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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23

_16 温瑞安(现代)
龙舌兰又指着她自己那秀丽的悬胆鼻:仿佛鼻子大的人,连胆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大于常人一些。
“来帮你。”
“你能帮我什么!?”
声音的调子还是沉的,仿佛透露着不悦与责难。
“现在你需要我。”龙舌兰却充满自信和自负。
“你现在没有我不可以。”
其实,这世上有谁没有了谁是不可以的呢?
没有。
也许除了父母——至少在他们把你制造和生产出来的过程里,是非他们不可之外——没有人没有了谁是不可以的。
但还是有人认为,一旦失去了某人,那是不行的。
活不下去了。
那也是对的:只要他们认为这样,便是这样。
这就正如:一个人认为苦瓜的滋味是甘的,那么,苦瓜就是好吃的东西了。一个人若是觉得坐牢才是最清静的时候,那么,人狱对他而言,反而是乐不是苦。
同理:要是她认为没有了他便活不下去了,那么她一旦得到了他,她就会觉得一生无求;如果他认为失去了她便失去一切了,那么,尽管他已得到了一切就只失去了她,他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一生何求与一无所有,是那么接近而又那么遥远的事啊。
不过,至少,龙舌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她真的认为是这样。
而且而今的情势确也如此。
孙青霞也看出这个微妙的处境。
——那一彪人马,正兵分两路,一股往东北,一股往西南奔驰而去。
他一个人,确无法分身兼顾。
——谁知道哪一股人马才是去会合“东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哪一股人马是去找“叫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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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兵已分两路。
——话能不能分两头?
孙青霞已跟龙舌兰来到那马队分道扬镳的密林所在地,他一面不断仰首打量郁森的树木密林间,仿佛那儿会猝然跃出头匿伏已久的雄狮怒豹,又不时俯首察看地上零乱的蹄印,好似那儿隐伏着什么毒蛇陷阱。
龙舌兰冷笑:“你再不决定,人马都走远了,那时候,再要追已来不及了。你再考虑,本小姐可不理了。”
她迫不及待的说:“本小姐可要先追一股流寇去了。”
孙青霞也知道事不宜迟。
——再迟,恐怕真的两边不讨好,两路皆失利了。
所以他说:“那好,你追一路人马。”
龙舌兰道:“行。你追东北,我追西南。”
孙青霞奇道:“为何我要追东北,你追西南?”
龙舌兰理所当然的答:“因为相师曾说过我利西南,不利东北。”
孙青霞倒没想到这都成其为理由,一时为之语塞,只不经意的问了一句:“相师,什么相师?”
言下只是轻蔑之意。
“惨大师。”
龙舌兰居然有问必答。
一听这名字,孙青霞脸上再无蔑视之色:他听过惨和尚的声名,也略知这位大师的生平事迹。就连桀骜不驯的孙青霞,对惨大师也有一种无由的尊敬。
惨大师这个人出生、成长、任事、际遇、学佛过程中,几乎无一不苦。光是他逆产出世,就生产了足足三天,之后便自幼丧亲,上山斫柴遭雷劈,下水抓鱼给鳄鱼噬,连娶媳妇也娶了一个阴阳人陈滋我,可谓天愁地惨至极,但他一旦学佛有成,武功得到猛进,他就以轻松面对艰苦,凶险化作平常,舍身度人,不论敌友,只要身在惨境的人,他都一定于冒奇险,施于援手,而从不求回报,是以搏得了大家对他由衷的尊重。
惨大师是临安龙端安的方外至交,所以,这位佛门中真正能做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惨和尚,曾跟龙舌兰看过相,这点说来并不意外。
孙青霞神目如电,森冷的一巡密林深处,又冷峻地牢视地上蹄印,道:“好,你要去西南,西南就交给你吧。”
龙舌兰高高兴兴地道:“好,咱们怎么个联络法?”
孙青霞道:“一旦在此分开,联络只怕很难。我们明晚子时以前,回到‘义薄云吞’聚合,否则就当作出事了。”
龙舌兰蛮有信心地道:“你放心。明晚之前,我早已在言老板处等你回来。”
孙青霞严肃地道:“不过,我们此去,只探虚实。若遇上詹奏文和房子珠,不要动手,只要探悉他们行藏便了,回来与大家共议才动手。如果遇着的是叫天王,更勿轻举妄动,只要知道他们追击我们的行踪便已大功告成,千万不要去惹他们,回到‘义薄云吞’,谋定后动。”
龙舌兰仍满有信心地道:“本小姐不怕他们。”
孙青霞板着脸道:“很多人都不怕这不怕那,结果只比别人死得快。”
龙舌兰道:“我不怕死。人活那么长干吗?我怕老,老不如死。最好五六十岁就死,省得病痛,一干二净。”
孙青霞又在冷笑:“每个年轻人都是这样说。每个人都经历这个阶段。甚至有些人说他三十岁可以死了,四十岁不死就先自杀,但到头来,活到三十望四十,活到四十求五十,活到五十,赖着不死,要七老八十。一早巴不得早夭的人,其实到头来最怕死,成了老不死。一个人能活着,总比死的好。——你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是回来会合,联手御敌的好。”
龙舌兰却道:“我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呢?”
孙青霞嘿地笑了一声:“我自有办法。”
龙舌兰也这样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办法。”
孙青霞无奈地道:“你要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龙舌兰笑嘻嘻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的自大我也记得很清楚。我看我们还是少讨论,早追贼吧,再不追,可来不及了。”
孙青霞道:“好。”然后他交给她一把刀。
那是如花缅刀。
龙舌兰也默默接下了,连一个“谢”字也不说。
然后两人身形疾闪,各往东北、西南掠去。
才掠了数丈,忽又骤停下来。
两人一齐回头,都叫了一声:
“你——”
两人又一齐住嘴。
然后还是龙舌兰先问:
“你有什么事——?”
孙青霞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事……”
又反问:“你呢?”
“本小姐?”
龙舌兰讪讪然地笑了笑,摆着柔美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孙青霞舐了舐干燥的嘴唇,眼神里似流露出要记住这一刻的感情。
“要小心啰。”
龙舌兰居然也很温驯地答:
“知道了——你也是……”
说着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摸拭了一下脸上的伤疤。
然后,两人再分头飞掠。
追敌。5.本姑娘
龙舌兰的轻功很好;不但好,而且在飞掠的时候,还保持了优美。
一种动人的优美,悠闲的优美。
可是这一回,她的人是飞掠起来了,但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是不是她的人虽然已飞掠起来,但一颗心,仍没有飞起呢?
对于这一点,龙姑娘并没有细思。
她只知道,自与孙青霞转首而去之后,心中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忽然好像失去了什么……似是有点难受。
——她不知道那是寂寞的感觉。
然而为何忽然会觉得寂寞呢?
她忽然很想回头。
很想回头看看:
看看孙青霞有没有回头。
但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少女的矜持不容让她回头:
——万一给那色魔发现她回头看他,那多么难为情呀
所以她没有回头。
可惜。
要是她回首就好了。
因为她一旦回头,或许就可以发现一个人,正值他们分道扬镰,各追一方之际,慢慢的自密林中隐现。
并且望着龙舌兰的背影笑。
淫笑。
笑意甚奸。
那人仿佛满脸都插满了竹筷,而额上却似嵌了个大咸蛋。
龙舌兰跟着蹄声走:蹄声走到东就跟到东,蹄声走到西便跟到西。
林子里的树,愈来愈密,连这股甚为熟稳地形的马队,也明显的愈走愈慢,因为路的确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树愈密,马匹愈是不易纵控,反而龙舌兰可以大展轻功。
不过,策骑而驰,累的是马,施展轻身功夫,疲的是人。
马队是缓下来了,龙舌兰是越迫越近了,可是她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忿懑。
因为她掠过之处,发现了这彪人马的残酷和破坏之力:
凡马队过处,不管有什么生物经过(哪怕是极微小、无伤害性的),马队上的人一律都不放过,一概都加以斩杀。
几只小松鼠,只因刚好经过,便死于箭下。
一只穿山甲给活生生踩死。
两只箭猪给长矛贯过,一只野猪给人搠了一刀,倒在血泊中,还在抽搐中,一时竟未死绝。
甚至密林上还有几窝鸟,给经过的“兽兵”以长枪捣毁——及不着的,就用箭矢或暗器打在鸟窝上,一只母鸟死在窝边,一只公鸟浑身是血,倒在树下奄奄一息,一窝雏鸟,仍在树上窝中,嗷嗷哀鸣。
——这些动物都原与人无伤,心何其忍。
还有一头糜鹿,大概乍听马队卷至,好奇的自林中探出头来窥探吧?竟遭人一刀斫去了头。
那一刀风快。
那麋鹿没有了头,却未断气,血仍在断颈处不住的喷涌出来,它的脚仍在搐动着,而它的头仍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身子,眼中竟流露出一种凄凉的神色来。
龙舌兰仿佛还可以听到出刀的人那张狂得意的笑声。
他出刀斩杀这头麋鹿,不是为了要吃它的肉,夺它的角,或有任何目的。
他杀鹿纯粹是为了即兴取乐。
——对这些人而言,夺取任何生命竟都能使他们高兴、快活。
龙舌兰为此不禁气白了脸。
她甩出了她的箭。
小箭是从“义薄云天”客栈老板娘于情那儿提供给她的,虽然那不比她成名小矢来得趁手,但细小锐利,又便于收藏,在行动之际,有极大的方便。
她的箭准确地杀死仍未断气的鹿和鸟。
她下杀手是因为不忍心。
不忍心,但是动气。
她决意要好好教训这干“兽兵”。
就在她动念这么想的时候,马队忽然在森林深处遽然停了下来。
马希聿聿的在嘶鸣,像在上缰喂饲。
龙舌兰细聆,发现马上的人已翻身落地,聚于一处。
——看来,他们已到了一个“目的地”,正在聚合商议。
龙舌兰立即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潜向这近六十名马队聚集之处。
她进行得很小心。
她自度不致让人发现。
因为她毕竟是“京华第一紫衣女神捕”,她也非常明白一旦遭人发现的后果。
若凭她一人,对付六十几名马贼兽兵,的确不是件单凭勇气胆色就可以承担得来的事。
何况,擒贼擒王,她的目标志在抓“贼头匪首”,而不必作多余无谓混战。
所以她的行动就愈发小心。
她一面环顾四面八方一动一静,一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迫近潜进马队止歇的地方,离得愈近,她就越发小心。
逐渐,在这郁森的密林里,离得愈近,她就愈看见。
光。
愈来愈光。
越来越亮。
——大森林里,怎会有如此耀眼的天光!?
有。
因为那儿方圆十几亩地,全给斫划一空,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而且,那儿也不止六十几人和骑。
龙舌兰潜近去的时候已发现:那儿本来就有百来人,加上这六十几人,聚集成至少有两百人的阵容。
两百人,都是会家子。
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武功还相当高。
这五十名高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是极难对付的、黑道上的一流好手。
这些人都聚合在这里。
阵容鼎盛。
群魔乱舞。
如果龙舌兰够聪明,她就不该再深入虎穴。
因为她只有一个人。
而且她是个女子。
她应该知道适可为止。
这干人全是如狼似虎的流匪、强盗。
她现在已发现这干“兽兵”暂时的巢穴。
她大可以先回“义薄云吞”,会集孙青霞和其他人手,再图一举歼灭这干受蔡京、朱励、王黼等利用无所不为、无恶不作的盗寇。
可是龙舌兰并没有及时离开。
她不走。
不退反进。
且愈走愈近。
因为她不怕。
她急于求功。
其中有四个使她不离、不去、不肯放弃的原因:
一,她好不容易才跟踪到了这所在,没有重大发现(例如“东方蜘蛛”或“洞房之珠”的行踪),她还真不愿空手而返。
二,她好奇——他们不是一向都在“长气河”、“灵壁”那一带活动的吗?怎么全都调集到了“大森林”来了?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还是他们另有企图?她都想知道个究竟。
三,她自恃艺高人胆大,只要小心一些,不让人发现,应该可以自保——这干马贼只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跟在他们的后头;何况,她想做出些“成绩”,好让那“淫贼”刮目相看。
四,她发现她自己居然、竟然、懵然的不懂得如何走出这“大森林”,回到“义薄云吞”去。
这可糟透了。
她认路功夫一向不如何。
既然如此,也既来之,则安之,她把心一横。
——本姑娘与其迷失在“大森林”里,不如就跟这帮子流匪消遣消遣,抓得个正点子,或杀几个狠角色,立立威、树树风头也好。
她心雄。
但不见得会不心怯。
可是她也没退路了。
她只有拼。
——就当是一个噩梦,她只好去冒一冒险。
(合当本姑娘我在这山林野地,扬名立万,威震流匪,力压群寇。)6.梦冒险
有梦,是冒险的。
因为梦是不能控制的,谁也不知道它的发展,它的结局。
但若完全没有梦,那人生就没有激情,没有浪漫,那就太乏味了。
有梦就有理想,为理想而冒险,那是值得的。
但梦想也往往不切实际的。
光是梦中的冒险,那也无伤大雅,至多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在真实里冒险可就可怕多了,代价也大多了。
尤其在这样的荒野、森林中,这么多与禽兽无异的贼匪,只这么一个美丽大胆的女子,在这般极度情境里,也更险到了极处。
可是龙舌兰已别无选择。
她决定冒这个险。
梦冒险。
——行动呢?
因为美丽已是一种危险,所以美丽少女的行动,就更加充满惊和险。
龙舌兰偷偷的潜了过去,换了六七种身法,她的轻身功夫极好,当她施展这些身法的时候,比一只蝴蝶飞入场中所造成的惊动,只怕大不了多少,而且连她在施展这轻功的过程里,她自己都为自己的轻、灵、巧、妙而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她已潜近那给人乱拆乱伐所腾出来的一大片空地。
那儿断柯处处,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断枝余桩,只剩下十几棵结有不同果实颜色鲜艳的高大树木,但不管断树余木,都正好可以让她不着痕迹地掩饰行藏。
她顺利而缓慢的接近空地上的那一座临时建造的眺望台。
眺望台之后,有三间草织竹编的屋子——编织得都端的是十分粗糙简陋,但都搭得十分宽敞,精密的却是外面的守卫:
三间高架房子,相隔大约有十余丈远,底层各用树梁托起离地,但三房前后左右,至少各有十名守卫,拿兵执矛,严阵守在四角,如临大敌。
龙舌兰一看,发现对方用近三十人守在这三栋屋子四处,猜想个中必有要害,就特别留意了一下附近的情形,却又发觉一个有趣的现象:
尽管这三间茅屋防卫森严,但仔细观察,大约有五六名霞帔凤巾,浓妆艳抹,长得都颇为标致的妇人女子,出入其间,却无人拦阻。
三间房子上都悬挂着一面旗子:
中间那面是绘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狰狞人脸,张牙舞爪,望之生畏。
屋旁,还挂着一匹全无杂色的白马。
在首那间却是织绣着一只蚌,蚌中还嵌着粒莹莹欲滴的珍珠。
右边那间却是一面黑旗,反白似绣似绘的形成了个大蛛网的图形。
那六七名娘姨,多在蜘蛛旗和蚌珠旗的高架屋来回活动,对那反白绘绣蛛网的房子却全不涉足。
三间房子之前,有一平台,底层也由竹木交叠架起,龙舌兰看到那儿有两三张桌子、十几张椅子,在平台上,居然有些是她认得的人。
“刀笑剑哭”吴中奇
“杀千刀”辛不老
“独臂煞星”雷越鼓
“马蚤娘子”吕碧嘉
这四个人都曾攻打“义薄云吞”客栈,所以龙舌兰记得他们。
这四个人现在并在一道,都站着,都不敢坐下来。
坐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女子。
那儿有两三张桌子、十几张椅子,那儿也有四名穷凶极恶“畜牲兵”的当家,却只有一个人敢坐,大家都只敢站着,垂着手,恭聆着她说话、训示。
这女子不但敢坐着,还一面喝茶,一面嗑瓜子,而且,她身后还有两个娘姨,一个为她摇扇,一个为她捶背。
那女子正背向龙舌兰而坐,所以龙舌兰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但从背部望过去,龙舌兰却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
她有的,我没有。
这感觉的确有些“奇特”。
——她是女的,对方也是女的,怎会对方有的,她会没有呢?
可是这种感觉渐近天性,完全是自然反应,而龙舌兰一向是凭感觉行事的人。
——她甚至一直都忿忿不平,一向都认为:为什么要当成功的捕头,非得要推理的精密头脑不可。
(只能凭理性吗?感觉就那么不重要么?人人都有推理头脑,但真正一流的办案人员,还是应该理智、感觉并施、双龙出海才能奏功的吧?)
——情感、理智本来就是孪生兄弟,一剑双锋,少了一项,不管是推理用情,都总会有点缺憾吧?
不过,龙舌兰却不明白何以会生出:“她有的我却没有”的感觉来。
毕竟,她连对方的正面还没看到瞧着。
她只发现那四名一向如狼似虎的兽兵当家,对这女人毕恭毕敬,而且唯唯诺诺。
她很想听听他们对“那个女人”说什么。
她也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对他们说的又是什么。
她决定要潜身过去听一听。
冒险也得要试一试。
冒险是她的梦想。
她出身于安逸之家,有权且有威名的父亲,为她担当一切,解决一切烦忧,她生下来就不愁一切。
所以她才要冒险。
冒险去抓强盗、捉恶匪、杀坏人。
冒险去帮人。
因为她不喜欢平凡。
不爱平静。
她爱冒险。
因为冒险浪漫。7.爱冒险
她爱冒险,她连她的爱也是一种冒险。
她用尽方法,接近那平台。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着,而且看的人也是一名高手,那就会发现她的轻功有多高,而且用的轻身功夫,既多又杂,且精且深,其中竟包括了多种负有盛名而有些还失传绝迹多时的轻功提纵术:
辰州死人提
燕青十八翻
销魂梯云纵
燕子三抄水
风过群山步
登萍渡水
一苇过江
腾云驾雾
踏雪无痕
花落无声
飞流直落三千尺
万古云霄一羽毛
细胸巧云穿
这些极基本的轻功,她却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而有些极罕为人知的轻功,她却能运用得十分娴熟。
她把这些轻功反复运用、交替使用,就在这黄昏近暮的时刻,再利用守卫交班更替的时际,她成功的“滚”入了平台底下,听上面的动静。
“……所以我们就先回来这儿,跟奶奶报告情势。”
“我们是到了‘一山树’那儿,兵分二路,一路由余三当家和程五当家带领,赶去‘大深林’走报叫天王;另一路便是由我们先赶来这儿,听候奶奶调度。”
“我们都得到过奶奶的指示:要我们一旦歼灭‘义薄云天’,即行回来参与这儿的重大行动——所以我们不敢滞留,马上回来听命。”
“‘义薄云天’那儿既然发现了孙青霞和龙舌兰,只怕强取不下,余老三认为应先把事情报告奶奶和叫天王,了却奶奶那大事后,再与查叫天的人马联结,再一起踩平‘用心良苦社’布在这儿的障碍——!”
这四人都抢着说话。
但不乱。
仿佛,他们抢着说话,只是要争着表现给人看;他们不敢打断对方的话,甚至只好互为补充,也似为了要让听的人高兴。
听的人好像不大高兴。
她冷哼。
“好,好,好……”
她讲了三个“好”字之后,语音突然一变,语气也转得十分凌厉:
“你们明明是取‘义薄云天’失败,现在却借遇着姓孙的淫魔和姓龙的魔爪子,转向我报功来了,这还罢了,你们其实是不敢樱孙淫魔和龙狗腿子之威,却一面趁势向叫天王邀功,一面拿姑奶奶我先前的指令当挡箭牌,回来集合候令、参与重大行动就成了你们兵败退返的最大盾牌了。”
她的语音虽然凌厉,但并不太响。
甚至是故意压低了语音在说话。
——显然,说话的人极不欲她说的话会传出去。
可是,龙舌兰听了她的声音,还是吃了一惊。
还大为意外。
主要的是因为。
这语音沙嘎难听。
——就像粗鲁男人说话一样,又粗,又破,还带点沙哑,难道这就是向以“蛇蝎美人”称著的“洞房之蛛”:九嫁夫人,目前还是“流氓军”当红带头人物房子珠的嗓子吗。
龙舌兰未免有些惊疑不定。
她像壁虎一样,吸在平台底层的木板下面,从板隙往上望去,只看到房子珠的一双脚,而台面刚好遮挡住她的下巴。
那也就是说,她仍看不到房子珠的脸,只发现近在眼前的一双脚,竟意外的大:
简直是八寸金莲。
——恐怕还不止八寸:原来房子珠还是个“大脚婆子”。
就在龙舌兰惊疑之际,房子珠的语气已在转变。
“不过,你们还是回来得好,回来得恰是时候,你们既然在攻打‘义薄云天’吃了亏,想要我姑奶奶不责罚你们,就只有在这个行动上立功了——要不然,姑奶奶我顶多是另起炉灶,退离义军,你们呢?惹着了那老结网的怪物,可死无葬身之地!可不是吗?还关在‘黑房’里的‘出室子弟’,还有‘感情用事帮’、‘老字号’的俘虏,就是你们的好榜样!”。
龙舌兰虽然听不到辛不老、吕碧嘉、雷越鼓、吴中奇的应声,但却深明的感受到。
怕。
雷、吴、吕、李四人都在怕。
他们都恐惧。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如狼似虎的“流氓军”中四名心狠手辣的四名当家,居然会对这么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那么的害怕,那么的恐惧。
但听房子珠的说法,他们像正在进行一项计划,一个密谋,而且还是一个影响很大,效果惊人的行动。
——那是个什么行动呢?
说到这里,房子珠的语气又变了。
已变得愈来愈明显,愈来愈温和了:
“我不怪你们。你们回来得及时,待会儿行动得手,还重重有赏呢!丢!你们都知道我跟叫天王的关系,姑奶奶我迟早都会回到中原武林、江南绿林共争天下,叫天王就是我的靠山后盾,上有皇亲国戚,下有江湖豪杰,谁敢招惹?——这儿的义军,少不免都会交给你们的了。你们待会儿所出的力,就是为你们日后美好前程铺路;你们要拼的命,便是为你们的身家性命拼命——你们好自为之吧。”
一听到房子珠语调转温和,显然的,那四名当家都放了心。
仿佛还很高兴。
可是龙舌兰虽然人在台下,看到的先是房子的背影、后是房子珠的大脚丫子,听到的也是房子珠粗哑的男人婆声,但她还是觉得:
——对方有的她没有。
何以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也不明白。
既然房子珠是她和白拈银及四大名捕手上要犯名单中,排行三名之内的人物,而且听来房子珠正要进行一件秘密大勾当,看来也绝非好事,她不禁有突施暗袭,先把这房子珠一举击杀或生擒活抓了再说的想法。
至少,她有这个冲动。
但她又举棋不定。
因为这是敌方阵营。
对方人多。
她就算一击得手,是否能杀出重围,的确困难重重。
何况,她又对房子珠正要进行的阴谋勾当,又十分好奇:
——到底,那是什么行动呢?
此际,房子珠就在她伸手可及之处,若突施暗算,成功的机会是很不小的。
可是,就算能得手,又如何应付其他的人呢?
——毕竟,她只有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
如果放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呢?
对房子珠这种狡狯的女人,要再逮着这种机会,是绝不容易的。8.梦艳丽
就在那么一阵犹疑间,就听房子珠又在说话了。
“至于余老三、程老五先去走报叫天王,姑奶奶我也绝对可以谅解的。查天王本来跟我姑奶奶是一伙的,本就不分彼此,通知马龙那帮人去收拾孙龙言于这于麻烦人物,借刀杀人,省时省力,最好不过。”
她说着,已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已离开了龙舌兰可以出手即及的范围了,她还说着话安抚大家。
“我常常提醒自己:记得要对部下好。姑奶奶可不似老蜘蛛,他是个少记恩义多记仇的人。你们跟着他,可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今天咱们这个行动,就是要免除这个后患,姑奶奶我都是为你们好。”
ㄒX丅合鏶 ТㄨТΗJ、Сом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称颂道是之声不绝于耳。
阿谀迎之举不绝于目。
龙舌兰看不过眼。
也听不过耳。
她巴不得现在就出手挫一挫这房子珠的锐气,哪怕是吓一吓她也好。
她虽然还没真的看到她,但已“看”她不顺眼。
可惜这时房子珠已在有意无意之间,转移了她原来的位置。
——如果现在龙舌兰要下手,首先得要经过那雷、吴、辛、吕四名当家的阻碍,而且,就算房子珠正确的位置,只怕也认不准,不好认,因为那儿还有两名正替她捶骨揉背的娘姨之干扰。
——既然最好的时机已失,她只好等。
她只能忍。
忍耐的过程里,她仍手脚如“吸盘”一样,牢牢地“吸”住那平台木板的底层,还看到一只花斑斑的大蜥蜴,爬过她手心吸住的地方。还停了下来,向她吐了吐舌头。
舌长。
而尖。
前端还分了岔。
奇的是,像龙舌兰这么一位怕虫的姑娘,居然没有惊叫,也完全不震动。
她也看着那只大晰蜴,仿佛一对“密友”在交谈。
她怕虫,却不怕晰蜴。
这时候,龙舌兰也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这儿“驻扎”的,起码有上百人,加上刚会合上的六十余骑,总共大约有近二百人,恐怕,“流氓军”真的已把“大本营”移师过“大森林”这儿来了。
——房子珠既然在这里,詹奏文还会远吗?
——既然辛、雷、吕、吴这四名当家来了这儿报讯,那程、余二名当家自然就去叫天王那儿报功。
——听他们所说的情形,叫天王是在“大深林”那一带,那么说,孙青霞敢情是跟踪程巢皮和余华月直入“大深林”了。
——叫天王正欲得孙青霞而甘心,那孙淫魔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奇怪的是,自己怎么竟有些为那该死的淫魔担心起来了。
她只好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解:她之所以在这时候会想起他,那是因为这情势若有他在,两人联手,要捉拿或活杀房子珠,就大可以放手干了,用不着那么多顾忌。
——毕竟,她只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的盗匪,难免有点心悚。
她盘算寻忖到这时际,那四名当家的谀词也说到差不多了,只听房子珠说了一句:“那么,咱们就依约进行‘吸笋’计划——你们之间,哪一个行动稍有错失,只怕还真不如现在就自杀在这儿好了。”
只听那雷、吴、吕、辛四名当家都惶恐不已地保证矢誓:
“一定不会有失误的,怎会呢!”
“姑奶奶的吩咐,我们不敢或忘!”
“今儿老蜘蛛是死定了!今后,我们就只听姑奶奶的,只追随姑奶奶的,今晚就做出好戏给老蜘蛛那一帮人瞧瞧!”
“姑奶奶有命,咱莫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谁敢不从,我第一个要他的命!今晚的事,不可有失,我愿死尽忠心,以报姑奶奶识重之恩。”
房子珠似也听惯了这些奉迎的话,而且也爱听,只不过反应并不热烈,只淡淡地说:“老蜘蛛也不是好惹的。他那干老死党,总共约有三十来人,名单早交你们了,动手时,得一网打尽,一个不剩才免后患。”
四大当家都齐声应道:
“是!”
龙舌兰这时才忽有警觉。
他们的行动,似要对付的是“老蜘蛛”,而且在他们这一伙人里面,有很大的势力,且极难对付,这样分析下来,莫不是他们要做掉的竟是。
“东方蜘蛛”詹奏文!
——他们为什么要对付詹奏文?
房子珠为什么要除去“东方蜘蛛”?有詹奏文在,岂不是正好可以利用“流氓军”保住她的安全吗?
——难道“流氓军”内正在闹内哄?
就在此际,突然之间,房子珠长身而起,就像燕子一般,灵巧的飞翔到了险窄的檐梁之间,却依然保持了优美的风姿,也似蝙蝠一样,顺巧的滑翔到了狭隘的洞顶之上,却仍然保持的幽异的姿态。
她突然飞身,整个人贴身在平台内顶上,然后就像全身是黏的缟的一般,时背下腹上、时腹下背上的就在屋梁茅顶上如此“翻转”了几下。
也就是说,有几次翻转,房子珠就正面直角的,跟在平台底下贴着板缝偷听窥探的龙舌兰,打了几个照面。
这一下,龙舌兰也不由自主惊叹了一声,完了。
房子珠已发现她了。
——要不是发现了她,无缘无故的翻身到屋顶内干啥?
莫不是她发了神经不成?
不过,房子珠这一腾身上屋顶,几个巧妙翻转,龙舌兰已清楚的看见了她的样子。
房子珠一腾身上平台之顶,她先是吃了一惊,而今,却只觉眼前一艳。
她再惊了一个大大的艳。
惊艳。
是惊艳!
确是惊艳!?
——的确是惊了个大艳!
此艳非同小可!
——此妹更艳极了!
现在龙舌兰可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何以刚才会生起那种“感觉”了。
——为何会觉得对方自己“有”的,自己却“没有”了!
原来那就是一种女性的妩媚。
一种女人的性感。
——一种可以让男人很快活的女人味道。
这种龙舌兰还没有——就算有,也未完备,不够成熟。
但在房子珠身上,哪怕是她现在这样腾空翻转着,也发挥无遗。
就算刚才龙舌兰仍未见过她的颜面,只看过她的背后,却以一种女人天生的直觉,她已经可以感觉出来了。
她有的,她没有。
尽管龙舌兰也美。
美得十分阳光。
龙舌兰也丽。
丽得十分骄恣。
可是她不够艳。
一种让男人骨头一骚的艳。
也不够媚。
一种令男人心痒难搔的媚。
她是那种艳到神髓里、又媚入骨子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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