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的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
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
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
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
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
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
欧阳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
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
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份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点头,缓缓道:‘枪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
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代。’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代?’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枪,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腾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
不起来。
这杆腾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的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代?’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枪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
是否已能交代?’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
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天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彷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彷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彷佛只有一点光,光中彷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吶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
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
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
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
(本章完)
第3章 美人如玉
纤纤垂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音。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还快。
她知道他心跳得为什么如此快,也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里是个很僻静的小客栈,虽然小,却很精致,很干净。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远山的青绿,也可以闻到风中的花香。
尤其是在黄昏时,青山在红霞里,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着夜色渐渐降临,等
着星星渐渐升起。
那时你才会明白,这世界是多么美丽。
一个孤独的男人,将一个孤独的女子带到这里来,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这地方很静,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就留在这里,也好随时照顾你。’
金川说的话,永远是温柔而体贴的。
纤纤垂着头,听着,眼波中充满了感激,可是心里却觉得很好笑。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男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也许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得多。
夜已来临,灯已燃起。
金川在灯下看著书,彷佛已看得入神。
但纤纤却可以打赌,书上写的是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故意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只不过是想借故留在这屋里不走而已,只要还能留在她身
旁,迟早总会有机会来的。
她既没有揭穿他,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因为她现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对小雷报复,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
‘唉,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
纤纤垂着头,又开始继续补手上的衣裳。
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这衣裳本来并没有破,她在为他收拾行装时,故意偷偷撕破了一点。
一个女人若要表示她对一个男人的情意,还有什么事能比为他补衣裳更简单,更容易
的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她。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个机会,给他点勇气,现在机会好像已来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泛起了红晖。
她故意要让他知道,她已发觉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脸才会红。
不但脸红,心也乱了,所以一个不小心,针尖就扎在手上。
金川果然立刻抛下书本,赶了过来,显得又着急,又关心。
就因为太着急,太关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么这样子不
小心,疼不疼?’
纤纤摇了摇头,脸更红了,红得就像是指尖的这滴血。
金川咬着嘴唇,彷佛恨不得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
‘一点点血,没关系的。’
她轻轻挣扎,像是想挣脱他的手,但挣扎得并不太用力。
金川的手却握得更用力:‘你为我受了伤,我……我怎么能安心?’
他忽然垂下头,轻吮她指尖的血珠。
她整个人都似已软了,低低的喘息,轻轻的呻吟,忽然间,两粒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流
落,落在手背上。
金川愕然抬头:‘你……你在流泪?为什么?’
纤纤却垂下头:‘我……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我就算为他被砍断一只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金川黯然叹息,彷佛想找话替‘他’解释,却又找不出。
纤纤也在咬着嘴唇,泪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只要有你对我这么样一半好,我就算
为他砍断两只手,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金川的眼泪似乎也将流了下来,突然提高声音:‘可是,你
知不知道,你对我只要有对他一半好,我……我就情愿……情愿为你死。’
他似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紧紧拥抱住她的双膝。
她身子立刻颤抖起来,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子……’
金川却抱得更紧,连声音都已因激动而嘶哑:‘为什么?难道你还在想着他?……我们为
什么不能把他忘记?为什么要为他痛苦一辈子?’
她本来是想推开他的,但忽然间,她已伏在他身上,轻轻的啜泣。
金川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比吹乱她发丝的春风更温柔:‘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
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记。’
纤纤阖起眼睑:‘我愿意……我愿意……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似也情不自禁,以双臂拥抱住他。
金川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脸,吻去了她眼睑上的泪珠:‘我发誓,这一辈子
都要好好的对待你,永远不让你再掉一滴眼泪。’
纤纤的脸火一般发烫。
金川的嘴开始移动,慢慢的,寻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更烫,可是她的人却忽然站了起来,用力推开他。
金川几乎跌倒,勉强站稳,吃惊的看着她:‘你……你又改变了主意?’
纤纤垂下头:‘我没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
‘为什么?’
‘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我……我不愿让你把我看成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
的泪似又将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对我好,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金川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怪我?’
‘你这本就是为了我们以后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纤纤展颜而笑,嫣然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迟早总是你的。’
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头发,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柔声道:‘我要睡
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
金川慢慢的点点头,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就悄悄的走出去,悄悄的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勉强她。
因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个女人,有时是需要忍耐的。
否则你就算能勉强她,得到她的人,也会失去她的心。
今天的收获虽然不太大,但已足够了,只要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她迟早总是他的。
星光灿烂,夜凉如水。
他第一次发觉春天的晚上竟是如此美丽。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光,就像是狼一样。
纤纤垂着头,看着他走出去,看着他掩起门。
她知道这男人已一步步走进了她的网——当他以为她已被捕获时,他自己就在她的网里。
这就是男人的心。
你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会发觉他们并不是很难对付的。
她心里想笑,胃里却想呕吐。
因为她实在看不起他,看不起这种出卖朋友的男人。
可是她要活下去。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给小雷看。
她确信自己有这种能力,‘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的。’她也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上单独奋斗,可真不容易。
‘这人倒是条硬汉。’
但又有谁知道,一个人要做硬汉,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小雷张开眼,阳光满窗。
黑暗终于消逝,光明已来临。
龙四爷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看来亮如银丝。
虽然他眼角的皱纹已很深,看来已显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可是当他坐在阳光下的时候,他整个人看来还是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就像是永远
不会老的。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视着小雷,忽然道:‘现在你能不能说话?’
小雷道:‘能。’
龙四爷道:‘你姓雷?’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来叫什么名字?’
小雷道:‘不知道。’
龙四爷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连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这个人,并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
龙四爷道:‘也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过去了。’
龙四爷道:‘现在呢?他还是你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就算他对不起你,你还是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龙四爷道:‘所以他无论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谅他?’
小雷道:‘也许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龙四爷道:‘就算他出卖了你,骗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也不在乎?’
他问的话,就像他的枪,锋利、尖锐,绝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问我的这些话,我本来
连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
龙四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这些话,既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因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龙四爷道:‘你为的是什么?’
小雷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总算还是个人。’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现在你是不是已不愿再回答我的话了?’
小雷道:‘你问的实在太多了。’
龙四爷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么多?’
小雷道:‘不知道。’
龙四爷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同样被他出卖过。’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所以我能了解,被一个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痛苦。’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样的痛苦?’
他凝视着小雷,长长叹息,道:‘现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
这样一个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小雷也在凝视着他,窗外阳光还是同样灿烂。
但龙四爷看来却似已苍老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龙四爷举杯一饮而尽,叹息着又道:‘我一向自命心胸不窄,今日见了你,
才知道我还是没有容人之量,竟始终未曾想到,他或许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小雷道:‘现在呢?’
龙四爷道:‘现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谅别人,自己的心胸也会变得开朗起来,所有
的烦恼、痛苦,立刻全都会一扫而空。’
小雷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前错了?’
龙四爷道:‘是。’
小雷道:‘你并没有错。’龙四爷默然。
小雷慢慢的接着道:‘被朋友出卖,本就是种不可忘怀的痛苦,只不过有人宁可将之埋
藏在心里,死也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龙四爷吃惊的看着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小雷接着道:‘一个人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痛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不
但要胸襟开阔,还得要有过人的勇气。’
龙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这些话你本来也不必说的。’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来的确不必。’
龙四爷道:‘若非有过人的胸襟和勇气,这些话也说不出。’
小雷淡淡道:‘你看错了我。’
龙四爷霍然长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错了你?我怎么会看错你……我龙刚若能交到你
这样的朋友,死亦无憾。’
小雷冷冷道:‘我们不是朋友。’
龙四爷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但以后……’
小雷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没有以后。’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只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以后的。’
龙四爷突然大步走过来,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还年轻,为什么要如此自暴
自弃?’
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脸忽又变得全无表情,挣扎着,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龙四爷却按住了他的肩,勉强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这里多留些时候。’
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龙四爷道:‘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小雷沉吟着,终于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说,我听。’
龙四爷也在沉吟着,彷佛想找个话题,让小雷可以听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
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独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后,我……’
小雷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的关系,我全都知道。’
龙四爷道:‘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镖局的总镖头,他和欧阳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
一批价值八十万的红货从京城到姑苏,半途上不但将镖丢了,跟着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
,他自觉无颜见你,才会隐居到这里。’龙四爷在听着。
小雷道:‘但你却以为这批红货是被他吞没了,以为他出卖了你,所以扬言天下,绝不
放过他。’
龙四爷苦笑。
小雷道:‘这次想必是欧阳急在无意中发现了他,急着回去向你报讯,又生怕被他溜走
,所以才不惜花一万两银子的代价,找到三个人来看住他的那间屋子,谁知道临时又有意外
,这三人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他无关系的事,但在说到‘意外’两字时,他
目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
小雷道:‘是。’
龙四爷叹道:‘他肯将这种秘密告诉你,也难怪你将他当做朋友了。’
他不让小雷说话,抢着又道:‘如此说来,那三个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他们找
错了人?’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为何不向他们解释?’
小雷冷笑道:‘他们还不配。’
龙四爷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骡子脾气,宁可被人错怪一万次,也不愿解释一句。’
突听一人大声道:‘那么这人就不是骡子,是头笨驴。’这句话还未说完,欧阳急已冲
了进来。他来的时候,总像是一阵急风,说出来的话,又像是一阵骤雨,就算真有十个人想
打断他的话,也插不进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
‘跟着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好好的活着?’
‘龙四爷一向将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错,也应该回来说明,怎么
可以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龙四爷这一头头发是怎么变白的?为了赔这八十万的镖银,镖局里上上下
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还是赔不出去。’他一连说了七八句,才总算喘了口气。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卖了我?你看见了么?’
欧阳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亲眼看见,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这次真的出卖了我,也不能证明
他吞没了那八十万两镖银。’
欧阳急怔了半晌,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客栈。’
‘你故事里的人,为什么好像总是离不开客栈?’
‘因为他们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们没有家?’
‘有的没有家,有的家已毁了,有的却是有家归不得。’
你若也浪迹在天涯,你也同样离不开酒楼、客栈、荒村、野店、尼庵、古剎……更离不
开恩怨的纠缠,离不开空虚和寂寞。
客栈的院子里,到处都停满了镖车,银鞘已卸下,堆置在东面三间防守严密的厢房里,
三十三位经验丰富的镖师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昼夜的轮流守着。
大门外斜插着柄四色彩缎镖旗,上面绣着条五爪金龙。镖旗迎风招展,神龙似欲腾云飞
去。
这正是昔日威镇黑白两道的风云金龙旗,然而风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继故去,只剩
下龙四还留在江湖里。
龙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风纵不减当年,但缅怀前尘,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万
千?
深夜。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尔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
别的声音。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
何等艰苦?一年中他们几乎很难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一觉的。
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
,嫁给他们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采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
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采。
西面的厢房,有间屋子的窗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
都已喝了很多,心里彷佛都有着很多感慨。
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
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耽下去,弟兄们只怕都要耽得发霉了。’
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是一样的火爆脾气?’
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
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抱个粉头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
他越说越急,举杯一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已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
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一趟就
等于白干了。’
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
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
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
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
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龙四爷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边一间屋
里走出来,慢慢的穿过院子。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彷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
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
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
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
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
龙四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友。’
欧阳急怒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
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