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剑花·烟雨·江南

_4 古龙(当代)
  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
,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
  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
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己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龙四爷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
  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的刽子手,他难道没看见?血雨门只要跟人
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
  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有些事,你也
一样不知道的。’
  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是怎
么死的?’
  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机饯饯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
  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波’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嗄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
  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
  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的摊开手,掌心鲜
血淋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债固然要以血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
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
  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
  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了。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来。
  他慢慢的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那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创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得轻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着胸,沿着清溪,走入桃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彷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踏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园。
  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候。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何况,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别
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着牙,走上了归途,故园的道路依旧。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已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
子的孝思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了,火场已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的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
是醅酒的杏花翁。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他根本不必说,也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
,很好,你毕竟来了。’
  小雷咬着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并不是我为
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
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
  杏花翁道:‘龙四爷。’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
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
  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住自己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
,才敢放声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又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却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
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他宁可流血,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会
开满着花朵了……’
  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会永远存有希望。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
  夜,山中已无人。
  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嗥,如巫峡猿啼。
  杏花翁拄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
  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
  杏花翁黯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本章完)
第4章 友情
  纤纤垂着头,轻啜着杯中的酒。酒是翠绿色的,嫣红色的灯光,从薄如蝉翼的纱罩里照
出来,照着她的手。她的手纤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现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
什么地方。现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时候,也越来越长,要打发他走,已很不容易。他渐渐已将
她看成属于他的。
  纤纤垂着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轻绿的衣裳,镶着翡翠色的边,不但质料高贵,
手工也很精致。这衣裳是他买给她的。
  这些天来,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发他走,
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决心留在这屋里,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无论谁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价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让男人为她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面牺牲一些。
  纤纤在心里叹息,她已准备牺牲。可是她的牺牲是不是值得呢?
  灯光也同样照在金川脸上。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温
柔体贴,很懂得怎么样来讨女人欢心。
  他看来永远都很干净。可是在这干净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颗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纤纤不敢想,她怕想多了会恶心。现在她要想的只是: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
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着他腰上的革囊。这些天来,所有的花费,都是从这革囊里取出来的。
  他并不小气。但现在革囊里剩下的还有多少呢?
  想起这些事,连她自己也觉得恶心,但她却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却不能不为肚里的孩子找个可靠的父亲。
  若是小雷,那当然就不同了。为了他,她可以睡在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为她
爱他。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欢这男人,要她牺牲,就得要有代价了。
  在这种时候,女人的考虑就远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纤纤垂着头,凝视着面前的空杯。金川却在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又想赶我走?’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我怎么会想赶你走?可是……’
  ‘可是怎么样?’
  ‘我……我觉得,像这样的大事,总不应该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总应该先回去,
告诉你的父母一声。’
  金川沉默着。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饯仃的女孩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
亲人,你以后……’她红着脸,轻咬着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负了我,我也可以有个保障。’
  她说得很婉转,很可怜,但意思却很明显:‘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亲。’
  这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数女孩子在准备牺牲时,都会提出同样条件来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的身世,好像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你。’
  ‘你没有。’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纤纤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抓住的一根木头,
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语声却更温柔:‘就因为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
人,所以更应该互相依靠,你说是不是?’
  纤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鸾铃声,铃声
轻悦有如金玉。纤纤的心也跳了起来,她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们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批人。其实她看见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其它那些人都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都可看出,他必定是这群
人之间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穿得比别人华贵,也并不是因为他马上系着金铃,更不是因为他悬在
鞍上的那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风神,他的气质。有些人天生就彷佛是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他就是
这种人。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的脸也很清秀,一举一动都绝不逾规矩,但神气中却自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好像
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他那双尚尚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点也不
觉得畏怯,一点也没有顾忌。
  用这种眼色来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样东西时,是绝不会放手的。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
  纤纤的心跳得更急。她明明看到这群人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是为了她而回来的?
  金川也在听着外面的鸾铃,忽然站起来,卷起了窗户,拴起了门。他脸色好像已有点发青。
  纤纤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见那贵公子时,脸色也有点变了,而且很快就拉着她,上
了车。
  他是不是对这人有所畏惧?这人是谁呢?
  纤纤好像听见别人称他为‘小侯爷’,又好像看见他随从带着的刀鞘上,刻着个很大的
烫金‘赵’字。
  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看得太清楚。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在男人面前放胆
听,放胆看呢?但她若真的没有听,没有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人马已安顿,外面已静了下来。
  金川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又喝了几杯酒,轻轻咳嗽着:‘我刚才问你的话,你
怎么不回答我?’
  ‘你……你说了些什么?’
  ‘像我们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厮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对你好,还有谁会对你好?……你
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对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从我第
一眼看上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声音轻柔如耳语:‘自从那天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
你,我时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灯,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抗男人这种甜言蜜语?
  但纤纤却将他的蜜语打断了:‘你是不是时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脸越好,好让
你有机会得到我?’
  金川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在笑着:‘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起他,永远不再想
他的。’
  纤纤温柔的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我本来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见着你
,就会想到他,因为你们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该这样子对我的。’
  金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纤纤冷笑着,看着他。
  她本来也许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本来也许会委屈些自己,顺从他一点,为了生活,为了
孩子的将来,她甚至说不定会让他得到一切。
  世上岂非有很多女孩子都是为了生活,才会让一些丑恶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现在,情况
好像已忽然改变了。
  她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有
这种感觉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女人本就时常会有一些神妙奇异的感觉,就好像野兽的
某种本能一样。她们若没有这种感觉,要在这男人的世界上活着,岂非更不容易?
  纤纤不再垂着头,她的头已仰起。
  金川瞪着她,眼睛里似已满布血丝,道:‘你说我不该这样子对你的,但你可知道我为
什么会这样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这么样做的,一开始本是你在诱惑我。’
  纤纤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来回答你,你若是聪明的男人,就不如还是赶快走
远些好。
  金川却似已看不见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诱惑我,为什么要替我补衣服?为什么要偷
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纤纤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着,指着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你以为
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纤纤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看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确是第一次看清了这
个人。
  在他干净好看的躯壳里的,藏着的那颗心,不但远比她想象中丑恶,也远比她想象中冷
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来的?是酒?还是他自知已无法再以欺骗的方法得到她?
  无论如何,她发觉得总算还不太迟。
  她静静的站起来,现在她跟他已无话可说,现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就算她明知这一走出去,就无法生活,她还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后遇着的男人比他更可恶,她也还是要走出去。因为她对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着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纤纤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时此刻,她的笑简直已是种侮辱。
  她继续往前走,但他却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紧。
  他的手立刻也开始对她侮辱,喘息着,狞笑着:‘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纤纤挣扎,挣扎不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呼:‘放开我,让我走……’就在这时,门忽
然开了。
  门本来已在里面上了闩,此刻也不知为了什么,门闩似乎忽然腐朽。灯光从门里照出去
,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着条一掌宽的白玉带,除此之外,身上就没有别的任
何装饰。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金川,目光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厌恶,
淡淡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能勉强点了点头。
  纤纤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没有算错,他果然是回来找她的,果然及时出现了。她也知道
他既已回来找她,就绝不会放她走。
  ‘小侯爷’就只这三个字,岂非就已充满了诱惑,就已足够令少女心动?
  何况他还是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纤纤闭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从来
也没有如此接近过。
  侯门中的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珠光宝气的珍饰——她现在几乎都已可看得到,
甚至接触得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她一闭起眼睛,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倔强、孤独、骄傲,永不屈服的人。小雷。
  她纵已拥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会全都抛开,跟着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却叫她怎生消受?
  ‘绝不能再想他了,现在绝不是想他的时候。’机会已经来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开了。她立刻冲过去,躲在这小侯爷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颤声道:‘叫
他出去,马上出去。’
  小侯爷冷冷的看着金川,冷冷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咬着牙,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毒,却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她说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全身都已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狗。
  他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
  小侯爷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
  金川紧握双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少年傲慢冷漠的脸。
  小侯爷却似连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过头,凝视着纤纤。
  看到纤纤脸上的泪痕,他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纤纤还在流着泪,但又有谁知道她这泪是为谁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这样再看她一眼,
只要……她的心一阵刺痛,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臂,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侯爷默默的取出一方丝巾,轻拭她面上的泪痕。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金川咬着牙,瞪着他们,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但却终于还是慢慢的放松了手,垂下了
头:‘好,我走。’
  就在一瞬间以前,这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全都是属于他的。
  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
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金川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彷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悔疚,只有怨毒。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街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彷佛想对他叫几声,但
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
  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
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迭迭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的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经听到
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
的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牠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
之处。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挣扎着。
  只可惜她的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似已有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牠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
,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
惨嗥——
  惨厉的嗥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
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现在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嗥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
  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那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
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饯仃的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
的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的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彷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少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少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牲也会哭。’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畜牲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少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牲,你是母狗。’
  雪衣少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
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少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砍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
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
下。
  雪衣少女淡淡道:‘我让你砍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
么?’
  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
,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少女冷冷道:‘我这么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少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
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像野狗般躲
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
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少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见你的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少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
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她的心在吶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
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荫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
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
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正像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
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
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的道:‘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
已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
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帐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
,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
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
,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
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
抓这老人的衣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