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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烟雨·江南

_2 古龙(当代)
亲,那时我只不过才五岁,有谁想得到“神刀大侠”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小雷看着她的脸,紧握着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她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杀我?是不是还想替你的父母报仇?’
  小雷霍然扭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脸,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崩溃。
  她却还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想告诉你,雷奇峰并不是神,并没有
你想象中那么伟大神圣,他要杀我的母亲,也只不过是为了……’
  小雷突然厉声大喝:‘滚出去,快滚,从此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彷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既然不敢再听,
我也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也会觉得恶心。’
  她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出去,再也不回头来看一眼。小雷也没有看她,更没有阻拦。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烧,梁木已被烧断。一块燃烧着的焦木落下来,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闪避,所以他倒了下去。
  无论多猛烈的火,总有熄灭的时候。雄伟瑰丽的山庄,已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断
,烧也烧不光的。那就是人类的感情。
  恩、仇、爱、恨……只要世上有人类存在一天,就必定有这些感情存在。愤怒、悲伤、
勇气,也都是因为这些情感而生出来的。现在,火虽已熄灭,他们的故事却正要开始。
  朝阳,艳阳。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桃花依旧,花下的人呢?
(本章完)
第2章 纤纤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纵然忘记一切,也还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子。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忆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春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给他。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唯一的解脱,但她还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容
身之处?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字:‘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她。
  难道他又已回心转意?难道他又来找回她?她的心忽然密鼓般跳动起来。
  在这一剎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恨,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
有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核实)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他头发永远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做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看
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
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
…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而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末……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男人
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至
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艳阳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花。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晖过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轻纱后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
静的躺着,不要动。’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听来彷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
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树间鸟语啁啾,如情人的蜜语。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彷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脚,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原来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这只手是被小
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搥胸顿脚,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像知道。’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还是会来要的,你等着吧。
’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时
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似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自
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未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己还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他在心里呼唤着,这名字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流水清澈。流水上飘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滚下了绿草如茵的斜坡,滚入了流水中。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如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新醅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至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的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
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代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有问。他们彼此信任,就
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远山,好远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辆车,一匹马。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晶碧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里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醅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的斜倚酒柜旁,用一根马尾拂尘,赶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耸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目光,又缩回手,失声问: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问的事更多:‘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我半夜来敲门的那两个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
  ‘上午来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走的?’
  ‘没有,他们只喝了一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
样子:‘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嗄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耽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拂动,晚霞在天,夕阳更灿烂。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彷佛有千军万
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杯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
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
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可怕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
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
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
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
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的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
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
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了,他用力撞开门,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箫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
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
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绰约的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的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
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
,在情人的怀抱中溶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
  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
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纤纤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
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
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个情人,她是谁?’
  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
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的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
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
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牲?’
  ‘那末我就是畜牲。’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
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
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牲!’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风吹在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割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种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
任何神祇。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祇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精神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唯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彷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的爬出来,慢慢的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
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
,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
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托给我的
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
释。
  他受人冤枉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
  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
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
箭靶子。
  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
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人跌
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伤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但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冷光,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时,小雷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伤口的鲜血流了出来。现在他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的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
肉中。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那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说完,剑锋沿着小雷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那灰衣人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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