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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雄甘地-米尼克·拉皮埃尔

_4 米尼克·拉皮埃尔(法)
  一九四七年三月锡克教派遭受暴力行为后,锡克人始终保持沉默,穆斯林和首都的政治预言家们对此既感到惊诧,同时也感到放心。人们在悄悄议论说,锡克人已失去传统的好斗激情,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们的意志衰退,雄风锐减。
  这是严重的判断错误。六月初,当副王和印度领导人在新德里达成分治印度协议时,锡克教派的头目们在拉合尔的尼道饭店秘密集会。会议旨在制定战略措施,以应付未来分治将导致的局面。会上,一位狂热独眼人的呼声控制了与会者,他曾用短剑砍下穆斯林联盟的旗帜,煽动起三月份的骚乱事件。塔拉·辛格的支持者们称他为“先生”,因为他是一所幼儿园的教师。在他一手制造的狂乱暴力事件中,他的家庭失去数名成员。自此以后,复仇的火焰时刻在他的胸中燃烧。
  塔拉·辛格在预示着旁遮普即将爆发悲惨事件的讲话中声嘶力竭地叫嚷道:“阿,锡克人!你们要时刻作好准备,要象日本人和纳粹分子一样作出崇高的牺牲。我们的土地即将被占领,我们的妇女被污辱。勇敢地站起来吧!我们再—次消灭莫卧儿侵略者。我们的祖国渴求鲜血!让我们用仇敌的血液解除它的干渴之苦吧!”
  数月以来,锡克人暗中准备卷土重来,拟定了居住在旁遮普境内的数千名退伍军人的名单,在严禁英国警察出入的寺庙内藏匿了大批武器。
  ※        ※         ※
  当旁遮普西部被穆斯林驱赶的第一批锡克人和印度教徒难民抵达目的地时,阿姆利则的锡克人策划对居住在他们地区的穆斯林进行报复。数名锡克人携带武器,在某村庄穆斯林居住区的入口处鸣枪挑衅,顿时居民们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向街区另一端纷纷逃跑。与此同时,数百名其他锡克人手持长柄叉、短刀、大棒,分散隐藏在一片甘蔗地里,等待穆斯林居民到来。一场大屠杀开始了。锡克人犯下了野蛮的罪行。
  如同在拉合尔城一样,农村中的骚乱很快蔓延至阿姆利则,随后导致一系列残不忍睹的暴力事件。在这两座城市内,刑事罪犯歹徒们往往带头参加屠杀活动。
  七月的一个夜晚,一位骑自行车的人飞快地钻进拉合尔城一条小巷内,不远处是一家顾客盈门的咖啡馆,由这城臭名昭著的恶棍头目安瓦尔·阿里开设。骑自行车的人向露天座上扔去一只大铜罐,旁遮普人平时用它来装盛牛奶。铜罐滚来滚去,引起一片惊慌,顾客们纷纷四外逃散。由于未发生任何爆炸事件,一位侍者最后小心翼翼地走近铜罐。心毒手狠的安瓦尔·阿里在罐中发现有专门捎给他的“音信”一件由阿姆利则锡克强盗们送给这位拉合尔暴徒的礼物,顿时脸上不禁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        ※         ※
  路易斯·蒙巴顿焦头烂额,面临一连串问题,其中尤以他匆忙选择八月十五日为印度独立日所引起的麻烦使他处境困厄。星相家会议经过反复磋商,最后通知印度领导人说,如果说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星期五为黑道凶日,不宜开创他们国家的现代历史,那么前一天则大吉大利,福星照命。副王如释重负,深感宽慰,迫不及待地表示赞同尼赫鲁提出的妥协方案,同意印度和巴基斯坦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夜时分宣布独立。
  在印度大地的上空,土布制作的三色旗即将取代大不列颠的旗帜。三十年来,三色旗迎风招展,飘扬在渴望自由的群众大会和示威游行队伍的上空。甘地亲自为它绘制了图案。图案由三条藏红、白、绿色横带组成,甘地在横带中心放置了个人的标记,一件朴实无华的物品,他建议印度广大人民群众以此作为和平自救的武器——纺车。
  现在,值此印度独立前夕,甚至在甘地所属的政党内部,某些人对“甘地的玩具”在国旗上享有荣誉地位的权力提出异议。日益众多的国大党成员认为,纺车是昔日的形象,是“老太大们的用具”,是古老落后、闭关自守印度的象征。他们用另一车轮代替纺车,象征印度第一个帝国的创始人阿育王⑿采纳的佛教经典,表示世界实现大同。“法轮”由一对雄狮簇拥,是力量和勇敢的象征。这一力量和权力的最高标志成为刚刚获得新生的印度的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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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⑿阿育王(?——前二三二年),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创始人旃陀罗笈多之孙。在位时,征服羯陵伽国,除半岛南端外,统一全印度。特别扶植佛教,立佛教为国教。据传建八万四千个寺塔,派遣传教师去四方传布佛教,甚至远至叙利亚、埃及、希腊等国。
  甘地获悉上述决定的消息后,心里难过,苦不堪言。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不管图案设计的艺术价值如何,我拒绝向炫耀此种学说的旗帜致意。”
  ※        ※         ※
  甘地的失望仅仅是开端,一连串其他令人忧伤的事情很快接踵而来,撕碎印度救星的心灵。他心爱的祖国不仅遭到瓜分,而且分治后即将诞生的印度与他终生为之奋斗不息的印度毫无相似之处。
  甘地时刻梦想建立一个崭新的印度,它能为亚洲乃至整个地球提供伦理道德和社会理想方面的生动典范,在甘地的诽谤者眼里,上述理想只不过是一位蛊惑人心的老朽的一派胡言,而他的支持者们则认为,在当今失去理智的世界里,甘地的主张是一位头脑清醒的年迈圣贤向人类抛掷的救生圈。
  某些人宣称,印度的前途取决于它是否能够仿效奴役印度的西方工业和技术社会,甘地强烈反对这样的主张,他抨击西方的一切根深蒂固的制度,相反他认为,印度的出路在于“善于抛弃它近五十年来发现的东西”。科学不应当支配人生价值,同样,技术不得主宰人类社会,真正的文明不是无休止地满足人类的需要,相反在于最大限度地限制人们需求的发展,以使所有生灵能够分享最基本的生活必用品。西方文明赋予一小撮人强大的力量,而损害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对西方国家的穷人来说,这种文明带来的恩惠是不可靠的,同时构成对不发达国家人民的真正威胁。
  甘地希望在印度五十万个农村里,即在他所谙熟、热爱的国家的各个方面,按照他的理想建设—个崭新的印度,一个摆脱现代技术控制的印度,一个笃信神灵的印度。在那里,季节转换之际举行盛大宗教节日,数十年内不再发生干旱灾害,数百年内不再出现令人可怖的饥馑幽灵。他期望每个村庄成为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自治实体,能够承担起教育青年、医治病人的责任。甘地宣称,“如果增加一碗米饭,亚洲的大多数战争即可避免爆发”,为此他经常寻觅新的食物,时而试验大豆、花生,时而试验芒果核碎粉,以养活饥肠辘辘的印度农民。他竭力反对使用机器碾米,因为它使糙米失去营养丰富的外壳。
  此外,甘地呼吁关闭纺织广,主张用个人的纺车取而代之,以便农村的失业者有事可作,提供使农村人口留在乡下的工作。他在经济宣言中指出:“古老的传统工具、犁耙和纺车培育了我们的聪明才智,为我们带来了幸福。如果人类发明创造生产牛奶、奶酪和牛粪工具的时代到来,那么我们现在使用的黄牛即可被这种工具所代替。但是目前,我们必须回到我们的祖先使用简陋工具的时代。”
  甘地厌恶大机器占统治地位的工业社会,因为它将农村人口吸引到城市里去,把他们关闭在生活条件恶劣的陋室内,切断了他们生息繁衍的自然环境,破坏了他们的家庭和宗教关系,所有这—切,旨在生产人类不需要的财富。当然,甘地不是在宣扬贫困,如某些人指责他那样,因为他自己清楚,贫困必然引起他所憎恨的道德堕落和暴力事件。但是他认为,过剩的物质财富会导致同样的结果。冰箱内摆满各种食品,壁橱内各式各样的衣服琳琅满目,停车场上停放一辆辆汽车,每个房间内摆上—架收音机,所有这些并不能使一个国家的人民摆脱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和精神上的堕落。
  甘地希望,人类应当在清苦与恣意挥霍之间寻求合理的平衡。为此目的,必须改革社会结构因为经济和社会方面的不平等往往会引起矛盾冲突。他梦想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各行各业,无论是体力或者脑力劳动者,均需为社会创造同样的财富。全体公民,不管其职业如何,每天必须完成其体力劳动的任务,农村的印度从中得以生存,城镇的印度从中赎回自己每天的消费。
  但是,在圣雄看来,领袖们的榜样作用尤为重大。当他向蒙巴顿建议放弃豪华的宫殿,搬进设备简陋的别墅里居住时,甘地态度严肃,毫无取笑之意。他自己不是经常宣扬取消特权的有效途径在于自己主动放弃特权吗?
  在同代的伟大社会主义先知者中,甘地最为激进,将其生活方式与其宣扬的原则协调一致起来。为不浪费一丝一毫他的忍饥挨饿的祖国的财富,难道他不是将自己的饮食降低到仅能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吗?
  但是,为维护上述理论,他身处昭然若揭的矛盾之中。甘地虽然不需要收音机向全国人民群众传播其声音,但在祈祷大会上,他常常使用麦克风揭露现代技术带来的弊端。他的讲经所每年耗资五万卢比,均由印度工业大王G·D·比尔拉资助,然而其纺织厂恰好象征使圣雄厌恶不已的社会。
  甘地始终激情满怀,持续不断地维护其关于经济问题的设想,致使日益众多的同僚们感到局促不安,处境尴尬。无论是尼赫鲁等激进社会主义者,或者是象瓦拉布贝·帕泰尔狂热的资本家,他们均相信进步、机器;工业和技术,相信西方国家为印度带来的一切科学仪器,但是这正是甘地所谴责的东西。他们迫不急待地渴望建立大型工厂,按照五年计划制定前景规划。甚至尼赫鲁写道,如果追随甘地的主张,人类可能会倒退到过去落后的年代,印度将永远置于难以想象的令人窒息的自给自足状态,即农村自给自足经济。
  独立前夕,年迈的圣雄认为,必须再次公开重申指导新生印度领导人生活的基本原则,印度领导人对此感到大失所望。甘地宣布说,各部部长必须无一例外地身穿土布衣服,搬进没有佣人的寓所内生活。他们必须抛弃汽车,摆脱任何种姓偏见,每天至少参加一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比如纺线、种菜,以减轻国家粮食匮乏的负担。他们不得使用“外国沙发、桌子、椅子等家具”,每次外出时严禁保镖陪同。首先,“独立印度的领袖们必须果断地身先士卒,身体力行,自己动手打扫厕所”。
  上述主张天真幼稚,独具匠心,明显地暴露出甘地的理想固有的自我矛盾。对于蹩足演员来说,他的理想是部完美无缺的行动指南。
  甘地为其祖国的前途忧虑不安,在这一九四七年七月的日子里,席卷全国的种族和教派暴力骚乱事件,尤其使他卧不安席,食不甘味。他执意和尼赫鲁一同前往旁遮普,慰问住在那里的首批锡克教和印度教徒难民。
  会见场面惨不忍睹。难民们来自一百多个村庄,共约三万二千人,其中有卡胡塔村的幸存者,那里发生的大规模屠杀事件曾使蒙巴顿感到震惊。他们聚集在位于旁遮普首府二百公里处的第一个难民营里,到处脏乱不堪,酷热难耐。一贫如洗的难民们愤怒地吼叫着,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把甘地的汽车包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边说边指手划脚,伤心地哭泣着,面部因内心的强烈仇恨和过度痛苦而抽搐起来,眼睛充满失望的神情。一群群苍蝇飞来飞去,爬满这些不幸人的流血的伤口。两位领导人被处境悲惨的难民和人群脚下掀起的飞扬尘土团团围住,在炎热的天气和腐烂发霉的臭气中透不过气来,几乎要被窒息致死。甘地整天忙碌不停,力图整顿好这座临时设立的难民营。他告诉难民们如何修理厕所,使用厕所,保持清洁卫生,他建立一座诊疗所,安慰病人和受伤者。
  下午,甘地和尼赫鲁踏上返回新德里的路途。圣雄筋疲力竭,内心为所见的场面难过不已,颓然地躺在汽车的后座上,双脚放在两个月前和他分手的门徒的膝盖上,然后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尼赫鲁目光呆滞,那张平时富有生动表情的脸庞陷入不堪言状的痛苦之中。他木然地端坐良久,静静思考刚才目睹的可怕悲惨局面。尔后,他温情脉脉,轻轻地为眼前这位正在熟睡的老人按摩双脚,好象以此补赎他因离开老人在他心灵上留下的痛苦。为了这位老者的事业,尼赫鲁牺牲了一生中的大部分岁月。
  薄暮时分,甘地醒来。汽车两旁,一望无垠的麦地、甘蔗园和稻田伸向远方。淞蒙一片的暮霭冉冉升腾,仿佛白色透明的细纱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透过晚霞的玫瑰色余辉。祝福的时刻已经来临,它象印度一样古老悠久。旁遮普大平原上,千家万户的砖制屋舍上空,用牛粪饼煮晚饭时的一缕缕炊烟徐徐上升,袅袅消散。各家各户,妇女们蹲在地上,褪了颜色的纱丽的一角撩挽在肩上,戴在赤裸胳膊上的手镯发出叮当响声,忙忙碌碌地添柴烧火,烘烤着印度农民的粗陋食物——大饼和果仁。一股股炊烟从家家户户升腾而起,笼罩着苍茫的暮色,空气里和大地上凝聚着养育他们的印度母亲的呛人气味。
  甘地吩咐停下汽车,然后坐在路旁开始晚祷。他那瘦弱的佝偻身影,仿佛消失在暮色中的浩瀚无垠大平原的田野里。尼赫鲁坐在车内,眼睛微闭,双手遮脸,谛听这位心灰意冷的老人用沙哑颤抖的声音祈祷,祈求悉达神⒀降恩,以使心爱的印度免遭他预感到的悲惨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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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梵文Sita的音译,意译“犁沟”。《罗摩衍那》中的女主人公,被印度教神化,成为罗摩派的崇拜对象。在“梨俱吠陀”中被奉为农业女神而祈祷。因意为“犁沟”,所以相传她的母亲是大地,父亲在耕地时发现了她,收她为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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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后会有期
  伦敦城,国王使者的黑色权杖庄严隆重地响了起来,宣布大英帝国的重要时刻到来。数个世纪来,国王使者多次率领三十位议会议员,穿过古老建筑物的长廊,前来请求国王“批准”颁布国事诏书,从而将大英帝国的势力扩展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古老的传统仪式沿袭至今,但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八日这一天,伴随克莱门特·艾德礼首相率领的议员队伍的响声,犹如丧钟似地在长廊里回荡。它宣告白人统治世界的辉煌时代至此结束,大英帝国土崩瓦解。
  文件确认英国撤离印度,承认占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获得独立。全文简单明确,仅用十六页打字纸概括了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英国议会从未如此迅速地起草并通过这样重要的文件。在不到六个星期的时间内,上下两院完成起草、辩论和投票表决有关文件的全部工作。伦敦《泰晤士报》发表评论指出,辩论气氛之庄严和谨慎,“足以可与这一重大事件本身相比”,同时标志英国和世界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昔日,当大英帝国处于登峰造极的显赫时代时,威斯敏斯特①的议员们一意孤行,奴役他人,动辄以派遣炮舰或者身穿红色紧身上衣的士兵相威胁。在欧洲诸国中,英国是最后从事大规模帝国冒险活动的国家。但是,岛国人的天性为其在全球范围内扮演的角色作好准备。确切地说,与任何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相比,英国人跨越过更多的海洋,开拓了更多的领土,进行过更多的战争,牺牲了更多的生命,统治过更多的人口。长期以来,他们是基督教白色人种至高无上的象征,优于地球上任何其他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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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议会所在地。
  关于印度独立问题的议会辩论,结束了优等民族的命运。印度帝国不可逆转的消失业已开始,必将在帝国的主宰者海岛王国内部引起广泛而深远的变革。艾德礼在议会发言时指出,过去,“一个国家在刺刀威逼下,被迫让出政权”的情况不乏先例,“但是,长期奴役另一国家的人主动放弃自己的统治,这种情况则实属罕见”。
  温斯顿·丘吉尔神情忧郁,表示赞同“令人满意的小小法案”,同时出人意料之外地赞赏其政敌艾德礼遴选蒙巴顿出任最后一任副王所采取的明智之举。但是,任何讲话没有塞缪尔子爵的评论更能概括描述英国立法者们当时的心境:“勿庸置疑,当人们谈及大英帝国时,最好引用莎士比亚评论考特男爵麦克佩斯②时的话语:‘他的一生行事,从来不曾象他临终的时候那样值得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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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一五六四——一六一六年)的同名剧本。
  克莱门特·艾德礼和下议院的议员们在上议院的席位上入座,出席赋予文件法律效力的最后仪式。文件规定,印度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夜时分获得独立。
  议会大厅的一端,两张金黄色御座巍然屹立在平台之上,象征国王的权力,平台上面悬挂一面印有国王标记的挂毯。宝座和议员席之间是英国大法官的坐位。一张色调深暗的长型橡木桌子,横放在席坐之前,上面摆放有各种法律草案文件,这天即将得到乔治六世国王的“批准”。
  王室令人尊敬的书记官以国王的代表身分出席会议,在长桌的一端落座。议会书记官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拿起放在手边的文件,然后以庄重的声调高声宣读这天提交国王批准的第一项法律草案的名称:
  “关于首都煤气公司国有化的法律草案。”
  “国王同意批准。”王室书记官用古老的诺曼底语回答道。数个世纪来,英国国王通过这一古老语言,正式通知同意议会颁发的诏令。
  议会书记官随后拿起另一文件。
  “关于修建费利克斯托防波堤的法律草案。”他拖腔拉调地朗朗念道。
  “国王同意批准。”王室书记官随即回答说。
  议会书记官然后再次伸展手臂,拿起另一文件。
  “关于印度独立的法律草案。”
  “国王同意批准。”
  话犹未了,艾德礼顿感双腮发烧,面颊微红,禁不住把眼睛低了下来。现在一切都完了。与修建港口防波堤和市政煤气事宜一起,仅仅四个古法语字母将大英帝国在印度的统治抛进历史的垃圾堆。
  ※        ※         ※
  世界上最严密的团体组织在新德里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印度七十五名举足轻重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以及七十四名土邦帝万,身穿绸缎上衣或者挂满各种勋章的军服,在盛夏溽暑窒人的气氛里汗流涔涔,济济一堂,听取副王亲自宣布历史为他们安排的命运。
  蒙巴顿勋爵身着一套威严的白色海军少将军服,上面佩带金光闪闪的勋章,神采奕奕地步入王公议院的小小的半圆梯形会场。议院主席是巴地阿拉邦的锡克族出身的摩诃罗阇,他虎背熊腰,胡须飘然,陪同蒙巴顿走上讲台。台下,一张张面孔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仿佛在询问议院主席。
  蒙巴顿前来为瓦拉布贝·帕泰尔采摘苹果。天公作美,他的劲敌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这天恰好登程返回英国,提前归里颐养天年。康拉德宁愿离开印度,但决不能规劝心爱的王公们采取他反对的政策。副王满心喜悦地看到他动身返里。他确信他自己选择的途径是印度王公们期望的最好解决办法,现在打算无视他们的反对,敦促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他制定的政策,或者强迫他们同意。
  蒙巴顿发表即席演讲,呼吁王公们签署加入证书,将他们的王国并入印度或者巴基斯坦。他强调指出。任何诉诸武力之举,结果只能导致流血事件,招致一场灾难。“你们要放眼未来,请你们想象一下印度和整个地球十年以后的壮丽图景,因而你们必须理智行事。”
  但是蒙巴顿清楚,在王公议院少数成员的心目中,历史潮流的发展远非某种因素更为重要。当摩诃罗阇和纳瓦布们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他们昔日生活的人间天堂正在土崩瓦解之际,唯有他们胸前的勋章能够打动某些人的心弦。蒙巴顿着重指出,如果王公们同意加入印度,那么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国大党的领导人决不会反对他们继续得到他的表兄、英国国王的垂顾,享受他们心爱的荣誉和尊位。
  蒙巴顿演讲完毕,然后邀请与会者提出问题。某些问题使他感到大为惊愕,令人啼笑皆非。在这决定他们命运的重要时刻,少数王公的忧虑离奇古怪,荒诞不经,副王不禁自问,这些王公及其首相们究竟是否真正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一位王公担心,究竟他能否继续在其王国内享受狩猎老虎的特殊权力。另一位王公无所事事,在这关键时刻动身前往欧洲,悠然自得地出没于各国的娱乐场和夜总会。他的帝万在会上发言说,由于王公缺席,他不知道究竟如何表态。
  蒙巴顿思量片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作为镇纸用的大玻璃球,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东方占星家与冥间联系的神色,把玻璃球在手中转来转去,然后高声说道,
  “现在我要向这只水晶球求教,然后回答您的问题。”
  蒙巴顿皱眉蹙额,双眼充满神秘莫测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圆球。漫长的十秒钟过去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会场,只有脑满肠肥的王公们的喘息声不时打破沉寂。在印度,占星术从未被人漠然视之,摩诃罗阇们对它尤为笃信不疑。
  “嗳呀!”蒙巴顿喃喃自语,面部表情滑稽可笑,仿佛一位招魂巫师刚刚从苍穹中返回尘世。“我看到了您的君王,他坐在游船的操纵台前。他对您说……他对您说,‘请您签署加入证书吧。’”
  ※        ※         ※
  次日晚上,印度副王和大英帝国在印度的坚强支柱——历代摩诃罗阇和纳瓦布的后裔们荟萃一堂,一起出席最后一次盛大的宴会。酒宴上气氛凄凉,蒙巴顿触景生情,心绪忧伤,邀请英王兼印度皇帝的最忠诚的老盟友,一起为他们的君主举杯告别。
  蒙巴顿在宴会上致词说:“当今之日,你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前夕。不久的将来,你们会失去君权。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是,我恳请你们不要步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法国贵族阶层的后尘。请你们不要拒绝八月十五日诞生的印度,新生的印度将需要你们。”
  事实上,未来的印度需要有才干的行政管理人员、代表该国的驻外使节、律师、医生、技术人员以及能够取代英国人指挥军队的军官。王公们可以自由抉择,或者在马球场上和里维埃拉③的海滨度过骄奢淫逸的余生,或者献身于即将诞生的国家,与民族的杰出人物携手一道前进。副王对他们的未来抉择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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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法国与意大利之间的海滨游览胜地。
  “愿你们和新生的印度站在一起!”蒙巴顿以恳求的声调呼吁说。
  ※        ※         ※
  —辆旅行小汽车满载钓鱼竿、捕鱼篓和长统胶鞋,在布满碎石和车辙的道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驶去,公路沿着克什米尔地区的湍急的特里卡河流迤逦伸向远方。驾车人双唇紧闭,目光游移不定,下颏的轮廓深深地埋在多肉的皱纹里,整个面部表情惟妙惟肖地揭示了他的性格。此人意志脆弱,优柔寡断,荒淫无度和贪欢好色的沉痼为其赢得了喜马拉雅山区的“博尔贾尔”④的称号。但是,克什米尔邦的王公、素有“华贵殿下”美称的哈利·辛格,同样是位决定印度悲剧的关键人物,他的不幸风流艳事,一时间成为战前报纸上引起轰动的事件,广大读者为之哗然,拍手称快。哈利·辛格是世袭的印度君主,其王国疆域辽阔,人口稀少,地理位置居中,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有朝一日,印度、中国和巴基斯坦必然会在这里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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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十五世纪意大利一封建家族,以其富有和残忍闻名于世。
  这天早上,一位高贵的客人坐在哈利·辛格的身旁。一九二一年威尔士亲王访问印度期间,蒙巴顿勋爵结识了这位君王,两人曾在查谟的马球场上一起纵辔疾驰。蒙巴顿今天利用拜访之机,决定强迫哈利·辛格对其王国的前途问题发表意见。
  但是,副王无意将克什米尔这只苹果装进印度人帕泰尔的篮子里。按照情理,克什米尔似乎应当划归巴基斯坦。该地区百分之七十七的居民为穆斯林。在其“难以实现的梦幻中”,大学生拉赫马特·阿里会集了五块领土,克什米尔属于其中之一。巴基斯坦(Pakistan)中的“K”字来自英文字母Kashmir(克什米尔)。
  副王接受这一合乎逻辑的解决办法。他甚至向摩诃罗阇保证,鉴于克什米尔的地理位置和绝大多数臣民属于穆斯林这一情况,如果王公将其命运与巴基斯坦的命运联系在一起,那么国大党的领导人不会对此提出异议。与此同时,真纳曾对副王许诺,这位印度王公在新生的巴基斯坦内,定会受到热情款待和高官厚禄的待遇。
  “但是,我不想以任何借口将克什米尔拱让给巴基斯坦。”王公反驳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可以选择印度。”副王辩护道:“我本人向您保证,如果遭到巴基斯坦的侵略,务必立即为您派遣一个步兵师的兵力,协助您维护边界的完整。”
  “但是我同样不愿意将我的王国献给印度。我希望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副王怫然作色,声色俱厉。“您的王国疆域辽阔,人烟稀少,完全处于其他国家的包围之中。您未来的两个邻国相互仇视,各不相让。您的国家将是两个邻国的长期赌注,最后终将发展成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互相厮杀的战场。这就是您未来的命运。如果不小心谨慎,您将会丧失御座,乃至生命。”
  摩诃罗阇微微摇头,沉默良久,心情闷闷不乐,一直到钓鱼场前未说一句话。
  蒙巴顿不厌其烦地卷土重来。第三天,他感到这位故友的决心开始动摇,于是趁热打铁,建议与王公及其首相举行会晤,磋商起草一份原则协议,放弃宣布独立的任何奢望,同时表示愿意将其王国内命运依附于两个即将诞生的国家之一。
  “好主意,我们明天将举行会晤。”王公欣然表示赞同。
  但是,这只苹果顽固地挂在枝头,纹丝不动。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前来禀告副王说,殿下因肠胃紊乱,身体欠佳,不能如期参加会议。蒙巴顿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外交疾病而已,自此,他从未再会见过哈利·辛格。这场“消化不良症”是未来一场悲剧的序幕,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关系从此不断恶化。
  ※        ※         ※
  副王有幸和印度的其他摩诃罗阇们打交道。对某些王公来说,在加入证书上签字,犹如经受一场疼痛难忍的外科手术。印度中部的一位罗阇签署加入证书时痛不欲生,后来猝然死于心脏病。多普尔邦的摩诃罗阇潸然泪下,声调凄楚地对蒙巴顿说。“加入证书撕毁了我们之间的联盟,一七六五年以来,它将我们的祖先和你们国王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巴罗达邦的王公象小孩似地嘤嘤哭泣,最后颓然昏蹶在地上。他的祖父曾使用金刚石细粉,企图毒死英国驻扎官。某个弹丸王国的罗阇举棋不定,踌躇数日,因为他始终相信其君权神圣超凡。在巴地阿拉邦的王公宫殿的宴会大厅里,旁遮普省的八位王公举行仪式,一起签署了加入证书。在这里,“华贵公子”普平德尔爵士曾举行过印度历史上奢华无比的酒宴。据一位目击者回忆说,当时签字仪式在“悲怆的气氛中进行,好象人们参加火化葬礼一样”。
  一小撮王公顽固地反对蒙巴顿的劝告。那位自诩为“太阳之子”的乌代普尔邦的王公,费尽心机,大肆活动,以期与其他同僚们组成一个独立王国联邦。特拉凡哥尔邦位于印度南部,拥有港口和丰富的铀矿资源。该邦的摩诃罗阇在其首相怂恿下,公然要求他的王国获得独立。
  随着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日益临近,对于少数反抗者施加的压力亦愈加严厉。瓦拉布贝·帕泰尔发出指示,命令在国大党没有支部的土邦里举行游行示威活动。奥里萨邦的王公被示威群众围困在宫殿内,只要他不签署归顺协议,将永远不得离开宫殿。特拉凡哥尔邦的首相遇刺身亡,王公闻此大吃一惊,怔忡不安,急忙电告新德里,同意签署加入证书。
  任何同意签署加入证书的王公,没有象乔德普尔邦的年轻摩诃罗阇制造一起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这位王公的曾祖父,曾把印有自己名字的短裤传入欧洲。王公意识到因自己的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会得到印度未来社会主义国家的青睐,因而暗中活动,秘密与贾伊萨梅尔邦的王公和真纳会晤,以便摸清底细,如果他们决定将自己的印度王国与巴基斯坦合并,穆斯林领导人究竟会如何款待他们。
  真纳乐不可支,决计从印度国大党敌手中夺回两个重要地盘,于是迫不及待地递给乔德普尔邦的王公一页白纸。
  “您只需将您的要求写在上面,然后我立刻签字。”真纳说道。
  两位客人被弄得措手不及,要求回去再考虑考虑。回到旅馆后,他们与正在等候他们的V·P·梅农邂逅相遇。在西姆拉期间,这位印度合作者曾为副王起草过新的分治方案,眼下正在王公事务部任职,是瓦拉布贝·帕泰尔的心腹谋士。在此之前,梅农已秘密获悉两位王公的行动,它有可能唆使拉贾斯坦的其他土邦倒向巴基斯坦一边。梅农告知乔德普尔邦的摩诃罗阇说,蒙巴顿希望紧急会见他。
  梅农抵达宫殿后,把乔德普尔邦的王公留在候见厅内,然后急冲冲地跑进走廊内到处寻找副王,然而副王对这次拜见一无所知。梅农最后终于在洗澡间内找到了副王,乞求他教训一顿这位冥顽不化的王公。蒙巴顿费尽口舌,最终说服了年轻的君主,指出他双手将其印度王国让给真纳,纯属不智之举。蒙巴顿允诺说,如果王公放弃荒唐主意,帕泰尔可对他宽大为怀,既往不咎。
  副王刚刚离开他们,向卧室方向走去,王公立即拔出手枪,直逼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怜梅农,并大声叫道,“我决不会屈服于你们的威胁!”蒙巴顿听到叫喊声后,急忙转过身来,疾步上前解除了性情暴躁的王公的武器,没收了他的手枪。
  三天之后,乔德普尔邦的王公在加入证书上签了字。此后不久,他突然心血来潮,忘却不久前的痛苦时刻,决意把昔日的悲伤深深地隐藏在心底,并举行盛大宴会,邀请梅农在贵宾席上入座。整整一天,传杯换盏,威士忌和香槟酒源源不断,放量醉饱这位饮食有制的素食主义官员。随后,他吩咐筵席排开,烤肉野味摆满餐桌,笙笛婉转悠扬,舞女们在悠扬清歌中翩跹举步。可怜的梅农度过了杯弓蛇影的一夜。但是,更大的苦头在等待着他。
  席间,王公突然酒疯大作,把包头缠巾扔在地上,辞退了乐师和舞女,扬言他将亲自驾驶私人专机送梅农回新德里。飞机犹如火箭般地骤然起飞,饱尝豪宴之苦的梅农,一路上被可怕的颠簸折腾得半死,最后总算安全抵达目的地。梅农脸色惨白,呕吐不止,摇摇晃晃地走出机舱,不断颤抖的双手拿着加入证书,它使帕泰尔的篮子里又多了一只苹果。
  虽然最后一批顽固不化的王公拖延时间,迟迟拒不签署加入证书,但是副王仍然可望在八月十五日之前履行与瓦拉布贝·帕泰尔达成的协议。他为庆祝印度独立而呈献的篮子,现在业已盛满苹果。除五位王公之外,由于他们的领土位于分治后的巴基斯坦境内,因而宣布归顺真纳,蒙巴顿几乎取得所有王公们的许诺,同意加入新生的印度。仅有三个土邦属于特殊情况,但是他们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印度半岛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土邦王公,在惶恐不安、担心在印度教徒统治下的印度丧失特权的穆斯林狂热分子的阴谋唆使下,断然拒绝蒙巴顿的劝告。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拒绝屈从新生印度的霸权统治,绝望地进行垂死挣扎,希望英国承认他的独立自治领的地位。他居住的宫殿到处堆满首饰、宝石和用旧报纸包装的成捆钱币。君主不时从那里传出声殊悲切的叹息声,抱怨“昔日的老盟友抛弃了他”,惋惜将他与英王兼印度皇帝连在一起的“悠久忠诚的纽带关系”从此切断。
  此外,克什米尔邦同样拒绝屈从于印度的统治。至于第三位王公,促使他拒不屈从的原因与众不同。在真纳的特工人员怂恿下,米纳加德邦的尼查姆相信,印度独立后采取的第一项措施,首先在于毒死他的爱犬,因而他毅然决定宣布,他的小小王国与巴基斯坦合并,虽然该邦地处印度领土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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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这是旁遮普刑事调查部的警官萨维奇。我想,他的谈话会引起你们的兴趣。”蒙巴顿八月五日清晨向两位穆斯林领导人宣布说,随后把他们挽留在办公室内。
  真纳与其得力助手列雅格特·阿里·汗对此颇为重视,尤其是这位英国警官所属的组织闻名遐迩,是印度全国第一流情报机构。
  萨维奇使劲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叙述有关情况。他所披露的情报,是从经过多次审讯旁遮普省被逮捕的歹徒获悉的。由于情报高度机密,他动身离开拉合尔前,受命默默记在心里。
  据萨维奇透露,一小撮锡克族极端分子,不久前与印度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组织——臭名昭著的印度宗教狂热分子团体国民公仆团⑤——串通一气。他们的头目是幼儿园老师塔拉·辛格,他曾于当年六月鼓动其支持者们在全国各地制造流血事件。两个集团经过协商,决定集中使用双方的人力和物力,准备采取两起恐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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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国民公仆团是狂热的印度教徒组织,公开宣称崇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圣雄甘地遇刺身亡后,该组织暂时被取缔。
  锡克人依靠其平日的军事训练和使用炸药的经验,担任炸毁从印度开往巴基斯坦的专用列车的任务,火车上满载人员和这个新生国家刚刚分到的物质财富。塔拉·辛格已经安排好通讯站和报务人员,负责通报专车的开动时间和沿途经过的路线,然后由武装暴徒袭击、摧毁列车。
  国民公仆团负责承担第二阶段的行动任务,与锡克人相反,该组织内的印度教徒成员较容易乔装打扮成穆斯林。它计划派遣亡命徒潜入卡拉奇城。刑事调查部眼下尚不清楚他们的确切人数,仅仅知道他们每人身上携带一枚英制米尔斯手榴弹。歹徒之间互不相识,因而个别成员被捕后不会危及整个行动计划。
  据透露,八月十四日那天,凶手们计划藏匿在真纳的车队所经过路线的两旁,那时,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乘车离开国民议会前往官邸,沿途经过披上节日盛装的卡拉奇各街道。过去,一位狂热的塞尔维亚青年把整个欧洲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之中,现在,只要一名恐怖分子向敞篷汽车投掷一枚手榴弹,即可杀害处于荣耀顶峰的巴基斯坦之父。国民公仆团梦想,暗杀事件激起的怒潮一定会席卷整个印度次大陆,从而导致一场腥风血雨的内战,占绝大多数的印度教徒必然赢得这场胜利。
  听到这里,真纳面色如土。列雅格特·阿里·汗敦促蒙巴顿发布命令,立即逮捕所有锡克族领导人。副王举棋不定,因为这样同样可能会引起一场内战,这正是国民公仆团梦寐以求的目标。
  副王转过身子对警官说道:
  “如果我命令旁遮普省督逮捕锡克族领导人,不知意下如何?”
  面对这一情况,萨维奇漫不经心地暗自盘算:“看来,这是件要命的差事。”他心里清楚,锡克族领导人躲藏在阿姆利则的金庙内,庙宇的地下室里堆放各种各样的武器。任何锡克或者印度警察不会同意进入寺庙逮捕他们,穆斯林警察进行干预更是难以想象。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目前旁遮普警察局内忠诚分子不多,因而难以完成这一任务。我不得不再重复一次,眼下我没有任何办法执行这一命令。”萨维奇警官回答说。
  蒙巴顿思虑再三,最后宣布说,他将征询旁遮普省督埃文·詹金斯爵士的看法,以及独立后担任管理该省的印巴双方的两位负责人的意见。
  听到这一决定后,列雅格特·阿里·汗雷霆震怒,简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难道你们置真纳先生的生命于不顾!”他愤怒地质问道。
  “这完全是您自己的看法。”副王冷冰冰地反驳说。“您须明白,我将和真纳先生同乘一辆汽车,如果他遭人暗算,我也会得到同样的命运;但是,即使出现这种情况,在未取得三位省督的同意之前,我不打算将六百万锡克人的领袖们投入监狱。”
  警官萨维奇当天晚上返回拉合尔,随身携带一封致詹金斯省督的信件,书信小心翼翼地藏匿在短衬裤内。对旁遮普了如指掌的省督看过信后,耸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
  “我们也奈何他们不得呀!”埃文·詹金斯爵士心情忧伤地叹道。
  五天之后,八月十一日至十二日夜晚,塔拉·辛格指挥的锡克人突击队,将他们与国民公仆团联合制定的计划的第一部分付诸实施。在旁遮普省的费罗兹普尔县,两包炸药骤然爆炸,一列巴基斯坦专用列车在距吉达尔巴哈车站九公里处挨炸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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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到过印度的英国律师,刚刚开始了解剖工作。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幽居别墅,与世隔绝,别墅饰有绿色百叶窗户,是副王在宫殿的围墙内专门为他安排的。在新德里令人透不过气的酷暑中,他在皇家工兵的军用地图上划分边界,分隔八千八百万印度人。
  鉴于有关各方为他规定的时间短促紧迫,西里尔·拉德克利夫必须孤独一人地在这座屋宇内完成使命。他与他正在肢解的广大人民群众脱离任何接触,因而只有当他参阅抽象的资料、地图、统计数字或者其他报告材料时,方可隐约预见到他那把手术刀在这块万灵生息的土地上产生的影响。
  每天,他切断一条深深扎根于旁遮普大地上的灌溉系统,好象割断人体的静脉,然而他尚未真正意识到此举对这块土地产生的影响。他心里明白,在旁遮普省,水意味着生命,谁控制了水源,即拿握了生死之权。但是,随着他的铅笔移动,他不得不切断灌溉网、闸门和蓄水库。稻田和麦地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然而他从未目睹过它们,他划分的边界经过数百个村庄,然而他从未参观过任何农村,也难以想象到不幸的农民突然丧失土地、水井和道路后的痛苦心情。他永远难以亲临现场,减轻其决定带来的人间悲剧。不少村庄失去了庄稼,工厂失去了原料供应,发电站失去了供电线路。所有这些不幸,是由于他必须每天荒谬地分割这个国家几十公里长的土地造成的,然而他对该国的经济、农业、尤其是人民是那样的陌生。
  西里尔·拉德克利夫手头掌握的资料常常少得可怜。他缺乏大比例尺地图,其他地图提供的情况有时谬误百出。旁遮普省的五大河流即为一例。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五条河流的流经路线,有时与官方的水道测量部门提供的情况相差数公里之远。作为拉德克利夫的基本参考材料,人口统计数字同样不够准确,有关各方为了支持其相互对立的要求,经常随意篡改材料。
  印度两大省份中,孟加拉省引起的麻烦还少些。拉德克利夫仅仅对加尔各答的前途举棋不定。在他看来,真纳关于占有该城的要求好似顺理成章,因为通过加尔各答,孟加拉省生产的黄麻可源源不断地运往加工工厂和出口港口。但在该城居民中,印度人占绝大多数,因而拉德克利夫认为,这一情况比经济方面的因素更为重要。原则确定后,其他方面的工作则轻而易举。然而他所确定的边界,“只不过是在地图上用铅笔划条线而已”,以及由此专横武断地引起一系列预科中的纷争。在孟加拉省的沼泽地和半沼泽地平原上,没有任何地理屏障可作为边界划分的天然界线。
  在旁遮普省,分治工作尤为棘手。居住在拉合尔城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人数大致相等,双方怀着同样的激情,一致要求该城属自己所有。锡克人认为,阿姆利则及其金庙应归属印度,但是该城地处穆斯林居民区的包围之中。事实上,整个旁遮普省错综复杂,不同教派杂居一起,犬牙交错。如果拉德克利夫执意按照维护各教派领土完整的原则划分边界,那么可能会出现块块飞地,甚至其进出口通道也难以得到保证;相反,如果他根据地理位置的需要,强行划定一条切实可行的界线,那么他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英国律师至今还记得,在印度仲夏季节的日日夜夜,天气酷热、蒸烤、窒塞、奇闷,简直使人无法生存。他居住的别墅内,三间屋宇的地上摆满地图、文件以及打印在数百张精细纸张上的各类汇报材料。每当他身穿衬衫工作时,文件纸往往沾贴在汗流涔涔的手臂上,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奇特的痕迹,痕迹有时带有几十万人向他表示希望,或者悲观失望的字样。一只电风扇悬挂在天花板上,不时搅动着灼热烫人的热空气。有些时候,在神秘莫测的放电作用影响下,风扇螺旋桨发疯似地飞快转动,在别墅内掀起一股强大的狂风热浪,各种文件随即在房间内狂飞乱舞。象征性的风暴告诉人们,悲惨的命运即将降临到劳遮普省各个不幸的村庄。
  拉德克利夫心里明白,分治方案颁布之日,即是流血事件爆发之时。他同时清楚,目前一股愤怒风暴开始兴起,席卷他正在分割的某些村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经过世世代代的和睦相处和宁静生活之后,现在疯狂地扭作一团,相互厮杀。
  除了上述消息外,拉德克利夫与外界几乎毫无接触。有时他冒险外出参加招待会或者晚宴,转眼之间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向他递交请愿书。他的唯一消遣时刻是短暂的散步。每天下午,他沿着假山踱来踱去,英国人一八五七年在这里纠集军队,镇压德里的反抗者。
  午夜时分,拉德克利夫疲惫不堪,走出房间来到花园,在桉树下漫步片刻。一位年轻助手有时伴陪他散步。拉德克利夫内心苦闷,经常一声不响地在花园里蹀躞。有时两人交谈数句。但是出于礼节方面的考虑,他不得将其内心的苦衷告诉任何人,那位华轻助手谈吐审慎,从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此时此刻,在印度酷热的夜晚里,两位牛津大学的校友只好谈论牛津大学的往日趣闻。
  拉德克利夫从最容易的地方入手,一笔一笔地勾勒线条,分治边界慢慢地在他的笔下出现。他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我要尽快地、令人满意地完成这项可怕的任务。但是,所有这些无济于事。虽然我竭尽全力,当我结束任务之日,他们随即开始相互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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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旁遮普省,悲惨事件开始发生。该省管理完善,在印度全国首屈一指,现在公路和铁路运输已无任何安全保障。成群结队的锡克人在农村中转来转去,袭击穆斯林城镇和居民区。暗杀和抢劫浪潮席卷拉合尔城,一位英国警官对此写道;“好象整座城市正在毁灭自己。”在中央邮政局内,到处堆满寄给印度教徒和锡克人的明信片,上面印有肢体残缺不全的男人尸体以及惨遭奸污和杀戮的妇女们的照片。明信片的背面写有这样的字样:“我们的兄弟姐妹落入穆斯林手中后,竟然遭到如此目不忍睹的悲惨结局。你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以免这些暴徒对你们下毒手!”这是穆斯林联盟进行的心理战争,企图在印度教徒和锡克人中制造恐怖气氛。
  在各住宅区,昔日居民们为彼此之间的宽容精神感到自豪,如今在穆斯林住宅的墙上出现伊斯兰教的绿色新月标记,房屋的主人希望借此免遭同一教派抢劫者的袭击。一位属于人数不多、未卷入宗教狂热旋涡的袄教派商人,在位于劳伦斯大街宅第的门上写下一简短文告,成为拉合尔往日太平盛世时代的墓志铭。他在文告中写道:“穆斯林、锡克人和印度教徒皆为兄弟,但是,我的兄弟们,此宅属于一位袄教徒。”
  鉴于土著警察中开小差者日渐增多,制止暴力事件浪潮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在少数英国警察肩上。曾在旁遮普省服役达十五年之久的帕特里克·法默,过去仅仅开过一次枪,后来他回忆说:“那时你没有时间想到怜悯之心,你须首先使用冲锋枪,然后再质问对方。”另一名警察比利·理查,至今仍然清楚记得晚上巡逻时的情景。他乘坐吉普车穿过古城空无一人的市场,熊熊的火焰把街区照得通明,不远处,屋顶上不时传来穆斯林警戒员的令人厌烦的呼叫声:“注意啦!注意啦!……”的叫喊声从这一街巷传入另一街巷。
  英国警察对印度忠心耿耿,为能在警察中服役引以为荣,坚信在任何情况下有能力维持旁遮普省的秩序,同时对席卷该省的悲惨事件感到痛心。他们指责煽动者、锡克教徒和穆斯林联盟制造事端,但是首先责怪蛰伏在新德里宫殿中的“狂妄海军上将”,抱怨他“急不可耐地结束英国在印度的统治”。
  苍天好似故意和他们作对。日复一日,他们察天观云,寻觅季风带来的乌云,但是季风总是姗姗来迟。唯有季风带来的滂沱大雨才能扑灭熊熊燃烧的烈火,它那清爽宜人的凉气方可驱散使人喘不出气的暑热。季风历来是镇压骚乱事件的最有效武器,但是英国警察从来未能控制它。
  由于局势不断恶化,英国最后派遣军队增援警察,同时发布四十八小时宵禁令。但是,这些措施丝毫未能缓和紧张局势。警察局长鲁利·迪安一筹莫展,最后居然使用维持社会治安手册上从未提及的计策。一天,惨无人道的暴力事件爆发后,鲁利·迪安将警察用的军乐队调往阿姆利则城的广场上。广场位于城市的中心,整座城市正在烈火和鲜血中消失。在那里,警察局的乐师们为盖住熊熊火焰燃烧时的劈啪声,不遗余力地摇唇鼓舌,大肆演奏流行歌剧“吉尔伯特和萨利文”的片断,期望以悦耳的旋律把陷入狂乱的城市拉到理智的轨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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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在八月十五日之后维持旁遮普省的社会秩序,蒙巴顿决定建立一支由五万五千人组成的特种部队。部队成员来自前印度军队的各单位,其中包括由廓尔喀人组成的部队,他们由于纪律严明和尼泊尔血统出身,因而没有卷入种族和宗教纠纷的旋涡中去。这支小型军队名为“旁遮普边防军”,由英国将军T·W·皮特·里斯亲自统帅。边防军的人数是旁遮普省督为应付分治所需要军队人数的两倍。然而当局风雨来临时,这支军队很快被淹没吞噬,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
  出现上述情况的原因在于,尼赫鲁、真纳、旁遮普省督埃文·詹金斯爵士以及蒙巴顿本人,均未能预见到正在酝酿中的大规模灾难性事件。他们轻率盲目,历史学家为之茫然不知所措,对印度最后一任副王的种种非议指责也纷至沓来。
  尼赫鲁和真纳豁达大度,摆脱宗教狂热的羁绊,然而两人低估了宗教狂热驱使印度广大人民群众掀起狂乱暴力行动的规模,从而犯下了严重错误。他们相信,人民大众会象他们一样,将对分治作出合乎逻辑、通情达理的反应。他们诚挚地认为,分治不会在双方之间激起一场较量。但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尼赫鲁和真纳被未来独立的嘉悦之情冲昏了头脑,将愿望和现实混淆起来。与此同时,蒙巴顿也持同样的观点。
  在印度领导人中,只有甘地一人预见到了未来的悲惨事件。甘地与人民大众关系密切,和舟共济,同甘共苦,故能神秘莫测地体察民情,洞悉他们的极小心境变化。他的至爱亲朋喜欢把他比作古代印度传说中的先知。据传,一个严寒冬天的夜晚,先知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边,蓦然全身冻得直打哆嗦。先知对其弟子说道:“到屋外去看看,距此不远的黑暗处,一个可怜的穷人正冻得要死。”那位弟子在黑魆魆的夜色中找来找去,最后确实找到了那位不幸的人。据甘地的密友们说,这个传说说明圣雄对印度灵魂前景的直觉预感。
  一天,一位穆斯林妇女责备甘地反对分治。
  “如果一家兄弟俩人吵吵嚷嚷安分家,希望另立炉灶过日子,难道您会反对吗?”她质问甘地说。
  “唉!”甘地喟然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象兄弟似地分手道别,那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不幸的是,情况绝非如此。我们双方即将在孕育我们的母体内相互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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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副王来说,在他代表英国王权统治印度的最后日子里,真正的苦恼不是旁遮普省,而是来自加尔各答城。他心里明白,派遣军队无济于事,丝毫不能解决该城的问题。加尔各答城内贫民窟和市场混乱不堪,恶臭熏天,人群如流,任何人数众多的警察部队难以维护社会秩序。此外,由于建立旁遮普省特种武装力量,全国各地尚可信赖的部队所剩无几。
  蒙巴顿后来回忆说:“如果加尔各答发生骚乱事件,将会引起一场血流成河的大屠杀,相比之下,旁遮普省的动乱只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
  蒙巴顿必须寻求其他途径才能维持加尔各答城的平静局势。他采取的办法孤注一掷,但舍此并无他途。因为加尔各答已病入膏肓,各种药物已然用尽,只有产生奇迹方可拯救危机局势。为了遏制这座世界上最狂混的城市继续爆发疯狂的暴力行为,蒙巴顿决定向“可怜的小麻雀”圣雄甘地发出紧急呼救。
  七月末的一天,蒙巴顿向甘地陈述了自己的打算。他解释说,在旁遮普省军队的支持下,他尚可控制该省的局势。但是,如果加尔各答爆发骚乱事件,“我们将会处境危难,对此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诚然,一个旅的兵力驻扎在加尔各答,但我无力为它派遣增援部队。如果加尔各答点燃起骚乱之火,整座城市将会在烈焰中化成灰烬”。
  “这正是您以及国大党对真纳作出妥协让步的结果。”甘地反驳道。
  “情况可能如此。”蒙巴顿回答说。但是,无论是甘地或者其他任何人,当时均不能提出其他解决办法。然而今天甘地尚可有所作为。他的个人威望及其非暴力学说,可望在加尔各答恢复平静局面,这正是军队难以完成的任务。只有甘地一人是蒙巴顿的唯一援军,他可派遣他支援穷途末路的军队。
  “请您到加尔各答去,您只身一人将会起到千军万马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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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老人丝毫无意前往加尔各答。他已打定主意,决定在印度独立的日子里进行祈祷、纺线,并在诺阿卡利县的惶恐不安的少数居民中绝食。诺阿卡利县位于孟加拉省南部,甘地在新年之际进行的长途苦行游说活动中,曾为印度居民的安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但是除蒙巴顿之外,尚有他人恳求甘地动身前往群情沸腾的贫民窟,拯救加尔各答的局势。
  不久,另一呼声很快响起。正如人们所料,这是最后一位人士向甘地发出的呼吁。穆斯林领导人赛义德·苏拉瓦尔帝所代表的一切,与圣雄维护的一切价值观念针锋相对,背道而驰。
  赛义德·苏拉瓦尔帝体态肥胖,时年四十七岁,长期担任加尔各答城穆斯林领导人的职务。此人是典型的政客,道德败坏,贪财如命,甘地多次对他进行抨击。他信奉的政治哲学简单明确,主张如果某人一旦当选,决不能放弃其官职。苏拉瓦尔帝依靠此道,官运亨通,贪污公款,收买打手,指示使用大棒或弯刀制服其政敌。
  一九四三年孟加拉省发生大饥荒时,苏拉瓦尔帝抢劫几十吨发放给同胞们的救济粮食,尔后转手在黑市上出售。平时,他身穿定做的绸缎衣服,脚蹬双色鳄鱼皮鞋。他满头乌发,油光闪闪,每天清晨由私人理发师专门为他精心梳理。甘地四十年来苦斗不息,决心清除整个身心里的性欲残余,而苏拉瓦尔帝则一味追逐加尔各答城酒吧间的舞女和高雅青楼女子;甘地有时在其饮水中慷慨地加上一点苏打,而苏拉瓦尔帝的酒杯则经常闪耀着香槟;圣雄每日食之粗粝,仅仅有寥寥数匙扁豆、黄豆泥和酸乳酪,而苏拉瓦尔帝则一日三餐佳肴珍馔、肉类、咖哩和具有异国风味的糕点。丰盛的食物使他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与瘦骨嶙峋的同胞们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更有甚者,苏拉瓦尔帝的双手沾满鲜血。真纳发起著名的直接行动日时,苏拉瓦尔帝当时任孟加拉省的首相,他宣布全省放假一天,阻止警察维持秩序,秘密鼓动穆斯林联盟成员参加行动,因而对一九四六年八月洗劫加尔各答城的残酷屠杀事件负直接责任。
  现在,苏拉瓦尔帝惧怕印度教徒采取报复行动,因而前来向甘地求援。
  苏拉瓦尔帝急冲冲地来到索德普尔讲经所,苦苦哀求甘地不要抛弃加尔各答。当时圣雄正在索德普尔打尖逗留,准备次日动身前往诺阿卡利县。苏拉瓦尔帝对甘地说,现在唯有他能够拯救加尔各答的穆斯林,平息时刻威胁该城的强大怒潮和燎原烈火。
  “总而言之,”苏拉瓦尔帝争辩道:“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一样,同样需要您的保护。您经常宣称,您既属于穆斯林也属于印度教徒。”
  甘地历来豁达大度,尤其善于识别敌手的意图。这次,他觉察到苏拉瓦尔帝内心确实感到焦虑不安。
  甘地回答说,他同意留在加尔各答城,但必须附带两个条件。首先,苏拉瓦尔帝必须使诺阿卡利县的穆斯林作出庄严许诺,绝对保证印度居民的生命安全。如果一名印度教徒遭到杀害,甘地将别无抉择,只能绝食一死。圣雄机敏地将责任推给对方,从而使苏拉瓦尔帝担保他自己的生命安全。
  甘地得到苏拉瓦尔奇的保证后,尔后提出第二项要求。他建议双方结成联盟。甘地建议,他呆在加尔各答完全取决于穆斯林领导人能否留在该城。苏拉瓦尔帝必须日日夜校和甘地住在一起,生活在加尔各答城最肮脏不堪的贫民窟中心,同时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和保镖。在贫民窟内,两人一起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以换取加尔各答城的平静局势。
  甘地在苏拉瓦尔帝同意这场交易后写道:“我在这里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现在我冒着巨大危险……意想不到的事情将会发生。你们需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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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蒙巴顿的日程表紧迫急人。对于劳累过度的副王来说,英属印度帝国最后的日子好象“尤其令人疲惫不堪”。问题层出不穷,每天都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关于如何安排庆祝独立活动的问题,同样需要副王亲自解决。国大党领导人坚持己见,主张按照帝国的古老而壮观的传统方式,“热烈、隆重地”庆祝独立。至于社会主义艰苦朴素的形象问题,那是以后的事情。
  国大党发布指示,八月十五日那天必须关闭所有屠宰场,全国电影院免费开放,各地学校为学生发放糖果和纪念章。但是事情并非轻而易举。在拉合尔城,官方发表一项公报说,“鉴于目前局势动荡不安,决定取消一切庆祝活动”。印度教徒极端组织“摩诃萨波”的领导人,反对分治国家,号召其积极分子们“禁止组织和参加八月十五日的庆祝活动”。与此相反,他们煽风点火,鼓动成员们不遗余力地为统一“被肢解的祖国”而斗争。
  在巴基斯坦,由于礼宾问题发生争吵,暂时中断了定于八月十四日举行庆祝活动的准备工作,因为在巴基斯坦正式独立之前,真纳要求其名次排在副王前面。其他令人沮丧的事情接踵而来,穆斯林领导人为之大失所望。真纳乘坐的四轮华丽马车,是用抛掷硬币猜正反面的办法分得的,马车的六匹骏马当中,发现有一匹马瘸腿。蒙巴顿无可奈何,只得将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脾敞篷汽车赠给真纳,以便他举行首次庄严隆重的检阅仪式时乘车穿越卡拉奇的街区。真纳亲自制定巴基斯坦诞生的盛典活动节目单。根据他的指示,庆典活动将以盛大的午宴开始,宴会于八月十三日星期四在他的官邸举行。此项建议引起一片难堪的沉静。这时,一位同僚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位即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伊斯兰国家的首脑说,八月十三日星期四是莱麦丹节⑥的最后一个礼拜,在此期间,世界上所有虔诚的穆斯林必须在日出之后与日落之前的时间里举行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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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阿拉伯文Ramadan的音译。希吉拉历第九月的名称。穆斯林在该月举行斋戒,故又称“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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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副王和英联邦的两个新自治领的首领们忙于解决这些无穷尽的细节问题时,英国在印度三百五十年的殖民统治正在结束,此时此刻,叮当作响的碰杯声,告别酒会上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唤起人们相互发出令人伤感的许诺声此起彼伏,交织一起。在印度全国各地到处接连不断地举行招待会、茶话会、宴会和盛大晚会,庆祝印度帝国走上独立道路。
  不少英国人将继续留在印度,尤其是从事贸易的英国人,他们的祖先过去仰仗此业来到了这个国家。但是其他六万名英国人,其中包括士兵、政府官员、警察、铁路工程师、邮电、水利和森林部门的职员,现在要返回他们经常称之为“遥远故乡”的海岛之国。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权力转变来势迅猛,出人意料之外。他们必须不失时机地变卖掉省督宫殿和成群的佣人,以换取一套乡间别墅和一笔退休金,然而通货膨胀不久将会把它们吞食殆尽。据说,印度最美丽的地方,是你乘坐“半岛和东方号”游船离开孟买时,从船尾领略到的绚丽景色。尽管如此,成千上万名英国人由于惧怕工党政府统治下的英国实行紧缩政策,因而深深怀念他们在印度度过的美好岁月。在他们的心目中,孟买码头的最后景象悲苦凄伤,催人泪下。
  在无数个别墅内,英国人忙乱一切,打点行装,收拾各种花边衣饰、银质器皿、虎皮、在孟加拉第九枪骑兵团或者在拉其普特第六枪骑兵团中牺牲的蓄有大胡子的亲属的画像、饰有羽毛的帽盔,以及四十年前从英国运来的笨重而色调阴暗的家具。
  在德里老区的月光市场,英国官员乱轰轰地聚集一起,拍卖电冰箱、电话机乃至汽车,争相换取东方地毯、象牙、金银首饰,或者用稻草填塞躯体的虎豹皮,为那些从未有机会到过印度半岛丛林中狩猎的人带回国内。
  撤离印度的英国人,遗留下一笔令人心酸的财产——墓碑、雕像和块块孤寂的坟墓。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述,近二百万英国人安葬在“漂泊异国他乡的墓穴里”,“德里城郭的墙脚下”,“阿富汗的大地上,或者距恒河七条河湾流沙不远的土地上”。
  这些历史见证人沉睡的大地,现在业已不属于大不列颠,但他们的遗骸将置于英国的保护之下。副王认为,“我们决不会让死者落入异国人之手”,为此下达指令,看守墓地的事宜由英国政府直接负责。在英国国内,坎特伯雷主教为修葺基地组织募捐活动。
  此外,英国人决定将一眼阴森可怖的水井内的遗骨迁移至坎普尔教堂的基地。一八五七年军队发生大规模哗变时,印度造反者把九百五十名男人、女人和儿童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抛入井内。井旁竖立的碑文谴责这次屠杀事件,后被小心翼翼地盖上罩布,以免损伤印度人民的自尊心。
  动身离印时刻,出现不少富有英国特色的场面。为数众多的军官,不忍心看到骁勇善战的骏马在印度双轮马车的车辕间痛苦地度过余生,宁愿以手枪结束它们的生命。这些烈马奔驰如飞,曾为他们赢得一场场马球比赛。乔治·诺埃尔·史密斯上校虽经多方努力,但仍未能为奎达军校的成群猎犬找到一位真正殷勤好客的主人,最后只好忍痛将上百只爱犬宰杀掉。这位上校后来回忆说,执行屠杀“和我们一起进行过多次精彩体育比赛的亲爱老战友”的任务,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差事之一”。关于印度分治后猎犬俱乐部的前景问题,副王参政院曾开会研究过此事。
  蒙巴顿发布正式法令指出,大英帝国的所有官方纪念物,必须原封不动地留在当地,其中包括克莱武、哈斯丁斯⑦和威莱斯莱⑧的巨幅画像,以及他的曾祖母维多利亚的刚劲有力的雕像。所有战利品、银质器皿、旌旗、军服、古玩,所有大英帝国昔日统治和举行盛大仪式的见证物,均必须全部遗留给印度和巴基斯坦,由这两个国家随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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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一七七四年十月至一七八五年二月任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印度总督。在此之前,他于一七七二年四月担任孟加拉省总督。
  伊斯梅勋爵就此指出,英国希望“两个新生的国家能够怀着骄傲的心情回忆起我们和印度有过三个世纪的合作经历。当然,他们可能会拒绝接受这些纪念物,但这须由他们自己表示”。
  副王虽然发布命令,但英国统治时期的数件珍宝仍然不翼而飞。一些军官心情难过地离开他们所在的部队,暗中收藏了他们在德干或者旁遮普尘土飞扬的运动场上赢得的战利品,然后带回弥漫着悠悠愁雾的海岛王国的兵营内。在孟买城,即将返回英国的海关局局长维克托·马修斯,把两名海关检查员召见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用手指着放在办公桌后面的一只巨大铁箱,箱子的唯一一把钥匙由他掌管。马修斯的部下约翰·沃德·奥尔神情庄重地打开铁箱,期望从中发现价值千金的印度雕刻,或者全身挂满首饰的佛像。使他大为惊愕的是,整个箱子装满排列整齐的书籍。这些“奇珍异宝”是对官僚主义美德的绝好赞赏。事实上,箱内的书籍是英国海关五十年来查收的全部淫书淫画,书画淫秽下流,不堪入目,甚至对全国各地寺庙充斥绝世之作的色情塑像的国家来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修斯庄严地把铁箱的钥匙递给和他长期工作的助手威廉·威彻。他宣布说,现在他可以放心地离开印度,因为海关的“奇珍异宝”将一如既往地由英国人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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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如往日,孤身一人。穆罕默德·阿里·真纳默然无语,缓步向孟买穆斯林公墓的一尊墓碑走去。他来到这里表示心愿,几天以后,数百万其他穆斯林也将前来这里。真纳动身返回巴基斯坦故土之前,在墓碑前放置最后一束鲜花,从此以后,他将永远看不到墓碑。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是位卓越非凡的人物,然而在其一生中,他倾注在妻子身上深切和炽烈的爱情,大概更为超群出众,惹人注目。他们的恋爱和结婚史,是向当时印度社会种种陈规陋习发起的—场挑战。事实上,露蒂·真纳本来不应当埋葬在穆斯林墓地,因为这位印度穆斯林救世主的妻子不是出生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家庭。露蒂·真纳是位袄教徒,属于古代波斯崇拜圣火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后裔的一支。人死之后,琐罗亚斯德教徒把死者的遗体停放在塔顶,让鹜鹰一块块地将尸体吞食殆尽。
  真纳四十一岁那年,正当他似乎注定要独身地度过今后一生时,在大吉岭的一次度假中,狂热地爱上了他的一位朋友的女儿露蒂。露蒂比直纳小二十四岁,也深深地迷恋上真纳。姑娘的父亲获悉此事后大发雷霆,后经法院判决,严禁他往日的朋友再来会见他的女儿。但是,多情的露蒂十八岁生日那天,仅仅抱着一只小狗,偷偷地离开了百万富翁的宅邸,然后和真纳结成伉俪。
  婚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露蒂·真纳容貌妍秀,体态端淑,光艳动人,一时间在以窈窕淑女著称的孟买城传为佳话。她身材颀长,平时喜欢身披半透明的纱丽,或紧身衣裙,把躯体的各个部位显露出来,引起守旧人家的反感。露蒂既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也是一位狂热的印度民族主义者。
  但是,由于年龄悬殊,性格各异,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和。年轻的妻子感情丰富,热情奔放,常常使丈夫处境难堪,并贻误他的政治生涯。性格严峻的真纳虽然激情荡漾,但日益感到难以和性情易变、情火炽烈的妻子和睦相处。一九二八年的一个晚上,真纳所钟爱的而未能理解的人离开了他,他的梦想从此化为乌有。一年之后,露蒂因过量使用吗啡以减轻所患不治之症带来的痛苦,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去世。妻子出走使真纳公开受辱,她的去逝更加剧了他的痛苦心情。安葬妻子时,真纳第一个在墓穴上放下一把黄土,然后凄楚地失声恸哭;今天他来到这里,在墓前献上一束鲜花。这是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在公开场合最后一次感情流露。从那时起,他将整个一生致力于唤起印度穆斯林觉醒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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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纳佩带着单片眼镜,这是他目前保留的英国绅士派头的唯一装饰品。他收拾起高级考究西服,脱下黑白两色相间的雅致皮鞋。现在,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乘坐飞机飞往首都卡拉奇,衣着装束一反往日,与五十年前他离开卡拉奇港口前往伦敦攻读法律时判若两人。他换上一件窄长的“舍瓦尼”⑨上衣,衣服钮扣一直扣至颈下,下面穿一条齐踝紧身的“朱利达尔”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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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一七九八年五月至一八○五年七月任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印度总督。
  ⑨均为巴基斯坦民族服装。
  真纳的年轻侍从武官赛义德·阿桑海军上尉,前不久还是副王心爱的副官,由于他才华过人,后由副王亲自指定护卫巴基斯坦新任总督的安全。赛义德·阿桑陪同真纳走到银灰色DC-3的舷梯下,飞机是蒙巴顿勋爵专门为他提供的。当穆斯林领袖走进度机时,他回首凝视着这座城市,在这里他曾为建立伊斯兰教国家进行过斗争。他说,“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亲眼目睹新德里了。”
  真纳过去居住的寓所位于奥朗则布大街十号,现在已转卖给他人。长期以来,他在这幢房间内组织斗争,经常坐在一幅巨大的银灰色印度地图前面,上面划有他的“梦寐以求、难以实现”的国家的边界线。命运是那样地嘲弄人生。如今房间的新主人是位富有的实业家,名叫塞思·戴尔米阿。几小时之后,在穆斯林联盟的绿白两色旗帜迎风飘扬的地方,一面“神牛圣旗”——禁止宰杀神牛联盟的标记——将要徐徐升起,真纳昔日的住所从今以后将成为该组织的指挥中心。
  真纳吃力地登上飞机舷梯,疲惫不堪,气喘吁吁,最后瘫倒在座位上。他坐在那里神情淡漠,目光呆滞,这时英国驾驶员发动马达,驾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当DC-3飞离地面的瞬间,年轻的赛义德·阿桑听到真纳好象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现在,过去的事情到此告终,新的一页业已开始。”
  整个旅行过程中,真纳专心致志地翻阅报纸。他从左边的一堆报纸中取出一份,看完后把它整整齐齐叠好,然后再一一放在右边的座位上。当他阅读到关于他赢得胜利的热情洋溢报道时,他的面部始终未浮现出任何激动的表情。整个旅途中,他未说过一句话,未流露出丝毫感情,未透露关于他的梦想变成现实时的任何微小感受。飞机飞临卡拉奇上空时,侍从副官赛义德·阿桑在机翼下蓦然发现“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身着白色衣服的人群,宛如海潮似地在上面蠕动”。在太阳光的反射下,白色的衣服尤其引人注目。真纳的妹妹法蒂玛兴奋不已,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声叫道:
  “真纳,真纳,快来看!”
  真纳把头转向舷窗,然而他始终神情坚毅,面无表情。“啊!竟有这么多人!”他缓缓低声说道。
  穆斯林领袖旅途困顿,筋疲力尽,DC-3着陆后,他已无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赛义德·阿桑赶忙走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但遭到真纳的拒绝。伟大领袖决不能在他人的挽扶下步入首都。真功振作精神,用尽平生力气从座位上站起,走下飞机舷梯,在欢腾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小路,向等待着他的汽车走去。
  真纳一行从飞机上看到的浩瀚如海的欢迎人群,聚集在他们经过的道路两旁,从机场一直伸展到市中心。沿途,“巴基斯坦万岁”和“真纳万岁”的欢呼声,不时从成千上万名欢迎者的内心深处爆发出来。
  但是,车队经过一条街区时,那里的人群却默不作声。真纳提醒别人说:“这大概是印度教徒区。他们毕竟没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当真纳经过一幢两层楼的黄色砂岩房子时,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无动于衷,正象他从新德里来到卡拉奇的旅途中的表情一样。一八七六年圣诞节,真纳在这座楼房里出生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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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⑩关于真纳的出生年月说法不一。一说他生于一八七五年十月二十日,另有材料说是—八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真纳迈着缓慢的步子登上过去英国省督居住的宫殿的台阶,这时,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面部开始浮现出轻快的表情。宫殿纵向排列,现在巳成为真纳的府邸。真纳在楼梯的顶端停留片刻,喘了口气,然后回过头来转向年轻的侍从副官。此刻,一线笑意掠过他的面庞。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指望我在世的时候能看到巴基斯坦。”他对副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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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足三十六小时之后,大不列颠在印度的一代业绩将要寿终正寝。在英属印度母腹的剧烈阵痛中,地球上两个名列第二和第五位的国家即将诞生。一场冒险活动随之宣告结束,其来势之快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之外,其中包括副王本人。五个月之前,副王乘坐飞机从浓雾弥漫的诺索尔特机场起飞直飞地处东方的国家。
  但是,某种忧虑现在一直纠缠着蒙巴顿。他希望印度帝国在荣耀的顶峰以及同情和友善的热烈气氛中黯然消失,以此告诉人们,英国同大英帝国的美丽富饶前殖民地之间的特殊关系必须继续维护下去。
  但是,同情和友善的气氛现在随时可能遭到破坏,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工作成果一旦公诸于世,一切美好的希望可能烟消云散。蒙巴顿意识到,有关双方将会对英国律师的仲裁提出强烈异议,因而他下达指示,必须在八月十六日之前对拉德克利夫的结论性材料严格保密。他心里清楚,英国律师的结论会掀起一场巨澜。印度和巴基斯坦即将问世,然而这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却对各自国家的基本概况一无所知。在旁遮普和孟加拉省的数百个村庄里,成千上万名居民必然怀着恐惧和怔忡不安的心情度过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当人们尚不清楚究竟独立带来幸福还是痛苦时,那么他们如何能够兴高采烈去参加庆典活动呢?
  但是对其他亿万居民来说,八月十五日将是大喜的日子,“让印度人痛快地欢庆他们的独立日吧!时隔不久,他们必然会意识到事物的另一方面。”蒙巴顿自言自语地说道。
  副王在拍给伦敦的电报中指出:“我已决定采取措施,印度领导人不会在八月十五日之前获悉边界走向的有关情况。否则,我们关于在英国、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于独立日那天建立良好关系的一切努力和希望,恐怕会毁于—旦。”
  八月十三日早晨,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报告送到副王的宫殿,蒙巴顿吩咐下属,将两个分别呈送给真纳和尼赫鲁的黄色信封锁在他的绿色皮电文箱里。在未来的七十二小时内,当印度全国各地尽情地跳舞欢唱之际,英国律师刚刚划分的边界材料躺在小小的皮箱内。犹如潘朵拉的盒子⑾藏匿的祸害,一旦钥匙转动,盒子打开,全部祸水将会淹没沉醉于欢乐气氛中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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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⑾潘朵拉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第一个女人。据希腊神话,宙斯给潘朵拉—个盒子,后来盒子打开,里面所装的各种祸害即被放出来散布人间。后喻一切祸害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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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兵营内、宿营地、各地要塞和战地哨所旁,一支伟大军队中的印度、锡克和穆斯林士兵相互道别,与半岛分治的同时,军队也惨遭肢解。在新德里城,历史悠久、战功卓著的普罗宾骑兵团中的锡克族和多格拉族士兵大队举行盛大宴会,热烈欢送穆斯林大队的战友。宾主聚集在检阅场上,一起品尝丰盛的晚宴,一桌桌筵席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米饭、咖哩鸡块、烤羊肉串以及用大米、焦糖、桂皮和巴旦杏仁制作的传统糕点。酒宴阑珊之际,锡克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手挽手地翩然起舞,一起跳起最后一曲节奏强烈、舞步犷悍的法兰多拉舞。晚会气氛热烈,感人肺腑,在骑兵团史上实属罕见。
  驻扎在属于巴基斯坦地区的穆斯林士兵们,同样也为即将返回印度的锡克族和印度教徒战友们组织了类似的庆祝活动。在拉瓦尔品第,第二骑兵团举行了盛大“祝福酒宴”,为动身远行的人热烈饯行。所存出席宴会的印度和锡克族军官相继致词,一些人甚至伤怀难过,泪水盈盈,共同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指挥过他们进行艰苦卓绝战斗的穆斯林上校穆罕默德·伊德里斯致意。
  “今后无论你们走到那里,我们将永远是兄弟,因为我们的鲜血曾流在一起。”伊德里斯提高嗓门说道。
  这位穆斯林上校公然无视未来巴基斯坦军队司令部颁发的命令,命令要求印度和锡克族部队必须在撤离前上交武器。他说:“这些人出身行伍。他们佩带武器来到这里,同样,他们将携带武器离开这里。”
  次日清晨,幸亏这位豁达大度、仗义勇为的穆斯林上校,第二骑兵团的锡克和印度教徒才得以幸免于难。他们乘坐的火车离开拉瓦尔品第一小时后,遭到了穆斯林的突然袭击。如果他们不携带枪支,这些锡克和印度教徒官兵早已毙命。
  最感动人的告别晚会,是在德里帝国运动会俱乐部的草坪上和舞厅里举行的。过去,这里是英国占领者在印度的圣地之一。晚宴的请柬上端庄地书写着:“为欢送巴基斯坦自治领武装力量的军官老战友们,印度自治领武装力量的军官们特举行告别酒会。”
  一位印度军官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晚会自始至终沉浸在“惆怅凄楚”的气氛之中。出席宴会的人髭须整齐,身穿英国式军服,肩饰为英国服役时荣获的勋章彩绶;华灯下面,军官们混杂一起,长得一模一样。草坪上,花环相连,闪烁迷人,他们在身披五颜六色纱丽的妻子们陪同下,或者热情交谈,或者在灯火辉煌的舞厅内翩翩起舞,一起跳上最后一曲狐步舞。
  军官们蜂拥般地来到了酒吧间。他们开怀畅饮,一起最后一次畅谈往昔的轶事趣闻,兵营内的昔日生活,马球场上的比赛战绩,非洲大沙漠和缅甸莽莽丛林中的激烈战斗,袭击居住在阿富汗边界上的同胞们的战况,以及他们和舟共济、流血牺牲、充满危险和冒险阅历的戎马生涯的其他往事。
  在这次令人怀念的晚会上,任何人未曾想到正在等待着他们的悲惨命运。他们热烈拥抱,亲切拍打嬉戏,相互热情许诺:“我们九月份一定回来,一起去狩猎野猪!”、“请不要忘记,我们在拉合尔还要举行一场马球比赛!”、“你们要千万记住,我们和克什米尔的白鹮鸟还有一笔账要清算!”
  分手时刻,拉其普特第七团的印度将军卡里阿帕登上讲台,请求大家安静下来。
  “今晚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相互道别,仅仅为了说声再见而已,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怀着昔日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兄弟股的情谊再次重逢。长期以来,我们同呼吸,共命运,因而我们的历史是不能分割开的。”
  卡里阿帕将军在讲话中回顾了他们往日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情况,最后着重指出:
  “过去我们曾经是兄弟,今后我们永远是兄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岁月。”
  讲话结束后,这位印度将军转过身子,拿起一件盖有罩布的硕大银质纪念品。他把纪念品献给穆斯神高级军官阿加·拉萨将军,作为印度军官赠给穆斯林战友们的离别礼物。拉萨将军揭开礼物的罩布,然后向四座高高擎起。银质纪念品是德里古城的一位首饰匠精雕细刻的,代表一位印度教徒和一位穆斯林土著士兵的形象,两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手中的枪支正瞄向共同的敌人。
  随后,拉萨将军发表讲话,以出席宴会全体穆斯林的名义表示谢意,然后乐队演奏起告别乐曲。这时,出席宴会的人自发地手挽手,转眼之间,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围绕成—个圈子,象征兄弟般的团结纽带和热情洋溢的友情,古老的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的旋律响彻整个大厅。
  歌声过后,一阵长时间的寂静。随后,印度军官们走向舞厅的大门,每人手里举着酒杯,列队站在通向大厅出口处的台阶上,巴基斯坦军官们鱼贯而出,穿过欢送的人墙,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当每个巴基斯坦军官经过人丛时,印度军官们高高擎起酒杯,默默地最后一次为他们祝酒告别。
  正如他们相互许诺的一样,印度军官和巴基斯坦军官们确实再次相会了,但是会晤的日期来得更快,会晤的地点与他们原来想象的迥然不同。昔日印度军队的战友们不是在拉合尔的马球场上,而是在克什米尔的战场上再次重逢;银质纪念品上两位土著士兵手中握的枪支不是瞄准共同的敌人,而是在他们之间相互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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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午夜新生
  独立前三十六小时,八月十三日星期三晌午刚过,甘地离开椰林深处的索德普尔讲经所,前去创造“奇迹”了。
  他的目的地——加尔各答就在眼前。加尔各答这座二百五十万人口的大都会,曾是数代印度人的首府,文学和艺术、科学和哲学的中心。然而,在这个动乱的夏天,加尔各答也象是一座人间地狱、一座吉卜林在《恐怖的夜城》中所描写的令人诅咒的贫民窟。
  加尔各答是世界上最粗野的城市,非暴力天使就是要在这里,在宽容与厌恶之中,以他那温和的声音,实现一桩无论是军队还是副王的警察都无法实现的奇迹。印度独立的缔造者再一次准备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的同胞们,以便把他们从残害心灵的仇恨之中解脱出来。
  加尔各答崇奉血腥的野蛮行为,直至关于它的传说和它对神的选择。它的圣主是印度教毁灭女神时母①。这位女神嗜血成性,它的塑像以蛇和人的头骨作为装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她的祭坛前面顶礼膜拜。过去,祭祀时母要用孩子。现在,信徒仍还要祭献牲畜,此前则要把牲畜的血涂在头上或前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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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教女神。湿婆的妻子。相对独立的女神——残杀和毁灭女神。性力派祟奉的主神之一。信徒较多,主要集中在孟加拉地区,据说她象征强大和新生。
  表面的繁华掩盖不住凄惨的现实:加尔各答是世界上最脏最乱的地方。世世代代,它把孟加拉沼泽地和比哈尔干旱平原的饥民吸引到贫民窟里。马伊丹公园美丽的草坪,格鲁吉亚式的漂亮住宅,以及乔温盖大街上各大商行阔绰的办公楼,都象电影布景一样虚假。紧靠在这些建筑物后面便是一堆绵延数公里的垃圾,那里聚集着世界上最稠密的人群。二百万不幸的人在半饥半饱中度日,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其中大部分人的口粮比纳粹发放给即将被送进瓦斯炉的人们的食物还要少。这些居民中间有四十万乞丐和失业者,四万麻风病人。这些贫苦的人拥挤不堪地住在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内,干土垒成的茅屋,甚至臭气熏天的土洞里。污秽的小巷子里,露天下水道充满了粪便和脏物。成群成堆的老鼠和寄生虫却在这里得天独厚。很少的几口泉眼流着浑浊的水。残酷无情的房主们每周都要到小巷里来索取地狱般的房钱。
  饥荒是加尔各答历史上的大事,最近一次发生在四年前。饥荒和随之而来的瘟疫,仅在孟加拉一处,就造成了四百多万人死亡。数十万灾民在富人的垃圾桶中间,在垃圾站里爬来爬去,以求找到一点食物。慑于饥饿,一家家妻离子散,母亲杀死无力喂养的孩子,人食狗,狗吞垂死的老人。
  在印度准备庆祝获得自由的时刻,加尔各答的街巷里仍有饿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印度每年死于霍乱、肺病和痢疾的人,比它在反对英国殖民统治斗争中牺牲的人还要多。
  加尔各答的贫民区,一向是产生各种暴力行为的地方。然而,一九四六年八月的大屠杀使那里的暴力行动变得更加严重,特别是增加了宗教仇恨。从此,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互相疑惧,每天都要死人。两大教派的打手们,手持大刀、手枪、机关枪、燃烧瓶,或者可以用来剜眼的被称之为“虎牙”的钢钩子,准备再一次血洗加尔各答。
  那位想试图阻止这场屠杀的人,于八月十三日下午三时许到达加尔各答。他乘坐一辆陈旧的雪佛莱轿车。车子沿着—排油漆剥落的铺面行驶,在贝利亚加塔路一百五十一号栅栏门前停了下来。那里有一片空地,暴雨之后变成了水坑。空地中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建筑物,看上去就象是坦内西·威廉斯描写过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
  海达利公馆的阳台四周围有瓷瓶状的栏杆,镂空的壁柱是古希腊多利安式壁柱;生活在热带地区的英国商人,过去曾把它当作护城圣物。公馆现今的主人是位穆斯林富豪,但是,这所房子由于久无人住,成了蛇鼠和蟑螂栖息的地方。人们匆匆地清扫了房间内的污秽物,修理好厕所,这座房子由于有厕所,特别引起了圣雄的注意。在加尔各答居民屋内,厕所是很少见的。甘地就是要从这所周围充满臭味、蛆虫和泥巴的房子着手去实现一个奇迹。
  甘地为实现奇迹所仰仗的人们,几小时以前就聚集在那里,等待着贵客的到来。他们都是印度教徒,其中很多人的亲属,在去年夏天的骚乱中被杀,妻女被穆斯林奸污。汽车驶近的时候,他们呼喊甘地的名字。但是,他们呼喊甘地的名字并不是为了欢呼他,而是向他喝倒彩。这在印度还是第一次。狂怒和仇恨使人们的脸变了形。他们吼叫着:“甘地,你是叛徒!救救我们的诺阿卡利的印度兄弟们吧!保护印度教徒,不要保护穆斯林!”同时,石块雨点般地飞了过来,砸在这位圣人的车子上。
  这时,车门打开了,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甘地的眼镜滑落到鼻子上,他一只手撩起拖地的大襟,另一只手抬起作出和好的手势。这位孱弱的老人,不顾七十七岁高龄,独自朝着敌视他的人群走去。
  “你们记恨我,好吧,我来了。”甘地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示威的人群呆住了。甘地以其在君主和副王面前为印度辩护的尖细的嗓音,力图向他的同胞们宣扬理智。
  “我是为捍卫印度教,也是为捍卫穆斯林而来的。我求你们保护我。你们完全有权反对我,如果愿意这样作的话。我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我没有多少日子好过了。但是,与其看着你们陷于疯狂之中,还不如我宁愿马上死去。”
  尔后,他解释说,他到加尔各答来,也就拯救了诺阿卡利的印度教徒。杀害了许多印度教徒的穆斯林头目向他保证:八月十五日,诺阿卡利任何印度教徒也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食言,他会绝食而死的。
  甘地有了这项保证才同意到加尔各答来的。同样,他现在试图说服加尔各答的印度教徒保护穆斯林居民。如果印度教徒不响应他的号召,如果他们发动已经宣布的大屠杀,那就要牺牲甘地的性命。
  非暴力策略的要旨,就是甘地以自己的性命与敌手签定一项契约;他把自己的性命作为敌手履行诺言的保证。甘地以绝食相逼,把“汝行乎,吾死”这样一句仙人的格言引进了政治舞台。
  “我生下来就是印度教徒,我的生活方式是道地的印度教徒的生活方式,我怎么会是印度教徒的敌人呢?”他向愤怒的人群问道。
  甘地的推理,他那简单易懂的观点使示威的人感到尴尬。甘地和他的弟子们答应同示威者代表谈判。他们随后便进入了新的寓所。
  缓和为时不长。当印度教徒最恨的穆斯林赛义德·苏拉瓦尔帝到来的时候,狂怒再度爆发。骚乱的群众向寓所内扔东西。一块石头打在玻璃窗上,把仅有的几块玻璃打碎了一块,玻璃碎片散落在甘地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圣雄蹲在地上,并不为之所动,他继续起草书信。然而,这是他一生中的悲剧性的转折。在这个八月的炙热下午,自他于一九一五年从非洲返国之后,在印度为自由进行长期斗争的最后几个小时,印度教徒第一次起来反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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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下,阴谋家们准备行动了。”
  在卡拉奇机场跑道上向副王透露这一情况的那个英国人,正是刑事调查局局长。蒙巴顿赶快把他拉到一旁,避开前来欢迎他的各界人士。
  警官进一步说道,他们所掌握的各种情报都证实了蒙巴顿此前在新德里收到的一份报告:明天,即八月十四日星期四早晨,当真纳和他前往巡视卡拉奇市的时候,将有人向他们乘坐的敞篷汽车投掷炸弹。尽管作了种种努力,警方未能抓获任何一名由国民公仆团引进城里准备进行这场刺杀活动的印度狂徒。
  埃德温娜看到丈夫恼怒异常,便悄悄地藏到他的身后,听到了他们的密谈。
  “我陪你乘车。”她突然说道。
  “那怎么行,”蒙巴顿生气地斥责道:“凭什么要我们两个一块被炸死。”
  警官没有理睬这番对话,继续说道:
  “真纳坚持要乘坐敞篷汽车。官方车队行进那么缓慢,我们保护您的手段将是有限的。”
  按照他的看法,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一场灾难。
  “阁下,”他恳求道,“您无论如何要说服真纳取消这次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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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四日星期四早晨,在距加尔各答三千公里以外的卡拉奇市,甘地的主要政敌准备着享受他的胜利。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战胜了贝利亚加塔路那所摇摇欲坠房子里的那位绝望的老人。尽管甘地反对,尽管理智与逻辑的呼吁,特别是尽管吞噬着他的双肺的苦痛,真纳把印度分成了两部份。再过一会儿,卡拉奇的一幢庄严朴素的建筑物将要迎接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的诞生。七千万居民的代表们,将在贝壳状的半圆阶梯会议厅内聚集一堂。真纳为他们赢得了一个国家。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聚会!他们当中有壮实的旁遮普人,头戴卷毛羔皮帽,身穿扣子一直扣到脖颈的白色“谢尔瓦尼”②;瓦齐尔人、马赫苏德人、阿夫里迪人,这些庄严的帕坦人,头上包着绿色或金色的头巾,面庞干瘪多皱,上唇留着漂亮的小胡子;矮小的孟加拉人,皮肤黝黑。他们代表真纳从未到过的一个边远省份,对于那里的人,真纳并不信任;此外,还有其他部族年迈的首领;印度河谷的妇女头上蒙着有洞眼的缎子罩纱;旁遮普的妇女穿着饰有金色闪光片的宽大裙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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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巴基斯坦民族服装。
  真纳身旁坐着一位英国人,他从这个人手上夺得了她的国家。蒙巴顿身着海军上将盛装,胸前的勋章闪闪发光。首次仪式之后,庆祝活动将延续三十六小时,这三十六小时即将结束三个半世纪的英国统治。
  最后一任印度副王站起身,转达英国国王对最年轻的自治领表示良好的祝愿。然后,为了庆贺这件他力图避免发生的大事,蒙巴顿高声说道:
  “巴基斯坦的诞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历史有时仿佛以一座冰山的缓慢速度前进;有时,它又象一股激流—样奔腾向前。今天,在世界的这一部分,我们共同努力溶化冰山,排除障碍,涉身于激流之中。向后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瞻望未来。”
  他转身面向真纳。真纳面如死灰,豪无激动之情。蒙巴顿向巴基斯坦之父致敬。
  他说:“我们之间的紧密关系,以及由此而来的相互理解,相互信任,是我们之间今后关系的最好保证。”
  在讲出这一番措词严谨的客套话的时候,蒙巴顿不禁想到,再过一会儿,由于他所恭维的这个人一意孤行,他的性命将要遭受危险。副王没有能够说服真纳放弃参加这次危险的游行,如同他未能使他放弃建立巴基斯坦一样。
  取消这次游行,或者坐在车门关闭的汽车里快速穿行首都,在巴基斯坦第一位国家元首看来,是件不光彩的事情。真纳拒绝因此而贬低他为之奋斗不已的国家诞生的意义。不管蒙巴顿是否乐意,他无论如何也要坐在敞篷汽车上,在这个从未理解的人的身旁,冒生命之危险。
  他最后说道:“我们道别的时刻来到了。祝巴基斯坦繁荣昌盛,祝巴基斯坦成为邻国和世界各国的朋友。”
  轮到真纳讲话了。他穿着扣子扣到脖子的白色“谢尔瓦尼”,使人联想到庇护十二世教皇。他在讲话中说,诚然,英国和它的殖民统治下的人民友好地分手了,“但我真诚地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他答应巴基斯坦遵循穆斯林古老的传统,容许其他信仰存在。
  “巴基斯坦将不遗余力地与邻国和世界其他国家友好相处。”他最后说道。
  这些诺言引起的反响刚刚消失,冒险之行便开始了。这两个意愿经常抵触的人,肩并肩穿过大厦的柚木大门。台阶下面停着一辆黑色罗尔斯·罗伊斯敞篷车,轿车将带着他们去迎接最后—次共同的考验。蒙巴顿思忖着:“这辆该死的汽车象是一辆柩车。”伯爵了看他的妻子。他命令坎德温娜的司机与罗尔斯汽车拉开距离。但是,他肯定埃德温娜会使司机不服从这个命令。
  当他走近车身很长的敞篷车的时候,表面上显得很平静,脑子里却闪现出一幅又一幅可怕的景象。他回忆起一九二一年在炸弹威胁下的威尔士亲王的车队,又联想到他在印度闲暇时刻研究家谱时发现的种种暗杀活动。家族的一支有叔祖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名字,据记载,他“死于一八八一年二月十三日”。这一天,亚历山大二世在圣彼得堡被一枚掷入他的四轮马车的炸弹炸成肉酱。在同一支系上,还有叔父塞尔日大公的名字。赛尔日大公于一九○四年,在同样的情况下,在莫斯科死于一名无政府主义分子设下的爆炸装置。另一支系中有表姐埃娜。埃娜同西班牙阿尔方斯十三世结婚那天,一枚炸弹炸死了他的马车夫,血肉溅满了新娘的裙袍。家族昔日鬼魂,这些凄惨的回忆,猛烈地冲击着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和年轻的副王。
  汽车启动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和真纳的目光遇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说话。真纳的神志从来都是紧张的,但是,这一回,仿佛是一股数千伏的电流把这位穆斯林领袖电僵了。三十一响向副王致敬的礼炮伴随着车队的行进,在卡拉奇大街上空轰鸣着。沉醉在快乐和感激心情之中的人群在街上等待着他们。受命刺杀真纳的人就隐藏在那些数不尽的不知姓名的面孔中间,在某一个街角,某一处转弯的地方,某个窗户上,屋顶上。士兵们沿着四公里长的路程一字排开,举着武器向他们致意。他们背向人群,无法阻止恐怖主义分子投掷炸弹。
  路易斯·蒙巴顿日后承认这半小时的路程,他好象走了一天一夜。汽车几乎以步行的速度前进着,人群涌出了人行道,爬上了街灯杆、电线杆,登上屋顶,挤在窗口和阳台上。欣喜若狂的穆斯林们并不知道他们欢呼的两位英雄正在受难,他们高呼巴基斯坦万岁,真纳万岁,蒙巴顿万岁。
  两位政治家意想不到地陷入了人群组成的隧洞,死神每时每刻都可能在狭窄的通道出现。他们不得不回答兴高采照的人民群众,只好演戏,也向群众表示快活和感激。蒙巴顿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次经历:整个游行过程冲,他挥着手,同时作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但是,他的双眼不停地观察着周围人的脸面和手势,寻找不安的表情,可疑的动作,以及某种能够告诉他,“就要在这儿出事”的迹象。
  他寻思着:“是哪一个呢,是不是我向他致意的那个?或者他身旁的那个?”他仔细地察看着欢庆节日的人群中异常的东西。不笑的人,笑得过分的人……这个人太平静了,那个人太活跃了……或许,是那个穿着与周围的人明显不同的家伙。愚蠢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里穿过。他突然想起,孟加拉一位省长的秘书曾经在半空中拦住一枚炸弹,并把它扔了回去。然而,这个壮举又使他想到,在打板球的时候,他自己从来也抓不住一个球。他惦念着跟在后面的妻子,她是否肯定地强迫司机不服从命令?他不敢中断监视工作,因此也没有转过身证实这一点,他的眼睛不停地继续观察人群后面的地方,窥测着天空中可能突然出现的金属块。
  当车队驶上维多利亚路的时候,一名站在阳台上的男子握紧了装在口袋里的45左轮枪的枪托。他的眼睛盯着对面楼窗上指手画脚的人影,拇指慢慢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罗尔斯·罗伊斯车越来越近,年轻的警官G·D·萨维奇默默地祝祷;从新德里赶来向副王报告暗杀真纳阴谋的就是他。其实,他已经没有任何权利携带这只左轮手枪了。他的工作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就结束了。他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国家英国去。
  车上,蒙巴顿和真纳继续用和蔼可亲的微笑,向群众致意来掩饰害怕的心情。他们忧心忡忡,还没有互相说句话。诽谤他的人说,蒙巴顿最大的缺点是虚荣心,然而,此时此刻,虚荣心却成了最好的安慰。他心里想着:“这些人爱戴我。我毕竟让他们独立了。”他真诚地相信,人群里没有一个在刺杀真纳的时候,同时也把他杀死的人。他在这辆车上不正好救了穆斯林国家元首的命吗?他不止一次想到:“他们不会杀他,因为他们知道,那样作也会把我杀死的。”
  车队从他脚下走过的时候,站在阳台上的萨维奇屏住呼吸,他的手指紧张地扣住手枪的扳机,直到罗尔斯车驶出射程之外。此后,他走进房间,喝了大半怀苏格兰威士忌酒。
  穆斯林的欢呼声突然听不见了,随后出现了可怕的寂静。蒙巴顿思忖着:“这是个印度教徒居住区,这里可能会出事。”车队在卡拉奇主要的商业街艾尔芬斯东大街上沉默无言的群众中,穿行了仿佛是无穷无尽的五分钟。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和货摊,均属于被穆斯林今天庆祝的大事吓破了胆的印度人。
  没有炸弹爆炸。蒙巴顿终于透过车窗看见了真纳宫邸高高的栅栏,有如一名水手在暴风雨之后瞥见了港口的灯塔。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次出行结束了。
  汽车停住的时候,副王熟悉的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真纳把他那双瘦削的修长的手放在蒙巴顿的膝盖上,喃喃说道:
  “谢天谢地,我把您活着带回来了。”
  “好大的胆量!”蒙巴顿思忖着。
  他说:“您把我活着带回来了?上帝保佑,是我把您活着带回来了呀!”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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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本书作者作了许多调查,想了解为什么卡拉奇暗杀阴谋没有执行。我们只收集到一份证明材料。因参与巴基斯坦火车出轨案而被刑事调查部逮捕的自行车修理工普利萨姆·辛格说,极端主义组织国民公仆团确实把凶手派到卡拉奇,但是,他们的头目没有投掷作为爆炸信号的手榴弹,因为他看到蒙巴顿坐在真纳身边。——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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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四日下午五时整,甘地瘦弱的身影,象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海达利公馆门口。甘地的背有些驼,他的两个侄孙女,象两根手杖一样,搀扶左右,他从等候在院子里的人群中走过。
  他准备参加的庆祝仪式与圣雄谨小慎微的一生中其他事件一样,是—件具有永恒意义的大事。当列宁在城中准备革命,当纳粹党人鼓动将士在纽伦堡举行盛大游行的时候,甘地在争取自由的长期斗争中,要求印度人每天晚上作一次祈祷。
  在城市和乡村,在伦敦的陋室内或者英国的监牢中,这种祈祷活动表现了这位处理人类相互关系的能手与信徒们进行联系的天才。在这种场合,甘地向信徒们宣说未经加工的稻米的营养价值,原子弹的罪恶,按时上厕所的重要性,梵歌的壮美,禁欲的好处,帝国主义的不公正,以及非暴力的恩惠。甘地每天的讲话,通过口头传达,通过报纸和电台,广为传诵,成为非暴力运动的纽带,圣雄的福音书。
  在位于仇恨之城中心的这座破败的院落里,正举行着英国占领下的印度的最后一次祈祷活动。甘地将在会上讲话。今天一整天,他接见了好几个印度教徒代表团,向他们解释他在加尔各答提出的非暴力契约的性质,希望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呼吁能造成一种新的博爱精神。起码有一万人参加了加尔各答的首次祈祷活动,这一点表明,甘地得到了响应。
  他宣布道:“从明天起,我们将摆脱大不列颠的桎梏,但是,从今日子夜起,印度将分为两部分。明天是喜庆的日子,也是痛苦的日子。”
  他提醒信徒们,独立将使每个人肩负重大的责任。
  “如果加尔各答恢复理智,维护手足之情,那么,整个印度也许就得救了。但是;如果兄弟残杀的战火蔓延到全国,我们刚刚获得的自由将不复存在。”
  印度自由的缔造人告诉他的追随者们,他本人不参加印度独立庆祝活动。他要求他的弟子们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同他一样,“为印度的解放斋戒、祈祷,并且尽量多抽丝纺线,因为,珍爱的纺车最有能力把他们的国家从灾难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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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真纳的汽车在巴基斯坦万岁的欢呼声中穿过卡拉奇的街道,巴基斯坦的诞生是在令人吃惊的冷漠气氛中进行的。奇怪的是,在穆斯林孟加拉,在这块成为东巴基斯坦的土地上,气氛最为欢快。这里,有朝一日将成为孟加拉国战争的战场。这个省的新总理卡瓦查·纳济穆丁离开加尔各答来到新的首府达卡。他乘坐的小汽轮上悬挂着穆斯林联盟的旗帜,在涨水的恒河三角洲逆风行驶了数小时。每当小船在村舍前停下的时候,居民们欢呼着蜂拥而至。纳济穆丁的儿子日后回忆说:“大家都在唱歌,每双眼睛里都蕴含着幸福。”
  在旁遮普首府拉合尔,人们由于不如道边界的准确走向,心情从未如此焦躁不安。英国人比利·理查正在结束着他的警察分局局长的工作。此前,他在仍然留在岗位上的警察帮助下,曾试图制止暴力行径,结果徒劳无用。在这个没有季风的炎热的夏天,莫卧儿国王们的一千零一夜城淹没在恐怖与仇恨之中。把他亲眼见到的最近几起事件简要地记录在一个记事簿上,这是比利·理查留给后来人的一份令人伤心的报告。然后,他把他的穆斯林接班人叫了过来。
  比利·理查取出移交权力的文书。这份文件一分为二,他在左面部分写道:“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我移交了我的权力”,并签了字。英国人向那位穆斯林行了个礼,同在场的同事们握了握手,垂头丧气地离去了。
  当天下午,真纳抑制住疲倦,一间一间地查看了宽敞的卡拉奇寓所。子夜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官邸。他查得很仔细,在翻阅财产清单的时候,他发现缺少一副槌球游戏用具。他气势汹汹地把副官叫来,发出了他作为巴基斯坦总督的第一道命令:请你找回槌球的网子和架子,并放置在原处。
  首先作巴基斯坦“难以实现的美梦”的那个人,独自一人在英国剑桥的一座朴素的小别墅里度过了八月十四日这一天。拉赫马特·阿里永远是一名学生,在他看来,卡拉奇永远没有胜利的游行,也没有人感激他。从今以后,他的梦想将属于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建议这个人成为一名人民解放事业的捍卫者,但他的建议遭到了拒绝。拉赫马特·阿里在今天这个理想已经变成现实的光荣日子里,却专心致志地起草一份谴责真纳接受分割旁遮普的传单。然而,他早已输掉了这一局。人民不久便将怀着感激的心情,花费相当于五亿法郎的钱,在卡拉奇为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修建一座陵园。臆造了巴基斯坦的幻想家,将仅在英国的纽马克特义地拥有一座无名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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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日落时分上路了。一名吹笛人象一只水鸟一样,跟随在汽车后面穿过新德里拥挤的街道。吹笛人每隔百米便停下来,蹲在柏油路上吹笛,笛子里吹出来的气搅得尘土飞扬,而车内的两名乘客却无动于衷。车上里的是两位出家人。他们晚年离开妻子儿女,舍弃自己的财富,两手空空出家事佛。两个人胸脯袒露,满面尘垢,乱蓬蓬的长发象麻绳一样垂在瘦弱的双肩上。他们是古老的印度的朝圣人。一根有七个木疤的长棍,一只水瓢和一块羚羊皮④,这些就是他们仅有的财产;当一个穿着纱丽的身影出现在出租汽车的玻璃窗口时,他们便把目光移开。他们属于印度最古老的一个教派。这个教派的组织十分严格。他们不仅要回避任何女人,而且无权目视女人。每天清晨,他们用灰涂面,以便记住人身瞬息即逝的特性。他们靠化缘度日,每日一餐,而且从不能坐下来吃饭。他们的食物也只有几口牛奶、酸酪、淡奶油、牛尿和牛粪混合而成的稀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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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正统印度教徒认为,坐在羚羊皮或虎皮上可以一尘不染。——原注
  八月十四日傍晚,这两位圣徒中的一位,手里捧着一只大银盘,盆子上叠放着一件绣金白丝披巾,即神服。另一位拿着一只权杖,一罐从坦乔尔河取来的圣水,一小袋圣灰,以及一袋在马德拉斯附近的欣达姆巴拉姆庙由舞神纳塔拉贾赐福过的米饭。
  这一小队人穿过首都的街道,径直来到约克路十七号一座朴素的别墅门前。迷信与巫术的印度的使者,将要在这里会见新印度、科学与社会主义的印度贤哲。如同昔日的长老向古印度王授权祝圣一样,今晚,圣徒们将把古代的权威标志授予那位即将成为现代印度民族领袖的人。
  他们把圣水洒在贾瓦哈拉尔·尼赫鲁身上,用圣灰涂抹他的前额,把权杖放在他的手中,给他披上神衣。对于一个听到“宗教”二字便表示厌恶的人来说,这些仪礼令人懊恼地表现了他对自己的国家责怪不已的那些东西。然而,尼赫鲁还是谦逊地顺认了。他可能认为,未来的日子是困难的,任何方面的护佑都不应被拒之门外,即使是那些他并不相信的神秘玄奥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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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兵营里,在官邸里,在机关办公室里,在海军基地上,在征服印度的第一个据点——加尔各答的威廉堡,在马德拉斯的圣·乔治要塞,在西姆拉宫,在克什米尔、那加兰、锡金,在阿萨姆丛林里,数千面英国国旗被永远地降下了。没有举行任何降旗仪式。三个半世纪以来,它们象征着英国在世界这个地区的统治。蒙巴顿要求不举行任何仪式。尼赫鲁考虑到“不要触怒英国人”,禁止为此举行任何活动。
  第二天黎明,英国国旗到处都被独立的印度的藏红色、白色、绿色国旗所代替。
  在开伯尔隘口的山顶上,一直在这一带值勤的唯一的英国人,开伯尔来复枪兵团团长助手,上尉军官肯尼斯·丹斯听见薄暮中七声锣响。按照印度军队的老传统,每个钟头敲一次锣,以便告诉那些买不起表或不会看表的土著印度士兵时间。最后一记锣声响过之后,丹斯爬上兰迪科塔尔要塞顶端的哨所。那里,一名号手正准备吹归营号。在他们两人脚下,一条羊肠小道,沿着碉堡的墙根通向山口,再往前就是贾姆鲁德和那条历来入侵者扑向印度平原必然要经过的通道。在小路的许多转弯处,刻在石头上的军徽纪念着丹斯所属部队经历过的战斗,使人想起他的同胞们为保卫这条通道而作出的牺牲。
  号手立正,举起了铜号。丹斯怀着痛苦的心情,在号声中降下国旗。他把旗帜摘下来,仔细地叠好,决心把它带回“他动身到印度来时告别的英国,把它放到一个可靠的地方”。随后,他赠给军团一个从孟买买来的大铜钟,以代替岗楼的锣。他让人在钟上刻上一句简短的致意:“—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肯尼斯·丹斯上尉赠给开伯尔来复枪团”。
  同一天晚上,在印度的另一端,一面九十年前升起的英国国旗也永远地降落下来。勒克瑙省督府曾是印度帝国的圣地,是印度帝国最光彩的文物,也是象征着英国的顽强力量的堡垒。一八五七年的一天,幸存的千名守军欢呼援军到来,使他们从印度哗变士兵的八十七天的围困中死里逃生。这里已成为—片废墟。自那时起,没有人重建过,遗址却一直保存完好。
  勒克瑙新任印度省督是一位妇女。降旗的时候,她也在场。著名女诗人莎罗吉尼·奈杜是甘地的大弟子之一。她参加了甘地发动的“哀悼日”,焚烧过英国制造的服装。圣雄在海滩上示威,把攥着食盐的拳头朝天挥舞的时候,她也在那里。英国警棍暴打过她,她在英国的监牢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她一生都在追求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目睹英国国旗在印度的天空中消失。
  然而,这位经过多少次斗争磨炼的印度妇女,此刻感觉到她的双颊上淌着泪水。仪仗队的士兵们把旗子叠好了。蒙巴顿下令把它送给乔治六世国王,作为他未能前来访问的帝国的纪念物。然后,司令官把一把斧头抓到手里:另外一个国家的国旗绝不能在勒克瑙的神圣的旗杆上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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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刚刚擦掉前额上的圣灰,开始进晚餐,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电话线路情况不好,他的女儿英迪拉听见他在接电话时,大声地同对方讲话。她看到父亲回来的时候,脸都变了样。尼赫鲁一时说不出话,双手捂着头,静静地呆着。终于,他开口了,眼里闪着泪花:电话是从拉合尔打来的。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居住区已经断水了。外出乞讨一桶水的女人和孩子们,立即被穆斯林居民杀害了。很多地方着了火。尼赫鲁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哀叹道:
  “今天晚上,我怎么去向全国发表讲话?当我知道拉合尔,我们美丽的拉合尔,已成一片火海的时候,我又怎么去说呢?我能由衷地为印度的独立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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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萦绕在尼赫鲁脑际的可怕景象,在廓尔喀营的一名英国军官面前一览无余地展现开来。罗伯特·阿特金斯上尉乘吉普车驶过通往拉合尔的大桥时,发现城里有六处地方喷射着巨大的火舌,这不禁使他想起一九四○年八月大空袭之夜伦敦赤红色的天空。
  二百名先锋连的士兵乘坐吉普车和卡车跟在阿特金斯身后。天刚破晓,这个连便朝拉合尔奔来。它属于蒙巴顿为恢复旁遮普的秩序而建立的一支五万五千人的别动队。阿特金斯上尉穿行拉合尔市时,没有遇到一个活人,只有远处大火中的爆裂声不时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他望着沉重的夜色,突然想到头年离开身为印度陆军上坟的父亲那个夜晚。他们在马德拉斯俱乐部一边玩台球,一边讨论着政治。上校那天晚上预言道:“印度不久便要独立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独立那一天将会发生一场可怕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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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德里市中心,印度议会主席拉金德拉·普拉沙德博士的花园里的火,并不是纵火者点燃的。那是圣火,是婆罗门教士按照吠陀仪礼祝圣的火。土、水和火组成印度教的三位一体,它们分别代表万物之母,生命之源和精力与毁灭之本。对于宗教节日来说,火是不可缺少的。它能净化人,并把人变成灰;而人正是来自于灰。婆罗门教士唱道:“火呵,你是诸神和智者的眼睛。你能透过人心的隐密发现真谛。”
  咒语在夜空中荡漾着,即将成为独立印度的男男女女的部长们,依次从圣火前走过。另一名婆罗门挨个朝他们身上抛洒几滴圣水。然后,信徒们来到一位少女面前。少女手里捧着一只盛有朱砂的铜杯。她把右手拇指伸到铜杯里蘸一蘸,在每位部长的前额上点一个红点。这“第三只眼”,可以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从而透过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最后,印度首届自由政府的部长们进入会议大厅。再过一会儿,他们将担负起领导三亿多印度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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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签署完文件,发完电报之后,剩下要作的事情就是封存英属印度帝国的印章和其他物件了。蒙巴顿勋爵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想得出神。他想道:“我还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物之一。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我从这间办公室控制着—个曾对世界五分之一人口操有生杀大权的机构。”他记起H·G·韦尔斯⑤所写的一篇题为《创造奇迹的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英国人的一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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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英国作家(一八六六——一九四六年。)
  他想道:“这是我担任副王职务的最后时刻,这个神奇的职务授予印度副王创造奇迹的权力。我应该创造一个奇迹,可是,怎样创造奇迹呢?”
  他有了主意。他高声叫道:“上帝呀,我找到了。我要使帕兰普尔王公夫人获得殿下称号。”一九二一年,蒙巴顿与帕兰普尔土邦王公结下了亲密的友谊。那时,威尔士亲王正在印度访问。一九四五年,蒙巴顿到王公家里作客时,受到英国在当地的驻扎官的拜会。驻扎官告诉他,王公的妻子虽然是澳大利亚人,但她早已皈依了伊斯兰教,身穿印度妇女的纱丽,接受当地所有风俗习惯,而且,她还从事一项令人钦佩的社会福利事业。然而,王公十分苦恼,因为副王顽固地拒绝把殿下称号授予他的妻子,理由是,她不是印度人。蒙巴顿回到新德里后,亲自同前副王韦维尔勋爵交涉,结果没有成功。伦敦不肯给面子,怕其他土邦王公也要娶外国女人。
  蒙巴顿等他的部下到齐了,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您不能作这件事。”其中一个说道。
  蒙巴顿笑着反驳说:“谁能说我不能,我是不是印度副王?”
  他立即派人取来一卷文书,在上面庄严地写了几句话:“上帝保佑”,晋升王公的澳大利亚妻子殿下爵位。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晚十—点五十八分,路易斯·蒙巴顿草签了这份文件。几分钟以后,他的副王王徽,一面装饰有印度星徽的英国国旗,从新德里的副王宫殿的旗杆上永远被降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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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蒙昧时代起,远在人类把自己的美丽的传统镌刻在石头上之前,海螺的呜咽声就迎接着印度海岸的黎明。在议会大厅内站立着一位印度人,身上披着一块土布。他今天准备向数亿人民宣布一个新纪元的诞生。他的腋下夹着一只长长的粉红色螺钿。这个人是印度人民的号手,他曾上街游行要求自由。
  在号手的下面,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坐在讲坛上。尼赫鲁在他的棉背心的扣眼里别着一枝玫瑰花,除在英国监狱中的九年外,他平日每天如此。玫瑰花成了尼赫鲁的标志。在半圆梯形会场的墙上,历届副王们的标准像已经被摘去,代之以藏红色、白色和绿色火焰状的旗帜。
  座位上挤满了今晚即将诞生的这个国家的显赫人物。他们有的穿着纱丽或披着土布拖地,有的穿着豪华的锦缎,有的穿着燕尾服或晚礼服。他们所代表的人民的种族、宗教、语言、文化各异,其种类之多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他们反映着这样一个国家的特点:在那里,最高级的精神成果与最可怕的物质贫困交织在一起,最大的财富是它的种种反常事物,在那里,人比田地更多产,人们信神信得发狂,而对可怕的自然灾害则束手无策。这个国家有悠久的历史,然而现状却是变化莫测。它的前态未卜,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象它那样问题堆积如山。然而,尽管有这些困难,这些弊病,印度是人类生存能力的最生动、最持久的象征之一。半圆梯形会场内的男人和女人,是一个三亿三千万人口的国家的代表。二亿七千五百万属于三千种姓的印度教徒中,包括七千万不可接触者和原始部落。除此以外,这个国家还有三千三百万穆斯林,七百万基督教徒,六百万锡克教徒,十万袄教徒和八万犹太人。犹太人的祖先是在所罗门圣殿被毁之后,从巴比伦逃亡至此的。
  议会代表们大都不能用自己的方言进行交谈。唯一共用的语言是殖民主义者的英语。印度官方语言将近有十五种,方言八百四十五种。旁遮普的穆斯林议员使用乌尔都语。这种文字从右向左书写,而联合省议员使用的印地文,则从左向右书写。马德拉斯人的泰米尔文有时从上向下读,其他地区的文字难以识读。日常动作的意义也不尽相同。肤色深的南方马德拉斯人上下摇头是,他想说的是:“是”;肤色浅的北方居民作同样动作时,他所要说的是:“不。”
  印度的麻风病人和瑞士的居民同样多,婆罗门和比利时人口同样多;整个荷兰也容纳不下印度的乞丐。此外,印度有一千一百万沙陀,二千万土著人,九百万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已婚或丧偶。—千多万印度人过着半流浪生活。他们从一个村落转移到另一个村落,从事着他们的种姓世代相传的职业,诸如弄蛇、算卦、卖唱、杂技、打井、魔术、走钢丝、卖草药。印度每天有三万八千个婴儿出世,其中四分之一要在五岁前夭折。每年有一千万印度人死去,其中很多人死于营养不良或天花、霍乱等在其他国家已经灭绝的疾病。
  印度半岛是地球上宗教行动最为频繁的地区,是佛教的发源地,佛教则是印度教之母。印度半岛也是伊斯兰教的圣地。在这个地区里,众神表现为难以想象的形状和象征物。宗教活动包括高深的玄学思辩,杀牲祭祀,乃至某些教派和农村宗教节日的两性狂乱。印度教有三亿三千万神灵,因为人们永远见不到神,只能看到众神显灵。神可以随时显现在任何事物之上,他们中间有舞神、诗神、歌神、死神、瘟神、毁灭之神。有一位女神接受人们献祭的山羊,能为人祛除霍乱病,另外一位女神的信徒们可以模仿神庙内的春宫画人物。榕树和其他树木,神话中的英雄们——印度的一亿三千六百万只猴子、二亿头圣牛、蛇,特别是眼镜蛇,都是神的化身。每年有二万崇拜眼镜蛇的人被这种毒蛇咬死。印度的三千个数派中间,有古波斯拜火者的后裔——琐罗亚斯德教徒,有印度教的改良教派耆那教徒。耆那教信徒认为,任何生命都是神圣的,以至于外出时嘴上要戴口罩,恐怕不留意而吸杀一只小虫。
  今晚在新德里聚会的议员们所代表的国家,拥有几位世界上最大的富翁和三亿勉强活着的农民。印度的大地本该是地球上最富饶的地方,实际上却是最贫困的土地。百分之八十三的居民目不识丁。每日人均收入不超过五十生丁⑥。加尔各答和孟买这两个印度大城市的四分之一居民在街上睡觉、大小便、生孩子,他们同时也在街上死去。印度每年平均降雨一百一十四毫米,但雨量分布依地区和月份各异,因此往往受益不大。季风转换期带来的暴雨的三分之一,白白地流入了大海。每年有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只能得到二十多毫米的雨水,而其他一些地区则暴雨成灾,威胁几百万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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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法国辅币名,等于百分之一法郎。
  印度有三位驰名世界的实业家,他们是比尔拉、塔塔和达尔米亚。但是,它的经济基本是封建经济,只有一小撮有势力的地主和资本家从中受益。英国殖民者没有为印度的工业化作过任何努力。印度的出口商品仅仅局限于一些经济作物,诸如黄麻、茶叶、棉花、烟草。大部分机器设备需要进口。每个居民平均消耗电量微乎其微。印度地下蕴藏的铁矿占世界的四分之一,然而,它每年的钢产量几乎不到一百万吨。印度的海岸线长达六千零八十三公里,但它的捕鱼技术十分落后,每个印度人每年平均得不到一斤鱼。
  实际上,英国殖民者留下的遗产仅仅是一连串令人焦虑的问题和恶运。不过,今晚在议会大厅内,没有人对他们抱有恶意,每个人仿佛都在这样想,只要印度的统治者走了,这个国家的种种可怕的弊端就可以减轻。
  那位肩负拯救印度重任的人站起身来讲话了。此前,在与拉合尔通过电话之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准备庆贺印度独立的演说。他作了一个即兴讲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多年以前,我们曾相信命运,如今却到了履行我们的誓言的时候……午夜时分,当世界正在酣睡之中,印度奋起获的了新生和自由。”
  他的语句如泉水涌出,雄辩、响亮。但是,对于尼赫鲁来说,这一胜利的时刻早已彻底遭到破坏。他日后说过:“我几乎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每个字都是自发的,我的眼前始终呈现出正在燃烧着的拉合尔的景象。”尼赫鲁在演说中继续说道:“一个历史上罕见的时刻业已来临:当一个国家的人民告别旧世界,迈向新未来,当一个时代宣告结束,当一个长期受压抑的民族心灵得到了解放……在这历史的黎明,印度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求索,从蒙昧时代起,它的过去目睹了它的努力和成败。不管运气好坏,它从未失去自己的目标,也未忘记它从中汲取力量的理想。今天,我们结束了不幸的时代,印度又重新上路了……”他最后说:“现在不是进行狭隘的、破坏性的批评的时候,也不是怨恨和指责的时候。我们应该建设自由印度的崇高的大厦,在这座大厦中,它的所有儿女都会受到欢迎。”
  尼赫鲁提议,钟响十二下的时候,全体起立,宣誓为印度和印度人民效劳。国会外面,突然一声惊雷撕破天空,大雨倾盆落在聚集在周围的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身上。新德里的市民们浑身湿透,坚忍不拔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半圆形大厅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座古老的英国挂钟,钟上的两根针接近了十二点的罗马数字。几秒钟以后,印度即将成为世界第二大国。印度人民的代表们在沉思中等待着。
  报时钟的十二响回声刚刚落下,尼赫鲁所说的祖先的召唤声从数百年的暗夜中响起,在整座大厅里久久回荡。海螺单调的长鸣声,向古老的印度的代表们宣告,他们的国家从此诞生了,同时向世界宣告,一个殖民时代业已结束。
  这个时代可以追溯到一四九二年夏季的某一天。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从西班牙的一个小海港出发去寻找印度,结果他却发现了美洲大陆。人类四个半世纪的历史都带有这项发现及其后果的印记:基督教的西方在全球范围对有色人种所进行的宗教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剥削。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印卡人、斯瓦希利人、埃及人、伊拉克人、霍屯督人、中国人、阿尔及利亚人、缅甸人、菲律宾人、摩洛哥人、越南人,数不尽的人民、民族、文明,在四百五十年殖民统治期间遭到残害,变得贫困,受到教化和鄙薄,得到充实、改换和利用,或者从经济上被推动前进,总是不可挽回地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一个祈祷上苍的大陆的饥民们,刚刚从基督教殖民活动产生出来的最庞大的帝国的造物主手中夺得了自由。这个帝国之大,人口之多,地位之显赫,远远超过了罗马帝国、巴比伦王国;迦太基王国和古代希腊。从此以后,任何殖民帝国都不能长期存在下去。他们的头面人物还可能通过说教和武器,企图阻止历史的前进。他们的努力只能是徒劳的、血腥的、注定要失败的尝试。印度的独立不可挽回地、最终地结束了人类历史的一个阶段。
  国会外面,大雨突然停了。人群欢呼雀跃。尼赫鲁刚一露面,成千上万的人便向他扑了过去。尼赫鲁和他的部长们险些被人群吞没。尼赫鲁望着那些试图遏止人群的稀疏的警察线,微微一笑。他向一位部长说道:
  “您知道,正好十年以前,我在伦敦同副王林利思戈勋爵有过一场争论。我很生气地对他说:‘如果十年以后印度不能独立,我愿下地狱。’他回答说:‘噢,您没有任何危险,我在世的时候,印度不会独立,尼赫鲁先生,您在世的时候也不会。’”
  ※        ※         ※
  在新德里议会大厦的围墙外面,在刚刚诞生的这两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亿万人民听到海螺的召唤,个个都欣喜若狂。
  在孟买,一名警察在游艇俱乐部的门上钉上了—块写有“关闭”字样的牌子。这里曾是至高无上的白种人的堡垒,三代绅士先生们在这里悠闲自得地品尝威士忌酒,远远避开土著人的目光。如今,俱乐部即将成为印度海军军校的食堂。在西姆拉,钟响十二点的时候,数百名身穿拖地和纱丽的男女,唱着歌走上马尔大街。昔日,印度人从来不能穿着民族服装在这条街上走动。数百名其他印度人涌入加尔各答、拉合尔、孟买的高级饭店的餐厅和舞厅。此前,只有那些身穿燕尾服和晚礼服的人有权进入这些地方。新德里灯火通明,热烈庆祝这个光荣的夜晚。在科诺特圆形广场上,宽敞的商业中心和老城的街巷里,到处闪亮着藏红色的、白色的和绿色的华灯。印度教的寺院、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和锡克教的庙宇都挂起了五颜六色的灯笼,莫卧儿帝王的红堡也不例外。在甘地经常居住的清洁工居住区,独立给这些可怜的不可接触者带来了他们从未得到过的一点好处:光线。市政当局送来的蜡烛和油灯,今夜照亮了他们的陋室。人们骑着自行车,乘坐卡车,或者步行,甚至骑着大象,满怀兄弟情谊,涌向新德里市中心,欢唱喜悦的心情。科诺特圆形广场的饭馆和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帝国饭店的酒吧间,过去是殖民主义者聚集的地方,今天挤满了欢欣鼓舞的印度人。夜半刚过,一名印度人爬上柜台,邀请同胞们和他一起唱国歌。他的提议引起一片欢呼声。大家先唱了几首民族诗人泰戈尔的诗句,随后痛苦地发现,他们知道《保佑吾皇》的歌词,但却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国歌的歌词。在老德里最古老的马伊丹饭店,一个迷人的印度女人在餐桌间舞来舞击,在每个人的前额上印上一个象征幸福的吉祥痣。
  在市中心附近一座公园的荫影里,记者卡塔尔·杜加尔·辛格以其独特的方式庆功祖国独立。他拥抱了几天前遇到的漂亮的医学院学生阿伊莎·阿里。这是他们的漫长而美妙的爱情故事的第一次拥抱,然而,这个故事却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开始的。它与蹂躏着印度北方的另外一种激情大相径庭。卡塔尔·杜加尔·辛格是锡克族人,而阿伊莎·阿里是穆斯林。
  尽管独立之夜是在热情洋溢中度过的,但是,一场风暴的先兆已经在首都中心显现出来,居住在老德里的许多穆斯林正在小声地议论着穆斯林联盟提出的狂热口号:“我们用法律取得了巴基斯坦,现在我们将用武力征服印度斯坦。”
  这天早晨,一座清真寺的毛拉⑦对信徒们说,穆斯林曾在几个世纪期间统治过德里。他说:“真主保佑,穆斯林将重新统治德里。”另一方面,拥挤在郊区的旁遮普的印度族和锡克族难民们,扬言要把首都的穆斯林居住区“变成庆祝独立的巨大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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