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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雄甘地-米尼克·拉皮埃尔

_6 米尼克·拉皮埃尔(法)
  两位刚刚启动崭新轮转印刷机的年轻合股人,具有共同的强烈政治信念,同时由于出生在婆罗门种姓家庭,因而跻身印度社会等级的顶峰。婆罗门垄断了祭祀仪式和启示圣书吠陀经的知识,吠陀经打开了通向最纯洁和富有浓厚宗教色彩知识的道路。为了充分发挥这种崇高的作用,婆罗门原来不得从事其他职业。不少人为此离群索居,从事梵志④生活,以期达到超脱,否则难以达到“梵我同一”。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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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宗教名词,意即从事修行的婆罗门。
  ⑤宗教名词,意即获得解脱。
  据传,婆罗门像鸟一样可以出生两次⑥。鸟儿第一次出生在下蛋期间,第二次出生时离开蛋壳。和小乌一样,婆罗门首先来到人世间,然后在十二三岁那年,再一次获得新的生命。这时,他们接受入法礼⑦以及一条祝圣圣带。十二岁那年,纳图拉姆·戈德森开始了真正的生活,当时他的父亲和数名高唱经文的婆罗门祭司,在他的颈项周围和左肩上斜挂一条细薄的棉制饰带,从而把他与其他婆罗门以及他的祖先们联系起来,并通过他们与创造神梵天连结在一起。在人口众多的印度,仅有不足百分之五的人属于这一“最胜种姓”。举行入法礼后,年轻的戈德森被禁锢在无穷尽的法规和特权的桎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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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婆罗门教认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三大种姓有权拜神和礼诵吠陀,因此他们属于再生族,可以获得第二次生命。
  ⑦再生族为进入婆罗门教四期之第一期而举行的仪式。举行入法礼标志一个人正式成为婆罗门教徒。各种姓入法时间不同,婆罗门为八至十六岁。如不在此期限内举行,就丧失再生族的特权。
  这里所说的特权,不是经济方面的特权。戈德森的父亲是位邮递员,每月薪水仅仅十五个卢比。但是,这位地位低微的职员按照正统的印度教传统思想,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对儿子的培养教育上。从孩提时代起,在他身披饰带前,纳图拉姆每天必须学习、敬诵用梵文编写的印度教圣书的经文。
  象大多数正统的婆罗门一样,纳图拉姆的父亲奉行素食。他从来不和非婆罗门一起进餐。每次进餐前,他净洗双手,穿上事先洗好的干净衣服,衣服不得和任何不洁的东西接触,诸如驴、猪、或者月经期的女性。当他正在进餐时,如果一只狗、—个孩童、或者一位不可接触者触碰了他的衣服,那么他会立即停止进食。按照传统习俗,每当吃饭时,他按照顺时针方向⑧,小心翼翼在盆子周围洒上数点水,把一份分发给鸟儿和穷人的食物放在一旁,然后用右手抓饭进餐。他吃饭时从来不阅读书籍,因为墨水同样是不洁的东西,同时一心不能二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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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确切地说,按照地球自转方向。——原注
  这种令人窒息的宗教生活环境,完全适宜于年轻的纳图拉姆,因为从童年时代起,他已显露出对神秘主义的强烈爱好。十二岁那年,纳图拉姆开始笃信一种奇特而濒临消亡的宗教,他的全家人为之大为惊愕,他用新鲜牛粪涂抹在墙上,然后把油和烟炱搀杂一起,摊在一只圆盘上,最后把盘子靠放在墙壁上。随后他点燃一盏油灯,摇曳的灯光在牛粪、油和烟炱的表面上投下一层阴影。这时,年轻的纳图拉姆呆坐在这幅奇特的画面前,深深陷入难以理解的遐想之中,仿佛从中发现过去从未目睹或者阅读过的各种各样的图案、图像和字母。鬼魂离身后,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纳图拉姆的家庭相信,他对油和烟炱神秘符号的辨认能力说明,来日他一定会福星高照。但是,纳图拉姆在青少年时期的表现使他的家庭大失所望。他在学校里连连落第,走出校门后也无固定职业,先后干过商品仓库钉箱工、水果推销员和停车场修车胎的工作。后来他跟随一群美国传教士,总算学了一点真正职业——裁缝。直至一九四七年,他仍然从事裁缝行当。
  事实上,惟有政治能激起纳图拉姆·戈德森的热情。年轻时代,他曾为甘地发起的社会改革运动激动不已,同时由于聆听甘地的非暴力抵抗运动的呼吁第一次被捕入狱。一九三七年,纳图拉姆抛弃甘地,投靠另一位思想家、教祖,一位和他同样经过“烈火清净”的婆罗门——“勇士”沙瓦迦尔。
  任何政治领袖从未有过如此全心全意、忠诚不渝的门徒。戈德森跟随沙瓦迦尔走遍印度的各个角落,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不惜承担最卑贱的工作。在这位好斗的印度教先知的监护下,戈德森最后终于成熟起来,实现了少年时代辨认烟炱油墨时默默立下的誓言。他以疯狂的热情投身到学习和阅读书籍之中,并将学到的一切与沙瓦迦尔在印度属于印度教徒的学说中所宣扬的种族至高无上的教理联系在一起。
  此后不久,戈德森显示出超人的论战和演说才华。他对教祖的思想如癫似狂地顶礼膜拜,很快在印度民族主义思想家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一九四二年起,在这位以正统教义培养出来的年轻人的心目中,他所崇拜的诸神已经不再是梵天、湿婆和毗湿奴,而是一大批亡灵和尚武好斗的偶像人物,他们曾经发动印度教徒反对莫卧儿王朝和英国人的统治。戈德森从此抛弃了童年时代崇拜的神殿,全身投入到新型的古老圣堂的怀抱之中:极端主义社团“国民公仆团”的指挥部。
  在“国民公仆团”的指挥部内,纳图拉姆·戈德森结识了纳拉扬·阿卜提,两人很快合伙结帮。根据沙瓦迦尔的倡议,他们于一九四四年创办了报纸,后来发展成为印度中部一家最激进的刊物。该报由于支持沙瓦迦尔和民族主义政党“印度教大会”一九四七年七月三日组织的“黑暗日”,抗议分治计划,后被孟买临时政府暂时封闭。
  该报两位搭档扮演的角色;完全表现在他们不同的个性上。阿卜提是位商人、董事长和销售者,而戈德森是位思想家、作家和演讲家;阿卜提性情随和,处事灵活,随时打算与人签约,以便从中多捞几个卢比,而戈德森则生硬刻板,对待伦理道德问题从不妥协让步,仿照沙陀的传统习俗过着苦行僧生活。他居住在他的裁缝店旁边的一间陋室内,屋内的惟一家具是一张用绳子编织的吊床。每天早晨五点三十分,当浦那市政局打开供水节流门,他的洗脸间的流水突然发出哗哗响声时,这时戈德森才醒来起床。
  与此相反,阿卜提寻欢作乐,恣意享受。只要他手头有所积蓄,他马上会到孟买城内第一流裁缝店制作一套西服。他喜欢佳肴珍馔和陈老威士忌,广而言之,他向往人世间的一切乐趣。戈德森放弃信奉印度教,全心全意地拥戴他崇拜的偶像沙瓦迦尔的政治主张,而享乐主义者阿卜提则终日出入庙宇,求神拜佛,祭祀诸神。他喜欢的科学是占星算命和查看手纹。
  戈德森虽然不遗余力地宣扬暴力,希望以此唤起印度人民的觉醒,但是他不敢看一眼殷红的鲜血。一天,他正驾驶阿卜提的破旧福特牌汽车,突然有人招呼他停下车,请求他把一位受重伤的孩子送进医院。“请你们把孩子放在后座上,”他痛苦地低声说道:“因为看到血后我会昏倒的。”相反,戈德森酷爱阅读佩里·梅森的侦探小说,喜欢看暴力和惊险影片。晚上,他经常花上一个卢比走进浦那城的国会大厦电影院,专心致志地欣赏阿尔·卡波内⑨在影片《一张带伤疤的脸》⑩中所表现的惊人才能,以及《冲锋陷阵的轻骑队》中的骑士们的丰功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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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阿尔·卡波内(一八九五——一九四七年),美国禁酒期间(一九一九——一九三三年)的走私酒贩和臭名昭著的强盗。他的罪行成为美国惊险小说和影片的素材。
  ⑩美国惊险影片,一九三二年由霍华德·霍克斯(一八九六——一九七七年)导演。影片记述了强盗阿尔·卡波内的一生。
  阿卜提经常出入社交界,相反,戈德森回避与上流社会接触,因为这种生活常常使他感到无所适从。戈德森的朋友寥寥无几。他对此解释说:“我执意孤独一人地埋头工作。”尤其在对待女性问题上,他们两人的态度大相径庭。无论工作如何紧急繁忙,阿卜提从不放过任何寻花问柳的机会。婚后他有一位畸形儿,他从中得出结论,一定是“邪气”玷污了妻子的洪福。从此他与妻子断绝两性关系,恣意到处偎红倚翠,宿柳眠花。在艾哈迈德纳加尔城美国传教士开办的学校,他曾多年担任数学教员,然而他更热衷于向年轻学生灌输伽摩⑾的色情媚姿。阿卜提英姿挺秀,眼睛媚人,恰是一个沾花惹草的行家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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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⑾印度教中的爱神。
  与阿卜提相反,戈德森厌恶所有女性。除了母亲之外,他不愿意和任何女性呆在一起。很久以来,他已放弃了长子的权利,并且离开了家庭,以便摆脱和弟媳们相处时带来的痛苦。一天,戈德森因患急性偏头痛被送进了浦那医院,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当他看到一位女护士时,他立即头包床单,落荒而逃,决不让女人的手触碰自己一下。虽然他如此厌恶女性,但是在他的笔下,“奸污”和“阉割”二字经常出现,用来描述旁遮普省的暴力行径。
  二十八岁那年,戈德森立下禁欲誓言,并且放弃了任何形式的性生活。自那时起,他始终忠于自己的诺言。据说在他发誓禁欲之前,仅仅经历过一次性生活,那次是和他的启蒙教师、政治上的良师益友“勇士”沙瓦迦尔。
  ※        ※         ※
  帕尼帕特是座小城市,位于新德里东北九十公里的地方,过去莫卧儿征服者曾在这里进行过三次重大战役,打开了通往印度京城的道路。今天,这座城市再次成为入侵者的终点站:贫苦潦倒、背井离乡的难民大军乘坐火车,源源不断地从巴基斯坦向印度方面逃亡。
  火车站上到处挤满了难民。十一月末的一天晚上,站长、印度教徒达维·杜塔突然看到一帮怒不可遏的锡克人从尚未停稳的火车上跳下,一边挥动弯刀向一位穆斯林猛扑过去。站长疾步上前援救这位不幸的人,厉声向闲事的锡克人喝道:“不许你们在我的车站上杀人行凶!”当时,这位遵守规章制度的官员的惟一念头是救人。锡克人遵命了。他们把受害者拖到候车室的后面,割下了他的头颅。随后,锡克人一窝蜂似地拥向帕尼帕特城的穆斯林居住区。
  一个半小时后,圣雄甘地乘坐汽车来到这里,今天惟有他能够拯救帕尼帕特城的穆斯林免遭一场大屠杀。加尔各答的救世主认为,如果能在一度印度城市中完好无损地保留下穆斯林居民,这件事具有象征性意义。因为在甘地的心目中,如果印度教徒、锡克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和袄教徒能够和睦友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他理想中的印度。
  甘地向聚集在车站两旁的锡克难民走去,他身边没有任何保镖护卫。
  “请你们拥抱一下这座城市的穆斯林,你们要主动请求他们留下来。你们不能让他们回巴基斯坦。”甘地对锡克难民说道。
  顿时,甘地的呼吁激起一片敌视的叫喊声。“难道是你的妻子被他们奸污了吗?难道是你的孩子被他们杀害了吗?”一些难民高声叫嚷道。
  “是的。”甘地回答说:“是我的妻子被他们强奸了,是我的儿子被他们杀戮了,因为你们的妻子也是我的妻子,你们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甘地发表讲话时,数不清的弯刀、大刀和长矛在冬天的苍白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些制造暴力和埋下仇恨种子的工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甘地长叹一声说道。
  甘地到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帕尼帕特城的大街小巷。穆斯林走出设置街垒的居民区,潮水般地拥向集市广场,在那里,市政当局急忙搭起一座小平台,同时为临时举行的祈祷台架起扬声器。随后,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也来到了广场。正像两个半月前开斋节⑿期间在加尔各答举行的会礼一样,帕尼帕特城的广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群众,个个凝神屏息地聆听老人演讲,期望这次能够再一次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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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⑿阿拉伯文“Id al-Fitre”的意译,音“尔德·菲图尔”。伊斯兰教重大节日。该教规定穆斯林在希吉拉历九月内斋戒,斋月最后一天寻看新月,见月的次日即行开斋,为开斋节,并举行会礼和庆祝活动。
  奇迹终于降临了。聚集在火车站上的难民们也来到了广场,他们和当地居民一起聆听甘地演讲。甘地使用演说这一唯一的武器,与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对峙,他讲得口干舌燥,不时停下来清清嗓子,好似阵阵抽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在讲话中再次阐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正是这一理想使我们所有印度教徒、锡克教徒、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成为我们印度共同母亲的儿女”。甘地用整个心灵安抚受苦受难的难民们,恳求他们决不能让暴力和复仇的幽灵侵袭他们的身心。正如过去他多次向他的国家的贫苦大众所宣扬的那样,他请求难民们在当前的不幸中寻求未来胜利的希望。
  一片同情、友善的气氛开始笼罩在会场上空,人群随之活跃起来。会场的各个角落,锡克人向穆斯林伸出友好之手,穆斯林也拿出被褥或背心,送给在冬季寒风中冻得浑身发抖的锡克人。一些穆斯林把糖果分发给难民们的孩子们。
  两小时后,帕尼帕特的居民倾城出动,把甘地高高抬起,在一片欢呼声中向汽车走去,然而刚才他曾在这里遭到冷遇。但是,帕尼帕特城的胜利有始无终。不言而喻,甘地的干预拯救了数以千计人的生命,但是并没有完全根除穆斯林居民的恐惧心理。不到一个月,印度最古老的穆斯林团体之一的二万名后裔,最后终于决定离开故土,向巴基斯坦境内逃难。他们动身那天,甘地心情痛苦地说道:“伊斯兰教丧失了在帕尼帕特的第四次战役。”
  同样,甘地在这次战役中也惨遭失败。
  ※        ※         ※
  一位蓄有黑色胡须的沙陀,身披桔黄色拖地,正在和《印度民族权》的董事长纳拉扬·阿卜提交谈。这是一位冒牌沙陀。在沙陀服饰的掩护下,武器经销商迪甘巴尔·巴德热从事非法活动。伪装的沙陀,以其累累罪行在浦那地区家喻户晓。十七年来,他因非法携带武器、持械抢劫银行和谋财害命等罪行,曾经三十七次被拘留。但是,由于缺乏确凿证据,警察局始终未能对他起诉判刑。一九三○年,迪甘巴尔·巴德热因参加甘地发动的非暴力抵抗运动和砍伐当局保护的森林,被拘留达一月之久。
  在一小书店的掩护下,巴德热在浦那城开设了一座地下武器商店。店铺后院内藏匿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土法制造的炸弹、弹药、炸药、匕首、十字镐、弯刀和老虎爪形工具,总之,这里有旁遮普刽子手们通常使用的各种杀人用具。闲暇时刻,巴德热和他的年迈父亲从事—项奇怪的副业——编织中世纪的骑士们披戴的防弹锁子甲——深受职业刺客、破坏工团组织的人和满腔狐疑的政客们的欢迎。
  《印度民族报》的董事长是假沙陀的老顾客。六月份以来,阿卜提向假沙陀购置了价值三千多卢比的各类武器,因为他一直忙于策划、组织阴谋活动。其中一项阴谋旨在穆斯林联盟在新德里召开会议期间,用手榴弹暗杀真纳。后来,阿卜提获悉,巴基斯坦之父打算赴日内瓦,因而决定前往瑞士铲除真纳。但是身患疾病的真纳没有离开巴基斯坦,阿卜提为之大失所望。最近他来到了海得拉巴,准备在那里发动游击战争,研究暗杀尼查姆的方案。
  “我现在另有打算,准备大干一场。我需要手榴弹和爆炸子弹,尤其需要手枪。”阿卜提向假沙陀悄悄耳语道。
  巴德热沉思片刻。眼下他手头没有这批武器,现在要弄到手枪并非易事。但是他决不会放弃赚钱的机会。
  “请您再耐心等一等,”巴德热建议说。“年底前我一定会弄到这批货物。”
  ※        ※         ※
  据圣雄忠实的秘书普雄雷拉尔·纳亚尔披露,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初的日子里,甘地好像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帕尼帕特城的穆斯林大批出走的悲剧,使他痛心疾首,肝肠欲断。现在,他的战友们登上了他们长期追求的政权宝座,甘地隐约感觉到,一堵心理上的障碍在他与他昔日领导进行独立斗争的人们之间高高耸起。他暗自思忖,他继续呆在他竭尽全力为之解放的国度里究竟有何用处,甚至可能会使他人尴尬难堪。
  甘地常常这样质问自己;“既然印度现在不需要非暴力学说,难道它尚需要我吗?”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如果印度领导人某天公开宣布说,“我们讨厌这个老头子,为什么他还不让我们安静一会?”那时,他对此绝不会感到意外。
  甘地等待这天到来,丝毫无意给予昔日的战友们任何喘息机会。他指责印度政府日益腐败,谴责各部部长举行盛大、豪华的酒宴,而不顾数百万难民们活活饿死。甘地揭露他们“迷恋西方社会的科学进步和经济方面的成就”。他批评尼赫鲁独揽大权,梦想以此推动理想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断前进。甘地告诫人们说,人民大众犹如“一群温顺的绵羊,它们指望牧羊人为他们寻找良好的牧场。但是牧羊棍往往变成铁棍,而牧羊人则变成豺狼”。
  甘地经常这样说:你们需要当心,“印度的新生知识分子打算使国家工业化,而不关心我的亲爱农民的利益”。为了对付这种危险局面,他建议将专家治国论者派往乡村,“让他们在农夫洗澡、牲畜打滚、饮水的池塘内喝水,强迫他们在灼人的太阳下弯腰劳动,耕耘不止。只有这样,他们可能会理解农民的不安心情。”
  从此以后,印度领导人一意孤行,不愿征询年迈先知的意见,同时后者遇事也不与印度领导人商议。十二月的一天,先知召见了孟买城的一位实业家,这个人曾在甘地最后一次走出英国监狱的大门时接待过他。甘地委托他一项使命,但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情况,甚至不能向尼赫鲁或帕泰尔披露。任务旨在准备实现甘地数星期来酝酿的梦想。
  “请您到卡拉奇去一次,为我访问巴基斯坦作好安排。”甘地说道。
  这位实业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的想法着实荒唐。”实业家说道。“如果您将计划付诸实施,那么您一定会遭人暗算。”
  “任何人不能缩短我的生命,即使是一分钟也好。我的生命属于神。”甘地回答说。
  但是甘地认为,在进行新的游说活动之前,他必须再次努力恢复印度的平静。他痛苦地想道:“如果烈火继续燃烧,火势四处蔓延,那么我有何颜面去会见巴基斯坦人民?”
  新德里城的动乱日益严重,甘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忧虑不安。京都的穆斯林固执地声称,惟有甘地和他们呆在一起,他们的人身安全才能得到保障。警察队伍里新增加了不少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难民,他们对穆斯林怀有刻骨仇恨。来自旁遮普农民大军中的其他幸存者,每天占领穆斯林的清真寺,或者洗劫他们的家舍。
  现在,独立印度的京都的平静局势,完全取决于武装力量,而不是仰仗印度人民的“心灵力量”,甘地为此感到心灰意冷,大失所望。他日益陷入深深的默想之中。这说明他即将采取重大决定。随着岁末日益临近,甘地的心境越发变得忧郁凄凉。
  一天晚上,甘地对一群英国来访者说道:“随着岁月流逝,人们往往粗暴地抨击先知们,然后为他们修建庙宇,以示纪念。今天,我们大家对基督顶礼膜拜,然而昨天,我们却把他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甘地的行动准则效法于孔子的下述古老格言:“见义不为,无勇也。”
  ※        ※         ※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肺部X线照片上,黑色斑点正在无情地向四处扩散。几个星期来,巴基斯坦之父显示出超人的毅力,好像暂时控制了不断吞噬他的躯体的肺结核病。他的梦想业已实现,他为此付出的过人毅力突然使他失去了充沛活力,疾病随之再次恶化起来。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天,真纳离开卡拉奇,前往拉合尔作短暂放行。据英国E·S·比尼上校后来回忆说,“真纳动身时约有六十岁,但五个星期后返回卡拉奇时,他好似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在拉合尔逗留期间,他常常因咳嗽和发高烧而筋疲力尽,几乎终日卧床不起。
  随着真纳日益感到精力不济,一股不堪言状的烦恼好像不时缠绕着穆斯林领导人。他愈来愈郁郁寡欢,形影相吊,对待周围人越发冷漠,小心翼翼地紧紧抓住最高领导权,好像在生命垂危时刻,他绝不忍心将其最终实现的事业的命运交给他人。真纳病笃卧床不起时,一叠叠文件堆放在他的办公室,等待他亲自批阅审定。他对别人的批评意见过分敏感。比尼在日记中写道:真纳好像“一个孩童,他虽然得到了月亮,但不愿意把它借给他人,即使是片刻工夫”。
  更有甚者,一种难于言状的念头常常困扰着真纳。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在国民大会党内,他的印度教徒宿敌决计阻挠巴基斯坦繁荣昌盛,同时力图在他身后摧毁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旁遮普、朱纳加德以及其他地区,他隐约看到印度正在策划一场大规模政治活动,企图驱散分治带来的希望。致命的打击终于在十二月中旬发生了。印度公开宣布,只要克什米尔问题得不到解决,它拒绝拨给巴基斯坦五亿五千万卢比。按照独立前双方达成的财政分配协定,印度本该当偿还这笔拖欠的款项。印度声称,此举旨在阻止巴基斯坦用这笔钱购买武器,以便在克什米尔地区屠杀印度士兵。
  印度采取的立场,使其纳的处境岌岌可危。当时,巴基斯坦国库空虚,濒临破产。因此,它不得不削减政府官员们的薪俸。此后不久,巴基斯坦之父再次受辱。为了包租飞机运送难民,巴基斯坦政府付给英国海外航空公司一张支票,由于它在银行的存款短缺,不久支票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        ※         ※
  自从路易斯·蒙巴顿和莫汉达斯·甘地于一九四七年春天在新德里的皇宫内举行重要会晤以来,印度的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时,他们两人好似掌握着四亿人的前途命运;现在,历史在前进的步伐中已不需要他们。应急委员会已经解散,前副王通过它曾使英国在印度暂时重新掌权。前副王本人也成为受宪法支配的国家元首,他掌握的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和印度领导人的亲密关系。
  年迈的先知坐在沙发上,像平日一样,赤裸的双脚蜷缩在拖地的下摆下面。他神色忧伤,万念俱灰,面部至今仍然残留着他的国家遭受的种种苦难的痕迹。他的理想遇到大多数支持者们的拒绝,他的教诲受到不少同胞们的怀疑,他好像一艘遇难船只的残骸。汹涌的浪潮把它抛向海滩。
  印度分治虽然使甘地心痛欲裂,五内俱焚,但他对英国海军上将的好感却与日俱增。圣雄意识到,独立以来,只有蒙巴顿一人能够真正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几个星期前,当路易斯和埃德温娜乘坐飞机返回伦敦,参加伊丽莎白公主和他们的侄子菲利普亲王的婚礼时,甘地向他们表示了感人至深的友情。约克MW102专机除了满载印度前各土邦王公们赠送的象牙雕刻、莫卧儿王朝时代的小巧精制的艺术品、银质器皿和各种首饰外,还有印度的大救星馈赠给新娘的礼品,后来某天,这位年轻女人带上了维多利亚女皇的王冠。礼物是一块用甘地亲手纺织的棉线编织成的台布。
  圣雄深信蒙巴顿在政治上廉洁正直。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蒙巴顿担任总督职务,印度政府决不能肆无忌惮地作出有损于国家荣誉和利益的事情。
  甘地的看法颇有道理。最近四个星期来,蒙巴顿勋爵使用自己的全部影响和崇高威望,维护圣雄为了国家的前途所采取的重大行动。首先他竭尽全力,阻止印度和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问题上展开一场全面战争。为了使印度同意将两国之间的冲突提交联合国讨论,他不惜置与尼赫鲁的友谊于不顾。他甚至建议英国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亲赴印度,实地仲裁两个自治领地之间的争端。他反对印度政府拒不偿还给巴基斯坦五亿五千万卢比的决定。蒙巴顿认为,如果印度拒绝偿还这笔款项,处于破产中的真纳可能被迫走投无路,或者挑起一场战争。不管印度如何为自己辩解,此举违背道义和国际准则。这笔款项属巴基斯坦所有。拒绝偿还意味着抢劫。但是,蒙巴顿的论据始终未能动摇尼赫鲁和帕泰尔的决心。他们根本无意将这笔用来为克什米尔战争提供资金的款项转交给巴基斯坦,以免在经受严重创伤的印度公众舆论上火上浇油。
  甘地突然变得兴奋起来,用细弱的声音宣布他至今尚未向尼赫鲁、帕泰尔以及任何其他同伴们披露过的打算。他解释说,数星期来,新德里的穆斯林朋友们恳求他,希望能够听听他的意见:他们究竟应当留在印度,冒着被人屠杀的危险?或者应当放弃斗争,逃往巴基斯坦?甘地常常回答说:“你们应当留下来,即使有生命危险。”但是,目前危险已明显增长,他不能再坚持上述意见。因而他决定再次进行绝食,如果需要的话,他将一直持续到死亡,“以便新德里各教派团结一心”,“出自内心而不是被迫地”消除对立,实现和解。
  总督闻此大吃一惊。他心里明白,和甘地讨论此事无济于事。他无限敬佩这一坚强意志产生的、“建立在终生的信念和决心的基础上的勇气”。
  “我想,这是极其崇高和令人敬佩的牺牲。”总督回答道:“我非常钦佩您,我相信您会在别人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
  路易斯·蒙巴顿说这番话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腾。绝食这一新的挑战,即将赋予年迈的圣雄一件威力无比的精神武器。在他行将就木之际,甘地可能会对印度政府产生任何其他人难以施加的影响。尼赫鲁和帕泰尔已经拒绝了总督的建议,但是他们将被迫对躺在比尔拉寓所草垫上的奄奄一息的甘地作出让步。
  甘地认为,印度拒绝支付本来应当属于巴基斯坦的款项,是件极不体面的行为。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政府出自内心立下契约,那么他无权自食其言。此外,甘地希望印度为全世界树立品德高尚的典范,期望它在全球范围内发扬“精神力量”的巨大威力。他不能容忍印度在诞生伊始,因这一卑劣行径而使自己成为罪人。甘地的绝食超过过去历次绝食的意义。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不仅仅为了使新德里城恢复平静,同时为了维护印度的声誉。甘地提出,印度必须履行对巴基斯坦许下的诺言,以此作为他结束绝食斗争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现在,他们不愿意听从我的忠告,但是,一旦绝食开始,他们会对我满口允诺。”甘地说道,面部流露出狡黠的喜色。
  这是崇高而勇敢的决定,同时也是必然带来不幸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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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让他死去
  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二,上午十一时五十五分,莫汉达斯·甘地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绝食斗争。这年冬天寒冷,像往日一样,甘地这天清晨三时三十分起床,然后进行晨祷。在没有暖气设备的灰暗房间内,他喃喃地诵读经文,“通往神灵之路为勇士们开辟,而绝不是为懦夫们铺设”。
  十时二十分,甘地最后一次进餐,他吃了两张烤饼、一个苹果、一杯山羊奶和大半个柚子。用餐之后,在比尔拉寓所的花园内举行了简短的宗教仪式,随后绝食正式开始。甘地的数名亲近门徒和陪同人员出席了仪式。他们是,甘地的侄孙女摩奴、阿巴,秘书普雅雷拉尔·纳亚尔和妹妹苏悉拉·纳耶尔医生,以及甘地的精神继承人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简短宗教仪式结束时,苏悉拉·纳耶尔医生高声吟咏基督赞美歌。自从甘地在南非第一次听到后,圣歌的诗句常常激励着他。苏悉拉·纳耶尔唱道:“主呵,你的十字架为我带来幸福!”
  随后,甘地在草褥上躺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那张近几个星期来带有悲戚之色的面部,现在流露出幸福的表情。秘书纳亚尔暗自思忖:“自从他九月份回到新德里以来,他的面孔从未像现在这样愉快,这样无忧无虑。”
  印度新闻界和其他国家驻印度首都的数十名记者出席了仪式,此举说明,甘地自我牺牲的意义远远超过他在加尔各答城的绝食意义。这次,人们普通感到不安,因为和上次加尔各答的绝食相反,圣雄突然决定绝食前,这里未曾发生过任何屠杀事件。在新德里城,局势仍然极度紧张,但是各教派的武斗已经基本停止。然而老人和人民大众心心相印,估计不久将会发生暴力事件。
  甘地宣布进行绝食和停止绝食的条件的消息,使广大同胞们感到震惊和沮丧,甚至激起明显的敌对情绪。事实上,当时新德里的局势和加尔各答的形势大不相同,这场新的挑战结果更是难以预料。当时,新德里城到处挤满难民,他们愤怒地叫喊向穆斯林复仇。不少难民为逃避难民营内的寒冷和恶劣生活条件,纷纷占领清真寺和穆斯林的住宅。现在甘地居然要他们归还栖身之地,把他们送回苦不堪言的难民营里。
  此外,甘地要求偿还给巴基斯坦拖欠的五亿五千万卢比,这样,公众舆论界的大多数人士为之愤懑,同时在政府各部部长中间引起了分裂。
  数星期、乃至数月来,甘地好像是印度一位“被人遗忘的人”,他的说教业已成为被人抛弃的过时的学说。现在,他突然再次登上舞台,使用印度神话中仙人的陈旧武器与同胞们作对。过去,他曾使用这一有效武器反抗过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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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距印度首都一千二百公里的地方,在一间用石灰水粉刷一新的屋棚内,两个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传机滚筒上出现的消息。十个星期前,他们在这里举行过《印度民族报》的新社址落成仪式。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获悉甘地进行绝食,特别是他停止绝食的条件的消息后,两人顿时怒不可遏,勃然色变。甘地敦促印度偿还给巴基斯坦五亿五千万卢比,从而使这两位极端主义分子的狂热情绪突然迸发出来。甘地简直是在进行政治讹诈。戈德森为了维护甘地的事业,过去曾经被捕入狱,今天他对他怀有刻骨仇恨,现在甘地居然企图迫使他的国家在旁遮普的刽子手和暴虐者面前举手投降。像他的朋友阿卜提和浦那城的其他印度民族主义者一样,戈德森曾经多次公开宣称,必须把甘地从政治舞台上清除掉,只有这样才能解救印度。但是,他的呼吁往往被视作一位神魂颠倒的煽动者发出的胡言乱语。
  戈德森希望自己成为印度教的复仇天使,这时把身体转向同伙说道:从今以后,他们将全神贯注地采取一项行动。为了实现这一重要目标,他们必须集中一切精力和财力。“我们必须铲除掉甘地。”纳图拉姆·戈德森冷酷无情地高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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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撒下最后一片余辉,温暖着正在漫步的老人。圣雄的一只手放在摩奴的肩上,另一只手放在阿巴的肩上,缓步登上比尔拉寓所的四个石头台阶。台阶通向宽广的草坪,草坪周围种植一行行玫瑰花。花园内景色宜人,甘地来到了最适宜他每天和同胞们会见的地方,在这里和他们一起举行晚祷。一座楼阁耸立在草坪的尽头,楼阁的风障下面搭起一座木头平台,上面放有一张草席和一架麦克风。摩奴特意带来一本《薄伽梵歌》、一本反省录和那个甘地形影不离的小铜痰盂。鉴于当时的特殊形势,六百多人出席了在草坪上举行的仪式。
  甘地请求与会者一起吟诵泰戈尔的诗词。在向盐场进军的过程中,在穿越诺阿卡利县的充满敌意的沼泽地时,他曾这样唱道:“如果他们不响应你的召唤,走下去吧,永远独自地走下去吧。”随后他解释说,这次绝食的目的,旨在“祈祷诸神纯净大家的心灵,消除所有人之间的纷争,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和穆斯林必须下定决心,要兄弟般地在这个国家和睦相处”。
  摄影记者玛格丽特·伯克·怀特一边聆听甘地满怀信心地发表讲话,隐约感到“一种崇高的气氛笼罩着纤弱的身影,随着红日慢慢西沉,他的讲话愈来愈真挚感人”。
  “现在,我要使德里经受一场考验。”甘地宣布说:“不管印度或巴基斯坦发生如何严重的屠杀事件,我恳求首都的人民不要放弃自己的义务……即使现在仍然居住在巴基斯坦的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身遭杀戳,生活在我国的最贫穷的穆斯林儿童的生命安全必须得到保护……各个教派,全体印度人,必须以人道主义取代野蛮行径,必须使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印度人。如果他们不能如此,我亦无需继续活在尘世。”
  甘地结束演讲时,整座花园沉浸在令人极度不安的寂静气氛中。摩奴收拾起痰盂、反省录和《薄伽梵歌》。随后,人群一声不响地散开,为甘地让出一条路来。
  象参加晚祷会的其他人一样,玛洛丽特·伯克·怀特望着圣雄远去的背影,在内心深处暗自思忖:“人们大概永远再也看不到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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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浦那城,四个人聚集在极端主义报纸《印度民族报》的办公室内,现在他们未受到任何秘密监视。三个月前,秘密警察从窗户口目睹了该报社址落成仪式,后来受命暂时停止监视活动。但是,对于警察来说,纳图拉姆·戈德森的言论具有重要价值。参加会议的有合股人阿卜提、客栈老板维斯努·卡卡雷和难民马丹拉尔·帕瓦。会上,戈德森情绪激昂地阐述了当前形势,然后叫嚷道,
  “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我们必须干掉甘地。”
  戈德森的决定受到马丹拉尔·帕瓦的热烈支持。自从马丹拉尔在旁遮普一家医院看到父亲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后,他一直在等待着报仇雪恨的机会,现在这天终于来到了。性情暴躁的卡卡雷,也表示赞同戈德森的决定。
  会后,四人一起来到了武器走私商的店铺,这个人乔装打扮成沙陀,走遍了孟买省的各个角落。迪甘巴尔·巴德热像一位首饰商一样,在地毯上为富有的顾客们展示出武库中的各类珍宝,其中有手榴弹、冲锋枪、炸药和火焰喷射器。总之,这里一应俱全,足以掀起一场动乱,但是缺乏一件必不可少的武器——手枪。应顾客要求,假沙陀必须刻不容缓地弄到这件武器。
  纳图拉姆·戈德森离开狂热的印度教发源地、他的故乡浦那城前,尚需完成最后一项任务。正像他打算刺杀的人一样,戈德森的财产微乎其微。他的惟一家产是两页纸,现在他即将交付给东方人寿保险公司分公司的职员。在两张人寿保险单上,戈德森至今尚未填写保险受款人的姓名。他填写了第一张保险单,上面注有1166101号码,保险金额为三千卢比,受款人是他的弟弟戈巴拉的妻子。戈巴拉曾要求参与他策划的阴谋活动。第二张保险单的编号是1166102,保险金额为二千卢比,由他的同伙阿卜提的妻子享用保险金。现在,戈德森犹如一位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刚刚写好了遗书,准备以自己的生命去摧毁半个地球视为圣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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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食期间,只要他一息尚存,甘地的生活起居一如往日。一月十四日星期三,像平日一样,他于三时三十分起床,然后吟诵《薄伽梵歌》。数分钟后,当甘地用树枝刷完牙时,摩奴听到他风趣地喃喃自语:“啊,今天我真想吃点东西!”
  姑娘昨晚醒来两次,看看甘地睡觉时是否盖好被子。听到甘地自言自语后,摩奴给他送去这天的第一顿“饭”:一杯掺有苏打水的温水。甘地厌恶地蹙眉噘嘴,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了饮料。
  喝完水后,甘地开始他从前天以来不断思考的工作。他打算给他的小儿子迪瓦达斯复信。迪瓦达斯在一封感人至深的信中,哀求甘地放弃绝食毁身的行动。他在信中写道:“您的死不能完成您的毕生事业。”甘地吩咐摩奴过来,向她口授回信:
  “是神授意我绝食,只有神能迫使我停止。同时,我请你和大家勿要忘记,神是否将保全我的生命,这均无不妥。我只有祈祷遵行:主呵!我祈求你在绝食中赐我力量,庶其不致为了偷生之全而贸然停止绝食。”
  甘地谢世的危险使周围亲近的人焦虑不安,坐卧不宁。当时,他已是七十八岁高龄的人,数个月来,他的体力已明显下降。在加尔各答城绝食后,甘地的肾功能已开始减弱。此外,旁遮普事件使他震惊若失,断然决定数日内不进食物。与此同时,他的血压急剧上升。他服用的惟一药物,是苏悉拉·纳耶尔医生用一种树皮配制的镇静合剂。但是,现在必须遵照他严格规定的处方配制药剂。年轻的女医生每天痛苦地称量一次病人的体重,不禁暗暗在内心思量,他究竟能够坚持多少日子。
  磅秤的指针告诉医生,一月十四日星期三上午,甘地的体重仅达四十九点五公斤。绝食的第一天,他的体重即下降一公斤。苏悉拉心里明白,要不了多久,甘地即将消耗瘦弱身体内的营养储备,对所有绝食的人来说,当人的机体开始消耗蕴藏肌肉内的蛋白质时,那么危险的时刻业已来临。一般来说,上述情况必然会导致死亡。由于圣雄目前身体衰竭,这一结果可能会随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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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在关键时刻选择一位女性照管自己的健康,揭示了他的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自从他在南非第一次发起非暴力抵抗运动以来,妇女一直处在这一运动的前列。
  甘地多次指出,只要印度妇女尚未获得解放,解放印度只能是句空话。妇女占“人类受压迫人民的一半”,在男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她们被禁锢在家务劳动的小天地里,身受根深蒂固的奴役。在南非创立第一座讲经所时,甘地宣布决定,男人和女人必须平均承担家务劳动。他建立一度供男人相女人共同进餐的食堂,取代了各家各户分别设立的厨房。这样,妇女们摆脱了家务劳动的沉重负担,从而有时间参加集体组织的政治和社会活动。
  妇女们满怀令人钦佩的巨大热情参加了政治和社会活动。在为印度独立而斗争的各个阶段,印度妇女和男人一起,冒着英国警察的棍棒奋勇前进。她们走在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前面,其中数千名被投入监牢。
  但是,在争取印度妇女解放的斗争中,甘地有时也身处自我矛盾之中,否则,甘地不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甘地。他向少女们建议说,如果在旁遮普的路上遭人奸污时,她们必须咬紧牙关,强屏呼吸,直至死亡。他一贯反对使用避孕工具解决人口增长的难题,因为他认为,使用避孕工具与他的自然疗法主张水火不容。在他看来,控制生育的惟一有效方法,是他本人实行的办法,即节制性欲。
  大约一百年前,印度社会仍然强迫寡妇们与其丈夫一起火化入葬。今天,在圣雄的推动下,印度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独立后的印度首届政府中,一位女性居然身居部长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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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中午时分,印度首届政府的成员们聚集在老人的身边,他再一次代表了印度的灵魂。在尼赫鲁和帕泰尔的带领下,阁员们离开了陈设豪华的办公室,来到甘地的草褥周围举行会议。甘地为他们打开了通往政府各部的道路。他们在甘地身边出现,与他把印度偿还巴基斯坦五亿五千万卢比作为停止绝食条件的决定有直接关系。
  甘地停止绝食的条件激怒了大多数部长们,尤其是瓦拉布贝·帕泰尔,他竭力为他们扣除这笔款项的决定进行辩解。甘地默不作声地倾听帕泰尔陈述。随后,他吃力地爬起身来,眼睛充满泪水,怒目直视眼前这位和他一起进行过无数次艰苦卓绝斗争的战友。
  “你已经不是我过去认识的帕泰尔啦。”甘地嘟嘟囔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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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天,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和穆斯林的领导人前来看望甘地,哀求他停止绝食。
  他们的不安情绪是由于某种观象引起的,至今,圣雄周围的亲友们尚未意识到这一情况。甘地的绝食掀起的不满情绪,第一次压倒赞扬声。从科诺特圆形广场的商店到月光广场的集市周围的街巷,从帝国饭店的酒吧间到改建成难民营的火车站,整座京都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但是,这次好像没有人急于阻止甘地与世长辞。不少印度教徒认为,甘地绝食自毁是一件带有偏见色彩的阴谋诡计,旨在为穆斯林的事业效劳。他们说道:“究竟何时这个老头子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傍晚时分,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越过比尔拉寓所的围墙。圣雄的亲信们顿时喜出望外,伸长脖子注意倾听。过去,他们在加尔各答曾经听到过不幸的群众发出这样的呐喊声,恳求圣雄放弃自我牺牲。一位亲信跑向寓所的大门口,远远望见游行队伍正沿着大街向这边走来,黑压压的人流手里高举着难以计数的标语牌。
  此刻,在比尔拉寓所内,身体瘦弱的甘地正要入睡。游行队伍抵达寓所的门前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在甘地的房间内久久回荡。甘地唤来秘书普雅雷拉尔。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甘地问道。
  “一些难民在游行示威。”
  “他们人很多吗?”
  “不,他们人不多。”
  “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他们在呼喊口号。”
  甘地随后默不作声,侧耳细听游行群众究竟在呼喊什么口号。
  “他们在喊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普雅雷拉尔犹豫片刻,最后说了实话。
  “他们高声叫喊:‘让甘地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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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决心刺杀甘地的人,以朝山进香开始了通向罪恶的道路。在孟买郊区的一幢小屋前,三人按响了栅栏门上的电铃,由于季风年久日深地吹拂侵蚀,建筑物正面的灰泥已经剥落,上面唯一的明显标志是一块镌刻有马拉塔文的铜板。铜板上书写着房屋主人的名字;纳图拉姆·戈德森及其同谋者的教祖、“勇士”沙瓦迦尔。
  圣雄把比尔拉寓所变成一座殷勤好客、宣传非暴力学说的圣堂,热情接待各界人士,而好斗的印度教“独裁者”的府第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如不发出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任何人均不得入内。一支武装卫队日夜看守,仅仅数名精挑细选的信徒方可进入设在二层楼上的圣所。那里居住君他们的主子。
  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属于这一小撮享有特权的门徒,而那位胡须飘然、陪同他们的人则被拒之门外。这天晚上,武器走私商迪甘巴尔·巴德热一改平日沙陀的装束,乔装打扮成一位音乐师,这对出生在吟游诗人种姓的人来说显得更为自然。在印度,吟游诗人浪迹四方,载歌载舞。但是,巴德热腋下的小鼓不是用来为演唱伴奏,原来鼓内藏有专门挑选用来暗杀甘地的武器:六枚手榴弹、六包装有定时装置的炸药和一支手枪。戈德森和阿卜提将同谋人留在楼下,然后上楼向他们的主子敬献武器。像平日一样,他们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弯腰躬身,双手拂摸主子的双脚,然后把手放在额前。四十年来,这位在印度历史上策划过数起臭名昭著的政治罪行的人,微微低头致意,然后迫不及待地仔细端详鼓内的东西。
  一月份的这一天里,戈德森、阿卜提和巴德热不是沙瓦迦尔的首批客人。今天早晨,客栈老板维斯努·卡卡雷和马丹拉尔·帕瓦曾一起来过这里。对沙瓦迦尔来说,马丹拉尔·帕瓦是他们组织内至今尚不认识的惟一成员;“独裁者”一边轻轻地拍着帕瓦的裸露的手臂,好像看看他是否有力气,一边用阴森的目光打量着异常激动的年轻难民。
  “好好干下去吧!”沙瓦迦尔高声说道,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返回新德里的途中,戈德森和阿卜提在孟买城设备舒适的绿色海洋饭店内度过了第一夜。刚刚走进房间后,嗜色成性的阿卜提随即请求总机接通电话。这是人们等待已久的电话铃声,它来自一位即将参与人类历史上最为轰动的暗杀事件之一的人。事实上,阿卜提刚刚同孟买警察局总机接通了电话。总机回话后,阿卜提要求与305号分机通话,一位年轻女子的愉快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响起。这是孟买警察局的主治外科医生的女儿,她将和阿卜提一起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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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的医生担心的危险时刻已经到来,其来势之快超出她原来的预科。一月十五日星期四清晨,苏悉拉·纳耶尔化验甘地的小便时,从中发现含有丙酮和酸性成份。导致死亡的过程业已开始。甘地已经耗尽碳水化合物储备。现在,整个肌体开始吸收本身的储备,仅仅依赖肌肉内的营养成份维持生命。绝食大约四十八小时后,身体孱弱的八十岁老人已身处危险境地,生命随时有不保之虞。
  对于年轻的女医生来说,发现上述毒性物质尚不是惟一令人不安的信号。经过对尿液进一步化验分析,她从中又发现其他症状。一天来,甘地喝了一千九百克掺有苏打水的温水。但是,苏悉拉·纳耶尔刚刚计算的结果表明,甘地仅仅吸收了七百八十克水。在加尔各答城的绝食日子里,甘地的肾脏受到损坏,随后一直没有恢复机能。苏悉拉此刻感到严重不安,想方设法使病人理解他的身体状况的严重性,同时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说,他的健康从此将会每况愈下。但是,甘地对此置若罔闻。
  “我的尿液内含有丙酮,究其原因,这是因为我对神的信仰尚未达到完美无缺的境界。”甘地低声抱怨说。
  “这和神毫无关系。”苏悉拉反驳说。
  医生继续说下去,详细解释出现上述排泄物引起的生理过程。当苏悉拉解说完后,甘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难道您的科学能知晓一切?”甘地质问道,“您大概忘记了黑天神在《薄伽梵歌》第十一章里的教诲:‘我告诉你的,仅仅是我荣誉的沧海中的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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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十五日早上,当莫汉达斯·甘地提醒医生不要忘记她的科学的局限性时,一位笑容可掬、穿着入时的年轻人走进了印度航空公司设在孟买的办事机构。纳拉扬·阿卜提以D·N·卡马卡尔和S·马拉塔的名义定购了两张机票,定于一月十七日星期六下午飞往新德里。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钞票,开始数点三百零八个卢比时,航空公司的职员问他是否打算预定返回机票。
  阿卜提听后不禁哑然失笑:“不,我不想预定返回机票。”他回答说。他的同伴和他本人尚无从新德里返回孟买的计划。他们只需要单程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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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的健康虽然日益恶化,但他仍然要求为他灌肠。灌肠已经成为他卫生习惯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甘地认为,灌肠可以清洗人的躯体,祈祷则可纯洁人的心灵。生性腼腆的侄孙女摩奴,常常忠诚不渝地担当起这种细腻而亲密无间的工作。
  照料甘地是件艰巨的差事,摩奴为此常常遇到病人无穷尽的麻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急躁。他表面上给人以安详和超脱的印象。如果晚送一会热水,他顷刻间会大发雷霆,愤怒不已。过后不久,他对刚才的发火行为懊丧不迭,随后精疲力竭地重新躺在病榻上。甘地向摩奴道歉说:“只有经历一场诸如绝食考验,一个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缺陷。”
  摩奴后来回忆说,灌肠使甘地的身体衰竭,面色惨白,“犹如一卷棉花”。当看到甘地全身战栗,蜷缩一团时,摩奴简直慌了手脚,以为他不久人世了。此刻,她站起身来,急忙找人采取急救措施。甘地猜测到摩奴的动作含义,于是打着令人难以觉察的手势,吩咐她不要去惊动他人。
  “不,你不要去。”甘地说道:“如果神需要我留在尘世,它一定会保全我的生命。”
  像圣雄周围的不少人一样,摩奴经常暗自思忖,究竟神是否需要甘地继续留在人间。面对奄奄一息的可怜老人的自我牺牲,整座京都漠然视之,无动于衷,面对此情此景,摩奴不禁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无论如何,新德里城大概期望“甘地自行死去”。
  甘地绝食的第三天,新德里城的街头出现小规模游行队伍,呼吁各教派和睦亲善,以拯救甘地的生命。为了向仰慕的受难老人表示敬意,路易斯·蒙巴顿取消了预定在政府大厦举行的招待会和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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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甘地的绝食在巴基斯坦引起尤为强烈的反响。来自拉合尔的电报告知甘地说:“这里每个人都希望知道如何才能拯救圣雄的生命。”在全国各地,穆斯林联盟领导人致力于改变昔日敌手的形象,现在把他视作“和睦亲善的天使”,各清真寺挤满了善男信女,大家为甘地的生命安全祈求真主,在闺房深处,穆斯林妇女们吟诵古兰经,默默祝愿为印度的穆斯林伸出友善之手的年迈印度教徒继续活在尘世。
  星期四下午,各通讯社通过电传机向全国播发了一条消息,消息在巴基斯坦引起的强烈反应大大超过了来自新德里的任何其他消息。甘地取得了初步胜利。由于他绝食自毁,穆罕歇德·阿里·真纳的国家得以免遭破产的厄运。为了恢复印度次大陆的平静局势,特别是“为了结束印度灵魂忍受的痛苦”,印度政府决定立即偿还给巴基斯坦五亿五千万卢比的款项。
  印度各部部长们接受了甘地提出的一项条件,从而为他人树立了榜样。现在,圣雄的生命取决于新德里的人民。在红星广场上,尼赫鲁向一万居民发表演说,希望他们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印度独立日那天,五十万印度人曾在这里欢聚一堂。尼赫鲁在讲话中大声疾呼道:
  “丧失了圣雄的生命,也就是丧失了印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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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孟买一座庙宇的候见厅里,阴谋分子们围坐在地上,好像赌徒们参加骰子赌博一样。在这里,他们在小鼓内藏匿了各种武器。假沙陀打开小鼓,然后象流动商贩一样,滔滔不绝地向同伙们解说商品的性能。他向他们讲解如何装配手榴弹,如何在炸药内放置雷管,如何接通并点燃引爆线。
  小鼓内的最后一件武器是一支手枪。纳拉扬·阿卜提端详着眼前这件土制武器,最后说道:这支手枪“仅仅能在我们手中劈啪作响而已,但绝不能打死甘地”。在暴力事件层出不穷的国家里,要想搞到一件能够万无一失地清除一个人的武器比寻找能够摧毁成片房屋的炸药或炸弹更为困难。阿卜提注视着巴德热拨弄着杀人武器,不禁在心里暗自思量,这位性情怪诞、尚未赢得大家信任的人参加暗杀活动,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于是阿卜提示意巴德热和他一起到院子里去。他友好地把手放在巴德热的肩上,然后向他吐露了真话。据阿卜提透露,他购买的武器旨在“剪除”甘地和尼赫鲁。根据沙瓦迦尔的指令,戈德森和他本人负责刺杀任务。
  “你和我们一起到新德里去吧。”阿卜提低声说道,然后补充了一句对假沙陀颇有诱惑力的话:“我们承担你的所有费用。”
  炸药专家巴德热入伙后,小组人员业已齐全。阿卜提宣布说,为安全起见他们得分批赴新德里。客栈老板卡卡雷和马丹拉尔·帕瓦当天晚上在孟买维多利亚车站乘坐“边境邮车”火车,随身携带的行李内藏有巴德热提供的武器。两天以后,假沙陀和《印度民族报》社长的弟弟戈巴拉·戈德森分别乘坐不同车次的火车。至于行动计划的头目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由于他们身居“带路人”的地位,他们不必和其他人一起旅行。他们手持阿卜提当天早上购买的机票,将乘坐飞机旅行。阴谋分子们将在民族主义政党“印度教大会”设在新德里的总部碰头,总部与拉克什米——纳拉扬庙宇相毗邻。拉克什米——纳拉扬庙宇是座规模宏大的新印度风格建筑物,由实业家比尔拉的家族馈赠给新德里城,现在,即将被阴谋分子暗杀的人正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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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十五日星期四傍晚,数百名善男信女聚集在比尔拉寓所的草坪上,期望“印度灵魂”奇迹般地出现,为他们举行晚祷会。然而人人大失所望。甘地虚弱得无力行走,甚至不能坐起身来。他竭尽全力,从卧榻上用麦克风向听众说了几句话,通过扬声器传向会场。三十年来,时刻激励印度广大人民群众的熟悉声音,这天晚上变得异常微弱,不少人感觉到,甘地好像在彼岸向他们发表讲话。
  “你们要关心国家,要想到它需要亲善。”甘地恳求道:“你们不要为我担忧。凡是来到尘世的人,某一天终究会死去的。死亡是我们所有人的朋友,我们应当终生感激它,因为它可以使人从苦难中解脱出来。”
  晚祷会结束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叫喊声,纷纷要求拜见敬爱的玛哈德玛。信徒们排成长长的队伍,妇女们走在最前面。按照传统的礼拜①习惯,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在一片肃穆气氛中一个接一个地从圣雄的阳台前走过。甘地躺在那里,因刚才说了几句话而精疲力竭。他的身体像孩童那样蜷缩一团,上面盖着一张白色披巾。他双目紧闭,面颊消瘦,不时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睡梦中的甘地,双手合十,以无意识的礼拜回答人民大众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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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宗教名词,意即致敬。在古印度,共有九种形式:发言慰问;俯首示敬;举手高揖;合掌平拱;屈膝;长跪;手膝踞地,五轮俱屈;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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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奴惊奇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生死未卜的老人身体衰竭,甚至无力坐起身来,现在醒来后,他居然能够自己站立起来。早祷之后,甘地开始一件人们料想不到的工作,然而他四天来未进食物,死神时刻在威胁他。甘地喜欢每天练习书写孟加拉文,从诺阿卡利县苦行游说回来后,他下定决心要掌握这门语言。写完练习之后,他以令人惊奇的洪亮声音口授演说辞,准备在晚祷会上让人宣读。
  甘地的康复只不过是假象而已。数分钟后,他勉强振作起精神,准备走进浴室洗个操,这时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然后不省人事地昏倒在地上。苏悉拉·纳耶尔闻声赶来。她清楚甘地昏厥的原因。由于肾脏功能失灵,不能吸收体内的过多水分,甘地的心脏机能开始变得衰弱。早上秤量体重时,苏悉拉已经估计到会出现上述严重情况。两天来,磅秤的指针一直指向四十八公斤。血压情况也证实了医生的诊断。随后,一位专家被紧急召来,心电图描记器显示的结果表明,圣雄的心脏机能确实已经减弱。因而某种猝不及防的恶果可能会随时发生。
  苏悉拉·纳耶尔起草了第一号健康公报,宣布莫汉达斯·甘地的病情恶化。这是令人焦急不安的信号。如果甘地不立即停止绝食,他的身体的所有重要器官必然会受到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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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强大的浪潮终于越过了比尔拉寓所的围墙,过去它始终把印度广大人民群众扣伟大灵魂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一月十六日清晨,苏悉拉·纳耶尔起草的医疗公报公布前,印度全国人民本能地感觉到,甘地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同甘地过去绝食时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现在印度全国的气氛骤然间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个拥有三亿人口、占世界人口第二位的国家,如今突然以整个身心在倾听一位身体衰竭的老人自觉地进行战斗的音讯。从老人居住的寓所的围墙内,印度电台每隔一小时播发一次有关他的生命垂危的消息。数十名印度和外国新闻记者聚集在比尔拉寓所的栅栏门前,好像前来参加守灵一样。在印度半岛各城市,人们纷纷涌向广场,手里高举标语牌,不断高呼“亲善”、“团结”和“拯救甘地”的口号。各教派和各政党的代表,在全国各地相继成立了“拯救甘地生命委员会”。这一天,全国邮电部门的职员寄来了数百万封信件,他们在信中写道,“我们必须拯救甘地的生命,我们要象兄弟一样和睦相处。”数十万人举行了集会,祈求神灵把甘地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各寺庙和清真寺举行专门宗教仪式。孟买城的不可接触者在致甘地的电报中指出:“您的生命属于我们大家所有。”
  在无动于衷、充满敌视情绪的首都新德里城,局势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难以计数的居民走出各居民区、市场或者商店,成群结队地涌向比尔拉寓所。各商店和店铺纷纷关门停业,表示声援玛哈德玛的斗争。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和穆斯林组织成数支“和平大队”,手挽手地穿越新德里城的大街小巷,沿途向行人散发请愿书,祈求甘地中断绝食。满载年轻人的卡车来往奔跑,人们不断振臂高呼:“甘地的生命比我们的生命更为宝贵。”各中学和大学关门停课,数百名学生和教师走上街头游行示威,一面高声唱道:“我们心甘情愿为玛哈德玛死去。”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在旁遮普悲剧中幸存的二百名寡妇和孤儿,组织成一支游行队伍来到了比尔拉寓所,他们宣布打算放弃分发给难民们的微薄口粮,以便和甘地一齐绝食。
  人民大众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激情,震撼了全体印度人民,然而掀起这场运动的人却无动于衷。现在,甘地仍然满腔狐疑。这次绝食,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打动了同胞们的心弦。因而他下定决心,毫不让步,坚持到底,决计在印度人民的心灵深处激起他所期望的深刻变化。
  “我不急于停止绝食。”甘地向前来参加晚祷会的心急如焚的听众说道。
  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播送出去,但仍然十分微弱,人们勉强可以听得见。
  “我不想半途而废。”
  每说一句话,甘地气喘吁吁,然后停顿片刻。最后他以威胁的口吻说道:
  “如果和平不能在我们周围、在整个印度和巴基斯坦得到恢复,那么我将了此一生。这就是我绝食的目的。”
  尼赫鲁率领由政治和宗教领导人组成的代表团来到了甘地的卧榻前,他安慰甘地说,新德里的气氛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甘地神色诡谲地回答说:
  “你们不要担忧。我绝不会停止绝食。不管你们说什么,你们必须真心诚意。我需要的是具体行动。”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卡拉奇的电报送到了比尔拉寓所。电文询问,被驱赶出家园的穆斯林现在能否返回故乡,重新在新德里安家落户。
  “你们看,这是很好的考验机会吗!”甘地随即低声说道。
  甘地的忠实秘书普雅雷拉尔·纳亚尔拿起电报,旋即赴首都各难民营巡视,向印度和锡克难民解释说,现在甘地的生命完全取决于他们。傍晚时分,一千多人自告奋勇地签署了一项声明,保证欢迎返回故乡的穆斯林难民,甚至不惜让出自己的栖身之地。一个难民代表团来到比拉尔寓所,向圣雄保证说,目前局势确实发生了变化。
  “您的绝食深深打动了印度全国人民的心灵。”代表团的发言人说道:“我们向您保证,我们将竭尽全力,使印度成为穆斯林、锡克教徒、印度教徒和其他教徒的共同家园。我们恳求您停止绝食,把印度从苦难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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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悉拉·纳耶尔焦急不安地注视着来回跳动的磅秤指针。说来奇怪,甘地绝食的第五天,年轻的医生急切地希望磅秤的指针能够表明甘地的体重明显下降。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甘地的肾功能进一步减弱。现在,急性尿毒症时刻威胁着他的生命。
  三位专家被召到了甘地的病榻前。他们的诊断结果证实了苏悉拉·纳耶尔的原来判断。眼下,尿液内丙酮和酸性物质的含量有所增长。甘地呼吸喘急的现象证明,尿液内丙酮和酸性物质的成分过高。此外,他的动脉血压下降至八,脉搏跳动快而微弱,同时心律也不齐。
  四位医生不需要任何医疗器械,即可作出正确的诊断。刚刚与病人接触,他们立即明白,现在甘地已身临绝境。他大概尚能活二三天,甚至仅有一天的时间。一月十七日星期六上午,四位医生公布了健康公报,向全国发出了告急信号:
  “我们有责任通告全国,印度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集中—切必要的条件,以结束圣雄甘地的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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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浦那城火车站的月台上,当来自孟买的特别快车在一团团蒸气中停稳后,一位年轻女子顿时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她望着熙来攘往的旅客,不禁暗暗在心里盘算:“我是惟一知道我的丈夫去新德里缘由的人。”
  戈巴拉·戈德森手拎手提箱,里面藏有一支七点六三毫米口径的手枪,前天,一位在浦那军火库任职的朋友,以二百卢比的价钱卖给了他。在距他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戈巴拉·戈德森曾经试验过几发子弹,证明手枪性能良好。他的妻子是惟一知道此行目标的人。妻子狂热地赞同丈夫的政治信念,同时怀着自豪和感激的心情为他祝福。现在,她把他们的四岁女儿举起,和戈巴拉·戈德森吻别。女儿名叫阿西拉塔,意即“剑锋”。三十年后,妻子谈及丈夫那天动身离开浦那车站时的情景时说:“当时,我们风华正茂。我们相亲相爱,梦想变革。”
  当戈巴拉走到车厢门口时,妻子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你不要为我们操心。”妻子安慰丈夫说:“我会想办法养育我们的孩子。”
  妻子递给丈夫一包烤饼,这是她为他旅途上准备的食物。随后,妻子离开丈夫,戈巴拉走进了车厢,火车随即徐徐开动。年轻女人频频摆动女儿的胖乎乎的小手,远远望着正在消失的丈夫的身影,怀着妻子和战友的激情,默默祝愿他“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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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的健康虽然岌岌可危,医生们为他焦虑万分,但他一直神志清晰。现在,他已经进入绝食的第三个阶段,即最后一个阶段。绝食头两天,他的胃部经常剧烈疼痛,同时因饥饿而不时痉挛。后来的日子里,随着进食的欲望消失,他在二三天内感到头晕恶心。绝食进入第五天时,他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现在,圣雄沉浸在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安详平静之中。除了摩奴每天为他按摩不断疼痛的关节外,眼下他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当苏悉拉·纳耶尔及其三位同行在一起判断他尚能活在人间的时日时,甘地安详地在破旧信封的背面练习书写孟加拉文。诗人罗宾特罗纳斯·泰戈尔使用孟加拉语吟诵诗篇,是他首先称颂甘地为“玛哈德玛”。
  甘地做完练习后,示意普雅雷拉尔·纳亚尔来到他的身边。此时此刻,他对时局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如果像甘地的门徒们对他所说的那样,他的绝食即将达到预期目的,那么现在必须弄清楚,印度人民心灵深处发生的变化。究竟是否仅仅是旨在拯救他的生命的短暂的怜悯之情。于是他向普雅雷拉尔口授一文,一一列举了他停止绝食的七项条件。新德里各政治组织的领导人,其中包括他的敌手“印度教大会”的极端分子,必须在他的声明上签字。甘地提出的七项条件,是一系列令人吃惊的要求,它几乎涉及到新德里城生活的各个方面。条件包括,印度和锡克难民必须把改建成住房或庙宇的一百一十七座清真寺归还给穆斯林,取消对在德里老区经商的穆斯林商人的抵制,保证乘坐印度火车旅行的穆斯林的人身安全。
  普雅雷拉尔·纳亚尔急冲冲地跑去,将甘地的要求呈送给为拯救圣雄生命而成立的“和平委员会”。这天晚上,整座京都沉浸在激动和热烈的气氛中,自印度独立以来新德里城从未出现过如此热闹的景象。从科诺特圆形广场到各市场的狭小甬道,整座城市在沸腾。到处是游行队伍。商业活动停止了。机关、商店、作坊、工厂和咖啡馆关门了。在大清真寺广场上,来自各种姓和各教派的十万名群众举行盛大集会,强烈呼吁他们的领导人接受甘地声明的条款。萨卜齐曼提是新德里城最为动荡不安的街区之一,那里的印度水果商涌向甘地的住处通知说,他们已经取消了对穆斯林同行们的抵制。
  比尔拉寓所内,圣雄的健康急剧恶化。神志短暂的清醒后,很快出现了长时间的虚脱,同时伴随有谵妄现象。有人建议在甘地的饮水内加入几勺桔子汁。圣雄听到后突然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睁大双眼正色说道,此举纯属亵渎行为,他将会被迫绝食二十一天。苏悉拉·纳耶尔无奈,只好哀求甘地允许在他腰部放置拔火耀,期望在玻璃气罐的诱导作用下,他的肾功能能够得到恢复。甘地拒绝了苏悉拉的建议。
  “圣父,但是拔火罐属于您赞同的自然疗法的一部分。”苏悉拉说道。
  “现在唯有神是我主张的自然疗法的一部分。”甘地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离开总理办公室,来到了甘地的病榻前。老人生命垂危,令人目不忍睹。在漫长的共同斗争岁月中,尼赫鲁曾是甘她的狂热追随者。此刻,他把脸转过去,担心老人看到他在流淌眼泪。
  路易斯·蒙巴顿和妻子也来到了甘地的身旁。前副王惊讶地发现,绝食中的甘地仍然保持着平素的“狡黠神色”,甚至仍然富有幽默感。
  “唉呀!”甘地一面欢迎客人,一面开玩笑地说道,“看来我只有绝食,贵人方可驾临。”
  埃德温娜茫然失措,顿感心头一阵酸楚。
  “你不必难过,甘地正在赢得一场胜利。”蒙巴顿安抚妻子说。圣雄的勇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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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十七日,星期六下午,印度自古以来经常寻求的拜见圣灵活动在两个人面前出现了。他们两人相距一千公里之遥,同时他们的伦理观念水火不相容,然而历史发展不可逆转的潮流,不久将他们两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这天晚上,在比尔拉寓所的草坪上,甘地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向无数名前来参加晚祷会的信徒们发表讲话。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每句话中间长时间地急促喘气。
  “任何人不能拯救或者结束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属神所有。”甘地对信徒们说道。
  晚祷会后,信徒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拜见圣雄。善男信女们个个愁容满面,不少人嘤嘤地啜泣起来。大家心里明白,甘地这次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在夕阳的余辉中,信徒们缓步走过比尔拉寓所的草坪,不少人暗自思量,大概这是最后一次瞻仰印度的伟大灵魂。感人至深的拜见活动持续一小时之久,人们列队默默地从覆盖着白色披巾正在沉睡的圣雄身边走过,怀着崇敬的心情不时撒下片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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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半岛的另一端,决心刺杀甘地的狂热分子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此刻正在孟买城的一座灰泥剥落的屋宇内进行朝拜。戈德森和阿卜提即将以他的名义犯下滔天罪行。
  两位婆罗门怀着虔诚的心情向“勇士”沙瓦迦尔致意,俯身抚摸他的双脚,然后汇报了当前局势的最新情况。眼下,一切准备就绪。卡卡雷和马丹拉尔·帕瓦已经安全抵达新德里,随身携带由巴德热提供的手榴弹、安有定时装置的炸药和简易手枪。戈巴拉·戈德森即将与他们碰头,他随身也携带一支手枪。巴德热不久也将动身。至于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数小时后,他们将乘坐印度航空公司的一架DC-3飞机,与其地同伙们在新德里接头。沙瓦迦尔为他的门徒们感到自豪,他们精明干练而富有勇气,不久将会剪除掉赞同肢解和蹂躏印度的人。但是,他那冷酷严峻的神态,丝毫未流露出任何对前景充满激情的表情,他的面部始终未浮现出任何兴奋的神情。沙瓦迦尔陪同戈德森和阿卜提走到栅栏门前,拍拍他们的肩膀说道:
  “祝你们成功,希望你们安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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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长达三公里的人流,现在正朝着比尔拉寓所的方向滚滚而来,前来恳求甘地停止绝食。人们高高举着数不清的横幅和标语牌,上面书写数十万人发自内心的呼声:“拯救甘地的生命。”
  “马车夫协会”、“铁路工会会员”、“邮电系统的职员”、“贫民窟的贱民清洁工”和“新德里妇女联盟”,全体印度人民深深感到情况危急,急冲冲地来到了比尔拉寓所,他们的圣雄即将在那里与世长辞。浩浩荡荡的队伍猛烈地冲入比尔拉寓所的大门,占领了园内的阳台、通道和草坪,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宛若波涛汹涌的浪潮,踏平了花坛上的花草,拼命推挤着侍卫人员,猛烈冲击着园内的一切。他们高呼亲善口号,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拯救甘地的生命。
  尼赫鲁意识到,眼前出现的激动人心的群众场面,是甘地有意利用绝食掀起来的。于是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了放置在小平台上的麦克风前。前不久,圣雄曾在这里向信徒们发表讲话。
  “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伟大而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孕育了甘地。”尼赫鲁高声对人群说这,“我们不惜任何牺牲以拯救甘地,因为只有他能带领我们去实现真正的目标,而绝不会走向令人失望的黎明。”
  在情绪激昂的人群中,突然一位难民的抗议声打扰了尼赫鲁的讲话声。抗议声来自马丹拉尔·帕瓦,此刻他正站在比尔拉寓所前的人行道上。原来,马丹拉尔和客栈老板卡卡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随着前来哀求甘地停止绝食的人流来到了这里,然而甘地正是他们预谋刺杀的人。马丹拉尔听到尼赫鲁的讲话后,渐渐地失去了冷静,最后终于令人难以置信地冒失行事,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表示抗议。
  卡卡雷失望地看到,两位警察走过来抓住他的同伴,随后把他带走了。“如果那位居住在比尔拉寓所的该死的人能够从绝食里脱险,那么马丹拉尔的抗议声也许能使他免遭我们的惩处。”卡卡雷恶狠狠地在心里骂道。
  卡卡雷不必担心。数分钟后,马丹拉尔被释放了。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新德里的难民举行游行示威,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警察局压根儿没有审问罪犯,甚至没有记录下他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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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普雅雷拉尔·纳亚尔疾步来到了比尔拉寓所。他带来的音讯尚能拯救甘地的生命。然而医生们认为,现在他已经无望继续活下去了。夜间大部分的时间里,圣雄一直在发谵妄。他的脉搏微弱而不规则,身体各重要器官的功能好像开始全面崩溃。
  普雅雷拉尔·纳亚尔走进卧室时,甘地正在昏昏沉睡,一片悲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房间。秘书在敬爱的主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但圣雄没有任何反应。普雅雷拉尔然后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圣雄终于睁开了眼睛。秘书自豪地把一份文件送到他的眼前,上面书写有密密麻麻的名字。普雅雷拉尔解释说,这是甘地口授的声明,和平委员会的成员们刚刚在上面签了名,保证在各教派之间恢复平静,和睦相处,亲如手足。
  这时,甘地满意地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问道,是否新德里城的所有领导人都在决议上署了名。普雅雷拉尔踌躇片刻,最后如实说道,眼下尚缺两份签字,一份是“印度教大会”地方代表的署名,另一份是“国民公仆团”代表的署名。上述两个极端组织的头目,是甘地的不共戴天的敌手。
  “他们明天将会签字。”普雅雷拉尔以肯定的口吻说道:“他们的同事保证他们会赞同声明提出的条件。”
  普雅雷拉尔恳求甘地立即停止绝食,同时劝告他喝点东西,以便安然无恙地度过夜晚。甘地轻微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秘书低声说道:
  “不,任何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在我中断绝食之前,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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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打断了和平委员会的会议,会议正在国大党主席拉金德拉·普拉沙德博士的办公室内进行。电话来自比尔拉寓所。电话的一端,一个声音告知说,圣雄的健康突然急剧恶化。如果由各方领导人签署同意接受甘地提出的七项条件的决议不能即时送来,那么很可能悔之晚矣。此时正值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八月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正。当时,甘地很快就要处于长时间的昏迷状态。
  国大党主席面色阴沉,立即把消息告诉各位与会者,敦促他们马上在甘地执意要求的声明上签署两份尚未签署的名字。尔后,他请求大家立即和他一起动身前往比尔拉寓所。
  甘地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数名亲友守候在他的身边,好像护士正在护理一位奄奄一息的病人一样。如同前天—样,普雅雷拉尔轻轻地呼唤着圣维的名字,期望他能够清醒过来,同时不断抚摸他的面部。但是,甘地毫无反应。
  这时,摩奴拿来一张敷料纱布,小心翼翼地放在甘地的脸上。在清凉敷料纱布的刺激下,甘地不禁打了个寒战,随后睁开了眼睛。看到所有人站在他的卧榻前,他的面部露出一丝微笑。他刚刚创造了一件人间奇迹,而且惟有他一人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奇迹。鲜血如河的屠杀,和印度同样古老的纷争,很久以来把人们分隔对立起来,现在他们居然一起聚集在他的卧室内。他们当中既有头包蓝色缠巾的尚武好斗的阿卡利教派的锡克人,也有身穿白色上衣、头戴土耳其帽的穆斯林;既有身着伦敦城制作的西服的袄教徒和基督教徒,也有身披藏红色教袍的沙陀;既有身披拖地的国大党成员,也有贫民窟的贱民清洁工人的代表。“印度教大会”极端分子们的领导人,以及印度狂热分子的组织“国民公仆团”的神秘代表也来到了这里。他们心平气和地和巴基斯坦高级专员坐在一起。
  拉金德拉·普拉沙德博士俯身蹲在甘地的卧榻旁,通知他说,他的七点宣言现在已经取得所有必要的签字,大家热切希望他中断绝食。随后,各位代表依次来到甘地的卧榻前,亲自确认自己的庄严保证。
  这时,圣雄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神色,他示意想讲几句话。摩奴把耳朵靠近他的嘴边,然后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他的讲话。接着,普雅雷拉尔·纳亚尔高声宣读。甘地说道,勿容置疑,他们满足了他的全部要求,不过,现在他不打算中断绝食。他希望大家把在新德里所作的一切,想方设法推行到全国各地。如果他们仅仅保证维持新德里城的平静局面,而对其他地区的暴力行为无动于衷,那么他们的保证毫无意义,因而他停止绝食,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面对死亡,这位主张亲善的严峻先知,执意继续冒一场风险,企图迫使站在病榻前的人接受他的意愿。
  甘地累得筋疲力尽,休息片刻后继续向摩奴说下去。普雅雷拉尔·纳亚尔激动异常,最后不得不中断宣读少女递给他的谈话记录。他请求甘地的妹妹苏悉拉·纳耶尔代替他,继续向大家宣读圣雄的讲话。
  苏悉拉·纳耶尔高声念道:“最大的错误观念,莫过于认为印度只是属于印度教徒的,或者认为巴基斯坦只是属于穆斯林的。看来,要改变全印度和巴基斯坦人民的意识是件艰巨的事情,但是,只要我们大家同心合力,任何事情总是可以办成的。”
  “听完我的讲话后,如果你们仍然希望我停止绝食,那么我一定会这样做。但是,如果印度不朝好的方向发展变化,那么你们的诺言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我也只好一死为快。”
  顿时,一片令人慰藉的气氛掠走整个房间。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俯下身体安抚甘地说,他们完全理解了他的教诲的含义。和其他组织的领导人一样,“国民公仆团”的负责人同样也表示了诺言。但是,该组织的突击队业已抵达新德里,发誓要铲除掉甘地。“是的,”“国民公仆团”的负责人许诺说,“我们发誓要切实履行您对我们的教诲。”当最后一人立下誓言后,甘地示意摩奴来到他的身边。“我同意停止绝食,现在神的意愿业已实现。”年轻女子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道。摩奴情不自禁地高兴得叫喊起来,把人们盼望已久的消息告诉了大家。
  顿时,人们欣喜若狂,整个房间沉浸在激昂的气氛之中。热烈的气氛平静下来后,甘地请求大家一起祈祷,共同朗诵《玛脱拉经》、《薄伽梵歌》、《古兰经》和《福音书》的几节经文,然后举行了琐罗亚斯德教祈祷礼,最后咏唱了献给锡克教伟大教祖哥宾德·辛格的赞歌。这一天是锡克教主的诞生日。摩奴后来写道:当时甘地双目微闭,神态安详,面部好似“焕发出救世主的光芒”。
  获悉甘地停止绝食的消息后,无数名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纷纷赶来,把整个卧室挤得水泄不通。年轻的阿巴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端来了一杯掺有少量葡萄糖的桔子汁。印度政府中穆斯林部长穆拉纳·阿萨德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神情严肃,举止庄重,两人轮流把桔子汁送到甘地的嘴边。圣雄喝第一口桔子汁时,所有镁光灯劈啪作响,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这时是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八日,星期日十二时四十五分。七十八岁的莫汉达斯·甘地,用掺有苏打的温水为武器,经过一百二十一小时三十分钟的搏斗,现在同意第一次进食。
  当巴布停止绝食的确切消息传出后,聚集在比尔拉寓所外面的人群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甘地周围的妇女们端来了一盘盘水果,上面摆满切成薄片的桔子。在玛哈德玛的授意下,盒内的水果被视为“普拉沙德”,意即“神恩赐的礼物”。妇女们流下了感激的热泪,把小山似的桔子片分发给聚集在比尔拉寓所外面的群众,作为规模巨大的神秘圣餐的传统奉献仪式,从而把来自各教派的群众联系在一起。
  甘地由于极度兴奋,现在感到疲乏不堪,医生只好吩咐所有人离开房间。最后室内只剩下一人。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喜悦,他席地而坐,紧紧挨着年迈的教祖。他沉默良久,最后向甘地吐露了至今尚未向任何人披露的隐秘,甚至也没有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谈过。
  尼赫鲁透露说,他从前天起也开始了绝食,以便分担他的神师的痛苦。甘地听后深为感动。尼赫鲁走后,甘地吩咐人给他送去一封短信。
  “现在你可以停止绝食。祝你健康长寿,永远成为印度的璀璨明珠‘贾瓦哈尔’。巴布忠心为你祝福。”
  当天下午,约一百名头带面纱的穆斯林妇女来到了比尔拉寓所的门前。虽然医生严禁任何探询,但是甘地坚持要接见数名穆斯林妇女,她们的代表向甘地透露,五天来,她们所有的人进行了绝食,同时在家里为他的生命祈祷真主。甘地双手合十,以示谢意,然而心中感到某种不快。
  “在家里,你们和父兄们在一起时不披带面纱,但是在我面前时,你们为什么要脸蒙面纱?”甘地问道。
  听到这话,穆斯林妇女们不约而同地将她们的黑色面纱取了下来。
  甘地后来不久就此事指出:“穆斯林妇女在我面前揭去面纱,这不是第一次。此事说明真正仁爱产生的作用。”
  在葡萄糖的作用下,甘地的身体逐渐康复,正像他的心灵在其胜利鼓舞下得到振奋一样。他突然恢复了充沛的精力,开始向聚集在草坪上出席晚祷会的信徒们发表演说。
  “你们大家对我所表示的关切,我是终生难以忘怀的。你们不要把你们居住的城市与全国其他地区分隔开来。你们必须在整个印度和巴基斯坦恢复和平……如果我们记得,生命只有一次,那么我们没任何理由相互视为仇敌……每个印度教徒应当阅读古兰经,同样,穆斯林应当了解《薄伽梵歌》和锡克教徒的《格兰特·沙哈卜》的真义。我们尊重我们信奉的宗教,同时我们必须尊重他人信仰的宗教。真理永远是真理,不管它是用梵文、乌尔都文、波斯文或者用其他文字记载的……”
  “愿神赋予我们和整个世界以理智。愿神使我们大家更加明智,更加接近它,以便印度和整个宇宙幸福繁荣。”甘地最后说道。
  这天晚上拜见活动极为壮观,感人至深。
  甘地身裹披巾,背靠坐垫,坐在卧室前的平台上。为了使难以计数的信徒们能够一睹圣颜,四位亲近门徒把甘地高高举起。圣雄宛若一位刚刚取胜的拳击手一样,容光焕发,满心喜悦,兴高采烈地频频向欢腾的人群招手致意。
  三小时后,当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新德里城热烈庆祝甘地停止绝食时,圣雄经过六天折磨后第一次进食。他喝了一杯山羊奶,吃了四个桔子。吃完之后,他吩咐人取来纺车。虽然医生们再三反对,甘地仍然坚持要纺线。他身体虚弱,但那只勤奋的手不停顿地摇动纺车。
  “吃饭而不劳动,如同偷窃。既然我已经开始进食,因而我必须参加劳动。”甘地对周围的人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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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比尔拉挨炸
  很久以来,圣雄的至交密友们从未看到他像现在这样高兴,这样兴奋,这样欣喜若狂。绝食胜利结束,好似为他打开了“充满梦幻和希望的广阔天地”。自从他于一九二九年发动向食盐进军以来,甘地从未像这次绝食一样激发起这么多人的热情,赢得这么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贺电和贺信雪片似地飞往比尔拉寓所。世界各国报纸纷纷盛赞甘地绝食成功。伦敦《新闻记事很》载文报道说:“一位七十八岁的瘦弱老人,以神奇的力量震撼了整个世界,赋予世界新的希望。”这家报纸补充说,甘地“所显示的力量,可以胜过原子弹的威力,西方世界必须以羡慕和期待的心情予以重视”。伦敦《泰晤士报》对甘地始终持敌视态度,但它不得不承认,“甘地先生推崇的勇敢的唯心主义,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得到更加充分的肯定”。《曼彻斯特卫报》写道,甘地“大概是圣徒中的一名政治家,同时也是政治家中的一名圣徒”。法国《世界报》发表评论指出:“善良的甘地再次证实,他自己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叛逆者。”在美国,《华盛顿邮报》写道:获悉甘地安然脱险的消息后,“慰藉的浪潮”席卷全世界,此事充分表明“他的圣洁之心受到人们的普遍颂扬”。埃及报纸颂扬甘地“是东方世界的一位品德高尚的儿子,将其毕生精力奉献给和平、宽仁和博爱的事业”。印度尼西亚报纸认为,甘地的功绩“为把亚洲从苦难中解放出来带来了曙光。”
  上述赞扬深深感动了比尔拉寓所的主人。一月十九日星期一是甘地每周恪守的静默日,但是这天他格外高兴,喜形于色。令人失望的一星期过去了,接着而来的是令人几乎难以理解的欢愉心境,它使人相信,从今之后,无限广阔的前景展现在印度的先知及其非暴力学说的前面。
  甘地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他只能吃点流食或者喝少量的大麦糖粥。每天秤量体重时,第一次出现了令人放心的迹象。甘地的体重下降了五百克,表明肾功能已经恢复正常,他的亲属们为此感到格外高兴。至此,难以对付、百折不回的印度的“伟大灵魂”,再次逃脱了厄运的魔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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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甘地正在秤量体重时,六条汉子悄悄地溜出了一片小树林。在确定动手的日子和最后选择犯罪活动的确切地点前,纳图拉姆·戈德森一伙打算试验一下他们购买的两枝手枪。试枪地点选择在一片空地上,位于一座宏伟庙宇的新印度式钟楼的后面。建筑物是比尔拉家族馈赠给新德里信徒们的。
  纳图拉姆的弟弟戈巴拉·戈德森,从腰部掏出武器。他装上子弹,选择了一棵树,然后后退了八米左右。他瞄准小树,扣动扳机,但是任何子弹没有打出。戈巴拉摇了摇手枪,退下了枪闩,再一次扣动扳机。结果枉然。
  这时,假沙陀巴德热挥舞着自己的手枪,举枪向小树射击。枪声响了。所有人急忙奔向小树,急切地想看看弹着点。但是树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手枪子弹跌落在巴德热和小树之间的地上。巴德热随即再次装上子弹,举枪向小树射去。这次子弹又落靶了。巴德热一连打了五发子弹,结果没有一发击中目标。他手中的武器只不过是件玩具手枪,仅仅能够发出响声。
  多么令人扫兴的发现!他们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但是手中没有一件足以能够干掉甘地的手枪。
  ※        ※         ※
  甘地停止绝食后接待的最重要来访者,是孟买城的一位实业家,在此之前,他曾派遣他赴卡拉奇为其巴基斯坦之行作准备工作。当年迈的印度教徒生命垂危时,杰汉吉尔·帕泰尔正在就此事和真纳进行秘密谈判,当时这项计划看来愈来愈难以实现。对于甘地的巴基斯坦之行,真纳起初持反对态度。他对甘地始终充满疑虑,因为过去由于甘地施展政治手腕,他被迫离开了国民大会党。此外,真纳对印度政府的意图的怀疑,几乎达到了病态程度,因而他时刻担心,甘地的建议可能包含有某种阴谋诡计。在他的眼里,甘地只不过是“一只危险的印度狐狸”。
  印度决定偿还给真纳急需的款项,与此同时,他的同胞们日益认识到,甘地为了穆斯林兄弟们的事业而绝食自毁。所有这些事实,最后终于改变了巴基斯坦元首的态度。圣雄的绝食虽然没有其正打动真纳的心灵,但它为甘地打开了巴基斯坦的大门。绝食结束那天,真纳立即宣布,他欢迎昔日的政敌前来访问他的新生国家。
  真纳的同意激起了仁爱使者新的活力,同时突然赋予其生命新的意义。现在,甘地即将在印度之外的地方宣传他的非暴力学说。如果说印度次大陆丧失了肉体上的团结,那么现在他仍然可以为其精神上的团结进行一场搏斗。数星期来,甘地忙于准备巴基斯坦之行。真的建议他从孟买乘船赴卡拉奇,但甘地认为,如此旅行平淡无奇,不能满足他精心安排的情趣。甘地希望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进行这次访问。
  过去,甘地率领一班被压迫者穿过德兰士瓦边界;他徒步来到海边淘捞食盐;他巡视过数百个村庄,宣传博爱、非暴力学说和如何讲究卫生。现在,他打算以同样的方式前往真纳的国家,他以步当车,徒步穿越遍体鳞伤的旁遮普大地,走在成批难民逃亡的大道上。在那里,难以计数的同胞们忍受苦难,死于非命。
  但是,眼下甘地的双腿甚至无力穿越比尔拉寓所的草坪。现在,他的最神圣的约会时刻业已到来,即他每天与参加晚祷会的兄弟们会见。甘地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他不顾周围亲近信徒们的反对,执意要求把他抬到平日发表演说的平台上。
  甘地坐在临时搭成的轿上,由弟子们抬在肩上,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宛若一位名副其实的东方专制君主。他双手合十,微微点头,不时向渴望拜见复活先知的群众致意。信徒们怀着崇敬和感激的心情,注视着这班人马沿着小径缓步向前走去。小径两旁栽满叶子花,一直通向平台,一星期前,圣雄在那里宣布,他决定无限期地绝食。在出席晚祷会的信徒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怀着如此诚挚的虔诚心情。三名凶手混在人群中,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在窥测时机。
  平生以来,年轻的戈巴拉·戈德森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圣雄。当时,戈巴拉和圣雄相距咫尺,他丝毫没有感到心情激动。他对甘地毫无敌意,在他的眼里,甘地“只不过是一位干瘪的小老头”。他后来回忆说:“在我看来,刺杀甘地绝非个人之间的事情。他在当时起了很坏的作用,因而必须把他铲除干净。”
  年轻人发现,不少便衣警察混杂在出席晚祷会的信徒当中,于是他把注意力愈来愈放在他们身上。戈巴拉·戈德森走出比尔拉寓所时,在寓所门口的一旁看见一支冲锋枪放在警察帐篷的桌上。“看来,我们安然从这里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暗暗在心中想道。
  一小时后,阴谋分子们确信没有人跟踪他们,于是悄悄地溜进了马利纳饭店的四十号房间。不久前,纳图拉姆·戈德森及其同伙阿卜提,曾经使用化名在这里下榻。
  “现在,我们下决心的时刻业已到来。”阿卜提向大家宣布说。
  根据他对比尔拉寓所初步侦察的结果,阿卜提深信不疑地认为,在甘地的一天活动中,只有一段时间可以对他下手。他们决定,一月二十日星期二,明天下午五时举行晚祷会时刺杀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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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二十日星期二,早上九时许,一辆出租汽车停放在比尔拉寓所的旁门前。旁门洞开在别墅和宽广花园的那边。两位乘客跳下汽车,走进空无一人的围墙里。他们首先进入一所小院内,院子的一边是一排分隔成数间屋宇的平房建筑物,平时佣人们住在这里。
  绕过平房,两位乘客来到了花园。他们登上了四级台阶,随后来到了草坪上。一座亭子耸立在草坪的尽头,亭子的中央是一座平台,甘地平日在这里发表演说。这里僻静冷清,绿色的草地依然闪烁看晶莹透剔的露珠。此刻,纳拉扬·阿卜提和假沙陀迪甘巴尔·巴德热感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现在,他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观察地形。阿卜提默默地盘算甘地平素行走的路线,从中发现,小平台正好傍依佣人们居住的房间,各房间的天窗均面向草坪,其中一扇窗户正好对着放置在草垫上的麦克风。阿卜提用眼睛估算了一下,从天窗口到甘地平时所在的位置,全部距离不足三米远。阿卜提不禁灵机一动,刺杀计划随即在他的脑海里酝酿成熟。只要把巴德热布置在天窗口,暗杀计划将会成功。刺杀的目标很容易被击中,即使是一件简陋的手枪也不会放过他。为万无一失,阿卜提决定把戈巴拉·戈德森也安置在天窗口,负责用手榴弹掩护巴德热。任务完成后,巴德热和戈巴拉即可从旁门溜之大吉,因为人们从草坪上看不见旁门。
  现在,他们需要弄清楚通向这扇天窗口的房间的有关情况。阿卜提数了一下,这座房屋位于左边的第三间。两个狂热分子怀着满意的心情向出租汽车走去。阿卜提对其同伙说道,不到八小时后,甘地将会在这里颓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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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条汉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假沙陀,他以熟练的技术深深地吸引了他们。在饭店客房的卫生间里,迪甘巴尔·巴德热蹲在地上,正在小心翼翼地把雷管放置在炸弹里面,炸弹格按照阴谋分子们事先安排好的时间发生爆炸,以确保暗杀计划成功。
  “巴德热,你一定要使一切万无一失,因为这是我们成功的惟一机会。”纳图拉姆·戈德森面色如土,低声向巴德热说道。
  准备工作结束后,巴德热剪下一段引爆线,随即把它点燃起来,然后请阿卜提用手表秒针计算引爆线的燃烧时间。但是,这些即将犯下滔天罪行的狂热分子们,只不过是一伙可悲的尚未入门的恐怖分子。导火线迸发出一束束火星和浓密烟雾,几乎把他们窒息致死。
  惊魂稍定后,他们一个个重新回到了房间,坐在阿卜提的周围,听候他给每人分配任务。主谋纳图拉姆·戈德森没有出席会议,此刻他的急性偏头痛病突然发作,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不止。阿卜提向大家介绍了今天早上实地侦察的情况。他指示说,马丹拉尔将马上把炸弹放置在围墙的墙脚下,地点可选择在距人群聚集的草坪后面不远的地方。卡卡雷混入参加晚祷会的信徒当中,站在甘地的对面,同时尽量靠近妇女行列。纳图拉姆·戈德森和他本人将站在距人群不远的地方,以便能够看到其他同谋人,同时也比较容易被他们发觉。
  整个行动计划由两位“领路人”负责协调指挥。纳图拉姆看到他的弟弟戈巴拉和巴德热在窗口准备就绪后,立即用手势通知阿卜提。随后,阿卜提示意马丹拉尔点燃炸弹的引爆线。炸弹的爆裂声宣告全面袭击开始,同时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惊慌。这时,巴德热用手枪向甘地的颈背射击,与此同时,戈巴拉·戈德森向小平台投掷一枚手榴弹。为了彻底、干净地清除掉甘地,卡卡雷也将朝小平台上扔一枚手榴弹。
  阿卜提承认,上述行动方案将会造成不少无辜牺牲,但是,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印度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以此换取一人的死亡,因为他需对旁遮普的数十万印度教徒惨遭屠杀一事负有责任”。
  纳图拉姆·戈德森仍然躺在床上,继续不断地呻吟。此时此刻,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整个房间。为谨慎起见,阴谋分子们决定改变一下外貌装束。阿卜提平日风度翩翩,穿着入时,现在换上一件普通拖地;卡卡雷把眉毛描黑了一点,然后在额头上点了一个红色吉祥点;马丹拉尔·帕瓦在孟买城购买了一套衣服,现在穿上这套崭薪的蓝色华达呢西服。算命先生曾经预言,有朝一日,这位来自旁遮普的难民一定会名声大振,如今他打扮成绅士模样,即将步入知名人士阶层。平生以来,马丹拉尔·帕瓦第一次身穿西服,颈系领带。
  随着预定动手的时刻渐渐来临,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气氛沉重地压在六条汉子的心头。纳图拉姆·戈德森暂时忘却了偏头痛病,毅然决定和大家最后一起畅饮一杯。于是他按动电铃,呼叫侍者,为所有人要了一杯咖啡。简短的仪式结束后,动身的时刻业已到来。纳图拉姆·戈德森、马丹拉尔和卡卡雷首先走出饭店,分别乘坐马车来到了比尔拉寓所。十分钟后,阿卜提和其他人走下楼梯,乘坐出租汽车前去与第一批同伙们接头。阿卜提没有乘坐第一辆汽车,相反却在这重要时刻与科诺特圆形广场的出租汽车司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往返路程的价格。经过多次讨价还价,最后他在雷加尔电影院动选中了一辆绿色雪佛莱牌汽车,汽车的牌照号码是PBF671。这时是十六点十五分。他费尽口舌,最后仅仅少付了一个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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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依然十分虚弱,不能步行来到祈祷会场。象前天一样,他坐在轿上前来出席晚祷会。当他穿过人群时,信徒们双手合十,虔诚地俯身向他鞠躬致意。马丹拉尔·帕瓦混杂在人群中,他已经将炸弹放置在墙脚下的草丛中。像其他信徒一样,马丹拉尔双手合十,带着崇敬的神情向即将遭他暗算的人致意。他从未看到过甘地,但眼前这人好像不是圣雄,而是躺在费罗兹普尔医院里受伤的父亲。他后来回忆说,“甘地是我的敌人,我怀着满腔仇恨注视着他穿过人群”。
  甘地刚刚在平台上坐定后,一个人跑过来跪拜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他宣布自己是神的化身。甘地厌恶这样的举动。他笑容可掬,神态宽仁,请求这位狂热信徒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坐下来和大家一起祈祷。“和你一样,我终有一天会离开人世。”甘地对那人说道。
  阿卜提乘坐出租汽车来到了比尔拉寓所的旁门前。为了节省一个卢比,第二号“领路人”姗姗来迟了。卡卡雷急不可耐地正在等候他,打算通知他目前的局势。他若无其事地向阿卜提慢慢靠近,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马丹拉尔的炸弹已经装上导火线,随时可以点燃爆炸。至于甘地背后那间开有天窗的房屋,进入里面易如反掌,因为他刚刚给了房间的主人十个卢比。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那人。听后,阿卜提立即命令巴德热和戈巴拉·戈德森马上埋伏在天窗口旁。武器商假沙陀刚刚迈出几步,突然神情愕然地望而却步。现在,任何人难以说服他进入这座房屋,任何规劝、许诺和威胁都无济于事,均不能强迫他迈过房间的门槛。此时此地,他的内心呼声在向他召唤,它来自像神话中的仙人和莽莽丛林一样古老悠久的印度,来自宗教和占卜家统治下的印度。房间的佣人坐在门前,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独眼象征最不吉祥的预兆,巴德热吓得不禁倒退了几步。“这人只有一只眼睛,我无论如何不得进入他的房间。”巴德热暗自叫苦不迭。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草坪上,信徒们刚刚唱完圣歌,现在甘地开始向听众讲话。他的声音极为细弱,虽然安装了麦克风,但人们仍然很难听清,苏悉拉·纳耶尔只好逐句向大家再口复一遍。不言而喻,由于他身体衰竭,甘地只好缩短祈祷会的时间。
  必须争取时间,立即采取行动。阿不提当即向巴德热下达新的任务,指示他潜入人群,站在靠近甘地最近的地方,这样可在动手时向他胸前射击。戈巴拉·戈德森一人躲藏在天窗口附近,听到约定的爆炸声后,立即向外面投掷手榴弹。
  戈巴拉·戈德森径直走进独眼佣人的房间,然后把屋门关了起来。他在黑暗中摸索向前走出,这时外面传来了苏悉拉·纳耶尔口复甘地的讲话声音:“穆斯林的敌人,同样也是印度的敌人。”摸到天窗口下后,戈巴拉·戈德森惊讶地发现,阿卜提方案中的天窗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今天早上侦察地形时,阿卜提忘记了解房间内的情况。原来,由于房屋比草坪低得多,因而天窗距地面约有两米多的距离。年轻的婆罗门在房间内没命地到处寻找支撑物,想借助它爬到天窗口旁。他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了独眼佣人的草垫子,然后把它靠在墙上作梯子用。
  屋子外面,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纳图拉姆·戈德森远远在人群中看到卡卡雷,显而易见,他已准备好随时向甘地投掷手榴弹。此刻,甘地正在谴责美国野蛮虐待黑人。采取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纳图拉姆·戈德森用手摸了摸下巴。看到信号后,阿卜提立即举起手臂,暗示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马丹拉尔·帕瓦。自从他被驱赶出家园以来,马丹拉尔·帕瓦日日夜夜梦想有这么一天,现在报仇雪恨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烟,随即俯身点燃了炸弹的引爆线。
  “如果我们忠于自己的良好保证,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攀登新的道德高峰……”苏悉拉·纳耶尔重复道。
  突然,炸弹的爆炸声盖住了她的讲话声。
  “哎呀,天啊!”苏悉拉叫喊道。
  “在祈祷中死去,难道这不是令人向往的事情吗?”甘地神情愕然地说道。
  在独眼佣人的房间内,戈巴拉·戈德森正在拼命地向天窗口攀沿,但是草垫软而松弛,根本不能作梯子用。最后他爬上了床架,双手刚刚摸到天窗口的窗槛。现在,他黔驴技穷,只好死死地抓住窗槛,待听到手枪声后,随即向外面毫无目标地投掷手榴弹。但是,他听到的不是手枪的枪声,而是甘地继续讲话的声音。
  “请你们保持安静,请你们保持安静,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甘地高声叫嚷道,安抚大家不要惊慌。“这是军人在进行演习。请诸位坐下,保持平静,祈祷会将继续进行。”
  草坪上顿时一片混乱。马丹拉尔引爆的炸弹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和破坏,仅仅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惊慌和混乱,刺客们乘机可对甘地下手并安然逃跑。在强大人流的冲击下,卡卡雷被抛到了距甘地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此刻,如果他投掷一枚手榴弹,甘地一定会被炸得血肉横飞。他一面打开手榴弹的保险盖,一面看了一眼小平台后面的天窗,期望从中发现手枪枪管。天窗口旁,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卡卡雷于是决定等待片刻再动手。
  原来,戈巴拉·戈德森放弃了向屋外盲目投掷手榴弹的打算。他刚刚从草垫上跳下。“还是让他们想办法下手吧!”他生气地嘟囔道,一面伸手寻找房间门的把手。由于神经过度紧张,他无论如何也转动不了门的把手。这时,他惊慌失措,担心自己落入独眼佣人设下的陷阱。房间的门最后终于打开了,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稍停片刻后,戈巴拉·戈德森在慌乱奔跑的人群中发现了马丹拉尔·帕瓦,两位警察正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不远处,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哥哥纳图拉姆和阿卜提,他们好像显得神情紧张,不知所措。戈巴拉走上去和他们碰了头,三人好像迟疑片刻。由于行动计划惨遭失败,他们最后决计溜之大吉,而不顾其他同谋人的死活。三人顺利地逃出比尔拉寓所,钻进了阿卜提事先约好的绿色出租汽车。
  此时此刻,卡卡雷仍然紧紧握着手榴弹,始终等待手枪枪管在天窗口出现。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艾哈迈德纳加尔城的客栈老板愈来愈心灰意冷。这时,他在距他十几米远的人丛中发现了巴德热。“他呆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他不开枪射击?”卡卡雷心里有些纳闷。眼下,假沙陀丝毫无意掏出手枪。在几个卢比的诱惑下,他误入歧途,铤而走险,轻率地去干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既不是幻想家,也不是纯洁无瑕的天使,而是做买卖的商人。他的职业是贩卖武器,而不是使用武器。他避开卡卡雷的斥责目光,趁人群混乱之机溜出了比尔拉寓所。这时,卡卡雷看见两名警察拖着马丹拉尔,正向设立在比尔拉寓所门口旁边的哨所走去。看到这种情景,卡卡雷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一心只想尽快逃跑脱身。
  据传闻,“一位来自旁遮普的难民,因失去理智,”刚才“以粗暴的方式”反对甘地。甘地听后泰然自若地向大家宣布说:
  “我打算今天动身前往巴基斯坦。如果政府和医生允许的话,我想现在立刻动身。”
  甘地面带笑容,容光焕发,把刚才逃脱的死神威胁置于脑后。他走过去坐在轿上,在信徒们的热烈欢呼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        ※         ※
  流产暗杀事件的两位策划和组织者,此刻坐在出租汽车内,正为刚才的失败痛心疾首,悔恨不迭。纳图拉姆·戈德森的偏头痛病再次猝然发作,他疼痛难当,双手紧紧捂住面部。究竟下一步如何行动,现在两人尚无任何主见。他们盲目地相信,原来制定的行动方案无懈可击,天衣无缝,因而任何人事先未曾考虑到失败的可能性。眼下,他们的处境岌岌可危。难民马丹拉尔·帕瓦虽然不了解他们两人的真正身分,但是知道他们来自浦那城以及他们创办的报纸。仅凭这些情况,警察局不需要费很长时间即可把他们捕获归案。
  难过和羞愧一起向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袭来。他们没有信守对浦那城和孟买城的极端分子们立下的保证,为了完成这次行动计划,后者曾借给他们一笔必要的款项。更有甚者,他们辜负了首领、“勇士”和救世主沙瓦迦尔的信任。采取这次惨遭失败的冒险行动之前,他们曾经跪拜在他的脚下。
  纳图拉姆·戈德森提醒弟弟说,现在他是一家之主,因而必须刻不容缓地赶回浦那城,在那里躲藏起来。随后他吩咐停下汽车。戈巴拉跳下汽车,久久望着远去的纳图拉姆,暗暗祷告他有朝一日能为令人诅咒的失败报仇雪恨。
  比尔拉寓所内,此时气氛与两天前甘地停止绝食时的气氛一样热闹。来自各地的信件和电报如雪片飞来,电话铃声不断,纷纷向甘地表示慰问。尼赫鲁和帕泰尔闻声赶来,激情满怀地拥抱圣雄。数百名来访者在甘地的卧室门前排成一列长队,前来向他表示慰藉。埃德温娜·蒙巴顿是首先抵达的来访者之一。
  “您不必向我祝贺,因为我丝毫没有表现出无畏的精神。”甘地风趣地对前副女王说道。
  事实上,甘地压根儿没有想到是一枚炸弹爆炸,他确实以为那是军事演习。
  “如果有人用枪口顶着我射击,如果我面带笑容,无所畏惧,同时不断呼唤着罗摩的名字,只有这样,我才无愧得到您的赞佩。”甘地补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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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德里警察局副局长D·W·梅赫拉,分工负责刑事调查工作,此时因患感冒正躺在床上。一月二十日傍晚,一份文件送到了他的病榻前。第一份文件通知说,一枚炸弹在甘地举行祈祷会时发生爆炸,凶手已被当场抓获。两小时后,第二份文件提供进一步情况说,罪犯至今拒不交待问题。梅赫拉立即下达指示,必须马上进行“第三级”审讯。但是,第三份文件改变了警察局调查工作的进展情况。文件上签有梅赫拉的上级、新德里警察局局长D·J·桑杰维的名字。桑杰维指示说:“请您不要过问比尔拉寓所谋杀—事,现在由我亲自处理此案。”
  上述指示出乎梅赫拉的意料之外,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桑杰维虽然是印度首都警察局的头目,但他平日从不过问刑事案件调查工作,往往将这一任务交给他的杰出助手负责。事实上,这位来自政府政治部门的高级官员,对刑事调查毫无兴趣,他担任警察局长的高级职务,只不过打算从中捞取点实惠。桑杰维直言不讳地说:“退休之前,我想坐上一辆插有小旗子的汽车,当我驱车到达办公地点时,汽车两旁有吉普车队迎接,仪仗队为我举枪致意。”
  在位于议会大街的警察局的单人牢房内,马丹拉尔·帕瓦开始为他所冀求的声望付出代价,在此之前,算命先生曾经预言,他来日一定会名声大振。现在,马丹拉尔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开始渐渐地屈服于三位警察的拷打。两小时来,他们轮番不停地对他审讯。但是,马丹拉尔无意出卖自己的同谋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他的同伙们决不会善罢甘休,因而他决意尽量为他们争取时间。
  尽管如此,马丹拉尔有时难免无意透露出—些重要情况。据他交待,他并非是一位失去理智的逃亡难民,而是属于某个组织的成员。他解释说,该组织的成员们决定暗杀甘地,“因为甘地强迫印度农民退还被占领的清真寺和穆斯林的房屋,迫使偿还给巴基斯坦卢比,同时多次援救穆斯林”。
  夜深了,马丹拉尔·帕瓦估计同伙们业已有充分的时间远远离开这里。于是交待了一些有关谋杀事件前的时间安排方面的无关要紧的细节。之后,他为了炫耀自己,居然透露了第二个重要情况。他吹嘘说,他曾亲自和沙瓦迦尔见过面,在他的住处聆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甘地的罪行”。当被迫问到有关同谋犯的情况时,马丹拉尔支支吾吾,含糊其词,仅仅提供了一个人的姓名,而且蓄意加以篡改。这样,客栈老板卡卡雷变成了一位名叫“吉尔克雷”的人。他交待的有关纳图拉姆·戈德森的情况,除职业一致以外,其他方面与实际情况毫无相似之处。马丹拉尔供认说,纳图拉姆·戈德森是“一家名为拉希特里雅的马拉塔文报纸的社长”。尽管这个名字支离破碎,拼写错误,但它向警察局提供了意想不到的重要情报。
  审讯过程中,侦查人员搜查了印度教大会的总部和位于科诺特圆形广场的马利纳饭店。结果他们扑了个空。巴德热已经乘坐开往浦那的火车,此刻早已逃往数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卡卡雷和戈巴拉·戈德森利用伪造身分,现在躲藏在德里老区的一家饭店内。阿卜提和纳图拉姆·戈德森已在数小时前离开了马利纳饭店。但是,在四十号房间的桌上,警察们发现了第四个重要线索。原来,桌上放着一篇用打字机打写的文章,谴责新德里各界领导人为恳求甘地停止绝食而共同签署的宣言。文章署有《印度民族报》秘书长阿苏托希·拉埃利的姓名。根据这一线索,警察局即可审讯阿苏托希·拉埃利,从中侦破他与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等人的关系。勿庸置疑,这位团伙的头目一定会知道,后者是沙瓦迦尔资助的浦那城的极端报纸《印度民族报》的领导人。
  午夜时分,警察们暂时停止了对马丹拉尔·帕瓦的第一轮审讯。他们对审讯结果完全有理由感到满意。经过数小时审讯,现在完全可以确定,炸弹案件是六名密谋分子策划的,他们是沙瓦迦尔的支持者,五月份以来,沙瓦迦尔领导的组织一直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下。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警察局可以迅速查明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的身分。审讯结果令人满意。这天晚上,任何明智的警察可以肯定,所有阴谋分子即将很快被一网打尽。但是,这场旗开得胜的侦查活动,后来居然以松松垮垮、令人不解的方式进行下去,以致三十年后,它仍然在印度不时引起激烈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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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刺杀甘地
  戈巴拉·戈德森内心恐惧,神经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远处,一个人手戴手铐,头戴风帽,在警察的看押下缓步向酒柜台前走去。此刻,戈巴拉利用火车开动前的时间,正在这里和卡卡雷一起吃早点。天然间,他辨认出那人身着一件蓝色西服,那是他们的朋友马丹拉尔·帕瓦在刺杀甘地的前一天穿的衣服,顿时不禁感到心惊肉跳。
  马丹拉尔距戈巴拉越来越近了。今天凌晨以来,警察五次带领马丹拉尔来到火车站的月台上,指示他察看所有离开这座城市的旅客,企图一举擒获其他同谋犯。马丹拉尔在风帽里呼吸困难,神志混乱,两眼因过度疲劳而变得模糊不清。他打量着眼前的每一位旅客。突然间,他心头一悸,令人难以觉察地打了个寒噤。原来,他刚刚看见了他的朋友。他随即故意咳嗽了数声,然后向月台方向走去。两位尚未离开新德里的罪犯,终于逃脱了警察设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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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尔拉寓所挨炸后,警察局的首要忧虑是,必须绝对保证甘地的人身安全。D ·J·桑杰维局长虽然亲自负责刑事调查工作,但是承担圣雄安全的责任却落在他的助手D·W·梅赫拉的肩上。副局长现在仍然身患感冒,身裹一件厚实大衣,全身因发烧不停地打着哆嗦来到了比尔拉寓所。
  “祝您两次幸运!”梅赫拉跪拜在圣雄的面前说道。
  “为何‘两次’?”甘地神情诧异地问道。
  “首先,您以绝食完成了我的警察局不能完成的任务,您在新德里恢复了平静局面。其次,您幸免于难,逃脱暗算。”
  “兄弟,这是因为我的生命属神所有。”甘地微笑着风趣地回答说。
  梅赫拉暗自忖度,甘地的生命首先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对圣雄解释说,蓄意加害于他的罪犯拥有一伙同谋犯,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因而,梅赫拉请求甘地允许他加强比尔拉寓所的警卫人员,搜查前来参加祈祷会的所有可疑分子。
  “我决不同意这样做!”甘地赫然震怒地叫喊道:“难道你们要搜查在庙宇或者教堂内正在进行祷告的信徒吗?”
  “但是,刺客的子弹可以击中寺庙中的任何人。”梅赫拉据理解释说。
  “罗摩是我的惟一保护人。”甘地重复道,“如果它想结束我的一生,任何人也不能拯救我,即使您派遣一百万人也无济于事。印度领导人不相信我的非暴力学说,在他们的眼里,您的警卫队是必不可少的。我再次告诉您,罗摩是我的惟一保护人,我决不同意您动用军警亵渎我的祈祷会,也不允许您阻止信徒们参加祈祷会。如果您坚持这样做,我立即离开德里,我将公开宣布,您对我的出走负全部责任。”
  梅赫拉听后大为沮丧。他深深了解甘地,知道甘地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因而,他必须寻找其他办法保护甘地的安全。
  “您至少能允许我每天参加祈祷会吧?”梅赫拉问道。
  “如果您以个人名义出席,那么您将会受到欢迎。”
  时针即将指向下午五点时,梅赫拉身穿便服来到了比尔拉寓所。他在那里布置了五至三十六名保安人员,其中大多数人是便衣警察,负责潜入出席祈祷会的听众当中去。梅赫拉在大衣下面藏匿了一支韦伯——斯科特九毫米口径手枪,一颗子弹已推入枪膛。他曾经在印度与阿富汗交界的地区服过役。这位游击战专家,可以在三秒钟内拔枪射击,并且弹无虚发地一连三枪击中十米开外的一头水牛的眼睛。当圣雄离开卧室时,梅赫拉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的身边。只要甘地呆在新德里一天,他打算每天下午都守候在他的身旁。
  甘地依然十分虚弱,至今仍然不能步行,因而不得不由人抬入祈祷会场。圣雄在讲话中首先提到了那位谋反的年轻农民,他的家人因分治饱尝了苦难,他发誓要为他们报仇。
  “请你们不要谴责那位投掷炸弹的不幸的人,请你们不要憎恨他。我们无权借口他干了坏事而去惩罚我们的一位兄弟。”甘地为年轻难民辩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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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自负责刑事调查工作的警察局长莱杰维认为,目前可以完全肯定,炸弹案件的阴谋是在孟买地区精心策划的。马丹拉尔·帕瓦已经交待,所有同谋犯均是马哈拉施特拉省人,他自己来自孟买城。根据上述情况,桑杰维立即通知孟买警察局局长,同时派遣刑事调查大队的两名便衣警察,乘坐飞机前往孟买,把在新德里获悉的全部情报提供给孟买警察局局长。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两位便衣人员忘记随身携带一份绝无仅有的重要文件———份前天整理并打印的马丹拉尔·帕瓦的交待材料——,孟买警察局可以据此很快侦破刺客们的行踪。这是这场离奇侦查活动中出现的第一个错误。两位便衣人员仅仅带去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概述了一些情况,诸如卡卡雷的名字错拼为“吉尔克雷”。至于有关戈德森和阿卜提在浦那创办的报纸的大致情况,卡片对这一重要情报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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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杰维的两名特使会见了孟买警察头目,他手中掌握的情报比卡片上记录的片言只语具有更重要的价值。
  查姆希德·纳加尔瓦拉三十二岁,是孟买刑事调查大队的第二号人物。指定他担负侦查任务,绝非由于他才华过人,足智多谋,相反表明印度警察部门所面临的长期难以解脱的困境。如果说把侦查任务交给一名穆斯林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么委任一名印度教徒负责,则很可能使圣雄的隐藏敌手得以阻挠逮捕阴谋分子们。纳加尔瓦拉既不信奉伊斯兰教,也不信仰印度教,而是一名袄教徒。
  孟买省内政部长任命纳加尔瓦拉担任此职时,把一份有关本地区的一些极端分子活动情况的报告送给了他。纳加尔瓦拉很快在文件中发现了客栈老板卡卡雷的名字。他坚持,卡卡雷的行踪必然和印度教的狂热救世主居住的那幢隐蔽小房屋有联系,于是请求立即逮捕沙瓦迦尔。随后,他将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难道您发疯啦?难道您打算将全省置于火海之中?”内政部长嗔怪道。
  纳加尔瓦拉由于不能将暗杀事件的可疑幕后人立即投入孟买监狱,于是决定由他的眼线大队对沙瓦迦尔进行侦察。眼线大队是英国人创建的出色机构,孟买刑事调查局的掌上明珠。该组织由盲人、双腿残缺者,乞丐、头蒙面纱的穆斯林妇女、流动水果商和清洁工组成,共计一百五十名男人和女人,他们每个人的身分只有其头目知晓。三十五年来,这支“圣迹区”①的队伍曾经监视过孟买的政治煽动家和盗贼集团。据传,任何人难以逃脱他们的警惕眼睛。遵照查姆希德·纳加尔瓦拉下达的第一项决定,他们首先监视沙瓦迦尔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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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时巴黎一区。该区乞丐集中,装扮成各种残废人外出乞讨,回区后即恢复正常,仿佛突然因“圣迹”而治愈一般,该区因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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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袄教徒局长的侦查工作进展顺利。数小时后有人报告说,一位名叫巴德热的人参与了刺杀圣雄的阴谋活动,他是浦那城的武器走私小商贩。
  浦那警察局得到通知后回答说,巴德热眼下已经失踪,他可能躲藏在“城市周围的丛林里”。纳加尔瓦拉不应当轻易相信浦那同行们的答复。不管是玩忽职守还是故弄玄虚,他们的报告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比尔拉寓所暗杀事件发生后不到四十八小时,假沙陀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里,现在正若无其事地操劳家务,在店铺后院“编织”他引以自豪的锁子甲。
  但是,上述离奇情况仅仅是开始,其他令人咋舌的反常现象将在侦察工作中相继出现。返回新德里后,桑杰维派往孟买的两位便衣人员起草了一份汇报材料,报告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在汇报材料中声称;“我们委托孟买警察局的同行们立即侦察一家名为拉希特里雅报纸的社长。”为了证实确有此事,他们在报告上附有马丹拉尔·帕瓦的首批交待材料的摘要,附件涉及两名同谋犯与这家报纸的关系。两位便衣警察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曾把招供材料的摘要送给纳加尔瓦拉局长看过。这完全是谎言。事实上,出于某种深奥莫测的原因,来自新德里的便衣人员,压根儿没有向孟买警察局提供任何可以立即侦破罪犯下落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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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当马丹拉尔·帕瓦最后决定完全招供时,调查工作才有了长足进展。马丹拉尔·帕瓦坦白交待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供词长达五十四页打字纸。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二十一时三十分,他在交待材料上签了名。桑杰维扬扬得意地拿到了供词。这一次,马丹拉尔毫无隐讳地交待了所有情况②。他透露说,案发那天晚上。他提及的那家臭名昭著的拉希特里雅报纸,实际上是《印度民族报》,社址设在浦那城。这是极为重要的线索。现在,对新德里警察局局长来说,要想搞清楚纳图拉姆·戈德森和纳拉扬·阿卜提的身分,已再不是捉迷藏游戏了。只要到新闻部或者内政部的图书馆查阅一下孟买省新闻报刊注册簿,即可把情况弄个水落石出。在H 字母一栏里,上面清楚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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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马丹拉尔后来声明说,他是在拷打情况下被迫招供的。警察局对此予以否认。一九七三年春秋两季,本书作者多次与马丹拉尔·帕瓦交谈。他再次指出,为了强迫他供认,警察使用冰块刺激他的睾丸,用糖水涂抹在他的面部,然后在上面放置许多大红蚁。——原注
  “印度民族报是用马拉塔文出版的日报,社址设在浦那。版权主:V·D·沙瓦迦尔。社长:N·V·戈德森。董事长:N·D·阿卜提。”
  数小时后,确凿证据送来了,它以一件白衬衫、一件棉背心和一件拖地的形式证实,“N·V·戈德森”正是一名同谋犯。原来,一月二十日早上,马利纳饭店四十号房间的一位客人,送来三件衣服让饭店洗涤,但后来始终没有任何人前来领取。每件衣服上均标有姓名的开头字母N·V·G·,字母和衣服的主人纳图拉姆·维纳耶克·戈德森的身分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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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阶段工作中,新德里警察局局长的调查方式实在令人惊愕不已,任何人对此难以予以圆满解释。四天来,他的部下搜集了大量情报,足以确凿无疑地至少确定四名密谋分子的身分。但是,他不仅没有下令逮捕他们,而且玩忽职守,忘记将他掌握的重要情报提供给孟买警察局局长,然而,浦那城恰好处在孟买警察局的管辖范围内。所有罪犯的踪迹均与浦那城有关联。与此同时,当地刑事调查大队的档案材料,清楚地记录了调查人员所需要的一切情况,诸如姓名、地址、职业、经历、政治观点和社会关系,以及他们和沙瓦迦尔结伙的历史状况。其中两人的卡片上明确标有“可疑危险分子”的字样,档案材料甚至附有纳拉扬·阿卜提和维斯努·卡卡雷的罪犯人体测量照片。如果把这两帧照片提供给在比尔拉寓所负责护卫甘地的三十六位便衣警察,那么圣雄必然能够幸免于难。
  更令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一月二十五日星期日清早,当桑杰维获悉马丹拉尔的供词时,浦那刑事调查大队队长、便衣警察头目U·H·拉那恰好呆在新德里。两位警官逐页地一起分析研究了口供。每看一页,拉那警长都要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清楚记得有一家《印度民族报》,正如他知道有一家《印度时报》那样,同时他熟悉这家报纸社长的名字。去年七月《印度民族报》暂时停刊时,正是他下令取消了警察对两位社长的监视活动。但是,拉那现在居然不肯付出举手之劳,电话指示下级立即逮捕罪犯。同样,他也不急于乘坐首班飞机返回浦那,因为他常常晕机。拉那最后乘坐火车回到了浦那,但他搭乘的不是快车,相反却是小火车,整个旅途共计费了三十六个多小时。
  究竟如何解释这种普遍存在而令人难以置信的疏忽大意现象呢?也许他们认为,一月二十日失败后,刺客们大概不会卷土重来。警察们完全打错了算盘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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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一九六O年,以最高法院的一名前法官为首的政府调查委员会正式组成,负责澄清警察局在预审圣雄甘地被刺一案中的反常情况。调查委员会正式证实,新德里的两名便衣警察,根本没有将他们掌握的情报提供给孟买调查人员。由于当时参加侦察工作的大多数警察已经去世,其中包括D·J·桑杰维,因而调查委员会遇到严重困难。有鉴于此,调查委员会在最后结论中指出:“面对圣雄甘地的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急局势,”警察局“没有积极主动、雷厉风行地进行侦察”。——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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