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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雄甘地-米尼克·拉皮埃尔

_7 米尼克·拉皮埃尔(法)
  ※        ※         ※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傍晚,在孟买郊区的塔纳小火车站的月台尽头,三名阴谋分子蹲在一个昏暗的地方。
  纳图拉姆·戈德森心里清楚,眼下印度全国已经撒下天罗地网,到处正在追捕他们。他时刻担心落入警察设下的圈套,于是紧急召集其他两名同谋犯,向他们宣布重要情况。
  “我们一月二十日未能得手,究其原因,在于参加行动的人太多。”他正色向合股人阿卜提和客栈老板卡卡雷说道:“现在惟有一条捷径可以干掉甘地,即由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单独行动。这将由我一人来承担。”
  他补充说道,任何人没有指示他作出这样的抉择。
  “牺牲自己的生命,绝非是他人可以强加于你的决定。”
  两位同伙惊愕地注视着纳图拉姆·戈德森。这位生性腼腆的年轻人,一生中一直郁郁不得志,从未能够找到一个固定职业;他性格怪诞,酷爱咖啡,憎恨女人,崇拜迷信,偏头痛病往往使他筋疲力尽。现在,纳图拉姆·戈德森好像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他神态安详,泰然自若,同伙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他讲话的声音平静而庄重。少年时代,在奇怪的宗教仪式中,纳图拉姆·戈德森多次辨认油和烟炱的神秘符号,如今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真正目标。自从印度分治后的动荡不安的夏天以来,他曾多次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现在他即将扮演他在讲话中无意识地为自己安排的角色。肢解的印度,遭人践踏的印度,需要一名勇士为它复仇,需要一支洗涤罪行的宝剑,以便使它摆脱阻挠印度人进行暴力叛乱的人的控制。纳图拉姆·戈德森即将是印度的救世主。
  纳图拉姆·戈德森告诉同伴们说,他打算尽快地返回比尔拉寓所。这次行动过程中,他只需要两名同谋犯陪同帮助他作好准备工作。他建议阿卜提、卡卡雷和他组成一个新的“三相神”,换言之,根据印度教的基本原则之一,按照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主神分别代表的“力之子”、“水之子”和“天火”的模式,组织成一个肩负复仇使命的三人小组。纳图拉姆·戈德森用着重语气说,必须由他一人担负刺杀任务。
  但是,行动使用的器械,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重大问题,作为一名复仇勇士,纳图拉姆究竟使用什么武器呢?看来,必须首先弄到一支左轮手枪。为此目的,卡卡雷立即乘火车前往新德里,纳图拉姆和阿卜提想方设法在孟买搞到一支枪,然后乘坐飞机返回首都。纳图拉姆约定好,他们将在德里老区火车站前的喷泉旁碰头,卡卡雷必须每天中午到那里去和他们接头。
  分手前,纳图拉姆·戈德森最后说道:
  “我们必须迅速行动,必须在警察逮捕我们之前干掉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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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天傍晚,当甘地一如往日来到祈祷会场时,情况发生了微小变化。过去,每天傍晚时分,新德里警察局副局长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圣雄的身边,手里紧紧握着藏在衣袋内的手枪。现在,他因再次患感冒卧床不起。D·W·梅赫拉指示他的下属A·N·巴提耶代替他执行任务。巴提耶警官虽然没有梅赫拉的枪法准,但他同甘地过从甚密。他狂热崇拜圣雄,时常登门拜访他。鉴于他们之间存在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巴提耶更适宜担任圣雄的侍卫的角色。
  ※        ※         ※
  第二天是一月二十六日,对于甘地和整个印度来说,这一天大概是最令人难忘的日子。十八年前,在成千上万个城镇和乡村,数百万印度男女立下誓言,决心为国家的完全独立而斗争到底。甘地亲手为他们起草了誓词,从此,这天成为印度爱国者的“国庆日”。如今,在他的誓言已经变成现实的印度,甘地将第一次庆祝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根据庆祝日的精神,圣雄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做了一件事。应尼赫鲁的请求,他开始着手为国大党起草新党章,或者说为国大党编写一部新的教理书,以确定它在印度独立后的新目标和作用。甘地的身体具有超人的抵抗能力,再一次经受了一场考验。一星期前,医生们预言他仅仅能活几个时辰,现在这位老人居然和过去一样进食如常,甚至恢复了他平日喜爱的早晨散步习惯。
  在比尔拉寓所的草坪上,甘地踱来踱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通往巴基斯坦的漫长征途的开始。一位巴基斯坦朋友刚刚同他讨论了这一伟大梦想。“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这一天,那时,我将亲眼看到,在圣父甘地的率领下,印度教徒和锡克教派排成一百公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巴基斯坦走去。”巴基斯坦客人对甘地说道。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壮丽前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甘地为印度民族指明了道路;如今,他手拄朝圣杖再次踏上征途,在难民逃亡时经过的同一条道路上,把那些一贫如洗的可怜人送回自己的家园。有谁能说这不可能变成现实呢?然后,不是同样可以把那些背乡离井的成百万穆斯林送回他们的家园和故土吗?对于他的非暴力学说来说,这显示了多么巨大的力量!对于他的仁爱教理来说,这是多么辉煌的胜利!这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殊荣的顶峰,是他创造的另一个“奇迹”,其伟大意义和深远影响将使他迄今享受的一切荣誉黯然失色。甘地平日虚怀若谷,待人谦恭,但是,每当他憧憬未来的美好远景时,他不禁心潮起伏,激动难平。为此他默默求神降恩,恳求神灵赋予他信心、力量和时间,以期实现他的宏愿。
  回到卧室后,甘地召见了苏悉拉·纳耶尔。他这次不是为了诊断疾病,而是指示她立即动身为他的巴基斯坦之行作准备工作。按照惯例,甘地仅仅给了这位年轻女子三天的期限。在神的救助下,苏悉拉·纳耶尔必须一月三十日星期五返回新德里,这样可以和往日一样,每天傍晚带领甘地步入晚祷会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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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来,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第二次乘坐飞机飞往新德里。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二早晨,两人肩并肩地坐在印度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消磨时间。戈德森又一次全神贯注地阅读《印度教真理》。这是他的教祖沙瓦迦尔撰写的充满狂热情绪的一部作品,是好斗的民族主义的权威著作,它对戈德森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至于阿卜提,整个旅途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航空小姐。
  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在孟买城一无所获,始终没有搞到一支性能良好的手枪。两人时刻担心警察会很快擒获他们,于是决计赴新德里与卡卡雷接头,确信他们一定会在京都郊区充满仇恨和暴力的难民营内找到行凶武器。航空小姐为旅客们送上早点后,阿卜提招呼她来到了他的身边。阿卜提故意透露说,他很喜欢为他人查看手纹。他甜言蜜语地对航空小姐说,一副美丽诱人的面孔,往往是一只引人注目的手的反映。航空小姐听后心酣意畅,随即坐在阿卜堤的靠背椅的扶手上,然后把手伸给他查看。纳图拉姆看到后非常反感,立即把头扭了过去。
  纳拉扬·阿卜提看来成功地征服了最后—位女性。年轻的航空小姐被阿卜提的预言所迷惑,答应当晚八点钟和他在新德里帝国饭店的酒吧间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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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甘地来说,他在梅劳利顾瓦特——乌尔——伊斯兰大清真寺门前看到的感人场面,大概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清楚地证实,他在绝食期间忍受的痛苦是完全值得的。顾瓦特——乌尔——伊斯兰清真寺是印度最古老的清真寺,位于距新德里十五公里的地方,整个建筑物用二十七座印度教和耆那教④庙的废墟残留物建筑而成。每年一度,为庆祝德里的第一任苏丹、顾瓦特——乌尔——伊斯兰清真寺的创建者、国王顾持卜——乌德——丁的诞辰日,成千上万名穆斯林在这里举行盛大宗教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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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产生和流传于南亚次大陆的一种宗教。“耆那”是创教者筏驮摩那的称号。基本教义是业报轮回、灵魂解脱、非暴力和苦行主义等。反对吠陀权威和祭祀,守五戒,提出三条解脱的道路,称为三宝。分宇宙万物为命和非命两种。耆那教徒数量虽少,但在印度社会中仍有影响。
  甘地停止绝食时提出了七点要求,其中一项条件涉及到顾瓦特——马尔——伊斯兰清真寺进行朝圣活动。当时圣雄宣布,穆斯林必须能够成群结队地前来这里朝圣,而“决不能对他们进行威胁”。甘地本人没有想到会取得如此巨大的成果。两个星期前,数十名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可能会用匕首和弯刀接待前来朝圣的穆斯林,如今他们站在清真寺的大门前,在朝圣者的脖子上挂上—串串用茉莉花和万寿菊编织的花环。清真寺前面的广场上,其他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为信徒们献上一杯杯热茶和糖果。看到这种壮观的亲善场面,甘地心潮澎湃,老泪纵横。穆斯林感激万分,邀请圣雄进入寺院,并向信徒们发表讲话。他们甚至不惜违背伊斯兰教的传统礼仪,邀请摩奴和阿巴陪同甘地来到清真寺的中殿,因为她们是“圣雄甘地的女儿”。
  年迈的印度教徒感慨万千,恳求全体印度人必须下决心“和睦相处,情同手足。虽然我们分居两地,难道我们不是同根生吗?”
  朝圣之后,甘地精疲力尽地回到了比尔拉寓所,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摩奴和阿巴为他洗烫双脚,涂抹泥土糊剂。此刻,他身感轻快,面部浮现出安详的神色。近几天来,甘地常常酝酿思考神保佑他免遭马丹拉尔那颗炸弹的真正意义。洗过脚后,他就此事给一位友人写信:
  “多亏大慈大悲的神保佑,我才幸免于难,但我随时准备听从它的召唤。不管如何,究竟谁能预见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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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约定,客栈老板卡卡雷从中午时分起,一直等候在老德里火车站前的喷泉旁边。他已经等候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发现,他的两位伙伴从麇集在车站周围的难民人丛中向他走来。
  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大失所望。走下飞机后,两人立即跑遍新德里的难民营,但结果扫兴而归。为了寻找一支手枪,他们刚刚白白地失去一天时间,这样,警察撒下的罗网距他们越来越近了,同时进一步加强了甘地周围的警卫活动。如果再过几小时动手,那将为时太晚。现在,最后一线希望是到三百公里外的地方寻找武器,求助瓜利奥尔邦的主张顺势疗法的帕尔朱雷医生。几个月前,帕尔朱雷医生招募马丹拉尔·帕瓦参加了他领导的由狂热印度教徒组成的民兵队伍。如果最后一线希望破灭,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只好被迫放弃行动计划,那时他们将会受到沙瓦迦尔及其心腹们的辱骂,指责他们再一次遭到失败。
  纳图拉姆·戈德森与卡卡雷商定好下次约会地点,然后和阿卜提一起乘坐开往瓜利奥尔的特快列车。这天晚上,在帝国饭店的酒吧间,印度航空公司的漂亮航空小姐枉然地等候着那位诱惑女性的人。由于失约,纳拉扬·阿卜提来日付出了生命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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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二午夜时分,一阵急促的铃声把帕尔朱雷医生从睡梦中惊醒。翌日清晨,当护士们在集市上忙忙碌碌购买小豆蔻籽、竹笋、大葱以及其他入药的植物时,帕尔朱雷派遣数名心腹到集市上寻找他的两位客人所需要的东西。
  当天晚上十点钟,戈德森和阿卜提乘坐特快火车返回新德里。现在,他们的历险记即将结束。为了寻觅武器,他们如癫似狂,两次穿越大半个印度,足迹遍布各难民营,四出询问孟买各集市,搜索浦那城各贫民窟。如今,在顺势疗法派医生的诊疗所的香料和草药堆中,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寻觅活动。纳图拉姆·戈德森的腋下夹着一个纸口袋,里面装有一支用破布包裹的贝雷塔牌黑色自动手枪和二十发子弹,手枪的标号是6068241-P。自此以后,纳图拉姆·戈德森只需鼓足勇气使用手枪,瞄准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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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长途旅行后,U·H·拉那终于抵达浦那城。这位刑事调查大队的头目,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官邸。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完全可以调动本地区的全部警察人员,以便追捕戈德森和阿卜提,阻止他们再次混入比尔拉寓所。但是,走下火车后,拉那丝毫不急于赶回办公室。他感到身体劳累,回到家里便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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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图拉姆·戈德森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地向正在喷泉旁边等候的卡卡雷跑去。
  “这次我们弄到手啦,我们确实弄到手啦I”戈德森把卡卡雷拉到一旁,悄悄地对他说道。
  戈德森犹如走私犯揭开掩盖着的神秘货物一样,这时打开了他身穿的破旧大衣,随后又立即把它掩上。卡卡雷正好看到,一支乌黑的手枪插在戈德森的腰带上。这是他们用尽平生力气寻找的那支手枪。
  万事俱备,行动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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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惟一仍然活着的罪犯维斯努·卡卡雷,在其供词中这样写道:
  “我们在喷泉旁边交谈时,阿卜提说道:现在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们必须检查一下手枪的性能。我们有足够的子弹。你看看。
  说着,他打开了大衣口袋。我看到里面确实有不少子弹。于是,我们决定找个试枪的地方。但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人。难民们挤满了新德里城的各个角落。
  无可奈何,我们最后决定回到位于比尔拉寺庙后面的小丛林,在那里,我们曾经首次试验过巴德热和戈巴拉的手枪。正巧,那里没有一个人。我们寻思,当纳图拉姆开枪射击时,圣雄甘地究竟是坐着还是站着。当然,这是个偶然性问题。为谨慎起见,我们决定用两种姿势进行练习。阿卜提选择了一棵与其他树距离较远的小树。他蹲下瞄准树干,假想树干是甘地坐卧时的身高,随启用小刀在树皮上划了一个小切口,切口的位置相当于头部的高度。
  ‘现在你想象这儿是圣雄甘地的头部,那儿是他的身体。你只需瞄准射击。’阿卜提指着树上的切口对纳图拉姆说道。
  纳图拉姆大约退了十米远,然后扣动扳机。一发、二发、三发、四发。我们蜂拥而上,急切地想看一看想象中的圣雄甘地的头部情况。结果四发子弹连连击中。
  ‘好极了!’纳图拉姆满意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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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在新德里的游说活动已经接近尾声。五个月前,当他来到这座城市时,各个街区尸体狼藉,居民们个个惊恐不安,政府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现在首都业已恢复平静,甘地可以放心地离开这里。
  在不到五百米远的地方,当预兆他即将死亡的枪声响起四次时,甘地确定了他动身离开新德里的日期。五天之后,他定于二月二日离开比尔拉寓所。首先他将在瓦尔达讲经所小住十天左右,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从这里动身继续去巴基斯坦朝圣,创造一生中最后一个奇迹。
  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像往日一样,圣雄对这一天的活动作了精密安排。他手摇纺车纺线,练习书写孟加拉文,给几位友人写回信,同不少客人会晤交谈,然后进行清水灌肠和一个小时的泥土糊剂治疗。他和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开玩笑,亲笔题词把自己的一帧照片送给女记者玛格丽特·布尔凯·怀特。甘地对女记者说,美国必须放弃使用原子弹。非暴力是原子弹难以摧毁的惟一武器。如果美国使用原子弹进攻他人,他发誓留下来不走,“面无惧色地仰望长空,默默为飞机驾驶员祷告苍天”。
  突然,一片不谐和的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搅乱了甘地的静谧的一天。原来,甘地进行绝食的第一天,巴基斯坦发生了一场屠杀事件,一群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幸存者来到这里,要求会见圣雄。甘地尚来不及向他们表示慰问,一位难民恶狠狠地高声叫嚷道:
  “你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滚开这里!你应该立刻隐退到喜马拉雅山的山洞里去!”
  这天晚上,在走向祈祷会会场的路上,甘地的双手比平日更加沉重地压在摩奴和阿巴的肩上。他对同胞们讲话时,声音显得特别低沉和忧伤。他谈到了他和难民们令人痛心的会晤情况,他为此感到极度不安和难过。
  “究竟我应该听从谁的意见?”甘地诘问听众道:“一些人恳求我留在这里,而另一些人则请求我动身去巴基斯坦;一些人指责我,辱骂我,而另一些人则对我赞不绝口。是啊!究竟我该怎么办?我听从神的意愿。我愿从混乱中求得宁静。”
  甘地沉默良久,然后补充说道:
  “我的喜马拉雅山就是此地!”
  ※        ※         ※
  几乎同一时刻,新德里警察局局长接到来自孟买的电话。桑杰维在电话里听出,讲话人是纳加尔瓦拉警长。纳加尔瓦拉的侦察工作开始时比较顺利,后来很快停滞不前。对沙瓦迦尔寓所的监视活动,一直没有取得重大进展,因为这家伙狡猾过人,从来不冒任何风险。但是,从前来他府邸拜访的人数发生变化的情况来看,此点令人感到蹊跷。
  “请您不要问我原因,因为我本能地预感到,他们好像正在策划新的阴谋。”纳加尔瓦拉对桑杰维说道。
  “那么您让我如何是好?”桑杰维生气地回答说:“尼赫鲁和帕泰尔曾经恳求甘地,希望他同意警察搜查聚集在比尔拉寓所的信徒们,您知道甘地如何回答尼赫鲁和帕泰尔?他说,如果看到听众当中有一名警察,他将一直绝食至死亡。您看,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现在,问题的答案放在另一名警察的面前,此刻他正在距新德里一千二百公里的地方。浦那刑事调查大队的头目U·H·拉那白白浪费四天时间后,最后终于决定查看极端印度教徒的档案材料,几个月前,他曾下令监视他们的活动。经过一番努力,他总算查清了那些一月二十日潜入比尔拉寓所刺杀甘地的极端分子们的身分。但是,拉那掌握的重要情况从未逾越过他的办公室。他既没有电告新德里,通知有关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的体貌特征,也没有将他们的照片提供给担任比尔拉寓所安全工作的负责人。
  同他的新德里同事一样,浦那警察局局长认为,罪犯们大概不会再次冒险行凶。
  ※        ※         ※
  在老德里火车站游客饭店的六号房间内,秘谋分子们已经商定好谋杀的日子和准确时间。明天是一月三十日星期五,复仇者纳图拉姆·戈德森这天下午五时将动手行凶。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说道:
  “当时,纳图拉姆情绪很好,显得轻松愉快。晚上八时三十分时,他对我们说道:
  ‘你们过来,我们最好一起去吃最后一次晚饭。这次,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吃喝一顿。从今以后,我们三人大概永远难以在一起吃饭。’
  我们走出房间,穿过火车站,径直来到属于车站餐厅系统的布兰登斯餐馆。
  ‘我们不能在这里用餐,因为卡卡雷是位素食主义者。’阿卜提说道。
  ‘言之有理。’纳图拉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道:‘今天晚上,我们三人应当在一起进餐。’
  随即我们去寻找另一家饭馆。我们订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其中有米饭、各种咖喱蔬菜拼盘和烤饼。侍者告诉我们说,饭馆没有山羊奶凝乳汁。一天,在我们的住处举行素食宴会上,山羊奶凝乳汁是我们大家都喜欢喝的饮料。纳图拉姆招呼侍者领班人过来,随手送给他五个卢比。
  ‘今晚我们在这里举行晚宴。’纳图拉姆说道:‘我们想喝一点凝乳汁。不管您到哪里,请您—定设法为我们弄点来,不必考虑价钱如何。’
  晚宴上大家很高兴,随后我们把纳图拉姆一直送到他的房间。我们打算和他呆在一起,以使大家在一起再聊一会天。但是纳图拉姆对我们说道:
  ‘现在请你们让我休息一会,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卡卡雷离开纳图拉姆的房间时,转过身来向他的朋友招了招手。即将刺杀甘地的人,随即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阅读他随身带到新德里的一本书。这是一本《佩里·马森》的侦探小说,书的作者是厄尔·斯坦利·加德纳。
  ※        ※         ※
  甘地度过了一生的最后一个夜晚。这天晚上他亲笔起草了自己的遗嘱——国大党的新党章。他于二十一时十五分结束了工作,然后站起身来。
  “我感到头晕。”甘地抱怨说。
  随后他躺在床上,把头放在摩奴的膝部,摩奴开始为他按摩头部。对他的亲友们来说,经过繁忙紧张的一天,甘地睡觉前的短暂时刻,是他们惟一能够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巴布已不再属全体印度人所有,而仅仅属于他们自己。每当这个时刻到来,甘地精神亢奋,喜形于色,开始总结一天的活动情况,同时在谈话中不时插入几句惯有的玩笑话。
  这天晚上,圣雄一直郁郁不乐。那位辱骂他的恶狠狠难民的形象,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久久沉默不语。随后想到刚刚起草好的国大党党章,甘地指责政治领袖们的日益严重的腐败行为。
  “如果日益严重的腐败现象发展下去,那么我们有何颜面去见世人?”甘地心情不安地说道:“整个民族的荣誉,与参加解放之战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滥用职权,那么我们将会深受其害。”
  沉默良久后,甘地用乌尔都语喃喃地吟诵了一位出生在阿拉哈巴德诗人的两行诗句:
  人世间花园里的春天,几天就完了,
  在它凋谢前的日子里,
  你们要及时观赏它的姿容!
  ※        ※         ※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继续说道:
  “阿卜提和我离开纳图拉姆的房间后,我们感到神经极度紧张,当时大家毫无睡意。我们两人信步在街上走了一阵子,然后来到一家电影院。当时,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关于孟加拉伟大诗人罗宾特罗纳斯·泰戈尔的影片。幕间休息时,我们走到休息大厅,两人在那里闲聊了一会。当时我心神不安,坐卧不宁。
  ‘你确实相信纳图拉姆能成功吗?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向阿卜提问道。
  ‘卡卡雷,听我说。’阿卜提回答道:‘我比你了解纳图拉姆。我想告诉你,他究竟是如何决定亲自暗杀甘地的。’一月二十日傍晚逃离德里时,我们乘坐一等卧铺车来到了坎普尔。晚上,我们在一起闲聊了一阵子,两人都没有很好睡觉。第二天清晨六时许,当我们将要抵达目的地时,纳图拉姆从卧铺上跳下。他把我从睡梦中摇醒,然后说道:‘阿卜提,你还在睡觉?你听我说,那件事将由我负责,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事必须由一个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人去完成。我愿意作一个这样的人。我将一人去完成这件事。’
  说到此处,阿卜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两眼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他压低了嗓门,恐怕周围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然后一个一个音节地补充说:
  ‘卡卡雷,你要知道,当我听到纳图拉姆说这些话时,我好像隐约看到,圣雄甘地的尸体横放在卧铺车厢的地板上。’”
  ※        ※         ※
  一阵剧烈咳嗽震撼着甘地的身躯。看到他如此痛苦,一年来同甘地分忧担愁的少女,顿时觉得眼泪夺眶而出。摩奴知道,苏悉拉·纳耶尔已经为甘地配制了盘尼西林止咳糖片,但是她不敢让他服用,因为照料巴布是件越来越难以对付的差事。摩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决定给甘地送去止咳糖片,结果受到了他的责备。这完全是预料中的反应。甘地对摩奴说道,她这样做,说明她对他的惟一保护人罗摩缺乏信心。
  “如果我死于疾病或者疖子,你有责任向世人宣布,我不是名副其实的玛哈德玛。”甘地喘了口气向摩奴解释说。“如果像上星期那样,一枚炸弹在我身边爆炸,”他满怀深情地望着摩奴补充说道,“或者某人对我开枪射击,子弹击中我的胸膛,而我面露笑容,口里呼唤着罗摩的名字死去,那么你可以向全世界宣布,我是一位真正的玛哈德玛,因为这样有利于印度人民。”
  ※        ※         ※
  卡卡雷和阿卜提看完电影后,回到了游客饭店,一声不响地推开了六号客房,向房间内扫了一眼。此刻,纳图拉姆·戈德森早已放下小说,正平静地躺在床上。卡卡雷好像觉得,“纳图拉姆已经无忧无虑地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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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二次受难
  同往日一样,莫汉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以晨祷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天的活动。他坐如莲花,背靠墙壁,同亲友们一起喃喃地吟诵印度教圣歌——《薄伽梵歌》。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日星期五早晨,甘地选择了全书十八篇中的前两篇:
  生而死亡不可移,
  死而复生不可移,
  生死轮回不可移,
  劝君莫要徒伤悲。
  晨祷之后,摩奴搀扶甘地来到作为工作室的小房间。他坐在矮小的桌前,吩咐摩奴为他哼唱他特别喜欢的基督教赞美歌:“不管你是否劳累,兄弟啊!你不要停下脚步!”
  ※        ※         ※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继续说道:
  “按照事先约定,清晨七点钟,我和阿卜提来到游客饭店内的六号房间内与纳图拉姆碰头。纳图拉姆已经醒来,我们一起聊天、喝茶和饮用咖啡。我们互相逗趣取乐,热烈讨论。蓦然间,我们三人变得严肃起来。大家突然意识到,几小时后,纳图拉姆将要刺杀甘地,但无论是他和我们两人,大家对如何下手尚无任何主意。我们必须制订一项行动计划。
  我们深信,马丹拉尔放置的炸弹爆炸后,比尔拉寓所一定会变成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警察肯定会搜查出席祈祷会的信徒,查看他们是否随身携带武器。因而,我们必须想个办法,以便安全地将手枪带进会场。
  我们三人思索良久,最后纳图拉姆说他有个主意:首先我们去寻找一位流动摄像师,向他购买一架大型照相机、一只三脚架和一个黑色罩布,然后把手枪藏在相机内。纳切拉姆把照相机放置在甘地的麦克风前面,随后钻进黑色罩布。这样,他可以冷静自若地向甘地开枪射击。
  商定好后,我们立即出发去寻找流动摄像师。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位照相师。但是,经过仔细查看摄影机后,阿卜提认为,我们的主意不太理想。当时,人们已经不再使用这种相机。一般来说,一位名副其实的摄影师,往往使用德国或者美国制造的小型照相机。
  于是我们回到了饭店的房间,打算另想其他办法。阿卜提建议使用穆斯林妇女们上街时佩带的罩纱。当时,不少穆斯林经常出席甘地举行的祈祷会,因为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此外,女信徒们往往站在前几排,这样,纳图拉姆完全可能用枪口顶着甘地射击。大伙为这个妙计感到兴奋。我们旋即到市场购买了一件特大号罩纱,然后送给了纳图拉姆。
  纳图拉姆佩带上罩纱后,立即意识到此法欠妥。‘我无法拔枪射击。在刺杀甘地之前,我会穿着这件女人长衫被人抓获,我将终生感到悔恨,’纳图拉姆说道。
  时间紧迫,必须当机立断。我们白白地丧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现在距动手时刻仅仅有六个钟头时间,然而我们仍然束手无策。最后,阿卜提对纳图拉姆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他建议纳图拉姆身穿一件土黄色军装,当时在新德里城,不少退役军人身着这种衣服。在祈祷会场的入口处,一名军人被搜查的可能性较小。土黄色的衬衫又宽又大,足以藏匿一支手枪。由于没有其他良策,我们只好采用这个办法。我们又一次返回市场,在一位旧货商那里购买了一件军装。
  从市场出来后,我们再—次来到了摄影师那里,刚才我们几乎要买下他的相机。在这里,我们在个人感情方面干了一件蠢事:我们三人合影留念;
  随后,我们回到纳图拉姆的房间休息片刻,同时研究行动方案的细节问题。我们决定,纳图拉姆首先单独潜入比尔拉寓所,数分钟后,阿卜提和我与他在那里接头。刺杀甘地时,我们两人分别站在纳图拉姆的身旁。这样,如果有人力图阻挠破坏,我们两人可以把他推向一边,确保纳图拉姆准确射击。
  清算房钱的时间到了。纳图拉姆在弹夹里装上七发子弹,然后把手枪插入腰带上。我们一起离开了饭店。
  我们来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然后坐下来消磨时间,一直等待到动身时机。纳图拉姆突然说,他很想吃点花生。吃点花生不是反复无常的行为。我们对纳图拉姆怀有深厚的情谊,他本来可以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他准备牺牲自己,我们一定要使他心满意足。
  阿卜提站起身来去寻找花生。他过了好大一会才回来,抱怨说他在偌大的德里城未能找到一颗花生。‘假如弄点槚如树果仁或者巴旦杏仁怎么样?’阿卜提问道。纳图拉姆皱了皱眉头,‘你给我找点花生仁!’
  我们无论如何要使纳图拉姆高兴,于是阿卜提又起身去寻找花生。过了很长时间,阿卜提满面喜色地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圆锥形纸袋,里面装满了花生仁。纳图拉姆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当他把花生吃得一干二净时,动身的时刻已来到。我们商定首先在比尔拉寺庙停留片刻。阿卜提和我打算到庙内祈求神灵。
  纳图拉姆对这类事情不成兴趣。他走进寺院后面的花园内等候我们,花园距小丛树林不远,我们曾在那里试验过手枪。
  在圣殿的门槛前,我们脱下鞋,然后赤着双脚走进去。穿过大门后,我们轻击大钟,告知诸神,我们前来这里求福。我们首先在印度教徒崇拜的吉祥女神面前默祷,然后来到了毁灭女神时母的祭台前,祈求她为我们显灵降福。我们双手合十,默默跪拜在时母女神的像前。随后,我们在她的脚下敬献上数枚钱币。同时,我们也送给婆罗门祭司几枚钱币,他送给我们一个盛有亚穆纳河圣水的水罐,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我们把花瓣放到时母女神的脚上,祈求她保佑我们的行动计划圆满成功。最后,我们用亚穆纳河的圣水浸湿我们的眼睛。
  我们在花园内找到了纳图拉姆。他立在印度民族英雄、伟大的武士西瓦吉的塑像前。纳图拉姆问我们是否看到诸神显灵,我们作了肯定答复,然后他对我们说道,‘我也目睹了诸神显圣。’”
  ※        ※         ※
  纳图拉姆·戈德森所说的显灵,实际上是一幅浮雕在圆形石柱上的伟大武士的人头像,是他曾经把莫卧儿王朝的奥朗则布皇帝的军队驱赶出浦那的山岭地带。正是在西瓦吉及其建立大印度帝国梦想的激励下,纳图拉姆·戈德森即将犯下罪行。
  在花园内,三名密谋分子踱来踱去。过了一会,阿卜提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向四点三十分。
  “纳切拉姆,时间到啦。”阿卜提说道。
  纳图拉姆看了一眼阿卜提的手表,目光良久地注视着两位伙伴,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微弯身向他们致意。
  “兄弟们,我们后会有期。”
  卡卡雷目送纳图拉姆·戈德森,他沉着地走下比尔拉庙宇的台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找到了一辆轻便马车,坐在车夫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前去会见印度民族之父。
  ※        ※         ※
  “兄弟啊!你不要停下脚步!”甘地忠于摩奴唱的这首赞美歌的迭句,度过了繁忙的一天。现在圣雄的体重有所增加,他可以无需他人搀扶散一会步,他身边的人为此感到异常高兴。这件事说明,甘地的体力正在逐渐恢复,诸神仍然有重任将委托于他。
  这一天,甘地接待了很多客人。现在,最令人头疼的谈话正在进行,交谈者是圣雄的老战友友拉布贝·帕泰尔。二十年来,这位斗士培育了国大党,后来迫使土邦王公们将他们的王国与新生的印度合并。帕泰尔执拗不驯,注重实际,而尼赫鲁是位空想社会主义者,因而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争议。帕泰尔刚刚向尼赫鲁政府提出辞呈,辞职书的副本放在甘地的桌子上。绝食前不久,甘地曾和蒙巴顿一起研究过他们两人的纷争问题。当时,总督敦促圣雄,希望他劝阻帕泰尔不要辞职。“您无论如何不能让帕泰尔辞职,同样也不能放走尼赫鲁。印度需要他们两位,他们必须学会如何在一起共事。”蒙巴顿对甘地说道.
  甘地刚刚说服帕泰尔,希望他改变原来的打算。这样,他的两位战友——帕泰尔和尼赫鲁——,不久便可能会坐在他的草褥周围,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之间的争论和分歧问题。讨论过程中,阿巴为甘地送来了晚餐,一碗山羊奶、一碗蔬菜汁和几个桔子。甘地用完粗茶淡饭后,立即吩咐给他拿来纺车。他一边继续和帕泰尔谈话,一边手不停顿地摇动古老的木制工具——他向世人进行教诲的象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甘地仍然遵循一贯指导他的行动准则:“吃饭而不劳动,如同偷窃。”
  屋子外面,刺客们已混入前来参加祈祷会的人群当中。纳图拉姆抵达五分钟后,阿卜提和卡卡雷乘坐一辆轻便马车也来到了比尔拉寓所。
  ※        ※         ※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继续说:
  “我们顺利地进入比尔拉寓所,顿时如释重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警卫人员增加了,但是没有搜查任何进入寓所的人。据此我们推测,纳图拉姆进来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们向草坪走去,在人群中发现了纳图拉姆。他神态安详,情绪很好。不言而喻,我们没有相互打招呼。信徒们稀稀拉拉地分散在草坪上,快五点钟时,他们开始逐渐聚集起来。这时,阿卜提和我分别站在纳图拉姆的身边。我们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此刻,纳图拉姆全神贯注,完全把我们忘到九霄云外。
  按照原来制定的行动计划,甘地一俟登上平台时,纳图拉姆应立即开枪射击。为了使他万无一失,我们利用人们把视线集中到平台上的时刻,乘机溜进站在右边的人群中间。这样,纳图拉姆的手枪与圣雄甘地之间的距离,大概仅有十多米远。我暗暗估量这段距离,焦虑不安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纳图拉姆能够击中目标吗?’他不是—名神枪手,也不是一名优秀射手。他开枪时是否会因手发抖而击不中目标?我小心翼翼地用眼偷偷打量着他。纳图拉姆目光远视,面无表情,神态自若。我看了看手表。圣雄甘地已经姗姗来迟了。我心中纳闷,神经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        ※         ※
  摩奴和阿巴同样也感到神经紧张。此刻,她们的手表指针指向十七点零十分,然而甘地仍然继续在和帕泰尔谈话。他一向对失约深恶痛绝,尤其不能容忍出席祈祷会的信徒们等待自己。但是,由于他和帕泰尔讨论的语气非常严肃,因而任何人不敢打断他的谈话。摩奴无可奈何,最后示意甘地看看手表。甘地掏出挂在腰带上的英格索尔老表,然后猛然站起身来。“哎呀!请您原谅我。我已经耽误了与神的约会。”甘地对帕泰尔说道。
  甘地来到了院子,平日陪送他的人员早已等候在那里。今天,这支人数不多的行列中少了两名成员。往日,年轻的女医生苏悉拉·纳耶尔通常走在甘地的前面,至今她尚未从巴基斯坦回来。此外,接替伤风感冒的警察局副局长的警官,今天也没有出现在甘地的身边。由于市政部门的职员们计划明天举行罢工,他突然被召回到警察局指挥部。
  像平日晚课一样,摩奴手里拿着圣雄的痰盂、眼镜和反省录。她和阿巴分别站在甘地的两边。甘地亲切地把手臂支撑在“拐杖”上,然后动身来到晚祷会场。
  为了节省时间,甘地没有像平日那样绕过院子,而是径直穿过院子来到会场。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责怪两位少女,抱怨她们没有提醒他注意时间。
  “我为什么需要看表呢?我指望你们提醒我注意时间。你们知道,我决不允许自己迟到一分钟。”
  甘地来到通往草坪的四级石头台阶时,口里仍然不停地低声埋怨两位少女。信徒们已经聚集在草坪上等候甘地。这天下午,天气晴朗宜人。当圣雄出现在信徒们面前时,晚霞在他的面部撒下一层金色光芒。甘地从侄孙女的肩上把双手收回来,然后独自一人走上台阶,双手合十地频频向信徒们致意。顿时,卡卡雷听到人群中发出一片充满崇敬之情的声音:“圣父,圣父”。
  维斯努·卡卡雷后来回忆说:
  “这时,我把身体转向右边,我看到纳图拉姆也转向这边。突然,我们发现,站在我们前面的人向两边散开,以便为甘地一行让出一条通道。圣雄甘地走在行列的前面。在这一刹那间,纳图拉姆的双手放在衣服口袋内。后来他伸出左手,而右手仍然放在口袋内,紧紧握着那支手枪,然后用拇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卡槽。
  纳图拉姆顷刻间下定了决心。现在刺杀甘地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刚刚看到,天公作美,—个比原来想象要好得多的绝好机会来到了。他只需向前迈出两步,站在狭窄通道内前面。两步仅仅需要三秒钟时间。下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件下意识动作。但是,最严峻的时刻,是拔枪射击,迈出确保刺杀万无一失的第一步。”
  这时,摩奴突然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身材肥胖,身穿一件土黄色军装”。
  卡卡雷一直注视着纳图拉姆。他供认说:
  “我看到纳图拉姆从右口袋内掏出手枪,尽量把武器藏在手心里,然后向圣雄致以崇高的敬意,感谢他为国家作出贡献。当纳图拉姆距我们两米远时,他径直胡圣父甘地的对面走去,我看到他手里紧紧握着手枪,身体微微向前弯曲,口中低声说道,‘圣父甘地,您好。’”
  摩奴以为此人想要抚摸甘地的脚,于是伸手礼貌地将他推开。
  “兄弟,巴布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摩奴说道。
  纳图拉姆·戈德森猛然推开摩奴,手里挥舞着贝雷塔手枪。他紧紧扣动手枪扳机,用枪口顶着赤裸的胸膛一连放了三枪。
  当摩奴俯身去拾落在地上的眼镜和反省录时,她听到了第一响枪声,于是急忙站起身来,这时她看到,敬爱的巴布仍然双手合十,好似他想迈出最后一步,向前来参加晚祷会的信徒们致意。殷红的血液渐渐染红了洁白的土布拖地。“主啊!”甘地喃喃而道,随后徐徐倒在草地上,双手始终保持着生命最后一息的合十姿势,好像以此向刺客敬献礼物和表示致意。拖地一角的凹陷处淤积了一大片鲜血,摩奴看到那只破旧英格索尔怀表躺在那里,时针正好指向五点十七分。十个月前,甘地曾为这只怀表被人偷走而难过落泪。
  ※        ※         ※
  路易斯·蒙巴顿骑马散步回来时,获悉甘地遇刺身亡的噩耗。同成千上万名印度人即将提出的问题一样,他的第一句话首先涉及一个必须立即予以答复的问题:
  “凶手是谁?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
  在总督的宫殿内,眼下任何人尚不清楚究竟谁是凶手。
  数分钟后,在新闻专员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的陪同下,路易斯·蒙巴顿来到了比尔拉寓所。
  比尔拉寓所的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正当海军上将吃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时,突然一个满面怒气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嚷道:
  “是一名穆斯林枪杀了圣父甘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蒙巴顿也停下了脚步。
  “您简直发疯了!您要知道,正是一位印度教徒枪杀了圣维甘地!”蒙巴顿大声地叫喊道。
  “何以见得?”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神情愕然地向蒙巴顿问道。
  “天晓得。”蒙巴顿回答道:“但是,如果凶手是位穆斯林,印度必将经历一场世界迄今尚未经历的大屠杀。”
  和蒙巴顿一样,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怀着同样焦虑不安的心情,印度广播电台台长为此采取一项特别决定:严禁立即播发甘地逝世的不幸消息,继续播送正常节目。
  在此期间,军队和警察负责人指示部队在印度全国处于戒备状态。
  十八时正,即甘地遇刺身亡四十三分钟后,印度人民从一项公报中获悉,为他们带来自由的人已经与世长辞。公报的每一个字经过审慎推敲:
  “圣雄甘地于今天下午十七时十七分在新德里遇刺身亡。刺客是位印度教徒。”
  印度逃脱了一场大屠杀,现在它只有在内心深处痛苦地哭泣。
  ※        ※         ※
  甘地被抬进了房间,数分钟前,他曾在这里手摇纺车。人们把他放在卧榻上,阿巴在血迹斑斑的拖地上覆盖上被子。人们开始收拾甘地的惟一财产:木纺车、他刚才走向刺客时穿的那双拖鞋、三只小猴雕像、一本《薄伽梵歌》、一只怀表、一个痰盂和他从耶拉维达监狱带回来的纪念物——一个金属洗脸盆。
  路易斯·蒙巴顿来到现场时,房间内已经挤满了人。尼赫鲁面色惨白,蹲在地上,背靠墙壁,漂亮的面孔上眼泪纵横。帕泰尔坐在尼赫鲁的身边,对他来说,刚才的意外事件好像是一声晴天霹雳,他默默地凝视着眼前那位刚刚离开他的人。一阵单调的柔和声音笼罩着整个房间。原来,圣雄周围的妇女们勉强忍住眼泪和悲痛.开始吟诵《薄伽梵歌》经文。房间内点燃了数盏油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裹尸布变成了金黄色的光环。香烛静悄悄地燃烧着,散发出阵阵檀香木和麝香的芳香。
  摩奴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时用手亲切地抚摸亲爱的巴布的前额。
  圣雄的脸色安详自若。据蒙巴顿说,他的面部表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总督接过盛有玫瑰花瓣的杯子,在死者身上撒下片片花瓣,表示印度最后一任副王向摧毁他的曾祖母创建的帝国的人敬献的礼物。顿时落英缤纷,面对此情此景,蒙巴顿勋爵感触良多。
  “圣雄甘地将在人类历史上与释迦牟尼和耶稣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在内心暗自思忖。
  随后,蒙巴顿来到尼赫鲁和帕泰尔的面前,把手分别放在他们的肩上,然后神情庄严地说道:
  “你们两人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圣父甘地。现在,请允许我告诉你们,在我与圣雄最后一次会晤时,他向我透露了他看到你们两人不和的痛苦心情,而你们两人正是他的老战友,是他最喜欢并钦佩的人。你们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他说:‘现在,他们两人最听从您的意见,而不听我的劝告。请您不遗余力地使他们两人言归于好。’”
  这就是圣父甘地晚年的心愿。蒙巴顿最后说道:“如果你们纪念他的神圣方式正像你们的悲痛所表示的那样,那么你们必须忘记分歧,相互拥抱。”
  尼赫鲁和帕泰尔深受感动,不知所措,两人慢慢地向对方走去,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这极度悲伤和深切哀悼的时刻,蒙巴顿明白,他必须为将他置于总督职位的国家效劳尽职。他亲自负责安排印度之父的葬礼活动。
  征求尼赫鲁和帕泰尔的赞同后,蒙巴顿建议采用防腐香料保存甘地的遗体,然后放置在专用列车上周游印度全国各地,以便圣雄忠心爱戴和全心全意效劳的人民能够瞻仰他的遗容。
  普雅雷拉尔·纳亚尔就此透露说,圣雄生前曾明确表示,他谢世二十四小时之后,遗体将按照印度教的习俗进行火化。
  “在这种情况下,”蒙巴顿说道:“惟有军队能够控制举行葬礼时的局面,因为明天新德里街头上聚集的群众人数将会是史无前例的。”
  尼赫鲁和帕泰尔神情沮丧地相互注视着对方。非暴力主义的先知由军人们送往火葬场,难道这不是让他再一次受难吗?
  蒙巴顿安慰尼赫鲁和帕泰尔说,甘地生前对军人们的严密纪律表示钦佩。如果他活着的话,他决不会反对军队负责维护社会秩序和人民的生命安全的根本任务。
  尼赫鲁和帕泰尔最后终于接受了蒙巴顿的建议。蒙巴顿立即发布命令,然后返回来和尼赫鲁继续交谈。
  “您需向全国发表讲话,因为人民现在需要您为他们指引道路。”
  “这不可能。”尼赫鲁悲叹道:“我现在极度哀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您的心灵会告诉您如何讲话,上帝将会给您出主意。”
  ※        ※         ※
  印度全国以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悲痛之情。生前,甘地宣布在全国举行哀悼日,带领人民走上争取独立的道路,现在,印度人民沉浸在另一个哀悼日的痛苦沉默之中,隆重悼念他离开人世间。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你难以看到印度夜晚传统的烟霭——家家户户煮饭烧水时的缕缕炊烟——从各城镇的茅屋上空徐徐升腾。这天晚上,在广阔的印度半岛上,没有人家烧水煮饭,以示悼念圣雄甘地。
  孟买变成了一座鬼城。从马拉巴尔谷地豪华住宅区到帕雷尔贫民窟,整座城市沉浸在寂静之中,只有收音机不间断地播送甘地生前喜欢听的赞美歌:“主啊!”和“当我看到你那感人心怀的十字架”。在印度门户的建筑物前,一人高声呼喊道:“我愿随圣父甘地一道去!”随即纵身跳入大海。数十名其他印度人也相继投海。听到甘地去世的消息后,数十名印度人当即颓然昏倒,不省人事。在加尔各答一望无际的马伊丹沙漠不远的地方,一位沙陀用黑灰涂抹全身和面部,然后走街串巷,一边不停顿地悲叹道,“圣雄业已涅槃,何时才能降临一位像他那样的伟人?”
  在全国各地,商店、咖啡馆、餐厅、影院和各种作坊纷纷关门停业。在巴基斯坦,数百万妇女们打碎了戴在手上的玻璃手镯,以传统的方式表达她们的痛不欲生的心情。
  但是,愤怒有时往往代替了哀痛。在浦那城,警察不得不设立警戒线,保护《印度民族报》的社址。在孟买城,一千多名群众拥入沙瓦迦尔的住所。在其他城市,义愤填膺的群众捣毁了极端主义政党——印度教大会的办事机构。
  朗吉特·拉尔是位来自查特普尔的农夫。八月十五日那天,他带领全家来到新德里参加庆祝印度独立的活动。他从农业部赠送给他的村庄的收音机里获悉甘地去世的消息.然后立即和查特普尔的三千名居民以及周围村庄的农民上路,一起赶到他们获得自由的地方,沉痛悼念为他们带来自由的人。正如蒙巴顿所料,从凌晨起,人群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向首都。
  ※        ※         ※
  圣雄的遗体安放在比尔拉寓所一层楼的平台上,上面撒满玫瑰和茉莉花瓣。五盏油灯环头而立,象征自然界的四大组成部分——火、水、空气和土地,以及将它们连为一体的阳光。灵床倾斜向下,以便印度人民能够最后一次瞻仰圣雄的遗容。
  数小时来,成千上万群众拥拥挤挤,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要求与他们的救命恩人永别。昔日,他们为了维护圣雄的事业,冒着英国警察的棍棒奋勇前进;今朝,为了一睹他那令人崇敬的面容,他们无视比尔拉寓所警卫人员的警棍。数千名群众混入甘地遇难的院子,争相采撷每一朵鲜花和每一把芳草,以此作为珍贵的永恒纪念。
  在新德里城的另一隅,一位身心交瘁的人来到了印度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悲痛至极,肝肠欲断,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向全国发表了如下讲话:
  “我们生命中的光辉消逝了,整个国家沉浸在黑暗之中。我们敬爱的首领,我们称之为巴布和国父的人离开了我们。我刚才说光辉消逝了,不,我说错了,因为照射在这一国土上的光辉,并非普通的光芒。
  千年之后,它将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世人仍将看到这灿烂的光辉,因为它将为所有人带来慰藉。这光所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过目前的范围。它代表生命和永恒的真理,为我们指引正确的道路,保护我们避免误入歧途,带领我们的古老国家走向自由。”
  ※        ※         ※
  尼赫鲁所说的光辉,既是属于印度,也是属于世界各国的。唁电雪片似地纷纷从世界各地飞往新德里城。
  在英国,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任何事件从未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在伦敦街头,人们争相传阅关于甘地逝世的号外,各家报纸很快被抢购一空。乔治六世国王、克莱门特·艾德礼首相、甘地的宿敌温斯顿·丘吉尔、坎塔伯雷大主教以及数千名其他英国人,纷纷对圣雄遇难一事表示慰问。不言而喻,感人至深的表示莫过于爱尔兰戏剧家乔治·肖伯纳的慰问。甘地曾于一九三一年在伦敦会见过他。肖伯纳在唁电中说:甘地遇刺一事表明,“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是多么危险”。
  乔治·皮杜尔总理代表法国,对甘地不幸逝世表示哀悼。他在唁电中指出:“所有相信人类博爱的人,将永远为甘地逝世伤心地哭泣。”甘地的第一号政敌筒·斯马茨元帅从南非拍来唁电,他不得不承认说:“全人类的巨擘刚刚离开了人世。”在梵蒂冈,教皇庇护十二世盛赞甘地是“和平事业的捍卫者和基督教徒的朋友”。中国人、印度尼西亚人和其他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广大人民对亚洲独立运动的先锋的去世感到震惊。在华盛顿,哈里·杜鲁门总统指出:“全世界同印度一起悲哀地哭泣。”
  在莫斯科,难以计数的群众来到印度使馆,在印度驻苏联首任大使、尼赫鲁的妹妹V·L·潘迪特女士设置的吊唁簿上签名,对甘地去世表示哀悼。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在慰问电中写道,“面对死亡,一切争论已不复存在,因为甘地是印度教派空前的最伟大人物之一。”当真纳的一位同僚鼓足勇气指出,甘地的影响远远超过他所属的教派范围时,穆斯林领导人表示不同意这种看法。半个月前,为了维护印度穆斯林的安全,拯救巴基斯坦岌岌可危的财政局势,甘地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然而真纳对此无动于衷。
  “不,同往日—样,他只不过是一位伟大的印度教徒。”真纳驳斥对方说。
  不言而喻,印度有幸向圣雄致以感人肺腑的敬意。《印度斯坦旗报》用通栏标题表达了这种心情。这家报纸的头版全部套黑,以特大号字发表了一封简短的唁电,表明这一事件引起的巨大反响:
  “圣父甘地被他自己的人民杀害了,为了解放他们,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人类历史上第二次受难发生在星期五,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前,耶稣也在这一天被判处了极刑。圣父,宽恕我们吧!”
  ※        ※         ※
  午夜之后,圣雄的遗体从比尔拉寓所的平台上移了下来。直至凌晨,它再次属于和甘地一起度过清苦生活的人:侄孙女摩奴和阿巴、秘书普雅雷拉尔·纳西尔、儿子拉姆达斯和迪瓦达斯、以及为数不多的门徒。甘地一生的最后一年,这些信徒们和他朝夕相处,同甘共苦。
  按照印度教的正规传统习俗,摩奴和阿巴在甘地卧室的大理石地面上撒下牛粪,然后在上面放置灵床。两位少女在甘地的儿子的帮助下,为死者洗了身体,然后用圣雄的一位亲友纺织的土布丧尸布缠包了遗体,最后把遗体放置在铺有土布床单的灵床上。一位婆罗门祭司在死者的胸前涂抹一层檀香膏沫和藏红花花粉,摩奴在他的额上点了一个吉祥点。阿巴和摩奴用月桂树叶在甘地的头部周围组成了“唵,罗”①字样,然后用花瓣在脚下组成神圣的“摩”字音节。此刻是凌晨三时三十分,甘地生前往往在这个时刻起床晨祷。亲友们坐在遗体周围,低声唱起长别赞美歌:
  --------
  ①这里指罗摩神。
  “你身入黄土吧,因为你与大地结为一体;你净洗身体,穿上新衣吧。你一去不回还。”赞美歌声声悲切,不时被哽咽声打断。
  巴布的遗体归还给在寓所外面焦急不安地等候着的人群之前,亲友们为他作了最后一番打扮。他们知道,甘地生前极端厌恶为死者佩带花环的风俗。迪瓦达斯于是在父亲的颈项周围放置一只用棉花团制作的简朴项链,棉花球同他那天下午纺线时用的棉花团一样,莫汉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将佩带着这件惟一装饰物走向冥间。
  ※        ※         ※
  整整一夜,印度人民从四面八方过来,向他们的玛哈德玛表示哀悼。号啕声、呜咽声和哭泣声惊天动地,响彻街区上空。黎明时刻,灵床再次移到平台上。圣雄甘地面色安详,受伤的胸部覆盖着鲜花,向他的亲爱的人民最后告别。
  上午十一时许,灵床放置在军车上。军车将穿过沉浸在悲怆气氛中的首都,然后来到甘地在人世间的最终目的地——拉杰加特火葬场。这里距亚穆纳河不远,是火化历代国王的场所。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泪流满面,两眼红肿,他和瓦拉布贝·帕泰尔一起帮助摩奴和阿巴完成葬仪的最后准备工作。他们在遗体上覆盖白红两色的布单,象征死者毫无憾意地走向冥间。随后,他们为国父走向火葬场时盖上极为荣耀的外衣:独立印度的红、白、绿三色国旗。
  印度军队司令罗伊·布克将军,负责指挥葬礼仪式。这位英国爵士视察了葬礼行列。具有尖刻讽刺意味的是,这是他第二次亲自安排莫汉达斯·甘地的葬礼活动。一九四二年,这位不屈不挠的瘦小汉子进行闻名于世的二十一天绝食,以顽强的意志与死神搏斗,当时正是罗伊·布克负责为他准备后事。
  为了尊重甘地厌恶现代机械化的思想,载运遗体的平板柩车不使用发动机作为动力,而由三军的二百五十名士兵用四条长麻绳牵引。
  英国将军一声令下,送葬队伍徐徐移动,穿过聚集在比尔拉寓所前的黑压压人群。送葬行列以四辆装甲车和总督卫队的一个骑兵队为前导,象征路易斯·蒙巴顿向英国长期凌辱的人表示哀悼。有史以来,副王古老卫队的骑兵们第一次向一位印度人致敬军礼。灵车过后,人群海潮似地涌上来,跟随在送葬行列的后面,他们当中有政府各部部长、出卖苦力的人、各土邦王公、清洁工人、各省省督和佩带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他们代表印度的不同种姓、不同教派、不同种族和不同肤色的群众,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的痛苦之中。
  在通往亚德纳河的长达八公里的路上,到处撒满玫瑰花和茉莉花;到处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河堤上、树枝上、窗户口、房屋顶和电线杆上,数十万印度人等候瞻仰圣雄的遗容。
  农夫朗吉特·拉尔紧紧抓住路灯杆,站在那里等候送葬队伍到来。昨天晚上,他赶了整整一夜的路程。当送葬行列缓缓来到他的脚下时,他看到了那位名振寰宇的人的面孔,顿觉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是他给我带来了自由。”朗吉特·拉尔暗自说道。
  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站在蒙巴顿宫殿的屋顶,远远望去,发觉帝国经常在那里举行庆祝活动的闻名大道,此刻变成了人的海洋,他不禁陷入沉思:为击败大英帝国作出重大贡献的人,“在去世之际享有的荣誉,远远超过历届副王的梦想”。苍天也向他表示敬意。灵车途经市政府监狱的高大围墙时,印度空军的三架达科他式飞机撒下一片片玫瑰花瓣。印度的大救星曾在这里被关押过。
  整整五个小时,长得望不见首尾的人流不断增加送葬人。送葬队伍来到了亚穆纳河河滨广场,火化遗体需用的木材已在砖石灵台上准备妥当,这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数十万名信徒,好像波涛汹涌的海水一样向前拥挤。女摄影记者玛格丽特·布尔凯·怀特凝观看跟前的人群,不禁想道,“勿庸置疑,地球上从未聚集过如此众多的人群。”她估计送葬队伍多达一百万人。
  在万头攒动的海洋里,空军部队的士兵们组成一道围墙,负责保护上百名各界知名人士的安全。路易斯·蒙巴顿的高大身影在柴堆前显得尤为突出。
  当圣雄的儿子和侄孙女将遗体抬过头顶时,一股强大的人流猛然间向前推动。在势不可挡的潮流的涌动下,站在前排的人几乎要被抛进火堆里。蒙巴顿意识到情况危险,于是吩咐各部部长、名人显宦和各国使节后退二十余米。然后他和妻子首先坐在地上,同时示意大家也坐下来。
  甘地的两位儿子把遗体放置在檀香木柴堆上,按照印度教葬仪规定,头部朝向北方。此刻已是下午四点钟,必须行动迅速,以便阳光降福于躯体即将被焚烧的人。
  此时此刻,人们没命地向前拥挤。人人争相抚摸一下裹尸布,敬献一朵鲜花,或者向禁锢甘地的尘世间最后一座高大的樊笼上投放一片木材。由于长子迟迟未能赶来,圣雄的次子拉姆达斯负责主持火化仪式。他走上灵台,在弟弟迪瓦达斯的协助下,在父亲的遗体上撒下牛奶、椰子油、樟脑精和焚尸使用的传统粉末混合物。
  路易斯·蒙巴顿凝视着他敬仰备至的人的遗体,顿觉一股悲痛激情向他袭来。“他好像正在沉睡,数秒钟后,他将在熊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蒙巴顿暗自想道。
  拉姆达斯围绕遗体走了五圈,身穿藏红色教袍的婆罗门祭司口中喃喃地吟诵经文。最后,拉姆达斯接过从万灵庙内的长明灯上点燃的圣火。圣雄之子将火把高擎过头,然后伸向焚尸柴堆。当火舌开始吞噬檀香木时,一个声音悲切地唱起吠陀祈祷经文:
  你带领我从梦想到现实,
  从黑暗入光明,
  从死亡到永生……
  缭绕的黑烟从柴堆上徐徐升腾,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叫声,所有人猛烈地向前仆去。帕梅拉·蒙巴顿看到,数十名妇女号啕大哭,哀声震天,一面用手乱抓自己的头发,一面扯破自己的纱丽,不顾一切地冲破警察和士兵们组成的警戒线,以图实践古老的殉葬风俗:遗孀跳进火化丈夫遗体的葬火堆中自尽。在后面人群的强大推动下,蒙巴顿和出席葬礼的各界知名人士,几乎被拥进火堆内陪葬。“我们坐在地上终算得救了,否则,大家可能和甘地一起活活被烈火烧死。”蒙巴顿后来回忆说。
  忽然间,一股火柱疯狂地冲向空中,劈啪作响的火浪吞噬着小山似的檀香木柴堆。一阵凉风掠过亚穆纳河河滨,顿时火势越来越旺,火头越来越高。圣雄的安详面孔渐渐在红色的帷幕后面消失。
  火愈燃愈烈,当红闪闪的火焰与金红色的彩霞交相辉映时,一百万信徒从内心深处迸发出震天动地的永别叫喊声:“圣雄甘地升天去了!”
  整整一夜,焚尸柴堆继续燃烧着。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先知的骨灰前静默志哀。他们当中有一位可怜的陌生人,本来他应该点燃葬火。他就是圣雄的长子哈利拉尔·甘地,一位穷途潦倒的酒徒,一位身染肺病的人。
  赤红色的火堆旁,另一位孤儿也守候在那里。随着烈焰吞噬他的精神之父的躯体,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生涯中的一个时期业已结束。黎明时刻,他在依然发烫的骨灰前敬献一束玫瑰花。
  “巴布,这是我献给你的鲜花。今天我尚可敬献给你的骨灰,明天我到何处敬献给你?”尼赫鲁低声喃喃说道。
  ※        ※         ※
  遗体火化后的第十二天,圣雄甘地的骨灰撒在一条“注入大海的河流里。”抛撒骨灰仪式在距阿拉哈巴德不远的地方举行。这里是印度教最神圣的地方之一,蓝色的亚穆纳河与混浊的圣河——恒河——在这里汇聚,萨腊瓦斯蒂暗河也流经这里。在三条河流汇合处的普拉亚格,创造神梵天曾经举行过盛大祭典仪式,亘古以来,三条河流的名字与印度历史上遭受的不幸紧密连在一起。汹涌澎湃的波涛带走了数百万默默无闻的印度人的骨灰,甘地生前曾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现在,他犹如沧海一粟,即将永远和他的人民的灵魂溶为一体。
  盛装甘地骨灰的铜罐,放置在由三等车厢组成的专用列车上,经过六百一十五公里旅行后,最后由新德里抵达阿拉哈巴德。沿途,数百万群众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铁路沿线组成一道壮观的人墙,向印度伟大的灵魂静默志哀。在阿拉哈巴德车站,灵车载着骨灰罐,穿过难以计数的人群,来到了圣河之滨。印度军队的一辆水陆两用军车正在那里等候。尼赫鲁、帕泰尔、圣雄的两个儿子、摩奴、阿巴和数名亲友分别站在骨灰罐的两边。三百万信徒聚集在岸边,目送一艘白色小船徐徐离岸向江心漂去。
  庄严的时刻到来了。人们唱起吠陀经文赞歌,数千只铃铛、锣鼓和海螺顿时响声大作,此呼彼应,与赞歌声交织一起。这时,数十万名信徒额涂黑灰和檀香膏沫跳入河中,举行规模壮观的神秘圣餐仪式。他们纷纷在水中投入数不清的椰子壳和用纸制作的小船,上面满载鲜花、水果、牛奶和一缕缕头发,然后喝下人间天堂的三口河水。
  小船抵达圣河的汇合处后,拉姆达斯·甘地用恒河水和神牛奶灌满盛装父亲骨灰的铜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这时,坐在船上的其他人喃喃地吟诵起永别经:
  “呵!神圣的灵魂,愿你乘风乘火,一路平安……愿条条江河伴随你,愿你在天堂造福于尘世生灵。”
  歌声过后,拉姆达斯·甘地已经慢慢地把骨灰撒向川流不息的水中。一条条灰色粉末慢慢漂浮扩散,沿着船体顺流而下,船上的人在上面撤下一把把玫瑰花瓣。
  漂浮着的鲜花、骨灰和牛奶随波逐流,然后在河流汇合处的漩涡内打了几个圈圈,最后向水天相连的远方漂去。莫汉达斯·甘地的骨灰完成了一位印度教徒一生中最后一次神圣无比的朝圣,顺着浩瀚无边的大海浮向远方,经历了不朽的恒河与万古永存的大洋连接在一起的神秘莫测的时刻。甘地的灵魂逃脱尘世间的“黑暗”,将和天国中的神灵结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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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甘地的去逝完成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在印度各城镇和农村,教派之间的相互杀戮从此宣告结束。
  但是,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依然存在,它以两国军队在战场上公开进行冲突的传统形式出现。比尔拉寓所内发生的暗杀事件,是印度两年来饱尝国内和宗教战争之苦的最后祭品。
  刺客纳图拉姆·戈德森及其杀人凶器当场被抓获。他束手就擒。不久,其他同谋犯也被一一逮捕。纳拉扬·阿卜提和维斯努·卡卡雷由于一位女人的缘由,最后落入警察设下的圈套。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这一天,阿卜提躲在孟买一家旅馆内,突然听到有人敲他的房门。他以为是他的情妇来了,于是打开了门,结果三位警察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来,警察发现了阿卜提与警察局主治外科医生的女儿的暧昧关系,从窃听器中截获他们的谈话情况,最后弄清了他们的相会地点。
  谋杀者纳图拉姆·戈德森,合股人纳拉扬·阿卜提,客栈老板卡卡雷,一月二十日放置炸弹的年轻难民马丹拉尔·帕瓦,纳图拉姆的弟弟戈巴拉·戈德森,印度极端主义政党的狂热阴谋家沙瓦迦尔,为刺杀活动提供手枪的顺势疗法派医生帕尔朱雷,以及迪甘巴尔·巴德热的佣人,所有罪犯被传出庭,因参与杀害印度国父的活动受到法庭审判。
  审判从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七日开始。开庭伊始,纳图拉姆·戈德森对其罪行供认不讳。他说,他的行动完全出于政治原因,同时矢口否认其他被告人参与刺杀活动。他甚至拒绝接受可能会减轻罪行的唯一诉讼程序——检查他是否神精正常。最后,纳图拉姆·戈德森被判处极刑。
  纳图拉姆的合股人纳拉扬·阿卜提,同样也被判处死刑,他因与印度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失约而付出了代价。寻找杀人武器那天,阿卜提由于同凶手纳图拉姆在瓜利奥尔呆在一起,因而他被判处了极刑。其他五名同谋犯被判处终生监禁。帕尔朱雷医生不服上诉,最后终于被宣告无罪。由于缺少证据,沙瓦迦尔同样也被宣告无罪。假沙陀巴德热检举有功,被免于起诉,从而在他的非凡经历上增加了新的一页。
  圣雄甘地的儿子和不少门徒恳切呼吁宽恕罪犯,但是,非暴力主义先知的最亲密战友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断然拒绝拯救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的生命。请求特赦的呼吁遭到拒绝后,囚犯们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凌晨被送到安巴拉监狱的绞刑场,“活活被吊起来直至完全死去”。
  生命的最后时刻,阿卜提仍然不相信自己会被处决。他坚定不移地认为,最终他一定会获赦免除死刑,因为他从手纹中看到了吉祥征兆。当阿卜提被带到刑场时,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的手相术是多么地荒诞不经。顿时,他象一堆烂泥似地瘫倒在地上,人们只好把他拖到绞刑架前。
  纳图拉姆·戈德森在遗书中说,他没有任何财产可遗赠给家人,仅仅能留给他们一堆骨灰。但是,在他犯下罪行时所追求的梦想实现之前,他决不愿意升入天国。他无视印度教的传统风俗习惯,请求家人不要把他的骨灰抛撒在“一条注入大海的河流里”,相反要把它好好保存起来,一直保存到印度河流经一个印度教徒统治下的统一国家那一天到来,那时,他们方可将他的骨灰撒在河里。纳图拉姆·戈德森从容不迫地死去了。
  狂热分子沙瓦迦尔“勇士”,幕后操纵过多起政治暗杀事件,于一九六六年寿终正寝,终年八十三岁。
  帕尔朱雷医生被宣告无罪后,重新回到了那间顺势疗法药店,直至今天,他依然用小豆蔻籽、竹笋、大葱和蜂蜜制作的丸药为瓜利奥尔的居民治疗肺病。
  假沙陀巴德热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后来扔下在浦那城开设的店铺,搬进警察局在孟买为他安排的一套房间内居住。他在孟买重操旧业,编织使他闻名全省的防弹背心。如今,他是一位生意兴隆的手工匠人,他制作的锁子甲每件售价高达一千卢比,经常畅销不衰,顾客需等待半年才能购买一件。
  卡卡雷、马丹拉尔·帕瓦和戈巴拉·戈德森,由于在押期间表现良好,后来受到减刑待遇,于一九六九年获释出狱。他们三人度过了二十一年囚徒生活。卡卡雷回到艾哈迈德纳加尔重新掌管他的客栈,客房设备简陋,每间铺有七张草垫,每位旅客每天需付一点二五卢比。一九七四年四月,他死于急性心脏病。马丹拉尔·帕瓦出狱后,在孟买安顿下来。在与他居住的房间相毗邻的一间小阁楼里,现在他从事制作玩具工作,成为同货物充斥印度和远东市场的日本公司的一位微不足道的竞争者。这位用炸弹暗杀甘地的恐怖分子,今天为自己制作的压缩空气小火箭感到自豪。小小火箭可发射到一百米左右的高度,然后乘坐降落伞徐徐落地。
  刺客的弟弟戈巴拉·戈德森,如今居住在浦那城一座老式楼房第三层的一套房间内。阳台间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印度次大陆巨型地图。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即他的长兄被处决的那一日,戈巴拉把纳图拉姆的骨灰盒安放在地图前,地图上标有用电灯泡指示的蜿蜒曲折的印度河流经的线路。在统一、完整的印度地图前,戈巴拉·戈德森召集全家和“勇士”沙瓦迦尔的最忠诚信徒们举行会议。会上没有丝毫悔恨和内疚的气氛,会议旨在悼念一位“先烈”,向后代们证实其行动完全无罪。闪耀发亮的挂图下面,狂热分子们沉浸在阵阵惹人厌烦的音乐声中,然后举起右手,向甘地的刺客的遗骨庄严宣誓。他们决心夺回“我们祖国被肢解的土地——巴基斯坦,将从古代先哲们吟诵吠陀经文的印度河之滨,到布拉马普特拉河以外的大片森林,重新置于印度教徒的统治之下”。
  ※        ※         ※
  一九四八年六月,路易斯·蒙巴顿辞去了独立印度首届总督职务,从而履行了他上任时宣布的诺言。
  执政期间的最后几个星期,蒙巴顿不遗余力地说服仍然高居宝座之上的土邦王公,劝告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主动放弃独立的奢望。后来,印度采取军事行动,终于在一九四九年推翻了这位君主,以武力将其王国并入印度版图。
  直至离开印度前的最后一天,埃德温娜·蒙巴顿仍然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安抚贫苦潦倒的难民。她来到难民营时,不幸的人们立即赶来向她告别,同时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蒙巴顿一家动身返国前夕,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在他们即将离别的皇宫宴会大厅内举行盛大酒宴,热烈、隆重地为他们饯行。尼赫鲁高擎酒杯,祝愿这对英国夫妇健康长寿。在他一生最难忘的一年里,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关系。尼赫鲁首先对埃德温娜,蒙巴顿说道:
  “无论您走到哪里,您总是为人们带来了慰藉、希望和勇气,因而印度人民爱戴您,把您视作他们当中的一员,难道这令人感到不解吗?”
  尼赫鲁转向蒙巴顿勋爵:
  “您带着无比崇高的声誉来到这里。但是,难道印度过去没有使不少名声显赫的人物消声匿迹吗?您经历了严重困难时期,但是,您的声誉一如往昔,永放光彩。这件事情本身是辉煌绝世之举。”
  翌日清晨,当路易斯和埃德温娜·蒙巴顿乘坐金璧辉煌的双篷四轮马车离开皇宫时,套在车辕里的六匹骏马中的一匹,执意不肯上路起程。十五个月前,这辆马车载着他们来到宏伟的主楼梯下。那只骏马任凭皮鞭抽打,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到这种情景,人群中一个声音高声说道:“这是神显灵的征兆,你们留下来吧!”对于路易斯和埃德温娜·蒙巴顿来说,这是无与伦比的崇高敬意。
  ※        ※         ※
  两年来,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严重疾病,一直被视若国家机密而严禁泄露。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一日,即他的梦想实现后的一年零一个月,他的政治宿敌遇刺身亡后的八个月,真纳最后终于在疾病面前败下阵来。
  真纳以其一生中惯有的勇气,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以期为亲爱的巴基斯坦的未来打下坚实基础。他在家乡卡拉奇病故,由于他不屈不挠,奋斗不息,这座城市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穆斯林大国的临时首都。真纳在去世前仍然一如往日,坚强不屈。生命的最后一天,医生来到他的病榻前安慰说:
  “刚才我给您打了一针,愿真主保佑,一切将会好转。”
  真纳神志清醒地凝视着医生:
  “不,不会的。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
  半小时后,真纳与世长辞了。
  巴基斯坦安然度过了建国后的困难时期,但是,真纳赋予它的民主制度却遭到了破坏。一九五八年,前印度军队军官阿尤布·汗元帅发动军事政变,结束了因政治腐败而声誉扫地的议会制度。经过十年专制而有益的统治,另一场军事政变推翻了阿尤布·汗政权。
  正如路易斯·蒙巴顿所预言的那样,孟加拉战争的痛苦结局,于一九七一年导致巴基斯坦分裂为两个国家,建立了以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为首的民主政权。虽然西北边省和俾路支的部落经常滋事叛乱,不时危及它的安全,但是,仅次于印度尼西亚、孟加拉国和印度的世界第四大穆斯林国家,今天满怀信心地迎接未来,穆斯林国家的声援使它获得周围石油生产国的巨大援助。
  在卡拉奇市中心的小山岗丘巍然矗立着一座建筑豪华的陵墓,石头结构的拱顶下面,安放着巴基斯坦国父的大理石棺椁,象征全体巴基斯坦人民向莫卧儿最后一位继承者表达的感激之情。
  ※        ※         ※
  正如圣雄甘地所料,分治的可怕结果,长期以来一直持续不断地震撼着印度次大陆。一九六五年和一九七一年,印度和巴基斯坦两次在战场上对阵交锋。由于关系不利,两国不得不为徒劳无用的军费承担沉重的财政负担,从而挤掉了用来发展经济和提高农业生产的必不可少的资源,换言之,挤掉了用来提高两国贫苦不堪的人民的生活水平的资源。
  虽然如此,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两国成功地安置了一九四七年悲惨夏天的数百万难民中的大多数人。旁遮普的肥沃平原上,昔日撒满了无辜受害者的鲜血,后来逐渐出现了五谷丰登的喜人景象,到处是金黄色的麦田,雪白的棉花堆和绿油油的甘蔗园。在被肢解的旁遮普省,印度教徒居住区首先掀起“绿色革命”,于一九七○年实现了粮食自足的宏伟理想。不幸的是,一九七一年和一九七二年,两次季风灾害暂时中断了印度的雄心勃勃的计划。
  和平已经恢复,但是,昔日痛苦的痕迹尚未完全消失。在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用铅笔划分的边界的两侧,怨恨和仇视情绪依然存在。锡克农夫伯奥塔·辛格买下了一位从拐骗犯魔掌中逃跑的年轻穆斯林妇女,对于数百万旁遮普人来说,他的悲惨命运说明了分治带来的不幸结局,同时证明,人的仁爱本能一定会战胜根深蒂固的怨恨情绪。
  婚后十一个月,锡克农民和穆斯林妇女生下一个小女孩。按照风俗习惯,伯奥塔·辛格随意打开锡克教圣书格兰特·沙哈卜,根据页首第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为孩子命名。结果,第一个字母是“T”。伯奥塔·辛格给女儿取名为“坦维尔”,意即“圣迹”,或者“圣宠的力量”。
  八年之后,一天,伯奥塔·辛格的两位侄子由于他们的继承权遭到损害而勃然大怒,随即向当局揭发了泽尼布和她的女儿。当时,当局正在寻找在逃难中被拐骗失踪的妇女,以便把她们遣送原籍。泽尼布被迫离开了丈夫,然后送往一座过境收容所,等待在巴基斯坦找到她的父母双亲。
  伯奥塔·辛格痛不欲生,急忙跑到新德里作出一个锡克人不忍心下手的事情。在大清真寺内,他剃下长发,归依伊斯兰教。改名换姓为贾米尔·艾哈迈德后,他来到巴基斯坦高级专员办公处,要求归还他的妻子。结果枉然。原来,两国政府商定,必须严格履行残酷无情的规定,凡是被绑架的妇女,不管结婚与否,必须遣还给她们原来所属的教派。
  六个月来,伯奥塔·辛格每天去收容所看望妻子,她在那里等待被遣送巴基斯坦。伯奥塔·辛格连续几个小时坐在妻子的身旁,一声不响地欷嘘不止,为失去昔日的幸福生活感到伤心。一天,他获悉妻子的家人已经找到,她即将被遣送回去。诀别场面令人心痛欲裂,惨不忍睹。泽尼布发誓决不会忘记丈夫,将来一有机会,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伯奥塔·辛格以穆斯林身份要求移居巴基斯坦,结果遭到当局的拒绝。随后,他要求到巴基斯坦去的入境签证,同样遭到拒绝。无可奈何,伯奥塔·辛格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分发给本村的穷人,收拾几件衣服和用具,打成一个小包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两千卢比放进腰带,携同改名为苏尔塔那的女儿偷偷地越过边境。他把女儿留在拉合尔,然后动身去泽尼布一家居住的村庄。伯奥塔·辛格抵达目的地后获悉,他的妻子从遣返站的汽车上走下来数小时后,即与一位表兄结了婚。可怜的伯奥塔·辛格痛苦地叫喊道:“你们还我妻子!你们还我妻子!”泽尼布的兄弟和表兄弟们把他痛打了一顿,然后向警察局告发他非法越境。
  伯奥塔·辛格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说,他是一位穆斯林。他苦苦哀求法官还给他的妻子,至少能允许她自由抉择。法官对这位老人的不幸遭遇深为同情,最后同意了他的要求。
  一星期后,双方在一座大厅内进行对质。大厅里座无虚席,人们根据报纸刊登的一则消息早已来到这里等候。整座拉合尔城已经获悉这一消息,同时深切同情伯奥塔·辛格的悲惨境遇。
  泽尼布在全家人的护送下来到了大厅。她神情紧张,惶恐不安。
  “您认识这位男人吗?”法官问道。
  “是的,我认识他。”泽尼布全身哆哆嗦嗦地回答说:“他叫伯奥塔·辛格,是我的前丈夫。”
  “您认识这个小女孩吗?”
  “认识,她是我们俩的孩子。”
  “您想和他们一起回到印度吗?”
  泽尼布扭过头看了看她的家人,所有人的眼睛正盯着她。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整座大厅。伯奥塔·辛格屏息凝神。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泽尼布最后垂下眼睛喃喃说道:
  “不愿意。”
  听到这话,伯奥塔·辛格象一头受伤的动物一样,从嗓子深处放出痛苦的哀鸣。顿时,他打了个趔趄。镇静下来后,他把女儿带到泽尼布面前。
  “我不想让你与孩子分离,我把她留给你啦。”
  伯奥塔·辛格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卢比,随手交给了妻子。
  法官向泽尼布问道,究竟她是否愿意要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时,大厅又一次沉浸在令人焦急不安的寂静之中。年轻妇女的家人从座位上向她示意,她必须拒绝接受这个女孩。因为他们不允许锡克人的血统玷污自己的家族。
  泽尼布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如果接受这个孩子,意味着今后她注定要度过不幸的一生。
  “不,我不愿意。”泽尼布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伯奥塔·辛格木然地站在那里很久,目不转随地凝视着妻子。最后,他拉着女儿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法院。
  可怜的老人来到了穆斯林圣贤达塔·甘杰·巴克希的陵园,在泪水和祈祷声中度过了一夜,他的女儿睡在建筑物的廓柱下。天亮后,伯奥塔·辛格带领女儿来到附近的一座市场,用妻子拒绝接受的钱为她购买了一件连衣裙和一双镶有金丝的拖鞋。
  老人和孩子手拉手地来到沙达拉附近的火车站。在月台上,他告诉女儿说,以后她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火车进站后,伯奥塔·辛格满怀深情地把孩子抱起,紧紧地拥抱她,然后缓步走到月台边。这时,小女孩隐约感觉到,爸爸好象越来越紧地搂抱她。突然,她感到身体猛烈地向前推了一下,随后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和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她被抛到了火车的另一边。
  原来,伯奥塔·辛格刚才卧轨自尽。他当场被轧身亡,但是小女孩却奇迹般地安然无恙。在这位年迈锡克人的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警察发现了一封血迹斑斑的诀别书。
  “亲爱的泽尼布,你偏听一些人的话,但是他们绝非出于诚心。我不责怪你。我的遗愿是留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把我埋在你们的村头,你有空时要为我扫扫墓。”
  伯奥塔·辛格自杀一事,在巴基斯坦引起巨大反响。他的葬礼成为举国注目的事件。但是,甚至在走向坟墓时刻,这位以一千五百个卢比购买幸福,认为以此可以逃脱厄运的锡克老人,仍然是教派之间相互仇视的牺牲品。泽尼布的家庭和她村庄的居民们,拒绝把伯奥塔·辛格安葬在他们的墓地。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二日,泽尼布的第二个丈夫率领本家族的全体成员设立路障,阻止灵柩进入墓地。
  当局害怕葬礼酿成骚乱事件,于是命令数千名送葬的巴基斯坦人返回拉合尔。在那里,人们在伯奥塔·辛格的坟头上撒下难以计数的鲜花。
  泽尼布的家庭对锡克老人获得的荣誉恼羞成怒,于是派遣一班人马亵渎、捣毁他的坟地。这种行径激起当地居民的强烈愤慨。成千上万卢比从巴基斯坦各城镇和农村源源不断地寄往拉合尔,为仁爱而死去的人建造一座宏伟的陵墓。陵墓建成后,数百名穆斯林在锡克老人的坟头前轮流站岗看守。此举说明,随着时间流逝,一九四七年遗留下来的悲惨后果,将来终究会在旁遮普消失殆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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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奥塔·辛格的女儿苏尔塔那后来被拉合尔一户人家收养,成人后和一位石油工程师结婚。现在她有三个孩子,在利比亚过着幸福生活。——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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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亚穆纳河之滨的火化场上,印度为怀念圣雄建造了一座纪念碑。纪念碑是用黑色石头修建的普通平台式建筑物,上面用英文和印地文铭刻着莫汉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的教诲:
  “我希望印度自由强盛,敢于牺牲自己,勇于创造—个美好的世界。每个人应当为自己的家庭牺牲,每个家庭应当为自己的县牺牲,每个县应当为自己的省牺牲,每个省应当为自己的国家牺牲,每个国家应当为全人类牺牲。我期望‘天国’降临尘世。”
  三十年后,甘地的宏伟理想的境遇如何?时至今日,他的梦想所剩无几。正象甘地晚年所担心的那样,他的继承人抛弃了他的教诲。为了使印度摆脱经济落后的状况,他们选择工业化和技术化的道路,而将古老的纺车置于不顾。印度一代新领导人,以当今时代追求的物质进步的用语,即他们所说的五年计划、增长速度和基础工业,取代了非暴力、博爱和以体力劳动赎罪的古老字眼。过去,甘地梦想把国大党改造成为效劳于人民大众的联盟组织,今天它仍然是印度的一支主要政治力量,但是腐败之风在其内部日趋严重。昔日,甘地把解放印度的希望寄托在五十万个农村上,如今它们的利益完全从属于被大工业工厂侵占的城市。在甘地的眼里,大工业工厂为人类带来了巨大不幸:农民被迫离开故土,遭受他人剥削,“生产他们实际上根本不需要的财富”。
  一九七四年青天,在拉贾斯坦沙漠某地,发生了印度独立以来具有极其重大意义的事件。印度政府爆炸了一枚核装置,然而印度第一公民在去逝前夕,曾经呼吁美国放弃研制原子弹。这一天,震撼拉贾斯坦大沙漠的一声巨响,不是宣告非暴力学说彻底破产了吗?
  印度虽然未能实现莫汉达斯·甘地的不现实的梦想,但它没有抛弃他的理想。甘地生前建议同胞们身穿土布,今天,不少部长和数百万印度人依然身着这样的服装。直至去世之前,潇洒俊逸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始终身着精神之父为他穿戴的民族服装。他时刻忠于圣父的关于艰苦朴素的教诲,每次外出乘坐印度汽车,身边坐着唯一随从人员——司机。
  印度虽然面临由于纷繁复杂的语言、民族和文化而产生的各种分裂势力的威胁,虽然不少英国人恬不知耻地预言,一旦英国统治的纽带消失,这个国家一定会四分五裂,但是,今天的印度仍然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的印度,仍然是一个团结一致的国家。历史悠久的各土邦的辽阔疆土和分散各地的臣民,比较顺利地并入了印度的版图。
  甘地的不少主张当时显得怪诞不经,然而三十年后,它们居然完全适合于人口过剩、污染严重、自然资源面临枯竭威胁的当今世界。回收旧信封而不安把它随意扔掉,严格按照人的基本需要食用天然食物,严禁生产无实用价值的财富,利用草药和天然卫生条件,对于今天寻求解决人类生计问题,然而并未采用耗资巨大的生产和一味追求增长速度道路的人来说,上述教诲似乎尚未完全过时。
  在另一领域内,印度尤其忠于带领饥寒交迫的人民大众走向自由的人。印度诞生时是个自由国家,如今依然是个自由国家。在所有打碎殖民主义统治锁链的国家中,唯有印度是个自由的社会,一个尊重公民权利和尊严的国家,一个所有公民可以自由争论、表示抗议或者在报刊上自由公开发表言论的国家,一个男人和女人通过民主方式自由选举领导人的国家。
  印度摈弃了落后的“传统主义”,维护了为人类文化宝库作出巨大贡献的悠久传统,今天,它已经成为地球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功绩,受到各国人民的钦佩和尊敬。
  ※        ※         ※
  国父的骨灰抛撒在河上十五天后,在孟买城的印度国门前举行了一场简短仪式,从此结束了甘地一九一五年一月开创的新纪元。那天,他从南非返国,穿过这座拱形建筑物,腋下夹着他亲手起草的宣言:《印度自治》。
  在印度海军演奏的悠扬乐曲声中,最后一批离开独立印度国土的英国士兵——萨默塞特轻装步兵队——列队穿过拱门去登船返国,受到由锡克人和廓尔喀人组成的仪仗队的欢送。
  英国士兵步入凯旋门时,突然从聚集在防波堤上的印度人群中令人迷惑不解地响起一阵歌声。起初只有少数几个人唱,后来和唱的人愈来愈多,最后数千人一起放声高歌。这是《一路平安》的歌曲。“兄弟,我们后会有期。”在场的印度人唱道。他们当中既有国大党的年迈党员,其中不少人的额头上至今仍然残留着英国警棍留下的伤痕,也有身披纱丽、泪流满面的妇女,既有稚气未消的大学生和牙齿脱落的乞丐,也有立正姿势的仪仗队的士兵。所有人深刻理解这一时刻的深远意义,所有人尽情地放声高唱。当萨默塞特轻装步兵队的最后一排士兵在船舱上坐定后,人群自发高唱的歌曲的余音仍然久久在广场上空回荡。
  一个时代在印度国门前结束了,而甘地为地球上四分之三地区开创的新时期——非殖民化时期——业已开始。一代名声显赫的军人和君王的最后一批代表离开印度大陆。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航船,预示着席卷全世界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数年之后,在地球上各个港口将会出现类似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孟买举行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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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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