扮的小个子,不是什么好来头。
欧阳急瞪着他,厉声道:‘人呢?’
壮汉道:‘什……什么人?’
欧阳急道:‘车上的人。’
壮汉道:‘你说的是那两位姑娘?’
欧阳急道:‘还有个病人。’
壮汉道:‘他们把车子换给了我,就赶着我的车走了。’
欧阳急变色道:‘你说什么?’
壮汉道:‘我本来也是赶车的,赶的是辆破车,谁知那位姑娘却偏偏要跟我换,还在
车子后面系上那么样一匹好马。’
欧阳急的手一紧,怒道:‘放你的屁,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壮汉的脚已悬空,咧着嘴道:‘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却真有这么样一回事,我若
说了半句假话,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这人四四方方的脸,满脸老实相,的确不像是
个会说谎的人。
欧阳急也是老江湖了,看人也不大会看错的,跺了跺脚,又问道:‘你们在哪里换的车
?’
壮汉道:‘就在前面的路口。’
欧阳急道:‘是不是那条三岔路口?’
壮汉道:‘就是那路口。’
欧阳急道:‘你看见她们从哪条路去了?’
壮汉道:‘我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生怕她们又改变主意,走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留意
别人?’这倒是实话,无论谁捡了这个便宜,都一定会赶快溜之大吉。
欧阳急道:‘你那辆车子是什么样子的?’
壮汉道:‘是辆破车,车上挂着蓝布帘子,上面还有我的字号。’
欧阳急道:‘什么字号?’
壮汉道:‘朋友们都叫我大公鸡,我就在上面画了个大公鸡。’
欧阳急道:‘好,我再让你占个便宜,也跟你换匹马。’他再也不说别的,解下了车后
的乌骓马,一声呼哨,已飞驰而去。
壮汉怔了半晌,拾起了他那匹马的缰绳,喃喃道:‘这下子我可吃亏了,吃了大亏。’
这也是实话,欧阳急骑来的这匹马虽然也不错,比起那匹乌骓马总差得远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个吃了大亏的人,嘴角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始终没有找到那辆破车。他奔回三岔路口时,座下的乌骓马忽然失了前蹄,将他
整个人从前面抛了出去,若不是他骑术精绝,这下子腿就要摔断了。
他正在奇怪,这匹久经战阵的名驹,怎么会突失前蹄?
等他站起来回身去看时,乌骓马竟已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在吐白沫。
欧阳急手足冰冷,还没有赶过来,只听乌骓马一声悲嘶,四条腿一阵痉挛,嘴里吐出的
白沫已变成黑紫色,然后就渐渐僵硬。
这匹纵横江湖多年的宝马,此刻竟像是条野狗般被人毒死在道旁。
那一声悲嘶彷佛想告诉欧阳急什么秘密,只可惜牠毕竟是匹马,毕竟说不出人的诡谲奸
诈,牠一双眼睛里竟似也有泪流下。
欧阳急心胆俱裂,只恨不得立刻找到那貌如春花,毒如蛇蝎的女人。
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就连刚才那老老实实的壮汉,都似已忽然从世上消失了。
龙四还没有睡着,眼睛里满是红丝,一听见欧阳急的脚步声,就从床上跃起,道:‘你
已找出了她们的落脚处?’
欧阳急垂下头,道:‘没有。’
龙四跺脚,道:‘怎么会没有?’
欧阳急头垂得更低,道:‘他们看破了我,那位丁姑娘就找我过去,要我回来转告你,
她一定会治好小雷的伤,但我们却不许再去找她,否则……否则她就不管这件事了。’
他每说一个字,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龙四面前说谎,他不能不
这么样说。龙四已老了,而且太疲倦,已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他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立刻就要口吐鲜血,一病不起。
说谎有时也是善意的,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说谎的人心里头的感觉,一定也远比被骗
的人痛苦得多。
龙四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她说她一定会治好小雷的伤?’
欧阳急点点头,不敢接触龙四的目光。
龙四黯然道:‘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照顾我那……那匹马?’
欧阳急道:‘她一定会的。’
若不是他勉强在控制着自己,只怕早已失声痛哭了起来。
只有他知道,马已死了,人只怕也已没有希望。
那恶毒的女人对一匹马都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样做呢?她若要杀小雷,刚才在这屋子里,她早有机会下手,何况
小雷本已伤重垂危,根本已用不着她动手。
欧阳急紧握双拳,他实在不懂——女人的心事,又有谁能懂呢?
山谷。泉水玉带般从山上流下来,山青水秀。
山麓下繁花如锦,围绕着三五间红墙绿瓦的小屋。
一个垂着条辫子的小姑娘,正汲了瓶泉水,从百花间穿过去。
小屋里已有人在呼唤:‘丁丁,丁丁,水呢?’
‘水来了。’丁丁轻快的奔了过去,乌黑的辫子飞扬,辫梢结着个大红蝴蝶结。
小雷已洗过了脸。
丁丁用棉布蘸着泉水,轻轻的擦去了他脸上所有的泥污和血迹,看着他满意的叹了口气
,道:‘这个人果然很好看。’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已卸下,看来也有些憔悴,冷冷道:‘等他死了,就不会好看了。’
丁丁眨着大眼睛,道:‘你看……他会不会死?’
丁残艳不说话,但眼睛里却也不禁露出一丝忧虑。这也许是她平生第一次为别人的生命
忧虑。
丁丁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他不要死,他和小姐你真是天生的一对。’
丁残艳咬着嘴唇,看着小雷,似已痴了,也不知是愁?是喜?
小雷在床上不安的转侧着,好像又有双看不见的魔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微弱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嘴里又在低低的呼唤:‘纤纤……纤纤,你在哪里?……’
丁残艳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
丁丁却皱起了眉,道:‘这个纤纤是谁?他为什么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丁残艳瞪着小雷,竟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纤纤……纤纤……’小雷的呼唤声越来越低,嘴角却似露出了微笑,似已在梦中看
到了他的纤纤。
丁残艳突然冲了过去,一掌掴在他苍白的上,嗄声道:‘纤纤早已忘了你,你若敢再叫
她一声,我……我……我就杀了你。’
小雷苍白的脸上已被掴出了五根指印,但却还是全无感觉。
丁丁却已吓呆了,失声道:‘他已经快死了,小姐,你……你为什么还要打他?’
丁残艳咬着牙,道:‘我高兴——我爱打谁就打谁,他若敢再叫那母狗的名字,叫一声
我就割下他一块肉。’无论谁看到她这时的神情,都知道她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
只可惜小雷看不见,‘纤纤……纤纤……’他又在呼唤。
丁丁的脸已吓得苍白。丁残艳身子颤抖着,突然一探手,从腰带里抽出柄新月般的弯刀。
丁丁骇极大呼:‘小姐,你千万不能真的……真的割他的肉,我求求你……’
丁残艳紧握着刀柄,根本不睬她,突然一刀刺下,刺在小雷肩上。
小雷身子在床上一跳,张眼看了看她,又晖了过去。
丁残艳慢慢的拔出刀,看着刀上的血,目中也流下泪来:‘你为什么一直要叫她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她心里也像是在被刀刮着,突又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肩上。
丁丁全身抖个不停,眼泪也一连串流下,流着泪道:‘我明白了,龙四送他那匹马,为
的就是要他骑着去找纤纤,所以你连那匹马都杀了……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活着!’
丁残艳跳起来,大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丁丁凄然道:‘好,我出去,可是小姐你……为什么要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
丁残艳嘶声道:‘因为我高兴,我高兴……我高兴……’
丁丁垂下头,流着泪慢慢的走出去,还没有走到门外,已可听到她的哭声。
丁残艳没有听见,眼睛又在盯着手里的刀。刀上有他的血,也有她的血。
他的血已流入她的伤口里。她抬起手,揉着自己的伤口,渐渐用力。
她全身都疼得在发抖,在流着冷汗。可是,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亮得就好像有火
在里面燃烧着……
这究竟是恨?还是爱?只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丁残艳坐在床头,看着小雷,目光渐渐朦胧,头渐渐垂下。
这些天来,她又何尝歇下来过?
她不停的追踪,寻找,查访,忍受着断腕上的痛苦,忍受着寂寞和疲倦。
这些又是为了谁?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砍断她手的男
人,一个她仇人的儿子爱得如此深,恨得又如此深?
无论如何,他现在总算在她身旁了。他就算要死,也绝不会死在别人怀抱里。
丁残艳垂下头,一阵甜蜜的睡意,轻轻的阖起了她的眼睑……
‘纤纤,纤纤……’小雷突然又在挣扎,又在呼唤。
丁残艳突然惊醒,跳起来,身子不停的颤抖。
小雷苍白的脸又已变成赫红,身上又发起了高烧,神智似已完全狂乱,正瞪着血红的眼
睛,看着站在他床头的一个人,忽然大叫:‘纤纤,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丁残艳咬着牙,一掌掴了下去。谁知小雷却位住了她的手。
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拉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想挣扎,但她的人却已被拉倒
在他怀里。
他已拥抱住她:‘纤纤,你休想走,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的。’
丁残艳一口咬在他臂上:‘放开我,纤纤已死了,你再也休想看见她。’
‘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只要你回来,我一定不会死的。’他伤口又在流血,但
他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还是抱得那么紧。
她想推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子抱过她,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子抱过她。
她力气竟也似忽然消失,咬着嘴,闭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泪流在他肩上,渗入了他的血,渗入了他的伤口。
她痛哭着,喃喃的说道:‘不错,我是纤纤,我已经回来了,你……你为什么不抱得我
更紧些呢?……’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愿再活下去,就没有人还能救得了他。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种医药的力量,能比一个人求生的斗志更有效。
你若明白这道理,也就可以知道小雷已绝不会死了。
小雷没有死。这简直已几乎是奇迹,但世上岂非本就时常有奇迹出现的。
只要人类还有信心,还有斗志,还有勇气,就一定会不断有奇迹出现。所以希望永在人间。
热退了后,人就会渐渐清醒。但也只有清醒时才会痛苦,只有曾经痛苦过的人才明白这
道理。
小雷张开了眼睛,茫然看着这间屋子,从这个屋角,看到那个屋角。
他眼睛里已没有红丝,但却充满了痛苦。纤纤在哪里?谁说纤纤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丁残艳一只手提着个水瓶,轻盈的走了进来。
她眼睛在发着光,苍白憔悴的脸上,彷佛也有了光彩。
小雷看到了她,失声道:‘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声音虽虚弱,但却并不
友善。丁残艳的心沉了下去,脸也沉了下去,甚至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转过身,将水瓶放在靠窗的桌上,才冷冷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小雷更惊讶,道:‘这是你的家?那么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丁残艳道:‘你不记得?’
她的手又在用力捏着她的衣角,指节又已发白。小雷偏着头,思索着,看到了肩上的血
迹——血,血雨。
山壁间的狭道,踽踽独行的老人,旋转的油纸伞,毒蛇般的长索,砍在血肉上巨斧,穿
入骨胛的长剑……也就在这一瞬间,全都在他眼前出现。
丁残艳霍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已记起来了么?’
小雷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宁愿还是永远不记得的好。’
丁残艳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幽怨之色,道:‘该记的事,总是忘不了的。’
小雷忽又问道:‘龙四呢?’
丁残艳道:‘哪个龙四?’
小雷道:‘龙刚龙四爷。’
丁残艳道:‘我不认得他。’
小雷道:‘你也没有看见他?’
丁残艳道:‘看见了也不认得。’
小雷皱起了眉,道:‘我晖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面前。’
丁残艳道:‘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却只有你一个人。’
小雷道:‘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的?’
丁残艳道:‘在一堆死尸里,有人正在准备收你们的尸。’
小雷道:‘谁?不是龙四?’
丁残艳道:‘不是。’
小雷皱眉道:‘奇怪,他怎么会走呢?’
丁残艳冷笑一声,道:‘他为什么还不走?死人既不能帮他打架,也不能为他拚命了,
对他还有什么用?’
小雷不说话了。
丁残艳看着他,彷佛想看到他失望愤怒的表情。
但小雷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他既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本该走的。’
丁残艳冷冷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丁残艳道:‘但你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也总算不容易。’
小雷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想死也不容易。’
丁残艳目光闪动,忽又问道:‘我欠不欠你的?’
小雷道:‘不欠。’
丁残艳道:‘你欠不欠我的?’
小雷道:‘欠,欠了两次。’
丁残艳道:‘你准备怎么样还我?’
小雷道:‘你说。’
丁残艳悠然道:‘我早已说过,像你这种人的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拿走也没有用。’
小雷道:‘你的确说过,所以你现在根本就不必再说一次。’
丁残艳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下次你又准备拚命的时候,最好记住你还欠我的。’
她慢慢的转过身,将瓶里的水倒入一个小小的木盆里。
小雷没有去看她,从她走进来到现在,他好像只看了她一眼。现在他眼睛正在看着门。
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女孩,正像只受了惊的鸽子般,躲在门外,偷偷
的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她发现小雷在看她,忽然向小雷挤了挤眼睛。小雷也向她挤了挤眼睛。
他已感觉到这小女孩不但长得很可爱,而且对他很友善。
真正对他友善的人并不多。这小女孩正掩着嘴,偷偷的在笑。
小雷招招手,要她进来。小女孩偷偷指了指丁残艳的背,扮了个鬼脸。
丁残艳突然道:‘丁丁,你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干什么?’
丁丁吃了一惊,脸已吓白了,吃吃道:‘我……我没有呀。’
丁残艳道:‘进来,替他换药。’
木盆里的药虽然是黑色的,彷佛烂泥,但气味却很芬芳。
丁丁捧着木盆,看着盆里的药,目中彷佛还带着些恐惧之色,一双手也抖个不停。
小雷道:‘你怕什么?’
丁丁咬着嘴唇,道:‘怕你。’
小雷道:‘怕我?我很可怕?’
丁丁的眼睛不再看着他,道:‘我……我从来没见过身上有这么多伤的人。’
晚上。晚上总比白天凉快,但小雷却觉得很热。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刚醒的时候,他精神好像还不错,还能说那么多话。
他可以想象到,他在晖迷的时候,丁残艳必定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嘴角
还留着参汤和药汁的味道。
但现在,他整个人反而又难受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伤口,里面就好像被虫在咬着,又痛
又痒,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抓个痛快,丁残艳不在屋子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冷酷而孤傲的女人,内心实在是寂寞孤独的,她是不是一个人在躲着偷偷的流泪?
他很想了解她,但却拒绝去了解,拒绝去想。
他也很感激她,但却拒绝承认。他为什么总是要拒绝很多事?
门忽然轻轻的被推开了。小雷看着,没有动,没有出声,甚至连眼角的神经都没有跳。
就算有只饿虎突然冲进了这屋子,他神色也不会改变的。
进来的不是老虎,是个小女孩。是丁丁。
她看来却好像很紧张,一进来,立刻就回手将门掩住。
灯熄了,窗子却是开着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的脸,她紧张得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雷忽然道:‘请坐。’
丁丁一惊,吓得两条腿都软了下去。
小雷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怕什么?’
丁丁忽然冲了过来,掩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枕上耳语道:‘小声点说话,否则我们两个
人全都要没命了。’
小雷道:‘有这么严重?’
丁丁道:‘嗯。’
小雷道:‘什么事这么严重?’
丁丁道:‘你能不能站得起来,能不能走得动?’
小雷道:‘说不定。’
丁丁道:‘你若能站得起来,就赶快走吧。’
小雷道:‘今天晚上就走?’
丁丁道:‘现在就走。’
小雷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丁丁道:‘因为今天晚上你若不走,以后恐怕就永远走不掉了。’
小雷道:‘为什么?’
丁丁道:‘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跟你换的是什么样的药?’
小雷道:‘不知道,闻起来味道好像还不错。’
丁丁道:‘毒药不是甜的,就是香的,否则别人怎么肯用?’这小女孩懂的事好像倒不少。
小雷道:‘那是毒药?’
丁丁道:‘那种药叫锄头草,你身上只要破了一点,敷上这种药,不出五天,就会烂成
一个大洞,就好像用锄头挖的一样。’
小雷忽然觉得手脚都有点发冷,苦笑道:‘难怪我现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
丁丁道:‘你上午问我在怕什么?我怕的就是这种草,却又不敢说出来。’
小雷道:‘可是——她既然救了我,治好了我的伤,为什么又要来害我?’
丁丁道:‘因为她知道你的伤一好,立刻就会走的。’
她咬着嘴唇,声音更低,道:‘你的伤若又开始发烂,她才能照顾你,你若又晖了过去
,她才能留在你身边——她虽然不希望你死,可是也不希望你的伤好起来。’
小雷出神的看着对面的墙,眼睛里的表情似乎也很奇怪。
丁丁突然道:‘她这么样做,当然是因为她喜欢你,但你却非走不可,否则你迟早总会
像泥巴一样烂死在这张床上的。’
小雷沉默着,忽然道:‘你不该告诉我的。’
丁丁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不能走。’
丁丁吃惊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若走了,她怎么会放过你?’
丁丁道:‘你……你自己都已经快死了,还在为我想?’
小雷道:‘你还是个孩子,我总不能让你为我受苦。’
丁丁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小雷道:‘带你走?’
丁丁道:‘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她已经疯了,我若再跟着她,我也会发疯的。’
小雷道:‘但你若跟着我,说不定会饿死。’
丁丁道:‘我不怕……说不定我还可以赚钱养活你。’
小雷道:‘我还是不能带你走。’
丁丁道:‘为什么?’她声音已像快哭出来了。
小雷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
丁丁眼珠子一转,道:‘你可以去找龙四。’
小雷目中掠过一重阴影,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我找不到他。’
丁丁道:‘他就住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
小雷道:‘你怎么知道?’
丁丁道:‘他自己说的。’
小雷道:‘你见过他?’
丁丁道:‘我见过他,小姐也见过他,她上午跟你说的话,全是谎话。’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看得出龙四爷对你,简直比对亲兄弟还好,若不是小姐答应
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伤,他绝不答应让人带你走的。’
小雷苍白的脸,已开始有了变化。
丁丁道:‘临走的时候,他不但再三关照,要你的病一好,就去找他,而且还将他自己
骑的那匹宝马,叫小姐转送给你。’
小雷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抓住了丁丁的手,道:‘是不是那匹乌骓马?’
丁丁点点头,道:‘我也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但却还是送给了你,他说你比他更需要
那匹马,因为你还要去找人。’
小雷怔住,冷漠的眼睛里,又有热泪盈眶,过了很久,才问道:‘马呢?’
丁丁叹了口气,道:‘已经被小姐毒死了。’
小雷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里发出了可怕的光,身子似也在发抖。
丁丁叹道:‘有时连我都不懂,小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不喜欢你有别的朋友,
好像觉得你应该是她一个人的。’
小雷紧握住她的手,忽然道:‘好,我们走。’
丁丁的眼睛亮了,跳起来,道:‘我知道后面有条小路,穿过去就是小河口,到了那里
,就可以雇得到大车了。’
她又皱起了眉,看着小雷,道:‘可是,你真走得动吗?’
小雷道:‘走不动我会爬。’
他眼睛里的光看来更可怕,慢慢的接着道:‘就算爬,我也一定会爬到小河口的,你信
不信?’
丁丁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钦佩,柔声道:‘我相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这句话刚说完,就已听到丁残艳的声音,冷冷道:‘我不相信。’
(本章完)
第7章 血雨门
纤纤垂着头,坐着。她的肩后缩,腰挺直,一双手放在膝上,两条腿斜斜并拢,只用脚
尖轻轻的踩着地。这无疑是种非常优美,非常端淑的姿势,却也是种非常辛苦的姿势。
用这种姿势坐不了多久,脖了就会酸,腰也会开始疼,甚至会疼得像是要断掉。
可是她已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连脚尖都没有移动过一寸。
因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着她。她也知道小侯爷已经进来了。
他神情彷佛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当然希望她能站起来迎接他,至少也该看他一眼,
对他笑笑。她没有。他围着圆桌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挥了挥手。
八个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裣衽万福,悄悄的退了出去。
小侯爷又踱了两个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道:‘你要我进来?’
纤纤轻轻的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我已经进来了。’
纤纤垂着头,道:‘请坐。’
小侯爷在对面坐了下来,神情却显得更不安。他本是个很镇定,很沉着的人,今天也不
知为了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他也知道说话可以使人安定下来,却偏偏不知道怎么说。
他希望纤纤能开口说说话,纤纤又偏偏不说。
他端起茶,又放下,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我进来干什么?’
纤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刚才孙夫人告诉我,说你要我留下来?’
小侯爷点点头。
纤纤道:‘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小侯爷道:‘孙大娘没有对你说?’
纤纤道:‘我要听你自己告诉我。’
小侯爷的脸突然有些发红,掩住嘴低低咳嗽。纤纤也没有再问。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样
,都不能逼得太紧的。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紧手里的线,什么时候该放松。
她的头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
‘你已有了夫人?’
‘没有。’
‘但你还是要我做你的妾?’
‘……’
‘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