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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雄甘地-米尼克·拉皮埃尔

_3 米尼克·拉皮埃尔(法)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发雷霆,把方案副本使劲地扔在地上,忿忿地说道:
  “此路不通!”
  ※        ※         ※
  次日清晨,路易斯·蒙巴顿从一封函件中获悉印度领导人对方案的反应。六个星期来,副王苦心营建的壮丽大厦,俄顷之间化为一堆瓦砾。尼赫鲁在信中说,副王制定的方案给人一种“制造分裂.孕育冲突和混乱”的强烈印象,因而它必然遭到“国大党的严厉谴责和断然拒绝”。
  蒙巴顿不久前自豪地宣布,十天之后印度将会摆脱进退维谷的困境,现在他明白自己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曾保证说,印度人一定会一致接受英国内阁正在讨论的方案,现在,该方案根本无望取得国大党必不可少的赞同。蒙巴顿意识到,有人可能会指责他办事仓促,天真无知,然而他决不会因遇挫折而气馁退让。他没有因失败而一蹶不振。相反,他庆幸自己事先向尼赫鲁透露了意图。蒙巴顿当即采取措施弥补损失。他向尼赫鲁吐露真情说,他们之间的友谊决不会因这件事受到损害。尼赫鲁同意在西姆拉再多逗留一天,以便副王有充分时间把方案修改得令人满意。新起草的方案必须删去将会引起众怒的条款,赋予十一个省份和各王公土邦唯一的抉择,即它们或者与印度合并,或者加入巴基斯坦。自此,建立独立孟加拉国的美梦化为泡影。
  但是蒙巴顿仍然坚信,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双头巴基斯坦注定要消失殆尽。他曾经预言,不需要二十五年,真纳的国家的一部分——东孟加拉,将会脱离巴基斯坦。一九七一年爆发的孟加拉国战争证实,蒙巴顿的预见仅有一年之差。
  为了起草印度独立方案的大纲,蒙巴顿这次求助于年轻的印度人V·P·梅农。后者是副王的雍容华贵的随从人员中一位出身低微的人。在他的办公室墙上,从未挂过牛津大学或者剑桥大学颁发的毕业文凭。梅农出生在有十二个孩子的家庭,排行老大,十三岁那年辍学谋生,先后当过瓦工、矿工、工厂工人、火车司机、棉花经纪人和小学教师。由于他能熟练地用双手打字,一九二九年在西姆拉作为办公室职员被印度政府招聘。不言而喻,他在帝国行政机构中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一九四七年,梅农以改革事务专员的身分进入副王办公室工作,担负任何印度人从未承担的重要职务。在副王办公室工作的日子里,他赢得了蒙巴顿的信任和青睐。
  海军上将直言不讳地对梅农说,夜幕降临之前,他须起草好一份新的印度独立方案。他明确指示道,文件的基本精神——分治印度——不得更改,然而分治的责任必须同过去一样完全由印度人承担。
  ※        ※         ※
  在急性阑尾炎的袭击下,一位少女的矮小身躯剧烈地在被子下面颤抖着,她的叔祖刚刚在床上给她盖上几条被子。摩奴体温增高,两眼发烫,不断抽搐的双手放在剧烈疼痛的腹部上。她象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不停地痛苦呻吟着。甘地默不作声,心急如焚,在房间内踱来踱去。
  现在,一场新的冲突正折磨着老人,他的门徒们刚刚抛弃了他。这场危机涉及到性格腼腆的少女,她曾陪同甘地前往诺阿卡利进行孤苦伶仃的游说活动。
  甘地自从在南非医治好身染天花疾病的病人以来,对民间疗法深信不疑。他排斥现代医学,指责现代医学仅能治疗躯体而不能医治灵魂,忽视精神力量的作用,想方设法捞取病人的钱财而不关心他们是否能够痊愈。他曾多次指出,上帝赋予印度广大农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药材,能够医治所有人的各种疾病。圣雄认为,利用草药治疗疾病是其非暴力哲学思想的继续。正是在非暴力学说的支配下,他执意不让自己妻子的身体经受一针青霉素的轻微疼痛,然而当时她正躺在监狱的草褥上奄奄一息。
  摩奴开始感到腹部不适时,甘地根据自己的天然医学治疗经验,为她开了如下药方:数剂泥丸剂、严格进食、多次灌肠。三十六小时后,摩奴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眼下有生命不保之虞。正象在诺阿卡利一样,摩奴的生命现在属于圣雄。少女对他完全信赖,随时准备接受他采取的切决定。
  主张求助灵丹妙药的年迈先知,过去曾经医治过无数个病人,因而清楚地懂得使其侄孙女卧床不起的疾病带来的危险。他为此极度不安,心痛欲裂。他的治疗方法已告失败,在他看来,摩奴的疾病无疑是他们两人的精神世界尚未达到完美无缺境界的表现形式。他踌躇不决,随后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忍心让一位托付给我的少女这样死去。”这位拒绝给自己面临死亡的妻子注射治疗的人,“无可奈何”,最后勉强同意外科医生对侄孙女施行手术。摩奴被紧急送进医院施行阑尾切除手术。
  摩奴麻醉失去知觉后,甘地把手掌故在病人的额头,口中念念台词地喃喃说道:“把你的心灵献给罗摩①,一切将会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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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教神名。有三个:一是波罗门出身的勇士,使用一柄大斧,称为“持斧罗摩”;二是黑天的哥哥,用耕田的犁作武器,称为“大力罗摩”;三是《罗摩衍那》中的罗摩,即罗摩占陀罗,是十车王的儿子,后被印度教神化,传为毗湿奴的第七次化身,为“罗摩派”所信奉。该派认为,只要对罗摩表示虔诚,并默念他的名字,即可获得解脱。对罗摩的崇拜在民间十分流行。
  数小时后,医生被圣雄焦虑不安的神情吓得大惊失色,轻轻地推着他离开摩奴的病榻。“您回去休息吧,人民现在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您。”医生以恳求的声调说道。
  甘地抬起失望的目光,声音凄楚地叹息道:“人民和掌权者现在都不需要我。我的唯一夙愿是为国捐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息呼唤着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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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土邦王公
  一位头裹缠巾的佣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向正在酣睡的庞大身影走去。宽敞的房间地上铺着老虎、豹子和羚羊兽皮。他赤着双脚,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手里捧着雕镂有各种图案的银质托盘。银盘是一九二一年威尔士亲王殿下访问印度时,专门在伦敦定做的一套茶具。托盘中的镀金茶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茶味,茶叶由遐迩闻名的伦敦福特农·梅森香料店每隔十五天运送一次,然后和饼干浸泡制作而成。房间昏暗处,在墙壁上和玻璃柜内,制作成标本的野兽眼睛和银质陈列收藏品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显示房间的主人在狩猎和有闲阶级的运动项目中——马球和板球——表现出来的精湛技艺。
  佣人把托盘放在床头,然后俯身曼声说道:“老爷,您的茶泡好了。”
  沉睡者伸伸懒腰,坐起身来。第二个佣人疾步上前,忙不迭地给他披上一件绣花浴衣。印度巴地阿拉土邦第八任摩诃罗阇耶戴文特拉·辛格亲王殿下,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活。
  耶戴文特拉·辛格主持着世界上奇特异常的组织之一,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数不多的社团组织。五月份的一天上午,即广岛灾难和震惊世界的战争结束不到两年之后,由五百六十五名摩诃罗阇、罗阇和约瓦布组成的议会,仍然作为世袭的、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主,统治着印度三分之一的领土和四分之一的人口。在英国人统治之下,事实上有两个印度,一个是以首都新德里为中心由各省组成的印度,另一个是由五百六十五个土邦组成的印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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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摩诃罗阇和罗阇系侍奉印度教的土邦王公的称号;纳瓦布和尼查姆系信奉伊斯兰教的土邦王公的名称。——原注
  印度土邦王公违背时代潮流的状况,可以上溯到英国征服这个国家的久远时代。这些君主们热情欢迎英国人到来,或者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忠心耿耿,后来获准保留他们昔日的王位,但必须以承认英国君主国为前提。随后不久,各土邦君主和大英帝国之间分别签订条约,确认上述原则。各土邦王公表示愿意接受以副王为代表的英国国王兼印度皇帝的君主地位,同意副王控制其外交和国防大权。作为交换条件,英国保证各王公享有内部事务自治的权利。
  某些王公,比如海得拉巴的尼查姆和克什米尔的摩诃罗阇,统治的领土和人口与欧洲最大的国家不相上下。其他王公,例如位于阿曼海之滨的卡提阿瓦岛的王公,居住在破旧不堪的马厩内,管辖的地盘仅仅略大于布洛涅树林②。其中四百多个土邦的面积不超过三十平方公里。王公组织内既有财宝无数的稀世巨富,也有家产微薄、低于孟买集市商人收入的君主。但是,一项统计材料表明,每个主公平均拥有十一个封号,五点八个女人,十二点六个孩子,九点二只大象,二点八辆私人专用火车车厢,三点四辆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以及二十二点九只被打死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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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法国首都巴黎郊区一游览胜地。
  不少王公统治下的土邦,臣民们生活条件之优越远远超过英国人管辖下的印度人。其他为数不多的王公是十足的暴虐君主,他们横征暴敛,恣意搜刮王国的财富,满足个人穷奢极欲的生活,而对臣民们的生计漠然视之。
  不管他们的功罪如何,印度五百六十五名土邦王公的前途成为一九四七年春天严重的问题。如果不何时考虑他们的特殊处境,任何解决印度盘根错节问题的努力只能是一纸空文。
  对于甘地、尼赫鲁和国大党来说,解决这一问题的答案简单明确。必须结束这些封建领主的统治;把他们统治下的土邦并入独立的印度之中。但是,这种解决办法根本无望取得耶戴文特拉·辛格及其同僚们的同意。耶戴文特拉·辛格管辖的巴地阿拉土邦位于旁遮普省中心,是印度最富庶的土邦之一,拥有一支一万五千人的军队.装备有百人队长型坦克和大炮。
  王公议院主席一边呷着清茶,脸上浮现出凄楚的阴霾。在这五月份的一天早上,他获悉一件印度副王至今尚未知晓的隐密。在距他的宫殿一万公里之遥的地方,一位人士即将为他以及所有其他王公的命运作垂死挣扎的辩护,以摆脱尼赫鲁和国大党成员们为他们安排的厄运。
  ※        ※         ※
  这位为王公们的前途充当辩护士的人不是摩诃罗阇,而是一位英国人。他瞒着副王离开新德里,来到了伦敦。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是位传教土的儿子,代表英属印度中一股强大而虚弱的势力。他在王公事务局几乎度过了整个生涯,王公统治下的印度属于他个人私有。在他看来,凡是他认为有利于王公们的事情亦利于整个印度。和王公们一样,他极端憎恨他们的敌人,尤其是尼赫鲁和国大党。
  一九四七年五月,科菲尔德担任副王的政治秘书,换言之,代表副王对各土邦王公行施英国的宗主权力。
  蒙巴顿勋爵抵达印度后,为寻求解决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冲突的艰巨任务忙得不可开交,无限顾及王公们的问题。这一情况丝毫未能改变科菲尔施的主意。他心里清楚,新任副王需要赢得尼赫鲁和国大党的青睐,因而科菲尔德来到伦敦,企图为王公们争取较优惠的待遇,而副王必须被迫赋予他们较恶劣的境遇。
  科菲尔德就王公事宜同印度事务大臣进行周旋,会晤在自从维多利亚女皇时代以来素有“金鸟笼”之称的办公室内进行。这座八角形的建筑物结构奇特,别具一格。办公桌放置在室内中心,中心轴线上同时洞开着大小、造型和装饰物完全相同的两扇大门。这样,两位爵位相同的亲王可同时会见英王兼印度皇帝的代表。从而避免因违犯爵序原则而造成的难堪场面。任何人不会因此丧失尊严。
  科菲尔德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向利斯托尔伯爵大臣陈述己见。他郑重指出,王公们接受帝国的君主地位时,业已向大不列颠放弃部分权力。当帝国的君主地位不复存在时,上述权力应理所当然地归还给他们。至于他们和印度或者巴基斯坦谈判签订新的协议,这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务。如果他们欣然同意,如果此举切实可行,那么他们也可以宣布独立。任何其他作法将违背英国和各土邦之间达成的协议。
  从单纯的法律角度看问题,科菲尔德的阐述无可指责,但是实际后果却令人生畏,望而却步。如果他的激昂陈述激起的巨澜变成现实,那么独立的印度将会面临巴尔干化的危险,甚至尼赫鲁在西姆拉勃然大怒时,也未曾想到它带来的巨大恶果。
  印度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形成特殊贵族阶层,以致拉迪亚德·吉卜林写道:“上帝造就了这些人,世界为之充满景色如画的装饰物.有关老虎的迷人趣闻以及蔚为壮观的场面。”无论是强大者或者平庸者,无论是富有者或者贫寒者,王公们均属于特殊的世系,共成员们赋予如今注定要消失的印度无穷尽的离奇传说。他们的罪行和美德,荒唐不经的行为和骄奢淫逸的生活,异想天开的念头和怪诞离奇的作为,在人世间引起种种传闻,丰富了人类的民间传说,放起渴望领略异国情调和梦幻世界的人的翩然遐想。摩诃罗阇们乘坐东方世界神话故事中的飞毯度过一生。他们的荣华富贵时代正在结束,但是令人担心的是,在他们之后,世人将会为之感到烦恼。
  事实上,这些神话般的故事仅仅涉及到为数不多的王公。他们富有无涯,饱含终日,无所用心,富于想象,声色犬马、无所不及。这些怪诞的贵族们,无一例外地酷爱狩猎、运动、汽车、宫殿和女人,尤其是崇拜各类首饰。
  王公们视首饰为怪物,几乎达到宗教狂热的程度。在他们的心目中,宝石具有神奇的作用和巨大的威力。他们相信,钻石富有女性的魅力,可以增强人的性生活能力。宝石的选择和琢磨,必须根据他们的属相和性格由占卜家亲自确定。
  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对黄金和宝石顶礼膜拜。在全邦中,仅有一户人家有幸为他用金丝制作礼服。织布工人的指甲被剪成梳齿状,以确保织造品达到完美无瑕、天衣无缝的水平。在他珍藏的钻石中,有举世闻名的第七大钻石“南天之星”和“欧仁妮”钻石。“欧仁妮”钻石起初属于俄国叶卡特琳娜二世③的宠臣波将金,后来由拿破仑三世馈赠给他的妻子。但是在他的财宝中,令人叹观止矣的要算是他的挂毯收藏品。一块块挂毯全部由珍珠织成,红宝石和绿翡翠组成的各种图案点缀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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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叶卡特琳娜二世(一七二九——一七九六年),俄国女皇(一七六二——一七九六年),一七六二年参与宫廷政变,废黜丈夫彼德三世而自立,对内颁布农民必须绝对服从地主的诏命,扩大贵族特权,镇压农民起义。对外进行侵略战争。
  巴拉特普尔邦的摩诃罗阇收藏有无数条地毯,其瑰丽之程度更是令人拍案叫绝。所有地毯由象牙雕刻组成,每条地毯须一户人家经过多年辛勤劳动制作而成。整个生产过程作工精细,巧夺天工,首先必须剥除象牙,为制作地毯提供原料。
  在卡普塔拉邦,锡克族出身的摩诃罗阇的缠头巾上饰有世界上最大的黄晶玉,宛若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的眼睛闪闪发光。斋浦尔邦的摩诃罗阇,将其珍宝埋藏在城堡附近的拉贾斯坦小山上,世世代代由尚武骁勇的拉其普特人的一个部落日夜看守。高贵的王朝继承者们,一生中仅有—次机会参观宝库,选择宝石,以使他们的统治闪耀异样的光彩。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家珍中,一条由三圈红宝石组成的项链令人眼花缭乱,每颗宝石大如鸽心,周围镶嵌三颗翡翠,其中最大者重达九十克拉。
  在巴地阿拉邦,摩诃罗阇的珍藏品中的佼佼者是一条珍珠项链,以五亿旧法郎的高价由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保险。在其宝藏中,最为珍奇的物品是一件饰有一千零一个浅蓝色钻石的护胸甲。直至上世纪末,他的祖先们每年一次穿上这件绝无仅有的胸甲会见臣民,显示刚健有力的男性气概。通过这样的活动,他们将个人与湿婆神的创造力量联系起来,而钻石闪烁的光芒则能驱妖灭灾,安抚民心。
  迈索尔邦的摩诃罗阇从一位中国游客那里获悉,世界上最灵验的药由钻石碎末配制而成。这一不幸发现,很快使他的宝物荡然无存,因为成百颗宝石被研磨成细粉。那些享用灵丹妙药的舞女们,身骑巨象在花园内卖弄风骚,象牙镶嵌红色宝石,耳朵饰有配制春药时剩下的钻石组成的硕大坠子,不时闪现出耀眼的光芒。
  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乘骑巨象外出旅行,大象打扮得花枝招展,举世无敌。这头上百岁的庞然大物,在二十余次决斗中,以其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牙将二十只敌手厮杀成血肉模糊的块状之物。华丽的象轿、象铠,笨重的脚环和悬挂在耳朵上的链条等全套鞍辔饰物,均由整块的黄金组成。每件饰物价值高达三千万旧法郎,足以显示这头巨象的身份价值。
  长期以来,大象是王公们心爱的运输工具。在他们的眼里,大象由罗摩神亲手造就,象征宇宙的秩序,是整个世界的顶梁柱石,天体和云际的支撑之物。迈索尔邦的摩诃罗阇每年一次在大象王前跪拜求福,借此重申与大自然界的神奇力量结下盟约,保证其臣民们来年丰衣足食,六畜兴旺。一位王公财富的多寡,往往根据其宫殿象厩内大象的数目、年龄和体高的统计来确定。某些王公的象厩有时喂养三百头大象。
  在迈索尔邦,每年庆祝除十节④之际,人们举行规模空前的象队游行活动。自从汉尼拔⑤率领象队越过阿尔卑斯山以来,人们大概从未观赏过规模如此壮观的大象队伍,上千只巨象身饰各种图案、花环、首饰、鞍辔和赤金甲胄,浩浩荡落地穿街过巷。身材高大、力大无比的公象,荣幸地驮带王公的象轿;象轿是铺有天鹅绒软垫的赤金宝座,宝座之上,华盖亭立,象征王公的权势。公象之后,两只巨象打扮得光彩照人,环佩叮当,身驮空轿,象征摩诃罗阇祖先的亡灵。顿时人群肃然起敬,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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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印度教节日。源于古代对河川女神的祭仪。每年公历五六月举行。印度教认为此时在恒河等“圣河”中沐浴,可以消除秽语、诽谤、骚语、暗害、贪欲等十种罪恶。在沐浴时要口唱真言,渡水十次,向恒河神金像或银像礼拜,同时向婆罗门布施谷物十碗、牛十头。
  ⑤汉尼拔(公元前二四七——公元前一八三年),迦太基统帅。公元前二一八年率军远征意大利,成功地大败罗马军。因军力耗尽,扎马战役失败,个人献策未见采纳,后自杀于小亚细亚的俾提尼亚。
  在巴罗达邦,斗象为王公的节日增添了欢乐气氛,同时也常常引起一场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厮杀。两只躯体庞大的公象,在长矛的刺激下怒不可遏,疯狂地向对手扑将过去。它们厮杀得飞沙走石,嘶喊咆哮,吼声震天,直至一只巨象死在另一只象的脚下。优势者方可有幸步入王公的象厩。
  登卡纳尔是印度东部的—个小小采邑。这个邦的罗阇,每年邀请数千名宾客参加一场虽不残忍但同样动人心弦的活动:漂亮的大象进行交配。
  瓜利莫尔邦的摩诃罗阇,一天利用一只巨象从事其它任何大象从未尝试过的活计。原来,王公在威尼斯城⑥订购了一盏灯具,其重量和体积超过白金汉宫内最大的分枝吊灯。他打算检验一下宫殿的屋顶究竟是否牢固结实,于是吩咐用特制吊车将一只体大无比的巨象吊上屋顶,然后驱赶它来回悠闲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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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意大利名城。
  其他动物在某些王公的心目中占有与大象同样重要的地位。朱纳加德是位于孟买北部的弹丸封地,该邦的纳瓦布爱狗成癖。爱犬安置在舒适的房间内,屋内设有电灯电话,由专门的佣人侍候照料。当爱犬罗莎娜和猎犬鲍拜举行“结婚”典礼之际,王公举行庆典仪式,邀请印度各邦王公和社会名流光临,其中包括印度副王。女王兼印度皇帝的代表婉言谢绝,王公为此心中怏怏不乐。十五万来宾你推我挤地参加“结婚”仪式,纳瓦布的执矛骑士和象群为前导,走在迎亲行列的最前头。欢庆之后,王公设宴款待“新婚夫妇”,然后带领年轻的伴侣进入洞房,为它们结下百年之好。这次庆典耗资达三千万旧法郎,足以使一万二千贫苦臣民饱食一年。
  为狗举行的葬礼同样盛大壮观。在肖邦的《安魂曲》的哀乐旋律中,死者结束了生命的最后历程,然后被安放在专门为它们建造的大理石墓穴中。在朱纳加德邦,人尚不如一条狗幸福。
  ※        ※         ※
  汽车出现之后,大象的地位下降,它们只起炫耀豪华的作用。一八九二年,第一辆汽车在印度出现,它是法国为巴地阿拉邦的摩诃罗阇制造的德迪翁·布东牌轿车。后人为永远纪念这件事,将汽车的牌照号码编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号”。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以其家喻户晓的守财办法,收藏有无数辆汽车。在他统治的邦府内,当他的贪婪目光发现一辆他喜爱的汽车时,他马上派人通知幸运的车主说,“狂热的殿下”很乐于接受你赠献给他的汽车。一九四七年,这位王公的停车场内已存放数百辆汽车,然而他从未使用过。
  不言而喻,印度各土邦王公的停车场内的佼佼者,要算是汽车皇后罗尔斯·罗伊斯。他们进口型号多样、大小不一的汽车,其中有鱼雷形敞篷行车、大型轿车、双座小轿车、旅行小汽车以及小型卡车。巴地阿拉邦的摩诃罗阇原来仅有一辆德迪翁·布东牌汽车,后来不久又购进一群机动巨象——二十七辆巨型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巴拉特普尔邦的摩诃罗阇拥有二十二辆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雇用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员犹如侍候人那样负责维修护理。这位王公购买了英国公司从未生产过的具有浓郁异国情调的汽车样品,一辆赤银敞篷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据传说,汽车车身能放射出刺激性欲的神秘电波,汽车的主人慷慨友好,将车借给一位举行婚礼的王公同仁。更有甚者,他改装了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专门用于狩猎活动。一九二一年的一天,王公带领威尔士亲王及其年轻的副官路易斯·蒙巴顿勋爵,乘坐这辆狩猎汽车进入丛林。这天晚上,印度的未来副王在日记中写道:“汽车左右颠簸,宛如大海中行驶的船只;我们穿过荒野空地,越过一个个土坑和沟壑,然而始终无需更换低档。”
  在印度王公们的停车场内,阿尔瓦尔邦的摩诃罗阇的兰开斯特牌汽车令人惊叹不已。汽车内外镶贴一层黄金,司机和机械师的驾驶室特别密封,坐垫用金丝线编织而成,驾驶盘由象牙雕刻制成。汽车造型酷似英国国王登基加冕时乘坐的四轮华丽马车。由于机械系统产生的神奇力量,这辆笨重而造型威严的汽车,行驶时速竟高达一百四十公里。
  如同对待汽车一样,某些王公对火车同样爱不释手,如醉如痴。印多尔邦的摩诃罗阇在德国订做了一专用车厢,其设备之豪华举世无双。车厢由巴黎皮福卡特金银珠宝商行的能工巧匠精雕细刻,装饰一新,宛如一只游艇行驶在轨道上。瓜利奥尔邦的王公酷爱的铁路,简直是件做工精细、巧夺天工的玩具,任何儿童难以在梦乡里从圣诞老人那里获得同样精美的礼物。轨道系统由赤银铸成,铺设在宫殿餐厅内一张巨大的马蹄铁形桌子上,然后穿越墙壁,一直延伸至膳房。酒宴之际,控制台安放在君主的身边。王公站长时而操纵把柄和变速杆,时而按动按钮或鸣笛,不断调整微型列车的行驶速度,为宾客源源不断地送上饮料、香烟、雪茄和糖果。加油车厢满载威士忌、白酒、波尔图葡萄酒和马德拉葡萄酒,在每位宾客面前稍停片刻,斟上美酒。王公只需用手指轻轻按动旋钮,即可随心所欲地中断供应某位来宾的饮料或者雪茄。
  三十年代的一个晚上,在为副王举行的宴会上,操纵台上突然发生短路现象。在诸位来宾的充满恐怖不安的目光注视下,摩诃罗阇的列车失去控制,象一头脱缰的烈马在宴会大厅内横冲直闯,将白酒和雪利酒洒满男女宾客的晚礼服和军装上。这是铁路史上空前未有的不幸事件,几乎引起一场外交纠纷。
  ※        ※         ※
  印度各显贵王公的宫殿建筑规模宏大,豪华壮丽,虽然在建筑风格上略逊一筹,但足以和泰姬陵等雄伟建筑物并驾齐驱。迈索尔邦的王公的宫殿,看来是印度规模最大的建筑物,整个宫殿拥有屋宇六百间,其中二十余间专门用来珍藏王国三代猎人向莽莽丛林夺取的战利品——虎、豹、象和野牛标本。每当夜幕降临,数万只华灯齐明,将建筑物的屋顶和窗户照耀得如同白昼,整座宫殿犹如一艘大型客轮停泊在印度的中心。
  在斋浦尔邦的首府,迎风宫的观景台背向九百五十三扇窗户,每扇窗户由镂空的大理石组成。比卡内尔邦的摩诃罗阇,为了使沙漠内的强烈光线变得柔和悦目,在宫殿的窗户上安装上彩绘玻璃,每扇窗户饰有玉石、大理石、黄玉和琥珀。在乌代普尔邦,宫殿的白色大理石墙壁终年泉水淙淙,喷水长流,好似一艘梦幻中的巨轮漂泊在波光粼粼的一泓池水之中。卡普塔拉邦的摩诃罗阇博学多闻,富于想象,参观凡尔赛宫后,他欣喜若狂,把太阳王⑦的穷奢极欲生活搬入他的王国的宫廷之中。他从法国请来一批建筑师和室内装饰家,仿照凡尔赛宫在喜马拉雅山山麓修建了一座小型宫殿。按照他的旨意,宫殿内摆满塞夫勒瓷器,四周墙壁上悬挂戈贝兰壁毯,室内陈设古色古香的家具;法语被规定为宫廷的正式语言,餐桌上红葡萄酒和埃维昂矿泉水琳琅满目,头裹缠巾的锡克侍从头戴香气袭人的假发,身着镶有花边的襟饰和丝绸短裤,脚穿法国贵族们穿戴的镶有金光闪闪环形饰物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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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年)。
  勿庸置疑,某些宫殿的宝座华丽绝伦,盖世无双。迈索尔邦王公的御座由赤金铸成,重达一千公斤。璀璨夺目的九级赤金御道通向宝座,象征毗湿奴神走向真谛。一把赤金莲花形华盖高高举起,立于王座之上,宝座上铺金绣细珠御垫。在奥里萨邦,罗阇的宝座宛如一张宽大睡榻。由于它酷似维多利亚女皇的御床,王公从伦敦古董商那里购买此物。兰普尔邦的纳瓦布的宝座,放置在一间大如教堂的厅堂内的壁墩上,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古希腊廊柱和裸体女人雕像环绕林立,宝座之上悬挂着一尺高的鎏金巨型王冠。宝座仿照路易十四的御座建造,设计别致,造型奇特,刺绣金丝的天鹅绒坐垫上,洞开着便桶椅子口。这样,这位东方世界的小国王象大国王路易十四一样,可在大庭广众之中大便如常,无所顾忌,一如平日处理政务。
  ※        ※         ※
  对于这些奢华宫殿的主人来说,时间有时显得难熬。为了排忧解闷,他们普遍地沉湎于女色和运动,以消遣度日。一位名副其实的君王,不管他是印度教徒或者穆斯林,其宫殿无一例外地设有闺房,数百名年轻美貌的舞女和妃嫔,专门供他一人享乐。
  各土邦的丛林,同样属于王公们私有;森林中的野兽,尤其是老虎,是他们狩猎的主要对象。当时印度全国拥有二万余只猛虎。巴拉特普尔邦的王公,八岁那年打死第一只老虎。当他三十五岁时,用他亲手打死的野兽兽皮缝制的地毯,铺满了他的所有客厅。他的王国创造过捕杀野鸭的神奇纪录,因为在为哈丁⑧勋爵副王组织的狩猎活动中,四千四百八十二只野鸭仅在三小时内全部丧生。瓜利奥尔邦的摩诃罗阇独自一人打死一千四百余只野兽。他曾撰写一部“猎虎指南”的书籍,然而读者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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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哈丁勋爵于一九一○年十一月至一九一六年四月任印度副王。
  好猎贪色的领主,是王公议院主席的父亲普平德尔·辛格爵士。此人素有“华丽公子”的称号,曾任巴地阿拉邦的第七任摩诃罗阇。他腰圆膀乍,身材硕伟,体重—百三十公斤,唇髭傲然上翘,宛若一头粗壮公牛的尖角,秀丽黑色长髯整齐地卷成两撮,按照道地的锡克人打扮,盘结在脖子的后面;他双唇肥厚,目光森严,咄咄逼人。他好似莫卧儿王朝时代的一尊雕像。对于生活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印度来说,普平德尔爵士象征着摩诃罗阇们的辉煌时代。他食量过人,每天轻而易举地吞下二十公斤食物,饮茶时刻,尚能吃下二三只鸡。他酷爱马球运动,经常带领他的“巴地阿拉邦猛虎队”驰骋球场,在印度各地取得一场场胜利,战利品摆满了他的宫殿。为在马球场上赢得胜利,他的马厩内饲养有五百头纯种骏马。
  普平德尔·辛格从少年时代起,即与女人耳鬓厮摩,显示出王公寻欢作乐的超人天赋。他醉心于扩大后宫,以致他对狩猎和马球的狂热相形见绌。他根据女人的姿色和情欲能力,亲自为闺房遴选宫女。当他处于鼎盛时期时,巴地阿拉邦的王公后宫拥有三百五十位妻妾和妃嫔。
  每当盛夏季节来到旁遮普,宫女们每天晚上端坐在游泳池旁。天姿国色的水神,酥胸裸露,春心荡漾,注视着王公在池中嬉水击浪。巨大的冰块清凉着池水,君王周身通泰,惬意酣畅,时而畅游,时而登岸,或抚摸宫女们的娇体,或呷上一口威士忌。王公卧室的天花板和墙壁上,装饰有根据庙宇的色情浮雕像绘制的巨幅壁画。印度各地的寺庙,以其色情为内容的雕刻闻名于世,充斥形形色色的爱情画面,以致最富有想象力和体壮如牛的人,也只能望尘莫及,难以抗衡。王公殿下躺在宽大的丝织吊床上,冥思苦想,搜索枯肠,仿效天花板上的壁画寻觅欢乐。
  为了满足他那贪婪的欲望.足智多谋的君王决定不断赋予妻妾们摄人魂魄的媚态。他敞开宫殿大门,邀请成群的化妆品制造商、首饰匠、发型师、美容师和时装师进入他的宫邸。根据他的变幻无常的意愿和伦敦、巴黎时装杂志上体态风流女子的标准,最杰出的美容师应邀前来为爱妃们整容。他将宫殿的一隅变成实验室,试管和筛滤器生产一系列具有异国风味的香水、洗剂、化妆品和春药。
  穷奢极欲的变态生活,只能掩饰王公想象中的东方世界的荒淫糜烂阶层的失败。试想,任何汉子,即使是位象“华丽公子”普平德尔·辛格那样上帝造就的骨健筋强的锡克人,也难以满足三百五十位独守空帏的绝色女郎的芳心。
  他求助媚药,嗜药成癖。御用药师为他配制灵丹妙药,药剂含有金粉、珍珠粉、香料、银粉、草根和铁粉。一个时期来,药剂由胡萝卜和麻雀脑混合配制,效果甚佳。药效开始减弱时,普平德尔·辛格爵士请求法国药剂师帮忙,因为在他的想象中,法国人理所当然地深谙此道。然而不幸的是,镭疗一如过去的疗法一样,同样收效甚微,好景不长。法国药剂师无力治愈摩诃罗阇的真正疾病——空虚惆怅心绪——它同样重重地压在其他王公同僚的心上。普平德尔心乱如麻,百无聊赖。
  神秘莫测的印度,赋予声名显赫的王公们神圣的身世。迈索尔邦的摩诃罗阇,自诩为月神之子。每年秋分时刻,这位君王变成该邦臣民们的活着的上帝。他仿照喜马拉雅山岩洞中的沙陀,离群索居,闭门不出,蛰伏在宫殿内一幽暗斗室。他不剃胡须,不洗手脸。在神灵附身的日子里,任何尘世凡人不得触碰他,任何凡胎肉眼不得注视他。第九天,活神仙走出暗室,下凡人间。一只巨象在宫殿门口迎候,全身披挂饰有金器和宝石的天鹅绒垫,头戴镶嵌翡翠的象胄,在一队执矛骑士的护拥下,将王公送往尘世间的邦府跑马场。那里人山人海,臣民云集,婆罗门神父一边高唱经文,—边为其净洗手脸,刮剃胡须,呈献食物。红日西沉时分,一匹黑色骏马来到君王面前。但见他纵身跃马,同时数千枚火炬在跑道周围猝然点燃。王公扬鞭策马,风驰电掣,绕场一周,激起雷鸣般的热烈掌声。月神之子终于回到庶民中间来了。
  乌代普尔邦的摩诃罗阇,认为自己出生于太阳。他的御座有二千年悠悠岁月,是印度最为古老、气势雄伟壮丽的宝座。同迈索尔邦的王公一样,他每年一次变成活着的神仙。举行仪式之际,在宫殿内鳄鱼如织的湖面上,他伫立在一艘酷似克娄巴特拉⑨的舰艇的双桅战船船首上,仪态威严地炫威扬武,检阅仪仗。甲板上面,宫廷百官身穿白色细软长袍,神情严然,虔诚不迭,在主公身后排班侍立,犹如古时悲剧中的咏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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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古埃及七世女皇的名字。
  圣城贝拿勒斯地处恒河之滨,该邦的君王虽不自命不凡,但虔诚有加。传说,每天只有当印度教中象征宇宙永生之物神牛显圣时,圣地的王公方才起床。为此,每天拂晓时分,人们牵领一头母牛来到他的卧室窗下,然后猛刺牛的肋部,哞哞的吼叫声惊醒了虔诚的摩诃罗阇。一天,王公前往兰普尔邦的纳瓦布府上作客。究竟如何才能忠实地遵守王公的传统习俗,这件事给主人出了难题,因为客人的卧室安排在宫殿的三层楼上。纳瓦布无奈,最后只好采用别出心裁的办法,以维护客人的起床仪式。他为此专门购买了一辆吊车,每天黎明时刻,将牛送到客人卧室的窗下。可怜的老牛被奇怪的升高吓破了胆,一个劲地发出撕人心肺的吼叫声,惊醒了整个宫殿和贝拿勒斯的王公。
  印度各土邦的王公们,无论是富有者或者贫寒者,无论是笃信宗教者或者骄奢淫逸者,无论是腐败没落者或者开明进步者,无一例外地对英国忠诚不二,效尽犬马之劳。两次世界大战中,他们为英国慷慨解囊,流血牺牲。他们组织、装备、训练了数支远征军,在英国旗帜的指引下,战斗在各个战场,取得了辉煌胜利。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比卡内尔邦的摩诃罗阇担任英军将军和作战部成员的职务,亲自率领其骆驼兵团攻打德国军队的战壕。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乔德普尔邦的枪骑兵攻下土耳其军队手中的海法城⑩。斋浦尔邦首府的印度土著士兵,在救世军将领、年轻的摩诃罗阇的指挥下,于一九四三年肃清了卡辛⑾山区的残余敌人,为盟军打开了通往罗马的道路。邦迪邦的摩诃罗阇率部英勇作战,在缅甸丛林中荣膺军人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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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⑩今以色列城,濒临地中海。
  ⑾意大利南部山区。靠近卡萨诺。
  英国人感恩戴德,以极为巧妙的方式犒赏这些忠诚不渝、挥霍无度的附庸:授予他们无穷尽的荣誉和奖章,或者馈赠心爱的首饰。瓜利奥尔邦、库奇比哈尔邦和巴地阿拉邦的摩诃罗阇们获得殊荣,在爱德华七世登基大典时,他们作为荣誉副官,身骑骏马,护送国王的四轮华丽马车。牛津、剑桥大学授予王公们荣誉毕业证书。功劳卓著的君王胸前,为适应时局而佩带新近设计的各种金光璀璨的勋章,诸如印度之星勋章和印度帝国勋章。
  但是,宗主国尤其通过微妙的逐步晋升的奖励形式,表达对王公们的一片敬意。欢迎一位印度君王时,鸣放礼炮的响数无可置疑地最终确立他在王公阶层中的身价地位。副王有权增加或者减少欢迎某位王公时的礼炮响数,以感谢他的特殊贡献,或者以此表示对他的惩处。王国的幅员和人口多寡,并不是确定礼炮响数的唯一因素,必须同时考虑它对大英帝国是否忠诚,以及它是否为保卫帝国而流血牺牲,捐献钱财。海得拉巴、克什米尔、迈索尔、瓜利奥尔和巴罗达五个邦的君主们,享有二十一响礼炮的最高荣誉,其他各邦的王公们则分别享受十九、十七、十五、十三、十一和九响的待遇。四百二十五位罗阇和纳瓦布统治着弹丸般的封地,地图上几乎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他们无权享受任何荣誉。他们是印度被人遗弃的王公。礼炮不会为他们鸣放。
  摩诃罗阇和纳瓦布统治下的印度,同时具有另一种面貌。为数甚多的王公游历西欧,在大学内学习深造,亲身领略了科学、技术和教育为人类带来的裨益。他们当中不少人奋斗不息,努力把他们的王国建设成亚洲独一无二的文明和进步的典范。在他们的王国里,数百万人享受的生活、物质和社会待遇,远远超过英国人统治下的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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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一九○○年以前,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严禁一夫多妻制,实行免费义务教育政策。同甘地一样,他热情满怀地为贱民们的利益奔走呼号,创建各种形式的组织机构,解决他们的居住、穿衣和教育问题,资助当时正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比姆拉奥·拉姆吉·阿姆伯特卡尔博士,此人后来成为不可接触阶层的领导人。比卡内尔邦的摩诃罗阇,将拉贾斯坦的部分沙漠地区建设成为名副其实的绿洲,那里有公园、人造湖泊和繁荣的城镇,造福于王国的广大庶民们。在博帕尔穆斯林封地,统治者是十六世纪从波城⑿迁徙来的波旁家族一位亲王后裔,他们赋予妇女们在任何其他东方国家所没有的自由权利。迈索尔邦拥有亚洲第一流科技大学,以及一系列水力发电站和工业设施,即使英国统治下的印度也难以与之匹敌。斋浦尔邦的摩诃罗阇是历史上著名星系学家、一位把欧几里德几何原理译成梵文的学者的后裔,他将邦府的天文台建成享有世界声誉的研究中心。在卡普塔拉邦,摩诃罗阇修建公路、铁路、学校和医院,创办具有民主色彩的组织机构,使其封地成为现代和自由的国家,足以和众多的西方国家并驾齐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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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⑿法国城市,位于巴黎西南。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代新王相继登基加冕,与之荒淫无度、怪诞离奇、想入非非的先父们相比,他们显得略逊一筹。相反,他们却日益认识到他们的特权朝不保夕,必须改革王国的陈规陋俗。巴地阿拉邦的第八任摩诃罗阇采取一系列措施,其中包括关闭他的父亲“华丽公子”普平德尔·辛格建造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后宫。瓜利奥尔邦的王公与一位官员的闾巷细民出身的女儿结为夫妻,抛弃巍峨的宫殿,搬进一间更符合战后印度现实状况的房间中生活。
  这些王公正直善良,富有才干,出色地管理着他们的王国。他们的不幸在于,人们往往把印度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同少数荒淫无度、怪癖离奇的王公们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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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王公统治下的印度中的两个土邦、两位享有二十一响礼炮最高荣誉的君王来说,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在伦敦采取的措施,可能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两个王国幅员辽阔,地处内地;两位君王分别笃信与其大多数臣民截然不同的宗教。长期以来,他们朝思暮想,企图使其土邦变成独立的主权国家。
  一批怪诞离奇的人物统治着印度,其中“狂热的殿下”、大英帝国忠实的盟友、海得拉巴邦的第七任尼查姆,无疑是他们当中奇特非凡的君王。这位博学多识的穆斯林,统治着印度疆域最广、人口最多的土邦。王国地处印度半岛腹地,拥有二千万印度教徒和三百万穆斯林。这位老者身高一米五十公分,体重不足四十公斤。他整个一生从不间断地咀嚼蒌草叶⒀,致使嘴内仅仅残留数枚淡红色的断齿。他时刻提心吊胆,惧怕遭人暗算,为此吩咐一位佣人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为他首先品尝单调乏味的软干酪、甜食、水果、蒌草叶或者鸦片汤。尼查姆是印度唯一享有“狂热的殿下”尊称的君主,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为英国捐献了五百亿旧法郎巨款,英国人后来特授此封号,以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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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一种攀援植物,其嫩叶可嚼食,味微苦,四季可采。嚼食后有兴奋作用。
  一九四七年,尼查姆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铸造钱币,家财万贯,然而他守财如命,素有吝啬鬼之称。
  平日,尼查姆身穿破旧不堪的睡衣,脚踏在当地市场上用几个卢布购买的廉价拖鞋。三十五年来,他一直戴着那顶土耳其帽,由于汗渍浸泡和污垢积累,帽子已然变硬。他珍藏一套镀金餐具,可招待一百余位宾客进餐,然而他平时使用一只白铁皮盘子,蹲在卧室内一小块地毯上用餐。他精打细算,爱财如命,常在烟灰缸内捡拾客人留下的烟蒂。每当他举行宴会,无可奈何地为客人斟送香槟酒时,他吩咐仅仅打开一瓶酒,然后精神专注地守候在旁边。副王韦维尔勋爵一九四四年拜访他时,尼查姆特意给新德里拍发电报,询问副王究竟是否要饮用香槟酒,因为由于战争原因,当时香槟酒的价格昂贵。每星期天早课之后,英国驻扎官⒁前来向尼查姆问安。这时一位侍者旋即出现,手中的托盘上摆有两杯热茶、两片饼干和两支香烟。一天,英国驻扎官在一位贵宾的陪同下突然来到王公的府邸。尼查姆与佣人交头接耳后,后者不久送来两杯热茶,但盘中既无饼干,也无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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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⒁保护国驻被保护国的常驻外交代表。
  在大多数土邦里,按照传统惯例,贵族每年向王公敬献一块黄金,君主象征性地抚摸之后,然后归还给黄金的主人。然而在海得拉巴邦,任何礼物已失去象征意义。尼查姆伸手抢过每块黄金,然后放入缝在臀部的枕头套内。一次,一块金条滚落在宝座下面,王公丝毫不顾在臣民面前败露臀部后的难堪装束,忙不迭地爬在地上捡拾宝物。他利欲熏心,简直吝啬到可卑的地步,以致来自孟买为他检查心脏的医生,难以正确地作出一张心电图。在他的府邸内,任何医疗器械不能正常运转。原来,为了节省电力,尼查姆下谕,指示海得拉巴发电站降低电压。
  尼查姆是穆罕默德的后裔,富有传奇色彩的戈尔康达王国的继承人。他始终拒绝搬进祖先们的豪华宫殿中去,而宁愿居住在一位廷臣遗留给他的一套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他的卧室犹如一间陋室,里面陈设一张草垫、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套烟具和数个字纸篓。每年他的生日那天,方才倒掉字纸篓。办公室内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破旧的桌子和柜橱,上面凌乱地堆满了覆盖有蜘蛛网的一捆捆文件。
  然而这座破旧的宫殿,到处珍藏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财宝。在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抽屉内,一份旧杂志包裹着一颗有“光明之山”称誉的无价钻石,钻石重达二百八十克拉,原为莫卧儿皇帝宝库中的灿烂明珠,尼查姆有时拿出来作镇纸用。在荒芜已久、草木丛生的花园内,十几辆满载金条的卡车停放在那里,由于载物过重,汽车车轴一直陷到地里。他的卧室内的抽屉和破旧的保险柜内,藏有难以计数的各种首饰,据说足以铺满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的人行道。此外,无数只木箱装满一捆捆报纸包装的卢比、美元和英镑,全部金额高达五十亿旧法郎。成群结队的老鼠吞噬着钱币,王公每年蒙受数百万法郎的损失。
  尼查姆拥有一座后官,那里生活着四十位合法妻妾,一百名妃嫔以及一百多个子女,由一队身佩短刀的非洲女骑士护卫。
  勿庸置疑,在这前途未卜的日子里,王公最为宝贵的财富是他那支装备有飞机大炮的为数众多的军队。除了缺乏入海口和臣民们的支持外,他手中握有取得独立的所有王牌。该邦的大多数居民信奉印度教,因此憎恨统治他们的少数穆斯林。但是,生性怪僻的君主,对其前途充满信心。当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前来通知他英国人打算撤离印度的决定时,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从安乐椅上跳起来大声叫道:
  “啊!这天终于来到了!我即将自由啦!”
  位于印度另一端尽头的另一位强大君主.怀有同样的独立野心。哈利·辛格是位印度教徒,享有婆罗门最高种姓,统治着举世闻名的美丽都会、风光旖旎的克什米尔谷地。在他管辖的四百万臣民中,四分之三属于穆斯林。王国镶嵌在巍峨的喜马拉雅山的连绵起伏的峰峦间,一望无际地展现在世界屋脊的脚下,来自拉达克、西藏和新疆的强风,终年狂啸怒号,发疯似地吹撼着高原。它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交叉路口,印度、未来的巴基斯坦、中国和阿富汗,有朝一日必将在这里对峙冲突。
  哈利·辛格王公生性软弱,优柔寡断。他无所事事,灯红酒绿,终年奔走于冬都查谟和素有东方威尼斯称誉的夏都斯利那加的莲花湖之间。登基之初,他曾实施过一些改革措施,但由于他日益暴虐无道而半途而废,同时相继把所有政敌投入牢房。尼赫鲁在他的故里克什米尔视查时,也横遭厄运,锒铛入狱。如同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一样,哈利·辛格同样拥有一支军队,能够担负起维护王国边界的任务,同时为其独立的呼声增加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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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黑道凶日
  唐宁街十号门前,一个人刚刚走下汽车,内心大概感到惴惴不安。蒙巴顿勋爵应召来到伦敦,说明与尼赫鲁在西姆拉发生意外事件的情况。当他刚刚走下飞机时,伊斯梅告知他说,政府“对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大为恼火”。然而蒙巴顿泰然自若,神态如常。
  这次蒙巴顿随身带来印度独立的新方案,文件由V·P·梅农负责起草,原来的方案遭到尼赫鲁的断然拒绝。蒙巴顿坚信,新方案包括了解决印度问题的关键部分。因而他这次伦敦之行,决不是旨在为自己“开脱”。相反,他打算以新方案取代旧方案,同时向克莱门特·艾德礼及其政府指出,“他们应当为他事先将方案透露给尼赫鲁而感到宽慰”。
  蒙巴顿笑容满面,穿过一群摄影记者筑成的人墙,步入五个月前他在那里接受赴印使命的办公室。艾德礼和负责印度事务的大臣们在等候着他。他受到既热情而又冷淡的接待。蒙巴顿镇静自若,应付裕如,侃侃而谈,力图改变对自己不利的局面。他后来说及此事时说道:“我丝毫未向他们表示歉意,同样,我根本无需为自己辩解。当时我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它不完全是骄矜之气所致,而是坚定不移地确信,一切成败将取决于我,在座的大臣们必须按照我的旨意行事。”
  蒙巴顿详细地分析了对原来方案所作的修改部分,然后满怀信心地宣布,现在有关各方,均已完全同意接受新方案的各项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这次带来了极为重要的情况。他已获得保证,独立后的印度和巴基斯坦将加入英联邦,继续保持和大不列颠的关系。
  事实上,国大党打算接受自治领地位的解决办法,但同时提出要求,必须立即赋予印度独立,因为他们认为,一九四八年六月三十日的期限过于遥远。
  蒙巴顿确信,时间是顺利完成使命的基础,因而他希望说服政府必须尽快地行动起来。究竟政府何时才能使议会通过赋予印度独立的法案?蒙巴顿质问道。
  面对一群神情严峻的权威人士,年轻的海军上将获得成功,很快把最初会晤时的敌视气氛变成了有利于自己。在座的大臣们被蒙巴顿的迷人魅力和巨大说服力所折服,最后通过了解决印度问题的新方案,而且未对文件作任何细微的修改。
  “上帝保佑!”伊斯梅高兴得惊叫起来,他曾多次亲眼目睹丘吉尔在这幢寓所内大发雷霆。“我一生有过多次奇功异勋,然而您刚刚建树的丰功伟绩使它们显得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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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蒙巴顿的眼前出现一个庞大的身影。他躺在床上,肩上披着苏格兰晨衣,鼻梁顶端架着一副半圆半方式眼镜,嘴里叼着那支有名的雪茄。很久从来,这一切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自从少年时代的蒙巴顿见到他后,温斯顿·丘吉尔的形象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当时丘吉尔风华正茂,红极一时,身任英国海军大臣的职务,正在蒙巴顿家的客厅里与他的父亲、英国海军参谋长亲切交谈。蒙巴顿还记得,他的母亲谈及那位后来成为抗击希特勒的代表人物时,经常开玩笑地说道:“此人言而无信”,因为他犯下了滔天罪行:他未归还借阅蒙巴顿家的一本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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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居斯塔夫·勒邦的法文著作《狂人的心理》。——原注
  慕尼黑危机后的日月里,年轻的海军军官和政治家之间相互景仰,情同手足。后者呼吁必须重新武装英国,然而遭到大多数英国人的冷遇。尔后不久,丘吉尔为蒙巴顿的进取精神和饱满热情所动,委任他负责第一最高作战司令部的工作,同时任命他担任联合作战部司令和东南亚盟军最高司令的职务。虽然两人的年龄悬殊较大,但在战争中结下的深厚友情紧紧地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蒙巴顿每次肩负使命返回伦敦时,务必前去看望这头衰老的狮子。
  蒙巴顿清楚,丘吉尔对他怀有情谊,但是正如他后来回忆说,“此举出于不正确的考虑。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位军人和英雄而已。他丝毫没有认识到我的政治见解的性质”。年轻的海军上将相信,如果丘吉尔一九四五年再次当选,他可能“象人扔掉一只破鞋烂袜那样遭到唾弃”,因为他对东南亚问题持有宽容的主张。
  应首相的要求,蒙巴顿今天前去拜访丘吉尔,促使这位保守党元老作出一生中痛心疾首的事情。他前来请求丘吉尔开恩,为即将不可避免地肢解他钟爱的帝国的方案开放绿灯。艾德礼劝告蒙巴顿访问丘吉尔时这样说道,“在英国,丘吉尔是解决印度问题的关键人物。在我的政府内,无论是我或者其他任何人,很难以说服他。但是他喜欢您,信赖您,您可能会说服他。”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蒙巴顿心里清楚,在丘吉尔的眼里,任何允诺印度人自治的方案,无一例外地会引起一场灾难。丘吉尔诚挚地认为,“印度的最大不幸在于失去英国的有效治理,而以一伙不才无能、冥顽不灵的印度人所代替。”
  蒙巴顿施展才能,着意描述他几个月采所作的努力。会晤场面感人肺腑。半个世纪来,丘吉尔顽固拒绝可能导致印度走上独立道路的任何改革方案。如果今天他再次拒绝,蒙巴顿的一切希望将遭到致命打击。丘吉尔在上议院身居多数地位,因而可以使用议会程序的所有手段,推迟两年通过宣布印度独立的法案。
  副王深深懂得,丘吉尔的拒绝将会带来难以估量的悲惨结局。国大党能否接受他的方案,完全取决于是否能够立即赋予印度独立。国大党政府、行政管理机构以及处于种族和宗教狂热浪潮中的整个大陆,决不会容忍性情暴躁的丘吉尔企图改变历史的进程。丘吉尔两眼微闭,犹如一尊菩萨进入禅定,静听年轻朋友慷慨激昂的陈述。无论是印度四分五裂的悲惨前景,还是混乱不堪的可怕局面,或者是内战危机的阴暗幽灵,任何呼吁不能打动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孔。
  此时,蒙巴顿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告诉丘吉尔说,这次他带来保证,如果印度马上获得独立,它将继续留在英联邦内。
  丘吉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帝国的不共戴天之敌能够欣然同意留在英国大家庭内吗?难道他所钟爱的帝国的昔日荣誉能够在当代新的结构内部继续发扬光大吗?他曾在古老的印度度过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青年时代,难道这个古国能够保持其昔日的辉煌业绩吗?难道这个国家能够继续保持和英国的关系吗?
  丘吉尔对此迷惑不解,疑窦满腹,于是诘问来访者是否业已取得书面保证。蒙巴顿回答说,他这次随身带来尼赫鲁的一封信件,尼赫鲁在信中予以一切许诺。
  “那么我的宿敌甘地呢?”丘吉尔质问道。
  蒙巴顿承认,甘地确实是位朝令夕改、难以捉摸的人物。他是目前真正的危险人物,但是副王希望在尼赫鲁和帕泰尔的辅佐下能够制服此人。
  丘吉尔仿佛重新陷入遐想。沉思良久之后,他终于坐起身来说道:如果蒙巴顿能够使印度各方郑重、公开地发表声明,表示同意他的解决方案,那么“整个英国”将作他的坚强后盾。自此,保守党和工党终于达成协议,一致同意在议会夏季休会之前投票通过必要的法案。印度即将在数星期乃至数天之后获得独立,而无需再等待数年或者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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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捆捆木柴堆放在印度全国各地,浓重的烟雾从柴堆上袅袅升起,慢慢地在空中弥漫开来。这些临时安排的火化仪式既不需要檀香木,也不需要呈献祭品。火堆周围没有任何口念经文的悲戚的哭丧者,仅有数名神情冷漠的英国官员看守监督。烈焰吞噬着纸片:四吨文件、公文和档案材料。根据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的命令,一堆堆木柴被点燃,熊熊的火焰将印度历史上阴暗可怖的片断化为灰烬——记载康拉德的被保护人、印度五代王公们的罪行、荒淫和丑闻的秘史。康拉德·科菲尔德担心,这些由英国王室历届代表小心翼翼积累保存的文件,一旦落入印度和巴基斯坦未来领导人的手中,很可能成为他们进行政治讹诈的武器。
  康拉德离开伦敦时虽然得到许诺,英国决不会无偿地将土邦王公置于国大党的魔掌之中,但他对他们的前途仍然悲观失望,因而他决心竭尽全力,尽量维持他们的昔日地位。康拉德取得艾德礼政府同意销毁文件后,立即通知英国驻各土邦的驻扎官员和政治代表,必须马上焚烧所有与王公私生活有关的文件。
  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在其办公室窗下,亲手点燃了第一堆木柴。文件堆集如山,原先存放在保险柜内,唯有他自己及其助手掌管钥匙。精心辑录的文件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记载了王公们的丑闻轶事,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尼赫鲁认为,文件是印度宝贵财富的组成部分,因而就此事向英国提出强烈抗议。
  但是抗议已为时过晚。在巴地阿拉、海得拉巴、印多尔,迈索尔、巴罗达,在地处阿曼海之滨的甘地家乡波尔班达尔、喜马拉推山区的奇特拉尔、气候温热的科钦沼泽地,英国官员到处点燃起一堆堆熊熊烈火,将一代丑史付之一炬。
  有关某些王公的桃花艳事的记述,其文件之多足以燃烧数个小时。兰普尔邦的纳瓦布与同僚们打赌吹牛说,一年之内他可以征服为数众多的黄花少女,其证据是他将得到每个猎获物佩带在鼻孔上的小小金环。结婚之前,少女们均佩带鼻环。纳瓦布派遣爪牙,遍布王国各村,犹如狩猎野鸡中的驱鸟人那样网罗少女,最后终于大获全胜。一年之后,王公获得的金鼻环重达数公斤。
  在克什米尔邦,烈火吞噬着有关摩诃罗阇的档案材料,其中有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丑闻秘录。一天,在伦敦萨沃伊饭店的房间里,王公正在与其英国情妇厮混,突然被一男人当场抓获。来人自称是年轻女郎的丈夫。事实上这是一帮讹骗犯为王公设下的圈套,他们通过勒索君主在银行里的个人存款,最后掠空了克什米尔邦的国库。年轻女人的真正丈夫,认为自己租借妻子得到的报酬低微,因而前往警察局告发此事,丑闻最后终于败露。在开庭审理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案件中,不幸的王公以婉转羞涩的“M·A·”为化名,将其真正身份隐匿起来。哈利·辛格从此厌恶女人,随后返回克什米尔。在那里,他不久又发现了同性恋的新的情欲天地。有关这些新的丑闻和记述,由英国王室的代表们小心翼翼地严加保管,如今在斯利那加的习习凉风吹拂下,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升腾而起,飞向喜马拉推山的天空。
  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酷爱摄影和淫画,并将二者融为一体。他收藏有无数的诲淫资料。这位名声卓著的老者,在其客人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偷偷地装上自动摄影机,将房间内的色情场面一一摄入镜头。他甚至不放过宫殿内的贵宾套间,吩咐在浴室的镜子后面安装上摄影机,摄下了印度高官显贵们坐在便桶上的镜头,成为他的奇特照片资料中最精采的部分。
  关于尼查姆的一份最新文件,记录了英国驻扎官调查核实王储的性生活是否与未来君王的称号相适应的有关情况。英国人谨小慎微,句斟字酌,影射某些流言蜚语说,王储的兴趣不在公主们身上。尼查姆旋即召见儿子和后宫内一位如花似玉的绝代佳人。他置英国人的窘态和抗议于不顾,指示儿子立即当场作全面的性生活表演。唯有如此,才能驳斥关于太子无力延续香火、永振朝纲的含沙射影的诽谤。
  皮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点燃的洗涤罪行的烈火中,任何丑闻没有象一个小邦王公在三十年代执政时遗留下如此卑劣的影响。该邦与拉贾斯坦相毗邻,拥有八十万人口。阿尔瓦尔的摩诃罗阇仪容绝世,学府才高,深得数届副王的青睐和迷恋,以致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他自诩为罗摩神的化身,经常手带黑色丝质手套,保护其圣手免受任何死亡肌体的玷污,甚至拒绝脱下手套和英国国王握手。王公打算为自己制作一块与摩罗神佩带的同样大小的包头缠巾,下谕指示一批印度教神学家精确丈量缠巾的尺寸。
  摩诃罗阇的俗权无边,神权无涯,然而他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他百步穿杨,其枪法之准在全印名列前茅,他喜欢用孩童作诱饵捕猎野兽,吩咐在各村庄任意绑架,向惊恐万状的家长允诺说,在野兽尚来不及吞食儿童前,他定将把它打死。这位令人作呕的变态同性恋狂,将其卧室变成全邦绝无仅有的军事学校,年轻的军官们借此可捞取高官厚禄,扶摇直上。他强迫他们醉生梦死地狂欢暴饮,有时彼此之间兵戈相向,其场面之残,令人目不忍睹。
  阿尔瓦尔邦的摩诃罗阇多次滥用君权,君主国对此无动于衷,漠然视之,然而他在惠灵吞勋爵副王②执政期间不幸犯下的两起罪行,却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了此一生。一天,王公应邀前往副王宫殿出席午宴,被安排坐在惠灵吞女士右边。副女王喜形于色,惊羡不已,赞赏王公带在手套上的硕大钻石戒指。她对钻石的热情赞赏可能出自私欲之心。按照当时的惯例,王公需向副王或副女王呈送任何引起他们兴趣的东西。客人彬彬有礼地将钻石戒指献给副女王,她戴在手上,赞叹不迭地欣赏钻石,然后将戒指归还给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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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一九三一年四月至—九三六年四月任印度副王。
  王公接过戒指后,小心谨慎地吩咐人送上洗手碗。众目睽睽之下,罗摩神的化身精神专注地洗涤首饰,清除副女王残留在钻石上的污迹,然后将戒指戴在手指上。
  在英国人的眼里,第二桩罪行更令人难以饶恕。事情发生在马球场上。一次马球比赛中,王公的一匹种马败北居后,君主恼羞成怒,吩咐在可怜的马身上洒上汽油,然后亲自点燃火柴。瞬间,一匹烈马变成一具熊熊燃烧的火炬。光天化日之下,他对一匹马如此残无人道,其影响之劣远远超过他使无数名陪同饮酒的人遭受的暴虐无道、鲜血淋漓的折磨。阿尔瓦尔邦的摩诃罗阇最后被废黜流放,在科特达祖尔③的城堡内结束了安富尊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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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法国东部沿海游览驻地,濒临地中海。
  这位王公的情况虽属例外,但决不是绝无仅有,它们破坏了英国清教徒主人与其怪癖附庸们之间的关系。除了记载王公们的卑鄙可耻的行径文件外,有关主奴关系紧张的档案材料同样也化为灰烬。
  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是一起极为严重事件的肇事者。驻在该邦的英国驻扎官是位“出身低微的上校”,享有与王公同样响数的礼炮荣誉,君主对此愤懑不已,立即命令铸造两门赤金大炮,以便礼炮响声宏亮浑厚,音波起伏,压倒上校。英国驻扎官认为此举有损于自己的尊严,于是决定给伦敦发送报告,告发王公道德败坏,指责他对其后宫中的女性凶残横暴,视若奴隶。
  摩诃罗阇为报仇雪恨,召集本邦中出类拔萃的占星学家和圣贤,命令他们根据日月星辰的变幻情况,寻找剪除这位不受欢迎的上校的办法。他们建议用金刚石毒死上校。王公在其宝库中选择一块大如榛子的宝石,正好适合驻扎官的军阶。占星学家们将金刚石磨成细粉,于一天晚上掺入上校的食物。在金刚石粉的作用下,上校疼痛难忍,胃如刀割,但最后得以生还。他被紧急送住医院,由于施行洗胃手术,他才免遭暗算。
  这次暗杀英国王室代表人物的企图,后来发展成为重大国事案件。摩诃罗阇因图谋杀人而被控告。法官们既不相信婆罗门神父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宣称已正式完成一切宗教仪式,以确保上校的灵魂转世再生,同时也不相信首饰商的证词,他证实金刚石的价格“完全与一位英国上校的身价相等一致”。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后被废黜,因为他“平庸不才,无力管辖英国王室的附庸国”。
  后来不久,一位王公密友为巴罗达邦的摩诃罗阇雪耻复仇。当签署流放法令的副王前往巴地阿拉访问时,该邦的摩诃罗阇下诏,命令炮手们鸣放二十一响礼炮欢迎英王兼印度国王的代表时,大大减少礼炮的火药,结果“炮声闷哑,好象孩童们燃放的爆竹”。
  其他一些行动发生在销毁文件之后,科菲尔德为此同样取得伦敦的同意。这些事件虽不耸人听闻,但具有极其重大的影响。不少王公纷纷写信,信件雪片似地飞往新德里。摩诃罗阇们在信中通知英属印度中央政府说,他们打算废除过去签订的协议,禁止铁路、邮政、电报以及其他机构使用设立在他们王国领土上的设施。他们采取这项进攻性的战术旨在表明,王公们手中同样握有王牌,以对付日益临近的决定性的摊牌。上述措施表明,印度全国将陷入可怕的瘫痪状态,火车停止运转,飞机不得着陆,电力供应被切断,电话和电报将哑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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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克莱夫将军④的巨幅画像俯视着会场,七位印度领导人聚集一起,正在副王的办公室内举行会议。他们代表了四亿印度男女公民,或者正如甘地所说,代表了“浑浑噩噩的世界上苦不堪言的芸芸众生”。他们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二日来到蒙巴顿勋爵的官邸,讨论即将把英国两个世纪前征服的大陆归还给印度人民的方案。两天前,副王从伦敦返回,亲自带来克莱门特·艾德礼内阁批准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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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罗伯特·克莱夫(一七二五——一七七四年),殖民主义者,英国在印度建立殖民统治的创始人。
  会议由路易斯·蒙巴顿主持,各位印度领导人端坐在圆桌周围。真纳、列雅格特·阿里·汗和拉巴·尼什塔尔代表穆斯林联盟,国大党的代表由尼赫鲁、帕泰尔及其主席阿查尔雅·克里巴拉尼组成。此外,六百万锡克人的代表巴尔达夫·辛格也出席了会议。会议上采取的决定将会严重影响锡克人的生存。
  一位官方摄影师进入会场,拍摄下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随后,大厅陷入一片沉静,只有因神经紧张引起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数分钟之后,一位秘书把文件夹放在与会者面前,文件夹内有V·P·梅农在西姆拉起草的方案副本,后来未经任何修改由伦敦批准通过。
  自从抵达印度后,蒙巴顿第一次被迫以圆桌会议代替单独会谈的策略。他决定自己独揽这次圆桌会议的发言权,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使会议变成一场讨论会,否则;每个会议参加者可能不遗余力地破坏他历尽艰辛起草的方案。
  蒙巴顿充分认识到这次会议的重大历史意义,因而在会议开始时着重指出,过去五年来,他曾参加过无数次决定战争命运的会议,然而就其记忆所及,任何会议没有这次会晤更为重要。他在讲话中回顾了他抵达新德里后所作的努力,然后简明扼要地阐述了放在与会者面前的方案的要点。谈到印度和巴基斯坦继续留在英联邦内的条款时——正是该条款取得温斯顿·丘吉尔的同意——蒙巴顿强调指出,此款丝毫不意味着英国打算继续呆在印度,相反,它向印度保证,如果局势发展需要,英国决不会立即撤消对印度的帮助。之后,蒙巴顿谈到了加尔各答问题,以及正在威胁锡克人的悲剧。
  蒙巴顿宣布说,他不要求人们违心地表示完全赞同方案,因为方案的某些方面有悖于他们的深刻信念。但是他希望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予以同意,保证贯彻执行方案,同时避免出现任何流血事件。
  蒙巴顿打算给予交谈者尽量短暂的思考时间,因而要求他们明天这个时刻予以最后的答复。但是他同时期望,从现在起至明天,各位与会者需向他表示原则同意。
  “绅士们!”蒙巴顿最后说道,“我希望今晚午夜之前能得到你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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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路易斯·蒙巴顿返回新德里后,一种无名的忧虑时刻缠绕着他,使他的伦敦之行取得的成绩和对“前景的强烈乐观情绪”显得黯然失色。“朝令夕改、捉摸不定的玛哈德玛”会想方设法挫败他的方案吗?暗淡的前景使他不寒而栗,神不守舍。
  蒙巴顿确实爱戴他的“可怜的小麻雀”。他,出身行伍,身为副王,可能被迫与非暴力主义的卫道士进行一场较量。想到这里,他不禁神色茫然,心情惆怅。
  但是,这是必须事先考虑到的情况。如果说真纳将蒙巴顿维护印度完整的希望化为泡影,那么甘地有可能设置障碍,阻止他企图分裂印度。副王抵达印度以来,经常绞尽脑汁寻求国大党领导人的信任,以便发生较量时,能够在关键时刻制服圣雄。
  看来此举并不象他所担心的那样艰巨。蒙巴顿后来回忆说:“我当时的感觉颇为奇怪,仿佛他们所有人打算支持我与甘地作对,甚至怂恿我向他挑战。”
  但是副王同时清楚,玛哈德玛手中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拥有自己的政党,数百万对他敬仰备至的拥护者,尤其是鼓动人民群众的独一无二的强大号召力量。如果甘地决计无视印度领导人的诺言,直接向印度人民大众发表演说,那么他可掀起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澜。
  一切迹象表明,甘地目前正在准备走这条道路。在刚刚举行的晚祷会上,他情绪昂奋地高呼:“让全国在烈火中燃烧吧!我们决不会放弃祖国的一寸土地!”
  然而在这句口号的背后,隐藏着难于言状的苦恼。不言而喻,甘地的整个身心向他呼吁,分治必将带来一场灾难。但是甘地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信心,担心印度人民群众不会和他一道前进。
  一天清晨,甘地正在新德里街头漫步时,一位支持者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道:
  “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他神色愕然地说道:“据说您已不再身居要津,他们好象有意将您以及您的主张拒之门外。”
  “是呀!”圣雄声音凄楚地长嗟短叹道,“他们争先恐后地在我的照片和塑像前敬献鲜花,然而没有人愿意听从我的忠告。”
  几天以后,一次甘地在举行晨祷前半小时从睡梦中醒来。他和侄孙女摩奴恢复了在一起过夜的习惯。在贱民居住区的茅屋内,年轻姑娘听到老人在黑暗中絮絮叨叨地哀叹道:
  “如今我孤苦伶仃。甚至尼赫鲁和帕泰尔也认为我错了,他们认为印度分治一旦结束,和平局面即可恢复……在他们的心目中,随着岁月流逝。我好象变得有点糊涂了。”随后是一片沉寂。然后甘地喟然长嘘一声,喃喃自语道:“他们可能言之有理,而我却在黑暗中枉然拼搏。”之后又是一阵沉静。嗣后,摩奴听到甘地最后说道:“不久我可能魂归西土,不会亲自经历这场灾难,但是,如果我所担心的苦难降临印度,危及印度的独立,那么后人应当知晓,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当想到这些不幸灾难,他的内心是多么地苦闷悲怆。”
  六月二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即七位印度领导人离开会场后一小时三十分钟,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应约来到副王的办公室,给予正在焦虑不安的蒙巴顿以答复。甘地遵守时间犹如笃信宗教,当钟敲十二点半时,他准时来到了约会地点。副王担心他会发表战争宣言,起忙起身上前迎接。副主尚来不及寒暄问好,玛哈德玛立即将一手指放在嘴上。“谢天谢地!今天是他的静默日。”蒙巴顿心领神会地舒了一口气。
  甘地坦然落座,然后从拖地的下摆里掏出一团破旧信封和一枝短得可怜的铅笔头。他不忍心浪费一片纸张,平日自己亲自拆启邮件,把所有信封裁剪成—块块纸片,以便静默日时用来与人交谈。
  蒙巴顿阐述完方案后,甘地立即舔舔铅笔心,开始书写答复,在五张信封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斜体字母。
  他在纸上写道,“我为不能和您谈话感到难过。当我决定每星期一静默不语时,我规定必须遇到下述两种境况时方可破戒,一是与重要人物商谈紧急要事,二是医治病人。我心里明白,今天您不希望我打破沉静。但我有一二件事需禀告于您。然而今天不宜交谈。如果我们有机会会见,我—定会告知于您。”
  写完之后,甘地站起身来,拂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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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王的宫殿沉浸在一片幽暗和安谧的气氛之中,只有身着白色衣服的侍者不时地穿过大厅,仿佛赤着双脚的幽灵轻轻地掠过地毯。夜色已阑,万籁沉沉,蒙巴顿的办公室依然灯火辉煌,灯光下,正在进行着意外事件层出不穷的一天里最后一场会晤。副王满面诧异,正在打量眼前一位新来的客人。国大党的领导人已按时通知副王,表示愿意接受当天早上提出的方案。锡克人也表示赞同方案。但是,方案首先使那位心满意足、其不屈不挠的意志已获得印度分治的人,现在居然绞尽脑汁地拖延时间。从某种意义来说,今天同样是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静默日。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近在眼前,垂手可得。但是出于某种神奥莫测的缘由,他始终举棋不定,难以吐出他一生以来顽固拒绝吐出的“同意”二字;
  真纳把香烟放在长长的玉石烟嘴上,一边慢悠悠地一支接着一支抽着克雷文A 字牌香烟,一边执拗地多次重复说,在征求穆斯林联盟全国委员会的意见之前,他决不能表示赞同方案,按照组织程序,全部征询意见过程至少需要一星期之久。
  蒙巴顿顿觉怒火中烧。昔日,这位满面冰霜、刚愎自用的穆斯林领袖使他连连受挫,当时的情景现在骤然涌上脑际,历历如绘。今晚真纳已超越了界限。他赢得了“令人诅咒的巴基斯坦”,甚至锡克人也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他的根本要求业已满足,眼下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他竟借故无权表示“同意”二字,企图毁掉整座大厦。
  蒙巴顿心急如焚,急切地需要马上取得真纳的同意,因为不到一天之后,克莱门特·艾德礼将在下议院宣布分治印度。在此之前,副王对首相和英国政府发誓说,任何不测事件将不会再次发生,所有印度领导人定将签署伦敦通过的分治方案。蒙巴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克服重重障碍,最后终于说服国大党同意分治。至于甘地,至少目前他已撤离战场。如果真纳稍微踌躇,或者流露出企图捞取最后一次让步的微小迹象,那么印度摆脱混乱局面的希望将毁于一旦。
  “真纳先生,”蒙巴顿说道:“如果您认为我可以在这张安乐椅上坐等一个星期,等待您的同僚们在新德里开会,那么您完全打错了主意。您很清楚,目前局势已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您已成功地赢得了您所梦想的巴基斯坦,而当初没人相信您能够达到目的。我心里明白,在您看来,您得到的国家‘被蛀蚀得残缺不全’,但是它毕竟是巴基斯坦。现在,一切成败取决于您明天接受方案,届时您的敌手们也将表示同意。如果国大党的领导人获悉您拒绝表示承诺,他们会立即收回保证,那时一切将会完蛋。”
  真纳好象有所触动。但他宣称必须遵守一切民主规章程序。
  “我不是穆斯林联盟。”真纳反驳道。
  “算了吧!真纳先生。”蒙巴顿针锋相对地驳斥说:“任何人不会相信这句话,请您不要自欺欺人。究竟谁在穆盟中说话算数,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事情决不是如此。必须遵守会议的一切程序。”真纳固执地说道。
  “真纳先生,”副王反驳说:“我想和您谈谈最后一件事。我不想让您毁掉您自己的方案。我不允许您拒绝接受您历尽艰辛获得的解决办法。我打算以您的名义表示赞同。明天,我在举行达成协议的会议上宣布说,我已得到国大党的答复,他们对某些问题持保留意见,我保证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因而国大党表示赞同方案。同时我宣布说,锡克人也愿意接受方案。随后我将指出,昨天晚上我和真纳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的热烈讨论,我们一起缜密地研究了方案,真纳先生向我作了保证,他本人赞同方案。”
  蒙巴顿继续说道:“真纳先生,这时我把目光转向您。我不需要您在会上发言。我不允许国大党领导人强迫您作出公开说明。我仅仅需要您作一件事。我希望您能够点点头,以示您同意我的意见。”
  “如果您拒不点头,真纳先生,”蒙巴顿最后说道:“那么对您来说,一切将完了,我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过去的一切努力将毁于一旦。这不是威胁您,而完全是预料中的事情。如果这时您仍拒不点头默认,那么我在这里已失去任何意义。您将会丧失巴基斯坦,以我看来,您只有见鬼去了!”
  ※        ※         ※
  会议完全按照蒙巴顿事先确定的方式进行。一九四七年六月三日,如同前天一样,副王强迫与会者们缄口默言,而他自己唱独角戏。他在讲话中对有关各方保留意见表示理解,同时对他们一致赞同方案感到欣慰。他对国大党领导人和锡克族代表表示谢意,最后宣布说,真纳同样也向他保证接受方案。
  按照原来商定的办法,副王这时转向坐在右边的穆斯林领导人。他对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当时表态时的情景毫无印象,然而“漫长难熬的瞬时”永远铭刻脑际,久久使他难以忘怀。穆斯林领袖终于微微点头,示意赞同,从而打破了沉闷的僵局。
  多亏这难以觉察的微微点头示意,一个九千万人口的国家从此得以诞生,虽然该国诞生时局势险恶,困难重重,但是巴基斯坦“不可实现的梦幻”终于变成了现实。至此,蒙巴顿可以继续执行使命。在七位与会者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前,副王赶忙分发给每人一份三十四页长的文件。他拿起一份文件毫不掩饰地炫耀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放在桌上。他庄重地高声宣读,文件题名为“分治的行政结果”。
  文件是蒙巴顿及其同僚们为印度领导人精心设计的洗礼礼物,一本带领他们走向未来艰巨任务的指南。副王逐页地阐述了刚刚通过的决定所产生的影响。出席会议的七位领导人中,任何人没有预见到在文件的前几页中他们看到的可怕现实。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是前无古人的绝世之举,其规模之大令人难以想象。他们将要清查四亿人的家产,划分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财富,分配三百年来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瓜分银行存款、邮票、图书馆书籍、债务、占世界第三位的铁路系统、监狱、囚犯、墨水瓶、扫帚、科研中心、医院、大学、疯人院、灌溉设施、组织机构、以及其他各种各样难以计数的财物。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大厅,七位领导人刚刚意识到他们肩负责任的艰巨性。蒙巴顿会前作了精心的策划,按照原来制定的策略,他杜绝任何无济于事的讨论,引导与会者们集中精力考虑—个目标:促使分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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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傍晚散步回来洗脚时刻,获悉印度领导人决定赞同分治方案的消息。当时侄孙女摩奴正在为他按摩,甘地的面部没有丝毫平静的表情,相反变得越来越悲痛忧伤。“愿神保佑他们,恩赐他们以智慧!”他喟然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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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日晚上七点刚过几分,副王和各教派的三位代表走进新德里广播电台的播音室,向各自代表的人民宣布,印度已划分为两个独立的主权国家。
  鉴于他的身份地位,蒙巴顿首先发表讲话。他在简短的讲话中,祝愿即将诞生的两个国家万事如意。然后尼赫鲁用印地语讲话。这位印度国务活动家面色悒郁,神情悲怆站在麦克风前宣布说:“印度的伟大命运正在痛苦艰难的阵痛中诞生。”他解释说,当他无可奈何地表示赞同分治时,他的内心是多么地苦恼不安。“我怀着毫无喜悦的心情告诉你们,我们刚刚达成了分治协议。”尼赫鲁最后说道。
  随后真纳发表演讲。他的讲话比任何东西都更好地说明了他完成的伟大业绩,以及他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辉煌成就。为了向九千万印度穆斯林宣布他为他们赢得了一个独立国家,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出于无奈,只好使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他用英语讲话⑤,然后由播音员翻译成乌尔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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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真纳在讲话结束时,情不自禁地用乌尔都语高呼:“巴基斯坦万岁!”——原注
  巴尔达夫·辛格最后讲话,向锡克人宣布他已赞同分治方案,同时呼吁被这一决定弄得支离破碎的各教派保持平静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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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蒙巴顿来说,静默日带来的短智喘息已告结束,一场时刻担心的较量迫在眉睫。六月四日,中午时分刚过,副王收到一份紧急信件:甘地打算与国大党领导人断绝关系,准备在当天晚上举行的晚祷会上谴责分治方案。蒙巴顿急忙派遣一名特使前往玛哈德玛的住处,邀请他前来与副王会晤。
  甘地在祈祷会前一小时来到约会地点。副王仅有五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避免发生灾难性事件。当他看到甘地后,他立刻清楚老人内心是多么地痛苦难过。圣雄犹如“—只双翅受伤的麻雀一样”,颓然瘫坐在安乐椅上,一边不停顿地摇手,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哀叹道:“可怕啊!可怕啊!”
  蒙巴顿暗自思忖,鉴于目前的精神状态,甘地可能会贸然行事,孤注—掷。如果他公开揭露分治方案,那么副王呕心沥血说服争取的尼赫鲁、帕泰尔以及国大党其他领导人,可能被迫与甘地分道扬镳,或者改变初衷,取消承诺。无论出现哪种情况,这无疑是一场严重灾难。蒙巴顿决计求助于他的丰富想象力,使用一切论据说服圣雄。他首先解释说,他完全理解他的痛苦心情,同样为印度的完整经过多年斗争之后遭到破坏感到难过。
  蒙巴顿口若悬河,须臾之间灵感涌上心头。
  “报界命名方案为‘蒙巴顿方案’,但是他们应当称之为‘甘地方案’。”他猝不及防地说道。
  难道不正是甘地曾向蒙巴顿提出了方案的主要内容吗?圣雄诧异地打量着对方。
  蒙巴顿继续说道:事实上,甘地曾向他提出建议,希望让印度人民自由抉择,这正是方案所许诺的。由各省人民选举产生的省议会将仲裁每个省的前途问题;各省议会将举行投票,决定本省加入印度或者与巴基斯坦合并。
  “如果各省议会令人意想不到地一致决定加入同一个国家,”蒙巴顿进一步解释说:“那么印度的完整即可得到挽救,同时您也赢得胜利。如果出现相反的情况,我想您不会寄希望于英国人,指望他们以武力反对各省议会采取的决定。”
  路易斯·蒙巴顿情绪激昂,施展浑身解数,在这位矮小的七十八岁老者面前为自己辩护。数分钟之后,后者的演讲可能会决定印度的命运。
  甘地仿佛有所动摇。他应当忠于自己的心声,继续反对分治方案,即使使印度全国陷入混乱之中也在所不惜?或者应当接受副王关于理智行事的呼吁?
  蒙巴顿尚未结束谈话,客人已站起身来。他对提前告辞表示歉意,因为过去他从未使参加祈祷会的信徒们等候过他。
  不大会儿功夫,甘地坐在德里不可接触者的贫民窟中央的泥土平台上,准备对分治方案宣判。泥土平台前的听众摩肩接踵,你推我挤,不少人不是前来参加祈祷会,而是希望聆听抵抗运动的先知呼吁他们起来斗争,发表反对分治方案的宣战书。这天晚上,甘地没有发表任何好战的言论,然而过去他曾多次叫嚷,他宁愿让自己的躯体横截数段,也决不允许他的国家遭到肢解。
  “关于分治一事,责怪副王是无济于事的。请你们看着自己,看看你们自己的灵魂,你们即刻找到则刚发生的事情的答案。”甘地大声说道。
  蒙巴顿勋爵刚刚赢得得其不平凡的一生中得来不易的一场胜利。至于甘地,不少印度人永远不能宽恕他。有朝一日,这位在内心深处终生因为印度分治而哭泣的瘦弱老人,将为自己的沉默付出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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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峨壮丽的半圆形建筑物,是印度立法者举行会议的场所,从未亲眼目睹过如此辉煌的胜利。蒙巴顿勋爵即席发表演说,向印度舆论界和全世界展示出人类史上最重要的出生证。分治方案表明,占人类五分之一的人民即将获得完全独立,同时预示着占地球上三分之二人口的各国人民的新的组织即将形成:第三世界。
  来自俄国、中国、美洲和欧洲的三百名记者和通讯员,与当地新闻界的代表们一起,代表了各种不同倾向的报纸以及不同语言、文化和宗教信仰,怀着极大兴趣出席副王举行的记者招待会。
  对蒙巴顿勋爵来说,这次记者招待会是他往日苦心孤诣的结晶。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他几乎单枪匹马地实现了看来似乎难以完成的使命:与印度领导人建立对话关系,奠定各方达成协议的基础,说服谈判对象们接受协议,最后取得伦敦政府和反对党的毫无保留的支持。他驾驶航船破浪前进,灵巧地绕过航道上的层层暗礁。他身入狮笼完成最后一次壮举,说服温斯顿·丘吉尔抑制怒火,无可奈何地表示赞同。
  蒙巴顿刚刚结束讲话后,问题连珠炮似地向他袭来。他后来回忆说:“我当时毫无胆怯之感。我亲身经历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唯有我熟谙事情的全貌。新闻界第一次和唯一掌握问题的所有答案的人打交道。”
  一位记者终于提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了结束这场复杂的拼板游戏活动,蒙巴顿尚须填补上最后一个空格。
  “既然有关各方一致认为,必须刻不容缓地宣布印度独立,那么想必您已经考虑到具体日期?”一位印度记者问道。
  “是的。”蒙巴顿回答说。
  “您能否告诉我们?”
  顿时,一系列图象和数字在副王的脑海里翻腾。事实上,他尚未选择好宣布独立的日期,而是仅仅意识到它指日可待。
  蒙巴顿后来回忆说:“对我来说,必须促进事态发展。我心里清楚,如果我想继续控制局势,那么必须迫使英国议会在夏季休会之前投票通过赋予印度独立的法案,我们当时坐在火山口旁或者火药桶上。我们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爆炸。”
  蒙巴顿注视着坐满听众的半圆形大厅。所有人的目光凝视着他。整个大厅沉浸在期待的气氛之中,电扇不断发出嗡鸣声。副王决意表明自己是“整个事件的主宰者”。几个日期同时在他的脑海中翻滚,好象飞快转动的轮盘赌具上的号码一样。九月五日、十日,八月二十日相继出现,但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轮盘最后停了下来,小球悠悠然地滚进空格里,上面出现的数字看来极为合宜,于是蒙巴顿倏然间下定决心。他选择的日期与他一生中最壮观的胜利紧密相联,正是这一天,他在缅甸丛林中进行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以日本帝国的无条件投降宣告结束。随着武士道统治下的封建主义在亚洲的崩溃,世界史上的一页从此结束,因而为庆祝民主、崭新亚洲的诞生,任何其他日期没有比这一天更为合适。于是蒙巴顿勋爵高声宣布: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将正式宣布印度独立。”
  ※        ※         ※
  这一消息犹如一枚引爆的炸弹,顿时使全印度为之哗然。在英国议会、在首相官邸、在白金汉宫,到处笼罩着一片震惊的气氛。没有人,甚至克莱门特·艾德礼,也未曾想到,蒙巴顿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地降下英国在印度一代史诗的帷幕。在新德里,副王最亲密的同僚们丝毫也未曾预感到,他会选择如此紧迫的日期。同样,如此迅速到来的日子,从未掠过印度领导人的脑际,蒙巴顿执行使命的前两个月中,曾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小时。
  但是,选择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为印度独立日,尤其在一伙同行业人中引起一片不堪言状的大惊慌。这伙人主宰着千百万印度教徒的生计,其统治之专横暴虐,比英国人、国大党的头目们和全体土邦王公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蒙巴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因为在宣布这个日子之前,他没有事先请教印度最强大的神秘政权的代表们——占星学家。
  任何国家的人民没有象印度人那样,惨遭占星学家的专横奴役,置于他们的所谓主宰宇宙规律的知识控制之下。每个土邦、每座庙宇、每个村庄均拥有一个或者数个专职的占星学家,他们象专制暴君一样统治着印度教徒的日常生活。他们到处插手,无空不入。如果事先不求教他们,千百万印度人从来不敢贸然出门旅行、接待亲友、签订契约、外出狩猎、穿戴新衣、购买首饰、耕田播种、嫁女娶妻、乃至举行葬礼。
  占星学家手持星宿图,口里默默念叨人生的地位和命运,从而窃取无边无涯的巨大权力。如果他们断言某个孩子来生命蹇,那么父母们往往将子女弃置街头;如果他们预言某天星宿会合,有利于灵魂轮回转世,那么不少人即选择这个时辰自杀成仁;他们宣称某星期的某天,某天的某个时辰为黄道吉日或者黑道凶日。星期六和星期五是命运多舛的不祥日子。打开普通的日历表,任何印度人都会发现,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恰是黑道礼拜五。
  电台刚刚宣布这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印度全国各地的占星学家们旋即开始查阅历书。圣城贝拿勒斯和印度南部几个城市的占星学家们立刻宣布,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是极为不吉祥的日子,印度“应当思虑再三,允许英国人再推迟一天,而决不能招致罚入地狱的弥天大罪”。
  在加尔各答,年轻的占星学家斯瓦明·马达那南打开一幅巨大的圆形星宿图。星宿图由一系列同心圆组成,上面标有全年的日期和月份、太阴周和太阳周、各星宿、黄道十二宫图案、以及左右万物之灵的月球黄道带二十七个星座的方位。星宿图的正中央是天球平面球形图。马达那南转动同心圆,直至完全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相吻合。然后他在天球平面球形图上以印度大陆为起点,向星宿图的各个同心圆方向划出一束射线。随着一条条线越过八月十五日的标志线,年轻的占星学家不禁冷汗淋漓,毛骨悚然。他的推算预示着一场灾难。
  这一天,整个印度乃至尼赫鲁和真纳本人,均处于摩羯星宿的影响之下。该星宿的特点之一在于刻骨仇视一切离心力量,因而同样仇视印度分治。尤其令人不安的是,在最为不吉祥的星宿土星的强大作用下,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天将置于“有头无身”罗护⑥恶魔的统治之下,即白道与黄道的升交点的作用下,其一切表现形式为不祥之兆,其中包括日月食。此外,从零点至—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午夜,木星和金星的位置同样不吉利,因为它们和土星会合后,整整一天将处于天体中不祥的方位上,即“黑道第九宫中的地狱”之中。象成千上万名同行们一样,年轻的占星学家被他所预见的灭顶之灾吓得呆若木鸡,然后木然地慢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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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除日月星辰外,印度占星学家同样求助于有头无身的罗护(Rahu)和有身无头的计都(Ketu),即白道与黄道的升降交点、被毗湿奴神一刀截为两段的恶魔身躯的遗体。——原注
  “他们难道发疯了吗?他们难道发疯了吗?”他如癫似狂地吼叫道。
  年轻人多年习练瑜伽,静坐入定,刻苦修行,最后达到自制身心的境地,然而现在竟然完全不能自己。他诚惶诚恐地拿起纸张,立即起草呼吁书,致函无意制造灾难事件的肇事者。他在信中哀求道;
  “蒙巴顿勋爵,看在神的面上,请您千万勿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赋予印度独立。如果发生水灾、旱灾、仇杀和骚乱事件,究其原因,在于自由印度诞生那天为黑道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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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分道扬镳
  这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空前壮举。在世界史上,法学界从未审理过如此全面、复杂的离婚案件——一个四亿人口的家庭分家、分配他们数个世纪以来在同一块土地上共同生活中积累起来的财产。
  眼下仅剩下七十三天时间可办理“离婚”手续。为使每个人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蒙巴顿吩咐在首都各办公室内悬挂一张别具一格的挂历。挂历的日期从六月三日开始,至八月十五日结束。犹如原子弹爆炸前计时器上的时间一秒—秒地递减一样,每页挂历的日期下面标有“准备移交权力所剩的天数”。
  负责组织分配家业的任务由两名印度人承担,换言之,由双方的律师负责。一百年来,英国统治为印度造就了一批出类拔萃的官吏,这两位律师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他们居住在由国家提供的两幢建筑风格相同的别墅内,每天乘坐战前生产的同一型号的雪佛莱牌汽车,来到几乎相毗邻的办公室上班,每月领取数目相同的俸禄,每月同样按时向同一个退休金保管处交纳会费。他们两人,一个是印度教徒,另一个是穆斯林。
  从六月三日至八月十五日,穆斯林乔图里·穆罕默德·阿里和印度教徒H·M·帕泰尔,每天以英国保护人灌输给他们的尊重法律程序和一丝不苟精神,全神贯注地研究文件,解决分配四亿同胞的财产问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肢解他们的祖国,他们两人居然使用殖民主义者的语言。一百多名助手划分为若干个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负责向他们提供建议和主张。他们然后将决定呈送给副王主持的分治委员会,由这委员会最后批准通过。
  国大党捷足先登,要求独占最珍贵的财产——“印度”的名称,拒绝以“印度斯坦”命名新生国家的建议。它宣称说,因为巴基斯坦首先挑起分裂。
  正象大多数“离婚”案件一样,金钱问题引起异常激烈的争论。其中最棘手的问题涉及到如何分摊英国撤离后的债券事宜。几十年来,人们谴责英国剥削掠夺印度。现在值此结束其辉煌一页之际,英国居然负债累累,债务高达五十亿美元。巨额的债务中,一部分是它在世界大战中为取得胜利付出的代价。世界大战使英国国库空虚,濒临破产,在印度刚刚开始的历史进程,正是这一局势所导致的结果之一。
  此外,必须分配国家银行的资产、堆放在印度银行金库中的黄金、库存现金,以及摆放在位于偏僻部落地区的那加县县长的保险柜内的零散卢比和邮票。问题棘手,困难重重,两位清算人必须蛰居办公室,在双方达成协议之前,不得随意离开。
  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两位律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同意给予巴基斯坦百分之十七点五的银行资金和以英镑为计算单位的差额,但是它需承担百分之十七点五的印度国债。
  他们决定,庞大行政机构的财产的百分之八十归属印度,百分之二十给予巴基斯坦。在全国各地,各级官员们立即行动起来,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件,清点登记打字机、桌子、椅子、痰盂和扫帚。财产清册透露的情况令人惊愕。人们看到,在这个饥馑肆虐、穷不堪言的国家里,供应农业部的全部财产仅有八十五张办公桌和同样数目的椅子供高级官员使用,此外还有四百二十五张供下级官员使用的桌子、八百五十张普通椅子、五十六个衣服架(其中六个饰有镜子)、一百三十个书架、四个保险柜、二十架台灯、一百七十台打字机、一百二十架座钟、一百一十辆自行车、六百个墨水瓶、三辆公用汽车、两个长沙发和四十个痰盂。
  分配上述财产往往引起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双方甚至大打出手。某些官员想方设法捞取质地优良的打字机,而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留给对方。办公室变成了人声嘈杂的市场,平日文质彬彬、掌握数十万人的官员,现在相互争论,讨价还价,以一个墨水瓶换取一把水壶,一把伞架换取一个衣服架,一百二十五个大头针盒换取—个痰盂。
  在拉合尔,警官巴特里克·里查负责为两名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部下分配财产。所有物品一分为二,其中包括护腿套、包头缠巾、枪支以及竹制警棍。最后瓜分军乐队乐器时,里查同样一丝不苟,不偏不倚,把—只小号和一把长笛分给巴基斯坦,而将一只大鼓和一对铙钹给予印度。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乐器。里查惶恐不安地看到,为了占有—支长号,两位昔日情同手足的部下居然扭作一团,各不相让。
  分配图书同样引起激烈异常的争吵场面。整套的英国百科全书也按照教派原则—分为二,双卷归属某国,单卷为另一国所有。甚至字典也遭厄运,印度分得从A 到K的字母,其他字母属于巴基斯坦。如果某部著作仅仅存有珍本,那么须由图书管理人员出面仲裁,如书对某国最有用处,即分配给该国。不少博学多识,聪颖睿智的人竟然你推我搡,动手动脚,争相抢夺一本《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或者一本《呼啸山庄》。
  关于偿还牺牲的海军官兵们的遗孀的抚恤金问题,双方展开了无休止的争论。难道巴基斯坦应当承担所有穆斯林孀妇的抚恤金,而不管她们居住在任何地区吗?难道印度应该照顾生活在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遗孀吗?
  在所有财产中,仅仅酒和烧酒幸免一场争吵。不言而喻,印度教徒的印度分得各种酒类,而穆斯林的巴基斯坦得到一笔相应的现金。
  某些财产的分配,确实令人一筹莫展,头痛难办。巴基斯坦理所当然地应当分得一部分公路和铁路,即四分之一之多,但是究竟如何分配养路工人使用的铁铲和独轮车,以及铁路机车、餐车和货车?难道应当按百分之二十对百分之八十的比例原则进行分配?或者按各个国家的铁路和公路的里程计算进行分配?
  其他资产的划分简直难以进行。内政部指出,“随着国家分治,目前教育部门的职责不得有所减弱”,因而该部的职员们断然拒绝分发给巴基斯坦任何财产,即使是一瓶墨水或者一把铅笔刀。此外仅有一架邮票和钞票印刷机,然而它们是任何国家不可缺少的象征。印度人同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与其未来的邻国共同使用。穆斯林无奈,只好发行临时货币,在印度银行的钞票上打上带有“巴基斯坦”字样的印记。
  瓜分祖传家产之际,往昔的宗教旧仇宿怨再次发墙。穆斯林要求拆除泰姬陵,将陵墓的砖石运往巴基斯坦,因为这座闻名遐迩的陵园是莫卧儿皇帝建造的。印度的婆罗门则认为,流经未来的巴基斯坦腹地的印度河应当属于他们所有,因为神圣的吠陀经二千五百年前产生于印度河之滨。
  两个国家中,任何一方毫无厌恶之感,居然要求继承长期统治他们的帝国权力的象征之物。历届副王乘坐装饰豪华的黄白两色专用列车,越过德干地区的干旱平原,穿过恒河流域的肥沃谷地,现在这辆专车归印度所有;作为补偿,巴基斯坦方面分得印度军队司令和旁遮普省省督的官方轿车。
  在这场瓜分家产的活动中,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在副王宫殿的马厩大院内。瓜分的对象是十二辆四轮华丽马车。马车镶金镀银,鞍辔耀眼,坐垫猩红,象征至高无上的豪华生活和君临一切的王权,曾使印度臣民们为之倾倒,同时激起他们的反抗。历届副王,每个赴印巡幸的君王,每个在印度作短暂停留的宫廷显贵,往往乘坐一辆双篷四轮马车,穿越帝国京华的宽广大道。六辆马车镶嵌黄金,其他六辆装饰白银。由于不能把它们拆散配套,因而最后决定,一个自治领分享金车,另一个只好分得银车。
  为了确定马车的未来主人,蒙巴顿的副官、海军少校彼得·豪斯建议采用原始而奇妙的办法:抛掷硬币猜测正反面。巴基斯坦保安部队的未来指挥官耶康布·汗少校和印度保安部队的指挥官戈文达·辛格少校站在一旁,彼得·豪斯少校将硬币高高抛向空中。
  “正面!”戈文达·辛格高声叫道。
  硬币从空中落到庭院地面时,三人急忙俯身向前。印度人纵声大笑,欣喜若狂。多亏运气,昔日帝国君王的镀金马车归属明天的社会主义印度的领袖们。
  随后,人们一一瓜分鞍辔、马鞭、皮靴、假发和车马扈从的军服。转眼之间,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东西:骑在副王的四轮马车前导马上的马车夫副手使用的小号。
  年轻的英国军官思索片刻。不言而喻,这件乐器不能平分。当然他可以再次使用抛掷硬币的办法。但是彼得·豪斯自有良谋。他拿过小号对两位印度同僚说,“你们清楚,我们不能把这只小号一分为二。我想,只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解决办法,这只号由我保管。”
  话犹未了,他诡黠地一笑,然后把乐器夹在腋下,扬长而去。
  ※        ※         ※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之前,除了清查分配货币、马车和办公桌椅外,同时必须调查登记行政机构的数十万名工作人员,从铁路局局长、政府各部司长,直到侍者、清洁工人以及权势极大的抄写员。随着印度官僚主义不断发展,抄写人员的数目在各行政机构内迅速膨胀起来。所有官员有权根据自己的宗教信仰作出抉择,或者加入印度,或者加入巴基斯坦。决心下定后,他们和眷属们一起出走,加入人类史上史无前例的大移居的第一批队伍。
  勿庸置疑,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分治危及一百二十万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人和英国人组成的、由英国创建的光荣组织——印度军队。鉴于分治初期这支武装力量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蒙巴顿恳求真纳同意一年内不解散军队,将它置于对两国政府同时负责的英国最高司令的统帅之下。但是巴基斯坦之父态度坚决,拒不同意,因为军队是国家主权必不可少的象征。真纳要求,他的部队必须在八月十五日之前驻扎在巴基斯坦境内。按照三分之一归巴基斯坦、三分之二属于印度的比例原则,印度军队同样也一分为二。随着军队的划分,一部崇高、光荣的历史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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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一张普通油印表格分发给每一位官兵,印度军队自此开始走向毁灭。表格要求填表人明确表示,他们究竟希望在巴基斯坦军队还是在印度军队中服役。锡克族和印度教徒士兵无须作出任何抉择,因为真纳拒不同意他们加入巴基斯坦部队,因而他们无一例外地决定留在印度军队中服役。
  与此相反,对于家庭在分治之后仍然居住在印度的穆斯林官兵来说,这张表格使他们进退两难。他们应当离乡背井,告别祖先,远离家人,前去要求他们为其效忠的一个国家的军队中服役,因为唯一的理由在于他们是穆斯林?或者他们应当继续留在与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国家里生活,心甘情愿地忍受对自己的教派日益增长的敌对情绪,从而断送自己的戎马生涯?
  伊那特·哈比布拉中校,正是面临这种异常痛苦抉择的一位印度穆斯林。这位来自阿莱曼地区的老兵,请假返回勒克瑙看望家人,他的父亲任该城的大学副校长,母亲是巴基斯坦的狂热支持者。回到家乡后,他走上街头漫步,满怀深情参观曾任奥德王国封建贵族祖先们的住宅,凭吊一八五七年大规模士兵哗变时留下的遗迹。他暗自思忖:“我的祖先们为这里的一砖一瓦献出了生命。无论是在英国的学校里,或者在利比亚沙漠里目睹德国人隆隆爆炸的炮弹,我时刻在缅怀印度。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属于这片土地。我决定留在这里。”
  对于在副王禁卫军中服役的年轻穆斯林军官耶康布·汗少校来说,他所采取的抉择意义重大,影响终生。为深思熟虑,他返回故里兰普尔邦,其父在那里任纳瓦布伯父的首相。在距伯父的金璧辉煌宫殿不远的地方,他心情激动地看到父亲的豪华官邸。这座庭院曾给他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上百位宾客出席的盛大筵席上使用闪闪发光的镀金餐具、欢腾的除夕之夜、热闹的狩猎活动、由身骑二三十只巨象组成的猎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丛林进发、十几支乐队伴奏的舞会持续到翌日凌晨、庭院前停放有数不清的罗尔斯·罗伊斯牌轿车,以及源源不断的香槟酒。他不会忘记,他们在饰有五彩缤纷的坐垫和丝织珍贵地毯的帐篷里举行野餐,尽情享受各种各样的珍馔佳肴。现在,他走进宫殿的大厅里回顾昔日的奢华生活,怀着思念心情再次看到饰有维多利亚和乔治五世的巨幅画像的宴会大厅,以及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游泳池。在这里,他度过了无数个心欢意畅的日子。他暗自思忖,所有这一切已属于过去,在宣布独立后即将诞生的社会主义印度,它注定要消失殆尽。作为穆斯林王公家族的继承人,印度究竟能够为他安排什么样的职务?
  耶康布·汗感到,他别无他途,唯有移居巴基斯坦才有出路。他想把他的打算告诉母亲。
  “您已年迈力衰,进入晚年。”他抱怨说道:“而我年纪尚轻。我想,分治以后,穆斯林呆在印度不会有什么前途。”
  老妇人半信半疑,面带愠色注视着儿子。
  “我不懂得你究竟想说什么。”她迷惑不解地说道:“我们在这里生活已有三百来年。当时我们来到印度平原时,我们身无分文,一贫如洗。我们亲眼看到洗劫德里的情景。为保卫这块土地,你的祖先们曾和英国人打过仗。你的曾祖父在哗变时惨遭枪杀。我们斗争过、反抗过、自卫过。眼下我们总算有个自由的家园。我们的坟墓在这里。”老人用乌尔都语说道。
  “我年岁大啦。我是快入土的人。我不太懂得政治,但我有一个作母亲的心愿,而母亲的心愿是自私的。我担心你会离开我们。”老人最后说道。
  “不是这样。”儿子争辩道。如果他驻扎在卡拉奇兵营而不是新德里兵营,那么事情倒也简单。
  翌日清早,年轻人踏着盛夏晨光离开家庭。母亲身穿白色纱丽——这是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丧服的颜色——雪白的身影在镶有玫瑰色砂岩建筑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她手拿一本古兰经高举过头,吩咐儿子从书下穿过,然后把圣书递给他,让他亲吻古兰经的封面。他们一起诵读数段经文,以示告别祝福。最后老人轻轻地向儿子身上吹了一口气,以确保她的祈祷将永远件随着他。
  前往火车站时,耶康布·汗打开帕卡德牌巨型轿车的门再次转过身来向妈妈挥手告别。老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面忧伤,不断点头向儿子惜别。头包缠巾的佣人从窗户探出身来,频频向耶康布·汗招手道别。其中一间房子曾是他小时候居住的卧室,房间至今仍然保存有他的板球拍、影集、马球比赛时赢得的奖杯、以及儿童时代的其他玩物。“不用着急。”耶康布·汗在内心说道。一俟在巴基所坦安顿好后,他一定会回来取这些东西。
  但是耶康布·汗打错了主意。他再也不能回到父母双亲的宅院,永远不会再看到他的母亲。数月之后,他率领一连巴基斯坦军队开过克什米尔地区的白雪皑皑的山头,攻打印度军队中昔日战友们占领的阵地。印度军队拼命阻击他的部队向前推进,其中一支部队名叫伽尔瓦勒营。该营的指挥官也是一位穆斯林,于一九四七年七月作出与耶康布·汗截然相反的抉择,毅然决定留在他出生的国家。此人祖籍也是兰普尔,名叫尤尼斯·汗。他是耶康布·汗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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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治过程中,盘根错节、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务落到一位有声望的律师身上,分治使他暂时中断了在伦敦事务所内受理的案件。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学识渊博,超群脱俗,然而对印度事务几乎一无所知。这位性格文静、身体肥胖的英国人,从未受理过任何关于印度的案件,甚至从未到过这个国家。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正是基于上述原因,英国大法官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召见了他。
  大法官对客人解释说,印度分治方案中,至今尚有一个重大问题悬而未决,即旁遮普和孟加拉两省的边界走向划分问题。真纳和尼赫鲁清楚,他们自己难以就此问题达成协议,因而决定把边界划分一事交由一个边界委员会负责,同时希望一位英国著名律师主持该委员会的工作。这位律师必须对印度情况一窍不通,否则,一方拒不予以承认,因为他不具备不偏不倚、裁决公正的条件。大法官强调指出,西里尔·拉德克利夫蜚声法学界,同时对印度事务一无所知,因而是位理想的候选人。
  拉德克利夫闻此大吃一惊,颓然瘫坐在沙发上。分治旁遮普和孟加拉省是他一生中承担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说他对印度情况一无所知,相反,丰富的法学经验告诉他,这是一项非同小可的艰巨任务。但是,正象同代的其他英国人一样,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具有高度的责任感。拉德克利夫认为,既然印度两大政敌在他们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一致同意指定他担任使命,作为英国人,他应当责无旁贷地表示赞同。
  一小时之后,印度事务部的一位高级官员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地图。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拉德克利夫漫游在印度河河谷,掠过喜马拉雅山的天然屏障,沿着恒河顺水而下,最后顺着孟加拉湾的海滨遨游。这时,他第一次看到即将分割为两部分的两个幅员辽阔省份的轮廓。一张无形的彩色纸上,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八千八百万居民,一座座房舍,成片的稻田和黄麻地,绿油油的草地和果园,以及铁路、公路和工厂。这一切分布在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在一张与此相似的地图上,拉德克利夫即将划分边界线,正象外科医生使用手术刀那样准确,肢解这块人类居住生息的土地。
  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动身前往新德里之前,受到了首相的接见。克莱门特·艾德礼怀着自豪的心情打量着他,他的仲裁将会对印度的前途产生巨大影响,而三个世纪来,任何其他英国人采取的决定尚未引起如此深远的反响。面对印度上空密布的乌云,首相至少感到称心如意,因为和他一样,眼前这位人物也是黑利堡大学的毕业生,真纳和尼赫鲁一致遴选他负责分割他们的八千八百万同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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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蒙巴顿刚刚争取到印度领导人赞同他的分治方案,正在悠闲自得地回味着取得的胜利时,一个尤为错综复杂的问题猝然出现。这次,他的对话者不再是伦敦法律事务所培养出来的律师,而是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率领的由五百六十五名满身珠光宝气的人组成的队伍——印度土邦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
  这些君主们朝秦暮楚,言行莽撞,再次勾起人们的往日恶梦。如果说政治领袖们能够分裂印度,那么各土邦的王公们则有能力毁掉这个国家。来自他们方面的威胁不仅仅局限于分治,而使印度分崩离析成为无数个小国。他们可能将各地区由于语言、种族和宗教信仰不同而产生的裂变力量全部释放出来。在印度全国虚弱的表面统一掩盖下,这些地区始终处于潜在的分裂状态。如果满足王公们的独立要求,印度半岛必将陷入难以避免的四分五裂局面,印度帝国必将形成支离破碎的小块采邑,它们之间相互敌视,毫无防御能力。
  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秘密进行的伦敦之行取得了某些成果。内阁承认他所阐述的论据具有效力,王公们拱让给英王兼印度皇帝权力,以此换取他承认他们的君主地位,现在这些权力必须直接归还给王公们。上述情况意味着,英国撤离印度后,王公们将重新收复君主国的一切权力,从而也将获得独立。科菲尔德当机立断,决心怂恿强大的土邦正式宣布独立。
  蒙巴顿在致伦敦的报告中悲叹道:“任何人未曾提醒我,印度土邦的问题虽然没有英属印度的问题更为复杂,但同样难以解决。”值得庆幸的是,蒙巴顿比任何人都具备与这些君主们打交道的优越条件。归根结蒂,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的眼里,他拥有无可置疑的佐证,即他与欧洲半数的王室,尤其是与长期保护他们的王室有血缘关系。二十五年前,在某些王公们的陪同下,蒙巴顿首次发现光怪陆离、神奇莫测的印度帝国,如今他打算摧毁他们的宝座。他曾是他们的座上客。他身骑巨象穿越他们的丛林,围猎他们的猛虎;他和他们一起高举银杯,畅饮美酒,坐在璀璨夺目的金质餐具前,共同品尝具有东方风味的珍肴佳馔;他在他们宫殿的巨型水晶吊灯照耀下,与一位女郎翩翩起舞,日后她成为他的妻子;他在他们的整齐如画的草坪上,初步掌握了马球技术,后来成为举世闻名的马球运动专家。他的挚友们亲呢地称他“迪基”,他们当中有数名摩诃罗阇,这次旅行之后,他与他们结下了深厚友情。
  蒙巴顿虽然和王公们关系密切,与某些摩诃罗阇私交甚笃,但是他首先是一位酷爱自由原则的现实主义者。印度土邦王公们的先父,过去也许曾经是大英帝国的忠实盟友,但是在正在开创的当今时代里,英国需要在国大党的成员中寻找新的朋友。如果蒙巴顿把一小撮违背时代潮流的封建领主的利益置于印度的民族利益之上,那么他永远难以争取到新朋友。
  对于昔日一代的继承人来说,蒙巴顿能够为他们作出的唯一重大贡献,在于拯救他们摆脱自己,抛弃醉生梦死的怪诞生活,丢掉狂妄不羁的迷梦,而他们王国的纸醉金迷、远离尘世的生活,进一步促使他们想入非非。蒙巴顿明白,某些摩诃罗阇可能贸然行事,莽撞发难,将他们的官殿变成尸体横七竖八的战场。他的政治事务秘书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唆使他们走的道路,恰恰会导致一场令人目不忍睹的悲惨事件。
  但是,不少王公认为,蒙巴顿将是他们的救世主,一定会使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特权幸免于难。他们完全打错了算盘。与此相反,副王打算说服他的挚友们懂得,当前唯一的出路在于静悄悄地被人遗忘。他希望他们放弃任何独立的要求,并于八月十五日前公开宣布,他们愿意加入印度或者巴基斯坦。至于蒙巴顿,他打算利用他对尼赫鲁和真纳的威望,尽力为王公们的个人前途争取优惠的条件,以感谢他们的合作精神。
  在这场交易中,蒙巴顿首先向负责解决王公事务的印度大臣瓦拉布贝·帕泰尔提出条件。如果国大党一诺千金,确保摩诃和纳瓦布们的封号、宫殿、年俸、豁免权、佩带英国勋章的权利以及外交官身份,那么他保证王公们签署加入印度的契约书,从而将他们的封建领地移交给印度。
  蒙巴顿的建议颇具诱惑力。帕泰尔清楚,在国大党内部,任何人对于王公们的影响不能与蒙巴顿享有的威信并驾齐驱。
  “但是他们必须一致同意加入印度。”帕泰尔对副王说道:“如果您能送我—只篮子,篮子内装满树上的全部苹果,那么我愿意接受;如果篮内没有盛满全部苹果,那么我表示拒绝。”
  “难道您不能让我十二个冥顽不化者?”副王争辩道。
  “十二个太多啦,最多让你两个。”帕泰尔咕咕哝哝地抱怨说。
  “两个太少啦。”蒙巴顿悲叹道。
  副王和印度大臣犹如两位地毯商一样,讨价还价,斤斤计较,逐寸争夺相当于半数欧洲人居住的大片领土。双方最后妥协让步,达成让出六个土邦的协议。蒙巴顿面临的任务远非轻而易举。除去六个之外,仍然尚有五百五十多个苹果须在八月十五日之前采摘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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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邀请出人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任何英国人从未得到印度人如此盛情的邀请。在非殖民化史上,尼赫鲁发出的邀请独树一帜,举世无双。唯有印度历史上的先哲和双方独具慧眼的人物,才能对此作出解释。尼赫鲁郑重地向印度最后一任副王发出邀请,希望他正式出任印度独立后的最高职务——首届总督。
  蒙巴顿对这一殊荣深为感激,然而他始终举棋不定。抵达印度四个月来,他成绩斐然,声威大振。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不久他便可以“功成身便退,长揖归田园”了。现在,他对面临的困难一清二楚,时刻担心它们会毁掉他的光辉业绩。为了有效地扮演仲裁者的角色,必须使真纳向他发出同样的邀请。
  至于年迈的穆斯林领导人,他根本无意放弃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为了赢得他的理想之国,真纳茹苦含幸,呕心沥血。他将亲自出任巴基斯坦的首届总督。蒙巴顿提醒他不要担任此职,因为按照他为他的国家选择的英国模式的制度,国家总理独揽大权,而总督的作用仅仅是荣誉职务,并不掌握真正实权,正象英国国王一样。
  蒙巴顿的论据丝毫未能动摇真纳的决心。
  “在巴基斯坦,我将担任总督职务,总理将遵照我的旨意行事。”真纳神情冷漠地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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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王、艾德礼、丘吉尔以及所有意识到尼赫鲁对英国表达的崇高敬意的人,无不鼓励副王接受这一邀请。
  但是蒙巴顿勋爵在表示同意接受邀请之前,希望能取得另一位人物的赞同。此人宣扬非暴力学说,领导印度走向独立,有人说这个人赞同一位军人出任获得独立的祖国的首届国家元首,这看来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甘地平时反复无常,在一次心血来潮、堂吉诃德①式的讲话中,他向世人透露说,担任国家元首职务的理想人选必须是一位贱民出身的女清洁工人,她“心地善良,廉洁奉公,清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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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一五四七——一六一六年)小说中的主人公。
  年迈的圣雄比年轻的海军上将大三十岁,虽然他们之间观点分歧,但他们意气相投,亲密无间。蒙巴顿为甘地所倾倒,非常喜欢他的狡黠和幽默感。抵达印度之日起,他决心无视英国人指责甘地的陈词滥调,尽力客观公正地去理解他。每次会晤后,他和妻子对这位乖戾人物的好感有增无减。甘地对此深为感动,为了报答他们的一片热诚之心,竟然采取—项令人意想不到的豁达大度的措施。七月的某天下午,圣雄忘掉在英国监狱中度过的日日夜夜,主动前来请求路易斯·蒙巴顿出任印度的首届国家元首。三十五年来,他奋斗不息,终于从英国人手里夺取了他的国家。甘地的邀请是对最后一任副王和英国的莫大贡献。蒙巴顿怀着感激心情,凝视着沉埋在沙发里的瘦弱身影;他暗暗思忖:“我们监禁过他,凌辱过他,鄙视过他,然而他襟怀宽广,现在居然作出慷慨之举。”蒙巴顿对甘地表示谢意。老人轻微地摇摇头,然后继续说下去。
  甘地用手指着宫殿内一座座屋宇和莫卧儿王朝时代的花园,然后说道,眼前这些堂皇富丽、无与伦比的建筑群,昔日属于酷爱它的一砖一木、在这里度过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人,现在即将归还给独立的印度。他那玉堂金马的生活以及与此相联的过去,使甘地的贫苦同胞们感到厌恶。印度新上任的领导人必须以身作则,首先从总督开始。
  “请您放弃这座宫殿,搬进一所没有佣人侍候的住宅中去。您的宫殿将变成一所医院。”甘地恳求道。
  闻此建议,蒙巴顿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相。世界上实行民主政体大国的第一号人物,如何能在一所设备简陋的普通寓所内体面地接待外国国家元首?当乔治六世、艾德礼和尼赫鲁敦促印度最后一任副王接受一项使他久久踌躇不决的职务时,这位可爱的矮小巫师向他发出呼吁,希望他能成为印度独立后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一位掌管占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命运主宰者,搬进一座别墅内过清苦的生活,同时自己亲手打扫寓所内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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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肢解旁遮普和孟加拉两省,我所需要的不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而是屠夫使用的斧头。”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抵达新德里后,内心忐忑不安地倾听路易斯·蒙巴顿向他陈述其使命的具体任务。印度分治方案使这位杰出的律师离开伦敦事务所,副王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道:必须在六个星期内结束边界走向的划分工作,最迟不得超过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
  距副王宫殿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一片连绵不断的平原从这里伸向远方。这是旁遮普省,在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手下,它即将不可逆转地被裁成数段。“印度粮仓”从来没有获得象今年的大丰收。金黄色的田地里,小麦、大麦正在成熟,一望无际的玉米、高粱和甘蔗迎风招展,绿海翻滚。尘土飞扬的路上,成群结队的黄牛一摇一摆地迈着步子,拉着一辆辆四轮车,车上满载印度最富庶的土地带来的首批丰收果实。
  黄牛拉着车辆向村庄走去。各个村舍的建筑大致相似。一泓水塘首先映入人们的眼帘,上面覆盖一层绿色的水藻,女人们常来这里洗涤衣服,男人们为牲畜洗澡,村内房舍纵横,布局杂混,大都用柴泥材料建成;住宅之间有块狭小的庭院,家犬、山羊、水牛和母牛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聚集一起,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赤裸双脚,两眼涂抹眼圈墨,在院中嬉戏玩耍;躯体肥大的水牛拖拉沉重的石磨,慢悠悠地转着圈子,碾压麦子和玉米,女人们正在把新鲜牛粪和麦秸秆压成饼状,晒干之后,作为燃料用来煮饭。
  旁遮普的心脏拉合尔城,曾是“天方夜谭”帝国的首府,莫卧儿王朝历代帝王的掌上明珠。莫卧儿皇帝们宠爱它,为它披上难以计数的壮丽建筑物和珍宝。其中奥朗则布帝王清真寺居亚洲之首,整个建筑物用彩釉陶器镶嵌组成,虽经数百年风吹日晒,至今仍然金璧辉煌,光彩照人;杰汉吉尔的衣冠冢全部用大理石建成,彩色字母组成的真主的九十九个名字装饰其间;阿克巴尔②的雄伟壮观要塞城垣由玫瑰色粗陶构成,上筑一系列饰有瓷砖和宝石的凉台;此外还有被监禁的诺贾汉公主的陵墓,她和看守她的狱吏结下百年之好,后来登基成为女皇;那里还有素有“石榴花”美称的阿那尔卡利的陵墓,这位阿克巴尔皇帝后宫中的绝色美人,因与其子行为不端,最后被活埋致死;沙利马尔的花园中,奇花异树,芳香袭人,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整个拉合尔城古迹荟萃,勾起人们对往昔辉煌时代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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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阿克巴尔(一五四二——一六○五年),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一五五六——一六○五年),帖木儿的后代。
  拉合尔是印度全国最令人着迷向往的都会,它比新德里更具有国际性,比孟买更雍容华贵,比加尔各答更神气十足。马尔大街横贯城郭的中心,咖啡馆、酒吧间、店铺、餐馆和剧院林立两旁,栉比鳞次;花街柳巷,高雅讲究,名列印度半岛之冠。拉合尔历来享有“东方巴黎”的称誉。
  在拉合尔,传统的民族服装叫“卡赞奇”,它是用丝绸制作的上农,一些印度妇女很喜欢身着这种裁剪典雅的衣服,而不大愿意披戴纱丽。“卡赞奇”的皱褶一直拖至紧绷在脚脖上的灯笼长裤,酷似莫卧儿皇帝后宫中嫔姬们穿藏的衣饰。但是在这座以穿着入时著称的大都会里,上层社会的女士们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伟大世纪③的妓女们,少女们的穿戴宛如和平大街④的时装模特儿,学生们的装束酷似勒内·克莱尔⑤影片中的明星,而艺术家们的衣着则象无声影片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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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法国人指十七世纪。
  ④法国巴黎著名商业大街,以时装举世闻名。
  ⑤勒内·克莱尔系法国著名电影剧作家。
  在拉合尔城,英国人创立了第一流学校,培养了印度新—代的杰出人物。各个学校拥有装饰着哥特式钟楼的小教堂和板球场地,好似英国的学校迁入旁遮普气候炎热的平原上。身着硬领衫的教师讲授希腊文和拉丁文,身穿阔条法兰绒上衣的印度学生头戴鸭舌帽,上面饰有高雅的座右铭:“天主为你引路”和“勇于探索”。教室的走廊里贴满业已变黄的照片,表现—队队排列整齐的橄榄球队、板球队和曲棍球队,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们头戴圆形球帽,手里神气十足地握着曲棍球或者板球拍。年轻的印度教徒、穆斯林或者锡克人,在小教堂内肩并肩地高唱基督教英国的战歌,背诵英国诗人和小说家的作品,或者在运动场上锻炼身体,以期练就一身象印度主宰者那样的刚毅不屈的情操;今天,他们强烈地向后者要求收复他们的祖国。
  但是,拉合尔首先是座宽仁的都会。它拥有六十万穆斯林、五十万印度教徒和十万锡克人,与印度其他地区相比,居民之间的宗教区别不甚明显。在“运动会俱乐部”和“全球俱乐部”的舞厅里,宗教区别犹如“纱丽”的薄纱那样微乎其微,锡克人、穆斯林、印度教徒、基督教和袄教徒们随着欢快的探戈或狐步舞曲,双双一起翩然起舞。他们相互之间毫无歧视,一起出席上层社会举行的招待会、晚宴和舞会;住宅区的豪华别墅不分宗教信仰,属于各个教派的成员们。
  但是,这种诗情画意般的生活景象已成为美好的回忆。自从一九四七年一月以来,穆斯林联盟的鼓动分子们在穆斯林占绝对多数的居民区举行秘密会议。他们高擎照片、死人头颅和骸骨,有时带领一名被残酷致伤的幸存者,声讨印度教徒在其他地区犯下的滔天罪行,从而点燃了种族和宗教仇恨的烈火。
  第一次火山爆发发生在三月初。当时,在一片“巴基斯坦必亡”的口号声中,一位锡克族领导人用斧头砍断了挂有穆斯林联盟旗帜的旗杆。血腥的报复行动随即爆发,三千多人死于非命,其中大多数人是锡克人。印度军队北方军区司令弗兰克·梅塞维爵士将军乘坐飞机巡视残遭劫持的村庄时惊叹道,村内尸体遍地,“好象狩猎之后堆放在一起的野鸡一样”。
  当手执铅笔、决定拉合尔命运的人来到这里时,暴力事件已蔓延至城市的街头。在英国的日子里,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听到各种各样关于这座光彩夺目大都会的传闻,它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圣诞节,给人迷离恍惚感觉的舞会,热闹非凡的赛马节以及灯红酒绿的社交生活,所有这些充斥他的脑海,但是,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迥然不同。在旁遮普的首府,他所领略的是“燠热的气候,飞扬的尘土,狂暴的骚乱和冲天大火”。十万居民已逃离城市。其他居民不顾难以忍受的酷热天气,被迫放弃在凉台上露天过夜的传统习惯。人们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一把尖刀在黑暗中蓦然出现在眼前。
  在拉合尔,严重动荡不安的地区位于阿克巴尔旧城墙一带,十二公里长的砖石城郭内,居住着印度最稠密的入口。三十万穆斯林、十万印度教徒和锡克人麇集一起,拥挤不堪,狭窄的巷子横七竖八,杂乱无章,货摊、店铺、作坊、庙宇、清真寺和破旧茅屋杂立其间。各种酸臭难闻的气味,种种尖锐刺耳的喧闹声和亚洲集市上特有的叫卖声,笼罩着不停顿地蠢动着的黑魆魆人群。流动商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头顶铜盘,上面堆放小山似的水果、东方甜食、辣味煎饼、桔子、番木瓜、香蕉、芒果、葡萄和椰枣,上面常常爬满黑压压的苍蝇。因患沙眼而瞳孔变白的孩子们,使用粗陋的压榨机压碎甘蔗,向往来过路行人叫卖甘蔗汁。
  古城街巷内,店铺和作坊组成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地基高出地面半米左右,以防止季风暴雨的侵袭。神秘莫测的界限把乱七八糟的木棚分隔成严密不同的行会组织。首饰商人街区内,货摊比比皆是,各式各样的金手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不少印度教徒历来以此谋生;在化妆品商街市,一捆捆供焚烧用的香摆满街头,其间杂放着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古瓷瓶,借以招徕往来顾客;出售拖鞋的货架上五光十色,鲜艳夺目,鞋面缀满闪闪发亮的饰物,鞋尖向上翘曲,使人不由想起“贡多拉”⑥,手工艺人的货摊上堆满名目繁多的工艺品,其中有镶嵌瓷画的釉制品,色彩艳丽、制作精细的漆盒子以及檀香木首饰匣,匣盖上彩绘各种精美的图案花纹,由金片或象牙雕刻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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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意大利威尼斯轻舟,平底狭长,船两端向上翘弯。
  此外还有兵器店,那里的枪支、长矛和锡克人佩带的传统弯刀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花商的店铺内摆满玫瑰花和茉莉花,孩子们用线将花瓣串起来,宛如一串串珍珠项链,香料和草药货摊五彩缤纷,芳香袭人,种类繁多的草药可医治痛风、搔痒、气闷、贫血等疾病,茶商可向你提供十余种茶叶,其中有墨黑色和橄榄淡青色茶;绸缎商赤裸双脚,宛如菩萨似地席地而坐,周围堆满五彩缤纷、闪光耀眼的各种绸缎。某些商人专门出售结婚首饰,他们的货架上摆满缀有金光闪闪饰物的头巾、紧身上衣以及镶嵌有彩色玻璃装饰物的长袍。在穷人的眼里,彩色玻璃犹如价格昂贵的翡翠和红宝石。
  神话般的东方世界,以其迷人的魅力展现在人们的面前。穆斯林妇女们身裹罩纱,双眼掩蔽在面罩的狭小眼孔后面,犹如晚祷时刻的修女一样静悄悄地加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去,轻便四轮马车、人力车、自行车和载人马车发出的喧闹声在上空回荡。
  在古老的拉合尔印度教徒居住区的一幢宅院内,一位巨商大贾伫立在饰有精雕细刻镂空花纹的凉台上,心欢意畅地注视着眼前嘈杂声刺耳的人群。在旁遮普省,近四分之一的农夫已成为他巧妙设下圈套的猎获之物,其中一些人终生身陷桎梏。年迈力衰的布勒吉·沙是旁遮普省最富有的高利贷者。
  种族怨仇的首批受害者,现在横七竖八地躺在他的窗户下,他们死得荒唐可笑,因为他们头包锡克族裹巾或者身穿穆斯林长袍而身遭杀戳。
  仇恨和恐怖气氛虽然笼罩着人们的心头,但亲善友好的场面时有出现。入夜,在各俱乐部或酒吧间,大资产阶级出身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杯情绪激昂,相互许诺。印度教徒信誓旦旦地向他们的穆斯林朋友说,如果我们的城市划入印度领土,我们一定会保护你们,穆斯林对他们的印度教徒朋友发出同样的誓言:如果分治导致出现相反的情况,我们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主宰拉合尔未来归属问题的英国人来到这里时,暴力骚乱事件风起云涌,大有烈火燎原之势,旁遮普省省督为此不敢让他在其官邸下榻。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象所有客商一样,最后在法勒蒂饭店安顿下来。这座饭店于一八六○年由一位那不勒斯人修建,他曾爱上了当地的一位青楼女子。西里尔·拉德克利夫施展全部说服才能,力争取得边界委员会中法官们的支持。他们由两名穆斯林、一名印度教徒和锡克人组成,辅佐西里尔工作。但是,四名法官各持己见,支持各自同胞们的狂热偏见。拉德克利夫清楚,他必须单枪匹马地完成艰巨的使命。他抵达拉合尔的消息引起了轰动,以致不好不派遣一队警察,日夜负责维护他的人身安全。每次他外出离开旅馆时,密密麻麻的处于绝望境地的印度人蜂拥而至,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同时燠热难耐的气浪也向他袭来。每当想到他们一生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转眼间在他的铅笔下付诸东流时,这群印度人随时准备不惜为他付出任何代价,企图使未来的边界走向有利于自己的教派。
  夜幕降临,拉德克利夫为逃避感人至深的请愿活动,躲避在“专门为欧洲人安排的”最后一个大本营——“旁遮普俱乐部”。在那里,侍者们身着白色紧身上衣,在黑暗处幽灵似地走来走去,对印度情况一无所知的英国律师,坐在草坪上一边悠然自得地品尝威士忌和汽水,一边暗自揣度:花园那边,怨仇激荡的都会内,究竟哪里尚存一丝神话般的拉合尔的诗情画意痕迹?现在,旁遮普俱乐部的围墙外面,整座城市到处充满震耳的喧闹声和黯淡萧瑟的景象。一座座商店正在燃烧,熊熊的火苗腾空而起,救护车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声,敌对双方厮杀时的呐喊声,锡克人的祈祷声,穆斯林唤拜者发出的“真主保佑”的召唤声,印度教徒极端狂热分子的达姆达姆手鼓的恐怖声,所有达一切交织一起,划破充满敌意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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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合尔东部五十公里处,巍然耸立着旁遮普省第二大城市阿姆利则的城郭,城内街巷纵横,锡克教最神圣的寺庙位于中心。金庙⑦坐落在一泓池水中央,绿波汪洋,一桥飞架,整个建筑物用白色大理石建成,铜、银、金饰物富丽堂皇,光彩夺目。寺庙十三天顶端承托镏金华盖,内藏锡克教经典手写原本《格兰特·沙哈卜》⑧。圣书用丝绸包裹,每天早晨覆盖鲜花,日日夜夜用牦牛尾扇轻拂通风。唯有用孔雀羽毛制作的扫帚被视为神圣之物,方可打扫人们顶礼膜拜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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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锡克教最大的寺庙,印度锡克教的圣地和活动中心。因寺顶和门镏金而得名。由锡克教第五代祖师阿尔琼创建。一五八九年奠基,一六○一年落成,六○四年收藏锡克教经典《格兰特·沙哈卜》。
  ⑧亦称“阿底·格兰特”。锡克教主要经典。第五代祖师阿尔琼在位时编纂,历时一个世纪。共收集三千三百八十四首赞歌,一万五千余诗节。主要用旁遮普文写成,也有用梵文、印地文、波斯文写成的章节。体例不拘一格。主要内容为历代祖师的赞歌及生平事迹,也有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活动家的演说和言论等。
  一九四七年,信奉锡克教的锡克人有六百万。锡克教产生于诸神经常光顾的印度土地上。在锡克人的心目中,金庙是最神圣的地方。锡克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喜留胡须,长髯飘逸,终生不剃头发,将发盘成发髻,压在色彩缤纷的缠巾下面。他们仅占印度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五,然而是印度最富有坚韧不拔精神,最团结一致和尚武好斗的民族。
  锡克教⑨产生于一神论的伊斯兰教和多神论的印度教,由这两大教派在旁遮普边境的战场上急剧遭遇而逐渐形成。该教于十五世纪末叶由印度教祖那纳克⑩创立。此人力图使伊斯兰教和印度教融为一体,并公开宣称世上“既不存在印度教徒,也不存在穆斯林,仅仅有最高真谛化身的神”。莫卧儿王朝时代,锡克教蓬勃发展,从莫卧儿皇帝的暴虐统治中汲取强大的生命力。残酷的迫害活动促使祖师那纳克的第九祖、即最后一代继承人,将锡克教改革成为祟尚武力的宗教。教祖哥宾德·辛格⑾召集五名号称“五心腹”的亲近门徒,赋予锡克教崭新的形式。他们歃水为盟,同杯共饮用双锋剑搅匀的糖水,从而创建了新的富有战斗性的组织“卡尔沙”,即“纯洁”之意。祖师重新为他们命名,所有名字均以“辛格”结尾,意即“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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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十六世纪以来流行于南亚次大陆的宗教。由那纳克创立,奉《格兰特·沙哈卜》为主要经典。其教义在印度教虔诚派的基础上,摄取伊斯兰教苏非派的神秘主义因素,主张业扳轮回,提倡修行,反对祭司制度。认为世上任何现象都是神力的最高表现,人在神的面前都是平等的,种姓分立和歧视妇女违背神意,个人灵魂只有和神结合才能解脱。主要分布在旁遮普邦等地。近百年来传播到东非诸国、英国、加拿大、泰国等地。
  ⑩那纳克(一四六九——一五三九年),锡克教始祖,生于旁遮普邦拉合尔附近的塔尔万提村。属刹帝利种姓。曾经商,并在拉合尔苏丹政府任职。晚年从事宗教宣传。在印度教虔诚派运动的基础上,摄取伊斯兰教苏菲派的成分,提出新教义。有诗集《贾卜吉》。
  ⑾哥宾德·辛格(一六七五——一七○八年),锡克教第十代祖师,建立“卡尔沙”(纯洁)即“辛格”的神权政体;其男教徒称“辛格”(狮子),女教徒称“考儿”(公主),入教仪式称“帕胡儿”,意为“剑的洗礼”,即用双锋剑搅匀的水洒身。其口号是“师尊万岁”,教徒必须祀奉师祖那纳克。严禁吸烟喝酒、巡礼参拜、寡妇殉夫、杀害婴儿等旧俗。和莫卧儿王朝进行过长期斗争,后被一阿富汗人杀死。生前宣布,此后祖师会在“卡尔沙”中找到,世袭相传的祖师职位从此被废除。
  为同其他宗教相区别,并使他们敢于流血牺牲维护自己的信仰,祖师规定,他们必须严格遵守“五K”戒律。为此,他们必须蓄留长发和胡须,头戴象牙或木制发梳,身穿短裤以便作战时行动自如,右手戴钢质手镯,随时随地佩带短剑。此外严禁锡克教徒吸烟,同时他们不得食用按照伊斯兰教传统方式宰杀的牲畜肉,不许和穆斯林妇女发生两性关系。
  莫卧儿王朝崩溃后,锡克人终于在其酷爱的旁遮普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尔后,随着英国人到来,这一短暂的光辉时代宣告结束。但是,锡克人在一八四九年被征服之前,曾使英国人在奇利瓦拉村庄附近遭到入印以来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
  一九四七年七月,全国六百万锡克人中,五百万人居住在旁遮普省。他们仅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十三,但拥有百分之四十的土地,其农业生产约占全省的三分之二。在印度军队中,约三分之一的士兵是锡克人,在两次世界大战荣获奖章的军人中,将近一半人数来自锡克族。锡克人天资聪颖,喜欢机械和交通运输工业,几乎垄断全国这一行业。在印度各城市和公路上,锡克卡车和出租汽车司机久负盛名,任何人难以和他们抢揽生意。
  旁遮普的局势是印度全国悲惨局势的缩影。如果说在英国统治的桎梏下,穆斯林和锡克人尚可共同生活,那么在两大教派任何一方的控制之下,他们决不可能和睦相处。穆斯林永远不会忘记,在锡克人的统治下,他们的清真寺和墓地横遭亵渎,妇女们被人奸污,兄弟姐妹们惨遭杀戮、拷打、肢解,或被活活烧死。
  至于锡克人,他们在莫卧儿国王统治下遭受的痛苦生活,被整理记述在一首令人心酸的歌谣中,每个锡克族儿童从懂事年代起,开始学唱这部《新约全书》。阿姆利则的金庙内,耸立着一座博物馆,生动地再现了穆斯林犯下的残暴罪行。一幅幅油画鲜血淋漓地展现了锡克人的躯体被锯为两段,或者被巨石车轮压成血肉模糊的肉浆,因为他们拒绝归依伊斯兰教。其他油画表现锡克族妇女站在大莫卧儿国王的宫殿前,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惨遭国王禁卫军的斩首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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