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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烟雨·江南

_7 古龙(当代)
  他本就是个沉默的男人,何况这些话问的本就令人很难答复。
  纤纤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明白,像我这么样一个既没有身份,
又没有来历的女人,当然不能做侯门的媳妇。’
  小侯爷看着自己紧紧握起的手,讷讷道:‘可是我……’
  纤纤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过我,我更不会忘记,就算今生已
无法报答,来世……’
  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来,卸下了头上的环佩,褪下了手上的镯子,甚至连脚
上那双镶着明珠的鞋子都脱了下来,一样样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吃惊的看着她,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纤纤淡淡道:‘这些东西我不敢收下来,也不能收下来……这套衣服我暂时穿回去,洗
干净了之后,就会送回来。’她不再说别的,赤着脚就走了出去。
  小侯爷突然跳起来,挡在门口,道:‘你要走?’
  纤纤点点头。
  小侯爷道:‘你为什么忽然要走?’
  纤纤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她沉着脸,冷冷道:‘我虽然是个既没有来历,又没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贱,我
情愿嫁给一个马夫做妻子,也不愿做别人的妾。’
  她说得截钉断铁,就像是忽然已变了一个人。小侯爷看着她,更吃惊。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么样一个温柔的女人,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坚决,如此强硬。
  纤纤板着脸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现在你能不能让我走?’
  小侯爷道:‘不能。’
  纤纤道:‘你想怎么样?’
  小侯爷目光闪动,道:‘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就先给你十万两金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纤纤已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这也许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别人的打,但
他并没有闪避。
  纤纤咬着牙,目中已流下泪来,嗄声道:‘你以为你有金子就可以买得到所有的女人?
……你去买吧,尽管去买一百个,一千个,但是你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来,也休想
能买得到我。’
  她喘息着,擦干了眼泪,大声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爷道:‘不放。’
  纤纤又扬起手,一掌掴了过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爷捉住她的手,凝视着她
,眼睛里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充满了温柔的情意。
  他凝视着她,柔声道:‘本来我也许会让你走的,但现在却绝不会让你走了,因为我现
在才知道,你是个多么难得的女人,我若让你走了,一定会后悔终生。’
  纤纤眨着眼,道:‘你……’
  小侯爷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纤纤似惊似喜,颤声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爷道:‘你若还不配,世上就没有别的女人配了。’
  纤纤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爷道:‘管他什么见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谱。’
  纤纤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又有两行泪珠渐渐流下。现在她流的泪,已是欢喜的泪。她
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女人对付男人的方法,据说有三百多种。她用的无疑是最正确的一种。
  因为她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收紧手里的线,也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放松。
  灯燃。丁残艳慢慢的走进来,燃起了桌上的灯,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小雷没有看她,似已永远不愿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吓得不停的在发抖。
  丁残艳慢慢的走过来,盯着她,道:‘你说我替他敷的药叫锄头草?’
  丁丁点点头,吓得已快哭了起来。
  丁残艳转身面对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绝回答,拒绝说话。
  丁残艳缓缓道:‘她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愿让你走,的确见过龙四,的确杀了那匹马—
—这些事她都没有说谎。’
  小雷冷笑。
  丁残艳道:‘可是锄头草……’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晶莹如玉的双肩,肩头被
她自己刺伤的地方,也用棉布包扎着。
  她用力扯下了这块棉布,掷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雷用不着看,他已嗅到了那种奇特而浓烈的药香。她自己伤口上,敷的竟也是锄头草
。小雷怔住了。
  丁残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么地方错待了你?你……你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丁丁流着泪,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不错,我是在说谎,我要破坏你,让你什么都得
不到,因为我恨你。’
  丁残艳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
  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
气……我就算说谎,也是你教给我的……’
  丁残艳没有去拦她,只是痴痴的站在那里,目中也流下泪来。小雷的脸色更苍白。
  他实在想不到事情会忽然变成这样子,实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小女孩,居然
也会说谎。丁残艳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怪她,她这么样做,一定只不过是
为了要离开我,离开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残艳道:‘她还是个孩子。’
  小雷道:‘她却恨你!’
  丁残艳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都是这样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爱你的人
,你也未必爱他……’她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听不见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不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沉重,就像是压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样。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救了我。’
  丁残艳道:‘我没有救你。’
  小雷道:‘没有?’
  丁残艳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残艳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没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残艳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动,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没有回头。灯光越来越黯淡,风越来越冷,远处的流水声,听来就彷佛少女
的呜咽。小雷躺下去,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静静的在等待着天明……
  天明。阳光灿烂,穹苍湛蓝。晨风中传来一阵阵花香,泉水的香气,还有一阵阵煮熟了
的饭香。小雷慢慢的下了床。
  他的新伤和旧伤都在疼,疼得几乎没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学会将痛苦当做一种享受,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减轻他心里的创痛。
  是谁在烧饭?是她?还是丁丁?他不知道这一夜她们是如何渡过的,对她们说来,这一夜
想必也长得很。
  厨房就在后面,并不远。但对小雷说来,这点路也是艰苦而漫长的,幸好他的腿上还没
有伤。
  他总算走到厨房的门口,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一个人背着门,站在大灶前,长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还会烧饭。
  无论谁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着和冷酷,绝不会想象到她也会站在厨房里。
  小雷手扶着墙,慢慢的走进去。她当然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回头。她是不是也
已拒绝跟他说话?
  小雷沉默着,过了很久,忍不住问道:‘丁丁呢?’
  她没有回答。
  小雷道:‘她还是个孩子,虽然做错了事,但谁没有做错过事呢?你若肯原谅她,我……’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小雷,道:‘你认得我?我怎么不认得你?’
  小雷怔住。这少妇虽然也是一身白衣,颀长苗条,但却是个很丑陋的女人,平凡而丑陋。
  她一只手扶着锅,一只手拿着铲子,正在盛饭。她有两只手。
  小雷长长吐出口气,勉强笑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白衣少妇道:‘既然不认得我,来干什么?’
  小雷道:‘来找一个人。’
  白衣少妇道:‘找谁?’
  小雷道:‘找一个女人,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白衣少妇冷冷的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总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这你不说我
也知道,可是,她姓什么?’
  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妇道:‘我不姓丁。’
  小雷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白衣少妇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小雷愕然道:‘这是你的家?’
  白衣少妇道:‘是的。’
  小雷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白衣少妇道:‘我现在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
  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妇淡淡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问它?’
  小雷不说话了。因为他觉得这少妇说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既然已过去,又何必
再问?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妇回过头,盛了一大碗饭,忽又问道:‘你饿不饿?’
  小雷道:‘饿。’
  白衣少妇道:‘饿就吃饭吧。’
  小雷道:‘谢谢。’
  桌子上有炒蛋、蒸肉,还有刚剥好的新鲜莴苣,拌着麻油。小雷坐下来,很快就将一大
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白衣少妇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来你真饿了。’
  小雷道:‘所以我还想再来一碗。’
  白衣少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饭也推给他,道:‘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着道:‘你总不至于想白吃我的饭吧?’
  小雷好像觉得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白衣少妇道:‘吃了人家的饭,就要替人家做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的。’
  小雷点点头。
  白衣少妇道:‘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会做的。’
  小雷索性又将这碗饭吃了个干净,才放下筷子,问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白衣少妇反问道:‘你会做什么?’
  小雷道:‘我会做的事很多。’
  白衣少妇道:‘最拿手的一样是什么?’
  小雷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一双手,瞳孔似又在渐渐收缩。
  白衣少妇凝视着他,缓缓道:‘每个人都有一样专长的,有些人的专长是琴棋书画,有
些人的专长是医卜星相,也有些人的专长是杀人——你呢?’
  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专长是挨刀。’
  白衣少妇道:‘挨刀?挨刀也算是专长?’
  小雷淡淡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经验已很丰富。’
  白衣少妇道:‘挨刀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妇道:‘你说有什么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饭,你不妨来砍我一刀,这笔帐就算清了。’
  白衣少妇笑了,道:‘我为什么要砍你一刀?对我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白衣少妇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挨了七八刀,居然还没有死,倒也真是本事。’
  小雷道:‘本来就是。’
  白衣少妇道:‘会挨刀的人,想必也会杀人的。’
  小雷道:‘哦?’
  白衣少妇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我们这笔债就算清了。’
  她说得很倒真轻松,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个鸡蛋,她叫别人还两个鸭蛋一样。
  小雷也笑了,道:‘我吃了你两碗饭,你就叫我去替你杀两个人?’
  白衣少妇道:‘不错。’
  小雷道:‘这两碗饭的价钱未免太贵了吧?’
  白衣少妇道:‘不贵。’
  小雷道:‘不贵?’
  白衣少妇道:‘我这两碗饭很特别,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小雷道:‘有什么特别?’
  白衣少妇道:‘因为饭里有些很特别的东西。’
  小雷道:‘有什么?’
  白衣少妇道:‘毒药。’
  她看着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小雷却连眼角都没有跳。
  白衣少妇皱了皱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两碗饭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现在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了。’
  白衣少妇道:‘无所谓?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药的人,是会死的?’
  小雷道:‘知道。’
  白衣少妇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妇松了口气,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反正那两个人你又不认得,而且
只两个人,也不算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白衣少妇道:‘等他们一来,你就可以下手杀他们。’
  小雷道:‘不杀。’
  白衣少妇变色道:‘不杀?为什么不杀?’
  小雷道:‘不杀就是不杀,也没有为什么。’
  白衣少妇道:‘你知道我要你杀的人是谁?’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杀。’
  白衣少妇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妇狠狠道:‘你若不杀他们,你自己就得死。’
  小雷忽然不说话了,慢慢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白衣少妇道:‘你到哪里去?’
  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妇道:‘你宁死也不答应?’
  小雷却连理都懒得再理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衣少妇咬着牙,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头骡子?’
  只听小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只说了两个字:‘骡子。’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窝蜂来寻仇时,那一战死人无数,血流遍
地。他没有死。血雨门下的刽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锋已割入肉里,他没有死。
  五殿阎罗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个个心狠手辣,那一剑明明从他身上对穿
而过,他也没有死。现在他胡里胡涂的吃了人家两碗白米饭,居然就要胡里胡涂的死了。
  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来当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妇,逼她拿出解药来。
  他没有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他怕自己气力未复,不是她的敌手——一个人既然反正要
死了,还怕什么?他没有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懒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妇怎会到这里来的?叫他去杀的是谁?她自己究竟是谁?
  小雷也没有问,懒得去问。现在他无论对什么事,好像都已完全没有兴趣,完全不在乎。
  这种现象的确很可怕。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懒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错,至少就一了百了,无牵无挂。
  外面在‘叮叮咚咚’的敲打着,也不知在敲什么?过了很久,声音才停止。
  然后门外就有人进来了。两个青衣壮汉,抬着个薄木板钉成的棺材走进来,摆在他的床
旁边。
  原来刚才外面就是在钉棺材。这些人想得真周到,居然连后事都先替他准备好了。
  青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忽然对他躬身一礼。
  活着的人,对死人好像总特别尊敬些。小雷也懒得睬他们,动也不动的睡着,倒有点像
是个死人。青衣壮汉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进来,放在旁边。
  一个人为什么要两口棺材?小雷当然还是懒得去问他们,一口棺材也好,两口棺材也好
,有棺材也好,没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过了半晌,那白衣少妇居然也走了进来,站在床头看着他。小雷索性闭起了眼睛。
  白衣少妇道:‘棺材已准备好了,是临时钉成的,虽然不太考究,总比没有棺材好。’
  小雷未作声。
  白衣少妇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进棺材里,也免得你死了后,还叫人来抬你?’
  她盯着小雷,好像希望小雷会气得跳起来跟她拚命。谁知小雷竟真的站起来,自己躺
入棺材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白衣少妇似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素昧平生,想不到现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
这就叫做缘分。’
  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里。小雷居然也还能忍得住不问,只不过他心里也难免奇
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白衣少妇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闭上了眼睛,好像也
在等死。
  又过了很久,她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似已明知小雷不会开口的,所以自己接着又道:‘我在想,别人若看见我们两个人死
在一起,说不定还会以为我们是殉情哩!’
  小雷终于开口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害了我。’
  她害了别人,反说别人害了她。小雷又没说话了。
  白衣少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害了我?’
  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若肯替我杀那两个人,我就不会死了。’
  小雷皱了皱眉,道:‘那两个人是来杀你的?’
  白衣少妇叹了口气,道:‘不但要杀我,说不定还会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不如自己先
死了反倒干净些。’
  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进棺材里?’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也在等死,等他们一来,我就先死。’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后,他们还是会把我从棺材里拖出
去,但我总算是死在棺材里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那两个人的凶恶和残酷形容得淋漓尽致,无论谁听了她的话,
都不会对那两人再有好感。
  小雷却还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死?’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本来并不想死,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
  小雷道:‘为什么?’
  白衣少妇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本来以为这里有人会救我的。’
  小雷道:‘谁?’
  白衣少妇道:‘丁残艳。’
  小雷轻轻‘哦’了一声,对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
  白衣少妇又道:‘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为她临走交托了你。’
  小雷幽幽道:‘那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会走。’
  他把‘真’字说得特别重,彷佛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永远也不会放弃他而去似的。
  但他宁愿相信,丁残艳是真的绝望而去了。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将永远是个谜。
  不过他更相信,像丁残艳这样的女人,无论到天涯海角,她都会照顾自己的。因为在她
的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存在。
  白衣少妇突然从棺材里坐起,问道:‘你究竟是丁残艳的什么人?’
  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白衣少妇道:‘哦?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雷仍然躺着不动,紧闭着眼睛,如同一具尸体。不过他毕竟比死人多口气——叹出一
口长气。他懒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一点动静。
  小雷不用咬手指头,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但呼吸声是他发出的,旁边的棺材却毫无声息。难道她已经死了?
  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头向旁边的棺材一看,发现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爷从铁狮子胡同走出来,距胡同口不远,停候着一辆华丽马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
走近,掀帘进入车厢,里面坐着个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妇。白衣少妇迫不及待问道:‘你见
到龙四了?’
  小侯爷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马车已在奔驰,车厢颠簸得很厉害。沉默。
  白衣少妇偷瞥一眼小侯爷的脸色,忽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小侯爷没有阻止,白衣少妇正要掀帘跳下车,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执住手臂,抓得很紧。
  白衣少妇失声轻呼起来:‘啊!……’
  小侯爷忿声道:‘告诉我,你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
  白衣少妇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纤纤姑娘,就得让姓雷的活着,否则你将会失去她。’
  小侯爷断然道:‘我不相信!’
  白衣少妇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须相信金川的话。’
  小侯爷不屑地道:‘哼!那个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说葡萄是酸的。
  据金川说:‘纤纤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却被小雷所遗弃。’
  所以纤纤要报复,她不惜投入小侯爷的怀抱,就是为了报复小雷的负心和绝情。但是,
她爱的仍然是小雷。
  小侯爷一向很自负,他不信凭自己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纤纤的心目
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点,那就是白衣少妇见过小雷后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重视生命。
  难道小雷令纤纤倾心的,就凭这一点?小侯爷绝不相信,所以他亲自去见了龙四。
  也许他不该多此一举的,但为了证实金川说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龙四,现在他
终于知道,一个能令龙四这样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绝对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白衣少妇从未被男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只会杀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
的绰号叫‘冷血观音’。
  她受小侯爷之托,从龙四方面获得线索,判断骗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残艳,果然不出所料
,当她找去的时候,发现丁残艳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
  小雷当时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机下手的,但她没有下手。
  冷血观音生平杀人从不犹豫,更不会于心不忍,可是她放弃了这举手之劳的机会。
  这正是小侯爷的忧虑,冷血观音尚且对小雷手下留情,足见他在纤纤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了。
  小侯爷从未尝过烦恼的滋味,他现在有了烦恼。
  纤纤已不再垂着头。她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春天般的笑容。
  现在她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掌握别人的命运,这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小侯爷已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静寂的铁狮子胡同。镖局的正堂里,龙四和欧阳急在对酌,两个人的神情极凝重
,不知他们喝酒是为壮胆?还是借酒浇愁?
  几个魁梧的趟子手随侍在侧,一个个都手执武器,严阵以待,更增加了紧张而低沉的气氛。
  镖局的总管褚彪急步走入,上前执礼甚恭道:‘总镖头,您交代的事全打点好了。’
  龙四微微把头一点,问道:‘留下的还有多少人?’
  褚彪道:‘除了几个有家眷的,全都愿意留下。’
  龙四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说明?’
  褚彪振声道:‘他们愿与总镖头共生死。’
  龙四道:‘好!’
  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脸上一扫,长叹道:‘唉!弟兄们虽是一片好意,可是,我
又何忍连累大家……’
  欧阳急猛一拳击在桌上,激动道:‘血雨门找上门来,大不了是一拚,今夜正好作个了断。’
  龙四把眉一皱道:‘血雨门今夜必然大举来犯,黄飞、程青、吴刚三位镖头恐怕来不及
赶来,凭你我两个人,要应付今夜的局面,只怕……’他确实老了,不复再有当年的豪气。
  欧阳急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为本身担忧,而是不忍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惨遭屠杀。
  血雨门赶尽杀绝的作风,江湖中无人不知。
  欧阳急不再说话,举杯一饮而尽。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间,厅外接连几声惨呼。
  龙四脸色陡变,沉声道:‘来了!’
  一个趟子手急将丈四长枪递过去,他刚接枪在手,欧阳急已抄起乌梢鞭,窜出厅外。
  龙四急叫:‘欧阳……’
  但他欲阻不及,欧阳急已射身到了院子里。二十余名趟子手已动上了手,其中几个已躺
下,却阻挡不了闯进来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阎罗伞和阎罗刀。
  他们直向正堂闯来,欧阳急当阶而立,一挥乌梢长鞭,直取阎罗刀面门。长鞭像条毒蛇
威力无比。阎罗刀抡刀横削,长鞭缠住刀身,双方较上了劲。
  阎罗伞趁机攻进,抡伞向欧阳急当头打下,却被冲出的龙四挑枪拨开。
  狂喝声中,龙四的长枪连连抢攻,逼使阎罗伞闪开一旁,解除了欧阳急受夹攻的威胁。
  阎罗伞狂笑道:‘龙四,今夜你们是死定了。’
  龙四心知对方绝不止这两个人,他们只不过是打头阵而已,血雨门的人必在暗中伺机发
动。
  尤其敌暗我明,更防不胜防,龙四不怕这两个人,却无法知道,尚未露面的究竟是些什
么人物。
  龙四长枪一紧,直逼阎罗伞,喝道:‘凭你们两个还差得远,你们来了多少人,干脆都
请出来亮亮相吧。’
  阎罗伞狂声道:‘杀鸡用不着牛刀,你们将就点吧。’
  铁伞很沉重,但在他手里却如同油纸伞般轻便,而且得心应手,毫不吃力。
  双方正展开狠拚,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阴森森狞笑,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方落,响起个沙哑的声音道:‘五殿阎罗享誉武林已久,怎么愈来愈差劲了?’
  另一个苍劲的声音接口道:‘可不是,上次栽了三个,剩下这两个就更不济啦。’
  幸好夜色朦胧,阎罗伞和阎罗刀的脸红看不出。他们听了这番奚落,果然加紧攻势,各
尽全力进攻龙四和欧阳急。众趟子手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掠阵,吶喊助威。
  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别看热闹了,我们赶快结束这台戏吧。’
  苍劲的声音道:‘好!你先?还是我先?’
  沙哑的声音笑道:‘长幼有序,当然是你先请。’
  一声‘好!’方出口,屋上已掠起一条黑影,如同大鹏临空,从天而降。黑影尚未落地
,凌空双袖齐拂,一片寒光已疾射而出。
  龙四惊叫道:‘夺命金钱……’
  但他的警告不及寒光快,惨叫声连起,趟子手已倒下了十几个。来人竟是血雨门中拥有
两大暗器的高手,南钱北沙。‘夺命金钱’南宫良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手法,
钱无虚发,一出手就取了十几个趟子手的命。
  龙四惊怒交加,全身血液沸腾,一枪逼开阎罗伞,直扑南宫良,大喝道:‘暗箭伤人不
算本事,看枪!’他这雷霆万钧的一枪刺去,却被南宫良从容不迫闪开,一掠身,已上了屋
顶。
  南宫良笑道:‘龙四,你真是孤陋寡闻,我从来不用暗箭,只用……’
  龙四已怒火攻心,提枪纵身而起。不料一脚刚落上屋檐,冷不防一股劲风扑面,风中夹
带着一蓬铁沙。果然南钱北沙连袂而来,出手的就是‘毒沙手’魏奇。
  龙四惊觉被突袭已迟,只觉整个脸部一阵奇痛刺骨,人已仰面倒栽下去。
  欧阳急大惊,惊呼一声:‘四爷……’
  他只顾赶去抢救龙四,这一分神,被阎罗刀趁机手起刀落,将他执鞭的右手齐肘砍断。
  但他似乎根本毫无知觉,也不感觉痛楚,直到举臂要托住栽下的龙四时,才惊觉已失掉
一条手臂,独臂未能接住龙四,两个人一起撞倒,跌作一堆。
  南钱北沙双双掠身而下,出手毫不留情,各以夺命金钱和毒沙,向趟子手们展开屠杀。
  阎罗刀冲向正堂,阎罗伞掠向龙四和欧阳急,正举伞欲击下,突见一条人影越墙掠入。
  这人已不是情急拚命,而是根本不要命,居然不顾被铁伞当头一击之险,硬向阎罗伞一
头撞去。阎罗伞措手不及,被撞了个满怀。
  对方来势太猛,这一撞两个人都踉跄倒退,使阎罗伞尚未看清对方,已猜到了他是谁。
  像这样不要命的人,阎罗伞生平只见过一个,那就是小雷。
  一点也不错,这个人就是小雷,他撞开了阎罗伞,跟着就欺身抢进两大步,出手如电的
扣向对方手腕。
  阎罗伞闪身纵开,叫道:‘他就是龙五。’
  南宫良和魏奇立即回身,跟阎罗伞恰好成‘品’字形地位,把小雷包围在中间。
  阎罗伞一见他们蓄势待发,顿觉胆大气壮,精神一振,狂笑道:‘龙五,你能赶来太好
了,免得我们再去找你。’
  小雷已瞥见龙四和欧阳急,两个都已重伤倒地不起,一时心如刀割,但无暇抢救他们。
  强敌当前,他除了拚命之外,已没有其它选择。好在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了,能为
龙四拚命而死,总比胡里胡涂吃两碗饭,死在那白衣少妇手里值得些。
  生命是最可贵的,一个人既不怕死,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更值得怕的了。
  小雷淡然一笑道:‘不错!也许我来迟了一步,但我毕竟赶来了。’
  阎罗伞并不动手,向南宫良和魏奇一施眼色,突然退后道:‘二位,这小子交给你们啦。’
  魏奇沙哑着嗓门道:‘南宫兄,这次该兄弟扰个先了吧?’
  南宫良笑道:‘好!’
  魏奇的肩膀刚一动,未及出手,却突发一声惨叫,双手掩面倒地,满地乱滚,哀叫如号
:‘我的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骤变,使南宫良和阎罗伞大吃一惊,相顾愕然。就在他们惊魂未定时,墙
头上出现了一个人。夜色朦胧,这人一身白衣,竟是那白衣少妇——冷血观音。
  南宫良惊声道:‘来的可是冷血观音?’
  冷血观音冷冷地道:‘你的眼力总算还不错,没有把我当成丁残艳。’
  江湖中最难惹的两个女人,就是冷血观音和丁残艳,而她们两个都喜欢穿白衣。
  小雷第一次看到冷血观音的背影,就曾把她误认作是丁残艳。
  南宫良对这女人似有顾忌,但仍然忍不住忿声道:‘我们跟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
什么向魏奇下这毒手?’
  冷血观音掠下墙头,手指小雷道:‘可是你们犯了他!’
  南宫良道:‘这与你何干?’
  冷血观音冷哼一声道:‘关系可大着吶。’
  小雷并不领她的情,甚至不敢领这种女人的情。他遇上个丁残艳,就已头疼万分,绝不
愿再遇上第二个丁残艳。
  小雷不禁叹道:‘唉!你怎么也是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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