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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烟雨·江南

古龙(当代)
剑花·烟雨·江南(作者:古龙)
《剑花烟雨·江南》为古龙晚期武侠作品,1975年南琪出版,风云年代出版将其列为江湖人系列。
古龙,本名熊耀华(1937-1985),原籍江西。古龙毕业于台湾淡江大学外文系,是台湾著名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他从1960年创作《苍穹神剑》始,一生共写了近70部武侠小说,影响巨大。其代表作有《风云第一刀》、《绝代双骄》、《楚留香传奇》系列、《陆小风传奇》系列、《萧十一郎》、《七种武器》系列、《白玉老虎》、《流星·蝴蝶·剑》等。   
古龙小说最注重的是人性的体验,他常用细腻的笔触去描写人物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常用生与死、幸福与痛苦这样尖锐对立的矛盾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高贵独立的人格,以此来揭示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真谛。在古龙小说中,多写变态人格,追求外化怪异的人物性格的刻画,其作品主人公大多怪诞、神秘、孤僻、行事固执,自尊心强,又是性情中人,多情种子。这种情况可能与古龙的身世、心境、经历有关。
第1章 人面桃花
  纤纤垂着头,跨过门坎,走上红毡,乌黑的发髻上,横插着根金钗,钗头的珠凤纹风不
动,她的脚步永远那么轻盈,又那么稳重。
  她们是八个人同时走进来的,但大厅中所有的目光,却全都集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态却和她平时独自走在无人处时,完全没什么不同。
  纤纤的美丽和庄重,都同样被人赞赏和羡慕。案上红烛高燃,将一个全金寿字映得更灿
烂辉煌,就像雷奇峰雷八太爷这一生一样。
  现在,他正面带着微笑,看着他妻子最宠爱的丫鬟向他拜寿。八个人同时在他的面前盈
盈拜倒,但他的微笑却彷佛只为纤纤一个人发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岁男人的眼光,和十六岁男人的眼光也没有什么不同。
  纤纤知道,却并没有以微笑回报。很少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一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欢乐,也不能有痛苦,因
为连她的生命都是属于别人的。
  所以她无论是要笑,还是要流泪,都是留至夜半无人时。
  纤纤垂着头,跨出门坎,走上长廊。廊外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岁还未出嫁的少女,在这种季节里,总是会觉得有种无法描
述,不能向人诉说的忧郁惆怅。
  纤纤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还未出嫁。可是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同样沉
静庄重。转过长廊,就听不到人声,院子里的春花在雨中显得分外鲜艳。女孩子们开始活跃
,开始笑了。
  她们虽然是丫头,却不想抛却青春的欢乐,于是她们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
摘栏杆外的鲜花,去摘她们的青春和欢乐。
  只有纤纤,连看都没有向栏杆外看一眼,还是垂着头,默默的向前走。
  女孩子们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块木头。’
  ‘你们看看她的胸,岂非也平得像块木头一样,还说她是个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绝
不要她。’
  ‘这样的女人,抱在怀里,也一定好像抱着块木头一样。’
  于是女孩子们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乐的蜜蜂。
  纤纤垂着头,轻轻推开了门。她自己有间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干净,这才是她自己
的天地。在这里,从没有人打扰过她。
  她轻轻插上门闩,慢慢的转过身子,靠在门上,看着对面的窗户。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
,突然起了阵红晖。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人竟似已完全变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曳地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轻便。
  她拔了发髻上的金钗,让一头黑发长长的披散在肩上,面对妆台上的菱花镜眨了眨眼,
忽又探手入怀,解下了一条很长的白绫。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迹般的膨胀了起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她又转身推开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
望,看到四下无人,就轻轻一推,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纤美而秀气,春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
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莺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
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澈的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处,一个穿着绯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
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动,永远都不能安静一下子。
  他的脸轮廓明朗,眼睛里好像是带着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调皮。
  纤纤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已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衔着朵桃花,双手插着腰,
站在那里,看着她。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会从心里头笑出来。
  她放开头发,抛了鞋子,张开双臂飞奔了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然后,就发出了幸福的
叹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拥抱他时,都彷佛在拥抱着一团火,她自己彷佛也变成了一团火。
  他们彼此燃烧着,彼此都想要将对方融化。
  但这次,她拥抱住的身子,却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没有反应。
  今天是他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原本应该留在家里的。
  他本就喜欢朋友,喜欢热闹,但他却宁可在这里淋雨等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热情又涌起,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咬着他的耳朵,低诉着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见,她的相思就已浓得化不开。
  她柔软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热情就会像怒涛般卷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开了她。她怔住,火热的面颊也冷了下来,直到他在树下卧倒时,才
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血迹在绯色的衣服上,本来不容易被发现——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
,只有情人才会如此细心。
  纤纤的脸色变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摇摇头。
  纤纤咬着嘴唇:‘你休想骗我,你衣服上还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的衣服上?’他笑得又冷淡,又
尖锐,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个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他:‘你……你刚才难道有过别的女人?’
  小雷还是淡淡的笑着:‘我难道不能有别的女人?’
  纤纤的身子开始颤抖,眼泪已流下来,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难道竟然忘了,我已经
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来,一掌掴在她脸上,冷笑着:‘我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你
是个丫头。’他笑得就像是头野兽。
  她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一个比畜牲还下流卑鄙
的陌生人。她眼泪忽然干了,血也干了,整个人彷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雷又懒洋洋的躺了下来:‘我看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走远些!我还约会了别的人。’
  纤纤的手紧握,指甲已刺入肉里,但是她却全无所觉,只是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会走的!你放心,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可是我发誓,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她
突然转身,飞奔了出去。
  小雷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脸上却有两行水珠慢慢的流下来,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
还是眼泪?
  大厅里仍然灯火辉煌,雨已停了。小雷慢慢的穿过院子,跨过门坎,走入了大厅。倚在
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冷冷的看着已酒酣耳热的贺客。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大少爷回来了,大家快敬酒。’
  小雷冷冷的笑了笑:‘你们还要喝?是不是一定要喝回本钱才肯走?’
  每个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谁首先站起来,头也不回的
走了出去。
  小雷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道:‘雷升,开大门,送客。’
  没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刚到后面去休息的雷老太爷,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脸色已发青。
  小雷立刻迎了过去,一把将他父亲拉入了屏风后。
  老太爷跺着脚,气得语声都已发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丢光?’
  小雷摇摇头:‘不是。’
  老太爷更愤怒:‘你疯了?’
  小雷又摇摇头:‘没有。’
  老太爷一把揪住他儿子的衣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我见不得人的事?’
  从屏风间看出去,大厅里的宾客已将散尽。
  又过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的说道:‘因为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留在这里,每个人都非
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来了。’
  雷奇峰脸色突又改变:‘你说的是谁?’
  小雷没有再说什么,但却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手。一只齐腕被砍下来的手,血已干枯。
  干枯了的手背上,刺着一只蜜蜂。一只有人面的蜜蜂。
  皮肤已干枯,所以这人面蜜蜂的脸也扭曲变形,看来更有说不出的诡秘狞恶。
  雷奇峰的脸竟也扭曲变形,整个人彷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
  小雷扶住了他的父亲,他的手还是很稳定。
  他的声音也同样稳定:‘该来的,迟早总是要来的。’
  雷奇峰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既然要来,就不如还是早点来的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等着人来报复时,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这次他们既然敢来,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们姓雷的之外,无论谁都不能留在这里,江湖中谁都知道,只要是他们到
过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
  父亲忽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你也得赶快走,他们要找的是我。’
  小雷却笑了。那已不再是野兽的笑,而是已接近于神的笑。
  笑容中充满了自信、决心,和勇气,一种不惜牺牲一切的笑,不惜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
  做父亲的当然很了解儿子,所以他手握得更紧。
  ‘你至少也该为雷家留个后。’
  ‘雷家已有了后。’
  ‘在哪里?’
  ‘在纤纤那里。’
  父亲惊讶、欢喜,然后又不禁叹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走了。’
  ‘她肯走?’
  小雷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他目中才开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为他知道她绝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己的心也同样碎了。他伤害她,甚至比伤害自己更痛苦。
  雷奇峰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伤:‘你……你怎么能就这样叫她一个
人走?’
  ‘我已经叫金川在暗中保护她。’
  金川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将生命交托给他的那种朋友。现在他已将生命交托给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还有和纤纤相见的时候。雷奇峰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
什么,他也已明了他儿子的决心和牺牲。他知道这种决心是绝没有人能改变的。
  所有的仆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厅里,每个人都已分到一笔足够养家活口的银子:‘你们赶
快走,连夜离开这地方,谁也不许再留下来。’
  雷奇峰并没有说出为什么要他们走的原因,但无论谁都已经看出,雷家一定发生了很大
的变故。雷家待他们并不薄,所以有些比较忠诚的,已决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至于一些不忠诚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雷夫人含着眼泪,看着他们。
  一向贤慧端庄的雷夫人,现在竟已换了身劲装,手里提着柄雁翎刀。
  她的脸色苍白,一字字道:‘你们若还有人留在这里,我就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说的话斩钉截铁,绝没有更改的余地,也绝没有人怀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头,霍然转身,一句话都不再说
,大步走了出去。只不过他转过身,就已泪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佣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门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们的心情一样。
  大家都转过头,看着他——只要他一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了。
  雷夫人看着这最忠诚的老仆,慢慢的走入黑暗中,心里也不禁一阵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间寒光一闪。雷升的人突然从黑暗中飞了回来,‘噗’的仰面跌在地上。
  鲜血火花般飞溅四散。他身子一跌下来,就已断成五截。
  鲜红的血,在青灰色的砖石上慢慢的流动,流到一个人的脚下。
  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个人跳起来,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一闪,他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到,一个人也已断了五截。
  鲜红的血,又开始在青砖上流动。
  大厅里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一种令人魂飞魄裂的声音。
  雷奇峰双拳紧握,似已将冲出去,和黑暗中那杀人的恶魔决一死战。但小雷却拉住了他
的父亲。
  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缓缓道:‘九幽一窝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况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鬼哭,若不是来自九幽地狱中的恶鬼,怎会有如此凄厉可
怖的笑声?
  笑声中,门外已出现了个人,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黑色的花纹,右腕上缠着白绫,吊
在脖子上,白绫上血迹殷殷,一只手已被齐腕砍断。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一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的走进来,眼睛始终盯在小雷脸上。
  仆人都已进入了屋角,缩成了一团,只剩下雷家三个人还留在大厅中央,显得说不出的
孤立无助。
  这褐衣人穿过大厅,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将断
手举起:‘是你?’
  小雷点点头。
  褐衣人也慢慢点了点头:‘很好,还我的手来。’
  他的声音单调而冷淡,但他的眼睛里,却似有种自地狱中带来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这只手反正已不能再杀人,你要,就拿去。’他
的手一扬,断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头,凝视着。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断
手上。
  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牙齿咬断骨头的声音。
  有的人已开始呕吐,有的人已晖过去,就连雷夫人都垂下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却在颤抖。
  只有小雷,还是静静的在看着,看着这褐衣人将自己的断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头,盯着小雷,一字字说:‘这只手已没有人能再拿走了。’
  小雷点点头:‘的确没有了。’
  褐衣人也点了点头:‘很好。’
  他居然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却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走很很慢,但每一脚都似踏在别人的关节上。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刚才呕吐的地方,关节似已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雷奇峰看着这褐衣人走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拦。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学会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也已使他学会了如何等待。
  现在他虽已看到了毒蛇,却还没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他必须还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击必须打中毒蛇的要害,绝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这时,只听到‘夺,夺,夺,夺’四声响,对面高墙上,忽然有四条长索飞入了大
厅,索头的弯刀,‘夺’的,钉入了大厅的横梁。
  接着,就有四个人从长索上滑了过来,四个死人。
  四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尸体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却还是被药物保存得很完整,满头披散
的长发,也仍然黑亮如漆。
  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幸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
  无论多可怕的面具,也绝不会有他们的脸可怕。他们已死了十三年。
  死在十三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雷奇峰认得他们,他虽然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
但还是认得出他们。
  九幽一窝蜂的装束和面具看来虽似完全相同,但每个人的面具上,却有点特别的标志。
  雷奇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标志。因为十三年前,他曾经亲手摘下这四个人的面具,
仔细观察了很久。这四个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个正是九幽一窝蜂的蜂后。蜂后的面
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一凶。
  雷奇峰看到了这桃花面具,看到了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缩,几乎也忍不住要呕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了她,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多么惨痛的牺牲和代价。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那天晚上,他们去围剿这一窝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个。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那一战的悲壮惨烈,直到多年后,他还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已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已。
  尸体无论保存得多么的完整,也绝不能再杀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有在
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那绝不是死人的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假如那真
是地狱中才能听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峰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那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的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有风吹过。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甜笑着,一字字道:‘那末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的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胡涂的,
你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她的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
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年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拚命。’
  女人吃起醋来时,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
变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相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时
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云变,而且强霸威猛。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动,
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
  ‘不必追。’
  烛影摇红,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人脑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悠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一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竟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旗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峰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
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有一真一假,假人的脚,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一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的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阴恻恻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一缩,似乎想拉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晖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家
奴,突然一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空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
的桃花。
  小雷已冲回来,跪倒在他母亲身旁。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
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
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
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得应要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练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
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峰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他妻
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如游丝。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
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
自己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她一定会替
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伏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看
您。’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彷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但并没有抬起
手。永远没有。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母亲的胸膛冰冷时,儿
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的滑了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厅的毒烟就会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但最毒的还是刺。
  四个人跌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灭。
  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谁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
呼声,而是野兽的吶喊。
  垂死野兽的吶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吶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声
音。
  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无法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淹
没。惨呼声停止时,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同
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静寂?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起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呕
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住不呕吐。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
己也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蜂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入地狱。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已变成死人。还有多少死人?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的窗户,烧着了楼宇。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一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的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一朵桃花——人面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的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现在这地方也渐渐灼热如地狱
。悲惨如地狱。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慢的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
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的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间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血泊中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这人的脸上似也带着层面具,不是青铜面具,是血的面具。
  鲜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他的表情,也掩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发出那销魂蚀骨的笑:‘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果然没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少人能真的了解他。鲜血正沿着他的脸慢慢流下。他脸上没有泪,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没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来,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或许也只不
过是一般和她同样自地狱中带来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势更大,大厅的梁已被燃烧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确实不是他,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出手。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样。
  他没有动,没有闪避,直到刀锋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夹住了刀锋,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响,他肋骨断时,她的手腕也同时被捏断,这不是武功,世上绝没有这样的
武功。
  这已是野兽的搏斗,甚至比野兽更残酷可怕。因为野兽的搏斗是为了生存竞争,他却已
完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有时人类岂非本就比野兽还残酷?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露出一丝恐惧之色,忽然大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像是他肋骨间的刀:‘是!’
  ‘为什么?为你父母复仇?你能为父母复仇,我为什么不能?我若做错了,你岂非也同样
错?’她的话也尖锐得像刀。
  小雷的手紧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已因痛苦和恐惧而颤抖。
  可是她还能勉强忍耐支持,她久已习惯忍耐痛苦和恐惧:‘何况,我并没有杀人,我的
手还没有染上任何人的血,我母亲却是死在你父亲手上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刀,割断了我母亲的咽
喉。’
  ‘你亲眼看到?’
  她点点头,目中又充满怨毒和仇恨:‘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脸。
  这本该是一张绝顶美丽的脸,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但现在,这张脸上却有了条丑恶的刀疤,从眼角划过了嘴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绝代名
画上,用秃笔划下了一条墨迹。
  任何人看到她这张脸,都不禁会为她悲伤惋惜。这一刀不但毁了她的容貌,也毁了她的
生命。
  她指着脸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留给我的?……也是你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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