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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纳兰传奇人生_西风独自凉

_8 朴月(现代)
严荪友意味深长地说,容若肃然:
“敬谨受教。”
一直沉然未出声的朱竹垞,道:
“容若,此宴,为你和健庵道贺是其一。其二,我们三人,久羁京师,一事无成,西溟上有老母倚闾,我和荪友,也久未归省。时序入冬,京师天气严寒,居大不易,因此,决定联袂南返,不日就要启程了。”
容若一怔,岂料,方历死别,又临生离?一时心中凄怆,神色顿然颓丧。荪友心中不忍,强笑:
“这也是小别,一两年,总会再见的。”
话虽如此,想到在未来时日中,连友朋相聚之乐都没有了,怎不令他感伤。见他如此,众人不免又劝解了一番,正说话间,一人昂然入室,长笑招呼:
“可来迟了!勿罪,勿罪!”
容若凝目望去,只见是位四十左右,身材修伟,丰仪俊逸的男子。荪友忙招呼:
“不晚,不晚,正好入席!”
大家坐定,荪友以主人身份介绍与容若相识:
“容若,这位是我乡无锡一等风流人物,顾梁汾,想必有个耳闻。梁汾,这位便是纳兰侍卫,成容若。”
满人,常以名的第一字为姓,而以字为名,所以荪友依此例介绍他为“成容若”;照满文直译,他名为“星德”,取谐音,汉译为成德。
“幸会!幸会”
二人相互见礼。容若一见梁汾,人物轩昂,便觉异常心折,下乡时,感伤荪友三人南归之情,便冲淡不少。
顾梁汾,也是重情尚义时人,见容若贵胄公子,却儒雅殷勤,也另眼相看。
谈笑间,梁汾自袖中取出一幅画像来,道:
“那日,偶作投壶之戏,一位友人,为我画了这幅‘侧帽投壶图’,倒也有趣,带来与各位共赏。”
“好风流人品!梁汾,写人物,最难写的是丰神,难得这幅画,把你的顾盼间的丰神都画出来了。”
朱竹垞笑道。把画传给容若,容若见画中人,果然顾盼间,神采照人。蓦然忆起当日佩蓉谈及梁汾的一段恨事,自己曾如何嗟叹,如今……不由黯然。
“怎么了?”
梁汾问,容若摇头:
“没什么,相识恨晚!”
真是恨晚!如果,佩蓉得知自己终能与梁汾相逢相识,如果,没有这些人间情恨
“容若!有你这句话,我就敢问了;令表妹谢梦芙姑娘,究竟何病致死?”
荪友惊阻:
“梁汾……”
容若却叹息一声,道: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共君此夜须沉醉(3)
“我知道各位恐触及我心中隐痛,故都讳言此事。实则,恨无处容我痛快一哭,尽情一吐!”
荪友等人,自容若选为三等侍卫后,不比往日,可以竟日诗酒流连。尤其西溟性情偏激,疾恶如仇,对权贵,若不顺眼,也不稍假辞色。与纳兰府中,明珠心腹安三总管,更正面冲突,势成水火。容若曾欲斡旋,西溟愤然拂袖。于是,除非容若在家,他们才往纳兰府花间草堂与容若相聚,而不似以前,经常一住数日不归,以为常事。
佩蓉去世,内情隐晦不明,一则牵涉大内,二则恐容若伤情,他们不约而同,都绝口不提,本也是一番好心。岂知容若最大的苦楚,便是无处倾诉;君前不敢;亲前不能;妻前不忍。如今梁汾一言问出,他反有知己之感,顿觉痛快。
于是,把佩蓉入宫前后,直到临终相诀,乃至玉格格仗义,拂云削发,都一一详细说出,直听得众人摒息歙气,动魄惊心!
梁汾连连嗟叹:
“容若,虽说造化弄人,算来苍天对你也不薄,梦芙,小时我是常见的,那形容、性情,都非人世所宜有,自然是神仙中人了。那位拂云姑娘,耳濡目染?也合该成正果。尊夫人温婉贤德,真非寻常。而玉格格机警聪明,仗义成全之德,怕你今生也难补报。四人,人难遇其一,而你全遇到了,且对你俱有情有义,有恩有德,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竹垞道:
“我倒觉得皇上痴情可怜。”
“玉格格可爱,可敬!尤其能仗义之外,极力回护。容若,你虽不幸,遭此巨创,想想这番回护之情,真当振作,方不负玉格格一番苦心。”
荪友也不禁赞叹。
“容若可怜,另一人才更可怜!”
西溟道。竹垞问:
“谁?”
“寒羽!丧明之痛,谁能慰藉?”
在座,除了容若,全与佩蓉之父是故交。而容若,虽未见过,论亲戚,是寒羽内侄,论情谊,寒羽又是佩蓉生身之父,感受更自不同,不由相与嗟叹。
“江南三布衣”联袂南返后一天,顾梁汾正独坐借寓的千佛寺厢房中读书,书僮忽报:
“大爷,有客人来。”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贵家管事模样的人,向前请安。并呈上一封信,左下角花押,是“成容若”三字。
梁汾微垞,打开信,只见是一阕[金缕曲],题为“题侧帽投壶图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鸟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重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顾梁汾为这位相识永久,却一见如故,热诚率真的满洲公子,深深感动了;他“相识恨晚”,并非泛泛酬应语,他是真心结纳,而且,初识就从知己相许的!
只是,他低声念: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何以出此不祥之语?沉吟一下,他笑向来人:
“管家且稍坐,待我回封信,请管家带回去,回覆贵上。”
铺纸拈毫,他略一微吟,步韵和了一阕[金缕曲]: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函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想到自己一生,虽早名动公卿,也曾入仕途,却一直招人妒嫉猜疑,不能施展抱负。如今,却有这样一位以平原君自期的贵胄公子,烦心结纳,梁汾不由深觉温暖,因此,他也以信陵相许,珍惜着这一份情谊。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共君此夜须沉醉(4)
有了梁汾,加上陆续相识的梁药亭、陈其年、马云翎几位失意仕途的汉人朋友,时相往还,也冲淡了不少西溟他们南归后的寂寞。
十二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独自在家,想起了梁汾;已有多日不见了,也不知近日情味如何?一念既起,便抑不住渴念,这样的天气,既不便折简相召,就移樽就教吧。
袖了一阕新词,这是十二月十二日,他生日自寿的[瑞鹤仙],起句,他用了梁汾丙午生日自寿的[金缕曲]中首句:“马齿加长矣”,正可带给梁汾看。
见到容若来访,梁汾喜出望外,他也正为这大雪天,困守室中,正自无聊呢。
容若抖落貂裘上的雪花,笑着向迎出来的梁汾道:
“好大雪!在家无聊,特来与你赏雪闲话!”
梁汾在火盆中加了炭,笑道:
“我也正觉无聊,以词代信,给在宁古塔的汉槎,写了两阕[金缕曲],才放下笔。”
在火盆上,放上一个茶吊子,道:
“在这儿,我就直令得受不住,汉搓在宁古塔,怎么过呢?”
容若依稀记得严荪友提过,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字汉槎,在江南才名甚着,与梁汾是好友。
“可是‘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先生?”
“可不是他?另两位是华亭的彭师度,和宜兴的陈维崧。一世才名!却冤枉牵进了科场弊案;你想,以汉槎之才,需要么?就这样,含冤莫白,遣戍宁古塔,如今……”
梁汾屈指算了算:
“十八年了!”
十八年,容若心惊;自己才二十二岁呀,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呢?
“难道,就无人翻案么?”
“情节太大,定识之后,谁敢再提?”
“那,他何以为生呢?”
“原在巴将军府为西席,如今,巴将军移镇兀喇,又失馆了。还好,还不乏执经请益的弟子,勉强够他一家人餬口。”
“家眷也去了?”
“嗯。”
梁汾随手把案上词稿递给容若,道:
“你看看。”
容若接过,只见是[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予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霉,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懔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思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应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惫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读着,读着,容若只觉睑上一片冰凉,用手去摸,才知是泪水凝成的冰珠。
他太感动了,他不认识吴汉槎,但,有顾梁汾这样的朋友,“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他确信,汉槎受了冤枉!
他没有笑梁汾自不量力;以这种案子来说,绝不是梁汾之力,可能回天的,但……
紧握梁汾的手,他说:
“梁汾,本来,我以为李陵、苏武;范式、张劭,这种友情,世界上再不会有了,如今,看了你的[金缕曲],才知道,还有第三对!”
他诚恳而坚决地说:
“我不会坐视你一个人奔走,给我三十六百日,我会设法为你把汉槎救回来!你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不必再提,我不会忘的。”
梁汾感动地流下泪来,道:
“汉槎四十六岁了,已经受了十八年的苦,他还能等十年么?人,寿命有限呵!”
流着泪,他摇撼着容若的手:
“五年,五年为期,好吗?”
西风独自凉 第二部分 共君此夜须沉醉(5)
容若想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
“好!五年为期!我答应!”
窗外风雪依然,梁汾心中,却一下暖了起来。
西风独自凉 第三部分 当时只道是寻常(1)
明珠病了。
为了诸多杆格,关系极为冷淡的明珠夫妇,早已分院而居。相见时,平常尚可以礼相待,遇到意见不合时,觉罗夫人便忍不住冷嘲热讽,堂堂尚书,面对这样一位说出话来入情入理,驳不倒,气不得的夫人,也只有偃旗息鼓,避之则吉。自姨娘周氏生揆叙之后,便长居周氏院中,与觉罗夫人,维持着客气而冷淡的关系。
自佩蓉入宫,觉罗夫人就大为不谅,佩蓉去世,觉罗夫人更一心认定“舅舅害死外甥”,形于辞色。
“好好一个孩子,要不是她舅舅硬送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怎么会年纪轻轻就……”
明珠能避不见面,周氏却碍于礼数,不能不到上房请安伺候,觉罗夫人悲泣怨尤的种种,明珠自也有耳闻,又气、又恼,又实在内疚神明,发作不得,积郁心中,终于……
周氏见情况不妙,连忙带着不足两岁的揆叙,到上房禀报。
“怎么?老爷病倒了?”
“是。早先就嚷着肝气痛,如今越发厉害了。”
“哦?”
觉罗夫人皱着眉:
“先前怎么不说?”
“老爷关照,怕太太担心,不教说。”
“那,大夫怎说?”
“说是积郁什么,发不出来,问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老爷只说没有……”
周氏踌躇了一下:
“这几个月,老爷常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安稳……”
觉罗夫人冷笑:
“这是做了亏心事!”
“太太最是圣明不过!老爷也说过,做错了一件事,致使夫妇反目,父子陌路。太太只怕也知道,老爷嘴里不说,心里,对蓉姑娘的事,也是非常难过的,尤其,看到容大爷伤心的样子,他也后悔。”
深深一叹,觉罗夫人,到底泯没不了夫妻之情,道:
“后悔有什么用?是挽得回蓉妞儿的命,是补得整容若的心?容若对他阿玛那只有礼,没有情的态度,当然我看着也替他阿玛难过。可是;你也有小哥儿了,多少知道做娘的心;容若的委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做娘的,还忍心为这个责备他?”
“太太说得是。岂止是容大爷伤心,知道蓉姑娘没了,连我也两夜没合眼。虽然老爷对不起她,揆叙生了,她还是托玉格格带了镶金的玉锁送揆叙,还有好些补品,这样为人行事,怎怪得太太心疼,要怨老爷。只是,老爷这一病,多半是心病……”
觉罗夫人摇摇头,叹道:
“自作孽,不可逭,蓉妞儿不在了,他往哪儿治他的心病去?”
“太太,或许,让容大爷委曲几天……”
想了想,觉罗夫人点了头:
“父亲病了,做儿子的侍疾,也是理所当有。这样吧,你收拾出一间房来,就让婉君陪着容若过去住几天,让他们父子把这个结解了,也是好事。”
说着,见婉君抱着揆叙进来,周氏忙接过,笑道:
“大奶奶,揆叙挺重的,怕回头胳臂酸呢!”
拉着揆叙两只小手,做拱手作揖的样子,用儿语道:
“说:谢谢大嫂子呀!”
小揆叙嘻嘻朝着婉君笑,又向着她扑。周氏转脸向觉罗夫人笑道:
“太太瞧瞧,大奶奶多得小孩缘儿,都说这是有福气的征兆呢!”
觉罗夫人微微一笑,道:
“你去吧,大冷天的。怕老爷醒了,找人找不到。”
周氏笑应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命丫头给揆叙戴上斗篷风帽,辞了出去。
婉君倒了碗茶,换去冷了的残茶,觉罗夫人端起,啜了一口,放下,道:
“看你抱揆叙,真不像叔嫂,倒像母子似的;要真有那么个孙子,你那样抱着,我真作梦都笑醒了。”
婉君心中又羞又愧,她不是不知婆婆望孙心切,但……
觉罗夫人兑她低头不语,又生不忍之心,便撇开,把方才应允周氏的话告诉她。又问:
西风独自凉 第三部分 当时只道是寻常(2)
“如今,蓉妞儿过去也好几个月了,容若到底心里好些没有?”
婉君然然摇摇头,久久才道:
“他,还是在珊瑚阁的时侯多。”
珊瑚阁中,容若亲自为佩蓉画了一幅像,香花供养,未曾假手于人,即使,是婉君。
他不知道,当他入值时,婉君总情不自禁地到珊瑚阁来盘桓半日,对那幅画像,她也禀虔诚之心行礼,然后,在容若的书案前坐下,沉思然想。
嫁为容若妇,已两年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容若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份量。“妻子”,好像,就是妻子,容若不是不温柔,不体贴,只是……
她忽然同情起明珠了,容若不是不孝,但,那一份孝,纠结了太多无奈。
对她也是,他不是不喜欢她,她确定,也同样,有着那么多无奈……
佩蓉在宫中时,容若还有期盼;皇帝属意佩蓉时,容若还有痛苦;期盼,她可以分享,痛苦,她可以分担,而佩蓉离开了人世,容若一恸之下,心全灰了,只沉湎在回忆和深痛中;回忆中,没有她,深痛中,更容不下她。
她从没有真正拥有容若,却感觉,他仿佛随佩蓉去了,她,失落了他。
自觉罗夫人上房出来,她顺着脚,又到了珊瑚阁。珊瑚阁中,静悄悄地,一盆水仙,供在佩蓉画像前的高几上。在兽炉中,热了水沉香,她习惯地坐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本薄册,封面上有两个字,是不知那代的古体,上一个字她辨认不出,下一个是“水”字。
揭开扉页,却是容若平日的褚河南体了,写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八个字。
婉君不知这句话的出处,却觉得说到了她心底;“冷暖自知”,她一直为往来的闺中少妇、少女们称羡,又谁曾了解,拥有荣华富贵府第,温柔多才夫婿的她,也“冷暖自知”?
薄册中,工整抄录的全是词,她不能甚解,却也能了解,其中作品,几乎全为了佩蓉。
她读得痴了,几乎能想见那一幕幕的情节。
他那样细腻的记载着相处时的一颦一笑;离别后的刻骨铭心;佩蓉去世后的无限悲悼……
她细细咀嚼着他的悲欢离合,字字句句,打动着,也噬啮着她的心。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办,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魂是柳绵吹欲碎……”
婉君读到了这两阕[山花子],也不禁泪盈盈,反覆讽诵,不能自已。
“婉妹妹!”
清脆的语音,惊动了她,猛一抬头,“叭”,一滴泪就落到了词稿本子上,立刻晕成一个圆点。她慌乱用手绢去印,已来不及了,只得随手合上。
来的是锡三奶奶,自顾自的笑道:
“哎,叫我好找!上房找不着,桑榆墅又不在,幸亏碧梧提起,你常往珊瑚阁来,果然在这儿。又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快告诉我。可是容若?”
婉君强笑,拭去泪痕:
“三嫂子又说笑话,是看容若的词,悼念蓉姊姊的,写得真感人有这么几阕词悼念我,死也瞑目了。”
锡三奶奶大惊,啐了几口,道:
“我的好奶奶!好妹子,这话也不嫌个忌讳?死呀,活的!你们是少年夫妻,又那么和睦;你看,我和你锡三哥,成日家吵吵闹闹,要我撇下他走,我还舍不得呢!可不许胡说话!”
婉君轻叹一声,默然无语。锡三奶奶看着,也心中疼惜;外人不明就里,纳兰府中恩怨情仇一本帐,锡三奶奶可是心知肚明的。
自婉君过门,不但没有拿正支主子大奶奶的款儿,争了她当家奶奶的权利,反而处处抬举、尽让着锡三奶奶,尊重、又亲热。真正是和上睦下,事事谦和退让,不肯让锡三奶奶心理或实质上受半点委屈,就以月例来说吧,也只肯和锡三奶奶平头,倒不时为锡三奶奶家的孩子们添这、买那的。
西风独自凉 第三部分 当时只道是寻常(3)
天生心热肠直的锡三奶奶,一开始,多少有点恐怕“容大奶奶”进门,就得退位让座的戒惧之情。处了不多时日,见婉君并无此心,且为人宽厚和平,一口一声“三嫂子”,亲热非常,比起佩蓉的孤傲,更加可亲可疼,一片心马上就全移了过去,倒常为婉君不平了。
她已许久没有到珊瑚阁来了,回目四显,一下,就看到佩蓉那幅画像。眉目神情,宛似生前,云鬓边,插戴著一支点翠凤钗,衣带风飘,绰约如仙。蛾眉微蹙,秋波带愁,嘴角,却又微向上弯,好似浅笑。
婉君也随著着三奶奶目光转移,落到画像上,轻吟: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锡三奶奶茫然不解,问道:
“你念什么?”
“容若的一阕[浣溪沙],就是题这画像的。”
“唉!婉妹妹,为了蓉妞儿,你受的委屈不够么?难道一点不怨她?”
婉君摇摇头:
“蓉姊姊够薄命的了,那样的才貌人品,便是我,也是爱的,何况容若?我要怨,只怨苍天不仁,偏教阿玛狠心,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的姻缘。偏让容若,天生是个痴情种,生离在前,死别在后,怎怪他忘不了,撇不下……”
泣随声下,连锡三奶奶也不由鼻酸,掏出襟边掖的手绢儿揩泪:
“在背后,我们都替你委屈:早知道容若认死扣,认到这个分上,又何必替他成亲?换了那一家的哥儿,得了你这样的媳妇儿,不梦里都能笑醒?偏偏他,就能守着蓉妞儿的画像当真人,把活生生的媳妇儿撇着,没事人似的,要不是碧梧告诉我,我还不相信。”
婉君叹道:
“他待我,也不算不好。早先论亲的时候,也说了‘两头大’的,如今,他住珊瑚阁的时候,我也只当他……”
“你也当蓉妞儿活着!你说容若痴情,我看痴情人算全到了我们纳兰家了!换了谁能受得了这个?”
锡三奶奶说着,忽然“嗤”地笑了:
“倒不知你那位痴情女婿住珊瑚阁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婉君吟道: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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