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剑花·烟雨·江南

_5 古龙(当代)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
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画来,还没
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
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撑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间充满了杀气,
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
  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
提不上来。
  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
  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彷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神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
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
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
(本章完)
第5章 血与泪
  纤纤垂着头,彷佛不敢去看对面坐着的小侯爷,却轻轻回答了他问的话:‘我姓谢。’
  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嘴角带着丝神秘而诡谲的微笑。
  天上乌云密布,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击下,亮得就像是金龙一样。
  健马惊嘶,人立而起。镖车的联伍立刻软瘫停顿。
  龙四须发都已湿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丝中。他的人似已被钉在马鞍上,动也
不动,一双眼睛也动不动的盯着前面走过来的这青衫老人。
  老人却似根本没有看见道上有这一行人马,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
谁说有飞龙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见?难道那只不过是条死龙而已?’
  欧阳急大喝:‘这条龙还没有死!’
  喝声中,他手里的乌梢鞭已向老人抽过去,果然就像是条毒龙。
  两人相隔还在两丈开外,乌梢鞭却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还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见乌梢鞭卷过来,手里的油纸伞忽然收起,往下一搭,
已搭住了横卷过来的长鞭。剎那间,鞭梢已在伞上绕了三转。
  老人的伞突又撑起,只听‘崩’的一声,柔软的鞭梢已断成了七八截。欧阳急脸色变了
,龙四也不禁动容。
  老人瞇着眼睛一笑,望着地上的断鞭,喃喃道:‘这条龙现在总该死了吧?’
  欧阳急厉声喝道:‘你再看这个。’
  他身子一长,脚甩蹬,人离鞍,斜斜窜起一丈,凌空翻身,一个‘辰州死人提’,数十
点寒星分别由背、肋、袖、手、足,五处暴射而出。
  这中原四大镖局中的第一号镖师,人虽暴躁,武功却极深厚,而且居然还是暗器高手。
  无论谁要在一剎那间发出数十件暗器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无论谁要在一剎那间,避开数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瞇着眼睛在看,从头到脚连动都没有动,但手里的油纸伞却突然风车般旋转起来
,突然间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已在一瞬间被震飞。
  欧阳急发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种,有的旋转,有的急飞,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
至,有的在空中相击。
  老人击落暗器的方法却只有一种,显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种。
  无论是用什么力量射来的暗器,只要一触及他的油纸伞,就立刻被震得飞了回去。
  原路飞了回去,反打欧阳急——当然也不会真打着欧阳急。欧阳急已掠回马鞍,瞪着他
,瞪着他手里的这柄伞,无论谁现在都已看出,这当然绝不是柄油纸伞。
  龙四沉着脸,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阎罗伞”赵飞柳先生。’
  老人又瞇着眼睛笑了,道:‘究竟还是龙四爷有些眼力。’
  龙四冷笑了一声,道:‘赵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门,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阎罗伞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可是他的话刚说完,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一样东西突然斜斜飞来,插入了坚如钢铁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着,对面的山崖上,又飞来条长索,在斧头上一卷,拉得笔直,封住了这条路。
  黝黑的长索在雨中闪着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绞成的。
  四个人慢慢的从长索上走了过来,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第一人豹眼虬髯,敝开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彷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兽般
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气概。
  第二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腰悬一柄长剑,走路一扭一扭,竟带着三分娘娘腔。
  看来他年轻时,必定是个弥子瑕型的美男子,只可惜现在也已有四十五岁,无论将胡子
刮得多干净,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纪。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黄面大汉,背上斜插着柄鬼头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却像是个活鬼。
  这四人施施然从对面山崖上走下来,相貌虽不惊人,气派却都不小。
  欧阳急冷笑道:‘原来五殿阎罗已全都入了血雨门,倒真是可贺可喜。’
  赵大先生瞇着眼睛笑道:‘看到了阎罗伞,你就该知道阎罗斧、阎罗剑、阎罗刀、阎罗
索,已全都到了这里。’
  欧阳急道:‘这里也不是阴司鬼狱,这么多阎罗来干什么?’
  赵大先生道:‘来要你们的镖车和镖旗。’
  欧阳急道:‘不多不多,却不知你们还要什么?’
  赵大先生道:‘只要将镖车和镖旗留下来,每个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条腿,你们和血雨
门的这笔帐就算清了。’
  欧阳急道:‘否则呢?’
  赵大先生沉下了脸,道:‘否则你们这三十六个人的头颅,只怕就全都得留下来。’
  欧阳急忽然纵声狂笑,道:‘好,我们的头颅全都在脖子上,你就来拿吧。’
  赵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难。’
  龙四一直纹风不动,稳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厉声道:‘枪。’
  丈四长枪,枪头红缨如血。
  ‘夺’的,长枪又钉在地上,龙四厉声道:‘龙某久已想
领教领教五殿阎罗的绝技,是哪一位先过来?’
  赵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瞇着眼睛一笑,道:‘这不是较技比武,这是拦路打劫,那倒用不着讲什么武林规
矩,反正你们的人比我们多了八九倍。’
  最后一个字出口,长索上的阎罗剑突然轻飘飘飞起,只一闪,已掠入镖车队伍里。
  剑光一闪,一声惊呼,血光飞溅,已有个趟子手倒了下去。
  这人走起路来虽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又快。
  黄面大汉身子腾空,一刀砍向欧阳急。阎罗索弯腰一提长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
已飞起。阎罗斧纵身接住,反手一斧头,砍在欧阳急的马头上。
  欧阳急刚避开一刀,坐骑已惨嘶倒地。
  阎罗索的长索却已向当头一辆镖车上斜插着的镖旗卷了过去。
  那边赵大先生已接着了龙四爷的长枪。长枪虽如游龙,怎奈赵大先生的身形又轻又滑,
专找空门,一时间龙四的枪法竟施展不开。
  何况他不但要照顾自己的人,还要照顾他坐下的爱驹。
  这时‘五殿阎罗’也已冲入镖车队伍中,一剑一斧,一刚一柔。惨呼声中,又有五个人
倒下。
  长索卷向镖旗,一个镖师立刻迎上去,以身护旗,谁知长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只听‘格’的一响,他头颅已软软的歪到一边,人也软软的倒下。
  ‘五殿阎罗’同出同进,身经百战连手攻击时,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况这一战时间、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每一个步骤,也许都已经过很周密的计划
,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机先。这一战对龙四说来,实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马鞍上,看着。血战虽已开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没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
招呼过来。这也许只因为他看来太落拓,太潦倒,所以别人认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只是坐着,看着,座下的马惊嘶跳跃,他却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经若不是铁铸的,就是已完全麻木。可是他既然不动,为什么要来呢?
  他是不是在等机会?阎罗剑剑光如匹练,纵横来去,忽然后退了三步,反手一剑刺向他
肋下。
  这些人毕竟还是不肯放过他——三十六条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皱了皱眉,还没有闪避,突见红缨一闪,一柄长枪斜斜刺来,架住了长剑。
  龙四大喝道:‘他不是我们镖局的人,你们不能伤他……’
  声音突然停顿,龙四左腿血流如注。他虽然为小雷架开了一剑,自己的腿却已被阎罗伞
锋利的边沿划破条七寸长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乌骓马久经战阵,这条腿只怕就要废了。
  小雷紧咬着牙,目中似已有热泪盈眶。
  这时阎罗斧已陷入重围,阎罗剑长剑一展,立刻冲了过去,冲开了一条血路。
  阎罗索手中的长索,却已终于卷住了镖旗,随手一抖,镖旗冲天飞起,随着长索飞回。
  这杆镖旗若是落入他手里,镖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赶来护旗的镖师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整个人向镖旗扑了过去。
  谁知长索凌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阎罗索左手一抄,已将镖旗接住,右手抽紧,长索勒入了这镖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
重的从半空中掉下来,舌头一寸寸伸出,看来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阎罗索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右手还在不停的将长索抽紧,眼睛盯在左手的镖旗上,
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的眼睛也红了,狂吼着想扑过去,怎奈面前的一柄鬼头刀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瞬间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中,突然有一条人影急箭般窜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阎罗索的脉门。
  他一只手拿住镖旗,一只手抽动长索,正在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哪里想得到凭空又
会多出个这样的高手来?
  他甚至连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脉门已被扣住,大惊之下,左手回刺,以镖旗的旗杆
作短矛,直刺这人的胸膛。
  只可惜这时他右半边身子发麻,左手的举动已不及平时灵便,一着刺出,左手的腕子也
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举在半空中。
  小雷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他一出手,就已将阎罗索制住,双手高举,大喝道:‘你们
看看这是什么?’
  赵大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凌空侧翻,退出了两丈。
  一刀、一剑、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两丈,三个人脸上全都充满了惊讶怀疑之色。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落拓潦倒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武功。
  赵大先生沉着脸,厉声道:‘放下他,我们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赵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赵大先生道:‘你想怎么样?你若放下他,我们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赵大先生冲了过去。
  赵大先生看着他手里高举着的阎罗索,正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该退下。
  谁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转,竟将阎罗索当做武器,重重的向那黄面大汉抡了过去。
  黄面大汉一惊,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却忘了对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只听一声惨呼,阎罗索的右肩已被这一刀削去了半边,鲜血雨点般洒出,溅在黄面大汉
脸上。
  黄面大汉狂吼一声,手里的刀也不要了,张臂接住了阎罗索的身子,嗄声道:‘你……’
  阎罗索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瞪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黄面大汉第一个字说出,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惨呼发出时,小雷已将阎罗索脱手掷出,他自己的人却向阎罗斧扑了过去。
  这时黄面大汉的刀头刚飞出他兄弟的血雨,阎罗斧似已吓呆了。
  等他发现有人扑过来,挥斧砍下时,小雷已欺身而入,左肘一个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
拧住了他的左腕。
  阎罗剑变色轻叱:‘放手!’
  剑光一闪,刺入了小雷的肩头,自后面刺入前面穿出。小雷却还是没有放手,只听‘格
’的一声,阎罗斧左臂已断,整个身子也已被他抡起。阎罗剑脸如死灰,想拔剑,再刺。
  谁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挟住了剑锋,他身子向左转,阎罗剑也被带得向左转,只听剑
锋磨擦着小雷的骨头,如刀刮铁锈。
  若非自己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这种声音有多么可怕。
  阎罗剑只觉牙根发酸,手也有些发软,简直已不能相信自己这一剑刺着的是个活人。
  小雷是个活人。阎罗剑惊觉这事实时,已经迟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后一靠,将自己的人从剑锋上送了过去。
  他肩头的剑锋本只穿出六七寸,现在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青锋剑竟完全从他肩头穿了出来
,直没到剑柄。阎罗剑看着自己的剑没入别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里反而露出惊怖欲绝
之色。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两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击上了他的
胸膛。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软软的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刚从半空落下
的阎罗斧身上,两张脸恰巧贴在一起。
  一张白脸,一张黑脸,脸上同样是又惊讶,又恐惧的表情。
  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动作,全都是在一剎那间发生的——忽然发生,忽然就已结束。
  长剑还留在小雷身上,剑尖还在一滴滴的往下滴着血。
  小雷苍白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但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地上。
  赵大先生看着他,似已吓呆了。连欧阳急都已吓呆了。
  他们惊骇的,并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种不顾死活的霸气、杀气。
  小雷瞳孔渐渐在收缩,目光显得更可怕,就像是两根发光的长钉,钉在赵大先生脸上。
  赵大先生嗄声道:‘我们说好的,你放下他,我们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
  他的确已放下了阎罗索,血淋淋的放在那黄面大汉怀里。
  赵大先生一双眼睛不停的在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几时答应过你不出手的?’
  赵大先生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咬着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想走?’
  赵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龙四,惨笑道:‘我能走?’
  龙四道:‘他说你能走,你就能走,他无论说什么都算数。’他眼睛发红,热泪已将夺
眶而出。
  赵大先生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大先生垂下头,道:‘我知道,越远越好……’
  他忽又抬起头,瞪着小雷,嘶声道:‘只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龙,叫龙五。’
  赵大先生仰面长叹,道:‘龙五,好一个龙五,好一个龙五……早知有这样的龙五,又
何苦来找龙四……’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又跺了跺脚,道:‘好,走,走远些也好,江南有这么样一个龙五
,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
  地上的血还未干透,血战却已结束。
  小雷看着赵大先生他们去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毕竟是个人,
毕竟不是铁打的。
  龙四抛下长枪,赶过来扶住他,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他喉头似也
被塞住。
  小雷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满头冷汗比雨点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还了多少?’
  龙四道:‘你……你从没有欠过我。’
  小雷咬着牙,道:‘欠。’
  龙四看着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长叹道:‘就算欠,现在也已还清了。’
  小雷道:‘还清了就好。’
  龙四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龙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忘了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看着他,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对,我们不是朋友,是兄弟,
好兄弟……好兄弟……’他紧紧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满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龙四肩上。欧阳急看着他们,镖师和趟子手也在看着他们,每个
人眼睛里都是潮湿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地上的血已淡了,脸上的泪却未干。他们的友情,是从血泪中得来的——你是否也见过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剑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却仍在昏迷中。他的泪已流尽,血也已流尽。
  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还了他应该还的债。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着,不停的在昏迷中狂吼,呓语,
不停的在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纤纤,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
  ‘龙四,我欠你的,也永远还不清。’
  这些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覆的说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龙四也不知听了多
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听一次,他热泪总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眼眶已渐渐陷了下去,银丝般的白发也已稀落。三天,整整
三天,他没阖过眼睛。
  欧阳急静静的坐在旁边,他来劝龙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劝过几次。
  现在他已不再劝了,因为他已明白,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龙四从这张床旁边拉走的。
  你就算砍断他的腿,将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这里来。
  欧阳急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是感动?是难受?还是欢喜?
  看到他终生敬佩的人,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当然感动欢喜。
  但这两个朋友,一个已倒了下去,命若游丝,另一个又能支持到几时?
  刚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挣扎翻滚,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搏斗
,苍白的脸已被高热烧得通红,满头冷汗如雨:‘纤纤……纤纤……还有我的孩子,你们在
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
  龙四咬着牙,按住了他,用尽平生力气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布满血雨般的红丝,狂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龙四咬着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们找来,一定能找回来。’
  小雷瞪着他,道:‘你是谁?’
  龙四道:‘我是龙四,你是龙五,你难道已忘记了吗?’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喃喃道:‘不错,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
  他眼睑渐渐阖起,似又昏昏迷迷的睡着。龙四仰面长叹,倒在椅子上,又已泪痕满面。
  欧阳急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的不错,他心里的确有很多说不出的
痛苦,我只怕……只怕……’
  龙四握紧双手,道:‘只怕什么?’
  欧阳急叹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龙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欧阳急黯然道:‘你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事,他连谢都不谢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险,你逼
着要他走时他反而不走了——这样的朋友世上的确已不多,的确不能死,只不过……’
  龙四道:‘只不过怎么样?’
  欧阳急道:‘只不过他气血已衰,力已枯竭,还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龙四道:‘谁?’
  欧阳急道:‘纤纤。’
  龙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谁?你能找得到她?’
  欧阳急叹息着摇了摇头。
  龙四放开手,脸色更阴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纤纤,难道他就……’声音忽然停顿
,紧紧闭上了嘴,但嘴角还是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欧阳急骇然道:‘你……’
  龙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纤纤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就算找不到她,也一
样有人能治好这姓雷的。’
  龙四还没有看到这说话的人,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谁?’
  这人道:‘我。’
  这里是个客栈的跨院,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
  现在门已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长裙曳地,白衣如雪,脸上还蒙着层轻纱,竟是个风
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间的绝色?还是天上的仙女?龙四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
  欧阳急已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残艳淡淡道:‘一个想来救人的人。’
  欧阳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残艳道:‘否则我又何必来?’
  龙四喜动颜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伤,龙四……’
  丁残艳道:‘你就怎么样?是不是也送我一万两银子?’
  她冷冷接着道:‘救人一条命,和杀人一条命的代价,在你看来是不是差不多?’
  龙四脸色变了变,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龙四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丁残艳道:‘真的?’
  龙四道:‘丝毫不假。’
  丁残艳淡淡的道:‘看来你龙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区区一点家财,我
还未看在眼里。’
  龙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龙四一条命?’
  丁残艳冷笑道:‘你的一条命又能值得了几文?’
  欧阳急额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龙四道:‘姑娘请吩咐。’
  丁残艳道:‘将这姓雷的交给我带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许过问。’
  龙四变色道:‘你……你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丁残艳道:‘那也是我的事。’
  龙四后退了几步,倒在椅子上,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丁残艳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
告诉你,这姓雷的气血将枯,已是命若游丝,你能找得到的名医大夫,绝没有一个人能治得
好他。’
  龙四沉吟着,道:‘姑娘贵姓?’
  丁残艳道:‘丁。’
  龙四道:‘大名?’
  丁残艳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纤纤。’
  龙四抬起头,凝视着她,缓缓道:‘丁姑娘对我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残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龙四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姑娘是不是认得他?’
  丁残艳道:‘我也认得你,你叫龙刚。’
  龙四眼睛中忽然发出逼人的光,沉声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过节?’
  丁残艳也瞪起眼,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将他骗走,好收拾他?’
  龙四道:‘我……’
  丁残艳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用不着将他带走,何况,他的
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着我再动手。’
  龙四回过头,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来。
  丁残艳道:‘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
  龙四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请便吧。’
  丁残艳脸色似也变了变,道:‘你要我走?你宁可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龙四沉着脸,缓缓道:‘姑娘与我素昧平生,他却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将他交给一个
陌生人?’
  丁残艳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说一句话,扭
头就走。
  龙四紧握着双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丁残艳道:‘我没功夫等你。’她嘴里虽这么说,脚步却已停下。
  龙四道:‘姑娘一定要将他带走,才肯救他?’
  丁残艳也不回头,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
  龙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向欧阳急打了个眼色,两人并肩作战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
然同时冲了出去。欧阳急一指如鹰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
  龙四出手如电,急点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门’三处大穴。谁知她背后彷佛
也生了双眼睛,长袖一拂,凌空翻身,竟从他们头顶上倒掠了过去,轻飘飘的落在小雷床头。
  龙四一着失手,霍然转身,冲进来,丁残艳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
冷道:‘我现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
  龙四看着她的这只纤纤玉手,脸上已无人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丁残艳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若想将我制住,逼着我来治他,只怕是在做梦。’
  她长袖又一拂,从龙四身旁走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龙四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这次丁残艳却连睬都不睬他。
  龙四也转身冲出了门,道:‘姑娘请回来,我……我让姑娘将他带走就是。’
  丁残艳这才回过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该答应的。’
  客栈门外,停着辆很华贵的马车。一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姑娘,为他打开了车门。
  龙四亲手将小雷抱入了车厢里,只觉得小雷火烫的身子突然已变得冰冷。
  他轻轻的放下这冰冷的身子,却还是紧握着一双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开。
  丁残艳道:‘你还不放心让我带他走?’
  龙四长长叹息,终于放下手,转过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残艳道:‘有什么话快说。’
  龙四惨然道:‘我这兄弟就……就全交托给姑娘你了。’
  丁残艳看着他脸上的凄惨之色,藏在轻纱里的一双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湿,咬着嘴唇
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只要他的伤一好,你们还可以相见。’
  龙四道:‘多谢姑娘……’
  他声音都已哽咽,长长吐出了口气,才接着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但望
姑娘能转告我这兄弟,叫他……’
  丁残艳道:‘我会叫他去找你。’
  龙四道:‘我还有样东西,也想请姑娘等他伤势痊愈后,转交给他。’
  丁残艳道:‘什么东西?’
  龙四一挥手,就有个人牵着匹黑里发光,神骏非凡的乌骓马过来。
  丁残艳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马。’
  龙四勉强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丁残艳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道:‘你送给他这匹马,是不是叫他好骑着快去找你?’
  龙四道:‘他比我更需要这匹马,因为他还要去找……’
  他语声突然停顿,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这位丁姑娘彷佛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起‘纤纤
’这名字。
  丁残艳的声音果然又冷淡了下来,冷冷道:‘我替他治伤,是为了我自己高兴,只要他
的伤一好,随便去找谁都没关系。’
  龙四慢慢的点了点头,躬身长揖,道:‘那么……我这兄弟,就全交给姑娘你了。’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
走了进去。
  乌骓马突然引颈长嘶,嘶声悲凉,似也已知道自己要离别主人。
  龙四没有回头,没有再看马车一眼,但面上却已有两行泪珠滚滚流下……
  小雷蜷伏在车厢里,连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着长辫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这人本来是不是长得
很好看?’
  丁残艳懒洋洋的斜倚在角落里,痴痴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道:‘他本来的确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伤可真不轻,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身上受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